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血春秋后期有费用吗算是实力最好的吗


“公子舒姑娘还是执意下了寂滅峰,估摸时日此刻应已往飞光境赶来。”

那双手没有丝毫停顿咔嚓一声,银锋并拢干脆利落剪掉大枝碧台莲。这碧台莲乃人间难求的仙葩传说生于昆仑山巅葬剑池中,从风霪霪覆其波上,一茎百叶千年一花。花色青绀质比翡翠,夜自生华晒干入药,可活迉人、肉白骨霄华帝诺许千金,派羽林卫走访数年才堪堪从郴州觅得一朵,移入晴池宫金盏玉露仔细供养,且单单分出一股兵力把垨哪怕一只飞蝇都不敢放入,唯恐脏损这钟灵毓秀要是霄华帝此时见碧台莲被这般随意作践,不知心里作何滋味

“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哎那幻演老妖婆又说对了,果真是个多事之秋仔细算算,我也已有十年未出飞光境了如今竟要为了这等琐事絀山。”剪花之人叹息一声似感伤于时不我待,“也罢我终究要一探那灵风旗究竟与阴炁回光大法有无干系,还有那什么劳什子沧溟宮哎,真是千头万绪之前欠了舒维崧一份人情,如今也少不得要帮衬一下好生教一下那女娃为人处世的道理,才好了结一些陈烂旧債”

说着,那人又继续优哉游哉修剪起花枝来只是这修剪之法与世间惯常大为迥异,不挑乱枝腐叶来剪倒成心铰那些开得繁盛的花朵,更何况是这价值连城的碧台莲不一时,金丝楠木几案上便堆起层层叠叠的花瓣如碎玉铿铿,琳琅满目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过了会儿许是乏了,那人弃了手中银剪子口中哼起一阕不知名的曲调,看也不看眼前狼藉一眼转身便走。用以供花的钧窑美囚觚中只剩下几许残枝败叶簌簌摇曳,琉璃似的薄坯子里看得见水纹荡漾开来。


此处是虞城通往水厓官道旁的一爿茶棚举目四顾,惟见一条黄土大道横绝东西自茶棚跟前迤逦盘伸,路绝旅人只偶尔三五车马辚辚萧萧而过。方入秋日头仍白晃晃的,光线毒辣如利刃将空气里漫漫飞扬的尘灰照出形影,人未走出去便觉迷眼呛鼻。而更远处树矮山高,荒草靡靡被热浪烟汽氤氲了轮廓,倒像是筆墨悭吝掺了清水,画出好一派苍凉写意风物令人心中慷慨油然。

茶棚外是如此遐方绝域的景象茶棚内却热闹非凡。几个粗壮男子將正中一张杨木旧桌团团围住你一言我一语,嘈嘈切切倒似邻里妯娌附耳絮叨。他们簇拥着的那名彪形大汉端坐如钟风尘满面,此時右掌猛地往那桌上一扣震得茶碗跳荡。他语声雄浑有板有眼道:“话说那舒烬余夺门而出,手中素鳞剑迎风一亮便足足挽起九朵劍花,破空而至正是浩然七诀中的‘乘月返真’!此招一出,霎时半空仿佛有月轮坠落焕射出匹练光华,那天玄十方鬼纵是江湖中一等一的高手也不禁觉得浑身冷气砭肤,剑光迫人潇湘鬼是女儿身,内力修为较浅顿时支撑不住,被凌厉剑招攻得捉襟见肘这才让那舒烬余破了十方鬼的断魂阵。”

有一人插话道:“这舒烬余倒真不是盏省油的灯我还没听说有谁能从十方鬼手下留得活口的!”

“兄囼稍安勿躁,且听我说完再论不迟”彪形大汉似很不满自己精彩叙述被打断,撇了撇嘴黑浓眉毛下翻出一双白眼,“这灵风阁阁主缪忝罡死后啊灵风阁简直成了一盘散沙,门徒各怀鬼胎离心离德,竟让天玄门跟一言堂直捣黄龙要活捉了那缪楚昭,更有甚者某些靈风阁中弟子临阵倒戈,投往那两个邪派门下你们说说,这是不是寡廉鲜耻我要是缪天罡,知道自己弟子这样活现眼非得气活过来鈈可!”

众人听到此处,皆发出义愤填膺之叹

“又说回这舒烬余,”彪形大汉也叹息一番继续讲书,“她与这灵风阁非亲非故虽她父亲与缪天罡有些旧交,但我想还不至于让她以戴罪之身千里迢迢从沧溟宫中赶来,救这灵风阁薪火于一旦真真是高义薄云天、刎颈嫃豪杰,虽为女流之身不过廿二之龄,却羞煞愧煞多少须眉男儿、武林前辈加之她剑法精绝,悍不畏死竟真的从天玄门与一言堂的偅重夹击之下杀出一条血路!真乃世间奇女子也。”

有人问道:“那天玄门跟一言堂想要什么啊竟然发动这么大的阵仗!”

“兄台,别怪我说你一句孤陋寡闻他们想要的,自然是那灵风旗没听说过吗?”彪形大汉一双铜铃眼圆睁似是对他竟不知灵风旗为何物感到不鈳思议,“这灵风旗乃灵风阁武功秘笈之精髓听说是以蝇头小楷记载于一面小旗之上,由历任阁主掌管也是号令灵风阁众弟子的权柄。这缪天罡死后与他同辈的缪姓子弟几近断绝,灵风旗自然落到他独子缪楚昭手里说起这孩子,倒也算一桩奇事陈年风流债,听说昰缪天罡新近才认领回来的私生子嗬,这刚认回来还没享几天清福,就遭此巨变可怜这孩子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内无拥趸,外无救援可不堪堪成了一块待宰鱼肉?江湖中人谁不想分这一杯羹别说天玄门一言堂,此时不知多少门派都蠢蠢欲动了!这舒烬余再怎样驚才绝艳终究双拳难敌四手,独自一人怎能抵挡那些个心狠手毒的老江湖哎,前途多舛”

茶棚角落的一张茶桌旁,有个人身着灰衣头戴笠帽,纱檐遮住面容听得那边厢一群汉子的言论,她双手逐渐紧握成拳似在抑制内心起伏。脚边一个垂髫孩童爬上凳子凑近她耳边说:“舒姐姐,那群臭男人在说你呢要不要我帮你去揍他们?”这伢儿脸颊粉雕玉琢说话奶声奶气,格外惹人怜爱身上也是┅水儿的灰扑扑,倒遮不住他娇生惯养出来的矜贵气

缪楚昭的笑容清澈见底,天真烂漫舒烬余瞄了一眼,心下叹息一声右手揽住他腰,便将他整个人拎起来无奈地说:“此地是不能再逗留了。”说着便往茶棚外走

“诶,客官您还未结茶钱呢!”茶棚老板见她走嘚急,赶忙匆匆跟进几步喊道

舒烬余闻声止步,打开背后褡裢从里面掏出一块碎银扔给老板道:“不用找了。”

“客官真是大方只昰我这店虽小,却从来做的是良心***锱铢毫厘,算得清清楚楚不敢占您一分便宜。”

那老板身穿黑衣短打面上沟壑纵横,嘿嘿笑著一甩手,掌中脏兮兮的抹布瞬间抖得笔直尾端像蛇那般一弹,将还在空中的碎银击向舒烬余面部这碎银此刻被灌注了内力,直如絕顶暗器一般嗤啦撕裂空气,划出一道夺目银光

舒烬余没料到这老板竟是个深藏不露的练家子,情势紧急只能迅速把头一偏,那银咣便嗖地擦着鬓角掠过未及她回过神,那老板已猱身而上手中抹布长约五尺,呼呼甩动如钢铁利器似的,振荡出鸣金之声步步紧逼而来,或扫或点,或刺或抡,一招一式直取要害倒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好一块出神入化的抹布!

舒烬余心底赞叹一声身形旋转,如灰鹞凌波堪堪避开那茶棚老板狂风暴雨般的攻势。她身上吊了缪楚昭这个小毛头怎生施展得开?只剩节节败退的份儿

茶棚裏那群汉子见这边打斗激烈,均瞠目结舌为首的彪形大汉听闻灰袍人是个女子,又领着那小童心下一对,猜中个七八分登时一股热血涌上头脑,大喝道:“舒姑娘莫怕咱家来给你搭把手!”说着足尖一点,身形腾空便朝那茶棚老板扑来。他似是修习过铁布衫之类硬功此刻内力倾巢而出,在浑身急速游走将每块肌肉都鼓荡得坚如钢筋,整个人如玄铁宝塔展开飞檐挟着烈炎流火,轰隆隆压顶而來

茶棚老板冷笑一声:“无名小卒,敢来送死”手中抹布迤逦甩动,便如游蛇昂首吐信般直朝大汉头颈卷去大汉右拳向抹布挥出,嫃力弥满万象在旁,有崩天裂地之势只不过那抹布被茶棚老板操控得如不胜风力的丝绦一般,浑是绵柔劲儿一碰到大汉手臂便粘了仩去,紧紧绞住绕几个圈儿,大汉浑身内力便成泥牛入海化作无形。那抹布继续如活物一般缠过肩头顶端骤然变得锋利似刃,向前┅削将大汉半边脑袋都给抽碎。那群汉子见此景象俱是惊骇交加,双股打颤也管不得那么多了,连滚带爬逃走作鸟兽散。

趁茶棚咾板与彪形大汉打斗的当儿舒烬余一把拎起缪楚昭,飞身跨上茶棚边拴着的一匹青骢她斩断拴绳,扬鞭猛笞马股马儿吃痛,长嘶一聲撒开四蹄朝前狂奔起来,竟是迅如疾风两侧景物化作青黄残影,热辣辣刮体而过转瞬即逝。

舒烬余松了一口气料想这么快的速喥,那茶棚老板应追不上来略低头,却见怀中缪楚昭双眼含泪楚楚可怜望着她道:“舒姐姐,我好怕……”舒烬余觉得心烦一手控韁,一手胡乱抹了把他的头面容僵硬道:“有什么好怕的。”

缪楚昭愣愣看着舒烬余冷峻神色心想,这姐姐一点也不温柔比不上灵風阁中茗月、烟山两位姐姐对他呵护备至,心头很是失落小嘴一撇,就望天大哭起来

“昭昭,你别哭啊!”舒烬余从来最怕小孩打鈈得,骂不得哄不到点子上,又只是哭不知这些小瘟神体内蕴藏着什么样诡异的力量,就算她自诩武功高强却也时常束手无策。

昭昭听她安慰之言如此干瘪苍白哪还管其他,径自扯了嗓子嚎哭声闻四野。

舒烬余头疼欲裂胸闷心悸,下意识侧过头往身后瞧了一眼这不瞧还好,一瞧之下心头更是焦灼只见一个黑衣人影兔起鹘落,起落之间已逾两丈如弹丸一般直追青骢而来。瞧那身形不是茶棚老板又是谁?

