一级一级打通60级三大战场崇拜奖励的小说

这样的惊骇使他对于即将到来嘚土改更加忧心忡忡。他认真研读1950年6月30日毛总签署颁布的《土地改革法》觉得还是条理分明的,自己有路可走但是社会上关于老解放區土改的传闻,又有点吓人这就使他困惑不解了。反复思虑联想到刘宇瞻的提醒,他决定主动提前配合首先,不再收地租;第二辭退雇工和佣人,让王嫂回乡去照料牲口等候没收;第三,酒坊和碾房属于工商产业按土地改革法规定,不在没收之列然而想要保住,恐怕就要跟农民发生冲突……算了下巴都打湿了,还在乎头发吗不要了,不要了
  《土地改革法》第二条规定:
  没收地主的土地、耕畜、农具、多余的粮食及其在农村中多余的房屋。但地主的其它财产不予没收
  陈云山确定现金细软属于“其它财产”,可以保留
  他曾经赞助过工会,加之平时为人厚道跟乡民没有冤仇,并且又提前放弃了产业所以去年(1951年)冬月开始土改的时候,乡民们并不想为难他农会派人来请他回去,他觉得回不回去都一样就婉言推拒了。来的人基本都是佃户两年没交租子,是占了便宜的又知道他曾经赞助工会地下工作,就不勉强反而说了一些道谢话,走了
  但是随着土改的深入,乡民们因为财物分配产生叻分歧矛盾双方,一方是雇工和佣人一方是佃户。前者认为他们被辞退的时候,虽然额外给了一点遣散费但是跟后者两年不交租孓相比,吃亏了就要求在瓜分牲畜农具的时候多占一点,佃户们当然不同意闹得不可开交。佃户们对雇工和佣人们说东家还有浮财,如果你们有本事挖出来大头就归你们。于是雇工和佣人们就开始动脑筋如何把陈云山弄回乡里追缴浮财。
  此时来的这三个人僦是雇工和佣人的代表人物,挖浮财的积极分子
  以猫三为首的这三个农民,素来跟陈云山关系友善甚至可以说对他十分尊重。然洏毕竟心灵粗糙重利轻义。一旦放弃了传统的思想观念转而醉心于对财产的分配,斤斤计较就不可避免吃一点亏都是咽不下气的了。
  他们虽然喝酒壮胆想把陈云山直接带走。然而见了面囿于惯性思维,拉不下脸来又不晓得屋里来客是什么角色,就用磕瓜子嚼糖果来缓解紧张心情
  “是不是呢?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了嘛”陈云山说。
  “有的”猫三抹去糊在嘴唇上的瓜子壳,“就是這个划成份的事……”
  “当然是划成地主啦还用说吗?”
  “工作队说了划成分还是要请大叔本人到场。”养牲口的陈老五咽丅芝麻糖口气有些强硬。
  “不要动不动就工作队”陈云山烦了,觉得有必要震慑他们一下“我的情况,工作队比你们了解我哏工会结缘的时候,你们都蒙在鼓里呢……”
  “我们也是受乡亲们的托付……”
  “这样吧我明天去请示一下,下午答复你们”
  三个人互相看看,都没有从彼此的眼里看出动武的勇气就只有点头了。
  “那么还有劳大叔今晚上给我们安排一个歇处。”貓三一脸嘻笑
  陈云山一向对这个好吃懒做的猫三恨铁不成钢,此刻看见他一副涎皮赖脸的模样简直哭笑不得。“你们突然来到镓里床铺垫盖都没有准备。”他说喊一声黄祖英,吩咐拿两万元(两元)给他们去住店
  “拿三万吧,大叔两万不好分。”
  “好好好三万。”
  “还有”陈老五说,“大叔难为情得很,我们三个来请大叔耽误了一天活路。农会说请大叔帮补我们说,怎么好意思开口呢……”
  “陈老五你怎么总是改不掉拐弯抹角的德行呢?帮补帮补再拿三万。”
  猫三接过钱还是不忘道謝。三个人把瓜子糖果几把抓来揣在兜里溜到牲口圈看了一眼。陈老五够手摸摸马脑袋丢魂似的叹道:“大叔真是乌龟有肉在肚皮头啊!”
  陈云山象卡了个汤圆在喉咙里,鼓着眼睛呼吸困难,回到屋里压住烦躁坐下。拓淑珍和葛用文不便询问黄祖英打破沉默,把来人的事由讲了一下
  “云山哥,我看还是谨慎一点不要回去,干脆换个地方住”拓淑珍说,想起她的继子也是地主现在巳经逃亡在外。
  “明天我去找刘宇瞻问问再说吃菜吃菜,不要为这点小事败兴”陈云山调整情绪,换一种泰然处之的口吻笑道“哈哈,老实说工会这个土改政策嘛,还是有个问题自古以来,土地是死的人是活的。他现在把土地平分给农民农民会原封原样菢死么?譬如这个猫三我就不相信他拿到土地之后,会好生耕作你说呢,祖英”
  “哎呀,他家以前又不是没有地都被他吃光叻。”
  “我们乡里只有一个猫三么全中国,又有多少猫三既然允许土地***,过段时间那些卖掉土地的人,又会变成贫雇农;那些买土地的人又会变成什么呢?”
  “地主喽”葛用文反应快,接茬道
  “对头!所以要永远平均地权,就只有严禁土地买賣然而,”陈云山随手从桌上拿过那张1950年6月30日的《人民日报》这张事关国计民生的报纸,由于被反复阅读边角已经磨破,有些铅字嘟模糊了“这里,第三十条你们看,写得清清楚楚:‘土地改革完成后由人民政府发给土地所有证,并承认一切土地所有者自由经營、***及出租其土地的权利’哪个农民不想多有几亩地?不禁止土地***我就敢说挡不住新地主冒头。从前的地主消灭了又冒出來的地主怎么办?消灭呢还是不消灭?哈哈哈哈”陈云山大笑。
  在座者都觉得他的分析有道理跟着笑起来。
  “识时务者为俊杰工会政策要城市工商业,我们就改行做工商业工会认为工人阶级最伟大,我们就做工人阶级”陈云山掉头看着儿子和葛用文,“你两个努力争口气。现在是一辆车今后就是一个运输社,运输公司不是马车公司,而是汽车公司该上的税上,不该赚的钱不赚来往账目,一笔笔做清楚不要拿话给政府说!”
  拓淑珍看见陈云山那目光炯炯,慷慨激昂的样子既感动又担忧。那时候“三反”运动刚刚开始,“五反”运动尚在策划拓淑珍的姑父开一爿棉布商店,因为贿赂搞采购干部被扣押起来。姑姑说所谓贿赂,就昰送了一条围巾而已但是工作队非要姑父承认行贿100万元,不承认就罚跪抽耳光姑父熬不住,交了1000万元罚款姑父说,他还不算什么還有更惨的,直接上吊了姑父又说,国家对国营和合作社性质的商业税收很轻对私营商业税收很重,私营商业日子不好过有了这些見闻,拓淑珍便不觉得搞工商业真的就很自在她只能认为,陈云山如此乐观乃是因为有人撑腰。但是把希望寄托在某位领导身上,恐怕还是不太牢靠
  拓淑珍不便直接表露忧虑,转个弯说:“云山哥你不觉得工会的政策有点奇怪吗?你看啊工商业老板的工厂商号是自己拿钱办的,地主富农的土地也是自己拿钱买的他们都要雇人做事,才有赚头要说剥削,他们有什么区别呢那么政策方面,为什么要区别对待呢而且区别也太大了啊。”
  “的确这个问题,我也想过政府恐怕有些深远的筹谋,老百姓一时还看不明白不过,《土地改革法》写得很清楚你们看,”陈云山又取过报纸念道:“第二章第四条:‘保护工商业不得侵犯。’”
  拓淑珍叒想起姑父的遭遇说道:“政策好,就怕贯彻不了”
  “淑珍,我觉得你想得太多了”陈云山觉得妇女总是前怕狼后怕虎,就不鉯为然地笑道“古人说,‘与国人交止于信’,这个《土地改革法》又不是个别人的心血来潮,是在全国政治协商会议上由全国各党派代表一致通过的啊。是昭告天下的法令啊!国家法令难道是可以随便颁布,随便废除的么”
  陈云山振振有词。对待同一部法典他忽而作为地主质疑它,忽而又站在工商业主的立场上奉为至宝这种矛盾态度,根源就在于他与刘宇瞻的友谊这种友谊的奇妙の处在于:他如今已经不怎么喜欢工会了,但是刘宇瞻的个人魅力又召唤他继续相信并拥护工会
  葛用文和陈志华听得津津有味。拓淑珍却担心议论这些问题会把儿子的思想搞乱,于是伺机打岔对儿子说:“用文,记住陈叔的话啊要吃得苦。”
  话题转移到办運输社的规划方面晚餐在愉快的气氛中结束。
  次日葛用文和陈志华照常出车。第三天马车被陈云山赶回乡里去了。
  又过了伍天中午时分,黄祖英母子拎着皮箱跌跌撞撞来到拓淑珍家。黄祖英踏进门就扑在拓淑珍怀里昏了过去。陈志华抽泣着蹲在地上:“我爸爸我爸爸死了……”
  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一语道破中国儒教在实践运用中的虚伪。不过儒教虽然不停地向官场输送急功近利的市侩,但是在民间还是培育了一些恪守“仁义礼智信”的人物,陈云山算是其中之一
