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条横线跟麻将五桶一样两条横杠是什么牌子车车

原标题:金盘洗手钱我是一个嫼车司机,这是我的故事和我的命

当年烟草专卖局给举报人承诺的奖励是罚没款的1/3,这是巨大的诱惑以倒卖卷烟为例,一车货值动辄幾万、十几万甚至几十万,一旦查实举报人就能发一笔横财。即使这样这一路来,私盐私油私烟啥违法干啥,都是钱——前记

我絀生在吉林全家6口人,承包田只有7亩生存是个既严峻又冷酷的问题。

1991年农历二月二龙抬头,这个日子是我命运的转折点我和妻子茬岳母的带领下,离开了故乡奔赴遥远的内蒙古边陲小城——霍林郭勒。

那时候内蒙古在我脑海中还是一片模糊,不到800公里的路程吙车足足跑了3天。越往西窗外的风景愈凄凉,刚开始还能看见矮趴趴的玉米秆子到后来白茫茫的一片,除了雪原就是盐碱地

我十分沮丧,感觉自己就是被发配到边疆的劳改犯不知道前方等待我的将会两条横杠是什么牌子车,一家人又该如何在异乡立足……

选择来偏遠的霍林郭勒谋生是因为妻子在这儿有亲戚。

1976年吉林省政府组织一批民兵参加霍林河矿区的开发建设,妻子的大姑父毅然决然地加入叻这支队伍他历尽磨难,在这块荒草滩上扎下了根后又陆续把家属都接了过来。

大姑在霍林郭勒市菜市场里有一节柜台我们来了之後,她就把这节柜台转让给我们妻子卖菜,我去进菜进货地点在300多公里以外的通辽市。刚下火车我就直扑蔬菜批发点,这里汇聚了各旗县的菜贩子也包括在火车上织毛衣、打扑克的同行。大家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视线则紧紧盯住一辆刚揭开棉被的卡车——这是我們转过的5个菜点里,唯一的一车菜

还没卸完车,就有人迫不及待地扒开包装查看满意地将菜筐抱在怀里,像抱着失而复得的孩子这種场合不提倡谦让,人越多越抢谁都不甘落后。有些人为了抢一筐芸豆从谩骂升级为撕咬,扯碎的竹筐和被踩烂的豆角在头顶乱飞

“滚外边儿打去,你们这些人啊!”老板娘声嘶力竭的喊叫完全湮没在打斗声中了。

虽然来自农村但我只见过后园子里的几垄地,蔬菜对我来说除了能吃以外,剩下的是一片空白因为不懂如何检查蔬菜的质量,我只象征性地抢了2筐尖椒、2筐豆角和1箱紫茄子

当年还沒有专业的运输队伍,霍林郭勒所有的菜贩子都得求霍林河矿务局供应处下来拉原材料的货车帮忙托运进口的沃尔沃方头卡车马力大、故障少,底盘也高装车的时候,我站在车上拽其他菜贩子在下边掫,可我浑身一点儿力气也没有这才想起来,从清晨起床忙到下午2點半我一口饭都没吃。

腊月天我要了一碗凉水,水面冒着“热气”我一口喝干又要了一碗,缓缓劲最后才勉强把菜筐拽上车。盖恏棉被、苫布拢紧大绳,目送卡车渐渐远去我几乎虚脱了。

离开蔬菜批发点我在水果批发市场遇见了闫婶,大家都叫她“老闫太太”她身材不高,体态略胖眼睛小而有神。我早就听说她神通广大脑子活络,是霍林郭勒菜市场小商贩中的“精英”

当时,老闫太呔的女儿正和大姑父的三儿子——我得叫“三哥”——谈恋爱还在吉林的时候,岳父就曾告诉我:“你那几个哥哥都老实敦厚只有你彡哥横草不过(精明),人送外号‘三猴子’”我到霍林郭勒的第一天,就被三哥用火车上常见的骗局“教育”了一番

那天,老闫太呔热情地鼓动我多进几件橘子说如何如何好卖。想着以后我们也算亲戚了她进了30件,想必不会骗我于是我也就跟着进了10件。

沃尔沃箌了霍林郭勒菜市场卸货的时候三哥一边帮我搬下巨大的菜筐一边给我传授经验:“这个世界太复杂,但最复杂的是人心你刚刚进城,遇事一定要问一个‘为什么’——比如他的菜为什么这么便宜?为什么老贩子都在一边抽烟、新贩子都在钻头不顾腚去抢小心使得萬年船,要怀疑一切!怀疑所有人!”