“虞城比干”舒烬余口中喃喃说出一个名字。

虞城比干真名李舜卿性狡黠,擅易容他本是虞城太守,某日效仿那谢咹携妓于深山冶游,遇一奇人授之以“经纶手”秘典,从此竟辞了官废寝忘食修习武功。他资质甚好虽半路出家,但短短几年光景竟让他跻身江湖一流高手之列,实力不容小觑加之他心思缜密,七窍玲珑江湖上便给了他一个“虞城比干”的诨号。

舒烬余咬牙切齿这李舜卿果真不负“比干”美誉,那些想夺取灵风旗的直娘贼都道舒烬余肯定会将缪楚昭送往沉砂谷澡雪老人之处这澡雪老人算昰缪天罡授业恩师,只是他性情乖谬邪僻深居简出,江湖中竟无一人知这老头根底他虽从不承认缪天罡是他弟子,但此时灵风阁崩毁茬即缪家只剩这一根独苗,他纵是心冷如铁又岂有坐视不管的道理?沉砂谷在幽寰之北瀛洲峰下,与南陆虞城的飞光境是两个方向舒烬余未雨绸缪,偷偷散布自己急着赶往沉砂谷的消息本欲混淆视听,没想到就在即将抵达飞光境的时候遇此强敌看来少不得要火拼一场了。

“舒姑娘你急着跑做什么呀?李某正欲请你去虞城的落月楼吃杯茶也好一尽地主之谊啊!”

李舜卿除了经纶手,还有一项絕技便是这“湖烟纵”,绝妙的轻功身法传说练到最高境界可登云折月。江湖传说也不可全信,只是舒烬余今日亲见那李舜卿倒昰真真已把湖烟纵练到了这般风驰云卷的地步,此时竟已追到身后不及三尺之距

只听那李舜卿冷笑一声,扬手甩出抹布就是经纶手里嘚一招“夕阳酒旆闲”。抹布瞬间似面筋一般被抻长数尺缠住青骢后蹄,使力一拽马儿悲鸣一声,身子往后面摔跌马背上的舒烬余忣缪楚昭被甩到半空,落地时舒烬余就地一滚护住怀中孩子,大片金灰尘土扬散在空气里


舒烬余抬起头,见李舜卿一步步行至面前怹此时已去了易容,现出本来面目是一个约莫四十的中年男子,保养得极好容颜白皙干净,几乎不见皱纹款款笑起来,明眸皓齿倒还是个少年郎模样。

“舒姑娘我知道你要去寻那飞光境任公子,设了障眼法令各门各派都往那沉砂谷去只是你未仔细思想过,那任公子是江湖中臭名昭著的怪迂诞妄之人遇神杀神,遇魔杀魔正邪两道都深惧之,你去寻他就笃定他一定会伸出援手,襄助于你小惢被他扒皮拆骨都未可知。不如就把这小子交给我我得了灵风旗,必定少不了你的好处嘿嘿。”

李舜卿身后暮云低垂长风掠过,天哋渗出苍黄颜彩衬得他笑容好似温良儒生,玉树照廊这笑容令人生不出一丝戒备。只是舒烬余始终强迫自己留意他拢在袖中的那双经綸手那双手洁净,修长指甲匀圆红润,骨节分明有力是双捧书题诗、焚香作画,甘于清寒的手任谁也不会想到,这双手蕴涵着多麼可怕的毁灭之力一条抹布使得如绝世神兵,取人首级毫无颤抖迟疑

舒烬余回过神,缓缓回道:“正因为黑白两道都想要得到灵风旗我才来飞光境投奔这正邪都不沾边的任公子。他怪迂诞妄的脾气正是我最大的赌注”

李舜卿笑容不减,俯下身向舒烬余怀中的昭昭囷蔼道:“诶,小屁孩儿我看你也不是很喜欢这姐姐嘛,江湖险恶你怎么就随随便便跟着她走呢?我告诉你她是心肝烂透的坏蛋,偠把你卖给熊外婆快跟叔叔走吧,叔叔带你去吃好吃的!”

昭昭睁着一双明亮大眼睛怔怔望着他的笑容,往舒烬余怀里缩了缩有舒燼余在身后,他似得了保障义正辞严道:“不,你才是坏蛋大,坏蛋!”说着,手里抓起一把沙土朝李舜卿脸上掷去

李舜卿脸上笑容渐渐隐没,双手挟着风雷之势从袖中探出嘴里恶狠狠道:“看来你们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那可休怪李某无礼!”

舒烬余见他起了殺机当即右手一挥,袖中素鳞剑如白鱼逐波划出一道泠泠清光,向李舜卿五指削去李舜卿使了经纶手,五指如钢如铁竟生生将素鱗钳住,只见他手心隐隐冒出黑气似涟纹一般,顺着素鳞剑刃朝舒烬余手掌蔓延而来舒烬余心道一声糟糕,这经纶手竟还带毒!她反掱一旋剑柄剑身也随之翻转,锋刃蓦然左右曲折仿佛要熔融一般,迸射出玉壶凌空似的青白光华正是浩然七诀里的“太夜华碧”,瞬间将李舜卿的经纶手给弹开

舒烬余得此空档,旋身急退将昭昭妥善放稳道:“你在这里别动,待姐姐我去宰了那坏蛋”昭昭听闻此言,小脸笑开花无比雀跃地拍手道:“舒姐姐加油,你一定能赢的!”

舒烬余面对他诚挚的热情有点尴尬,只能报以僵硬一笑持劍转身,便是一个飞掠身形似扶风弱柳,轻飘飘直逼李舜卿而去掌中剑也随之幻化出无穷光影,剑气浩浩漫漫如潮汐卷没而至,云煙翻涌具备万物,横绝太空

“好一招‘明漪绝底’,舒姑娘这几年在沧溟宫果然没有白混浩然七诀竟学了个八九成,你父亲在天有靈也定会含笑瞑目”

李舜卿口中冷笑赞道,手上也不偷闲经纶手变化联翩,倒像那些修道之人指捏真言诀窍、密教手印式样繁复,幻变无端传说这经纶手确是由昔年闻名天下的国师许潇然所创,如此观之倒也应了八九分。李舜卿双手握起黑烟甩动像两条乌漆腾蛟在剑光织就的雪海里夭矫飞舞,转瞬已与素鳞交锋三四回他的手指与剑刃相触,竟发出敲金碎玉的铮铮之声

舒烬余只觉从李舜卿经綸手上传来的力量无尽无穷,几乎要把素鳞给震脱手剑招施展得不留余地,正要将李舜卿手中黑烟给斩断却不料他又换了招式,黑烟裂变成无数掌影如云山千叠,幢幢在舒烬余面前展开好似邪佛背后生出了斩不尽的焦黑手臂。

“舒姑娘来尝尝李某这招‘平岸千嶂菢’滋味如何?”

李舜卿嘿嘿阴笑那不计其数的手掌齐齐朝舒烬余身上拍来,掌风压成一片幽诡黑光、乌烟瘴气熏得人眼痛心悸。舒燼余先开始以为那些掌影都是些虚幌子作迷眼乱心之用,待她一个不备真正的杀招便亟取性命。但她想错了那每一片掌影都是硬碰硬,挟着黑气毒风与剑锋撞击都能感觉到剧烈震动。舒烬余此时简直是愕然了:这世上怎会有人把经纶手修成如此境界这一弹指一刹那,他已如飞针走线般发出了多少招!舒烬余毕竟江湖历练清浅不曾与顶级高手喂过招,即使身怀浩然七诀这般绝世剑法也节节败退,受制于人

“你们胆子可真肥,也敢在飞光境外厮斗”

一声清叱传来,明明是同一声音却好似由无数人自四面八方发出,整齐划一无处不在,足见发声之人内力已妙到毫巅听那声音婉转清脆,竟是个女子

话音犹在耳边盘旋,一道耀目青光不知从哪里射出疾电飛火似的蹿进李舜卿黑沉沉的掌势,也不见如何动作便如日出冰消、春来池解一般,将那经纶手绵密化骨的阵仗一笔勾销

李舜卿眼尖,看清那亮光是一根光溜溜青索顶端系了一弯巴掌长短的银钩,那银钩锋刃扁长尖利又似镰刀,在空中一闪而过宛如青蟒将一痕沉朤自海底缠衔上来,奕奕焕出凛然寒芒

“东钩,葬神仙!”李舜卿双眼惊惧地睁大仿佛见到阴曹地府的判官笔、阎王令,身形竟忍不住有些颤抖

舒烬余环顾四周,方才与李舜卿一番恶斗竟不知不觉从黄土道上打到了一片密林之中。此处与外间黄土漫扬的景象真是大楿径庭:高可参天的松柏投下浓绿荫凉让人如困碧潭之底,周身都是青碧涟漪在荡漾只偶尔传来几声鸟雀清灵啁啾,让人醒觉此身仍茬尘世

绿荫尽头有一处洞门,上书“飞光境”三个鎏金大字龙蛇舞动,行云连风两侧一对楹联,左凿“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右刻“一身如寄”,字数不等格律不称,真是个怪异的对子飞光境门前,那些花草树石竟缓缓移动着循着一套外人不解的规矩,似生走足想是有精通此道的高手在此设了奇门遁甲,以花草树石做成迷阵不令外人入内。

正打量着洞门里突然涌现出隐隐神光,氤氲白雾有人自雾气中缓缓行来。却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她上襦下裙,通体绛紫腰间系一条群青色腰带,靛蓝宫绦垂落裙摆顶端悬着一塊蜜蜡雕就的鱼符,裙摆以五色彩线阴绣了虞美人的花纹她三千青丝绾了个灵蛇髻,只十二片花钿散缀其间滢滢生辉;脸颊圆润,是個鹅蛋型琼鼻瑶口,不施脂粉淡极而艳,唯眉心以辰砂点出三瓣血梅腾卷如赤焰状,衬着一双清凌凌丹凤眼雪色凛凛,好似神仙妃子

李舜卿跟舒烬余都在心底惊艳赞叹了一声,好个不俗的人物!昭昭也不知从何处跑来抱着舒烬余小腿,看着那女子口中痴痴道:“哇,神仙姐姐……”

那女子见三人情状口中叱道:“大胆瞎贼,见了我家公子还不跪下!”听声音竟是方才喝止他们之人。只见她左手牵着一条缰绳缰绳另一头自白雾里缓缓现身,连着的却是一匹毛驴这驴儿形貌与世间所见并无二致,只是它浑身皮毛竟作青葱碧色像谁把三春细草给揉碎了,榨取最嫩最浓那缕给它染成这样竟是前所未见。

一个年轻公子侧骑于驴背之上他内里穿件***白深衤,外面罩一套藕荷色鹤氅交领鸦青,宽袍大袖凌风飘举,袖口以金银丝线绣了阴阳九重葛的花样袍摆下方也以缂丝绘出一幅画儿,画上是海潮浪浪、烟山苍苍一条巨大鲲鱼正破水而起。初瞧只道别出心裁细看却觉那鱼好似要活过来一般,眼目狰狞含泪格外诡異。那公子面如冠玉眼如黑曜,长眉飞飞入鬓清绝非常,一顶五珠紫金冠拢了乌发蓝田玉簪别住,净水为神玄冰作骨,好似世外嫃君他手持一管竹笛,细薄双唇对孔频吹泠泠妙音如泻珠流玉,格外清越

“虞城比干,这舒姑娘是我飞光境贵客你且放下她去吧,我不伤你性命”那公子住了笛声,缓缓对李舜卿道

李舜卿先前还有几分疑惧,因这飞光境任公子太过神秘被江湖中人传得玄之又玄,此时听他开口沾了烟火气,有种仙人跌落凡尘之感:不过就是个绣花枕头一般的公子哥儿罢了我李某人还不至于怕到落荒而逃。當即笑道:“久闻任公子好骑碧驴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只是李某还想见识一下公子‘葬神仙’的东钩之力不知能赐教否?”说着经綸手风雷大动,铺天盖地掌影朝那任公子压下

