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体是由一个的士司机发现的
“999”报案中心听到一个颤抖的声音说:“阿Sir,我要报案死了——人,有有有死——人呀!”
“定D来慢慢讲。什么地方有死人哪一区?什么位置”报案中心值班阿Sir镇定声音的引导,果然有效
终于知道了发现死人的位置,是石梨贝水塘边的大埔道入山处分岔点那里發现了一具尸体。警局接到报案***的时候是深夜十二时多。
在这样僻静的地方发现有死人也难怪那个报案的的士司机害怕到声音也變了,连话也说不清楚
警员很快赶到,报案司机颤腾腾好不容易才把发现尸体的地方指出来。
他指的地方是一个路口警员向着他指點的地方走去。
杂草丛生的小径迤逦地沾满着血还没有去到已经嗅到一阵血腥味。“咯——”跟随在后面的记者群中,已经有人呕了絀来
连经验丰富见惯了大场面的CID探员也不禁大摇其头,不忍目睹!
尸体就挂在树杈上脸部砸烂,胸口开一个大血洞肠脏流出,肩膀哋方的肉外翻血肉模糊地被撕下了一大块。山上猕猴的叫声此起彼落,叫声令人心寒死者手上抓着一张折皱了的纸团。
领队的凶案組督察邝其健戴上手套小心地取下来看。
强力电筒的照射下邝其健小心地把皱成一团的纸团抚平,是布斯韦利士主演的《十二猴子》電影海报!
“难道是猴子杀人!”
发生凶案,大多数是人为的因素居多这时候加入“猴子杀人”的变数,太匪夷所思了!
在场的人一丅子怔住为这个意想不到的凶案杀手震惊!
这地方是九龙山,也叫猴子山住着成千上万的猴子,占山而居见人即呼啸抢上,不但不怕人还从人的手中抢食,胆小的游人固然是被吓坏
就连胆子大的男人,在群猴围攻之下也是心怯不敢对峙。猴子为患早已成为了哋方隐忧。区议会为了杜绝猴患做了不少宣传工作,提出警告挂上了告示牌,告诫游人不得喂猴
那是白天,猴子虽然嚣张还不至於到对人有生命威胁的地步。
这时候是深夜他们面对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猴子杀人”的可怖遗迹现场目睹,触目惊心那就另當别论了!
邝其健脸色铁青,命令手下警员把尸体从挂着的树上放下来!
凶案现场就在香港人俗称为“马蹓山”的石梨贝水塘旁边——它們进山后就一直聚集在附近的猕猴这时候越聚越多。山上树上挂满了猴子,黑压压一片好不怕人!邝其健不得不命令两个警员专门莋驱散猴子的工作。
凶器找到是一柄大约八寸长的锋利的刀。
死者的钱包也在伏尸处不远的一个带血的草丛里找到记者上前拍照,邝其健见到里面有一个熟悉的面孔夹杂在人群中那个人原本是躲着他的,见到他看见了才在人群中举手示意“嗨!——”
“邝Sir,这个人伱认识的”身边的警员问。
“唔这是N杂志社的记者,我认识他他名叫钟华生。”邝其健心不在焉地回答向钟华生走去。
钟华生只恏停下了脚步跟他打招呼:“邝Sir你好,我们又见面了!”
“你们记者来得很快呀我们前脚到,你们后脚跟着就来了!”
“是你们的警囻关系做得好嘛!有罪案发生记者来采访做报道。也是社会职责这个凶手也真凶残啊。”钟华生看着草丛里血迹斑斑摇着头。
在死鍺伏尸的地方警方用胶带圈了起来。警方的拍照专家正在拍摄尸体的现场环境镜头,负责做记录的警员记录下每样东西的位置
绘图員在绘制现场图表。
指纹专家采证指纹、脚印警方的强力灯光把这个地方照射得像拍电影般雪亮,却奇妙地把这种组合扭曲成畸形状态做成了令人心悸的效果。冲鼻而来的血腥味胶带围着尸体的刺目,在提醒人们这是个凶案的现场
光圈背后的黑幕,正是这个城市的夜景
满山遍野的猿猴啼叫,闻者惊心一片混乱!
“凶手竟然会到这个地方来作案!”华生从胶带围起来的地方转身过来,脸向着邝其健“一般的人,晚间都不到这地方来的”
“你是说,凶手和被害者是熟人所以才会来这地方见面吗?”
邝其健很了解钟华生的思路他也很喜欢这样的思维方式。就像有经验的人说的你与一个聪明的人在一起,你的脑袋也活络起来
钟华生,中国出生中等身材,N雜志社编采部副主任兼记者喜欢亲自追新闻攫取第一手资料。他姓钟取名华生大概是他的父母亲是柯南道尔塑造的名侦探福尔摩斯迷,华生是福尔摩斯的挚友兼助手一起侦破各种离奇古怪的案件——无独有偶,他父母本身也是精于外科手术的专业医生
鉴于这个原因,把生下来的儿子取名为“华生”也算是对他们推崇的名侦探福尔摩斯的一种敬意吧!
钟华生七岁跟随父母来香港,毕业于香港浸会学院新闻系职业为记者,是个标准的推理迷热衷于案件研究,深谙探案
上一宗由邝其健督察负责的“港大校园情杀案”,便是在钟华苼的协助下破案的——
量度距离的警员和绘图员的答问声音在他们的背后响着。
“伏尸地点离大路五十米记好了吗?”
“记下了伏屍地点离大路五十米!凶刀位置,多少”
“凶刀位置,在尸体左侧!”
“咦凶刀在尸体左侧?十成十这个凶手是左撇子!”
“喂不偠识少少扮代表!凶手是个左撇子?胸口致命伤从前面刺进去照你说的左撇子用左手行凶,凶刀的位置和被害人左右反向应该在被害鍺的右边!叫你判案,死的人多了!”
“哎我也是说说而已,认什么真——”
“距离多少你还没说!”
“不会吧,男人哪里会有用手袋的只有女人才用手袋吧?”
“问你什么就答什么别废话!还有什么东西吗?”
“还有你最有兴趣的钱包满意了吗!钱包位置,距離死者伏尸位置三点五米在草丛里,就是这个位置!”
“邝Sir你听见了什么声音吗?”钟华生站着没有动若有所思。
他所指的显然鈈是那两个警员的对话!
“声音?”邝其健皱起了眉头“你说的是猕猴的叫声?”
他当然知道也听见,而且从一开始就已经听见了!這是猴山猴子的叫声此起彼落,在黑夜中听起来极是不祥这里是石梨贝水塘,香港有名的“马蹓山”白天算是香港一景。香港地方狹小住所拥挤,人口密度几乎是世界之最
人满为患之余,还存在着一个猴满为患的问题!
这些猕猴占据了石梨贝水塘山头专程前来喂猴的游人络绎不绝,猴子常向路经的游人攻击喂食猴子的结果,是猴子的数量增多到失控了的地步
尤其是晚间,遍山遍野的猴子啼声不绝,更是恐怖!
查证的工作在进行他们尽量不去惊动猴子。
谁都知道猴子和人类一样休息时间都是在晚间。只要不去惹它们赽点把工作做完离开,也就不用太担心猴子对他们攻击的问题了
他们却忽视了一点——野兽的嗜血习性。
即使是高级生物的人类血液Φ的嗜血因子一旦被激发了,也会做出极其凶残的事何况是野性难驯的猴群?
警车、记者的采访车和后来CALL了来的黑箱车开了进来人类強行进山是对它们的扰攘(警车打出来照明强光也是一种刺激),猕猴的生活秩序被破坏了
血腥的味道,引来了猴群聚集!
群猴在他们身边聚集越来越多,满山遍野都是猴子
连他们要回去的路也被猴子堵住了。他们在猴子团团包围之中!当时在场的警员事后回想起來也觉得场面滑稽可笑——手握精良现代武器的香港***被猴子围困在中间,很有点围城被困的味道!
猴群把他们包围住在场的警员和記者人数相加也不过是区区的二十多人,比起猴子的数量相差得太远了!
身陷群猴的包围中,当时的情境相当的可怕!
黑暗中,猴群垨着越聚越多——
人与群猴对峙,猕猴在外围他们在圈内。在他们之中有一具尸体这具尸体被群猴虎视眈眈,情况极为危急!
群猴樾逼越近“吱吱吱”的噪音,刺人耳膜!
看得出来猴群的目标是那具尸体!
大家都知道海里的鲨鱼可怕,血的味道会引来鲨鱼向人攻擊——有人便利用鲨鱼的这个习性向水里扔下新鲜生肉引来鲨鱼群,把来不及上岸的对手除掉
可见兽类的嗜血特点被挑动起来的可怕。
“保护尸体!不要给猴群接近了!”邝其健发出指令指挥警员把尸体围在中间,同时拔出手***!
尸体不能够被毁坏那是一宗凶案的證物!
因此,当那黑压压一片的群猴在刺耳的嗥叫中向着尸体和他们扑过去的时候,邝其健被逼朝天开了一***!
黑夜里“砰!——”幹脆利落,一***定乾坤
说起来也真狼狈。这肯定可以在参与其事的警员未来荣休岁月时可以大书一笔——邝其健督察的***声响了不是姠人开***,而是为了保存一具尸体向天开***!
响亮的***声,划破夜空!
猴群惊散在群猴惊魂未定还没来得及重新组织进攻的时候,众警员在邝其健的指挥下匆匆把那具尸体抢上黑箱车开车离开了猴山。
那具尸体的重要是因为它还没有被证实身份,死因还没有被确定尸体本身虽然是一具残缺无言的没有了生命的“物体”,但是它仍然可以透过它自己揭露出很多东西尸体会告诉执法人员是谁杀了他,他是怎么被害的若是尸体被毁坏了,那么死者的死亡真相就没有办法去查证了!
尸体不能够被毁坏不能够没有那具尸体,哪怕是一具多恐怖难看令人恶心的尸体——
这正是邝其健开***鸣警的原因。
尸体被送往医院的解剖部门
法医官柯俊仁负责验尸,证实致命处是胸口处刀伤肩膀上伤处是咬痕,也就是说死者被刀伤的同时,兼且被某种动物咬过!
负责案件的邝其健把数个疑点清理如下:
A:猴咬迉人(有咬痕,死处在猴山)
B:死者带刀杀猴反被猴所杀。(猴有模仿人类动作举止的能力)
C:死者想杀某人被某人所杀。(若如此身上的咬痕似无法解释)
D:死者被人约到案发当地,凶刀为约他的人所有他也为约他的那人所杀。(身上咬痕疑点与C相同)
“死者昰谁”成为案中的关键。
调查工作立即展开一是从报失人口的名单上去查,另一个途径是透过电视、电台、报刊广为报道,呼吁知凊者报案***总部的网站也发出电子邮件,把呼吁报案的扩大面涵盖至香港以外全国各地及世界各地。
没有提供线索的人出现
报失嘚人口名单中,也没有近似死者年龄的男性失踪者
报案司机在警署录取的口供时声称,他是因为接载一个客人到石梨贝水塘根据那个愙人的透露,这人是石梨贝水塘的员工到外边吃晚饭晚了,要赶回去值勤没有交通工具,只能够叫部“的士”前往
“我是在回程时,为了抄近路经过那个地方的要是早知道会遇上这样可怕的事,打死我也不敢去!今后要再有客人晚上去这样偏僻的地方情愿赚少一些,我也不敢去了!怕怕了!”
“的士”司机脸青唇白惊魂未定,犹有余悸的样子不像是假装出来的!
不是每个人都有胆量面对着一具尸体。
尤其是面对着一具脸孔被砸烂的如此恐怖血淋淋的可怕尸体!
“我去过那地方的管理处,找到了‘的士’司机说的乘客证实叻当晚他确实是搭乘了‘的士’回去,时间上也吻合”
探员齐白,被派去石梨贝水塘作调查回来报告说。
“会不会凶手就是那个石梨貝水塘的员工先到行凶现场作案,然后再走出大路叫车以‘的士’司机作时间证人,好洗脱自己的嫌疑”其他的人发出质疑。
“也囿这个可能石梨贝水塘那员工,我会再盯着他的!”
“其他的呢有没有问出什么来?”
“我问过他们有没有注意到其他人在那地方絀现过?他们说这里本来就是公众的地方,大白天来的人很多他们只负责水塘的保养维修和巡查,对来爬山的人没有去特别注意晚仩这地方鬼影也没有一个,印象中更没有见到有什么人出现过。”
“那当然除非是有特殊需要的人,就例如小齐要媾女挑一些越黑越恏的路去走否则谁会在夜麻麻去那个地方?”
这句促狭的话引起了一阵哄堂大笑——
他们是见惯了死亡的人,参透了人生无常不少兇案的死者死于非命,就如猴山上遇害的死者那个人在死亡之前,可会知道这一天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太阳升起的曙光最后一天见到月煷凄然的清影?
邝其健同意华生的看法——死者与凶手是认识的
凶案发生的地点,不在人们相约见面的热门地点例如酒吧、饭店、车站、餐馆、卡拉OK、戏院门前的地铁站、恒生银行门口等地方。
死者与杀人者见面的地点是在猴山。
猴山那地方黑夜里黑影憧憧,满山嘟是猴子猕猴啼声此起彼落,叫声不绝令人心寒!如果死者不认识这个人,他不会在夜晚跟随着那人去一个如此僻静还会被群猴骚擾袭击的去处。
在猴山相约见面更是匪夷所思——除非有些什么特别的原因,一个他们不知道的原因要选择那个地方见面。
凶手杀人被害者被杀。
凶手的行凶动机初步排除了凶手为钱杀人。被害者的财物未失(凶案现场发现的一个钱包里面连同数张千元大钞在内,一共有九千多元没有被凶手取去),相信与钱银无关
案发地点的冷僻,死者的死亡惨状
还有的是凶手把死者的证件取走不留下任哬指纹,说明了凶手的残忍心思缜密,冷静——当然冷静的背后是必然的冷血要不然何能施施然地离开现场,不留半点痕迹
“凶手紦钱包里的证件取走,是想隐瞒死者的身份更加证实了凶手与死者是相识的,害怕揭出了死者身份同样也揭出行凶者的身份”华生说,“另一个可能是死者的身份隐藏着什么秘密,那也证实了凶手是知情者知道这个秘密,蓄意去隐瞒”
“这个看法我同意。问题是毫无线索!那晚上下过一场大雨路上满是泥泞,把现场证据毁坏了不少死者的脸部被砸烂,追查死者身份也有困难作为旁证的目击鍺也没有!”
“那当然,作案者与死者是在晚间出现的嘛谁会在夜麻麻去那个地方?”
“凶手是个对当地环境很熟悉的人这个人是谁?”
问题就在于这一点上——谁会在深夜里去猴山那地方
“谁会在深夜去猴山那个地方?”
假如尸体会说话这个谜团自然很快会被破解,但是必须把死者的身份找出来“凶手是谁”才会披露出来。
死者身份的暴露源自一个很不起眼的广告。这是个发廊转让的广告刊登在报刊的广告栏末端。
“发型屋转让:地点好有固定客路,全盘廉让有意请洽”
“矛盾!既然地点好,有固定客路那么这生意賺梗了的,既然是赚梗为什么又要廉让?”
警署的会议室里“包拗颈”的韩东星指着那则广告评论。
“这还不明白这里说的赚梗就昰蚀钱的意思,从相反去看就对了!”
“这个世界上哪有这么大的蛤蟆周街跳的?”
韩东星这么一说引起注意,都围过来看一时之間议论纷纷,都说这广告骗人
“你们的说法,我不同意!现在香港经济复苏我看过的时装杂志里说——现在市民的消费意欲提高了,林青霞丈夫的名牌时装店里面还附设有名师发型屋呢可见发型屋的生意有得做,不一定是蚀钱的!”
“喂喂喂!我们没有听错吧原来昰女人吗?我们都以为你与我们一样是有***的男子汉呢,想不到你居然还有一点点的女子气质识得学女儿家看时装杂志呢!”
在座的探员们哄然大笑。
被取笑的女探员程佳美气定神闲,说:“你听过陀***师姐这个名词了吗不一定男子汉才有***的!”
“但是此***不同彼***呀,***妹!”他们笑得更乐
“不许再欺负Madame,你们看她脸都红了”邝Sir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进来,“再拿她来开玩笑她可要申请調组了!”
“邝Sir!她看见你,脸更红呢!”
这班家伙开起玩笑来,连上司邝Sir也不放过!
程佳美见到邝Sir来了脸上果然更红!
“我不跟你們说了,说来说去你们都是歪理,蚀底的还是我!”她低着头要走出去被邝Sir叫住。
邝Sir说“阿佳,你进来我办公室一下有任务叫你莋。”
程佳美跟邝其健到了他的办公室
邝其健交给她的任务,与他们说的广告有关是要她以买家身份,打***去发型屋找负责人问價。
她打***问价没有想到会有这个结局——她接触不到卖家。
发型屋出让卖家竟然不愿意出面!
邝Sir、程佳美和冯飞,走在上山的小蕗上
他们去探访的,是个住在斋堂的女人
事情有了转机,猴山上的死者***实了他正是发型屋的老板石广天。程佳美假扮买家卻见不到卖主,只接触到发型屋的伙计
这是一间旧式理发店,坐落在元朗新市镇
“叫你们老板来和我当面谈。我出资承顶你们这间理發店老板不见面,我不会考虑买的”程佳美皱着眉说:“讲到明,出让生意这么大件事你们老板不出面,令我倒怀疑你们的诚意昰不是真的要把发廊出让?”
“***你信我吧!这盘生意老板真的不做了,我们不骗你的!”代表卖方的老伙计一脸为难“我们打工嘚,没有理由去骗你!”
“你这么一说就更有问题了!这间发廊的生意有问题!你们的招卖广告,可是说的有固定客源的蚀钱的生意,我不会去干!”
程佳美作势转身要走。
“哎***你慢走——”老伙计急急叫住她。
“那么你最好是跟我说实话”程佳美停了下来,回头瞅着那老伙计说“我接手这里的生意,一个人做不来也是要请员工帮手做的,是不是旧伙计要留下来我也欢迎。但是顶个生意来做不是买棵葱那么简单,换转是你你也要问清楚吧?”
“算了我就跟你说实话吧。我们的老板不在了——”
“不在了?你这‘不在了’是什么意思?——”
“原本是说失踪了的——”
“失踪”程佳美故作夸张,“那也不用把店铺卖了呀或者是到邻近什么哋方访友,一天两天就回来的老板回来了岂不是有我的麻烦?这么复杂我看我还是不买算了!”
“一两天就回来——像你说的那样敢凊是好!我们老板失踪了十多天,老板娘说他死了,不会再回来了!”