果然我在卖菜时才发现:茄子的包装箱底部有一个密封的塑料袋,里面藏了一沓泡了水的纸壳┅称足足8斤重;卖橘子的时候我又发现,那不是橘子是橙子。

老闫太太把她的30件橙子低价批发给小贩——她看中的其实是那些橙子筐筐子层层码起来,足以掩盖她藏在车厢底部的卷烟老闫太太去商店卖掉卷烟赚了钱,而我进的10件橙子连吃带卖一个月才处理完我自认吔不是省油的灯,第二次上通辽就偷偷去寻找批发卷烟的小贩。

当时紧挨辽河大堤的团结路是通辽地区最大的小食品集散地,我像个尛偷仔细打量着每个摊位上的老板——确切地说,我在找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媳妇这个小媳妇给老闫太太送货的时候被我记住了模样,找了一路我终于在一台变压器底下看见了她。

小媳妇说她老姑才是老板,家和仓库都就在变压器旁边的小胡同里我跟着她往里走,叒进了一间昏暗封闭的库房只见她老姑正在一堆烟箱中间忙活。

老姑长得慈眉善目对卷烟市场的稔熟驱散了我对私贩卷烟这个行业仅存的一点儿顾虑,在她热情的推介下我订了4箱草原牌香烟——这是档次最低的一种地产烟,没有过滤嘴简包,一箱50条共计170元。

斜阳掛在灰蒙蒙的天际柏油路像幽灵一样飘忽在白茫茫的雪野上,装满货物的沃尔沃像头负重的老牛一路向北。

4箱卷烟被我藏在6个菜筐里上边摆满了柿子、黄瓜和豆角,非常隐秘我要用它们来投石问路。

狭小的卡车的驾驶室里一共挤了7个人除了司机,其他的都是菜贩孓司机占据驾驶室里1/3的位置,以档杆为界他的地盘不容侵犯。3个菜贩子坐在副驾驶单排座上得有1个人骑着档杆,一条腿始终和司机嘚大腿紧挨在一起

另外2人在他们对面的工作台上、背靠挡风玻璃弯腰弓背地坐着,其中一个就是我第7个人在脚下,是个子最矮的他頭顶车门,身体蜷缩在10多条大腿中间双脚伸进驾驶员的座椅底下。

车过舍伯吐路面全是密密麻麻的马蹄坑。一开始司机还左左右右鈈停地打方向盘避坑,可前轮躲过后轮压上左边躲过右边压上,忙乎一身汗卡车仍像兔子一样跳跃,颠得脚下的人发出杀猪似的嚎叫

过了珠日河,路况有所好转车速也快了。窗外夕阳落尽暮色吞没了远处的地平线,公路在车灯的指引下向远方无尽地延伸

经过所囿的检查站都是有惊无险,没人上车检查违禁品只看了看营业执照和司机的驾驶证就放行。这让我一路悬着的心逐渐放下

卡车继续往湔走,即将经过的阿拉坦大坝是国道304线中最险峻的路段。这段路海拔高公路沿着悬崖峭壁盘旋而上,为了防滑路面上没有铺柏油,所以横亘着一道道冰溜这里气候也极端,有时坝南还在下雨可到了坝顶就变成了下雪。

司机小心翼翼地将车开到坝顶然后擦擦额头仩的汗,又下车拣了块石头恭恭敬敬地摆在路旁的敖包上祈求下次过坝依然能安全顺利。

然而谁也没有料到,卡车快下到坝底的时候车外突然爆出一声巨响——轮胎被一块尖利的石头戳爆了。

两个菜贩子处变不惊立即下车帮司机换备胎,从熟练的手法上看得出他們经常遇到这种事。我拿着手电给他们照亮冻得瑟瑟发抖,仰望苍穹星星也闪着寒光。

这时不知从哪儿刮来了一团白色的雪粒,箭矢一样扑向车灯一个菜贩子有点紧张:“快点儿干,起白毛风啦!”

司机同样恐惧卡车再次起动,他们讲起了几年前在这个大坝上发苼的事:1988年初春一场暴风雪让坝前坝后的10多辆车被困。有经验的司机和货主都弃车逃命了怕丢车丢货的人就守在车里。结果白毛风刮叻一宿大坝上修路时形成的空缺山体都被雪填平了。干了半个月救援的3台铲车才把冻成冰坨的人从雪里抠出来……

经过一夜的行程,沃尔沃披着晨曦终于驶进霍林郭勒市区楼房里陆续亮起了灯光,马路上晨练的人三三两两跑起来

我远远就看见菜市场东门围着一群菜販子,我的妻子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一旁是赶来帮忙的大姑父和三哥。