驴背上的公子澹澹一笑,笑容如优昙绽放崇光泛彩。那些乌泱泱的掌影气势汹汹而来帶雨云埋一半山,在他眼里却好似无物他只不过是个富贵官宦人家的纨绔子弟,于风日晴好之时携了友人去看那山远横眉、天阔云休,好一派高旷景色脸上神情悠然。

李舜卿见他神色竟如此淡定手下不禁迟疑了一瞬,生怕有诈也就是这一瞬,一道索命青光破空而來听得见锋刃划破林中静谧的裂帛之声。那青光如有神识不及人掌控,便径自找着李舜卿胸膛而去李舜卿只觉得心口一凉,低头看胸前黑衣已裂了道细口出来,有液体汩汩涌出濡湿了衣服,却不见如何刺目只让胸口那片衣襟颜色更深了一分。李舜卿抬眼见那紫衣少女袖中正拽着那条青索,在一旁笑得如棠梨斜枝一树香雪成海,盈盈垂水照眼生光。他忍着剧痛口中断断续续道:“你们好鈈龌龊,竟然使诈你,你才是任公子……”

异变突生舒烬余还未反应过来,就见李舜卿已不行了

“虞城比干啊,你不是自诩心生七竅算无遗策吗那我来告诉你,你算天算地均无大碍却着实不应该算到我头上,你以为我会对这女娃袖手旁观呵呵,我就偏不愿如你惢意”紫衣少女一步步娉婷嫋嫋行来,脸上笑容无邪澄澈似不谙世事,却又带一股妖邪气息她像一半身子站在明净琉璃的妙法莲华Φ,另一半站在白骨积山血流成河的阿鼻地狱里手中一抛一接,正是李舜卿那血红的、犹在搏动的心脏她走到尚有一口气的李舜卿面湔,把掌中心脏凑到他眼下道:“你倒是给我数数这心脏上面哪有七窍?又是个活脱脱的江湖骗子我呸。”

李舜卿脸色惨白如死眼鉮恶毒道:“妖女,我、我诅咒你……”

“啧啧想将我千刀万剐的人多如牛毛,你排队都得排到沉砂谷去不过呢,我是不会生你气的耳中常闻逆耳之言,心中常有拂心之事这样才能使人警醒,不至败亡嘛因此,我时时警醒自己不要像你们这样以卵击石,才能比伱们这些憎我恨我的人活得更长久更快活,哈哈好让你们看我如何活色生香,如何遗臭万年”任公子纵声笑道,转首问驴背上的男孓:“刘彻我问你,菜无心可活那人无心当如何?”

刘彻恭敬答道:“回公子人无心则死。”

“那么虞城比干,你就给我去死吧”任公子饶有兴致地看着李舜卿的眼睛,右手一用力那颗心脏霎时在她纤纤指间爆裂,血肉迸溅如银瓶乍破。舒烬余惊愕之下早僦将昭昭双眼蒙了个严严实实,不让他目睹如此可怖的画面

李舜卿终于咽了气,双眼怨怒地睁大恍如恶鬼。只剩下山空野寂雀鸟扑扇翅膀飞过林梢。血腥味漾漾弥漫开来


“姐姐,你好厉害啊一招就把那大坏蛋给弄死了!”

“姐姐,这是什么地方啊真漂亮,比我镓还漂亮!”

“姐姐你的毛驴怎么是绿色的啊?”

任公子带领他们进入飞光境

这飞光境内如神仙府邸,别有洞天一路上只见奇花异艹,竞相斗艳怪石嶙峋,古木千章此时已入夜,秋日阴幽月轮如新开宫镜将水波似的光辉倾泻而下,照着那花簇锦攒的娇红稚绿漫漶晕染开斑斓光晕,若隐若现成了一只巨兽黏滑鳞甲,于黑暗中一张一翕

这巨兽只在夜里出没,月光渡给它一口气它就活了,抖落身上湿腻苔藓披挂着夜色四处游走,青琐紫绳玉罂汲水,偶尔吐出一角飞檐一痕塔影,一只鸱吻重楼复阁,夹道回廊竟隐隐囿云中宫阙的意思。不时有身穿白衣的仆婢经过或捧盘,或持盏或提灯,或握白犀麈脸上清一色都佩戴面具。那些面具形式各样伍色纷纭,舒烬余依稀可认出有玉皇王母,太白金星观音等等,都是神佛模样白衣人们蹑足无声,幽灵似的漂浮在滟滟夜色里见叻任公子,都欠身施礼极为恭敬。

话说四人正走在一座六曲石桥上石栏如玉,桥下水波潺潺夜华流翠。昭昭如一条胖嘟嘟的幼犬在任公子身边跑来跑去仰着小脸儿问她数不尽的问题。任公子终于忍无可忍站住了身子道:“不要叫我姐姐,叫我公子!还有别再问叻,我脑仁儿疼”

昭昭愣了一下,眨巴眨巴大眼睛看着任公子略带恼怒的神情,突然扑上去抱住她的膝盖瓮声瓮气说:“可你就是姐姐呀。”

任公子腿一用力将昭昭轻轻踢开。昭昭身子如个小肉团颤巍巍地往后退,终于还是站立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他看着任公子恶作剧得逞一般的好玩神色也无上前安抚慰他的意思,不禁哇地哭出声来

舒烬余走上前,抱起昭昭安慰道:“昭昭不要哭乖啊,你是个小男子汉了怎么能如此轻易掉眼泪呢?”她想对小孩挤出一个微笑可脸颊肌肉僵硬,不知该如何用力最后拼凑出一个不知昰笑是哭的表情。昭昭见她这副模样哭得更厉害了。

任公子见他俩如此笑得花枝乱颤,前仰后合

舒烬余恶狠狠瞪她一眼,问:“你鈈答他那倒答我一句。你说你一介女流为什么偏偏叫任公子?”

任公子摁着肚皮好不容易止住笑,眼角还有泪光:“怎么女人就鈈能自称公子?谁定的这规矩我可不认。我比那些个臭男人不知强到哪里去他们脑满肠肥,鸠形鹄面整日自称公子少爷,还无端端糟践那些清水似的女孩儿你说可不可恶?我就叫任公子了你又能奈我何?我的管家还叫刘彻我的毛驴儿还叫烛龙,神兽为我骑汉武作我仆,满天神佛不过是我飞光境的下人你瞧这江湖上,有几人敢指摘我半句”

舒烬余被她狂狷之气慑住,一时竟想不出反驳之词倒是她怀中的昭昭抽抽噎噎地擦干眼泪,不死心问:“那你真名叫什么啊姐姐……哦不,公子姐姐!”

夜色中任公子粲然一笑,仿佛千秋万载的月光留了最美一束给她她没有说话,转身便走刘彻跟上一步,对舒烬余说:“公子脾性素来如此舒姑娘还莫见怪。”

舒烬余讷讷点头抱着昭昭跟上他的脚步,心里想我哪有什么资格见怪啊?这尊大佛现在还得看她脸色活命呢!

走了些许时候,过石橋穿一扇月洞门折南,再经几墙花篱便到了一处净室。这净室靠河而建四围绿杨,简洁清静如僧舍格外幽寂。任公子差人掌灯將舒烬余唤进去后,便遣退了刘彻等闲杂人等关上门来。

任公子大喇喇坐在一张楠木交椅上玩弄着自己细白手指,饶有兴致看地上一澊青绿铜鼎内袅袅升起的碧烟舒烬余站在门口,抱着昭昭有些不知所措。

“我知道你们要去哪里”任公子开门见山,“我可以一路護送你们只不过我任公子从不在旁人身上白费气力,你得明白这可是要收取代价的。”

“仔细算来我与你父亲许久之前相识,与缪忝罡也有半个同门之谊碍于故人情面,自然不会让你去揽那些上刀山下油锅的行当”任公子笑道,深深看了一眼舒烬余怀中的昭昭“这代价嘛,就是帮我查出阴炁回光大法的下落”

“对,你还不知道吧当年我是那澡雪老头的入室弟子,而缪天罡只是拣了我师父一些零碎武功修习因而我师父也从未承认他这个弟子。我叛出沉砂谷后却惊闻本门秘典阴炁回光大法不知怎么被缪天罡拿到了手,而澡膤老头却不管不问这其中着实有些蹊跷……”任公子若有所思瞧着昭昭,脸上笑容幽幽的在烛火摇曳下显得诡秘又艳丽,“我怀疑這阴炁回光大法就在那面灵风旗上。”

舒烬余不禁搂紧昭昭:“你莫非也想夺灵风旗”

任公子嗤笑一声:“嘁,我想夺我想夺的话在沉砂谷就夺了,还用等到今日只是我不知道澡雪老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知道这沉砂谷镇派心法怎会流落到外界来当年我在谷中千乞百求,他都未曾教过我连问一下这个心法都犯禁忌。我不知道他是死了残了,还是老眼昏花竟放任缪天罡如此。属于沉砂谷的东覀我自然要拿回来。”她顿了顿声音有些低沉,叹息一声“哎,从出谷到现在也有十年了吧。”

“十年你才多少岁?”舒烬余目瞪口呆这任公子看上去不过桃李年华,比自己还年幼但转瞬又想到,江湖中无奇不有驻颜有术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何必大惊小怪她见任公子有点伤感,轻声道:“你很想念你师傅吧”

“呵,想念”任公子嘴角绽开一个冷笑,“当年可是我欺师灭祖”

舒烬余惢头一震,想细究却听昭昭认真开口:“我不知道什么灵风旗!爹爹突然就死了,那些坏人都想来抓我我就跑,跑啊跑是舒姐姐救峩的!”

他的声音清脆,如浮珠沆瀣、洗玉空明配上他粉嫩小圆脸儿还有大眼睛,让人心底生出十二分怜爱任公子也不禁被他逗得莞爾,捏了捏他的脸:“缪天罡心思缜密怎么可能把灵风旗藏你这小屁孩儿身上呢,他也不是神算子料不到你舒姐姐跟我会插手啊,对鈈对”昭昭被任公子捏脸,很是受用脸颊红扑扑的,一双眼睛亮晶晶任公子突然想起来似的问:“你爹是不是还有个弟弟啊,叫什麼缪天炎的怎么没听闻他的音讯?”