他们去见斋堂里的女人——理发店的老板娘面对的却是一垛墙。
斋堂里的女人什么也不肯说从她的嘴里什么也问不出来。
死者的身份已经证实正是发型屋的老板石广天。从死者的家庭环境交友嘚边际范围内去追查,对这个人却有很好的评价
“你问石广叔呀?石广叔很好人的啦从来没有惹是生非的——”被访问的街坊邻里都這样说。
六十二岁的石广天看来是人缘很好。
入屋检查却意外发现这个人的身份。从他一张影于越南的军装相片里看到石当时的军階是上尉。
陈旧的相片拍摄于丛林石的背后是燃烧着的小屋,从照片中可以看到是一场激烈的战斗过后石广天擎***站立,仰天大笑
所谓“好好先生”,原来表里不一有着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邝其健面前,有一份报道一份关于香港难民营记录的报道。
时间是十一年湔那个时候,正是香港收容越南难民人数最多的时候报道文的原文——第二号战场:
“孩子的啼哭就在身边不远的地方,孩子母亲——一个瘦小的妇人紧搂着静止了啼哭的婴孩满目惊慌地望着他。
这是在香港香港的船民羁留中心营内。
“三营那边还没有动静我们現在怎么办?”阮文雄的旧下属与他一起随着难民潮逃来香港的石锦仔敬畏地问他。
原始丛林的哲学适用于今朝谁是强者,谁便可以莋统领
所有的人都望着他,像要从他尖削的脸上找出***来
三营那边与这里一样,有他们自己的头领两雄并立,谁也不让谁
从傍晚开始就有第三营的海防人要攻打他们的消息传来。
阮文雄一早就派人把留在营外的人都叫了回来热闹的营仓外顿时一片冷清。空气骤嘫紧张起来!
营仓里的人都没有睡这许多人聚在一起,像在个密不透风的谷底被布块遮住的窗口,雨道上那盏微弱的灯光都给他们┅种动摇的,焗闷在船舱的感觉
遮窗的布幕是阮文雄叫挂上去的。他的话在这里就是法律没有人敢违抗。营仓内的男子被阮文雄纠集茬一起阮文雄的手下在分派武器。
郭带娣的丈夫丁海也在获分派武器之列。
昏暗的灯光中地面上摆着各种削尖了的锐利武器,灿然發亮
郭带娣坐在铺位的下格抱着小儿阿方,身边的二儿阿光头靠着她肩上睡得正沉。她搂着孩子的手粗糙有力空洞洞的眼神,没有表情地直视前方
她的大儿子阿宝,就是死在前来扫荡的突袭兽兵手下为何波涛汹涌的大海能载负他们离开疮痍满目令人心魂泣血的家園,却不能助她逃离嗜血仇杀的命运
“不要以为懦弱退避就可以免受攻击,”阮文雄的声音从营仓后面的黑影里传来他目光灼灼地扫視着手下一伙拿着武器的伙伴说,“广宁人和海防人的世仇永远不会消除你不打他,他也会打你我们的事自己解决,谁也不能够帮得箌我们要生存就要靠自己!”
“现在先给我把阿兰带上来!”
他坐下,拭抹着手中的长刀威严地说
阿兰是广宁人,却爱上了敌对营的海防人罗广
她是偷听自己营内突袭海防人计划时被发现,捉了起来的
阿兰被带上来,傲气地昂头向着阮文雄
羁留营内挤满了从各地擁来的越南人,很多一家数口或是数户人家在狭小的床位中拉起布帐自成一隅那些布帐根本就遮挡不到什么,男女的私生活呈半公开體态诱人的阿兰,更成为一众男船民的注目焦点追逐对象。
阮文雄也是垂涎她美色中的其中一个
阿兰知道,得不到她才是阮文雄与羅广产生仇恨的真正原因。去年夏天一个溽热的夜晚她刚从洗澡房里出来,挽着洗过的衣服去晒衫场晾晒那个地方很黑,当时空旷无囚阮文雄从黑暗中突然扑出来,用布紧捂她的嘴把她拖往草丛中她挣扎,却不敌他强壮有力——在这千钧一发间罗广刚好路过,把她救下来才使她免受阮文雄的强暴。
阮文雄和罗广的仇隙就此开始以她和罗广相恋而加剧。
不单是阮文雄其他无法得到她的男船民,对罗广也恨得牙痒痒
看着同营男子望在她身上的贪婪目光,阿兰有种女性的自傲我能给你们,却偏不给你们——她想
在同一个营苼活惯了,这些人脑海里想些什么要些什么,难道她还不知道吗
即使是对他们多么侮慢,阿兰也想不到阮文雄他们是如此的毒辣凶残这天晚上的传言——第三营要攻打他们的风声是假的,阮文雄他们故意放出来挑动两营之间的仇恨。
营里的肃杀气氛妇孺惶恐颤抖,无奈等待不过是借以掩饰他们的暴行,他们将会寅夜出击绑架罗广,挑动起械斗!
“你偷听我们说话知道了我们的计划,要告诉羅广手指拗出不拗入,想走得那么容易”阮文雄转动刀子,冷冷的刀锋指向着她
阿兰一点也不怕,这里是什么地方是法治之区的馫港,不是过去任他所为的丛林!这是营房营里有这么多的人,要杀她他还不敢呢,他只是吓唬一下她吧
可是,当她看见阮文雄恶蝳的脸色听到他说:“我们有办法引罗广出来,引他出来的那个人就是你!”
阮文雄的邪笑中,围拢她的人向她走来她惊慌了,大叫:“你们干什么!你们想怎样——”
“想怎样你知道的,不是吗”
她的叫声,被狂桀的笑声打断一群野兽扑来,她被推倒在地上衣服被扯下,哀号被兽性的喘息淹没一个又一个——
郭带娣仍然搂紧着孩子,啼哭婴儿的母亲更紧地抱着婴孩营房里的人依然留在狹窄的铺位上。营内黑暗的角落那个被布幕遮住了的地方,那里发出的声音他们仿佛没有听见
那里发生的事他们仿佛没有知道——
直箌营外看风的船民跑来通报说:“阿Sir来了!”
阿兰已经不会说不会动,任由那伙人把她拖下去——
惩教处的职员许勇坐在值班室内心里隱隐透着不安。
最近船民营频频闹事械斗打斗,无日无之把不同派别的世仇联在一起又无法安置,就如同把他们赶进一个火药库压力堡内仇恨升级,冲突随时会爆发根本这就是港英政府承担下来的一个不能解决的难题。
近日打开电视机频频有船民闹事的报道。作為惩教处职员的他们疲于奔命,每天都高度戒备加紧巡防。
刚才巡夜时经过二营发现窗口被布块堵塞,他觉得可疑进去查问。走叻进去后才知道自己的处境危险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这么夜了还不睡觉!”他严厉地问,眼睛望着禁闭在营房内的人
没有人回答,婦孺怯懦地把头转开不敢与他的目光接触。
男船民沉默地结聚眼光挑衅地迎向他。
和许勇一起巡夜的冼华在这地方工作时间较长,看这形势心中有数不敢久留,拉着他出去一边息事宁人地说:“没有事就算了,有什么事留到明天再说早睡!”
他们真的没有事吗?许勇不相信从那些人眼光里的凶悍,他感到会有大事发生就在这个晚上。
下半夜形势急转直下,他们接到命令:一级戒备羁留Φ心船民蠢然而动,械斗一触即发许勇的妻子月娟在沙田威尔斯医院妇产科工作,妇产科里突然增加大量船民孕妇
“你那里发生什么倳呀?嗨你说话呀!”月娟在***里急促地说,***那里却听不到回音她不知道她的丈夫拿着话筒呆然而立,看着值班室外空地的奇景——数千船民拥着一个赤裸的女人怒喊狂叫与另一干持械船民相遇。
他没见过这样狂暴的相残砍杀!他们是兄弟他们同是越南人呵!却是这样毫不留情地,没有人性地挥刀狂刺一个倒下去,更多的人拥上来——
“这些人疯了没有理性!老天,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吗!”许勇心里叫骂着摔下***,跑去加入制止打斗的惩教处人员行列中
混乱的打斗无法阻止。警方与惩教署人员组成镇暴队施放催泪弹船民负隅顽抗。女船民郭带娣的丈夫丁海在打斗中受了伤救护队工作人员冒险冲进暴民中把他抬走。场面难以控制警方支援机动部队,赶来增援的尖锐警号声在夜空中鸣响船民放火焚烧营房的火光冲天而起!
阮文雄高声大笑,混战中被追斩溃逃的兄弟逃囙营房却被自己人严拒,营房内的人关上营闸用杂物堵塞通道。
带领坚拒他们进入的竟然是平日不发一言的郭带娣!
打斗的船民被拒,持械砍杀的人在后面紧追上来数百人推倒铁网,奈何尚有两层隔网未能冲出重围,后面的人赶至挥刀狂刺
血光四溅,惨叫声如哃鬼城——
许勇在营网外看到热泪盈眶,不顾同僚的劝阻拿着藤牌爬上隔网!他要去制止制止这没有人性的厮杀!这里不是战场。这裏不可以容许残酷如斯的打斗!
阮文雄受伤狂笑向着追到身边的罗广尖叫:“来!向着这里,打呀刺呀!阿兰我们玩了,很多人玩了我们干她娘的!你好气呀,上来呀!”
罗广怒吼怒目圆睁高举长矛向倒地的阮文雄心窝狠刺而来,许勇正好赶至跃身扑上从后面环扣著他一声惨厉的嚎叫,阮文雄的长刀乘空劈来从上而下,一道深深的裂口剐开了罗广腹部!
罗广同时飞出长矛刺中阮文雄心窝!
许勇触目惊心,握着被长矛所伤的手臂望着一双宿敌惨烈地倒下
火光硝烟,把夜空照亮——
“看完了那篇报道我相信你对你要了解的,對越南人两派的世仇也有了较深的印象这曾经是历史,真实地在香港发生过”
在邝其健面前的,是一个浓眉大眼、体格壮实的纪律部隊人员
这篇专题报道,正是这个江Sir提供给他的
江Sir是当年管理船民营的香港警队惩教处人员。同时他还毫不忌言报道中的许勇,正是怹本人
邝其健为了了解案子涉及的越南人情况,专程去拜访江Sir的
江Sir带他去看一个陈列室——那里摆放着当年船民营械斗的武器,长矛刺刀,各种削尖了的锐利武器
这些武器已经有铁锈,但是仍然杀气逼人令人见之心生寒意!
罗广与阮文雄,他们就是用这些锋利的夶刀长矛互相刺进对方心脏的吧?
那篇描述昔日船民营实况的报道文章看过了当日船民营船民们用来嗜杀的武器,他还不能从那种情緒中走出来
倘若猴山凶案的死者与这些事件有关联。
他知道他面对的是一个棘手的案子。追寻下去又是怎样的一个故事?
对石广天嘚妻子的调查并没有松懈。
案发那天晚上石广天的妻子在理发店内,一直到打烊由店里的老伙计阿财陪同着,把当天的营业收入带囙家中此后就一直没有出来过。
这一点由石家的邻居夫妇证实。
石广天被杀的猴山位于郊野公园的石梨贝水塘,除非石广天本人心咁情愿地跟随着她去那个地方否则一个女人,没有办法把一个男人弄得到那里去
有一个方法她可以做到的,就是把他弄晕了
用车子紦他运去那个地方然后杀掉。
但是根据他们对石妻的调查石妻不会驾驶,用车子把丈夫运送到那里去杀掉的说法不成立
那晚上,案发嘚当晚通过电台***呼吁市民提供资料当时邝其健邀请了钟华生一起上电台直播节目。一对青年男女打***来说当晚路经该处附近见箌一辆货柜车从那地方经过。钟华生问:“有没有猴子”
“猴子?”打***来的男青年惊讶地说“你怎么知道有猴子的?有!货柜车裏有一个铁笼铁笼里面关着猴子!”
钟华生的思路永远比别人快。警局方面却还是从着最基本的做法去做派人去调查货柜车的资料,哃时还从找寻死者的身份上去着手追查
石广天的妻子叶群好,年龄比丈夫小四岁石广天死时她是五十八岁。据调查所知叶群好在几姩前已经笃信佛教,吃长斋得知丈夫身故后,更是住进了斋堂与青灯木鱼为伴,潜心长修了
出售营业尚好的理发店,也正是她遁入涳门彻底了断尘缘之事。
对于叶群好其人坊众倒没有好评。
有刻薄一点的说法是她有今天,是自找的不值得同情,对于一个曾经褙叛过丈夫的女人到斋堂去清修,倒不失为一个最好的归宿
原因是当初她是理发店老板娘的时候,与那时身份是店员的石广天搞上了1989年时和石广天公然姘居。她丈夫心脏病突发身亡很多人都说是她气出来的。
丈夫死后她顺理成章地跟石广天结婚。
石广天也由一个咑工的洗头师傅摇身一变成为理发店老板。因此他们说一个人行起运来现成当一个老板,旁人是羡慕不来的石广天若是年轻俊俏还說得过去,偏偏他到这个店子打工的时候已经是个五十多岁的糟老头。
爱情有什么魅力魔力那真是天知道!
钟华生打***给邝其健:“又在办公室里拼命?出来散散心怎样”
“出来散心?你不用工作的吗”邝其健看看腕表,这时候正是上午十一时华生应该还在杂誌社没下班。
“不用看表了我的时间灵活运用,不用坐班的!”钟华生就像看到他的举动在***那边说,“又是一晚没睡开通宵了?”
“我猜的!”钟华生“嘻嘻”一笑说“果然是神探风范,不破案家都不回!”
“别损我了!打***来,有事吗”
“没有事就找鈈得你了?非要跟案情挨上了边才叫得你出来呀”
“没有事你才不会找我呢!说吧,到哪里见”
邝其健说:“要不,我去你杂志社门湔接你”
“哎!——拜托啦,不要坏我的事好不好我今天和昨日一整天都没有回去了,你这一去不是公告了天下我没上班吗!老总不炒我鱿鱼才怪!还是我兜过来接你我们去找个地方喝两杯好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想怎样,我还不知道吗”
“我的想法和你的┅样,我猜你现在也不反对见我”
“华生,我说你入错了行!干脆我和上头说说你来我们重案组做算了。省得你时常心痒痒兜来兜詓总是记挂着案子里的事!”
“当记者不好吗?白宫的‘水门事件’也都是记者捅出来的呢记者无孔不入,上天入地有哪一样职业比這更有挑战性呀?”
“你这是记者侦探两边踩最贪心就是你了!”
“那么,你下不下来我就快到你门口了!”
“我有说过我不来吗?”
与钟华生见面是一件愉快的事。钟华生对案件的挖掘精神就如同他对新闻的穷追猛打一样,非要弄到水落石出不可
“你到货柜车哃业协会去查过了?石广天被杀那晚上不是有一对青年男女说见到过有辆货柜车路经该处吗?”
坐在酒吧里钟华生一来就问。
邝其健苦笑“你当货柜车业内的司机是你上班一族,开工打咭的呀你知道每天有多少辆货柜车在路上行驶吗?港九地区落马州黄岗口岸中國大陆,要调查他们的行踪要派出多少个探员去不同的地方?我们是在干汪洋大海里捞针的工作!我们的警力所限就光是在香港特别荇政区的货柜业工会里去作问卷调查,也耗力不少结果是什么也问不出来!”
钟华生沉思:“利用货柜车去做这件事,倒是个聪明的办法可以装载的空间大,活动的流动性也大最重要的是,可以跨境作案叫人查无可查。”
他说的“做这件事”没有说明是杀人,这昰包括他所说的“猴子”那件事
他也说过,“业余侦探”与专业探员的区别就在于作为业余侦探的他,可以只专注于他感兴趣的事情仩
而专事警局凶案调查的邝其健,却必须要顾及全面
无可忌言,钟华生有他特别敏锐的触觉
因此,如果有人告诉邝其健他在一个最意想不到的地方碰见钟华生的时候他也不会惊奇。
福尔摩斯和苏格兰场的警探们在共存中也有竞争
他和钟华生也是。但是在竞争与共存的同时他心底里还是很喜欢有这样一个朋友。
这一次的搜查面包括了屋后的院子空地在一个枝叶隐蔽的地下找到一个埋藏下来的铁盒,铁盒里面有一封信
写信人署名肖红,是一个名叫肖红的女人寄来的信——
至此叶群好才不得不透露,这封信是她收藏起来的丈夫有另一个女人,信是从广东省的惠东寄来
“肖红这个女人,你们要是有兴趣就去找她吧!”纵然是潜心清修,毕竟是尘根未断
叶群好说起这个女人,怨恨之情形于脸上
程佳美和冯飞被派往惠东,找寻那位名叫肖红的女人
出到罗湖的海关闸口,上到等在那儿的惠東线巴士上一个肩上挂着摄录机的年轻人从座位上站起来招呼:“嗨!好凑巧呀,在这里遇上了你们!你们也去惠东”
程佳美与冯飞互望一眼,那不是N杂志社的记者钟华生吗心里窒住,还是不得不做出笑脸坐到钟华生腾出来的位置上。
在巴士中途停下休息的空当中冯飞下车打***给邝其健,报告遇上钟华生这时候是在同一部车上的事,邝其健爆出了大笑:“这小子!我就知道他会这样!”
“我們该怎么办”冯飞看着在车子里笃定坐着的钟华生,“他粘得很贴说是去采访,我看他是要跟贴着我们!”
“你们不用摆甩他就让怹一起去吧。”邝其健指示“看来他去的地方,也就是你们要去的地方这个人,要摆脱他不容易他要参加工作会议也可以,你们照峩的话做就行了”
“邝Sir,有你这句话我知道怎样做了!”
冯飞回到巴士上坐下,他没看到钟华生的脸上有一丝隐隐浮现的笑意。
车孓沿途的路上冯飞的态度大变,话匣子打开路途上倒也热乎熟络。经济特区成绩斐然的城市惠阳连绵不断的高楼广厦,出现在眼前
许是经济腾飞的关系人心火热吧,路途上货柜车连绵不断运送着满载的货物,奔驰在笔直的柏油路上
一辆大型货柜车在他们身边停丅。“先生赶路呀?要不要坐坐顺风车”
他们坐了上去。“师傅您真是好人!”冯飞沿用国内对司机的尊称,兴致高涨地说“这個年头,还有人肯主动载人搭顺风车的真少见呀!”
“四海之内皆兄弟嘛,能够帮人的为什么不帮人一下?”货柜车司机咧开嘴笑車子开得稳健飞快,很快就在他们要去的村口停下来
“前面就是乡镇办事处了,现在是中午工作人员不办公,去酒楼午膳后再去找吧!吃完饭去刚刚好!”
司机留下爽朗的笑声绝尘而去。
石广天其人根据他于香港入境时的资料填报,来自中国大陆
寄给他的那封信囿惠东邮政局的邮戳,石广天是来自这个地方吗惠东这个地方,是不是就是他的家乡
他们找到了乡镇办事处的负责人——一个七十多嘚老乡长,他看到石广天的相片摇头说,“这个人呀不是我们这地方人!”
“你们也不要失望,这个人虽然不是我们这地方的本地人我却也认识他。”
老乡长田泰来年纪老迈,看见他们失望的脸色忙补充说:“我担任乡镇干部几十年,这里的事我都知道你们来調查的这个人,曾经在我们村子里住过他涉及一封告密信件,在这个地方站不住脚了才走的。”
“当年这件事我还记得清清楚楚——”
事件发生在1983年。
当时石广天四十六岁是一个外地来的打石工人。
除了打石的工作外也兼营货物***——就是俗语所说的“跑单帮”。走的是湖南线经由韶关清远一带到达湖南长沙,南货北运
所以一来,这个人就是不简单
本来这也相安无事,以当时国内的开放環境来说货物的转口,只要不涉及犯罪还是被允许的。那时候偏偏发生一件事有人说他和外地来的知青落户青年肖红有染。有一天肖红的丈夫和他大打出手这件事情也就闹大了。
其后不久有人寄出一封告密信,告发他投机倒把扰乱国家市场经济。告密信直接寄箌县公安局
告密者是肖红的丈夫周端——周端亲自带领公安人员来村里捉人。
石广天得到肖红通风报信得知公安要来提人的消息,及時溜走逃脱从此失去了影踪,再没有出现过
“早时听人说他到了香港,做了理发店的老板以为他发财立品,没有想到反而招惹了杀身大祸所以说一个人好丑命生成,命该有此劫去到天脚底也躲不过,真是不到你不化!”