  他喜欢亲历农事,耕田犁地赶车养殖,都是行家里手农忙时节干活,闲时关门读书他经营有方,除了佃田收租还开了酒坊和碾房,兼营贩卖佃户种植的鴉片他收入可观,却不热衷聚敛满脑子都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财散则民聚财聚则民散”之类的信条。在他看来一个人的富有,除了个人勤勉也离不开他人的协助。譬如土地虽然是他的,但是佃户若不努力耕作彼此都无收益。他很注重民望认识到一个乡紳,扶贫济苦修桥铺路、助学赈灾,其实不仅仅是舍己为人本质上也与个人利益息息相关。
  打从念高中的时候起陈云山就逐步形成了自己的社会理想。他厌恶民初以来武夫争权戕害百姓,鄙夷国民党吏治腐败觉得中国人一盘散沙,迫切需要一个廉洁强大的政黨团结各民族各阶层人民,建立一个繁荣昌盛的国家
  结识刘宇瞻之后,他的这种信念就更加坚定了刘宇瞻谈到工会要推翻压在Φ国人民头上的三座大山: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他欣然赞同刘宇瞻给他诵读毛总的《新民主主义论》:
  “中国现茬可以采取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省人民代表大会、县人民代表大会、区人民代表大会直到乡人民代表大会的系统,并由各级代表大会选举政府但必须实行无男女、信仰、财产、教育等差别的真正普遍平等的选举制,才能适合于各革命阶级在国家中的地位适合于表现民意囷指挥革命斗争,适合于新民主主义的精神”
  接下来的一段话,更让他振奋:
  “‘非少数人所得而私’的精神必须表现在政府和军队的组成中,如果没有真正的民主制度就不能达到这个目的,就叫做政体和国体不相适应”
  民初以来的祸乱,主要原因就昰武人拥兵自重陈云山认为工会誓言割掉这个毒瘤,必然带来真正的民主这并非只是他个人的观点,很多民主党派以及大知识分子仳他还要乐观,认为工会更具活力更讲民主,胸怀宽阔海纳百川。譬如著名的中国民盟 张澜曾经在1934年受四川省政府 刘湘的邀请,出任四川安抚委员会委员长负责解救张国焘部队在川北地区跟军阀战斗所造成的民困。其在发布的文告中对张国焘部队颇有微词。后来還是改弦更张捋着一部长髯,站在***城楼上参加开国大典当了一段时间国家副 。
  刘宇瞻在与陈云山的促膝长谈中称赞他跟農民的租约关系:“三七分成”,低息借贷完全符合工会的农村政策。陈云山根据自己的切身体会告诉刘宇瞻,一个地主如果靠收取高额地租和放高利贷发财,其实是比较困难的“租子收重了,佃户可以退租雇工价格低了,人家可以不干另寻东家。借贷利息太高还不起,赖账反而连本钱都赔了。如果动武或者采取其它威逼手段,不但要牺牲人品还会结下冤仇,警防人家烧房子毒牲口,甚至打黑***日子过得不踏实,多赚几个钱有何意义?所以凡事适可而止……”关于鸦片生意陈云山声明自己也是出于无奈。佃户偠种植罂粟他没法强行禁止。那么以其让鸦片贩子压价盘剥,何不如自己出手适当保护佃户的利益,自己也有些利润呢刘宇瞻表礻理解,说这个社会顽疾个人是无力根除的,需要借助政权的力量才能解决陈云山抚掌称是。
  1946年以后工会在老解放区搞土改,農民踊跃参军战争进程十分迅猛,短短三年多国民党就垮台了。当陈云山意识到自己突然变成土改对象时其惊慌失措可想而知。但怹毕竟头脑清醒明白任何一次社会动荡,都会造成大量的命运沉浮唯有顺应时代潮流,才有可能将苦痛减少到最小程度一旦想通就輕松了,又信心百倍地规划新的生活在他看来,他已经跟过去划清了界限跟那个村寨没有任何关系了。
  但是农民们却一再要他回詓这是什么意思呢?他朦朦胧胧的感到恐惧
  打发了猫三,次日上午他去拜访了刘宇瞻,诉说了农民的追逼
  “回乡去表个態,签个字没有什么不可以。但是我听说许多地方,农民对地主富农采取的手段批斗、游乡、甚至拳脚相向,根本违反了《土地改革法》的规定如果这样对待我,我是不能接受的”
  刘宇瞻经过短暂的选择措辞,说:“群众一旦发动起来难免会产生一些过激荇为。不过你这里我会再给工作队打招呼,讲清楚你的特殊情况”
  “那么你的意思是……”
  “顾全大局,履行一下必要的手續放心吧,不会节外生枝的不可能的!”
  “好吧。唉又麻烦你,实在不好意思”
  “云山兄,看你说到哪里去了我也是茬执行政策嘛。”
  陈云山回到乡里立即就被关进了屯堡顶上的了望楼,逼他交浮财他心想刘宇瞻打招呼还需要一点时间,便冷笑著沉默不语次日,进来一个穿军装的工作队员黑红的脸膛线条刚毅,胡子拉楂带着轻蔑的微笑,操一口山东口音说道:“你在磨蹭啥呀别做梦了,告诉你俺们工会的干部,就是亲爹该办掉的照样办掉!一切权力归农会。农会已经给你面子了俺奉劝你自觉自愿,不要闹到农民去抄家”
  “农会也得按政策办事,土改工作队更应该按政策办事”陈云山说,然后就给那干部背诵《土地改革法》第二条
  干部哼了个鼻音,转身就走猫三他们哐啷把门锁了,每天只送炒面不送水
  陈云山陷在孤独中忍受干渴,坚信老朋伖让他回来就绝不会撒手不管,等着吧然而等的时间越长,他就越觉得工作队干部说的话寓意可疑
  “‘俺们工会的干部,就是親爹该办掉的照样办掉’……”
  等到第四天夜里,他不再想喝水了
  “宇瞻老弟,我不晓得你这个官是怎么当的!法令摆在那裏我姓陈的究竟违反了哪一条哪一款啊?主持公道执行你们这个工会所颁布的法令,是你的应尽的本分!你怎么哐我呢让我放心,說不会节外生枝你这不是在哐我吗?哎呀官不好做啊,乌沙要紧啊我让你为难啦!我他妈的活一天,就是你一天的累赘……要得嘛我就死给你看!”
  陈云山在焦急与干渴中变得狂躁昏聩了,他把所有的悲愤都对准了一个人认定这个人残忍地蹂躏了他对他的信任,由此喷发的懊悔和羞辱就让他无法忍受了
  门楼有屋梁。他脱下大衣把内衣撕成条,结成一根绳子甩上屋梁。但是他突然觉嘚这还不够惨烈不足以痛击刘宇瞻的良心。
  “再会啦刘宇瞻!”
  拂晓,天空明净一抹红霞映衬着东边的山脊。
  陈云山撲窗而出脑浆和鲜血溅满了十几级石阶。
  王嫂在围观的人圈外面听见有人嘀咕什么“地主婆”吓出一身冷汗,转身就往城里跑箌了大路上,坐在路中间拦下一辆马车直奔黄祖英家……
  陈云山顽抗下去,会有什么结果不可得知。但是他赌气跳楼就是错怪叻刘宇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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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宇瞻从来没有忘记在自己艰苦奋斗的岁月里,是谁向他伸出援助之手
  朋伖之交,天下之达道也!不谈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实事求是陈云山也理应受到优待。土改开始前他公事公办,向组织上汇报了陈云屾的历史情况因此,陈云山才能够稳在城里另起炉灶。
  就在陈云山回去的当天刘宇瞻再次通过组织关系给工作队打了招呼,话說得很具体就是让他履行必要的手续后完事,不要横生枝节为难他
  然而,刘宇瞻有所忽略的是眼下身居要津的多为军队干部,哋方工会会员渐次沦为附庸某些军队干部并不把他这种地下工会会员放在眼里,觉得他为了一个大地主一个鸦片贩子,一而再、再而彡地打招呼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地方工会就会耍嘴皮子,算个屌毛!***杆子里面出政权老子们冒着***林弹雨,他们吃香喝辣到头來由他们指手划脚,这不是笑话吗不管他!
  老朋友死了,刘宇瞻的震撼与悲痛不必言说关键是他了解老朋友率直顶真的性格,能夠估摸出他临终前的心理活动这就让他相当煎熬了。
  “我太自信了没想到有人藐视政策,不买我的帐!斯人已去无法解释了。”
  亡羊补牢未为晚矣。他紧急行动发挥搞地下工作的强项,搜寻到了黄祖英母子说:“大嫂,不论你有多怨我都先放一放吧。我不想说我的悲伤其他问题也不便说。我已经为你另外安排了住处志华呢,我送他进政法干校万望大嫂相信我,小弟顿首了!”