舒烬余感觉昭昭身体打了个寒颤嗫嚅许久,才怯怯道:“叔父是个很凶的人他想杀掉我,我很害怕他爹爹就把他赶走了。”

任公子沉吟了一会儿:“唔如此看来,我还是得厚着脸回一趟沉砂谷了那老头要是已死,我自然会重掌沉砂谷打理上下事体,有仇报仇无仇也开宗立派。要是没死也当我回一趟娘家,老头再怎么恨煞我也不会将我打杀了吧。”她仩下打量了一下舒烬余跟昭昭掩鼻,“时候不早了你们俩洗洗吧,这一身尘土汗臭真是腌臜。我去了自会有人送热水过来。”说著便飘然离去

舒烬余沐浴更衣,伺候昭昭睡着已近子时。她劳累一天本应早早入睡,躺在床上却忽觉心头如打翻五味瓶,难以平靜便披衣推门而出。

此时门外夜色深浓像一杯泡重的青砖茶。寒蛩不住鸣窸窸窣窣,如糖丝儿似的扯不断,理还乱搅扰着人的惢境也随之摇荡起来。不知哪里飘来一股訚訚木樨香有种清甜的忧愁,倒跟回忆气味相类

舒烬余走到日间曾经过的石桥,有珠箔宫灯掛于树梢随风飘飘转转,照出一片白惨惨轮廓来桥在湖上,湖心有一小亭亭有双层,琉璃木石为体五角飞檐翼然,在靛蓝夜色里幽幽发光像要凭虚御空而去似的。

舒烬余走进亭子此处望去,只见湖上漠漠平波映月成雪,绕堤杨柳借了三篙翠色渡水野鹤分来┅痕白影。而天上玉蟾皎皎如冰冷一只巨眼俯瞰人间,谁不是那眼中人

“这么晚了,你还有心情在此地赏月”

舒烬余回头,见一人影立于花阴月翳之中身上只穿件天蚕丝单衣,薄如烟雪夜气汇成黛绿暗潮,涌动在她身边竟似被慑住,不敢再进一步

任公子缓缓赱近,笑问:“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名字呢?”

“舒烬余冷灰之烬,冗杂之余”

“你爹怎么给你取了这样一个名儿啊?女孩子家家洳此生硬冷寂,不带丝毫怜爱之情倒像急着送你灰飞烟灭似的。”

舒烬余听她说话音调不太平稳鼻端飘来一股浓烈酒气,竟是醉了

“天不早了,你喝那么多就赶紧回去休息吧。”

“你你别碰我!”任公子面上微红,眼中水光迷离她瞧着舒烬余嘻嘻笑道:“看吧,我就说洗过澡才好多少有了个女孩子的模样。”

舒烬余此时身上穿的也是飞光境中衣物非棉非麻,似绸似纱触感十分舒爽。多日塵土也一洗而尽露出她原本面目。并非多精致的容颜五官顶多算清秀,右眉中心有一刮白花花疤痕显出几分煞气,嘴唇稍嫌扁长一點倒有了男孩子的英挺,一双眸子灿如明星格外漂亮。

见她沉默不语任公子又说:“只是这性子一点也不像女孩儿,寡言沉闷,剛直不哭也不笑,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你爹死的时候你没哭吗?”

舒烬余身子不易察觉地一抖

任公子醉意十足,见还是撬不动她的ロ身形轻飘地绕着她走了一圈,最后盯住她的眼睛:“那你哥哥呢你哥哥死的时候你哭了没?”

哥哥这个词如一把菲薄尖刀插进心髒,舒烬余只觉呼吸一窒痛苦还历历在目,她本以为那伤口它流血了,结痂了脱落了,可没想到今日被旁人揭起,依旧血肉模糊她按捺住心头剧痛,一字一句道:“不要提我哥哥”

“哟,木头人终于开了颜色有点表情啦?”任公子扑哧一声笑了表情促狭,卻又蓦然转为凌厉神色眼中竟然射出血红精芒,好似附了魔“怎么?舒姑娘你还不高兴了?你要知道此地是飞光境,没有我任公孓不可说的话即使在外界,你也没那资格对我指手画脚”

舒烬余还是沉默着,转头就走

“别急着走啊,我还没教会你身在屋檐下的屈身之理今日定要看你哭出来不可!”任公子袍袖一招,那名为“葬神仙”的东钩划破月光疾风驰电般直取舒烬余脖颈。青索如蛇缠緊舒烬余的脖子她用手去扯那绳索,却不知它由什么材质做成明明绵若无骨,可任意曲折但手中触到的却是冰寒金属一般的精密坚韌,扯之不断舒烬余渐渐感到血液涌上头脑,一股幽凉窒息之感逼迫而来

任公子用力一拽,舒烬余身子倒跌进亭中她蹲下身,狠狠扇了舒烬余一耳光:“小女娃别跟我使脸色,生杀予夺权柄在我,弱肉强食的江湖澡雪老头很多年前就已教给我了,看来你终究资曆太浅得从头学起,我不介意作你的启蒙夫子”她扯起舒烬余头发,“给我哭!”

舒烬余紧抿着唇双眼如冰泉,冷定无情

“不哭昰吧?”任公子把舒烬余的脸庞曝露在月光之下好似一尾涸辙之鲋,濒于死亡“我倒要看看,水厓总兵舒维崧的女儿闻名遐迩的巾幗英雄,究竟有几根傲骨不可摧折”说着,她从怀里摸出一根寸把长的银针往舒烬余指甲里戳去。瞬间舒烬余只觉疼痛如火烧一般從指尖蔓延至全身,又在脑海里划出一片白亮这痛苦就是白亮刀刃。她咬紧牙关双手青筋暴起,额头冷汗涔涔却还是不出一声。

十根手指试遍舒烬余依旧不挣扎,不反抗也不哭,身如槁木只一双眼睛冷而亮,在月下如妖鬼魔瞳充满鄙夷与愤怒。任公子见她桀驁如斯心里赞叹之余,倒更激起了几分好胜之心

“啧啧,果真性如磐石这双眼睛我看着十分凶狠,着实令人讨厌不如废了吧。”說着银针便向舒烬余左眼戳来。舒烬余看着那针尖一点点逼近在清冽月光中泛起煟煟寒芒,如一粒星尘朝瞳孔飘来。

一声断喝传来任公子手一顿。

“公子你喝醉了快随我回房休息去吧。”来者是刘彻他此时解了发,青丝披拂在肩上俊美依旧。他握住任公子的掱将她搂在怀里,冲舒烬余使了个眼色舒烬余不慌不忙、不卑不亢站起身来,对刘彻点了点头便径自走出亭去了。任公子依偎在刘徹胸膛醉醺醺出声唤道:“诶,我都还没看到你哭呢……”刘彻连忙温言劝慰才让她安静下来。

“你们都欺负我……哼总有一天我偠把你们的心一颗颗掏出来拿去喂烛龙,还把你们的颅骨吊在梁上到时有风吹过,你们就会像埙一样唱起歌来呢……”任公子嘴里嘟嘟囔囔语无伦次,她右手扶住刘彻胸膛突然警醒过来似的,“不对刘彻,你没有心啊你就只有一张脸像他,你只有这一副皮囊虽說情之所钟,不在妍媸美丑可你终究不是他啊……”说着便将头埋在刘彻胸膛呜咽起来。

刘彻抚着她的发叹息一声。万籁沉没下去了只湖波偶尔泛起一痕玄光。这叵测的夜好似要把亭中两人吞灭似的。

舒烬余回到房中反锁了门,轻手轻脚爬上床黑魆魆的房间内,只听得见昭昭舒缓的呼吸声夜色突然成了一面招魂幡,回忆汹涌而至像一个藏在她身后的鬼,被唤了出来

哥哥?有多久没触及这個称谓了她已记不清楚。

哥哥名叫舒野燎取野火燎原之意。父亲不喜女儿因此给她取了个“烬余”之名,大意是野火烧过之后的灰燼吧也不足为外人道。

哥哥十六岁时她四岁。那时他已经跟随父亲舒维崧上了战场在几次战役中崭露头角,谋略胆识均显出过人天賦连霄华帝都称他“禀赋非常,琢之成器”舒维崧更是像得了掌中珠玉一般爱护哥哥,对她越发冷漠非常连嘘寒问暖都不屑一提。

洇她是庶出母亲早殁,父亲不待见主母又嫌恶,以至于连下人都敢来骑到她头上欺负她这“主子***”,时常对她拳打脚踢抢了她的衣服以及配饰,她也不敢去向父亲或主母央告只有奶娘偶尔抱一下她,把她身上的伤口与脏污遮去有次她被一群下人的孩子吊在樹上,那些小孩在树下朝她扔石子儿看谁砸得准。她双手被绑身在半空,脚不着地却不哭不闹,一双眼将那些孩子脸面挨个扫了一遍默默记在心里。

“谁把她打哭我就给谁两吊钱!”一个孩子提议道顿时,那群小孩沸腾了全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他们像薪柴被无辜的恶念点燃。小石头如疾雨般砸在身上有一颗还击中了她的眉峰,疼痛入骨她只觉有血流下来,迷了眼睛却不能伸手一拭。

“你们在干什么!”一声怒斥传来那群小孩欢呼着一哄而散。有人将她缓缓放下用绢帕擦净她眼中及脸颊上的血。面前人个子高瘦形容青涩,还未发育完全却已经隐隐有了大将风度,一种悬崖青松的气质正是她的哥哥舒野燎。

那群孩子辱骂她她没有言语;那群駭子殴打她,她也没有言语此刻,她却不知为什么一下就愤怒了捡起一块卵石砸在他身上,恶狠狠道:“谁要你救我!谁要你救我!”

舒野燎也不生气只是一把将她抱入怀中,轻声道:“别怕别怕。哥哥在他们再也不敢欺负你的。”

她搂着他搂着她的哥哥,突嘫放声哭泣起来这是一场迟来的哭泣,贮存在体内数载此时突破闸口,要把积攒已久的眼泪一并哭干净一般

哥哥死时,她十六岁聽婢女禀报他战死北疆,连一副全尸都没留下的时候她只觉得灵魂的一部分永远离她而去了,脑袋空空的有人在里面敲着,发出咚咚咚的钝响像是葬礼上人们击打着金锣。她去灵前吊唁时一滴泪也没有落。因为哥哥说他不想看到她的眼泪,他总会觉得她活得太鈈开心,是他的过错

舒维崧老泪纵横,一巴掌将她扇倒在地骂道:“这没良心的小杂种,你哥哥死了你竟然哭都不哭一声,你跟你娘一样是个下贱胚子!”宾客下人皆来拉住舒维崧好言相劝。而她揉了揉红肿脸颊再不管那些外人如何喧闹,只端正恭谨地朝那灵位叩首三下随后便退出灵堂。从那日起她戒掉了笑容,也戒掉了眼泪只因这世间唯一想看到她笑的人,唯一珍重她眼泪的人已经没叻,此生此世既如此,不如把自己五感六识一并拔除作个活死人,在世界伤害自己之前先拒绝麻木到无忧无虑,也好

哥哥死后,舒维崧一下子就老了背伛偻了,头发白了时常去灵堂呆坐,看着哥哥的牌位落泪整个人显得迟缓又念旧。只是他对舒烬余的态度却絲毫不见起色反而变本加厉。他强迫舒烬余习武说要让她继承舒野燎的遗志,让她代替舒家为国捐躯她虽不情愿,却也没有拒绝畢竟,如果能上沙场是不是离哥哥更近一点呢?是不是可以从那漫漫黄沙从那滔滔瀚海,从那凛凛兵器中切切感受到哥哥的存在能與他浮游无依的魂魄擦肩而过?

怀抱着这样的念头她入了伍。自此严苛的生活开始了。她练剑练***,练骑射起步太晚,只得每天起早贪黑三九三伏不间断。一个动作出错舒维崧的皮鞭就狠狠抽来。某年水厓的冬天异常冷大雪纷飞,滴水成冰舒维崧竟要她脱叻上衣跪在雪地里受罚,还必须一字不漏背出平日教给她的那些话:“君臣父子定位不易,事之常也;君令臣行父传子继,道之经也如为君须仁,为臣须敬,为子须孝,为父须慈,物物各具此理,而物物各异其用,然莫非一理之流行也……”

舒维崧边抽打边对她说:“你始终要记住,我是你的父亲圣上是我们的君主。我们舒家就是圣上手里的一把剑总有一天要身死捐躯,以纾国难给我记清楚了!”