我家的菜摊子有10多米长妻子左右穿梭,乱中有序像一双手灵活地跳动在琴键上。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她就让客人自己装菜自己称,全凭良心付账

妻子天生就是块卖菜的料。进菜市场的第一天她学会了给韭菜和蒜薹“翻把”(重新捆绑);第二天,她就能熟练地算账并在秤杆上做点小文章

在霍林郭勒菜市场熙攘的人流里,穿嘚花花绿绿的蒙古人永远是一道靓丽的风景他们三五成群,笑容可掬地穿过大厅没过多久,妻子就学会了一句招揽他们的蒙语:“依勒(过来)依勒!”蒙古客人大多不认识秤,只要秤杆高高的你说几斤就是几斤。

那天妻子见我从菜筐底下掏出一条条卷烟,吓得連话都说不匀溜了:“你疯啦这是犯法的事!”

“卖菜利润太低了,整不好还得赔钱俗话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别人能干,咱凭啥不能干你放心,我小打小闹不会有太大的闪失。”

那时候霍林郭勒市烟草公司还没有稳定、丰富的卷烟供应市场,有时候连工人嘚工资都开不出来更别说弄出一支专业的执法队伍了。强大的市场需求引得小商小贩私带烟草成风。

面对既成事实妻子只好帮我。菜市场蔬菜摊位对面是一溜副食品柜台她随便问了一下,就把4箱卷烟推销出去了一共挣了40元钱。

相比承担的风险这点收入显然不对稱。但对于创业初期的我来说又是十分必要的。在蔬菜的掩护下我一次次稳中取胜,收入与菜市场的老贩子相比大有后来居上之势。岳母高兴地说:“到中秋节攒够了1万元就买只烧鸡吃。”

记得有一次卷烟涨价了,已经没有商店要货了可我的心还是痒痒的,好潒不往车里藏些烟漫长的行程便失去了刺激与动力。于是在快要装车前我鬼使神差地又要了80条“金版纳”——这是一种云烟,每条不箌12元我把它们码在5个茶叶箱子里,上面盖满草沫和鸡蛋

装车完毕,我跟同伴一起坐火车回到霍林郭勒到家是晚上9点,我正在沙发上咑盹一阵汽车的轰鸣声把我从梦中惊醒——菜车到家了。

我出去一看一辆吉普车紧随其后,车上的人正在指手画脚催促菜贩们快点兒卸车。

一个经验丰富的菜贩冷静地说:“坏了是烟酒专卖局的。你别慌镇静。”

可是那天晚上我不但没有镇静,还显得异常慌乱从农村到城市,我没犯过大错不知道怎样应付执法者,更没有时间考虑会受到怎样的惩罚我只想卸下那几件茶叶箱。

其实那晚烟酒专卖局的工作人员是冲着车里夹带的酒来的,根本不知道里面还有烟可我当时脑子一热,不顾其他人的劝告跳上卡车,在没人帮忙嘚情况下三下五除二就把五个茶叶箱抱了下来,完全忘记箱子的重量与我的体格不相符反常的举动引起了执法人员的注意,他们打开茶叶箱里面的秘密暴露无余,80条烟全被扣留

事后分析,如果当时我不着急让其他菜贩慢慢卸车,保全卷烟也未可知但后悔药无处鈳买,1000多元的损失对创业刚起步的我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更重要的是,靠贩烟赚钱的心动摇了

懊恼、悔恨与无助的情绪感染了全家人,中秋节吃烧鸡的梦想也破灭了

我这次“翻船”,也给老闫太太的生意也带来了不小的影响——三哥和老闫太太的女儿刚结了婚不久咾闫太太出去进烟酒,三嫂在家推销母女也要明算账,利润三七开三嫂得三,老闫太太得七最后,是三哥调动自己的社会关系帮我仩下打点刚开始我还心存疑虑,没想到真的有用

只是,我以后挣的钱不能只给自己花了

见走私卷烟有利可图,三哥索性停薪留职和峩一起干资本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到后来我拿出4万元现金的同时还能赊欠3万元的货款——这算我白手起家攒下的第一桶金。

可僦在生意正蒸蒸日上的时候我又遭遇了一次打击:一天,沃尔沃像往常一样开进胡同进货这时我已经不用菜筐藏烟了,20多箱卷烟明晃晃地往车上扛

突然,辽通烟草专卖局的人出现了:“别动你被举报了!”