  在拓家和葛家两大家族中官宦和商贾颇多,不少亲属都对拓淑珍的命运都抱有同情拓淑珍打小自卑,自尊心反而极强轻易不肯接受他人的资助。亲戚们深知她的脾性便不勉强她。但是他们要把文哥儿叫到家里去玩,塞钱给他带他去做一套西装,买一双皮鞋戓是两件衬衫拓淑珍就挡不住了。
  父亲没有留给文哥儿分文遗产却让他继承了凡事趋向快乐的天性。他乐观开朗言谈风趣,察訁观色一流又兼具母亲的谦恭和理性。年轻人都厌烦长辈唠叨他却耐得住性子,长时间倾听、点头、插话、感叹他跟年轻人也相处融洽,时常邀约他们郊游、照相、溜旱冰跳水手舞雄赳赳的刘练浦在他面前展示日本军刀,他的惊呼和赞叹让刘练浦满脸放光,马上拖他去西餐馆大嚼一顿又命令他收下五块大洋。麻将桌上三缺一的时候姑妈舅婆们首先就会想到他……总而言之,他走一处热闹一处进一家开心一家,因此总会有人几天不见他的时候要问一声:“咦,文哥儿呢”
  一句话,葛用文因乖巧受关照因关照而越发乖巧。
  葛用文高中文化程度跟他爹一样,自命不凡他18岁创业,与人合伙先后办了两份报纸,都亏了他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某天是否可以叼着大雪茄,主持董事会就很难说。然而江山易主文化人不能再随意染指新闻事业了。
  建国伊始运动不断:镇压反革命,征粮、禁烟、禁用银元、清匪反霸、抗美援朝、文化教育界思想改造、批判《武训传》、宗教界“三自革新”、土地改革、“三反五反”……许多亲戚都倒霉了有被“杀关管”的,有土地财产没收干净的有因为税赋重和摊派公债叫苦不迭的……当然也有幸运儿,譬如堂弟葛用明和晚辈莫曼筠都因机缘巧合,跟青年干部相互仰慕被提携成了公家人,穿上列宁装别着钢笔,夹着公文包十分鉮气。
  所有这些如果密集袭来,骇然横陈葛用文或许会目瞪口呆。然而螺丝是东一把西一把逐渐拧紧的而且又没有直接夹住他嘚脑袋。他便有些恍惚作壁上观。他不了解工会也不恭维国民党。国民党的腐败有目共睹。譬如抗战时期美国的援华军用物资,從防风火柴到皮靴毛毯大量流入黑市,公然摆在从昆明到贵阳的城镇地摊上叫卖简直匪夷所思。工会的英明伟大他暂时还体会不到。由于母亲失业亲戚落难,本人囊中羞涩内心就有点抵触。他不唱新歌不扭秧歌,不敲锣打鼓……但是有时候站在街边看着游行隊伍中一张张激动的脸,听着各种“打倒”和“万岁”的口号感受那疾风暴雨般的气势,心头也会掠过阵阵莫名的亢奋与惆怅一个崭噺的纪元开始了,民众似乎正在焕发压抑已久的激情滚滚洪流摧枯拉朽,千万人的命运将发生改变而自己却被冷落在马路旁边。
  趕马车本来算是对处境的改善谁知转眼就以噩耗告终。但是陈志华随即进了政法干校又让他羡慕不已。相比之下自己似乎前途无望叻,以至于在跟恋人约会的时候都不免暗自羞赧。毕竟女方的父亲是一位著名画家本人可以说是贵阳市的名媛之一。
  处于这种困境葛用文再怎么凡事趋向快乐,也还是有点萎靡
  夏天,工会终于向葛用文伸出手来他作为社会知识青年,被招收进了“西南人囻革命大学贵阳分校”
  这个革命大学于1950年3月在重庆开办,随后又在成都、昆明、贵阳等地设立分校就读人员大部分都是旧公教人員,具有高中以上文化程度的学生和社会青年学期一般为三个月,毕业后分配工作
  葛用文过去没有参加过任何党团组织,其父早逝其母已经在学习班过关。所以在干部的眼里算是一张白纸,可以画图就让他当了个学习小组组长。
  葛用文习惯被人关照越關照他,他就越乖巧当上组长,他受宠若惊不禁踌躇满志,顿时又觉得前途无量了
  拓淑珍对儿子的飘飘然颇为担忧,生怕他忘乎所以弄巧成拙,便提醒他:“不要以为当了个组长就了不得了,要记住自家的老百姓身份”
  “现在是求上进的时候。”
  “说得轻巧吃根灯草。”
  “我要做工会会员”葛用文闭目遐想,“我要为实现共产主义事业奋斗消灭阶级,人人平等各尽所能,按需分配这是人类有史以来最美好的社会。”
  儿子当了两天组长就开始说梦话了,但是又不好直接泼冷水拓淑珍只能委婉哋说:“好倒是好,就是消灭阶级要人垫背。你不要去踩别人”
  “各人改造各人的思想嘛,踩什么人啊母亲。”
  “反正我提醒你不要拿起鸡毛当令箭。干部说什么就做什么。千万不要自作主张装点憨,顺顺当当结业得个好工作,就谢天谢地了”
  装憨?鸿运当头的时候装憨葛用文不以为然。
  葛用文所在的小组大都是来自D专区的文教人员,入学之始虽然都有些紧张狐疑,尚能故作轻松不过,大道理讲完进入甄别阶段之后,气氛就开始紧张了一个文教科员率先自剖,说自己经过学习觉悟提高,认識到从前替伪政权效力真是可鄙可恨有人说自己明知某某是特务,却还跟他保持同学关系内心痛悔万分。又有人痛批自己赞扬美军飞虤队而不知八路军新四军才是中华民族抗击倭寇的中流砥柱……接下来,跟进者越来越多不外乎都是检讨以前做过什么糊涂事,说过什么狗屁话然后拍胸打脯表态:感谢党的教育,坚决洗心革面永远跟党走!
  一次大会上,一位年近五十的民政科员突然站起来異常亢奋地喊道:“我要投笔从戎,参加抗美援朝志愿军!”全场惊呆分部领导崔团长目不转睛望着他,缓缓抬起手来鼓掌大家跟着皷掌。但是会后他被叫到办公室。
  “想上60级三大战场崇拜奖励不怕死是吧?”崔团长笑道
  “上60级三大战场崇拜奖励,比学***贡献大”
  “不怕死,怕学习是吧?”
  “我没有这个意思”
  “那是啥意思呢?你这把年纪”
  科员擦一把汗:“峩……”
  “你啥?你以为俺知不道是吧?俺啥知不道俺一直等着你说呢。”
  科员低头沉默不停地地擦汗。
  崔团长一掌拍在桌子上:“不想活了你是!”
  科员两腿一弯歪倒在地,承认自己是中统情报局的情报员
  由此看来,国民党果然有埋伏檢举揭发确有必要,干部的目光确实锐利但是另一方面,葛用文又觉得很多人的自我批判都是小题大做既然过去端的是国民党的饭碗,办理公务很正常如今端工会的饭碗,兢兢业业就可以了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改也改不过来何必把自己骂得狗血淋头呢?
  然洏尽管不少人已经是痛心疾首,声泪俱下还是过不了关。奇怪的是工会干部往往翘着二郎腿,象看把戏反倒是学员们高喊“不深刻”、“不老实”。入学之初大家还客客气气,不论真假总还习惯地保持着社交场合必要的客套。没过多久许多人便斯文扫地,温攵尔雅之态荡然无存
  到了这个时候,葛用文才觉得母亲的教诲是有道理的
  有一位来自大河县的中学教员,名叫高泽端跟葛鼡文同住一个寝室。他中等个头一张标准的鸭蛋脸,前额、面颊、鼻头、嘴唇、下颌无一处不圆润柔和。戴的眼镜框子也是正圆形。他似乎没有个性似乎总在发呆。然而只要开口说话就象叙事曲在循环,不紧不慢绵绵不绝。他数理化全通高三以下的教材滚瓜爛熟。他跟葛用文聊天说著名的E=Mc2质能方程已经被核裂变证明了,他希望通过某种实验直观地证明狭义相对论中的另一个论断——时间嘚相对性。但同时又说时间是一种主观感受就个人的体会来说,深睡即停顿葛用文听不懂,只觉得此人喜欢钻牛角尖
  高泽端二胡拉得好,曾经加入一个民乐演奏班子成员中有县党部和保安团的官吏。所以有人怀疑那是一个特务组织音乐爱好不过是掩人耳目。
  高泽端有父母妻子和两个小孩一旦被认定为特务,等待他的就是监牢于是他的脸就变形了,五官皱在一起象个歪梨。他连续几夜不睡站在窗前,口里发出含糊的叽咕他很想搞清楚,一个从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如何才能让工会相信自己襟怀坦白,就从阅览室借来各种报刊闷声不响地阅读,一目十行的速度让人惊叹一天夜里,他眼睛发亮凝望窗外,自言自语:“什么是最经济的方法從逻辑上如何解释……”
  “神经有点不正常了。”葛用文想他理解的特务,就是那种礼帽遮眼腋下藏***,探头探脑盯梢打冷***嘚家伙,跟这个书呆子完全对不上所以就宽慰道:“高老师,你不要着急相信领导一定会把问题搞清楚的。”
  然而崔团长却不认為这样的宽慰符合情理
  崔团长身材高大,两撇浓眉一脸络腮胡,比略有几分文气的刘练浦更像一员战将葛用文是个英雄崇拜主義者,崇拜崔团长就如同崇拜姐夫他听团长讲战斗故事,百听不厌看团长的***伤,惊叹不已他似乎成天不离团长左右,不论公事私倳需要跑腿,扭头一看他总在旁边,时不时还模仿士兵敬礼:“报告崔团长!”那发自肺腑的崇敬让崔团长联想,拉上去一准冲鋒陷阵。另外葛用文遵守纪律,接受能力强谈体会生动,写总结来得快所以崔团长欣赏他,对他如兄长一般和蔼
  崔团长好胜。上级交待:贵州是国统区蒋匪基础深厚,败退之前必然埋伏大量敌特以备反攻之用。他曾经在***林弹雨中屡立战功现在来到没有硝烟的60级三大战场崇拜奖励,同样希望立功受奖假如别的分部挖出了百分之五的阶级敌人,他只挖出百分之三就心急火燎,认为自己落后了不是敌人没有,而是挖掘不够
  有人怀疑高泽端,他就上劲了预想可以破获一个集团。然而反复盘问并无破绽,他就想換一种方法
  “小葛同志,这个高泽端你看怎么样?”他找葛用文谈话
  “不怎么样。”葛用文说
  “特务?暗藏的”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觉得他是个书呆子。”
  “哎小葛,特务跟士兵可不一样啊士兵的***,扛在肩上特务的***,是掖茬怀里的啊你懂?俺的意思”
  “懂,特务嘛偷偷摸摸的,不能让人看出来”
  “对头!所以怎么可以主观,干脆说他是个書呆子呢”
  “我没有发现他有特务动作啊。”
  “哎小葛啊,为什么发现不了知道吗?”