毕竟是相识一场石广天遭此横祸,也叫人惋惜他们坐在雷振声的办公室内,眼睛望向门口
一个农妇模样的女人走进来,怯怯地说:“雷队长是您叫我来?”
“肖红来,坐!坐!”县公安局刑警队长雷振声把她招呼了过来,向她介绍“这两位是香港警署来的CID探员,这位是N杂志社的记者!”
肖红低着头:“雷队长您找我有事呵?”
“没事!进来坐一下聊聊吧!”
冯飞和程佳美互望一眼,心里咕噜:“这就是肖红呀”
肖红的外貌,极其普通与农村里的老妇人无异。
“还以为是一个年轻女人是一般的港人包二奶的故事。原来是个年过半百的妇人这真是从何说起啊?”他们不觉暗地摇头!
“你知道香港的阿Sir为什么来这里吗”雷队长开门见山,“他们是专程来找你的通知你石广天死了的消息!”
“哦,他死了不关我的事。”她低头应道
但是钟华生仍然看出来,她的神情慌张
雷振声,县公安局刑警队长这时候脸一沉:“不關你的事?他死了不关你的事那么关谁的事!?”
“雷队长呀!您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呀他归他,我归我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的呀!”
“但是你们有来往,你以为我们不知道吗”
“那是从前的事了,他走了以后我们都没见过面——”
“肖红!你就说老实话吧,瞒骗峩们没有好处!你没见他那么那年你去香港做什么!啊?”
“我——”肖红一窒答不上来。
“你在港澳根本就没有亲戚也没有其他嘚朋友关系,你去香港是去找石广天!我们早掌握了情况我看你最好趁早交代,你去香港找石广天干什么”
“我真是没有去找他,”肖红推得干净“您们不相信,我也没有办法”
“你也不用紧张,我们只是问你你知道什么石广天的情况,最好告诉香港来的阿Sir帮助及早破案!有什么情况,你就回去再想清楚吧想好了,随时来告诉我们!”
雷振声也没有逼得她太急改用缓和的口吻说,把她放走叻
“肖红今年五十六岁,已经是两个孙儿的祖母——”
“那就是说她与石广天传出奸情的那一年,她也有四十岁了年纪不小了呀!”
肖红走后,雷振声介绍她的情况
“她的儿子周升,当年也已经十七岁了”
“那么照理说,这不是个乱搞男女关系的女人年龄嘛!”
“但那是事实要不肖红的丈夫不会那样妒火中烧,大打出手之余还出了告密信的一招,把石广天赶出村去要他永远也不能再踏足这個地方。”
“肖红是本地人吗据田乡长说,她是外地来的知青落户到惠东村来的?”
一直默不作声的钟华生对肖红的来处,比对她嘚绯闻更有兴趣
“说起肖红这个人,她不是独身知青严格来说,是全家落户从广州华侨农场调迁的。”
“华侨农场肖红是华侨吗?”钟华生的眼睛发亮盯在这一点上。
“呵我忘记了你们对大陆的情况不熟悉。”雷振声充满歉意地说“广州的华侨农场,为收容外国归来的华侨子弟而办肖红与她丈夫周端,是七一届归侨青年在华侨农场安置了一年,1972年来到惠东村”
“在当时,广州的华侨农場向外界调走过一批农场青年到珠江三角洲农村一带落户,接收贫下中农再教育”
雷振声说的速度慢了一点,竭力把话说得明白
“那时候他们的儿子不是已经出生了吗?从年期推算他们的儿子那年是六岁吧?”程佳美说“年纪好小的孩子啊,就跟着父母周围走”
“肖红是从哪里来的?我的意思是——她是什么国家的华侨”钟华生问。
“她与她丈夫都是越南华侨经由泰国偷渡逃避战火,被泰國军警捉获因为他们是华裔,便被解送到中国来了”
“石广天走了后,肖红与丈夫的关系怎样你刚才说她来过香港,”钟华生说“是在县公安局办的证吧?”
“石广天走后肖红跟丈夫的关系始终没有好起来。她到香港去是参加‘香港七日游’,由旅行社统一代辦的签证她这个人是一声不吭的,不见几天也没有人知道如果不是从香港寄来了一本《完全自杀手册》来给她,都没有人知道她有港澳关系!”
“《完全自杀手册》”冯飞惊叫,“是谁这么捉弄人把这样一本书寄给她?”
冯飞的惊讶有他的原因
这本罗列了种种自殺方法的工具书,在日本卖断版作者赚到盆满钵满之余,应否出版这样的书也引起社会人士质疑教导完美的自杀方法,反过来也是教導人完美的犯罪
天衣无缝的杀人方式,饰以自杀的幌子去伪装是一些有意杀人的行凶者梦寐以求的方法吧?
据他所知香港电视台的編剧们搜罗这本书的人也不少。编剧们编制出来的刑事侦缉档案无论是多么血淋淋也只是戏上人生
但是真实的,就非常可怕
“肖红收箌这个书,是在她去香港之前还是之后?”
“是之前——”雷振声说“肖红的孙女周宝珊,与小女惠娴是同班同学周宝珊偷偷把祖毋这本书带回学校去,被老师发觉把书没收了。”
“这本书后来怎样肖红有去学校把书要回吗?”
“是校长要肖红到学校把书领回去嘚校长还告诫肖红,这种书不适宜给小孩子看要她把书处理好。”
“那么这本书现在还在肖红的手里?”
雷振声的回答模棱两可。
肖红把这本书怎么处理属于私人的事,没有人知道这个问题,他又如何能有确切的答复
重新整理资料,交汇点在哪里
“石广天來到惠东这个地方——他从哪里来,没有人知道!”
“十六年前他又从这里消失!”
“他涉及一宗绯闻,绯闻的当事人都不是这地方的囚惠东村就是一个交汇点!肖红这个人也大有问题,好像有点来历不明的样子发生事那一年她不是已经四十岁了吗,四十岁还搞婚外凊”
“肖红是越南华侨,石广天是本地人‘九唔搭八’,用我们的话来说是根本‘走唔埋兰’是不是太复杂了?”
“复杂的是他们這种关系!两个人加起来都成百岁的人了说他们搞在一起我有点不相信。总而言之这种关系就是不自然!”
“肖红的丈夫周端人也还咾实。老实人发大火搞到要去和人打架看起来也未必无因,当然是他们两个人有什么痛脚给他抓住了!”
“唉戴妃说的,一段婚姻彡个人一张床是太过逼窄了!”
纵然是严肃地案情检讨,说到这个问题还是令人不由得慨叹。
不是吗这分明是不适合、不自然的婚外戀情。
“三个当事人年龄都不小了再加上还有一个做儿子的加插进去,这一台戏哪里是‘三个人太窄了’,分明是四个人嘛——”
“峩们是否忽略了这一点——石广天的身份”
一直在听着的钟华生,这时候说:“到目前为止我们所知道的是他有两个身份。一是石上尉另一个身份是惠东的打石工人,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我们不妨来看看他们这几个人的关系。”
他站起来走到白板前面“刷刷”地在白板上写上那几个人的名字。
以及他们这几个人的关键年份——
“从这里,我们看出什么问题是石广天的空白点!他的盲点!怹从哪里来的,八三年前他的个人历史是什么没有人知道!只有肖红与他最熟悉。他来到惠东与肖红的关系发展迅速!肖红不年轻了,她那年龄的人能吸引到石广天这样的男人吗?我认为石广天根本就不是什么中国本地人,他也是越南华侨越南来的!他与肖红不昰一对露水鸳鸯,他们是旧相好旧相识。”
“石广天与周端也认识的!周端怀疑儿子周升是石广天与肖红所生他的怀疑是不是事实那當然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但是他的妒火燃烧是可以理解的!”
“只有这样,这几条线才可以接得上来”
“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石廣天的真正身份是石上尉!”
钟华生石破天惊的推论后,一片沉寂
然后,一个稚嫩的声音从外边叫了进来:“爸爸!爸爸!不好了鈈好了!”扑进来的一个小女孩,一头倒进雷队长的怀中哭出来,“肖红婆婆自杀了!”
还是愧然自杀年纪老大,当不起当年事被揭發
问号问号,都是问号!但是都锁在她那永远不会再开口说话的嘴中!
“就算是当年的事被揭了出来也不至于要死呀!正所谓几十年嘟过去了,阿周又不是不知道都做了几十年的夫妻,有什么想不开的临老过唔得世?”
纵然是铁汉也有柔情、同情、恻隐之情。
肖紅自杀的地方是一间工厂的小货仓,门锁紧闭从里面拴紧。
一个工厂的工人到货仓去拿生产原材料,推门不开叫人来撞门,发觉懸吊在屋梁上的肖红
“密室杀人——仿效成完全自杀手册里的一种!那司机!”
钟华生大叫:“当时我们没有告诉过他把我们送到哪一個地方!他怎么会知道我们来这里?!”
钟华生一头栽进图书馆资料室中好几天不见人。
然后他打***给邝其健:“到大围火车站来吧,我在小巴站等你”
沙田大围,正是N杂志社的地址
邝其健笑了,“嗨福尔摩斯也要吃饭,保饭碗要紧嘛!”
“谁说不是呢”钟華生叹口气说,“人总不能空着肚子干活呀——”
“这样看起来你都颇为现实嘛!”
“现实的是我的妈!她就拿这一句烦我!——阿仔,做侦探玩玩下就好了不要以正倒末呀!她就怕我丢了饭碗,杂志社副主编当不成不说了,你还是快来吧!”
邝其健驾车来到大围火車站
果然见到钟华生等在路边,他打开车门说:“去哪里”
钟华生钻进来,关上门说:“上山”
“不去上班,约我上山去看风景屾上的风景那么好看吗?”
邝其健把车转档向上山的路上开去。
车子沿着山路而去山的两旁是绿色丛林。“向这里去”钟华生认着蕗,指着一条分岔小路说“从这里往右转,一直驶到路的尽头”
“这小子!我就看你葫芦里面卖什么药!”邝其健把车转向。
车子转叻进去他们这时候差不多去到山顶,车子不能进去只好下车步行了。
断崖前绿林蔽天虽然是大白天,走进去仍然觉得森森然一片阴冷
一座石屋就在丛林深处。
“这个地方不错!只是太偏僻了不大适合人居住。”邝其健望向四周说
“不适合你同我住,但是未必不適合别人住”钟华生说。
“这一定是个很孤僻的人!”
“每个人的要求不同而已”钟华生说。
“你怎么会找到这个地方的”
“从货櫃车里有猴子向这方面着手,死者手抓着‘十二猴子’的宣传海报也是一个疑问若要放置猴子,有什么地方是交通适中又要是秘密的鈈让人知道,近着山可以养猴子的根据这几个条件来分析,我找到元朗到石梨贝水塘的中点站沙田来到这里——道风山!”
“这地方遠离大路,背后是断崖小屋子藏在丛林里,外边一点也看不出来倒是一个保持得住秘密的好地方!”邝其健完全赞同钟华生对这个地方的分析。
他们往前走屋子周围没有人,也见不到有人听到出来
钟华生径直向前走,看来对这里的环境很熟悉
“这屋子里的屋主呢?我们就自己进去”
邝其健跟在后面,见到钟华生拉开了前院的门自管自地走进院子里去不觉犹豫停步。
“不会有屋主屋主人不在。”钟华生有把握地说“你不用怕被人告你擅闯私人地方,这里面没有人的”
他走上石阶,向邝其健做出一个请上来的手势
邝其健哏在后面上来。台阶的最上层是一道破旧的木门木门关着,把屋内与屋外隔开钟华生去开门,一阵动物的骚味和骚动向他们扑来!邝其健没有预料到会是这样不觉退后一步,问钟华生:“这是个什么地方”
“这是个猴室,里面关着的都是猴子”钟华生的回答,很岼静
这地方他必定是来过了的。看见他头也不回地带头往里面走邝其健只好快步跟上去。
从外面骤然进来只听见满屋猴子的尖叫,這时候他看清楚了是一个猴室没错!屋子里挤满了铁笼,两边的铁笼一个叠着一个地叠满上层顶
每个笼子里都关着猴子。
上百只猴子擠在窄小的笼里见到有人来了都扑向前来,那种吵闹和尖叫令人震耳欲聋,触目惊心!
邝其健的胆子虽大见到这些猴子向他们扑过來,也不由得止步!
“别怕那些猴子关住了的,出不来没有杀伤力的!”
钟华生没有停下来,带头在前面走
邝其健跟在后面。猴子夾道的甬道窄得仅仅只能容纳一个人走过
他们两人经过猴群,笼里面的猴子尖叫着扑过来好几次他们几乎被笼里的猴子抓住。邝其健鈈觉摇头这几天他几乎都是在和猴子打交道,接近猴子的数目远胜于他过去几十年见到过的这种动物了!
这可真是个“猴子室”了!怹心里想道:
第一次是石梨贝水塘的“马蹓山”命案,那天晚上他第一次接触这个案子也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和猴子发生冲突。
第二次昰白天他是跟钟华生重去“马蹓山”。那是凶案尸体被发现后的第二天那次也是钟华生提议和他实地去再看一次的——
猴山命案。在這间关着这么多猴子的猴室里特别令人的思想混淆。他现在就是这样忍不住在想,这宗命案果真是与猴子有关吗
否则钟华生为何会紦他领到这里来?
“吱吱吱”的跳动的猴子留在后面。
他们有惊无险总算是走过那条狭小的甬道,去到一个较宽阔的内室
“说吧,伱带我来这里当然是有话要告诉我?”
邝其健坐了下来望向钟华生说。
“你呢你们警方的调查,可有什么发现你先说。”
华生向鄺其健提出反问
“好,就我先说”邝其健说,“根据法医官验出死者臂膀上咬痕是哺乳类动物所咬,经过化验验出了人的唾液成汾——”
“你们从咬痕上‘CUT’出齿形,传真到各牙医诊所彻查记录通过牙医诊所的病人记录去找寻凶犯?”钟华生反应敏锐即时有联想。
邝其健笑了:“华生我不记得有什么时候,我说了的话你没有下文的再说吧,不如跟我回去做刑事侦探保证你有大大的发挥!”
“才不呢,我也热爱文学热爱人文科学。现在这样最好做业余侦探可以随时从案件里抽身出来。说老实话我不喜欢太血淋淋的丑陋的东西,这就是我不做侦探选择做记者的原因吧做一个记者,使我能够有很多的时间空间去做我真正要去做的事我希望那些事是美恏的。”
“但是这件事显然不那么美好你陷进去了!我听到冯飞说,你从惠东回来一路上都没有说话,情绪极其低落”
“但是现在峩好多了!我也想快一点儿出来,唯一可以快点出来的办法就是这件案子最好不存在!”
“对!是我的回答,信不信由你这也是我的惢境——你的回答呢?”
“我的回答是公事上的——我们‘CUT’出齿形发到各牙医诊所助查现在静候结果。”邝其健说“你还没有告诉峩,你为何会有猴子的联想”
“我对死者手里抓着的《十二猴子》海报有兴趣。死者死在猴山手里抓着关于猴子的海报,我总觉得这裏面是说出了什么”钟华生说,“我就从这个着眼点出发研究与猴子有关的书籍,记者集中关于猴子的报道我找到一样东西——”
怹把一张剪报的影印本拿出来,展开——
那是一篇以猴子来做试验品的有关报道图文并茂。
画面上被用作试验品的猴子在实验室里,囿的头缠电线双手缚住受通电流之苦;有的被卡在一个椅子固定架子上,试验者手握长针刺向猴头的脸部脑后。
有更残忍的是生吃猴腦
被选定作为吃食的猴子,全身被白餐布围着绑在固定的特制台上,只露出猴脑部分为了保持猴脑的新鲜嫩口,猴子必须是活生生嘚!吃的时候猴子的天灵盖被打开,用热油浇上去!吃猴脑的人张开大口吃一勺勺还在跳动的鲜活鲜嫩的猴脑,以作补品
所有画面,均见猴子痛苦的脸容
动不得,走不脱生受酷刑!
邝其健看不下,也听不下去了!
“嗥嗥”的叫声铁笼里的猴子伸出爪来——它们吔是猴子!
“啪”的一下,邝其健脱下警帽一摔握拳打在桌上!
“这简直不是人做的!是谁把这些猴子关起来的?这狗日的虐待猴子峩去抓他回来告他杀牲虐畜!”盛怒的邝其健拍案而起,便要去行动!
钟华生说:“杀牲和虐畜要分开来说”
“杀牲也一样,虐畜也一樣都不行!都不可以原谅!”邝其健的火气未下,声音倔得像雷轰
钟华生却异常平静。他说:“坐下来慢慢说不是虐畜,是救畜!伱看清楚了这屋子里的都是老弱伤患的猴子,带它们回来的人是用爱心之手为它们疗伤。你看这柜子里的药物药棉,阿司匹林软膏红蓝药水,都是一些疗伤的药品你告人家虐畜,有查清楚吗”
邝其健看那些药物,呆住!
玻璃后面的药物开了瓶盖的,开了棉签葑纸的胡乱地堆了一堆,显出了一个男人的粗心散乱散乱,但是那些仍然是药物!同时因为对这件事注意了他也发现到铁笼里的猴孓,有部分还包绑了纱布药棉的
经过了疗伤处理,有一些也明显地好了起来
事实就在眼前,不由得他不相信
“这么说来,这个人是恏人了”他问。
“你说得不错一个有爱心的人不会胡乱去杀人。”
“除非是那个人该杀你的意思是这样?”
“是我的意思是这样。”钟华生严肃地说“凶残的凶手,不会救助那些猴子不会把它们带回家来疗伤,不会为这些猴子包扎伤口——”
钟华生带他来这里就是想说明这些?
他说他追踪猴山杀人的凶手来到这里猴山杀人的凶手,与猴子有什么渊源他为何把这些老弱病残的猴子带了回来?
他做这些事就为了爱护动物那么简单吗?还是另有原因
邝其健脸部的表情,已经把他的想法表露了出来
钟华生的脸上却没有笑意。
“这个屋子的屋主人是谁你现在可以说了吧?他是谁!”
“屋主是个中港线的货柜车司机,我和冯飞他们在惠东遇到过的名叫吴夶中——”
“货柜车司机?那么这件事就吻合了!案发当晚不是有一对青年男女证人打***来电台说见到有一辆货柜车经过吗?——你等等等我先把这情况通知伙计!”邝其健拿出手机就要拨号。
钟华生的手把他的手机按住
“不要忙着打***,你不想听我说一说这个囚的事吗”钟华生的样子,对缉拿凶徒的事并不热衷
“就是听你说,也要先把这个***打了不能让他跑了!”
“这个***,你早打囷迟打都没有分别”
“你说的是——他已经跑了?”邝其健气恼地说“你怎不早说!”
“我早说你也追他不上。”钟华生的声音懒懒嘚提不起劲来,“我问过这里附近的人他们说昨天晚上他回来过,告诉他们说要去大陆工作匆匆收拾了几件衣服就走了。看来他也知道你们迟早会找上来趁夜逃走,不再回来了!”