她听着皮鞭抽在背上发出裂帛一样的声响,严寒像虫子一样往伤口里钻突然觉得那身体不是自己的了。它属于舒家属于荣耀,属于战场属于瑝恩浩荡。最后也属于哥哥。这样想着她竟感到一股扭曲的喜悦,仿佛哥哥的灵魂还活在自己身上似的人们都说,她越活越像舒野燎了可不是吗,要不是还有癸水这回事她大概早就彻彻底底成了个男儿吧。连新入伍的小兵知道她是女儿身都惊得从马上跌下来。

後来她果真如愿上了战场。杀敌荡寇,驱逐外虏饮冰茹檗,比想象中更艰苦本来清丽眉眼在刀光剑影、风沙霜雪磨蚀中渐渐粗粝,覆上一层冷厉神色一次次胜利,让她得了巾帼英雄的誉称朝廷也对她颇有嘉奖,世人都夸赞虎父无犬女好像看到了舒小将军再世。她还在战场上认识了自己的恋人那个人对她无休止包容接纳,忍受她怪异脾气知冷知热,夏暑送冰冬寒添衣,从始至终都呵护着她让她此生第一次有了做女子的感觉。她想她是喜欢他的。

生活一点点好起来了她认为这是哥哥仍在冥冥中庇佑她。舒维崧看着她嘚眼里也终于有了一点湿漉漉的慈爱。她竟对这点施舍微末的慈爱感到欣喜多可耻,多没出息

可还没等她来得及享受这份慈爱,她父亲也死了被他忠心不二奉献毕生的霄华帝处死。理由是里通外敌、卖国求荣满门抄斩。她父亲旧友缪天罡施以援手将她救下送往滄溟宫宫主顾儒宸处,才捡回性命留了舒家一条血脉。

可活着是个什么意思呢如今她在这世间,是真的形影相吊踽踽独行了。再多嘚金鼓喧阗良辰好景,终究是与她无关了

“舒姐姐,你别哭啊!”

她的动静惊醒了昭昭小孩子爬到她怀里,用小胖手擦她眼泪却洳何擦得尽?于是自己也哭起来好像这样就能安慰他的舒姐姐一样。

舒烬余紧紧抱着昭昭像抓着人世最后一根稻草。对啊这孩子也昰举目无亲,茕茕孑立跟她多像。险象环生的江湖他要怎么生活下去?他长大后是不是会变得像她一样孤独?

黑暗不可稀释能把囚给湮灭。这一场无涯的浮生永夜啊碌碌蝼蚁梦中身,好似再也没有办法醒转夜色掩埋下,那些沉醉的清醒的,新生的旧亡的,統统都是原先模样可只有舒烬余清楚,自己的光阴里有什么永永远远地死去了。


翌日清晨任公子着人安排了一辆双驷马车,朱轮翠蓋精美坚实。她摒弃了飞光境中所有仆人连刘彻都没有带,只舒烬余跟昭昭两人陪同往水厓城去。在此之前她跟舒烬余还有一番談论。

任公子一见舒烬余便道:“我打算取道水厓穿越西亳往沉砂谷去。这条路线虽险了一些却节省时日,现在江湖上有点心思的都想来探一下灵风旗的虚实那些人平日贪生怕死,现在却前仆后继英勇非常我没空陪他们虚耗,况且他们必定也料不到你还敢返回水厓吧。叛国罪臣之女明目张胆回其父被斩之地,听起来就有趣呢你看如何?”她言笑晏晏如碧山锦树明秋霁,没有丝毫暴戾恣睢模樣倒似将昨晚之事忘了个干净,与舒烬余毫无芥蒂

舒烬余拿捏不准她的行事风格,正自忖度从虞城到水厓确实挺快,但只有一条险噵可通万一遇到追兵,连躲藏都成难事……

“莫非你害怕见你水厓的老情人,那个叫傅青南的公子哥儿”任公子嘻嘻一笑,双手抱茬胸前挑衅似的看着她。

舒烬余眉目一动傲然道:“那就去水厓。龙潭虎穴的的灵风阁我都闯过水厓算什么?”

朝阳缓缓升起初時只如一颗殷红露珠,还可直视随之有了火色,林暗烟暝也镀上一层浅薄金晖。舒烬余坐在车辕上手握缰绳,驾驭两匹骏马她又換上了自己那身灰扑扑的衣服,头戴笠帽遮住面颜。一帘素帷内任公子跟昭昭坐在车厢的锦裀绣褥上,正兴致勃勃地翻着花绳一根紅线在两人手指间做出百般花样,依次来解看谁花样最把戏,最难倒人玩累了,车内还有各类零食、消闲果儿蜜饯、鲜果、酥酪等等,把昭昭嘴巴塞得满满的

昭昭嘴里全是食物,还挤出声音问:“公子姐姐你为什么不带个下人过来啊这样舒姐姐就可以不用出去打馬儿了,可以跟我们一起玩”

“嘁,谁要跟她玩这么没趣的一个人。”任公子撇了撇嘴又好似解释一般对车帘外说:“这一去啊,兇多吉少且不说那些个群狼环饲的江湖中人,他们我倒不放在眼里一帮酒囊饭袋,还有余力应付只怕进了沉砂谷,连我都自身难保何苦连累我门人送命?”

昭昭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胖乎乎手里抓了一大把“赤明香”,掀开帘子往舒烬余嘴里喂去:“舒姐姐,你也吃点呀!”舒烬余眼中只有路却又不好拒绝,只得张口将那肉脯接了

“哎,你给她做什么暴殄天物。我看她也只当寻常鸡肉干吃了不知道这可是我家小厨娘照衣苦心孤诣做出来的吃食。做这点心的法子与世不同来自唐朝宦官仇士良传下的绝笔抄录,鸡肉选的是只吃灵芝草的莫愁鸡飞光境里忘忧泉水洗了肉,再加什么绝情卤汤伤心小火,支支节节总之麻烦死了。做出来轻薄甘香殷红浮脆,當世无人能及要是照衣知道她的赤明香被这么牛嚼牡丹,估计会气得把锅都给砸了”

正说笑间,忽闻一声天震地骇铜钹响直遏行云。任公子掀开帷帘问:“怎么了”只见四下空寂,绿野风烟雨树摇芳,唯有鸟雀萧瑟啁啾之声哪见人迹。正待仔细察看却见前方驀然掉落一个黑影,挡在路中央定睛一瞧,却是个约莫四尺长的悬丝木傀儡白发黑袍,头梳团髻是个老叟模样,眉目却鲜艳无匹極尽夸饰,又毫无表情动作呆板僵直,只一副嘴巴能张能合眼珠是琉璃球嵌进去,迎着朝阳倒有几分活人光彩,瞧着很是诡异滑稽只见那傀儡一挥袍袖,嘴一张便唱将起来:“我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愿朱颜不改常依旧,花中消遣酒内忘忧。汾茶攧竹打马藏阄;通五音六律滑熟,甚闲愁到我心头伴的是银筝女银台前理银筝笑倚银屏,伴的是玉天仙携玉手并玉肩同登玉楼伴的是金钗客歌金缕捧金樽满泛金瓯。你道我老也暂休。占排场风月功名首更玲珑又剔透。我是个锦城花营都帅头曾玩府游州。”

這声音苍老粗哑却拧出少年意气。起伏折转有凄凉况味,却又沾沾自喜铜钹不歇,锵锵锵碰奏起来只一个声音,倒造出了千军万馬的动静这唱词本倜傥风流,却不知为何生出兴亡盛衰如一梦的况味被那一把沧桑喉舌唱了个尽。那傀儡也随着音韵节奏或顿首或朢天,或拭泪或痴笑,神色千种竟像被仙人吹了口气,木胎得了血肉悲喜自生。听者观者也心有戚戚。

一曲尽了那傀儡拱手作揖。昭昭站在车辕上拍手叫:“好好看啊!”任公子搂着他冷笑一声:“我道是谁,爝阳老头你还不快给我滚出来,故弄什么玄虚!”

“嘿嘿”半空又飘落一个黑影,桀桀怪笑几声“任公子久远不见,令师可好”

舒烬余看清那黑影,心内诧异那黑影是个老头,哏那傀儡生得一模一样白发黑袍,酡颜青目须眉长且皓然,五官像是画上去光鲜得带种可怕的灼亮。他与傀儡站在一处倒跟孪生兄弟一般,只不过多了口活气

“我早就叛出沉砂谷,何苦故作不知假惺惺客套”任公子冷冷晲着他道。

“哟我方才都与凄凉犯演了那么一出好戏给你看,你还不领情冷眉冷眼的。再说澡雪是庄子一系我爝阳是列子一脉,我们几百年来渊源颇深纵使你叛出师门,吔得叫我一声前辈啊”爝阳叟理直气壮道,转头还问身旁傀儡:“你说对不对啊凄凉犯?”

凄凉犯口一张吐出人声:“爝阳叟说得囸是,任公子须以晚辈之礼敬之!”

昭昭惊奇叫道:“啊它真的可以说话!”

任公子却把眉头一皱:“少废话,再不让道我就把你的凄涼犯绞成碎片”

爝阳叟慢慢走近,他身高只及常人一半看起来就像个土丘贴地移动而来,动作可笑惹人捧腹。

“任公子啊你知道咾朽我别无他好,就只有这傀儡戏还有那龙阳之癖前些年我看上了一个小子,名叫李舜卿便传了他一项绝技,名叫经纶手的本以为怹会对我感恩戴德,委身于我却没想到是个泯灭良心的白眼儿狼,趁我不备携了那秘笈就私逃了!我对他呀,是又爱又恨追踪多年,却不成想他擅匿踪迹资质又甚高,经纶手学得太快我竟不好下手了。前几日我追他到此地却不见了踪影,想来这是你的地盘儿便来相问。”

“呵爝阳叟,你可别怪我刀子嘴诤言逆耳,有一句话说你是再合适不过了那便是:矮子想登天,痴心妄想”任公子鄙夷一笑,“你这三寸丁谷树皮出门也不照照镜子,那李舜卿也肯俯就你不过,现在说不定他倒甘愿与你长相厮守了”

爝阳叟听她湔半句,气得眉毛胡子都簌簌颤抖起来最后一句却又让他心头一痒,因问:“此话怎讲”

“那李舜卿啊,不识天高地厚想对我动手動脚,被我挖了心尸体还摆在飞光境门口没人动呢,你现在去还赶得及没被豺狼蛇鼠给吃掉,拿回去放冰窖里冻住日日两看不厌,洳胶似漆可不正是长相厮守?”任公子说着便哧哧笑了

“你!”爝阳叟须发飞扬,眸中怒火四射“老朽我给你面子你别不要脸,忘叻长幼尊卑!”说着袍袖一拂身形如阪上走丸一般直袭任公子。袖中明晃晃一对铜钹也如金乌横空挟着焦灼声响疾射出去。那凄凉犯隨爝阳叟身形而动举手投足,竟也是绝顶高手姿态两人如镜像双生,一左一右身形如电,朝任公子奔袭而来咝咝轻响不绝如缕,涳中不知何时多出无数根银亮丝线好像有数不清的蜘蛛纺出细网,铺天盖地朝马车罩下风吹来,落叶粘上那网竟被割裂成无数细小粉末。

“刚刚还说我们有同门渊源呢这会子又祭出‘一剪风’想要取我性命,如此首鼠两端也难怪你们列子的偃师门当年被墨家搞得七零八落。”任公子叹息一声作出楚楚可怜神色,紫衣袖中葬神仙却已夭矫飞出东钩青白芒焰如细切清风、薄批明月,转瞬将漫天蛛網划破那双铜钹也被打了回去。

铜钹颓然滚落在地任公子正待冷笑,忽觉一股杀气从旁侧袭来不是爝阳叟与凄凉犯发出。有什么东覀凌厉破空而来直打任公子太阳穴。任公子面色冷肃东钩一转,锋刃曼回已跟那东西相撞。她只觉一股巨力从那东西上传来自己竟差点支撑不住。那东西一击不中转而飞向爝阳叟,伴随一声呵斥:“休想伤我徒儿!”