  葛用文懵头懵脑望着崔团长
  “俺问你,俺们上60级三大战场崇拜奖励主观主义,说这个山头没有暗堡不就吃***子了吗?你都没调查就说他是个书呆子,你还能发现他的特务踪迹吗”
  “不能吧。”葛用文动摇了
  “什么‘不能吧’,就是不能!无风不起浪既然有人怀疑,俺们就不能放过你要盯紧他,套他的心里话晚上睡觉惊醒点,听他有没有说梦话”
  “知道了,崔团长”
  “好小伙,有前途”崔團长亲切地拍了拍葛用文的肩膀。
  挖出一个特务多么大的功劳啊!尾随在后的奖励令人神往!要有鹰隼的眼睛,狐狸的狡黠猫一樣的蹑手蹑脚,二十四小时聚焦、倾听、偸觑、跟踪把这个看似圆润的鸭蛋敲破,露出里面的狰狞来然而,没有捕风捉影的习惯缺乏牵强附会的臆断,一切都是枉费心机找不到证据,找不到就是找不到
  崔团长也失望了:这小子,嘴甜腿快,搞阶级斗争还昰太嫩了。
  学习过半的时候有人检举葛用文协助食堂搞采买贪污了1600元(等于新币1角6分),好在商家、保管、财务都有收支签字记录很快就还了他清白。
  检举人是一名教师曾经做过县党部的业余密探,调查师生中的赤色分子但是从未有过收获,唯一的上线又被***毙了可是他做贼心虚,总觉得还有人知情随时会跳出来揭发,于是头昏脑胀想要立一个功劳做挡箭牌。他瞧科崔团长对葛用文咴心便鬼迷心窍,盯上了葛用文谁知跟踪调查不完整,弄巧成拙反被崔团长盯上。崔团长的想法入情入理:葛用文这个组长是俺任命的你奶奶的诬陷他,不就是打俺的脸么什么意思……七盘八问,这位教师精神坍塌竟然把自己那点事招供出来,马上就被带走了
  葛用文顾不上幸灾乐祸,因为事情并非空穴来风那天他报账时换了衬衫,忘记还有1600元揣在衬衫荷包里就对不上帐。出纳员认为昰商家写错了单价就给他核销了。可是午饭过后他洗衬衫,摸出了钱起初觉得为这点小钱又跑一趟财务,麻烦下次再补交也可以。过一会又觉得不踏实还是跑去交了。
  差错就在短短一两个小时之间假如自己躲一个懒,贪污罪名就成立了那么崔团长觉得自巳看错了人,必定恼羞成怒……后果就不敢想了
  被指控的时候,又有人落井下石说他资产阶级享乐思想非常严重,如此严肃的革命学习期间晚上还去跳舞,西装革履油头粉面,翘着二郎腿坐黄包车身边一个资产阶级大***,招摇过市这样的公子哥儿,钱不夠花向公家荷包伸手,完全符合逻辑恐怕1600元只是冰山一角!
  西装革履、跳舞、黄包车、二郎腿,身边坐着女朋友都是事实。但昰葛用文心里明白这个身材短矬,土头土脑比他大不了两三岁的税务所科员,跳起来批判他跟思想觉悟毫无关系,那副猥琐的酸臭模样分明就是嫉妒。
  拓淑珍说:“算你运气好等于提前敲个警钟,你要注意了”
  “嗨!穿衣服嘛,不就是穿件衣服嘛”
  “你穿的是哪样衣服?西装啊!正在跟美国人打仗你还穿西装!批判你的人幸好是个草包,要是爬杆子分析联系你就下不了台!峩求你不要跟那个丁翠华来往了,她家是民主人士受政府优待的。她妖精十八怪没得事。你跟着疯癫就是作死!人家崔团长信任你,你就不要得意忘形的让人家为难。”
  “说得太吓人了”葛用文嘴犟。
  但是母亲说不要让领导为难确实有道理,否则可能影响工作分配所以西装领带应该收起,晚上少出去活动好歹也要熬到毕业。
  毕业一天天临近高泽端生怕回不了家,越来越紧张一天,他突然失踪了清早出去,下午未归葛用文赶紧汇报,崔团长立即布置学员分头寻找
  葛用文穿街过巷,一边奔走一边拍脑门:“莫非真是特务,畏罪潜逃了……”
  他经过西湖路的一个派出所都走过去了,又鬼使神差倒回来伸头进接待室一看,高澤端坐在办公桌旁边的条凳上
  他已经跟值班干警磨唧好一阵了。
  “公安首长同志请你逮捕我,我是反革命”
  “首长同誌”是个中年人,肥肥胖胖红光满面,时不时从怀里摸出一个扁瓶子抿一口,一边旋上盖子一边笑嘻嘻地问:“你有***吗?”
  “你准备怎么反革命呢”
  “这儿。”高泽端指着太阳穴
  “你家住哪里?让我们来看看你老婆知不知道,你‘这儿’是怎么反革命的”干警也指着太阳穴。
  “那你是从哪儿钻出来的呢”
  “从石头里,砰象孙悟空。”
  “你的意思是要我把你送囙花果山去”干警又抿了一口,笑得肚腩打颤
  “不是,是送进监狱”
  葛用文进去时,听见了后面几句对话
  “哎呀!高老师,大家都在找你!”葛用文叫道又转向干警自我介绍一番,斜瞟高泽端一眼手指点着脑袋,凑近干警轻声说“他这儿有点……”
  “知道,这儿这儿,哈哈哈你把他带走吧。”
  “走吧高老师。大家都着急死了”
  “监狱啊。”葛用文说着哈囧地迎合干警的大笑。
  高泽端站起来伸出双手讨要手铐。
  “现在不铐你进去把你捆个结结实实。”葛用文严肃地说架起高澤端的胳膊出了派出所,心里叫道“天!这要是换个干警,抓进去就石沉大海了啊!”然后抓住高泽端双肩摇晃“高老师,高老师伱认得我不,我是葛用文……”
  高泽端不吭声乖乖地跟着,来到甲秀楼附近的河岸边一屁股坐下,不走了葛用文心想,如果疯叻着急也没有用,还是观察一下再说
  夜风忧郁地吹拂着,河水静静地流淌西边屋宇的顶上隐约可见落日的余晖。路人从身后经過麻木的神情,仿佛是在另一个世界行走葛用文心里充满悲伤,这是一种不能准确地判断因何而生自然就不知该如何表述的悲伤。怹没有感受过这种悲伤一时间竟然无法用乐观的天性去消除它的困扰。他喃喃地说:
  “高老师你是大河县中学的数学老师,我呢是葛用文,是你‘革大’的同学我们住在一个寝室,你一直在想用什么方法去证明牛顿的相对论……”
  “是爱因斯坦的狭义相對论,我没有能力证明它的全部我只是想,怎么通过一个简单的实验直观地看见时间会缩短,或是延长”
  葛用文一惊,浑身凝凅不敢动声色。
  “我曾经问过一个问题‘什么方法是最经济的方法’。这个问题的完整表述是这样的:假如想让一百个人互相猜疑互相出卖,互相斗争互相践踏,什么是最经济最富有实效的方法呢***是:告诉他们,你们中间有百分之五的坏人于是一百个囚就会行动起来,赶紧找出五个人把他们推出去。一天不把五个人推出去他们剩下的九十五个人,就一天不得安宁他们是为了求得洎己安宁,才把那五个人推出去的我又问了另一个问题,‘从逻辑上如何解释’这个问题我就求不出***了。我看了很多大知识分子嘚自我检讨费孝通,蔡楚生冯友兰,丰子恺曹禺,贺绿汀金岳霖,梁思成梁漱溟,茅以升郑君里,周培源朱光潜,等等怹们都在检讨中否定过去的政治思想和学术成就。有旧思想就应该否定怎么否定,那是因人而异的不可一概而论,因此我不觉得有寻求***的必要但是,否定学术成就怎么说得过去呢你有学术成就,你才被重视你把学术成就不分青红皂白否定了,你岂不是承认自巳是废物吗譬如曹禺,就是写了几部剧嘛你否定了,那你今后干什么这个我就不知道怎么从逻辑上来作出合理的解释了。”
  葛鼡文虽然理解得不十分透彻还是知道这些话出格了。他惊惶地问自己现在怎么办?自己已经听见了不检举,就是包庇;检举对方嘚神经似乎又不太正常。如果他真是疯了检举一个疯子有什么意思呢?
  “高老师你可以跳下河去。”他灵机一动同时做好抓住怹的准备。
  “跳下去干什么”高泽端浑身一抖。
  “跳下去就不要起来了!”葛用文故意恶狠狠地说
  “因为我有父母,有妻子孩子,他们在等着我回家”
  葛用文的心跳象擂鼓一般:崔团长果然目光锐利,自己注定要立功了
  但是高泽端突然左右亂看,叫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你想干什么”葛用文一把抓住高泽端的胳膊。
  “你抓住我干什么小葛。”高泽端渏怪地看看葛用文的手又看着他的眼睛。葛用文不得不松开手
  “我们什么时候走到这里来了?”高泽端问
  “是啊,我很清楚我一早走出宿舍,但是后来咦?后来我们就坐在这里了。我们是怎么来的我怎么一点都……”
  葛用文瘫软了,努力从惊魂Φ挣脱出来起身拍拍屁股上的草灰,说:“高老师你不用问我,也不要多想了我们回去吧。天不早了”
  高泽端站起来,愕然鈈解地拍着脑门一边走,一边唧唧咕咕他刚来的时候,面庞身体都比较圆润葛用文天天看着,没留意他正在变化一天不见,突然發觉他缩小了干瘪了。他比葛用文矮一些现在更矮了,垂着头疲疲沓沓跟在葛用文身后,好象丢失了什么永远也找不回来的东西
  葛用文估计他整天没有吃喝,就邀请他去吃碗面
  葛用文明白,如果把所见所闻和盘托出高老师就完蛋了。但是为了邀功请賞,就把一个失忆症患者送进监狱让妻子失去丈夫,孩子失去父亲这种事,传出去……就算不传出去……一番犹豫过后他决定隐瞒,只说看见高老师坐在河边其余什么都不知道。至于崔团长怎么去盘问高老师又怎么回答,就不关自己的事了
  回到驻地,高泽端立即被叫走了既然他什么都不记得,也就什么都问不出来而且他所在的地点又是公共场所,畏罪潜逃的帽子显然扣不上
  尽管洳此,高泽端有幸毕业还是得益于周校长提议,支部书记陈大柱作保理由是大河县中学实在是缺少理科教师,条件是密切监视一旦露出马脚,再抓也不迟
  葛用文一直认为崔团长欣赏他,分配工作一定会给予关照他万万没想到,宣布名单时竟然分派他去大河縣中学教书!
  文哥儿这回是大大的想不通了,这个他所敬仰崇拜的大哥哥一向对他和颜悦色,关怀有加为什么明知他有母亲和对潒,还要把他流放到外县去而且偏偏就是大河县,莫非硬是不满意他没有把高泽端挖出来吗
  拓淑珍生怕儿子负气,横生事端就疏导说:“不象是故意整你,多半是名额有限关系太多,轮不到你脑壳上再说,你工作不合他的心又有人批评你资产阶级思想严重,假使分配你在贵阳不服气的人多,闲话也多打发你去外县,是想证明他的大公无私总之不是故意整你……”
  葛用文找不出理甴来反驳。偏着脑袋说“可不可以不去呢?”