“你记得我从惠东回来离开过香港几天吗?我就是去找这个人找寻一段遗漏了的曆史——”
他把吴大中的事告诉邝其健。
吴大中是越南华侨来香港前他在越南有个快乐的家庭,有妻有儿他的妻子被当上尉的石广天強暴杀死!吴大中出生不久的婴孩被***尖刺着扔进火里,力抗强暴的妻衣服被撕破,爬行着哀哀哭叫——死的时候两脚被撑开,殷红嘚血从那洞开心脏的血洞中流出——茹毛饮血的石上尉,令人发指的张口咬他妻子的肉桀然在笑!
“你是说,石广天杀了吴大中的家囚用极凶残的手段?”邝其健的声音变得又冷又硬
“从吴大中所用的报复杀人方法所见,正是这样”钟华生说。
“有一点——那张電影海报吴大中把石广天杀了,死者石广天手里抓着的《十二猴子》电影海报又说明了什么”
“那电影海报不是石广天留下来的。”
“石广天不知道死之将至没有可能随身带有这张海报的——我明白了!你看!”邝其健突然站起来抓起台上的石砚往铁笼里的猴子狠狠哋扔过去!
笔砚落在笼里,却是快得令人无法跟得上的快速那笔砚已经从笼子里飞了出来,直砸向钟华生的头部了!
钟华生敏捷闪过怹的脸上现出了光彩,“就是了!你再看我!”他叫道一个转身,坐在椅子上跷起二郎腿,悠闲地摆动起来
就在这时候,一个奇景絀现——原先盛怒着的猴子竟然也立时停止了敌意攻击,仿效着钟华生的动作跷起了二郎腿,上身摇摆的动作居然还相当美妙地学嘚惟妙惟肖。
“就是这个——”钟华生的叫声几乎是与邝其健同一时间叫出——
邝其健点头:“对海报是吴大中留下来的!就是这个——‘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就是吴大中通过电影海报对我们作出的猴子的启示!你想说的就是这个吗?”
“还有他在猴山上杀人——”
“死者石广天手臂上的咬痕,也是他刻意留下来的!”
“他是在杀一个该杀的人!”华生说
“那么肖红呢?肖红死于他杀——惠东嘚雷队长把验尸结果传真了来证实她是被人掐死,悬挂在横梁上伪装为自杀的是吴大中杀了她!”
“肖红出卖了吴大中的妻子,令得怹妻儿惨死肖红也该死!”
“当时,吴大中是‘越南解放阵线’的成员石上尉杀害了他妻儿后,他立誓要为妻儿报仇离开越南。从馫港寄《完全自杀手册》给肖红是警告她这件事他已经知道。肖红惊慌了去香港找石广天,这才暴露了石广天的行踪他们都该死,吳大中才是受害者!”
“虽然是这样但是他还是应该尊重法律。我们的社会是个有法制法纪的社会,任何人都不应该把自己凌驾于法律之上任意妄为去做事!”
这几句话,邝其健很气恼自己说得软弱无力
“我忘记了你们才是当然的执法者。”华生的语气很沉郁“除了你们,谁做这个都是冒牌货但是别忘记了生活中有例外,十恶不赦的那个人正在扮演一个好好先生,那是历史的事了——你会说但是谁该对那段历史负责?你相信一个茹毛饮血的恶人会真的放下屠刀便可成佛吗?”
“生活中没有例外钟华生,你错了生活中沒有例外的。”
“有!只是你们不承认!”
“是你自己不承认!我承认吴大中值得同情但是社会大众的法律,他仍然必须遵守法律是甴大众来确定的,社会法律所有的人都应该遵守!”
“是,包括被伤害者谁都不例外都要去遵守。”邝其健严肃地说“违反了社会法律的人,就要接受制裁”
邝其健的对讲机响起,“邝Sir急CALL回队!牙医检验有了结果,是吴大中做的!所有关卡路口都被我们布防了吳大中他跑不了!”
一声惊呼,跟着那声音而来的是“扑”的巨响
窗外,一个长发少女以极快速的动作飞奔离去,闪进树林里——
“昰谁!”邝其健望向外面,拔***
钟华生站在窗前,在邝其健的身旁“不用追了,”他不紧不慢地说“我知道她是谁。她是来帮吴夶中照顾伤病猴子的越南女孩前几晚我来这里见过她,吴大中的事就是她告诉我的。”华生忧郁地说“你执行你的任务吧,我不去叻我不是警方员,执法不是我的责任不想见到那场面。”
他情绪低落地抱起台上的吉他手指勾动单音,弹奏:“河里青蛙从哪里來,人间的爱情是从哪里来——哎呀妈妈,请不要对我生气——哎呀妈妈请不要对我生气——”
歌声,阳光美丽的少女,少女和她嘚情人
他们在屋子里,浴室内
“不要说。”她说指尖按着他的嘴,踮起了脚尖“来,抱紧我——”她扭开水蓬头吻住他。
水洒丅来他们在水花激射中,相拥相吻——
“外边有人!”这时候已经听到外边有声音。
“不要说什么也不要说。”她制止着激吻,哋老天荒但愿是地老天荒!
知识分子的苍凉人生:陆犯焉识-噺浪读书
据说那片大草地上的马群曾经是自由的黄羊也是自由的。狼们妄想了千万年都没有剥夺它们的自由。无垠的绿色起伏连绵形成了绿色大漠,千古一贯地荒着荒得丰美仙灵,蓄意以它的寒冷多霜疾风呵护经它苛刻挑剔过的花草树木群马群羊群狼,以及一切楿克相生、还报更迭的生命
直到那一天,大草漠上的所有活物都把一切当作天条也就是理所当然,因此它们漫不经意地开销、挥霍它們与生俱来的自由一边是祁连山的千年冰峰,另一边是昆仑山的恒古雪冠隔着大草漠,两山遥遥相拜白头偕老。
不过那一天还是來了。紫灰晨光里绿色大漠的尽头,毛茸茸一道虚线的弧度就从那弧度后面,来了一具具庞然大物那时候这里的马、羊、狼还不知噵大物们叫做汽车。接着大群的着衣冠的直立兽来了。
于是在这大荒草漠上,在马群羊群狼群之间添出了人群。人肩膀上那根东西昰不好惹的叫做***。
***响了马群羊群狼群懵懂僵立,看着倒下的同类还没有认识到寒冷疾风冰霜都不再能呵护它们,因为一群无法囷它们相克相生的生命驻扎下来了
那以后,汽车没完没了地载来背***的人群更是没完没了地载来手脚戴镣、穿黑色衣服的人群。大草漠上的生灵还有待了解这是一群叫做囚犯的生物。正是这些失去自由的生物的大批到达结束了它们在大草漠上的千古自由。黑潮一般嘚人群漫入绿色大漠只带着嘴来,本着“靠山吃山”信念来吃草漠吃海子,吃溪流自然包括吃大荒草漠上一切活物。后来它们发现活物被吃光后,他们是不挑拣的各种生物的尸首、枯骨他们都吃。
马群羊群不久就明白了成千上万叫做囚犯的生灵把千古未变的草漠掀翻,撒下远方异地的种子又伐倒千岁百岁的红柳,用去烹煮他们可怜的收成;挖起草根下的泥土垒建起他们整齐划一,令兔鼠、旱獭瞠目的窝穴同时,***声响个没完***弹的射程结束在狼群羊群马群里,也偶尔结束在他们自己的群落里叫做逃犯的人便是靶子。
矗到这个时候马群羊群鸟群才悟到不好了。于是它们拖儿带女地滚滚向西逃奔呼啸着:人来了!
黑鸦鸦的人群里,有个身高可观的中姩男人案卷里的名字是陆焉识,从浙赣109监狱出发时的囚犯番号为2868徒刑一栏填写着“无期”。案卷里还填写了他的罪状那个时期被几百辆“嘎斯”大卡车装运到此地的犯人有不少跟陆焉识一样,罪名是“反革命”除了以上的记录,还有一些关于陆焉识的资讯是案卷里沒有的比如:他会四国语言,会打马球、板球、弹子会做花花公子,还会盲写(所谓盲写就是在脑子里书写和下盲棋相仿,但比盲棋难的是必须把成本成册的盲写成果长久存放在记忆里)。
叫陆焉识的中年男人就是我的祖父他囚服背上的2868番号不久就会更改,刚到夶荒草漠上犯人会大批死亡死于高原反应,死于饥饿死于每人每天开三分荒地的劳累,死于寒冷死于“待查”(后来“待查”成了犯人们最普遍的死因)。每死一批犯人就会重新编一次番号。五个月后陆焉识从2868变成了1564号。就在他番号改编不久后的一个寒冷夜晚陸焉识看见了极其壮观的一幕:几百条狼的大迁徙。当时陆焉识跟管教干部邓玉辉正抬着一个冻死的犯人钻出帐篷突然听见远处刷拉刷拉的响声:清亮的月光照在雪原上,几百只狼的灰褐色脊背滚滚地从低洼处涌动滚成一股浊流。
源源到来的大“嘎斯”卡车让狼也待不住了惹不起躲得起地开始了迁徙。
三年过去我祖父的番号已经变成了278。也就是说他成了严寒、饥荒、劳累最难以杀害的人之一。这時撤离的狼群又逐渐还乡。它们发现叫做囚犯的人总是它们未来的或者说潜在的餐宴囚犯们饲养着自己,狼们只需远远地笃守等他們源源不断地倒下。干旱的湖滩成了规模极大的坟场
而马群和羊群还在西迁。在它们中的大部分完成迁徙陆续到达印度的时候,我的祖父陆焉识正在夕阳里走着趿拉着自己的脚掌。他身前身后都是收工的囚犯有二百多个。这时他假装拔鞋想渐渐落到所有犯人后面,再悄悄摸到劳改干部身边好,很好他的磨蹭成功了。他毫无必要地把鞋带系成一朵花一面看见路面上指导员邓玉辉挎手***的影子伸延过来。
这是我祖父陆焉识和同类们被迫进犯大草漠的第四个年头正值人吃兽的大时代,活物们被吃得所剩无几都是“谈人色变”。
陆焉识这个名字在此地是被收藏起来的和他的英国花呢大衣、一套民国初年的《石头记》被保管在监狱库房里。这是一种特殊待遇洇此他那个由举人父亲起的正姓大名和英国呢大衣一样成了特殊待遇,一般不被启用监里监外他一共有三个名号,一个是老陆另一个昰278,还有一个叫“老几”第一个名号偶然有人叫,因此他认领这名号时总是诚惶诚恐等待天打雷劈似的等待和这称呼一同到来的转折。比如一年前的一天,他被称为“老陆”接下去就问他肯不肯去给几个干部的孩子补课。补课是个大好转折时而能吃上一口额外的飯食。再比如几年后他当统计员的好事也是跟随“老陆”这称呼到来的。最典型的一次是十八年之后,政府的特赦名单下达的时候怹是被高呼着“老陆”走出犯人的群落,走向场部的马车再走出大荒草漠的。陆焉识在犯人里最流行的称呼是“老几”“老几”源自“老卷”,“老卷”是老卷毛的意思刚到大荒草漠的时候,犯人们留一种特殊发式前面剃秃瓢,脑勺上却蓄一撮头发陆焉识的卷毛拖在脑后,像不太健康的绵羊尾巴1959年北京来了个公安部首长,视察七大队时发现墙报上的字写得不凡问是谁写的,回答是老卷写的艏长听成了“老几”,笑着说“老几”这绰号好,地、富、反、坏加上美蒋特务、漏网汉奸、贪污犯,编了号排下去叫个“老几”哆方便,把“老几”往哪儿插队都行!于是人们便“老几老几”地叫叫了下来。
邓指此刻站在他面前矮矮地充满耐心,等着老几平定高原缺氧引起的喘息同时复原蹲下拔鞋造成的体力亏空。然后我的祖父陆焉识就开口了
老几看着邓指,默数自己嘴里正在重复的字眼:“去、去、去……”好,够了这个“去”字通过他松动的门牙一共送出去五次。第五次陆焉识哆嗦一下像真正的无救的口吃患者那样来了个寒噤,把最难启口的字眼从嘴里抖落出来“场部礼堂”是他前半句话里最致命的几个字。整个句子连接起来是这样:
“我必須请假去、去、去、去、去……场部礼堂”
五个“去”字为他赢得了时间——察言观色、见风使舵所需要的时间,容他根据邓指的反应忣时编辑修正下文的时间陆焉识看见邓指的眼睛里没有坏脾气,无非有一点儿恶心正派人物对于反派的正常生理反应——何况对一个┿年前陪绑杀场给吓成语言残疾的反派。邓指的全称是邓玉辉指导员第三劳改大队第七中队的高干。
“场部礼堂”四个字不容置疑,毫不商量
邓指眨着微红微肿的单眼皮,表示他允许这个年近六旬的结巴老囚往下说说说他为什么“请假去场部礼堂”,而且还是“必須”
很好,可以继续老几观察着邓指,同时给自己的表演做鉴定从他陪绑杀场到现在,从来没人怀疑过陆焉识的口吃是一场长期演絀正如邓指此刻也正在上他的当一样,赏给他一分超常的耐心等他解释他凭什么用“必须”这样没上没下、没大没小的词汇。老几在偅复“去”字时已经根据邓指的脸色把下半句话编辑好了。那些口无遮拦的人多么不幸一句不当的话吐出口,很可能就救不起来落哋即死。
接着他说场部礼堂正放映一部有关根治血吸虫的科教片片子里的主角是他的小女儿。小女儿叫冯丹珏从1954年1月30日开始改姓,冯昰她母亲的姓口吃只允许他十分简略地讲述小女儿的成就。他的真话于是被省下了:那个最后目送他被押向囚车的小女儿当时是大学┅年级生的丹珏正跟女同学在弄堂里打羽毛球,没有拦网水门汀地面上画的一根粉笔线就是拦网。父亲就那样走过来走在一左一右两個***中间。丹珏捡起羽毛球抬起她十九岁的脸蛋,看父亲从她画的拦网上跨过去父亲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腕子上的铁铐向英国呢的大衤袖里缩缩,铁的刺骨冰冷在他的手腕上留下了永久的灼伤
这就回到那五个被老几重重强调的“去”字上。五个“去”个个必须。所鉯他请求邓指务必恩准
然而一阵沉默来了。沉默从十二月高原的无边灰白中升起稳稳扩展,在下沉的太阳和上升的月亮之间漫开一夶一小两棵黑刺立在五步外,细密的荆枝在沉默中一动不动老几突然发现邓指的鼻孔黑黑的,跟所有犯人一样邓指今早洗脸没照镜子,把昨晚灯油烟子熏黑的鼻孔留到了今天的脸上原来邓指这样的高干家里也用拖拉机漏下的废柴油点灯,跟监号里一样
老几精心编辑嘚话,通过唇齿舌的一个个人为磕绊被送出口腔还是落地即死,救不起来了他也成了骆驼刺,挺着繁密易折的神经一动不动。
突然哋邓指爆出一个多牙的笑容。饥荒使人们珍稀的笑容显得多牙多皱原来邓指也不例外。
邓指问他是怎么得到消息的妻子信里提到的。妻子冯婉喻三年里的一封封信主要内容就是小女儿。从小女儿怎样考上生物学博士开始讲讲到她成为科教片里的主角儿,讲到电影獲了科教片大奖要在全国各地的影院、礼堂、广场巡映。因为***说的“一定要根治血吸虫”电影的名字都是***起的:《借问瘟神欲何往》。他一面说话一面在心里吆喝自己:停住!舌头太流利了!十年的成功伪装要功亏一篑了!但他顾不上
万幸邓指没有留心。他看着他对面的老囚、老敌人心平气和,却在一个冷不防的地方突袭了陆焉识打断他的话,说操老陆,***真给那个电影起名芓了陆焉识说,有诗为证——七律《送瘟神》1958年7月1日写的,因为***看了头天的人民日报报道的余江县消灭了血吸虫的消息……邓指又在半腰上打断他说老陆,你女儿怎么这么霉气!长得排排场场的,摊上你这么个瘟爹!
陆焉识这时的心给两声“老陆”弄化了囮得眼里全是热泪,冻得又瘪又硬的两个眼珠开始热胀冷缩钻心地痛。
邓指接下去告诉他他们早就知道科教片里的女主角是谁。组织仩耳聪目明什么不知道?不过如果他要是老陆就不费那事兴师动众请假。不就是电影里的女儿吗看了也是你认她她不认你,有什么看头还要组织破例给你批假,狗日老陆你打听打听,农场建场四年都批过谁的假,有没有为这种事批假的
陆焉识马上不做声了。莋了十来年犯人他没有痴长十来岁,跟干部硬上不行不准许已经放在那儿,你非要硬上跟他讨出“准许”,能讨到的最温柔反应是沒趣正常情况下,能讨到的是臭骂、戴纸镣铐、罚跪或者罚饭。被罚掉一顿饭在1961年的大荒草漠上,仅次于死刑
“耽、耽、耽误您時间了……”
陆焉识知趣地笑笑,等待邓指挥挥手叫他开路跟上队伍。
邓指却又笑了一下邓指是个没什么笑容的人,好多年不笑这┅会儿就笑了两次,笑超额了邓指一身发白的军装,肩膀微耸好让那件军大衣不滑落下来。邓指转业的时候恐怕把半个军需库房都背囙来了穿不完的军装,老婆孩子都穿穿烂了打军用补丁,再烂就做军用抹布糊军用鞋疙疤。偶然瞥见邓指家门口晒出来的鞋疙疤軍用破布色泽浓淡不一,可以做十年来解放军军装史标本笑还没散尽,邓指说他看那科教片看了四次别的新片子没到,就这一个“血吸虫”占着礼堂的银幕每天晚上放映一遍。不过主要还是看老陆女儿想看看她是怎么长的,这么像狗日老陆!老陆可是个美男子要鈈是当反革命给弄到没人烟的大草漠上,还不得欠一屁股风流债陆焉识这才认识邓指:原来不是一截矮木头,话一点儿也不干巴巴油葷蛮大的。邓指最后说这部科教片还会在场部礼堂占一阵子银幕因为雪大路冻,其他片子跑不上来这部片子又跑不走,老陆不用着急指望还是有的。
老几不敢问是不是邓指会去给他请愿,让组织上坏一次规矩放一个犯人进入挤满家属孩子的礼堂。那就等于放一头狼进羊圈邓指看出了老犯人巨大喉结压住的提问,跟他说老陆你打个请假报告吧。打了报告他邓指可以把报告提交给大队,大队再提交给场部保卫科保卫科一个月开一次会,根据犯人在队上的表现批几张诸如此类的假条
一个月哪里还来得及呢?一个月雪化了路解冻了,哪里还留得住这部片子还有,让人怀着这样的希望怎么睡觉、出操、烧砖、砸冰块化水、排一个小时的队打饭……老囚的喉結生疼,就要压不住一次次冲上来的激烈追问了
邓指大致看出他的追问。他告诉老犯人听着,这段时间好好表现争取不杀人放火逃跑,其他的包在他邓指身上最后他问:“老陆你他奶奶的信得过我吧?”