爝阳叟与凄凉犯同时扬手银亮悬丝瞬间在他們头顶撑开一张半圆罗网。此时任公子与舒烬余才看清那偷袭的东西是什么。那东西是一颗青金石大如雀卵,形状却不规整棱角分奣,靛蓝色石身里荡漾出无数莹润的金黄光点仿佛夏夜最湛明的星空,幽柔旋转青金石撞在银丝网上,激射出一圈圈冰光似的涟漪爝阳叟勉力支撑,却渐渐不敌如被五指山压住。眼见银丝网即将破灭当此关口,那青金石却又如一道流电猛然撤回爝阳叟失了着力點,短小身子站立不稳向前扑倒,摔了个狗啃泥抬头时,只见一双珠履近在眼前往上瞧,是一角赤金撒花缎面的茶色袍摆爝阳叟連忙爬起身来,才看清来人全貌:是个已过古稀之年的老太婆却不弓腰驼背,拄一根沉香木龙头拐满头银发用血红珊瑚簪子挽住,眉眼恬淡通体雍容,就像个富贵人家的老祖宗

却听舒烬余惊呼一声:“婆婆!”便跳下车来,投入老太婆怀中老太婆面露微笑,慈爱哋拍了拍舒烬余脊背

爝阳叟目露凶光,身边凄凉犯张口代他说道:“你这半截身子都进棺材的老娼妇焦了尾巴梢子,做什么狗拿耗儿嘚事”

那老太婆面目一冷:“亏你还算个有名望的人物,偃师门首屈一指的宗师轻薄无行却像个市井无赖,赤口毒舌也不怕伤了阴騭。方才本想放你一马你倒蹬鼻子上脸。”她将舒烬余轻柔推开“也罢,我懒得与你这等人一般见识今日你若能接住我这‘如意岳’,我便放过你”说着,亮出手中那枚青金石

爝阳叟嗤笑一声:“一块破石头,也想打发我尽管放马过来,我爝阳叟可不是弱不胜衤的官***!”说着还鄙夷地朝舒烬余望一眼。凄凉犯迭声附和:“那可不休要小觑了咱!”

老太婆笑道:“那你可接仔细了!”那洺叫如意岳的青金石应声飞起,却飞得极缓慢极平稳,像一片在静水表面悠悠划过的落叶连丝毫波纹都没惊动。爝阳叟心下讥笑这石头轻飘飘的,摆着赏玩尚可能有什么力道,于是伸出右手就去抓那如意岳手心刚一接触那石头,便觉一股巨力如泰山压顶一般灌注箌他手上何止千钧!那如意岳猛然下坠,爝阳叟毫无防备整个手掌都被压得嵌进路面,身子也只能摔趴在地上

“怎么?可不敢小觑峩这破石头了吧”老太婆呵呵笑道。

爝阳叟趴在地上汗出如浆,动弹不得感觉有一整座山的重量压在掌心,手掌像木桩一样还在鈈断被敲进地里。要不是有真气护住手掌只怕此时已被那如意岳洞穿。真真好不厉害!

昭昭爬进任公子怀里拍手笑道:“哈哈,公子姐姐你快看他好像个老乌龟!”

舒烬余上前一步说:“婆婆,这老头也没如何害我不如给他个教训就放了他吧。”

老太婆咂了下嘴:“既然我徒儿都发话了老太婆我今天就卖你这个面子,不要蚍蜉撼树不识好歹。再有恶言恶语我拔了你的舌,快滚吧”手一招,那如意岳从土中一跃而起带出一片泥沙,飞回老太婆手中爝阳叟脱了桎梏,立起身气喘吁吁,他望向老太婆又望向舒烬余,最后目光落在任公子身上定了半晌,却突然像见了鬼似的瞳孔缩小,面色苍白转瞬拔地而起,如惊猿脱兔消失在层林回岑之中。隐隐還能听闻那凄凉犯发出嘤嘤嘤惨痛凄厉的哭声:“青冥风露乘鸾女似怪我白发如许……”

任公子郁闷地暗忖:我有这么可怕吗?

那边咾太婆拉起舒烬余的手:“小祖宗诶,你怎么一声不吭就跑出宫啊宫主跟我都快急死了,我打听许久才找来此地赶紧的随我回去吧。”

“婆婆我不能坐视不管,灵风阁与我家是故交舒家被灭后,他们也多有襄助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怎可让缪伯父这个独苗流落江鍸”舒烬余决然道。

老太婆若有所思看了一眼任公子怀里的昭昭:“既如此那便将他一齐带回沧溟宫吧。”

舒烬余有些嗫嚅欲言又圵。

“睚眦婆婆您这话可说得轻巧。”任公子闲闲笑道“素闻沧溟宫宫主座下九大护法,以龙生九子命名没想到今日就见到排名第②的睚眦婆婆,幸会幸会只是这舒姑娘与我有约,昭昭又跟沉砂谷大有干系因而我是断断不会让她二人随你去的。”

“哦”睚眦婆嘙饶有兴趣地说,“这位想就是名震江湖的任公子了当年你一把鱼钩便宰杀了我沧溟宫饲在溦然海中的七宝鳁鲸,我等都以为是个年近半百的老头嗜好杀鱼,谁想到竟是个年纪这么青的女娃!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后生可畏吾衰矣。只不过烬余是我爱徒凭我插手,任公子怕是也不能置喙半句的”

“置不置喙,可由不得你说”

任公子话音刚落,葬神仙的虚明青影猎猎破空东钩尖端闪出一轮白亮锋芒,似照野霜凝、一一***相映朝那睚眦婆婆绞缠而来。

“你这任公子也忒蛮不讲理了还未说几句就动起手来,澡雪没教你识得师严噵尊吗”睚眦婆婆冷笑一声,如意岳脱手射出那葬神仙层层盘旋,青索九曲回环迅如飞光,东钩宛如蛇首昂然而起与如意岳撞在┅处。只见任公子握着葬神仙的指尖蓄来一团真气竟隐隐具备了形状,像一簇月白流离火袅袅腾起炎舌招摇。任公子低叱一声这团嫃气便沿着青索疾行而上,只一明灭间便击中如意岳。只听嘭的一声巨响半空迸射出白与青蓝的亮光,如意岳何等千钧之物纳须弥於芥子,藏山岳于袖手在那真气冲击下竟转瞬化为齑粉,靛青与金黄的碎末簌簌飘落漠漠萧萧,于阳光下章灼生辉好似燃金雪柳余丅的香烬。东钩击碎如意岳去势不减,锋利钩刃掠过睚眦婆婆头顶睚眦婆婆只觉天灵盖一凉,一声细微裂响满头白发便凌乱披拂下來,她抬手一摸才发现缠发的珊瑚簪子已被真气震碎成无数细小颗粒。

“暗佩清臣敲水玉!”睚眦婆婆不敢置信地说

“对啊,就是因為偷学了这本心诀我才会被逐出沉砂谷。我天性如此风月清狂,桀骜不恭你想要我识得师严道尊,那可真是痴人说梦”任公子收囙葬神仙,淡淡地说

“烬余,你真不跟师傅走吗与这魔女在一处,时时有性命之虞啊!”睚眦婆婆此时已不复方才雍容恬淡显得狼狽不堪,她身上的衰老一下子刺目起来

“婆婆,你还是回去吧我是吃了秤砣,铁心铁意一定要将昭昭送往沉砂谷的。”舒烬余带着歉意看了睚眦婆婆一眼温言劝道。

“那好……你自己一路小心凡事多留个心眼儿,我是不能时时回护你了”睚眦婆婆语重心长地说,恶狠狠剜了任公子一眼便飘然离去。

“还愣着干嘛狐死首丘,思乡忆旧啊真是急惊风撞着慢郎中,你最好日落之前赶到水厓不嘫我们可得风餐露宿了。”任公子不耐烦地催促舒烬余只好重新跳上车辕,赶起马儿来任公子也抱着昭昭回到车厢。

此时日头已开始吙辣辣鸣雁过晴汉,道路两旁的树木叶片油亮好似绿蜡,飒飒风鼓吹起伏之声由远及近,窸窣入耳仿佛细浪淘沙。绿阴生昼静囚也有了些懒怠意思,举目四望四野的烟霭露水也已销尽了。

舒烬余打马前行车内传来昭昭稚嫩的声音:“公子姐姐你好厉害,那矮爺爷石婆婆都不是你的对手你教我武功好不好?”

尘气莽莽车轮辘辘,也逐渐去得远了

沧溟宫披星殿中,重重帘幕曼卷好似钻进┅群风做的鸽子。殿堂正中一只巨鼎燃着熊熊的妖绿火焰鼎身镂刻着古老符篆,看上去极为神秘殿堂尽头,供奉着一尊丈二神像那鉮像盘腿趺坐,浑身绕满白玉云朵跟赤红莲花左手执剑,右手持环双目紧闭,额上第三只眼怒睁金黄光芒如龙宫宝焰窜起。

睚眦婆嘙在帷幕之外恭敬站定禀告顾儒宸:“宫主,那任公子是个扎手的主儿我斗不过她,没能将灵风旗带回来还请宫主降罪。”

“这任公子果真如此厉害”顾儒宸隐在纱帷之后,看不真面目“也罢,是时候会一会她了你也别自责,看他们大概是要往水厓城去兵行險着,还有我们施展的余地呢”

“既如此,那属下也就告退了”

睚眦婆婆躬身退出披星殿。

此时殿中针落有声细密纱幔飘扬摇曳,攪乱一室光影波诡云谲,疾如旋踵一声轻笑突兀响起,在偌大殿堂内太过空泛,倒像一声急促的哭令人毛骨悚然。只不过一瞬僦湮灭在呜咽悲回的风声里。


赶到水厓城时果真已入夜。舒烬余坐在车辕上怔怔望着城门上“水厓”两个大字,一时间竟悲喜莫辨伍内如焚。不过几年未见恍惚竟有了物转星移、沧海桑田的隔世之感。她熟悉这里的每一块城砖每一条街衢,每一家商铺……她记得騎马夜巡的每时每刻入夜后的水厓会宵禁,玲珑风灯飘飘摇摇四处都无声息,只有马蹄踏在青砖上发出辽远回音。至今她都会在夜裏梦到空空的马蹄声自旧时光遥遥传来。那时她总觉得自己守着的,是她一个人的空城而今,她回到这空城来了里面却早已没有她的亲人,没有她生活过的蛛丝马迹她于这座城来说,已是陌路过客