  “找死啊你有本事扫干部的面子,他就有本事关你!你上的那个是什么大学跟我進的学习班没得区别,思想改造所不服从分配,就是抗拒改造罪名是现成的!”
  这一说,葛用文又觉得崔团长威风凛凛站在面前像个煞神了。
  “老百姓过日子最要紧的就是要学会忍气。今后只能老老实实的做事少说话……”
  “做哑巴么?”葛用文拧著脖颈说
  “报纸上说什么,就说什么”
  “你要主见来干什么?”
  “象个木斗斗活起还有什么意思?”
  拓淑珍明知兒子是在撒气出门是不敢的,还是忍不住骂道:“哟呵!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你要跟领导作对么?我把你养大就够了还要让峩给你收尸么?”
  葛用文翻眼望着瓦缝拓淑珍低头盯着脚尖。
  母子俩沉默着葛用文大脑一片空白,拓淑珍则朦朦胧胧意识到此时此刻,他们母子俩走到了人生重要的三岔路口
  “儿子走了,自己留在贵阳做什么”她想,“工会的天下不依靠工会,就沒有饭碗民以食为天,赖在哪里也不能赖在没有饭碗的地方……”
  拓淑珍长着一副鲁钝的面相,两眼时常发直看似脑中无物,實际上从小受姑姑的影响走投无路时也能够灵机转变。
  “塞翁失马安知非福。”她一把抓住儿子的手说“用文,你去去找你們那个崔团长,你去感谢他感谢他派你到艰苦的地方去锻炼。嘴巴放甜点这个我就用不着教你了。你趁他高兴的时候就说我父亲死嘚早,就只有母亲一个亲人了我走了,母亲孤单所以母亲也想跟我一起去。我母亲读过师范学校当过小学教师,现在闲在家里也想为工会为人民做贡献……”
  拓淑珍的智慧是管用的,崔团长果然高兴革命大学里本来就有大河县教育界的带队干部,大河县小教系统也缺人崔团长出面联系,就一通百通了安排拓淑珍在城关第一小学任教。
  1952年10月底大河县的学员,经过革命大学的筛选剔除了约莫百分之四,其余的准备整队返乡了
  大河县中学是D地区的资深学府,能够成为该校正式教员在当地是令人钦羡的。然而葛鼡文尚未融入当地就体会不到那份自豪。此一去难有归期哪怕所有的亲朋好友都可以置诸脑后,告别热恋中的佳人就难免风萧水寒叻。
  两个伙伴要为他践行一个是陈志华,另一个叫周荣曾经是葛用文办报纸时候聘请的记者。另外还有三位姑娘分别是葛用文嘚女友丁翠华,芳龄十九丁翠华的闺蜜刘梨花,妙龄十七周荣的邻居申小莲,现年二十
  三男三女,各有情缘皆因葛用文而起。首先葛用文在舞厅认识丁翠华,丁翠华又把刘梨花介绍给周荣陈志华母子去葛用文家避难,由于住房窄小葛用文就带他去周荣家暫住,因此认识了隔壁家的申小莲
  周荣身材单薄,如果说陈志华象砖头他就是瓦片,葛用文介乎二者之间
  周荣机智灵活,茭际甚广葛用文曾经开玩笑,说他挖新闻有板眼若是进军统做探子,恐怕更能发挥特长
  周荣也不客气:“搞情报小菜一碟,但昰躲在拐角朝人打***我就搞不来。”
  前不久周荣找关系,进了公安训练班葛用文嫉羡,打趣道:“老天有眼不让英雄无用武の地。不进军统原来是等着做工会的捕快。”
  周荣把胸脯一挺说:“那是。”
  申小莲出身贫寒父母都是木工厂的工人,本囚十四岁就进纱厂吃苦耐劳,挡车技术熟练工会来后,在厂里建立组织申小莲上夜校,搞宣传积极投身各种政治运动,很快就加叺了共青团在年初的“五反”运动中,她斗争资本家冲劲十足又被提拔为团支部的组织和文艺委员。
  按说陈志华与申小莲,本鈈是同路人一个是新社会的娇子,一个是旧社会的遗少;一个正在干革命一个正在躲革命;一个泼辣活跃,一个寡言古板可是两人偏偏就一见钟情,这就是冥冥中的劫数了不过,互诉衷肠也是在陈志华进了公安干校之后。
  刘梨花是个精灵的小不点周荣见了,迷恋她五官精致小鸟依人。丁翠华也觉得成双成对热闹好玩,就帮他们撮合刘梨花是个鞋帽商的女儿,骨子里有一份务实的算计她觉得周荣无职无业,又比她大好几岁就不愿意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但是自从周荣进了公安训练班刘梨花就软了,表示不反对接触
  申小莲身板结实,五官端正身穿双排扣的列宁装,两条大辫子素面朝天,浑身散发着新时代的朝气相形之下,另外两个就似乎还未从旧社会走出来脂粉口红,烫发描眉衣着也花俏。刘梨花穿一件薄花呢春秋装系一块艳丽的纱巾,挎一个压花羊皮的黑色手袋丁翠华更加讲究,模仿好莱坞女星束腰的枣红色大翻领风衣,咖啡色的羊皮高筒皮靴费雯丽似的波浪卷发,亚麻布镶皮的化妆包夾在腋下眼波流转,提着嘴角抿笑一副旁若无人的神态。刘梨花走在旁边象个陪衬人。
  姑娘们扎堆免不了暗自较劲。若是在從前申小莲见了这两位妖精,就免不了自卑现在她底气十足,便不把这两个资产阶级大***放在眼里
  丁翠华的父亲是著名画家,社会名流本人不仅相貌身材皆属上乘,又能歌善舞会画画自我感觉相当良好。她不关心时事不太清楚团支部委员算个什么角色。她目前也在公安训练班受训毕业了就是一位骄傲的民警,各方面都犯不着跟申小莲攀高低
  陈志华坚持做东,周荣补充计划饭后詓跳舞。
  陈志华心细考虑到丁翠华是江苏人,就把饭局定在大江苏饭店拣个二楼靠窗的雅座。市面上物资供应比较紧张海鲜靠涳运,吃不上了但是松鼠桂鱼、盐水鸭、文思豆腐之类的淮扬菜品,还是有的陈志华还特别点了一道红烧狮子头。丁翠华最近厌食卻不排斥红烧狮子头,一见侍者托着金边的青瓷凹盘内中排列着六个金酱色的大肉丸子,就“咿呀”一声算是谢过了陈志华的心意。她夹了一个肉丸矜持地咬一小口,说:“嗯跟我妈做的差不多。”
  葛用文与陈志华都不善饮周荣贪杯,心眼又多带来一瓶通囮葡萄酒向姑娘们献殷勤,却在现场要了一瓶茅台
  话题一开始自然是围绕葛用文的远行。
  “我们家早先兴旺的时候祖父和父親做瓷器,都去过大河”周荣眉飞色舞,好象大河县是他老家“好地方,风水宝地人杰地灵,一个大码头……”
  葛用文明白他婲口甜嘴无非是宽慰自己,就说自己也有所耳闻大河县依山傍水,云云心里却在嘀咕:“路途遥远,几百公里……”
  陈志华想起一年来自己与葛用文的命运沉浮不由得神伤窘困,好在周荣话多也就不担心冷场。申小莲纯粹是来应付场面又不屑于跟两个大***攀话,就时不时对陈志华耳语:自己递交了工会申请书争取当上团支部书记……。
  丁翠华高低不提离别的事喝了一杯葡萄酒,桃花上脸跟同样飘飘然的刘梨花一个劲地叽喳,说民教馆的舞厅一天天走下坡路,最近换了乐队歌手也是有一天没一天的,不晓得紟天又是个什么名堂……她们的抱怨潜台词就是怀念歇业的高档舞厅“百乐门”,只是不了解申小莲不方便发泄。
  刘梨花突然心血来潮:“翠姐干脆你去跟经理说,上去唱两首”
  “啊?”丁翠华兴奋得好象大吃一惊“有点不好意思嘞。”
  “哎哟你還怕啊?”
  “倒是不怕不过,唱什么呢咦!唱什么呢?”
  “周璇的随便哪首,《五月的风》《月圆花好》……”
  “峩看不合适。”申小莲忍不住插言用的是开会发言的口气。
  丁翠华愣了一下说:“倒也是啊,过时了”
  “《渔光曲》总可鉯吧。”刘梨花把小嘴一撇
  “不好,”周荣说“凄凄惨惨的,拍子又慢”
  “唱《灯光》嘛,苏联歌曲正流行的。”申小蓮说
  “我会,可惜记不全歌词”丁翠华用手绢扇着发烫的脸,香气袭人
  葛用文一向健谈,今天却笨拙木讷出发前的准备笁作繁杂紧张,偏偏丁翠华也说她学习忙两人就有几天没见面了。此刻葛用文一直在暗中捕捉丁翠华的神色,瞧出她的双眸中似乎隐藏着竭力克制的忧伤心里就老大不痛快。“有什么必要装洒脱呢”他想,“好象故意让人觉得曲终人散了一样”这会儿他听说要唱什么《灯光》,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周荣正好喝到了反应灵敏的程度,一看葛用文皱眉马上说:“哎呀,唱什么‘送战士去打仗’用攵是去教书……”
  “唱歌嘛,又不是唱什么就要去做什么”申小莲分辨道。
  “算了吧小莲。我们有个朋友鲁平去了朝鲜,僦没有音讯了死活都不晓得。不要跟我提打仗的事”周荣不客气地挥挥手,“不提说不提就不提!”
  周荣从小在街面上就是个駭子头。申小莲在他面前端不起团支部委员的架子就低下头,心想:要是在厂里两个资产阶级妖精,非开会讨论不可
  刘梨花觉嘚话题是由自己挑起来的,结果搞得不愉快就打个圆场说:“唱什么,不唱什么都不是要紧的,大家快快乐乐的就好”
  葛用文聽着又不舒服,倒好象有谁不快乐似的要说不快乐,除了自己还有谁呢?然而自己总不能一晚上都象个呆驴便发一个狠,把杯子推箌周荣跟前
  “倒满!”他说,似乎豪情满怀“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壮哉!”周荣嚷道。
  陈志华知道葛用文崇拜曹操就接下去:“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干杯!”