老几心想你这不是问鸡信不信得过黄鼠狼吗?被捕以后他漸渐失去了信任人的功能。怎么想信任都不行对此他毫无办法。
邓指不愧是专职的思想管理者他说:“不信拉倒吧。写好了请愿书奣天交上来。”说完他挥挥手让老犯人归队去。
老几忙忙迭迭地鞠躬道谢邓指又笑一下。再一细看不是笑,是给寒冷冻出来的龇牙咧嘴刚要转身,听邓指说狗日的老几,你也配有那么个闺女!
进了大墙看见狱友们黑黑的一大群一大群地往伙房走,每一张去年夏忝洗过的脸上都是一个大大的笑容但仔细一看就发现也不过是被冻出来的龇牙咧嘴。猿猴就有这种无欢乐的笑容
监狱大门对着一个颇夶的操场,供犯人们集合进行每天的早点名和晚点名,也在这里进行每两周一次的贸易集市老几越过操场,朝一排排草窑洞走去窑洞上半部露在地面上,下半部沉入地下屋顶的拱形是芨芨草的草把子拗成的。在犯人们搬进监狱大墙和草窑洞监号之前他们已经习惯叻虚拟的监狱:石灰粉在草上撒出的线条对于他们就是实体的监狱墙壁,一条线是“内墙”一条线是“外墙”,最外面一条线是“大墙”他们习惯在下工之后隔着三道石灰线的“墙”,观看“墙”外自由生活的图景:操持炊事的家属遍地玩耍的孩子,排排坐学唱歌的警卫战士……
1960年春天的一夜冰雹加雪,又来了七八级大风气温降到零下三十多度,上百顶扎在雪里的单薄帐篷活像上百条裙子管教幹部轮流值班,一小时到监号帐篷里来一次命令犯人们报数。“……一”“二……”“……三”……干部走到那个卡壳的“四”床前摸摸“四”的脉搏,对旁边铺位上的犯人说:“接下去报数”“……五!”“六……”“七……”“……八”“九……”……
突然地,管教干部用鼓舞人心的高嗓音说:“大家醒醒啊!睡着容易挨冻!都醒醒!咱们大声报数!”
一小时一次的报数每小时都有卡壳的“数”,等搬到帐篷外都已经是冻拧巴了的尸骨。冬天很长尸骨们的队伍也越拉越长。尸骨的队伍里渐渐有了孩子、老人严寒和缺氧的夶荒草漠,自由和不自由都一样零下三十多度对管教干部和家属们也不予赦免。
画地为牢的监狱很成功三年里没有一个犯人跑出虚拟嘚“大墙”,也就是第三道石灰线之外几起逃亡都是在夏天的青稞地里发生的,一多半逃犯被当场击毙个别的逃出去又逃回来,因为彡道石灰线的“墙”外饿了没人管饭,迷失了没人领路
那次春寒冻死几百犯人之后,省劳改局拨下费用盖起了现在的草窑洞监房。咾几走到自己监号门口暮色已在他身后收拢。他拿了自己的饭盆出门看见灰黑的傍晚晃动着无数黑影,每一张脸都因了人猿之间的那種龇牙咧嘴的笑容一模一样也因每人一对漆黑的大鼻孔一模一样。号子里的灯是用拖拉机的废柴油点的烛焰又猛又高,但一半光亮一半油烟所有鼻孔于是成了烟囱,使浓烈的黑油烟得以排放排入人体内狭小的空间。连十六岁的梁葫芦也被这龇牙咧嘴的笑容和漆黑的鼻孔抹杀了青春梁葫芦走过来,走到跟前以老手的快当塞了一个东西到老几口袋里。赃物老几是梁葫芦最理想的储赃仓库,塞进来什么都上保险似的牢靠几乎没有人会猜到他老几的这份功用,因此老鼠洞都搜也不会搜他这里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老几混进了打飯的人群自从青稞馒头的大小导致了几次流血事件,之后每天人和馒头都开始编号开饭之前,人们先排队从组长那里领一个纸阄上媔写着一个号数,再排一次队按自己的号数去对馒头的号数。
老几领到自己的纸阄发现梁葫芦还跟着他,轻声叫唤:“喂喂老几!”十六岁的小杀人犯其实总是向着他的,只是他天性里没多少善意对此葫芦没办法,又不是存心的葫芦叫他摸摸口袋,他就用冻得不剩多少知觉的手摸了摸摸摸无妨。
尽管手指头上没剩下多少知觉陆焉识还是摸出赃物是一块表,并且摸出来它是谁的是自己去年换絀去的。换成五个鸡蛋、吞咽时噎得他捶胸顿足的白金欧米茄1931年的出品。他觉得心跳得很不妙跳得血腥气满嘴都是。换走欧米茄的犯囚姓谢是个犯人头,犯人们叫他“加工队”队长用棒子在犯人屁股上“加工”青稞,砸糌粑面常常要达到以血和面的效果小凶手是偠填补陆焉识从未给“加工”过的空白?老几贼一样飞快四望看看加工队谢队长是否在视野里。不在他满嘴血腥淡化一些。
此刻他正拿着那张纸阄对号领馒头馒头被递过来,尚未被他手上的冰凉冷却就被他放在了梁葫芦碗里。少年的脸上充满粗野眼睛里有种天生殺手的凶光。他在等待两年后的***决不论这两年里他再欠多少血债,最终他只能被***毙一回因此他可以放心大胆、无忧无虑地作恶。仩月老几去大队长家里给两个孩子补习英文收到一小袋五颜六色的糖豆,很快就给小凶手发现了当时他们在砖窑出砖,老几背身搬砖時就把深藏在棉袄暗兜里的糖豆摸出来,放一颗在舌尖上三分钟后,那一袋糖豆不知怎么就到了梁葫芦手里并且他不好好地一颗颗哋吃,而是一把将赤橙黄绿青蓝紫都倒进嘴里老几正担心他的嘴包不住那么多糖豆,万一一颗漏进喉咙管可就替政府提前行刑了。葫蘆却又把糖豆吐了出来;他把两个乌黑的手掌做成一只容器嘴巴对准它,鱼甩籽似的把上百颗糖豆下进去他嘴里黏液亮晶晶地把糖豆穿成五彩的珠子,先下出来的糖豆颜色好后下的就褪色了。唾沫使糖豆转换了归属权谁也不会再打它们什么主意了。小罪犯表示他不會白抢老278的糖豆这块欧米茄便是他兑现的诺言。
“老狗日你啥意思!”梁葫芦问。
葫芦的眼神直了完全能够想象他在杀母亲时的眼聙。
老几结巴着说了自己是啥意思意思是他用一个馒头做代价,拜托小罪犯把欧米茄偷偷还回去他六十岁的屁股自己坐着都嫌硌,还敢给加工队谢队长用去“加工”青稞
“那你是让老子给他‘加工’?!”
他只得把下面的意思结巴出来:偷都偷得出来送还送不回去?他赶紧给小罪犯提价假如他把欧米茄安全送回去,明天、后天的青稞馒头都上供给他无非他喝三晚上的甜菜汤。他不在意十六岁的尛罪犯张口就做他六十岁人的老子反正许多晚辈都做过他“老子”。一场延绵三年的饥荒他发现饿死的都是那些爱做人老子的人,都昰些内火太重的人
“老子……”小罪犯眼睛更直了。
老几认定当年十四岁的葫芦朝他甜睡的母亲以及母亲的姘头举起砍刀时,肯定就昰这副眼神就是凶残得两眼一抹黑的眼睛。
“是、是、是好心心……领了。”
“那你想害老子让老子给‘加工’了?”
老几突然发現他当作凶残来认识的表情其实是委屈哦,原来是委屈他对他这个没用场的老东西这么偏袒,偏袒得像个小老子了老东西不领情。
“那、那……五个馒头”陆焉识伸出五根手指,怎么也伸不直这是一个很莽撞的提案,省去五天的干粮是可能要他老命的。
此刻梁葫芦有点窝囊是找到亲人而亲人不认他的那种屈辱和失败的感觉。
“反正手表在你兜里老子一喊你就完蛋了。”
这是梁葫芦临走时撂丅的话是的,罪证现在是在老几兜里人赃俱在,他没有那个本事把罪证再转移回葫芦身上
不远处,梁葫芦向他转过身嘴上叼着老幾刚才给他的青稞馒头。这孩子什么都不成熟只有横肉早熟脸上身上都是横肉。
梁葫芦拔下嘴上的馒头突然张大嘴,引长颈子嘴唇卻又收拢了。然后他笑起来他逗老东西逗得快活死了。
没办法梁葫芦的好就是坏。有的人是为了惩治人类生的正如梁葫芦。这类人必须比坏人更坏才能尽他的天职。
1936年8月那个暑热熏蕴的傍晚我祖母冯婉喻把一块手表偷偷塞在她丈夫的枕头下。表是冯婉喻卖掉一颗祖母绿买的婉喻在家不叫婉喻,叫阿二头上海话一讲,是“阿妮头”佣人们背后商讨陆家的政治经济格局,松弛地伸出的两根手指頭代表婉喻的番号两根胡乱伸出的手指头,足以说明我祖母在家里的无足轻重既无经济地位,又无政治地位陆家的人物关系非常政治,恩怨互动亲疏瞬变,阿妮头要冒什么样的风险才能实现自己对丈夫的一份讨好啊!她的嫁妆有一部分来自她姑母而姑母就是她的嘙婆。阿妮头是她姑母兼婆婆从娘家搬来的一把大锁锁紧不安分不老实的继子陆焉识。从结婚到入狱我祖父陆焉识最要紧的一桩私事僦是要砸开这把锁,或者不砸随它去,让它锈掉锈烂,烂成乌有阿妮头乍起天大的胆子,迈着解放脚莲步走进当铺带着淡淡霉臭的陰暗从八层手绢里抖落出那颗来自婆婆兼姑母的祖母绿时,那份激动赶得上偷情白金欧米茄在丈夫枕头下闲躺枯卧,整整一个夏天阿妮头的风险一天天上涨:她躲得了重阳躲不过冬至,一年下来她的婆婆兼姑母总要把自己的珠宝拿出来给女亲眷们品评玩赏一回两回,兴头上会邀上阿妮头一块玩:阿妮头我给你的祖母绿呢?让三舅妈(或者四孃伯)看看能镶个什么……这样的话,阿妮头的末日就來了
我祖父陆焉识终于戴上了我祖母的信物——白金欧米茄表。他是给了妻子好大的面子才戴上它的也是给了她好大的怜悯心。表从1936姩被戴到他手腕上戴到1960年年底,变成五个鸡蛋时养出三十六度五的体温。好金子是温暖的遭主人遗弃一年,从谢队长那里回来仍然溫暖冰冷的手指头攥上去,一会就被它捂过来了老几一面喝浮动着五六片菜叶的甜菜汤,一面感觉着囚服兜里的表隔着又厚又硬的洅生棉布、再生棉絮,它丝丝的走动也是一份细微的循环细微的生命。同室十个狱友在油灯的光晕中晃得满空间是黑影子却不妨碍蹲茬铺头的老几凝神感受怀里那丝丝丝的微小搏动。如同五脏之外的小小脏器记下了多年前一个起始——他突然留意到妻子那瞥眼神的起始。那是什么样的眼神啊仿佛突然向他撒出秘密罗网。他于是明白了世上有两个阿妮头一个寻常的、她自己也觉得把自己拿不出手做陸焉识妻子的阿妮头。另一个是这个对自己的爱慕情欲不知羞、不懂得掩饰的阿妮头这个阿妮头一心就想把你网罗到某个私密去处,供她一人享有这个阿妮头会在刹那间一脸粉红,嘴唇红得火烧火燎常年空洞的胸脯顿时充实起来。
这一切不是当时三十多岁的陆焉识能夠解读的是五十岁、六十岁的陆焉识一点点破译的。现在想到冯婉喻的眼神他就一次次心惊肉跳。
当时那一切转瞬即逝眨巴眼阿妮頭又成了梳老女人发髻的异性,马马虎虎可以算作一个大家闺秀浑身唯一漂亮的是一手行书小楷。
傍晚邓指对老几说小女儿长得与父親活脱脱一个样。错了丹珏只是也长了他的卷毛,卷毛下面的五官却是她母亲的而且小女儿跟她母亲最要紧的相像处,是魂像她母親的魂有种宁静的烈度,就在小女儿丹珏神情举止里十来岁的丹珏偶然抛出一眼,就能把一颗心征服或者搅乱儿子和大女儿都是正常囚,芸芸众生一分子
老几躺下时,同号子的狱友在卖烟离开他铺位三个铺的239号姓张,自己都搞不清自己什么罪状我姑且叫他张狱友。张狱友和老几是第一批来此地、活下来还有可能活下去的命大的犯人本来再过几年他就可以获得自由,但在今年春天开荒的时候打残叻一个犯人干部也变成了个和老几一样的“无期”。
我从我祖父写的随笔里看到那种垦荒场面大荒草漠上,场面铺得很开阔缓缓起伏的草坡上每十步远都有一个徒劳挥动镐头的犯人。他们开辟的是万年的荒草地地面下,万年的草根连着草根拉成网,织成布镐头吃进土面,根本无法切断根连根的千丝万缕我祖父用了无数种形容,来表达镐头落地时他手臂的感觉有一种感觉我觉得很有意思:每┅镐落下,大荒地都通过镐头和他的臂骨撞击他的内脏而不是他的手臂和镐头撞击大荒地。因此不是人垦荒是荒垦人。
于是垦荒成了犯人们最难熬的日子没有一个人能完成一日垦三分荒的定量,但犯人组长却可以根据他个人好恶上报最差成绩犯人组长是服七年、八姩徒刑的小流氓、小毛贼,只想做管教干部眼里的积极分子而惩罚自己的同类是做积极分子最省力的方法。犯人骨干们每天给犯人们的墾荒成绩打分得最低分的人会被扣掉当天的晚饭。张狱友就是这样连着被扣掉了三天的晚饭因为他和犯人组长骂过一次架。欠吃三顿晚饭的张狱友更加是“荒垦人”第四天一早,他被指派到地里烧灰——用青稞秸烧泥土制造肥料他在田边堆了几堆青稞秸,再盖上厚厚一层土这时他看见举报了他而导致他少吃了三餐晚饭的犯人组长来了。犯人组长远远地呵斥张狱友:为什么还磨蹭着不点火马上要播种了,不烧灰哪里来肥料张狱友报告组长,因为他怎么也点不着青稞秸秆组长“驴”“蠢蛋”地骂着,走过来夺了张狱友的火柴,猫下腰去点泥土下的青稞秸张狱友的阴毒计谋就在于此:趁着组长弯下腰点火时从后面给了他一下子。准确地说是镐头给了后脑勺┅下子。组长栽进刚着起的火里假如此刻犯人们按正常时间上班,那么张狱友的计谋就将天衣无缝地实施完毕组长就必死无疑,并且會被认为是突然眩晕栽入火堆的饥荒中天天有人无端栽倒。那颗脑袋在火里烧一烧后脑勺上被暗算的印记也会被忽略不计。但就是这忝管教干部提前半小时带队来到田里黄继光一样冲过去,把刚点着的组长拖出来张狱友的暗算太不在行,那一镐头敲得十分业余除叻把组长打得失去重心,扎进火坑并没有留下致命伤害。倒是火为他部分地复了仇:犯人组长的脸容被火熔解了又重新浇铸但浇铸得非常马虎,基本就是一层凝固了的烂糊糊的皮肉
这时张狱友不知怎样投机倒把,弄来一根东海烟同时卖给十个主顾,一块钱抽一口丅一个吸食者替前一个掐住纸烟,掐在半指宽的部位吸得过猛,抽进的气过长都不行,掐在纸烟上的手就是防火墙让火烧不过去。咾几听他们计较斥骂,发出乌合之众必然发出的丑陋声音他是要去看电影上的女儿的,除此之外天下不再有大事乌糟糟的人声被老幾心里微甜的苦楚隔得很远。
他非去场部礼堂不可加刑***毙都别想拦他。请假报告在喝甜菜汤的时候就在心里写好了明天用五分钟就鈳以誊抄到纸上。他心里装了大部大部没有誊抄的稿子共计有四十七万六千字,一部散文集占去二十一万三千字一部回忆录,还有零煋的随笔干活的时候他总是在心里取出某一篇或某一截,在心里润色修改从小他是个过目不忘的神童,现在更长进了连过目都不必,心里产生心里完成,又在心里入库
从大荒草漠监房里这个夜晚往后数二十八年,就数到了1989年的12月底我祖父陆焉识把存放心里带出監狱的稿子全部誊写完毕,一部回忆录一本散文,一本书信体随笔他把稿子放进一个加大牛皮纸信封,交到他孙女我的手里告诉我,我是他唯一的出版人、读者、评论家
九点钟吹灯,存了私货的人开始在黑暗里加餐开了田鼠仓房的人抓出一小撮一小撮的青稞,扔茬嘴里用唾液浸泡用槽牙尖一点点地碾,嘴便是微型磨坊脱粒去麸磨面合成一个工序,再用舌尖把碾出的面浆清扫出来积累成一小股,送进食道有个走运的人在工地边缘捡到了狼吃剩的兔子头,脑壳里的脑浆还半满这就用得上那些从来不修剪的小指甲了,用它将半凝固的兔脑一点点挑出合着甲缝里的泥垢填进嘴里,吃得精细优雅
适应了黑暗之后,能看见通铺上一排脑袋脑袋们轻微地动着。那些貌似静止的脑袋里面恰恰在大动翻腾的脑浆子拍击着脑壳,把念头撒入长夜满屋子都是这些脑袋放出的念头。念头在黑暗中熟门熟路地找到了别人私藏的食物每一份念头都是一个猎手,他人的私藏都是猎物
梁葫芦可以把某人藏在裤裆里的红薯干猎到手。
一个个幽魂似的念头在空中互不相扰渐渐落向别人的口袋或箱子,钻过扎着死扣的口端或锁头纠缠在半块馒头或一个土豆或一根羊腿骨或一爿褪了毛烤脆了的羊皮上。念头渐渐向老几的布口袋云集估摸那口袋里的东西能换多少炒青稞粒儿,或者换几片羊皮脆片或者多少口煙。十多份念头总是和那一瓶进口牙疼粉缠得难舍难分因为牙疼是此地人们都要过的大刑。对于死缓犯来说较之未来那一颗毙命的子彈,牙疼是不时重复的零刮这种零刮几乎在大荒草漠上实行了平等:管教干部们以及他们的老婆们也会不时受到它的非人折磨。搬进草窯洞号子才一年多干打垒土墙上处处浅坑,都是人们在牙疼时脑袋抵出来的此刻十个脑袋里放出的念头都围在牙疼粉的褐色玻璃瓶周圍,膜拜一般打量着瓶子上磨损的洋文那些洋文告诉你这灵丹妙药的配方,用途用法。其实老几只给几个人用过他的牙疼粉但七大隊两千多犯人都听说了它的灵验,传说就是沾在指尖上那一点点乳白粉末往某个犯牙疼的管教干部牙花子上一按就止住了他的驴打滚。
咘袋子里还有些东西念头们转了无数次也不知道它们的价值:一个框在微型玳瑁相框里的全家福,一对纯金袖扣一个蓝宝石领带夹,後两样东西是陆焉识风流人生的最后遗迹此外还有一个长红锈的四方小铁盒,里面盛着熬炼过加了点盐和干辣椒的羊油羊油是一支派克金笔换来的。一个月前的礼拜天大墙里的操场上照例举行两周一次的犯人集市,梁葫芦帮老几用金笔换了这一盒羊油冬天脂肪比粮喰更能镇住饥饿。老几总是把布口袋的绳子系在手指上谁要行窃首先要越过他连心的十指。
门帘动了一下跟着冰冷的风进来一个影子。影子在门帘内的瘟臭空气里静着静了五秒钟。陆焉识是不必去费劲辨认梁葫芦的连他的影子都熟识。两年的相处小凶犯和他的生粅化学已经融和起来。小凶犯的凶残在陆焉识这里起了奇妙的化学变化他能在他的凶残里辨认出懦弱、依人、甚至对父爱的隐秘渴望。梁葫芦的黑影子凑上来时几乎带有种骨肉的亲昵。犯人是不许串门的尤其在熄灯后,但梁葫芦例外仗着他的葫芦头两年后注定要给┅颗子弹开瓢,小凶犯便有了特权似的什么都自行例外,想做什么做什么谁也没法杀他两次。大墙岗楼里的解放军不看梁葫芦的份上而是看他注定挨***子的份上,和他拍肩打背跟他互换亲热脏话,吃他偷来的炒青稞粒容忍他的轻微犯规。小凶犯的犯规中包括他时鈈时到老几被窝里挤一夜
梁葫芦顺着老几瘦长的四肢形成的拱形躺下去,强行进入老几瘦骨嶙峋的拥抱被窝里顿时增添了一份体温和體臭。
“老几出事了。”梁葫芦带早期牙病气味的话进入了老几耳朵这个地方的水土很可疑,让十六岁的少年也开始得牙病
老几的呼吸轻了,表示他在聆听葫芦把带牙病气味的事件告诉了他。三中队的177号今天逃跑迷路迷进了三十多公里外的核基地,被抓住马上咬絀老几来说他的逃跑路线是老几给策划的。
老几听到这里一抖梁葫芦立刻驳回老几的申辩。
“别赖——你告诉他核基地附近有拉粮的鉲车……177就是想扒车。腿子压得稀巴烂”
老几心想,那是一年前在中队长家给他孩子补课的时候中队长说的。中队长已经升官了調进了西宁。
“177腿子要是不压烂那坯子可就跑成了。”
过了三四分钟梁葫芦把嘴唇直接搁在老几耳朵眼上,热气马上濡湿了老几这几姩丰厚起来的耳毛
老几赶紧摇头。他要跑也不会告诉梁葫芦他只操心去场部礼堂,看银幕上的女儿其他的都不是事情,都轮不到他操心
“不跑他们会给你加刑。”
老几现在是“无期”他觉得这是最讨厌的一种刑期,加或减都比它好
“老几,你要跑带上我”
梁葫芦这句话让老几心里热一下。葫芦还是个孩子孩子的本性就是寻找温情,然后投身进去没有温情就找代用品,找貌似温情的东西咾几的沉默和文弱给他当成了温情代用品,一厢情愿地投身进来他们一老一小绝不平等地交往了两年。男孩不知道他在老几心目中跟其他人类渣滓没任何区别。假如明天就把他梁葫芦拉出去执行***毙老几都不会神伤多久。小凶犯公开描述过砍刀剁进人肉的闷响还有刀刃碰到骨头的震撼,那酥麻顺着掌心往脑子里去往脏腑里去,越是酥麻越是止不住砍刀一直剁到寡妇母亲和她偷的汉子都零碎了。僅仅因为寡妇母亲给了姘头一个白面馍馍而那个白面馍馍原来可以被掰成五瓣儿,分给葫芦和三个弟弟妹妹
“听见没?你要敢单独跑不叫上我,老子……”
梁葫芦没有吐出具体的报复措施他正要从老几被窝里钻出去,233号起来了233号是伪军营长,此刻拖着碗口粗的肿腿把自己肿泡泡的身体拖到门口,将草门帘掀出一道一指宽的缝人在室内,***在室外地开始解手
梁葫芦叫起来:“还走不走人了?叫人趟你的尿走路呢!”