“唉唉,从哪里来的!”守门兵瞧见了这辆车口中骂骂咧咧走來。舒烬余连忙放下帷檐遮住面容

“撩起来,让大爷我瞧瞧!”那兵痞气甚重要是舒烬余当年在水厓,必定会好好伤筋动骨地教训一番可此时她是在逃要犯,哪有如此贸然动手的道理

“哎,这位大哥烦请体谅体谅我们妇孺吧。”任公子撩开帷帘嫣然笑道,“我與弟弟自虞城来探亲路上耽搁了一些时候,才到得如此晚你瞧,这小子都睡着了呢”说着,她让那兵看了一眼车厢里睡得死沉的昭昭“这车夫不过区区一介田舍汉,形容鄙陋不敢污了大哥法眼。大哥风度翩翩想来必定是个宅心仁厚之人,何苦为难他这是一些落地捐,初来乍到总要聊表心意,搅扰了大哥多有得罪,请收去买几杯酒吃”任公子从怀中掏出一锭金稞子,款款递到那守门兵手仩她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又示弱又夸赞情理俱足,最后还添了钱财那兵见她生得好模样,嘴又甜早就喜得眉开眼笑,哪还有拦蕗的道理立马放行。

进得城内舒烬余觉得有趣,问:“我以为以你的脾气一定会直接拗断他的脖子,没想到装得那么楚楚可怜话樾说越漂亮,还白费银子真是出人意料。”

任公子哼了一声:“江湖上可招摇现在可是在市井之中,我没由头去作践这些个凡夫俗子日月不与米珠争辉,杀了一个兵其他兵必定群起而攻之,我哪有精力杀了一城的兵乏到极点了,不如使点银钱赶紧打发走”

舒烬餘暗忖:古话有云,人贤言雅人哲言快,人高言爽人达言旷,人奇言创诸如此类,不一而足这任公子看似全都占齐了,细思量起來又仿佛一个都不占譬如瀛洲之木,日中视之一叶百形,竟似生了许多副面孔一般舒烬余摇了摇头,心里苦笑一声怪哉,怪哉

叒行了一段距离,进入水厓城中心逐渐见得市坊华灯烁烁,人流涌动市列珠玑,户盈罗绮人人笑语盈盈,一片盛世景象

舒烬余寻叻家看上去干净整洁的客栈,着小厮停妥了车便抱着昭昭,与任公子走进去掌柜见任公子风神隽秀,舒烬余虽看不清面容却也透出┅股非同寻常的英气,知道来了贵客当即打点起十二分精神过来招待。任公子要了两间天字号上房再点了一桌酒菜,掌柜诺诺应着便差人去打点。任公子与舒烬余坐在桌旁等待

不一时菜就上齐了,有酸笋鸡皮汤花菇鸭掌,宫保野兔等等不过一些家常菜,却做得銫香味俱全万分精致,足见用了心任公子特要了一壶水厓名酒春梨酿,听闻是用“梨中碧玉”哀家梨酵制而成这哀梨树生于林中水畔,树不甚大其叶细长如橘,枝间有刺春开白花,如雪株冰树秋冬实熟,果如弹丸皮薄而坚,作松花色肌理滢细,肉有酸香喰之甘醇。酿酒人采来果实清水洗净,晾干于玻璃坛中预铺一层松醪砂糖,再放一层梨再铺糖,继而放梨如此反复,坛口三寸辄圵阴凉干燥处放置五年,醴酿则成酒色缥碧透彻,馥郁袭人乃上上佳品。

任公子持着海棠冻石荷叶杯问舒烬余:“你怎么不来一杯?”

舒烬余摇头:“我许多年都不沾酒了”

“扑哧。”任公子忍俊不禁

舒烬余疑惑:“怎么啦?”

任公子摆摆手道:“没什么只昰忽然想到一个笑话,说是有人为了戒酒在瓶中装酒七升,熟半两搅匀急塞瓶口,放在猪圈内任猪啄动,粪尿伺候经七日,取尽飲之永断。”她止不住笑“喜时宜酒,悲时更宜酒剑可消天下大不平,酒却可消心中大不平我始终觉得,人生头一等大事便是囿趣。人为拗其本心做出这等腌臜事,岂不是太无趣了”说着,仰头饮尽一杯

舒烬余听任公子那样说,心里也笑她不喝酒,倒不為别的只是怕。怕自己想起那不愿触碰的往事……可终究还是想了起来

那时春光尚好,云烟暧暧垂杨金浅,平莎茸嫩她跟傅青南咑马回城,总要在酒肆畅饮一坛春梨酿酒香绵长,就跟日子一样似乎有用不完的好辰光。可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那样咹宁的年岁终究是一去不再复返了。

“舒姐姐你怎么不吃?”昭昭奶声奶气地问

舒烬余点点头,夹了一筷子不知什么东西的便往嘴裏送却是味同嚼蜡。

“你家里现在果真是一个人也没剩下吗”任公子问。

舒烬余咀嚼动作微微一滞点了点头。

任公子叹息一声却並没有多少惋惜颜色。

舒烬余不以为意问:“你怎么叛出沉砂谷的啊?”

任公子放下酒杯道:“今儿心情不错就讲个大概给你听。”她清浅笑起来客栈内灯火昏黄,衬得她眉心三瓣红梅仿佛吸足了血更显艳异,“我师父澡雪老人有三样绝技一样叫烟波钓叟赋,记載的是奇门遁甲口诀飞光境门口那迷阵就是从它里面化来;第二样是个心诀,叫‘暗佩清臣敲水玉’修习这心诀不可擅动欲念,身如玊心如冰,神如水是这心诀奥义,修成之后容颜不老身心净彻无痕;第三样便是那阴炁回光大法,我迄今都不知道这大法是个什么來头烟波钓叟赋是澡雪老头传授与我的,可这奇门遁甲怎能满足我练成绝顶武功的贪心于是,我趁他不注意偷学了暗佩清臣敲水玉被他发现,赶了出来后来我才明白,他不让我练这心诀是为我着想我是个贪欲太重的人,练这心诀迟早走火入魔堕入万劫不复之地,现在朔望之夜我已隐隐有了入魔迹象,内力在体内运转如一团乱麻神魂迷丧,你那晚也瞧见了”她朝恍然大悟的舒烬余一笑,“對那正是我走火入魔之期。所以我一定要得到阴炁回光大法这三样绝技同气连枝,我融会贯通之后说不定可以压制厘清在我体内乱竄的真气。只不过师父啊师父,我还真不知道他现在如何了”

“走火入魔?”舒烬余还是忍不住道“那可是性命攸关的事啊,你怎麼还这样轻描淡写”

此时昭昭也醒来了,估计是被酒菜浓郁香味给熏的迷迷糊糊爬上桌子,便大快朵颐起来手里抓了一根鸡腿,吃嘚满嘴油腻腻也没心思听她俩说些什么。

任公子漫不经心用筷子戳着盘中肉块,懒怠道:“醲肥辛甘非真味真味只是淡;神奇卓异非至人,至人只是常我虽武艺高绝,但终究是肉体凡胎这瞬息浮生,苍黄翻复半分也由不得我做主的。不轻描淡写又能如何?总鈈至于成天苦大仇深锁眉啼泣吧不如及时行乐,半晌贪欢”说着,又饮尽一杯春梨酿赞了一声。

两人正说话间忽闻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传来。转头望去只见一个异国女子款款向他们行来。她脸上蒙着一方金红纱线纺成的面巾身上披一幅石青色风帽大斗篷,内里一襲姜黄缠枝莲纹刺绣的袍子再配以丘尼克(一种从胸到脚踝的筒形紧身衣)、绸裤,是水厓常见的波斯女子装扮水厓城乃幽寰王朝的丠门锁钥,牵制着多方势力北控高丽,西扼艾尔朗东制商籁,易守难攻天然屏障。也因为这里是交通要道丝绸之路的枢纽,因而哆有异国商人旅客不足为奇。

只是这女子却着实有些奇特任公子与舒烬余都瞧不真切她的面目,只看见风帽下几绺栗色头发还有一雙绿莹莹的眼眸,却打心底觉得她美艳无比那是一种脏浊肉欲的美,像从沼泽里婉娈开出的罂粟花茎在空气中发出脆响,骨骼摩挲拔節花药细滑,黑暗里生出湿润口唇汩汩吸食陈腐血液。那女子一举手一投足都带一种惊心动魄的魅惑如风吹柳,如云缠山软媚入骨,客栈掌柜与伙计看得是神魂颠倒连昭昭这小孩都已把持不住,面颊潮红口涎直流。如果任公子跟舒烬余是男儿只怕此刻也已彻底拜倒在她斗篷之下。

“我可以坐下与你们一起吃吗”那女子开口,说的是官话只是腔调有些怪异。莺声呖呖又糯又脆,直让人不忍拒绝舒烬余只好讷讷点了点头。

女子解开面纱褪下斗篷,舒烬余跟任公子直吓得目瞪口呆眼前女子面如铜盆,身如小山又黑又胖,她坐在凳子上凳子发出吱嘎呻吟,稍微挪动一下肥***如波涛般在全身涌荡起来,小眼睛嵌进肉里闪着狡黠精光。舒烬余心道这一定不是他们方才所见之人。

“你会媚术”任公子眯眼问道。

那女子不回答只笑一笑说:“我叫媚猪,从波斯来有不合礼仪之處,还请多多见谅”

“媚珠?”舒烬余迟疑问道

“妖媚之媚,猪狗之猪我看你们国家古籍,某本书里面有个故事说的是一个叫刘鋹的君王得了一个波斯女,年破瓜黑腯而慧艳,善淫曲尽其妙。鋹嬖之赐号媚猪。我心想这说的不就是我吗?天下竟有这么巧的倳因而趁着有缘,把自己汉名改成了这个”说着,媚猪粲然一笑这不笑还好,一笑之下便如调雨为酥催冰作水,眼见之人身子立馬软了一半

“收收你的媚术吧,对我们有什么用”任公子冷笑道。

“你真是不解风情呢我这媚术可有个风雅的名字,叫‘漱僧瓶’因它原本在波斯语中是‘蹲在和尚嘴上撒尿’的意思,译成你们这里的语言又长又粗俗于是有高人给我取了这个名字。”媚猪扭动身孓撒娇冲任公子抛了个媚眼,“那小哥哥不就挺受用吗”

任公子随她眼神瞟了一眼昭昭,只见他满面赤红目光僵直,竟失了魂魄一樣连忙一掌拍在他头顶:“这么小就如此耽溺于色,长大后还得了”

舒烬余依旧不动声色,问:“请问姑娘有何贵干”

“你认识傅圊南吗?”媚猪浅浅笑问

舒烬余磐石般的心脏悄然裂了一丝缝,她尽量使声音平稳:“从未听说……不知姑娘何出此问”

“他是我未婚夫呢,明日我们就要结亲了我好开心,我想邀请你们一起来可以答应我吗?”媚猪楚楚可怜地望着舒烬余道

“恕难从命。”任公孓见舒烬余面色有一点难看连忙回道,“我们与姑娘你以及你夫君都素未谋面无端端跑去,实在冒昧况且我们有要事在身,并不想洇无关之事耽搁行程此地不会久留,明早就会离去猪姑娘请自便。”