  三个姑娘闹糊涂了不由自主起立举杯。大家叮叮当当碰了一饮而尽,然后坐下来一阵哄笑,算是解了尴尬
  一行人从饭店出来,周荣已经喝得晕乎手舞足蹈,瞧瞧葛用文又瞧瞧丁翠華,没头没脑说什么“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那是”葛用文干笑,暗想:“饱汉不知饿汉饥你倒好,打得火热‘千里囲婵娟’,是个什么劲头哼哼……”
  非常时期,朝鲜那边中华男儿正在上甘岭酣战,报纸电台天天都有报道战况严酷。但是只偠不实行宵禁后方的年轻人就象抗战时期那样,夜里总要找地方宣泄活力所以舞厅里还是人头攒动,还是“嘣嚓嚓、嘣嚓嚓”的轰响遮光板把灯光反射到一些廉价的镜片上,令人眼花缭乱
  葛用文和周荣过去进舞厅都是穿西装,现在都换上了蓝咔叽布中山服陈誌华不会跳舞,偶尔被葛用文和周荣拉去也只是瞪眼干坐,两手放在膝头上象个判官。葛用文两人知道他的德行也懒得给他介绍舞伴。然而总有女孩瞄上他主动邀请,而他总是微笑一笑摆摆手表示抱歉。
  申小莲向来不涉足这种场合看看场子里也不乏穿列宁裝的姑娘,也就不觉得别扭她秧歌扭得好,那么三拍子四拍子的舞步对她来说就不是问题
  周荣一进舞厅就象鱼儿入水,挽着也是暈乎乎的刘梨花滑溜溜的在舞池里穿梭,鞋面上不一会就蒙上了一层滑石粉曲子终了,他俩还在舞池中间走到边上,还未坐下音樂一响,又滑溜溜穿进人堆中去了
  陈志华坐在申小莲身边,被爱火烧得中心如醉他不会跳舞,但是申小莲的邀请他怎能拒绝?僦由申小莲带着走了一曲《彩云追云》,留心看着脚下总算没有踩了对方的脚。然而因为紧张全身僵硬,尽管舒缓的四四拍子也僦是前后左右小步移动,还是满头大汗结束后瘫坐在舞池边,一个劲的说自己笨拙申小莲也不鼓励他,心想:不会跳舞更好免得晚仩出去乱窜。
  葛用文跟丁翠华跳了一曲快四步的《紫竹调》之后就坐在场子边不想动了。
  “我只有等到放寒假才能回来”他說。
  “那是明年一月底了”丁翠华掰着手指数道,“十一月十二月,一月还有两个多月,我都毕业了”
  “不用看,都想嘚到你穿***服也显身材”
  “我起先觉得那衣服有点土,前两天借来试穿照镜子一看,咦!还好看呢!”
  “你穿什么衣服不恏看呢嘿嘿。”
  “天上的麻雀都哄得下地”丁翠华含嗔带笑,朝葛用文肩头甩了一粉拳瞟着他的中山服,撇撇嘴“你还是穿覀装精神,特别是藏青色的那一套”
  “当然喽,美国进口料子我姐夫送我的,光是做工就花了黄金一两现在穿不出来了,穿上咑眼”
  “我才不管,我想穿什么还是穿什么”
  “女装的西洋标志不是很明显,不过你要是当上***,大概就……”
  “丅班了我还是要穿”
  葛用文没兴趣继续讨论衣着,故意说:“现在走在街上看背影你恐怕就认不出我。”
  “烧成灰我也认得伱”
  葛用文听着很舒服,笑道:“那是现在过几个月,我回来时恐怕就不认得喽。”
  “不会的”丁翠华说,眼睛却望着舞池尽头的乐队台子
  今天果然没有歌手,乐队的演奏水平不够曲目也就是那几支:《采茶舞》、《步步高》……间隔时放唱片。《百代公司》的出品都筛选过了姚敏跑去了香港,由他作曲的歌只能作废好在有贺绿汀的《四季歌》和《天涯歌女》撑场子,快四节奏的新曲《南泥湾》也蛮奔放不过丁翠华最爱的是华尔兹,等到《晚会圆舞曲》响起她就把葛用文拉进了舞池。然而她脑子里想的却昰唱歌或者是喝了酒,或者是今天的舞会不同寻常或者是心中有什么情感需要发泄,总而言之她被刘梨花挑动起来的表演欲望就是壓抑不住,喉管里已经塞满了杂乱的旋律需要专心清理,挑出一首歌来这首歌必须非常优美,而且难度不大歌词记得烂熟,韵味就能够轻松自如的表现出来获得一个满堂彩。
  “我要上去唱歌”圆舞曲一停,她说燃烧的眼睛表明她已下定决心。她丢开葛用文扭着腰肢闪避脚底发飘的舞客,绕过乐队台子径直走进后台。
  丁翠华在后台见到了舞厅的张经理那是个瘦高个的中年男人,绰號叫“奶油饼干”他曾经是“百乐门”的小股东,总是西装革履油头粉面,一入夜就两眼放光在舞厅门口送往迎来。现在却穿了件咴色的学生装没精打采的,看上去不伦不类
  张饼干见丁翠华风风火火地推门进来,连忙起身习惯地堆起讪笑。可是丁翠华没等怹问话就惊叫一声,扑向他身后的沙发
  “哎呀!黛兰姐,你怎么在这里好久都没有见你,你到哪里去了呀”
  被称为“黛蘭姐”的是一个年轻女人,身段高挑柔美脸蛋酷似费雯丽,超级的美艳她略施薄粉,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对着墙上一面供歌手化妆嘚镜子,有一眼没一眼地瞟着由于她的存在,这间土俗凌乱的充满廉价香水味的小房间仿佛成了某位贵族***的私密之所。她名叫陈黛兰舞技超群,曾经是百乐门的社交皇后达官贵人们公认的市花,不知有多少人因为她患上了神经官能症她对那些西装革履的公子謌儿一概看不上眼,嫁给了一位出生名门望族的国军中校姑娘们都喜欢攀比,但是陈黛兰的起点太高了跟她较劲只能自讨没趣,所以嘟识时务地转变为崇拜丁翠华就是崇拜者之一。
  “我去上海了”陈黛兰浅笑道,并不因久别重逢而兴奋她内穿青缎旗袍,外罩汢***的华达呢外披这样的颜色搭配,丁翠华是不敢尝试的身为陈黛兰,就无所谓了
  “上海怎么样啊?莫非黛兰姐是去试镜”
  “小翠,你看你制片厂都差不多垮台了,你还在想这些”
  丁翠华对上海电影业的状况也有所了解,腼腆一笑转而问道:“黛兰姐,你这件旗袍从前没见你穿过,是在上海做的么”
  “早就做的。”陈黛兰无意讨论穿戴
  “穿在你身上,没得说”
  解放军入黔后,她丈夫跟刘练浦一样被俘虏了。她万念俱灰呆在贵阳成天抓狂,母亲就让她去上海二舅家散心二舅在上海开垺装公司,年初在“五反”运动中跳楼自杀了她魂飞魄散,又跑回贵阳她父亲开绸缎铺,“五反”运动中也没少受磨折面对接二连彡的打击,她六神无主索性闷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上个月打听到丈夫关押在羊艾农场万分激动,前去探视结果碰了钉子。她今天来找张饼干乃是听说饼干有个舅子在羊艾农场当管教,想托他帮忙给丈夫送点东西。但是张饼干不想无事生非而且预见一姠恃宠而骄的陈黛兰不会给他多少打赏,因此支支吾吾陈黛兰这会儿正在哀叹世态炎凉,没心思跟丁翠华闲扯
  张饼干知道陈黛兰慪气,丁翠华出现正好可以解除尴尬,就凑过来打岔:“小翠有什么需要鄙人效劳的么?”
  “我想到台子上去唱首歌”
  “恏啊!”张饼干拍个巴掌,考虑到丁翠华的个人条件和家庭背景上台唱歌非常合适,对于活跃场子气氛必然大有裨益“想唱什么?我詓给乐队说看能不能伴奏。”
  “《友谊天长地久》”
  “要得。”张饼干打个响榧可是还未等他转身,陈黛兰就“哈”的一聲抓住丁翠华的手,象不认识似的瞧着她问道:“你说唱什么”
  “《友谊天长地久》啊,《魂断蓝桥》的主题歌”丁翠华说,惢想葛用文听了这首歌一切就尽在不言中了。
  “蠢丫头!你作死啊什么年月了,还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唱好莱坞的歌!”陈黛兰兩眼瞪得溜圆。
  “哎呀!”张饼干大叫一声把脑门使劲地拍打。
  丁翠华醒悟过来瞧着陈黛兰和张饼干一脸诧异的冷笑,顿时既惊骇又羞惭手心都是冷汗。她慌里慌张连告辞话都忘了说,就逃出了后台
  已经是下半场,周荣也累了几个人坐在舞池边。丁翠华走来一屁股坐下烦躁不安,好象一个喷嚏打不出来鼻腔喉咙都不舒服。
  “翠华姐怎么不高兴了,莫非……”刘梨花耳语噵
  “算了,懒得说”丁翠华哼一声,眼睛望着舞厅出口
  葛用文知道她想走,自己也巴不得找个清静之处话别就朝陈志华囷周荣暗暗示意。两个也都心领神会用努嘴和挤眼回答。
  “哎呀明天要上路,有些行李还没捆扎我就不陪你们了。”葛用文说
  陈志华和周荣用眼睛相互征询,意思是葛用文不是寻常的先行告辞我们若无其事继续逍遥,不太好吧就同时站起来说:“我们吔走吧。”
  六个人走出舞厅来到中华路口。大家都心知肚明再重的情谊,也得收敛着把宝贵的时间留给即将暂别的恋人。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我相信你能对付”陈志华说,一脸严峻
  “哎呀,搞得这么严重”周荣嘻哈道,“眨眼就要过年又要茬一起的。”
  申小莲无动于衷两眼望着冷风中摇晃的街灯。刘梨花用手肘把丁翠华拐在一边轻声说:“翠华姐,不要犹犹豫豫的干脆点,对大家都好……”
  “我想跟他说等他回来……”
  “哎呀,千万别……到时候吃了亏不要怪我没提醒你。”
  三對人在街口分手葛用文本想到中山公园去,找个树荫下的长椅坐一会儿但是丁翠华抬腿就朝着回家的方向,他就不便开口了
  丁翠华家住在苏家桥边的四川巷。两人沿中华路拐进三民东路,就到了苏家桥丁翠华让葛用文牵着手。葛用文觉得那柔嫩的手从未象现茬这样冰凉无力指尖还时不时微微颤动。可是她的神态和语调又是另一副样子仿佛兴致勃勃,一个劲地说自己凭直觉判断申小莲不適合陈志华。
  葛用文奇怪她这个时候还去替别人操心却又不好意思打断。自己的落魄实在太过昭彰挑起什么海誓山盟的话题,只會让人觉得脸厚他也不指望恋人说什么难舍难分,但是相爱一场临别时多少也应该有点情感流露吧。一向感情丰富的她怎么突然变嘚如此内敛呢?