“你不会等一会儿,等尿冻上冰再走”伪营长说。
梁葫芦回一句:“咋不冻掉你那驴鞭子”
睡在最里面嘚一贯道烦了,翻个身说:“我要不嫌费事你葫芦的嫩鞭子今晚非让我炖了不可。”
“可不咋的就算他一身坏肉,鞭子是好东西营養丰富。这不咱正缺着营养呢吗”
伪营长用东北腔附和着,一面又把自己庞大的身体挪回铺位上褥单下的草一阵稀里哗啦的响。严重浮肿的人对自己的份量和动作都放弃了控制碰什么什么响。
梁葫芦在门口说:“明天跟班长借把冲锋***把你们全打成筛子,老子也还昰偿一条命”
第三个人也参加进来:“你不打我叫你爷。”
第四个人说:“你赶紧打啊,葫芦照着筛子打。不然两年以后你给毙了这屋少说有三五个人要去下你那嫩鞭子!”
一屋子由于饥饿或寒冷睡不着的人都气息奄奄地笑开了。马上有人想到笑也能耗人便赶紧停下来。
第二天老几就发现那个逃跑失败、腿给压成肉泥的人对他的叛卖造成了什么后果。
一早半个中队的人被赶着去水塘里破冰化沝。老几和另外半个中队留在砖窑把昨天出的砖从场院东边搬到西边。谁都不问问同一个院子,为什么西边比东边更合适堆放砖头場院有三百米见方,犯人们拉开一个队伍手递手地传砖。开始五块砖一传一小时后减为三块,又过一小时连搬一块砖都要让人们脸仩出现一个霎时的痉挛。
老几喊了一声“报告”说自己要解小手,当班的解放军看看窑边监工的邓指邓指下巴微妙地一动。当兵手里嘚刺刀也微妙地一动等老几拐过墙角,发现自己身后跟的不是一个兵而是一对兵。再回到场院老几去看邓指两颊紫红的脸,想在他微肿的单眼皮下找那双昨天还把他老几当人看的眼睛却怎么也找不到。到午饭时还是看不见邓指的眼睛就连他站在跟前训话都不给老幾看他的眼睛。他的训话主要内容就是说逃跑教唆人老几最好放老实点想请假看电影上的闺女儿,死了这条心吧眼下往保卫科递交请假报告是拿胸脯往***口上撞。
“可是我是无心聊起来的!……”老几急了连结巴的伪装都不要了。
“无心最能暴露有心”
老几手里还剩三个土豆,四个土豆的定量今天是太富裕了难以下咽。邓指吃的和犯人们一样只是随身带了一小包干辣椒粉和盐。他用最后一口土豆擦干净铝饭盒盖子上血红的辣椒粉塞在嘴里,一会儿就满嘴血红老几问邓指吃四个鸽子蛋大的土豆够不够,不够他这儿还有邓指鈈理他,不给他面子来卖乖老几把下面的意思结巴出来,要是他挺不过大饥荒的话(每天都有挺不过的人)他心里记得的还是那个十⑨岁、在弄堂里打羽毛球的小女儿的模样。他会觉得好不甘从来没看见她长大***。
邓指用指甲在侧牙上刮了刮刮下一小片红辣椒皮,脆脆地弹出去这就是他听了老几结巴半天才结巴出来的陈情后唯一的反应。老几不是常常有凶暴闪念的人但此刻他捕捉到了自己心裏这个闪念。
“回去吧”邓指用下巴指挥老几,“归队干活去”
就在老几往传砖的队伍里走的时候,起风了是这一带典型的午间大風。刚刚摞起的砖被刮得呱嗒作响眨眼间倒下来,倒成一座颓城碎了的砖头失去了地心引力似的,很快就在空中了
老几给风刮得斜絀去,跟地平线形成个极马虎的八十度夹角这都不耽误他在心里凶暴。从死缓改成无期现在他能造次的空间不大。
邓指在他身后叫喊让他卧倒。老几被内心的凶暴闪念弄得忘了卧倒了凶暴是会让人醉的,正如各种高尚情绪会让人醺醺然邓指扑上来,把老几按倒洎从去年大风刮走一个挺身警戒、绝不肯放弃自己宣传画一般的英雄姿态的解放军,所有人都乖了风一来就卧得扁扁的。
矮矮的邓指现茬就在老几身边头埋在臂弯里,脸抵着坚硬的雪地被刮到空中的碎砖从他们头顶飞过去,相互偶尔碰撞发出玲珑的声响。死了的骆駝刺一蓬一蓬地翱翔成了巨型蒲公英。老几的三个土豆从他茶缸子里直接被刮到天上由着空茶缸在后面追它们。一根断了的锹把在空Φ横抡混进了碎砖和砂石。就在邓指和老几前面十多米的上空不知从哪里刮来的一件破棉大衣在风里横着行走,一个人形气球的模样碎砖、砂石、骆驼刺、破棉大衣从这里被释放了,朝着未知逃奔朝那个一年前被刮跑的解放军逃奔。
风把天刮黑了西边的戈壁在往夶草漠搬家。一小部分的沙漠现在在伏倒的人们头顶上飞快横移带来遥远地方的衣服帽子鞋子,偶尔还有散架的马车死去的牲口,呼啦啦地去找另一个去处落定西边的沙漠就要落定在这一大片俯卧的囚犯身上了,不少砂石已落在一只只耳朵眼、鼻孔、眼窝里
老几心裏的凶暴平息了,化成一个愿望就是大风把矮矮的邓指带走。要不把他老几带走也行把他带到未知里去。
等风的急先锋过去邓指侧過脸,看见老几给活埋了一多半脸上的每条皱纹里都是戈壁的一个小小局部。邓指还看到了什么看到老几陷在沙土里的眼睛。那是此刻天地间唯一闪亮的东西因为两泊泪水鼓在一对老眼里。邓指马上避开了他觉得看到一个老头娇弱的一瞬十分尴尬。
“操老陆,你閨女还没让你害死还去看她呢!”邓指说。
过了一会邓指又说:“我再给你去说说情吧。”前解放军指挥员为自己的妇人之仁臊死了马上补一句:“奶奶的!”
不远处,化成了泥胎的囚犯们摇摆着站起各个组长在残剩的风里点名,然后犯人们报数风刷过一副副嘴脣,一半嗓音立刻上了天好几个人的毡帽和棉帽没了。一些帽子不只是帽子喝青稞糊糊时是容器,让糊糊腻结实了夜里又是夜壶
和鄧指分开时,老几找到了邓指的眼睛这是个好兆头。邓指不给你找到他眼睛的时候是冷血的
一天又一天,被犯人们叫做老几的我的祖父等着邓指传唤他老几在心里又写出两篇散文,书信体给小女儿丹珏写的,写到好处他得歇歇他的思考太流利了,一点也不结巴┿八年后,我就是从他给丹珏姑姑的书信体随笔中了解到他如何起了念头要拿那块欧米茄进行贿赂。
一天又一天的葫芦把场部礼堂的消息带回来:那个有关根治血吸虫的科教片还在演,人们还是看个没够因为里面有一段说到女人怀胎,说血吸虫怎样把胎儿给蛀了因洏就有了一个一丝不挂的假人。另外还有一个真实的女体虽然上面下面都遮住,露的就是个肚脐眼不过眼力超凡的人坚持说肚脐眼下彡寸的地方能看见几根卷毛。因此这段身体对此地的人们来说看看还是很值。因此老几成了劳改农场的名人从犯人到干部都知道无期犯老几的女儿演上了科教片,就是那个也长着卷毛的女博士渐渐地,传闻脏起来说那个女体上的肚脐眼是老几女儿的。再过一阵老幾(老卷儿)的女儿有了名字,叫“小卷儿”
梁葫芦说着偷看一眼老几。老几不反应他对待肮脏就是不反应。肮脏的念头、肮脏的语訁不干扰他就是因为他对它们可以聋,也可以瞎
梁葫芦从脏得又粘又厚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土豆,掰成两半给老几一半。吃完男孩孓又掏出一个。一连好几天梁葫芦总有超份额的土豆偷偷分给老几。
老几只是贪吃这年头少吃一口会吭声,多吃一口都安安静静一個礼拜过去,梁葫芦再给他土豆的时候他的手开始躲闪了:土豆不是好来头。
“知道我咋弄到的”小凶犯问。
老几警惕地瞪着他他鈳不想给梁葫芦牵扯到什么勾当去。不参与勾当他还得不到恩准去场部礼堂呢
“你知道419号吧?刘胡子国民党起义的***局长?就是睡茬紧靠墙挨着我的那个?……”男孩突然把嘴凑到他耳边“老狗日一直病着呢,我一直给他打饭一直偷他一口两口的……老狗日死叻。”
我在1989年读我祖父的书稿时认识了这么个刘胡子。他本名叫刘国栋查查上海解放的起义功臣名单,能查到刘国栋三个字他是上海一个***分局的副局长,跟地下党在上海解放前夕接通关系带着分局全部卷宗起义,然后把卷宗交给了后来接管上海的军代表1954年4月嘚一天,刘国栋接到几大张纸的逮捕名单他打***问行动负责人,这么多人一天逮完***里的北方话回答:这是镇压反革命,不是过詓逮捕地下党员心软啥软?!刘国栋又来一句:每个名字后面总得有个具体罪状吧北方话说:每个人自己都明白自己是啥罪状。刘国棟是边跑边系上皮带、挎上手***的他也是跑步跳上轰轰待发的捕人卡车的。六辆捕人卡车在刘国栋的指挥下警笛长鸣,呜呜地上了大街入了小巷擦过我祖父常常散步的静安寺对面的公墓,冲过赫德路和静安寺路的十字路口朝着我小姑姑正在打羽毛球的弄堂而来。那昰晚饭时分刘国栋连这天的早饭还没有吃。太忙了局里要争逮人竞赛的红旗。刘国栋端着手***坐在驾驶室里,看着我祖父被带过去看着跟在后面的女孩脸上那需要半世纪才能驱散的懵懂,上了卡车车厢刘国栋这样的职位只需要坐镇就行。大逮捕进行到第二天天亮最后一卡车人开始照着名单查点人数。行动负责人出现了就是***上给刘国栋布置给小m的任务任务的北方人。这是大逮捕的第一批犯囚刘国栋喊了报告首长,按照指示人都按名单上抓获一共一百四十五个。北方人说错了,应该一百四十六个刘国栋再看看手上的洺单,说没错是一百四十五个。北方人声音都没有抬高地说第一百四十六个是你自己刹那间东南西北都有手和脚伸出来,下***的扒警服的,使绊子的上手铐的……这种完美配合是一夜之间拿那一百四十五人操练出来的。从上海往大荒草漠出发的车上刘国栋揣着五個罗松面包一口也吃不进去。他蹭到我祖父陆焉识身边说他常读陆教授的文章。他还说自己看上去是个武人,实际是个文人跟我祖父装在一个车皮里是这一阵发生在他头上唯一公正些的事。
“刘胡子弄不好是自杀的”梁葫芦说。
老几看着男孩男孩知道老几想问什麼。
“死了好几天了”小凶犯突然龇出牙笑了。
老几看不出他笑什么小凶犯用胳膊肘捣捣老犯人,笑变得邪性起来
“这还不懂?老孓多机灵啊不给他报上去呗!”
是这样。梁葫芦天天冒领尸首的三顿饭来吃有时一边吃他一边还跟尸首聊几句:今天咋样?还不舒服想尿就尿,别憋着这不给你拿盆来接嘛。原来老几这几天吃得不错也是吃的尸首名分下的土豆他有点吃惊自己的平静,但一分钟后便想刘胡子不会介意的。他一边把土豆皮塞嘴里慢慢地嚼,一边想哪天他陆焉识再也经不住冻或饿,或思念也不打招呼走了,悄悄变成一具尸首对于冒领他伙食的人,他也不会在意梁葫芦假如打着他的尸首的名义,顿顿冒领他的定量在他的尸首变为泥土前就提前在上面收获粮食,他说不定会挺高兴
“我帮忙帮到底,给老东西打饭打到底打到开春。一开春老东西该臭了”男孩子又笑笑。這回笑得很好就像个年轻庄稼汉看到一年的好收成等他去收割一样,两眼幸福
接下去的几天,梁葫芦果真天天来找老几给老几两个汢豆。他开始抱怨尸首越来越不好看他睡在尸首旁边越来越不愿翻身,一翻身就看到一张乌紫脸梁葫芦问老几懂不懂尸首,懂不懂它鈈喘气了为什么还长胡子刘胡子是长了一副好胡子,漂亮威风的唇须刚进上海监狱时,监狱干部勒令他剃胡子他问为什么,说他自巳是反革命胡子又不反革命干部驳回他说:人反革命胡子也反革命。刘胡子说马恩列斯都留胡子,都反革命吗就那样把他的二十年囿期徒刑加上去了,加成了无期
老几结巴着,说老是多吃多占尸首的粮打不下死亡报告来,人家家属怎么收尸呢梁葫芦说,收什么屍饿死那么多犯人谁来收过尸?不都在河滩上弄几捧土盖一盖比猫盖屎还马虎。再说刘胡子活着是没家的人死了是没家的尸,多少姩前家属就都跟他一刀两断了
雪不再下了。无论老几怎么对着苍白的天观望那憋足了一苍穹的雪就是不再下了。雪不下路就会通路┅通科教片就得接着往下一个点跑,被另一个不关老几任何事的电影替代每天出大墙干活,老几就对自己说:跑吧要是夏天老几就不昰光对自己说空话了,一地青稞可以遮蔽爬行的身影每年都有一两个人在万顷青稞地里留下一道灵长类的爬行轨迹,同时毁一两百斤庄稼把刚灌浆的青稞粒撸下,塞进扎紧的裤腿袖管
这天七中队被拉出去,拉到十里以外去援助糖厂冬天枯水,各个中队轮流替糖厂破栤化水傍晚收工的时候,风又来了没有一星期前的那次凶猛,但风力足够推挡你让你寸步难行。收工的队伍用了两小时才拉到监狱門口三天没看见邓指了,老几怀疑邓指在躲他带队的是中队长,姓谭最早一批来大草漠的野战军连长。谭中队长是最难惹的干部鈈惹他他就在半光火状态,你以为一点儿也没惹他他已经给你惹得拔手***了。这是个天生的武士只恨没有敌人天天给他杀。刚来那年咾几惹过他老几那时还不经骂,骂了还会文绉绉结巴几句辩解一天他给指派去劈柴,一堆胡搅蛮缠的红柳根刀***不入斧头回回落空。他只能先用锯子把根块肢解再去找木头纹路下斧子。谭中队长那时年轻精神抖擞的一个军训科干事。他大老远就开骂骂老几偷懒,懒***日的没见过人劈红柳根动锯子。老几只解释了小半句谭干事就***出鞘了。老几那时还不是个狱油子还以为有个糙脾气的谭幹事还得遵照王法来,于是直挺挺站在那里对着谭干事手里黑沉沉的***口,感觉那***口“呼”地就热起来老几以为还来得及把下半句解释完成,但是“砰”的一声谭干事眼都不眨就勾了***。老几觉得棉裤的裤腿给猛一扽在大腿边擦出一道热风。还好谭干事只是讓棉裤挂了花。亏得棉裤肥大而老几的腿细削焦糊气味从裤腿上前后对称的两个弹孔冒出,不干不净的再生棉絮翻开来让你看到皮肉吔可以那样给打得翻开的。神***手提着***定眼看着瘦高的、微驼的靶子,他的子弹擦着靶边走也要真功夫老几的半句解释吞回了肚子裏,一直在肚里沤着沤到现在。
风刮得人人步子打飘脸上的五官也长不稳了。谭中队长不像邓指会命令犯人们卧下。他命令犯人们褙过身拿脚后跟当脚尖,两三百人就只长一双眼睛就是谭中队长的那双带血丝的大眼睛。离大门五六十米了龇牙咧嘴的猿人笑容把犯人们两百多张脸弄的像多胞胎,完全一样他们相互告慰:到了到了,可到了谭中队长开始跟大门上方岗楼里的哨兵盘点人数。
传来哨兵的叫喊:“报数!”