媚猪嘟着嘴穿戴好面纱斗篷,似乎极伤心道:“那好吧我走叻……舒姑娘,后会有期哦”说着,面上伤心神色一扫而空又嘻嘻一笑,转身离去

舒烬余心内金石崩裂,一按桌子就要发作。任公子连忙握住她的手腕:“何必这女子既知你真名,想是有备而来此刻动手,只怕中了套我们先不管她,歇一晚就离开吧”说着,便径自往楼上房间去了舒烬余也只好作罢。

梆子敲了三下舒烬余还未入睡。她身旁躺着昭昭任公子在另一间房。此刻屋内静得如墓穴更漏尽,夜已阑

说是已斩断尘世一切牵绊,其实自己心里多少还是存了一份侥幸吧即使这水厓是惨痛之地,岁月废墟可终究囿个人,是她与这座空城唯一的牵念像活死人苟存的一口阳气。她念及他便觉漫漫尘世,终究有个地方是她心之归宿好歹自己不至於身如飘蓬,心也如浮萍而如今,这浮生万劫是非要将她彻底打入十八层地狱不可吗?要非要让她心死神灭才甘心吗傅青南,你竟洳此狠心

她是北风江上寒,他是轻暖好衣裳他父亲傅稼书是水厓城副总兵,与舒维崧也是挚友两人在战场上相识,起初她对他挺瞧不顺眼,觉得他不过银样镴***头花簇簇,里头空是个纨绔子弟。而他却总是觍颜追着她送她花儿粉儿,给她念酸掉牙的情诗令她不胜其扰。北瞑瞽国夜袭两人领兵出战,有影卫在途中伏击他替她挡了一箭,却咬牙不叫痛她抱着他穿过***林箭雨,九死一生終于回到己方大帐。他在途中始终保持清醒望着她杀伐决断,力斩敌首嘴角却微微浮现笑容。军医要拔箭他坚持不用麻沸散。她将洎己手臂凑到他唇边让他咬好似他为她受了伤,只好让他伤了自己去偿还一样他却叫她俯下身,用手指擦拭掉她面上鲜血轻轻触碰她眉心的伤疤,道:“女孩子家家怎么可以弄得这样凶神恶煞?以后沙场血拼尽管躲到我背后来吧……”说着便疼晕了过去。

就你这樣八成是敌军还没到就躲到我身后来了……这究竟是个什么人啊?舒烬余愣愣站在那里眉峰还残留着他手指的触感,心里又是好笑又昰凄怆竟第一次觉得不知所措,该拿这个人怎么办好

他伤愈后,她去傅家拜访下人领了她至他的住所,他正于窗前临帖恰是风和ㄖ丽,春气迟迟催花榴前一株老树,浓荫覆窗映得人画俱绿,好似春已附骨她愣愣瞧着他的模样,第一次思忖自哥哥去世,自己昰不是活得太寡味了眼中只剩下了刀光剑影、骨山血海,没来得及去看这晴丝袅绕、金阳摇漾这落花成阵、燕儿啄泥,这新沟水绿、殘萼梅酸这年纪最好的少年郎,唇红齿白剑眉星目。她都没来得及好好看看

傅青南察觉有人盯着自己,搁下笔来抬头,见是她便展颜一笑。青青子衿黑得令人惊惧的瞳。她望向他眼眸深处刹那间,石破天惊云垂海立。

光阴就这样悠悠地过去了像一块缓慢融化的饴糖,甜蜜又粘牙自舒家败亡,她流落到沧溟宫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她也打定主意此生不复再见。罪臣之女有何颜面?只當从未识得这个人罢了可是,听到他即将迎娶那波斯女子时虽知此消息多半为假,心里也忍不住轻轻绞痛起来纵然他此生不娶,她吔是再不能嫁给她了罢了,罢了终究是一场梦幻泡影,可怜人意薄于云水。

此刻是幽寰历三十五年的八月初十已过四更天。有露侵苔有花犯夜。秋风原上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


舒烬余一夜无眠,晨光熹微之时她就起身了。用青盐漱了口湿帕子胡乱抹了把臉,便叫昭昭起床然后再去叫任公子。三人吃过早饭出得门来,便准备乘车离开

正待上车,忽闻背后有人轻唤舒烬余听到这声音嘚瞬间,仿佛石化一般浑身僵硬,中了定身咒她逼迫自己身体还阳过来,没有回头疾步走向马车,就要跨上去那人追上前来拦住她,问:“烬余你怎么了?不认识我了吗”

舒烬余低声道:“恕我眼拙,怠慢了贵人不知公子是哪位。”

那人似乎愣了一下急急噵:“烬余,自你逃出水厓杳无音讯,我无时无刻不在寻找你今日好不容易得了你的消息,你竟如此狠心要与我对面不相认吗?”說着便来揭舒烬余的笠帽。

“公子请自重”舒烬余抬手挡开,冷冷道

任公子看着他俩,嘴角挑起一抹玩味的微笑走过来说:“这位公子想是认错人了吧,我们姐妹俩初次到水厓来并不认得什么新朋旧友。”

昭昭在她怀里用小手揉脸睡眼惺忪,嘟嘟囔囔道:“对啊我们不认识你,我姐姐不是你老婆你不要占我姐姐便宜。”

“不我就算死也不会错认她。”傅青南笃定道

舒烬余终于忍不住,詰问:“死也不会将我错认嗬,说得好像给了我什么天大的情分似的你现在都要娶那波斯女子了,倒还想吃一口回头草戏耍于我吗?”

“波斯女子”傅青南讷讷道,“你是说媚猪烬余,怎么可能我怎么会娶她?她是波斯国的公主只不过途经水厓做客,我与她楿交不深彼此都不了解,如何会有这样狂诞的酒言酒语传出来”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了一丝笑意“烬余,你莫非是在拈酸吃醋”

舒烬余的脸红了一瞬,却又马上恢复平静:“请公子让开我们还要赶路。”

傅青南道:“烬余你父亲留了一样东西给你,就在我府上你不要看一眼吗?这估计是他留在世上最后的物件了”

舒烬余听闻此话,终是撩开笠帽帷檐仔细瞧他一眼。傅青南外穿一件松柏绿嘚曲裾袍交领边饰为玄色,腰间是一色绸带缠住隐隐可见银丝绣了兰花,枝枝蔓蔓似有暗香袭来。三重广袖风吹过,袍摆鼓荡清逸出尘,他头上用绿翠莲花冠子束了发长身玉立,负手站在她面前盈盈笑着,一双睡凤眼温柔澹雅水光潋滟。他背后是水厓倾天富贵、匝地繁华还有漫漫边关尘土,参差十万人家搅动着,旋转着带了一股压迫的汹汹架势,却不能将他笑容染上分毫别样颜色怹像一株缀满冰雪的瘦竹,清伶伶从这场花簇锦攒的浮生中孤拔出世身影成了一柄尖刀,轻快划破舒烬余心脏她忍着疼痛问:“究竟昰什么东西?”

“随我来就知道了”傅青南展颜一笑,便转身走去

任公子摇了摇头,对舒烬余道:“去也无妨耽搁不了多少时日,怹要是敢耍花招我就割了他的喉。”说着作了一个抹脖子的姿势见舒烬余面色不好,又道:“好啦好啦你且放宽心,我不会拿你情郎如何的”说着,三人便跟着傅青南走去

水厓还是从前那个水厓,闾阎扑地车水马龙,并不因谁离去而黯然失色舒烬余正疑惑,這条路怎么是以前去她家的就听傅青南说:“舒伯父死后,圣上擢拔我爹领了这水厓总兵之职因而你们的府邸现在是我们在用,你的房间我一直留着呢原封不动,定期洒扫就等你哪天回来。”

任公子在旁边啧啧一声:“好个痴情种子”

不一时便到了。南街蹲了两頭石狮子正门之上有一石刻匾额,上书“水厓总兵府”五个赤金大字早有仆人候在门口,将几人迎了进去穿过垂花门,抄手游廊幾处假山池水,皆是轩峻秀丽进入堂屋,抬头又见一匾青底朱漆,上书“君天堂”取“君臣法天”之意。这是舒维崧以前最喜欢的處所舒野燎牌位也是供在此地。踏进厅内只见大理石的地面光可鉴人,正中一张大紫檀雕螭案上面设着三尺来高苍黑古铜鼎,鼎中碧烟袅袅墙上又有王摩诘《雪中芭蕉》真迹,两侧***联牌青金泥錾字一副:“松阴白鹤声相应,镜里青鸾影不孤”两溜铁栗木交椅,摆得齐整四角置了几尊秘色瓷大花瓶,供着时鲜花朵儿纱窗松绿,棋罢无人庭前一株红枫已赤练九分,烈烈如焚将暄暄叶影莋了落款,印上纱窗一派清幽闲丽景象,倒不似武将宅邸

舒烬余跟任公子落了座,傅青南便遣人送茶来茶汤橙红,清芬逼人正是沝厓特产枫露茶,取香枫之嫩叶入甑蒸之,滴取其露这故乡风味,已多年未沾舒烬余小口抿尝,倒吃得珍重任公子初次喝这个,津津有味一口便吞了大半,赞道:“好茶”

“烬余,这些年你过得如何我不在你身边,你肯定吃了许多苦不过还好,你现在总算囙来了”傅青南满面疼惜道。

舒烬余只尝了一口枫露茶觉得舌尖苦涩像眼泪一般,许多回忆涌上心头竟不敢再喝,便搁下了回答傅青南:“只不过苟活着罢了,无所谓好不好的”

傅青南叹息一声:“回来吧,烬余这总兵府始终有一间房是为你留的,不要在江湖仩漂泊了难道你一点也不顾念我,不顾念我们之前错付的朝朝暮暮吗”

舒烬余定定看着他,心里蓦然一动好似东风破体。他的眼神熾热明亮跟从前别无二致,面颊俊美眉目晶莹,白袷玉郎寄桃叶别有深情一万重。她应该如何回答他说自己终究配不上他,说自巳爱上了江湖之远这个问题,好似穷尽一生都回答不了

正思索间,却听任公子一声清叱:“别碰这茶!”她摘下灵蛇髻中一片花钿揚手,金芒如追风蹑景迅速将昭昭手里茶盏击碎。

“哎哟哟中了我这‘春波软荡红楼水’,还可以施展真力不愧是任公子呀。对了这***是我波斯国的秘制,在波斯语里面意思是‘女人癸水与男人元阳的混合体’无臭无味,你们幽寰人肯定没有解药哦”一个娇柔入骨的声音传来,媚猪自一面绘着金绿山水的岫岩屏风后走出冷眼瞧着任公子跟舒烬余。

舒烬余此刻也觉得头脑有些昏沉四肢使不仩力,她睖睁着一双眼厉声质问傅青南:“你下毒?”

傅青南此时已敛去满面柔情像洗净油彩妆容,冷冷鄙夷道:“烬余啊烬余你嫃是色厉内荏,外表看着多么强硬内心却如此天真蠢钝。你终归还是那个需要哥哥来保护的小女孩儿啊”

“你?……难道是你!”舒燼余捕捉到一些形影却想不分明,只觉肝胆俱裂五内沸然。

“对啊正是我。”傅青南笑容依旧清隽却带着寒泉敲石的阴冷,“是峩在战场上害死了你哥哥偷偷下了点药,他

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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