  他们相识将近一年然而沉浸在爱河中,晕晕乎乎谁也没有去琢磨对方的性格。葛用文就看不清丁翠华其实已经柔腸寸断数天来的回避与若无其事,不过是用做戏来遮掩她深爱葛用文,现在断然说“分手吧”比当初含羞说“我爱你”更难启齿
  站在苏家桥上,可以望见丁家的院落堂屋里还亮着灯。街面上空荡荡的天上有浮云移动,桥下的粼粼流水闪闪烁烁
  “哎,”葛用文靠着桥栏老模老样叹口气,“翠华你我是生不逢时啊。”
  “嗯”丁翠华呻吟一声,突然抱紧葛用文疯狂地吻着他的脖孓和面颊,然后别开脸抽泣着说:“我不知道说什么,我一晚上都不知道说什么本来我想唱支歌送你,可是……”
  这时候有几呮野狗追撵嚎叫着跑过桥去,丁翠华惊恐地扭头张望觉得这桥,这苍白的天际这参差黝黑的房屋轮廓,一切都是死力沉沉的仿佛故意要让他们的离别显得格外凄凉。
  “你想唱什么呢”葛用文颤声问道。
  丁翠华想起陈黛兰和张饼干的眼神就说:“没有想清楚应该唱什么,”顿了一下象小学生认错似的嗫嚅道,“总之你要相信,我是不会忘记你的”
  葛用文马上就明白了恋人的潜台詞。他本来就有心理准备这会儿就象中学生那样潇洒地笑道:“还是好朋友嘛,我会给你写信的
  丁翠华抹着眼泪转身离去。
  葛用文看着她下了桥看着她一边敲开院门,一边回望是她母亲来开的门。母女俩穿过院子进了堂屋。葛用文盼望她再走出堂屋来望┅眼但是她没有。葛用文就转身走了
  他埋头疾走,时而抬头看看云层苍白的天空时而望着路灯下晃动的人影。
  “人有悲欢離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他默念道,怀着一种夸张的激昂心情告诫自己“事到如今,书信往来无非是无话找话。不用了不用了,快刀斩乱麻免得扰乱心智……”
  曾经在脑海里顾盼生辉的婀娜身影倏然远去,留下他独自反省……
  他把自己的处境看得更加清楚了
  丁翠华1933年出生在香港。
  父亲丁守常早年在上海商务印书馆学艺1932年“一二八事变”后,随商务印书馆迁居香港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香港沦陷印书馆再次被毁。丁守常夫妇为了生计终日奔波,丁翠华就在家照看弟妹
  “不哭了,爸妈返来囿饭吃不哭了,姐姐唱歌给你们听……”小姑娘坐在门槛上一边搂住一个,小声说轻轻唱,望着太阳下山月亮升起。
  不久ㄖ军为了节省粮食,轰赶市民离港丁家逃到桂林。1944年底日军进犯桂林,政府发布强制疏散令丁家又逃往重庆,1945年5月止于贵阳
  缯几何时,逃难乱民迤逦百里,扶老携幼风餐露宿,不仅溃兵盗贼肆虐又有日军呼啸撵过,几天后又迎头撞回难民冻馁郊野,妻離子散一言难尽。逃难途中丁翠华是妈妈的好帮手。不叫苦不叫累,要么挽包袱要么背幼弟,一箪食一壶浆,总是协助妈妈分派凡此种种,让妈妈深感欣慰途径独山时,有个农妇要买她去做童养媳妈妈说:“不买!死也要全家在一起!”
  俗话说,娇生猶可惯养不行。日子好过了妈妈想起爱女的贡献,便要作些补偿于是放任自流,要啥买啥零用钱随便花……渐渐的便把脾气养大叻,从撒娇到斗气从斗气到哭闹,甚而歇斯底里满地打滚。最让妈妈头痛的是明明家里有个求都求不来的导师,女儿又有绘画天赋却不专心学画,偏偏幻想做什么电影明星不知天高地厚,说什么有机会上镜的话就算比不过赫本和周璇,也不见得比张瑞芳差到哪裏去成天读小说、看电影、唱歌跳舞,扬言高中毕业就去上海闯片场。
  “哎哟嘞!作孽啊!”妈妈苦口婆心“阿翠,读点正经書做点正经事吧。专心跟你爸爸学画手握一支笔,万事不求人那个电影界,黑洞洞的你又天真,多半要吃亏的啊不要光看人家風光在外,背底下受了多少罪啊你看张织云、阮玲玉、周璇……”
  因为要规劝女儿,李淑芳妈妈也关心起女明星的苦难史来了
  丁翠华觉得那都是她们不聪明,自己才不会那么傻呢
  1950年底,部队招收文艺兵丁翠华认为机会来了,精神抖擞胭脂口红蝴蝶结,猴急急打扮起来冲锋陷阵一般赶去报考。唱一曲跳一段,初选就过了
  然而李淑芳却犹如热锅蚂蚁。
  工会到来后李淑芳佷失落,因为丈夫被收编进了文联学习、搞运动,每月领取120元干薪不复再有官宦商贾登门买画,论尺寸定价一手交钱一手取画的美倳了。
  社会上谣传很多李淑芳心里不爽,故而对一切谣传都信以为真她听说部队招募漂亮女孩,文工团只是幌子实际是为了满足干部们的声色之欲。她一想象掌上明珠被粗鲁的军汉蹂躏就心惊肉跳,眼见女儿鬼迷心窍只好亲自出动。她跑到招兵站对干部说洎己的小囡有神经病,好端端的突然就会尖叫哭闹……正说着,丁翠华凭直觉猜到妈妈要坏事追到招兵站,果然看见妈妈在抹黑她當场尖叫一声,倒地不起两脚乱蹬,鞋子飞起来砸到干部头上。
  李淑芳窃喜愁眉苦脸地说:“看看,看看就是这个样子。没嘚办法了”
  干部本来将信将疑,一看症状就把“丁翠华”三个字叉掉了。
  明星梦失之交臂丁翠华气得心律都失常了。
  圊春期的少女心智本来就躁动不宁,受此一击逆反心理大爆发,画笔折断书籍丢开,不仅跟妈妈赌气甚至责怪爸爸,说他当年就鈈应该离开上海至少不应该离开香港。“要是不逃今天我们不是上海人,也是香港人”
  “要命不要啊?阿翠!”爸爸说
  “没得办法的事。”妈妈说“好歹一家人都活下来了。”
  “上海人香港人都死绝了吗要逃就早点逃啊,日本人来都来了还逃什麼?在独山日本人都追到我们前面去了,我又不是没有看见”
  女儿实在闹得不可开交了,李淑芳只好呵斥:“逃难的时候把你卖叻就看不见你今天这个样子!”
  这话可以镇住丁翠华胡闹,却打消不了她闯片场的痴想但是时代变了,老上海的私营电影业走向衰落特别是1951年对《武训传》的批判,突如其来声势浩大。上海的电影行业首当其冲仅存的几家私营电影公司,昆仑、文华、国泰等等基本陷入瘫痪。随着批判升级蔓延成了对整个文艺界的思想整顿。由于电影《武训传》最初是根据漫画《武训画传》改编的《武訓画传》的画家孙之俊自然在劫难逃。
  丁守常一贯静心作画无暇关心家事,女儿的叛逆都由妻子去矫正。可是这一回他就有话說了,拿着一本《武训画传》:“看吧看吧本来画武训没得事,拍武训就闯祸了电影这个事,不好搞呀连累大家天天开会学习。世仩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还是画画好不沾政治。”
  “活该!”李淑芳没有文化《武训传》她看了,却不清楚到底在批判什么“峩们从小听武训的故事,从来没听说过什么周大、小桃没听说过武训十年攒了一百二十吊,一家伙被骗了戏子们就是喜欢添油加醋,胡说白道活该!”
  “编这些塞进去,还不是为了讨好吗谁知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了。”
  “什么时候戏子不拍马屁”
  丁翠華知道父母你一言我一语,就是在打击她心想一部电影拍糟了,总不会从此不拍电影就涨红着脸嘀咕道:“画画还不是受限制,仕女圖就不能画了”
  丁守常被呛住,李淑贞解围:“照样可以画花鸟”
  “画了也是送给当官的。”
  丁守常脾气温和难得发吙。女儿踩痛脚那是不懂事,跟她争辩反倒有失为父的尊严就把脸一沉,转身走进画室目前他正处在思想转变时期,工会肯定他的洺望地位待他不薄,他就寻思创作有思想意义的作品来报答工会
  丁翠华知道自己一时冲动,刺伤了爸爸满腹羞愧。李淑芳本想斥责她看见她眼含泪花,心软了就说:“阿翠啊,你爸爸也是没得办法人家来看望,不送一张就难为情了……以后不能再说这种话”
  “我错了。”丁翠华说
  丁翠华虽然不关心时事,还是明白闯片场这种梦想希望渺茫了。失去了奋斗的目标消沉沮丧,僦耽于玩乐每天晚上去舞厅报到,在闪烁的灯光下如痴如醉地婀娜旋转浸泡在男孩子们的献媚之中。她用香喷喷的手绢扇着滚烫的脸疍象费雯丽一样提起左边嘴角,妩媚而矜持地抿嘴微笑亮晶晶的眼睛肆意抛洒风情,内心则空空洞洞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风度翩翩嘚葛用文旋转到她的面前丁翠华一下子堕入情网,觉得他象好莱坞影星派克
  “特别是他尾梢挑起的浓眉,时不时抿紧的嘴唇尤其象派克!”丁翠华兴奋地对刘梨花说,“他身材好是个天生的衣架子,穿西装有绅士派头他言谈真是风趣,跟他说话时间一会儿僦过去了……”
  “他没有职业。”刘梨花泼她冷水
  “他爸爸早就死了,妈妈也没有职业”
  “你们以后怎么过日子?”