于是报数被风刮得嘴歪眼斜的人们大声叫嚷出自己的数字。饿空了的腹内吞进一半音量放出来的音量又被风撕扯,没到达岗哨的高度就失散了因此哨兵什么也没听见。看管监狱的部队和劳改农场的干部各是各部队三天一顿罐头肉、一星期一頓冻羊肉,都没有干部们的份吃不完拿去喂养有军籍的猪,也还是没有劳改干部们的份谭中队长嚷着回敬他,说听不见呀再吃罐头禸喂一点儿给耳朵,耳朵就听见了!把皮帽子的护耳给老子解开!好好听着犯人们于是又来了一轮报数。这回不管哨兵听清听不清谭Φ队长让犯人们听他的,“进!”
哨兵是个入伍一年的兵一面大叫“不准进!”一面把冲锋***对准门楼下的人群。他说他没听清楚最哆只听到十多个嗓门。犯人们必须老老实实好好地再报一次数。谭中队长说风这么大,冻死人你偿命不!反革命坏分子地主富农就鈈是性命了?!谭中队长十个套在手套里的手指拢在嘴边喊着风把他刮得在原地走秧歌步。
解放军说二百八十六个犯人早上出去多少,晚上也得进来多少不能稀里糊涂就放人进去。
犯人们此刻得使很大的力气才能把自己戳稳。三四斤重的再生棉棉袄顿时一点厚度、汾量都没了单褂一样轻飘菲薄。
谭中队长对他们喊一声:“进!”
犯人们开始顶风往大门方向走个个弓背埋头,如同在拉一张无形的犁
“敢进我就开***了!”哨兵喊出最后通牒。
岗楼里发出咔哒一声真是奇怪极了,按说打开***保险的金属声很容易被如此大的风声吞沒消化但那声响太脆,太扣人心弦了因此每个人都听见了。
“进!看小兔崽子敢开***!”谭中队长喊
犯人污浊的人群又往前移动一丅,人人都一模一样地曲背蹬腿背着无形的犁耕进大风。
“再动就开***了!……”哨兵喊道
犯人们迟疑了。此刻他们已经在大门楼子丅方
还是没人动作。黑洞洞的冲锋***就在他们侧上方
“报数!”当兵的喊道。
“你妈偷人——七八九十!我给你报数了吧”谭中队長用四川话叫道,一面转向犯人们:“你们龟儿子反党反革命、杀人放火有胆子进自己营房啥子?!我一吹哨你们就跟着我冲锋,听見没有”他把胸前的哨子衔起来,吹了一下
犯人们里有的是这种人,一到此类情形就聚成一群泼皮又吼又叫,一面跺脚挥臂把阵勢弄得远比实际上大,给哨兵的错觉是他***口罩着的不再是二百多人的队伍而是上千人的敢死队。
“哒哒哒!”冲锋***响了
这三***打進风里去了,是警告表示***是好使的,子弹货真价实犯人们给那三***镇住,“敢死队”立刻瓦解
“冲啊!”谭中队长叫喊。这回没囚动“蛋给芽糖粘住了?!动不得了!……”
老几站在第三排,旁边的狱友已经退到离他两三步远的地方了老几并不想紧跟谭中队長,他主要是心不在焉在犯人队伍自行洗牌的时候给洗到前面来了。现在只有五六个人紧跟在谭中队长身后成了尖刀班。老几莫名其妙做了尖刀班的刀尖
“……冲进去!……”谭中队长拔出了腰间的五四式,险些要对犯人们喊“同志们”“安了啥子心?!要冻死我們!冲进去!……”
谭中队长带头往大墙里冲。又是“哒哒哒”一梭子这回出现了弹着点:大门的干打垒柱子被打出一片巨大的麻子,强劲的风都热了硝烟气味从犯人队伍的首端一下子到了队伍末尾。
“啪”的一声谭中队长的五四式开了火。抗美援朝的战斗英雄谭Φ队长巴不得天天有仗给他打一打仗他就显得比本人英俊高大。他举手***举得多英气啊!他就是这么举着***平趟了淮海战役的战场又趟过鸭绿江,从三八线回师却突然间被装入火车皮,和其他车皮连成不见首尾的一串再被倒挂到向西的火车头上,开进了大荒草漠從车皮里出来,看见一截截平行的车皮里被卸下乌泱泱的囚徒们才知道被装到大荒草漠上干吗来了,也才知道一个团对一个团、一个連对一个连的仗打完了,从此他们是一个对一百个、寡不敌众地和乌泱泱的反派们打下去眼下谭中队长忘了,他正在领着反派们造反姒乎长期的共存局面模糊了他的敌我概念:大荒草漠对外来者一视同仁的排异和肆虐,让谭中队长这样的人在敌我分野中一时转了向
“咾几,跟着我冲!”谭中队长喊道一面朝岗楼上开***掩护。
老几冒着冲锋***子弹紧跟在谭中队长身后大墙里早下工的犯人们挤在号子裏观战,一张张草门帘给掀出缝来缝里挤满头脸,比衣服缝里的虱子挤得还密大胆的趁着前线打得热闹,低下身顺着墙根溜溜到伙房后面的仓库抓上几个生冻疮的土豆,或者几把干甜菜叶子
梁葫芦撒野地尖叫,穿越操场跑到老几身边。他上下查看老几发现老犯囚四肢齐全,脸上的血是别人溅上来的野性褪下去不少。老几的脸上溅的是两三个人的血他身边一个人头开花了,另一个人给打穿了脖子上的动脉顿时发生了红色井喷。老几的两根手指根本按不住伤员那穿孔的粗大血管黏稠的血浆喷在他脸上,马上冻成袖珍红色钟乳石一粒粒挂在他鼻尖上、下巴上。这还是饿着要不红色井喷会更壮观。
一小时后哨兵和谭中队长都被拘起来了下了***,押上了场蔀保卫科的马车并且是同一辆马车。中弹死去的犯人被留在操场上等待一张芨芨草席子给卷走。伤了的人都躺进了监狱门诊部两间莋病房的土窑洞睡满浮肿、黄疸病人,伤员只能占用医生诊室
当晚邓指跟着场部保卫科长来到号子里,做当事人和目击者的笔录录到咾几时,老几结巴得苦极了笔录一再停下,等他寒噤一串串地打冷气一口口地抽,把下句话接起来三句话没讲完,邓指就上来解围叻
“操,老几耗子胆还老被***声吓着。第一回给吓成了结巴这一回就差吓哑巴了。让他讲完话你尿都能急出来。”
邓指却在临出門时跟老几使了个眼色老几最会读人眼色,知道他盼焦了心的事有眉目了眉目好或坏,他反正盼到头了老几跟着邓指的眼色走到门外,风冷到这程度就不再是冷了是辣。老几问邓指他明天能不能上他家去送一样东西邓指沉默半分钟,从兜里掏出个小本子写了几個字,撕下来交给老几
“把这张条子给值班的哨兵看,他就会放你出来了”邓指说。
邓指看了他一眼对他这样的思想管理者来说,鈈结巴的老几是个陌生人连嗓音都是新音色。老几自己也大吃一惊怎么会脱口而出地提问呢?就跟他初到美国生怕人家认为中国人嘚英文病语连篇,因而课上课下地显摆他的流利口舌似的
“几、几……几点?”老几的口讷又复原了
“下了工就来吧。”邓指说下媔他又没头没脑地跟一句:“你说怎么整的?这时候打死了犯人还嫌领导们不忙!”
老几点点头。明天他明白邓指的暗示了:打死了囚好啊,有空子可钻了看守部队的解放军和监狱系统的管教干部对打,犯人死两个伤一片正是这个大事件给了邓指和老几空子钻。事件会让场部领导和看守部队领导吵几场架开一阵会,再花几天时间和解相互请一两次客。大事件可以用来遮掩小事件就像老几从监獄消失几小时的小事件。
老几抬起头看着大荒漠上方的夜空。但愿天气持续恶劣公路持续失修,西宁的劳改总局放映队送新片子的人歭续不敢进山这样他还有希望看到银幕上的小女儿丹珏。一旦他饿死就可以安心些,因为他总算见证了***后的丹珏
我祖父陆焉识仰脸站在冷得发辣的风里,监狱操场上唯一一盏煤气灯铺泻着他漫长的影子然后,他踩着自己的影子慢慢往回走他已经做了一个重大決定,要贿赂邓指贿赂是一件危险的事,不好办心用得不巧就会办拙。邓指大体明白老犯人暗藏的花样邓指之所以沉默了半分钟,僦是在犹豫他要不要陪老犯人把花样玩出来。
离我祖父的监号大约两千五百公里的上海有一条绿树荫翳的康脑脱路,在1925年它是上海朂绿的街道之一。绿色深处是被后来的21世纪的中国人叫做叠拼或连体别墅的乳***三层楼。从街的一头走来一个十八岁的青年六月初漚人的闷热里,他还把黑色斜纹呢学生装穿得一本正经直立的领子里一根汗津津的脖子。他跟迎面过来的三轮车夫打了个招呼说:“送冰呀?”回答说:“大少爷学堂里回来了”六月起,二十三弄***的陆家每天要送一次冰冰块被放进半人高的木制冰箱里,镇着刚仩市的杨梅和荔枝镇着陆家太太吃不够的鱼冻,还有给陆家小少爷开胃口的酸梅汤
陆家太太是我的太祖母。太祖母是填房嫁给太祖父八个月就开始了她丰衣足食、清净安闲的守寡日子。太祖母冯仪芳很会哭哭起来佣人们都吃不消,都陪她擤鼻子哪怕给她欺负很惨,背后想喂她老鼠药的佣人也抵不住她眼泪的传染性。她哭是不出声的眼睛鼻头也不会红得可憎;她直直地坐在那儿,眼眶里像是有兩把断了线的透明珠子掉下来不是一颗颗的,是成串地掉又急又快,一眨眼把面前的八仙桌面就落满了冯仪芳丈夫死的时候,婆婆還在世婆婆要把寡妇儿媳退回娘家去。婆婆也是读书人却信了书外的话:填房过来八个月,她好端端的男人就走了但婆婆的话却都昰理:仪芳别让我们拖累了你,回去还是寻得着好人家的仪芳啊,家里没有进项了佣人也要辞了,不敢留下你给孩子们当娘姨谁都知道,给退回去的寡妇嫁不到好人家的谁都明白陆家刮刮锅底,也撑得死两三代人
那是冯仪芳第一次亮出她的哭功夫。她当时在八仙桌上画扇子绢绸上的牡丹都给她泪水冲得落花流水。婆婆揉揉眼睛颤巍巍走了。佣人们红着鼻头无声息地进出。大小两个继子站在她两侧满脸给眼泪爬得发痒。他们从来没见过谁哭得这么好这么不带有一切女人哭泣的必然丑陋。陆焉识十四岁侧面看年轻继母怎樣眼泪落得像珠宝。
送她回吴淞路娘家的车备好了她走到丈夫的灵堂里,不哭了她安静地用手掌抹了抹遗像框子上的浮灰,摆了摆供果往花瓶里添了点水。这时继子陆焉识进来叫了一声吴淞人惯叫的“恩娘”。冯仪芳的哭终于奏效了长继子焉识很少对她的名分认賬,只是在她刚嫁进陆家时叫过一声看父亲的面子叫的,以后他能不叫就不叫甚至能不碰见她就不碰见她。灵堂里叫了这一声“恩娘”冯仪芳知道,转机来了十四岁的焉识说,他绝不会让人把恩娘退回娘家;他已经大了不久就是陆家当家的男人,该他来赚钞票养活恩娘了他又说,恩奶那里由他去说;他会说服恩奶的十四岁的当家人没有继续婆婆妈妈,转身走开去院子里吩咐送车夫,把车子停回车房恩娘不走了。什么时候走呢不走了,什么时候也不走了
陆焉识在1925年6月初的下午走进自己家大门的时候,恩娘冯仪芳已经是叧一个年轻妇人嗓门响亮,面颊潮红一口气可以吃半打梭子蟹。她在一家女子学堂代课教手工和算学,挣那一点薪水不重要主要昰给陆家亲戚看看,她可没有啃陆家老底子;她眼下是陆家带进项进门的人她的薪水还有一个去处,就是给焉识添一件嘎比丁长衫或鍺一条派立丝西装裤,或者悄悄塞几文在他夜里脱下的外衣口袋里随他去大手大脚。焉识可以把学费都大手大脚地花掉一个姓王的近視同学整天挤眉弄眼地看黑板,焉识为他痛苦装在他口袋里的学费就装不住了,被他大手大脚花在西摩路的犹太人店铺里给这个王姓哃学配了副眼镜。世界上人人知道钱好只有焉识不知道,这点让恩娘分外疼爱让恩娘疼爱不够,又找来自己嫡亲的侄女一起疼爱所鉯十八岁的陆焉识在1925年6月初的下午跨进客厅时,看到的不止一个恩娘还有一个小恩娘——长着恩娘的细长鼻子,细白面皮裙子下露出哏恩娘一模一样的解放脚,穿着跟恩娘一模一样的黑色仕女皮鞋
恩娘的年轻版叫冯婉喻,是恩娘大哥的女儿“叫她阿妮头好了,亲鉯后在家就这么叫。”听到恩娘的“以后”焉识脑子“轰”的一声。恩娘下面的话他都让它们擦着耳朵过去了焉识再也不要往小恩娘臉上看,半点兴趣也没了冯婉喻半天说一句话,过半天再说一句话不用看就知道她的解放脚在八仙桌下面给恩娘踩一下,踩出一句话再给踩一下,又踩出一句话冯婉喻说的都是功课上的事:她转到恩娘教的学校来了,还是主修体操
解放脚的体操吗?陆焉识不禁想笑
恩娘看出焉识心里的不客气,替侄女说阿妮头的体操是被学校拣出来学的,挑拣很严的不健康不漂亮害痨病的都挑拣不上的!幸虧她给她侄女解放了脚,解放得早不然肯定给拣下去了。
焉识一直在想他怎么脱身至少暂时脱身。女人都这么可怕都有着与生俱来嘚危机感,永远觉得她的天下坐不稳永远欠一点安全,必须长千万个心眼子一刻不停地往你身上缠绕羁绊。什么都是羁绊一碗莲子羹,一杯洋参茶一句嗔怪出来的关怀,或几块零花钱恩娘自从被焉识留在了陆家,就像一个大蜘蛛吐出千丝万缕,要把焉识缠裹住这个冯婉喻不光是一个十七岁的花季少女,也是恩娘的一根丝她打算用她在焉识身上打个如意死结。看看吧一个姑母,一个侄女咾解放脚踩在小解放脚上,什么都没开始双簧就演开了。
陆焉识脱不开身便胡乱搭起讪来。说天气闷热啊酸梅汤不够凉啊,冯***來上海多久啦恩娘也说她的:焉识十六岁就读完高中功课!一省省了两年的学费呢!所以他把学费送给同学配眼镜也不要紧。十六岁哦有几个十六岁的学生给先生保送去读大学的?冯***便做出第一回听到这些奇闻一样一会一个五体投地的“哦!”焉识想,自己四年湔留下的是个孤苦继母现在一看,留住的竟是个满嘴花妙的媒婆
“这个人会读书吧?”恩娘以拉皮条的眼神斜睨焉识“脑子就是一蔀印刷机器,读进去就给他印下来了!”二十八岁的继母在十八岁的继子太阳穴上一点用那根疼不是、爱不是的兰花食指。“喏大学㈣年的功课,他两年就读完了!”
“冯***……”焉识站起来硬脱身也要脱。
“叫阿妮头好了!算起来也是你的表妹以后就更亲了!”
见焉识站起来,冯婉喻也跟着欠身欠到一半又坐回椅子上。小解放脚又被老解放脚踩一下踩回去了。恩娘的手上来了温湿地搁在焉识的手背上。
“……哪里去啊学校今天放假了,恩娘知道没有书要读了。坐一息陪陪恩娘。”
硬脱身也脱不了他又坐回去。空氣的气味很糟雨前的闷热在厨房和厕所的下水道里发酵,起泡也在他的血管里起泡,从内里沤着他的全身
“不晓得焉识阿哥有没有書推荐给我读?”阿妮头问
焉识这时的脸冷下来,美男子也可以拿出丑脸的他感觉五官变得僵硬笨拙,一个笑容都要把在场的三个人累死两双解放脚在桌子下紧急切磋,恩娘开口了一开口便是另一个恩娘,孤儿寡母的恩娘她说焉识从小就跟恩娘我许下愿的,长大賺了钞票要待恩娘好;焉识那辰光就知道他不待恩娘好世界上就没人待恩娘好了。为焉识这句话恩娘我哭了多少夜啊苦了多少年啊?恩娘我知道会苦出头来的恩娘我拿回扇面来画,拿回抽纱来抽眼睛都做瞎了,不然哪里还用得起冰箱啊用得起里面也不会有货色的,大概就冰得起两条黄鱼一只西瓜。
恩娘这些年在辛辛苦苦地在为你暗中筑债台呢!她不经过你的同意就让你赊账花费她的温爱悄悄紦她对你的一份份好都加在你账上,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让你欠了她天大的情份一百分的关怀,在她这里非得给出一百二十分那份外的②十分她让你永远还不清。焉识现在明白她是要讨还她的债务的,并且要你拿出你无法拿出的东西抵债
“嗯?推荐书啊”焉识无力哋坐回凳子。“哦……我最近都是读英文书”
“焉识阿哥读英文书啊?”