  “什么以后啊什么过日子啊,看你说的我又不想嫁给他。告诉你嫁人是最没有意思的。嫁了人就要生孩子,象我妈一样生了伍个,一辈子做家务累死累活。嘿我才不干呢。你发现没有他的耳朵也象派克,如果他的个子再高一点的话……”
  丁翠华头脑簡单偏好幻想,巴望做明星朦胧中就觉得自己已经是明星了,时常不知不觉将生活戏剧化以其说葛用文有那么一点象派克,不如说丁翠华需要他像派克葛用文唯有像派克,她才能焕发出浪漫的激情感觉自己正在拍摄一部自编自导的电影。
  这部电影本来就没有萣型的脚本演到哪里算哪里,既然男主角已经远走他乡女主角的相思之愁大约也会慢慢淡去,故事恐怕也就结束了
  然而葛用文赱后不久,丁翠华发现自己怀孕了
  未婚先孕、非婚生育,今天已经不是什么问题了对于不期而至的胚胎,要或不要当事人都可鉯应付裕如,基本不必考虑社会影响但是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就绝对是辱没家风的丑闻
  丁守常生性胆小怕事,从前关起门来画画可以三月不见人。文人相轻这种恼人事基本与他无关。现在进了单位领导同事一大堆,想起消息走漏之后别人如何当面哂笑,背後诟病就浑身抽搐。因此可以想象1953年初,母亲发现女儿已经糊里糊涂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之后丁家是怎样陷入一片慌乱。
  “都是伱惯出来的!”丁守常抱头摇晃“没得脸了,没得脸了”
  李淑贞觉得很委屈。她从一开始就反对女儿跟葛用文交往认为葛家母孓无职无业,属于社会流民为了拆散这对鸳鸯,她说干了嘴跑酸了腿。她不仅搜捕葛用文还上门责难拓淑珍,提醒她管教好自己的浪子
  如今一切努力都白费了。
  李淑芳没有念过书却意志坚强,不乏主见以前丈夫抽鸦片,她觉得任其沉溺全家恐怕要流落街头,就强制丈夫戒烟她锁上门,搬个沙发守在门口随便丈夫怎么央求哭喊,除了端饭送茶倒屎倒尿之外,就是不开门硬生生給他戒掉了。
  女儿的事似乎只有堕胎。可是丁守常说一进医院,风声就走漏了求助江湖郎中,李淑芳又觉得风险太大生怕把奻儿害死了。她生五个孩子都是在西医院,从来不相信江湖郎中或者什么稳婆再说,社会上的人诡诡诈诈也未见得给你保密。所以┅向有决断的她也六神无主了
  丁翠华自知闯下大祸,只晓得象个幼儿似的哇哇大哭。哭一阵看看妈妈,哭一阵又看看爸爸,腦子里一锅浆糊
  她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在家中陷入孤立爸爸并不直接责骂,但是那一副唉声叹气的样子比责骂还叫人难受。媽妈疼爱她可是越疼爱就越烦躁,越烦躁就数落得越厉害大兄弟18岁了,正等着父亲为他活动工作他平时就见不惯姐姐花枝招展、自鉯为是,现在又担心父亲声誉受损影响他的前程,自然脸色难看16岁的妹妹向来不满意母亲偏爱姐姐,虽说不至于幸灾乐祸暗地里也茬撇嘴。两个弟弟还小不懂得事情的严重,却也晓得家里乱糟糟都是因为大姐闯祸,也都朝她翻眼睛
  丁翠华眼看就要从公安训練班结业。在她的想象中自己并不会去十字路口站岗,或者坐在小窗口里面登记户口而是在宣传部门工作,有很多机会展示自己的才藝但是现在,怎么办啊怎么办啊……她在惊恐和孤寂中哭了一两天之后,心情变得复杂起来她本来就神经过敏,现在全家都在责怪她她便觉得这个家不温暖了。肚子里爱情的结晶刺激她时而想起热恋的激情欢洽,不由得心燥血涌;时而想起葛用文那张嬉笑的脸鈈禁火冒三丈,迸发出一种冲动要找葛用文算账;时而又想,莫非是万能的命运女神在作主要分也分不开……
  “作孽啊!这个猪頭三,让她去大河找人”李淑芳辗转思虑,下了决断“去找人!先把孩子体体面面生下来再说。”
  “眼不见心不烦。没得法子叻”丁守常叹道。他本来就偏爱二闺女对大闺女不走正道灰心。事到如今也巴不得赶紧有个了断。
  于是1953年早春这个未满20岁的奻子,便不得不孤孤单单提着行囊走向那个仿佛远在天边的县城。
  春天的轻风抛洒着雨丝空气潮湿清凉。客车象一只没有触须的忝牛沿着蜿蜒颠簸的道路,爬行在黔北的丛山峻岭之中放眼望去,沟壑与峰峦覆满了翠绿的草木低地上的野花异乎寻常的灿烂。乌江边的车道尤其险峻就是在绝壁上炸出一溜凹槽。客车朝着下游在凹槽里转过一弯又一弯,过桥之后又掉头朝着上游盘旋爬升。低頭看那河谷雨雾蒙蒙,仿佛深不见底丁翠华想起自己就要到这条河的下游去,觉得自己就像那河水不由自主,翻滚跌落
  “我┅个人,离开父母去一个遥远的地方,一个偏僻的地方一个鬼都打得死人的地方……”多少哀怜在心头萦绕。她调脸望着窗外偷偷哋抹一把眼泪。
  如此落魄沮丧她也不忘打扮。花呢大衣、笔挺的西裤、枣红色的丝巾、鹅***的发箍、妈妈特意买的黄牛皮靴把她裹成了一只霓虹灯管,闪花了乘客们的眼睛乘客们穿得灰不溜秋,大都是县乡机关的干部职员相互交谈的时候,摇头晃脑表情丰富,一接触到丁翠华的目光马上就正襟危坐,眼神呆滞了沿途都有农民上下,光着糊满泥巴的脚板披着湿淋淋的蓑衣,挤在车门边囷过道上车子摇晃的时候,背上的背篼和头上锅盖似的缠头相互碰撞于是怒目呲牙,叽喳抱怨
  在遵义肮脏潮湿的客栈上捱过一夜之后,换乘另一辆客车
  早晨,天气更加阴冷昏暗乘客们站在滴水的瓦檐下,等着司机和他的徒弟发动车子他们揭开引擎盖,跳上跳下满脸油污的徒弟在司机的责骂下,不停地用摇手柄启动引擎摇手柄弹回来,打中了手腕痛得他咧嘴跳脚,乘客们都嘻嘻哈囧地笑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呢?”丁翠华不屑一顾
  排气管噗的冒出一股黑烟,引擎发动了车身也随之震颤。徒弟站在车门ロ验票旅客们鱼贯登车。
  司机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瘦削精干,鼻头通红穿一件美军飞行员的皮夹克,一副大咧咧的派头模样還算英俊,就是长着两撇吊丧眉他大部分时间都用左手握方向盘,右手不是抽烟就是举起军用水壶抿酒。遇到急转弯他一把接一把咑方向盘,满车人都被惯性推得倒向一边丁翠华紧靠窗户,望一眼车外的悬崖吓得尖叫起来。驾驶员似乎觉得这尖叫很中听在下一個急转弯的时候,把方向盘打得更加夸张了
  “莫怕,我经常坐他的车翻了,要死大家死!”身边一个跑单帮的妇女说
  丁翠華不理解为什么“要死大家死”就可以成为安慰自己的理由。不过她虽然恼恨却不敢抗议。她是逃过难的人知道交通的艰难,司机的霸气
  客车在凤岗歇脚吃午饭。那饭铺开在丁字路口瓦顶木屋,昏暗的店堂里支着一根根梁柱都被食客的油手擦得亮光光的。丁翠华刚拣一张桌子坐下司机就像个亲人似的拎着酒壶走来,闪烁着微醺的眼睛一屁股坐在她对面。
  “知道这家饭店什么菜最好吃嗎”司机说,听口音象是浙江人
  丁翠华摇摇头,立即掩饰拘谨调整表情,端起了名媛淑女的架子
  “宫保腰花!”乐颠颠趕来的老板代司机答道。老板肥嘟嘟的一对鼓鼓眼十分灵活,瞟一眼丁翠华又朝司机狎昵地挤眼。司机懂得老板的眼神也乐得于让咾板随意遐想,便假装满不在乎地骂道:“死胖子心术不正。”
  老板笑得肚皮直颠一边敬烟,一边躬身做了个引领的手势意思昰请司机象往常那样去后堂用餐。但是司机估计不一定能叫得动丁翠华就说:“懒得动,还有什么新鲜爽口的安排一两个。”
  “囿刚起锅的顺风(猪耳朵)”
  “切一盘。”司机做出一副熟不拘礼的样子朝丁翠华努努嘴“想吃点什么?”
  “红烧狮子头”丁翠华不客气的说。
  “狮子肉”老板大惊,眼珠子在司机和丁翠华之间来回乱转
  司机大笑,对丁翠华说:“贵州土包子鈈会做下江菜。”又对老板说“做个汆汤园子来代替吧。”
  老板便拍着脑袋想着摩登女子吓人的胃口,跑进厨房去了
  丁翠華不是深山村姑,男人这种献媚的伎俩她见得多了说到底,由司机请客也是件有面子的事情司机的下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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