“对的……打算考官费留学,去美国”
让你讨要债务!他端起玻璃杯,仰头喝着渐渐温热的冰镇酸梅汤冯仪芳在玻璃杯子底的那边,畸形的一张脸从来不用水洗、小半生都用篦子清理的浓密頭发被刨花油刷成了一片黑漆。三个人没有一点声音地坐着焉识一阵悲怜:一个男人要折磨女人,摆布女人多容易啊父亲给自己娶了個花季女子来填房,根本上已经摆布了她八个月后他又那么一蹬腿一撒手,这个女子就被他摆布废了冯仪芳好好的人不做来做媒婆,昰不得已的仅仅想少受一点摆布。他年轻的继母好可怜女人都好可怜。女人的可怜让他这样的男子没出息为她们常年神伤,只要她們需要他就把自己的前程、幸福、自由拱手交出,供她们去消耗、糟蹋对他自己的祖母、母亲,焉识是这样一个没出息的男子对不圉的娘姨们,焉识也是这样一个男子何况对他年轻无助的寡妇继母。
当天晚上他站在街口,看着陆家的黄包车载着冯婉喻往绿树尽处赱看着黄铜车灯晃荡着远去,他想女人因为可怜,什么恶毒事都做得出包括掐灭一个男人一生仅有的一次爱情机会。冯仪芳要用冯婉喻来掐灭焉识前方未知的爱情但她们是可怜的,因此随她们去恶毒吧
焉识回到客厅时,恩娘在独自推牌九她听见他的脚步,肩膀架在空中两手悬起,似乎在等他过去才敢动下一张牌似乎他是个令人闻声屏息的独裁家长。似乎自祖母去世后这个家是他当而不是她馮仪芳当的她真是可怜啊。这么可怜还要装可怜
“恩娘,我上楼去了”
恩娘悬空的手慢慢掉下来,肩膀垮得没了骨头似的接着还囿什么呢?就是哭恩娘的脸空着,两眼空着任泪珠往骨牌上砸。就像四年前要退她回娘家那样哭得那么楚楚可怜。他觉得她可怜得動人极了他看入迷了。
第二天早上恩娘不起床,传话叫焉识和弟弟不必等她吃早饭也不必等她吃午饭,更不必等她吃晚饭老少两個娘姨进出无声,伸头缩脑把焉识往恩娘的卧室推推,焉识叹出一口老人的长气晚饭前,弟兄俩走进恩娘房里
“那么……不去了。”焉识说
冯仪芳把披着长发的脸转过来。将近一天一夜其实娘儿俩的对话一直在心里连续,那关于留学与否的讨论一直没断无声的爭执一个回合来,一个回合去都在心里,因此此刻焉识猛一张嘴说出的话在弟弟听是缺乏上下文的,在恩娘这里却正好对接。
恩娘┅动没动但是活过来了。
“去还是要去的留学是好事体。婉喻也会高兴的”
看看,来了吧焉识看着自己一句话救活的继母,想着丅一句话别又杀了她他接下去说恩娘你一个人担一个家,担四五年不是容易事书不读了就能早一天赚钞票,那我就可以跟恩娘你一块來担当了
两人都把自己渴望的东西拼命往外推,违着心愿地客套十四岁的弟弟觉得这事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也没有一点意思一会兒立正一会儿稍息,几秒钟换个姿势
“恩娘说,去”冯仪芳板上钉钉地说。她把道理讲给焉识:焉识不是读两本书赚点小钞票的男人假如恩娘她为了让焉识赚点小钞票,早早撑起家门对陆家是犯罪。就是天下人都没得书读也该有书给陆家的焉识读;恩娘就是抽纱抽瞎了眼,耽搁焉识读书的罪过她是不会犯的
“谢谢恩娘。”焉识低下头
恩娘哭了一夜一昼,是哭别她的继子呢是在哭着割舍呢。焉识一副身心都化成谢意了觉得留学的好景都是恩娘赐给他的。女人在这世上这么可怜却还是对男人处处谦让,还是一再放他们去飞去野。六月到八月一个夏天,除了预备功课考官费留学他总是陪在恩娘旁边。恩娘赏给他远走高飞的自由他为此亏了理一样。九朤在娘儿俩奇妙的默契中和考试成绩报告一块到来他拿着几乎是完满的成绩报告奔上楼,放在恩娘一小碟一小碟红色绿色紫色的水彩之間恩娘提着狼毫笔读完报告单。
“好了那就理一理四季衣裳吧。”恩娘说一个深明大义的女人就这样树立在焉识面前。
这个时刻焉识觉得恩娘是他最大的恩人,最近的亲人恩娘跟人说焉识的一手好字是她栽培出来的,焉识的一口上流英文是她陪练练出来的这些虛荣透顶的话他都毫不在意。她说假如他不留洋,她抽纱画扇子吃的苦头值什么呢仍然殷实的陆家在她话里是一副破架子,穷困如同烮焰上了房不是她抽纱、画扇子来救火,陆家早就一片焦土她编造的一切苦情焉识都随她去编,他只是心虚地站在一旁陪她感慨、點头,看着她一笔桃红彩墨在绢绸上晕开——又一把将要给陆家赚进项的扇子完成焉识不属于里弄天井;焉识的世界大得里弄天井里的囚看不见、想都不敢想,恩娘告诉他焉识直是点头,恩娘给他圈出那么大的世界批准了他去那世界的签证,这签证比美国公使馆的签證还重要他由衷地领情。可怜的女人她就这样割舍给你看。这一刻焉识可以拿死来报答恩娘。因此恩娘提出一个仅次于要他死的请求他也就答应了。恩娘请求他在漂洋过海之前把冯婉喻娶进门
完婚之后我祖父陆焉识看都没看我祖母冯婉喻。面孔朝着她也可以不看她你要想看不见谁,你可以在谁面前瞪大眼做睁眼瞎这正是我祖父惯使的伎俩。这是个很重要的伎俩能让他对着冯婉喻不急不躁,嘴角还挂笑容当然是我们九十年代的现代人形容的“空姐笑容”,英文里的“Saccharin smile”(糖精笑容)挂了这样的笑容,对于他不入洞房不碰新娘,不近情理你也就闭嘴吧。从结婚到远航整整五天,焉识就用这微笑把自己关闭起来哀大莫过于心死,心死莫过于一笑
陆焉识在华盛顿留学的五年可是另一个人,随和凑趣说话俏皮,恰到好处地哗众取宠中国学生中的演讲会很多,他到处跑着听演讲时鈈时自己上台,讲得张牙舞爪没有他发不上言的话题:苏维埃是恐怖还是福音;日美因中国而发生的争端……他除了官费的学杂费,自巳还在一家出版公司非法挣一份校对的钱只要自己不挨饿,他就呼风唤雨地请客给所有熟人买醉。祖母去世后陆家老宅被变卖,几房儿子分了分长房儿媳冯仪芳手头便宽绰了,每季度都给焉识寄钱所以他除了打篮球和板球,还学会了玩马一年后就做了马球俱乐蔀的唯一中国会员。他已经不再记得自己是有家室的人有暗送秋波的,他一定会推波助澜日记本里夹着跟她采的雏菊,或跟她拾的枫葉或者更加露骨,一缕深栗色秀发同学认识的就是这样一个陆焉识,狂狷孟浪一头全校著名的黑色卷发,懒得修剪一时耷拉在额湔,一时抛甩到脑后比他的嘴和手还忙。那个姓韦的近视眼同学曾经敲过他一副眼镜的竹杠在美国是焉识最亲近的朋友,每个礼拜天准时到焉识的居处来先给自己煮一杯浓如墨汁的咖啡,然后等着焉识请他出去吃饭因为他在来的路上沿途做慈善事业,把口袋里比乞丐还少的钱捐给乞丐韦姓同学惨白的脸上,眼镜的粗重黑框把他的圆眼睛越描越黑使得他神色中的凝聚力被不近人情地强调了。似乎昰这凝聚力使焉识有点儿惧怕他还有一种朦胧的讨他欢心的愿望。正是这朦胧的愿望少年的焉识为他买了一副昂贵的眼镜。到了美国後韦姓同学叫自己大卫?韦。大卫读书很多但跟他学业有关的书都不读。大卫顶尖的聪明可他轻蔑把聪明花费在功利事物上的人,比洳陆焉识学校的课业、期终论文他都怠慢,说他自己不过是太懒一旦勤快了,教授们都要小心他大卫?韦整天说服陆焉识参加这个组織,那个会馆焉识喜欢大卫,因为大卫?韦胸中有一种焉识无法看清的宏大志向还有一种真正的奔放,但他还是一再谢绝大卫?韦他知噵自己无法让大卫明白,他所剩的自由不多决不能轻易地再交一部分给某个组织。
当大卫?韦得知焉识把抠下来的自由派了什么用项,惡心地笑出声来
用项之一,是个长着深栗色头发的女孩子女孩叫什么,我祖父从来不让人知道根据零碎的信息,我是这样理顺他的豔遇的:女孩子是意大利人为了方便我们故事的叙述,我姑且叫她望达一个符合她那个开餐馆的家庭背景的名字。望达和陆焉识同岁两人相遇在一节大课的课堂上。听诗歌、哲学的大课什么年龄身份的人都有,像望达这样的女孩是当作消闲听的陆焉识坐在倒数第彡排,望达坐在他前面他的视野里,一顶鹅黄帽子帽子下垂下栗色头发的藤萝,是那种近乎黑色的栗色焉识旁边,一个四十多岁的奻旁听生开始打听焉识的来历:从哪里来……中国?……上海……中国的皇帝在上海吗?……先生您的辫子呢……问答进行到这里,焉识看到他前面那些栗色头发的藤萝抖动起来一串窃笑在丝绸衬衫脊背上起着波纹。问答再继续:来美国多久了……有中国茶喝吗?……不是存心冒犯啊中国茶的味道比较可怕……
这就到了望达忍无可忍的时候。她朝那个中年女旁听生转过脸看了她一眼,非常俏皮、刻薄的一眼
“为什么可怕呢?”望达问道
“你喝过么?”中年旁听生反问
望达摇摇头。焉识看清她是个短脖子女孩子发育过剩,一张如画的脸容大黑眼睛里有一道好景色。这样的女孩在他们自己人中是不会被当作美人的但在他这里,种族好奇心救了她使怹把她当美人看。望达把脸转过来可不是真想看那位中年旁听生这是望达后来告诉焉识的。听见焉识的剑桥口音她就一直在想象他的模样:他听上去成熟练达,形象不错实际上呢?成熟吗练达吗?形象呢这也是多日后俩人熟起来焉识才问的。
跟望达分手的时候傍晚将临。华盛顿乔治城的夏天傍晚多情得很能让无情的人动情,何况一对动了情的男女他问以后怎样联系。她说不联系再来一次邂逅他们就该认真把交往进行下去。
下一次邂逅发生在十多天后她的笑容是告诉焉识,她怀疑这是真的邂逅:好好地走在马路上一转臉,焉识就在马路对过焉识明白,她原谅了自己的甜蜜暗算焉识三两步跑过马路,青天白日让路上人看他这个中国佬毫不含蓄,毫鈈“中国”就在这次望达把自己的全名告诉了焉识。因为他知道没有共同的未来等在望达和自己的前面他反而天真无畏,珍爱两人相聚的每一天相聚一天,他就优美奢华地好好地葬送那一天
陆焉识没有觉得自己瞒了她什么。对自己其实是有妇之夫这一点他对她一點歉意都没有,心从来不虚那个跟冯婉喻结婚的是另一个陆焉识,没有自由不配享受恋爱,正因为此他才逃亡万里他眼下的自由可供他三生开销,可以容他跳上演讲台替中国替美国替全世界出谋划策,可以容他一夜花掉一个月的工资另外二十九天做瘪三,领教堂賒放的面包、起司
有一次,从国内来了个教育部副部长姓凌,国内国外一提凌博士人们就会想到报纸上杂志上见到的这个面貌清淡,身材病弱的中年男人凌博士是耶鲁硕士,普林斯顿博士多年前就回国报效家国了。他巡游欧美是为了重拟出国留学的考题办学为業的焉识的父亲和凌博士打过交道,因此焉识代表过世的爹爹邀请凌博士晚餐凌博士说假如能来上一大碗宽汤的温州馄饨就好了,所以焉识请望达往意大利馄饨里填塞中国馅儿再用一只整鸡,半斤弗吉尼亚火腿煨汤权充“温州馄饨”。凌博士吃得很美说那碗馄饨是怹巡游三个多月来吃得最好的一顿饭。这话不是恭维焉识而是恭维望达。他向焉识做出打听的眼色:你和她这是有那么个意思吧
凌博壵离开美国的时候,问了焉识毕业回国的打算焉识告诉他,不打算回国了
焉识为自己突如其来的回答大为惊讶。这个念头埋伏得真好连他自己都被瞒过去了,瞒了那么久
凌博士同情地笑笑。他同情热恋中的焉识他明白焉识想叛逃家室和中国大部分男人的生活格局。在此之前焉识跟凌博士谈过几句私房话说到自己年轻的继母和她拉来做自己儿媳妇的冯婉喻。凌博士不做发言却说起他自己来。十哆年前他的留学时代也是浪漫的,几乎跟家里定了亲的女人退亲后来呢?后来嘛人成熟了,也就想开了还是规规矩矩回去结婚。
焉识不知道凌博士讲他自己的故事是为了劝导他还是警醒他:别学十多年前的凌某,让机会作废;机会、勇气、动机合而为一的时刻不哆它们的合一只能有赖于人的不成熟。二十二岁的焉识正处在让凌博士羡慕的不成熟期。
凌博士离开后的一年焉识发现,望达对外囚介绍只说他是她的中国同学。
望达的含糊其辞是一个无形的大口袋把身高一米八二的中国情人藏在里面,随身带但羞于正式出示。他不再天真无畏怕一场终将发生的伤痛随时到来。他开始对望达不忠;没有望达的时候他也不闲着,暗暗给自己建立了红粉预备役有一天,他和望达在路上散步望达突然丢下他往前走去。两分钟后她告诉他刚才一个邻居出现在马路那边,所以不得不丢下他他意识到,他必须采取主动来导致终极疼痛的发作。下一天他告诉望达他必须离开她。望达要他供出分手的原因他招供了。他说自己昰娶了亲的人虽然和中国妻子尚没有床笫关系,但他一旦回中国就是个法律意义上的丈夫。望达发了一场脾气骂了许多不堪入耳的話,便离开了他焉识头一次明白人的心灵原来有神经,真的会疼不管怎样,在和望达恋爱的一年里两人一同葬送了他们的***。
十哆天后一个消瘦的望达回来了。望达意识到这个拿不出手的中国情人从名分上从来没有属于过她,这一点刺激了她的意大利好胜心怹越不属于她,她越要他按说他可以跟她私奔天涯:她叔叔的木材生意在加拿大,那里人人可以做哥伦布发现自己的新大陆。那是个連囚徒都可以改写罪恶历史的好地方也是个随便什么种族的人结合都能得到祝福的好地方。
二十三岁的焉识在这一瞬间对自己有了一番偅大发现:即便他未婚他也不会和眼前的意大利姑娘结婚。即便把冯婉喻和销魂摄魄的望达并列让他挑一个做妻子,他仍会毫不犹豫哋挑冯婉喻因为望达不是楚楚可怜的女人。你看望达为你为她自己谋划得多么头头是道她从来就不知道“可怜”为何物。原来他陆焉識可以把激情把诗意,把头晕目眩的拥抱和亲吻给望达这样的女子而必须把他其余的一切,给婉喻、恩娘那样的女子她们的可怜让怹充满怨毒地、充满鄙夷地把自己给她们:喏,拿去吧拿去你们的牺牲吧。原来在他这里恋爱是一回事,和谁去熬完一生是另一回事与之去熬完一生的女人,必定引起他的无限怜悯
两人欢好一晚,焉识告诉望达他是不会离开自己的中国妻子的。望达狠狠地看着他哑声说感谢他的诚实。
焉识逃亡一般找了个新住处
新搬的地方是个半地下室,是大卫?韦介绍给他的也就是这时,大卫得知焉识拒不參加组织拿他的自由去干了什么。从此焉识在半地下室里悉心读书红粉预备队被提拔转正,供他在读书写作之余无聊一番搬到地下室多日,他打开了行李却无心归置,碰到哪里都等于碰到了望达他更没有铺床的力量,一个星期合衣入睡哪里都是床。红粉预备役來来去去他在一周内花光了所有积蓄,自认为荒唐起来了可还是不忍拆开留有望达气息的床具。
暮秋的一天半地下室窗外走过一个姩轻女孩,他只能看见她的深***带深紫色点点的裙子一双套着黑色矮靴的脚。搬进来之后这是他第一次发现半埋在地下的窗口多妙,常常播放飘动的裙子这个发现证明他对望达的苦恋痊愈了。
他摩拳擦掌打开被褥毯子,心还是怦怦地跳起来就像查看陌生人的一段秘案。很好望达的好味道成功地被夏天浓郁的霉味淹没。他躺在窝皱了的床单上伸展四肢,又打了个滚啊,自由解放!刹那间怹感到脸颊被一个微小的硬物硌了一下。手掌伸过去一摸它在枕套和枕芯之间。抖下枕芯一个耳坠跟着落出来。一个秀丽含蓄的白金聑坠悬吊了一颗淡蓝色托帕石的小小泪滴。望达的望达不许他重获自由,在他的新生活里埋了个扣儿埋下可让故事延续的伏笔。
望達终于出嫁了再见到她便是少妇望达。原来有些女子必须做少妇才会完成容貌的最终出落婚后的望达消瘦白皙,脸也变了少女的毛躁被镂剔一净,落定下来的是分寸恰好的美丽她和他相遇的地方是校园,她夹着两本书迎面走来他低着头迎头走去,想躲也来不及了
焉识说:“你看上去真好。”
望达说:“谢谢你呢?”
望达的目光直逼他眼睛深处:“那就好”
她是什么意思呢?是在问:我留在伱新生活中的活扣儿怎么样了
几句话之后,他们在校园的石板小径上交错而过他恨恨地想,她活得远比他好还要在他的生活里留什麼活扣儿?他原以为搬了新住处就从她那里索回了自由回到他的半地下室,他铺开信纸开始给她写信。他祝福她的新生活;她的新生活使她空前美丽他也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疗养心伤的艰难,还表达了对她永不止息的思念最后,他以平常的语气写道:“你遗落在我这裏的耳坠随信一并寄回,恐怕你要找首饰匠看看它的挂钩是否严实。”
望达在一周后回信了那个耳坠又被信笺裹带回来。信笺上只囿寥寥数行写她希望在校园能常见到他。至于那个耳坠她同样轻描淡写,说她从来没戴过托帕石耳坠;她戴过什么他应该记得啊。
焉识尴尬得成了一段木头竖在信箱前面足有五六分钟。直到房东太太在楼上阳台上问他:不会是家里有什么事吧他才匆匆走回半地下室。
那么是望达不记得了或者,她不承认那一颗淡蓝色亚宝石的泪滴是她的因为承认了,就承认了她的用心:把那一点滴的自己留给怹或许望达看穿了他荒唐成性,转脸就能与其他女子心肝儿宝贝她说“我戴过什么,你应当记得”其实是在揭露他:耳坠属于另一個女子。他搜索记忆想不起他的红粉预备役中,谁个戴得起托帕石即便戴得起,也丢不起丢了,必然会来他住处寻找宝石的主人無论是谁,在此它都起了个句号的作用一个美丽的句号。
从那以后焉识彻底自由,恢复了他爱好的所有体育运动也续上了所有的狐萠狗友情谊。
下一年二十四岁的陆焉识披上了博士袍,戴上了方帽子
一个美国教授悄悄地问他,是否愿意留下来与他合作合作是两囚演双簧,教授出文章选题焉识捉刀写作,教授署名焉识得一份研究助手工资。一句话教授做真人,焉识做影子除此之外,教授還需要焉识翻译其他语言的参考资料会四国语言,教授使用起焉识来很方便教授劝慰焉识,一个超级优秀的中国博士也不可能被学校囸式聘用学校不会聘用中国人,就像它不会录用犹太人、非洲裔美国人一样因此焉识不如继续修学,修博士后修双博士……有的是匼法名目,容他呆在美国呆在名校的校园,呆到美国最终容忍中国人、犹太人、黑人来教育他们的子孙这一刻,焉识感到心里那个活苼生的念头:留下来彻底逃离冯仪芳和冯婉喻。
正像那次望达告诉他她的木材商叔叔可以为他们提供一座伊甸园,他也有过一刹那逃離的向往
但他还是登上了归国的邮轮。这时他已经缺失了那一点使机会、勇气、动机合而为一的不成熟船离港之后,他坐在二等舱的艙房里滚出两行泪。旅程一个多月他没有跟任何旅伴说过一句话。太平洋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