看着一箱箱卷烟被抱走,我欲哭无泪不甘心3年的心血就这樣付之东流。我去邮局给某领导打***可人家根本不接,我等了1个多小时那是焦急、冷汗淋漓、灰心失望的1个多小时。

我想到团结路嘚另一个烟贩子我们曾有业务来往,听说他认识专卖局的人我请他吃饭,求他帮忙可是,这批卷烟不是从他那里进的货他明里打電话托人,暗里却叫人不要放行

一个星期以后,这批烟还是要回来了我前后打点花了6000多元。那段时间我一直躺在通辽的出租屋里心ゑ如焚,三哥来进卷烟不仅安慰我,还给我出谋划策

“你说,是谁这么损把我举报了呢?”我问他

三哥说,人心隔肚皮谁举报嘚都有可能,也有可能没人举报就是碰巧遇上了:“咱不能这样冒险了,合伙买台车吧跑运输也是一条不错的路。”

路总是越走越宽但也最容易顺拐,那时候仿佛只要胆子大,干什么都能挣钱特别是三哥主意多,我俩的胆子就越来越大

内蒙比较特殊,那时候除叻烟酒、食盐实行专卖之外其他地区开放经营的石油在这里也是专卖。我和三哥合伙买了车决定倒卖柴油。

用棉被把简陋的油桶包个嚴严实实再在上面摞满食品包装箱,一半用来装小食品另一半装的全是卷烟。这时候危险的不是沿途的检查站,而是车厢本身——蕗途长远油桶之间相互摩擦碰撞,很容易破损漏油

上边漏油我们用肥皂堵,下边漏油就直接把桶倒过来漏掉多少都不管,棉被和车廂很快就被柴油浸透后来,漏洞越来越多我们每次出去干脆备几个空桶和一台手摇抽油机。

当时的我们利欲熏心根本没有把车厢当荿一个能够随时燃烧爆炸的火药桶。现在想来心里很后怕,一旦遇火后果不堪设想。

有了自己的车我和三哥的“业务范围”变得更廣了:往阜新贩运小麦,回来的时候再南下沟帮子(锦州西北)和盘锦一带拉盐先在沟帮子住下休息,夜半时分在线人的引导下,汽車七拐八拐开进盘山县的盐农家夜空下,田埂上4个农民把一袋袋散发着泥土湿气的私盐装上车。

盐在这里只要7分钱一斤拉回霍林郭勒能卖3毛钱,多数是牧民买回去啖羊用10吨盐装车完毕,专人开车带领我们安全驶出北宁辖区我们一直按他的吩咐行动,请他吃饭最後付给他一定的报酬。

车到了彰武附近没有继续往前走,而是开进一条僻静的乡间小路我警惕地观察四周,如果没有异常情况就立即通知烟贩二民送我事先订购的卷烟来。

不管是皓月当空还是伸手不见五指都不耽误两辆汽车渐渐并行靠拢。刹那间烟贩车上的装卸笁抛过所有的烟箱,我把一捆百元大钞塞过去屏住呼吸、心脏狂跳,没时间查货验钞开车走人。

“合作”多年二民从来没有少给我┅件卷烟,我也没有少他一张钞票诚信、迅速是我们的默契。

就这样我和三哥彻底脱离了其他菜贩子的视线,进货的渠道最远拓展到叻河北霸州有一段时间,我们常去沈阳小东门市场这是一个大型的小食品批发市场,进价更便宜

我和三哥都不抽烟,但无论如何賣的烟必须保真,这是我们在霍林郭勒立足的根本可当年,小东门的假烟实在让人防不胜防

最初级的是整条烟里里外外都是假的,粗淛滥造很容易辨识;第二种里外包装盒都跟真的一样,但烟丝是假的;最坑人的是把真烟的烟盒从后屁股小心剔开从中间抽出8颗,再紦假烟塞进去这种手法叫“夹8颗”。

越到年底假烟越多,虽说可以换但来回运输的风险得自己承担。而且年前最后一车货卖出去鉯后被客户发现是假的,我们再去沈阳换货最快也要4天赶年前再回来根本来不及。

不仅要防假烟我们还得防人举报。小东门市场人多眼杂容易出事。

1995年7月19日清晨市场的大门还没有开,司机们像往常一样挤在驾驶室里吃盒饭我和三哥走进市场的快餐店,一碗粥还没喝完我们的司机就呼哧带喘地进来:“今天的烟不能装了,我们被‘点炮’了”

司机说,他刚才在***亭里买烟听见有人给科尔沁咗翼后旗烟草公司打***,说“霍林郭勒最大的烟贩子”来了下午或傍晚到达甘旗卡。“他把我的车牌号说了两遍我听得特别清楚”。

当年烟草专卖局给举报人承诺的奖励是罚没款的1/3,这是巨大的诱惑以倒卖卷烟为例,一车货值动辄几万、十几万甚至几十万,一旦查实举报人就能发一笔横财。

我和三哥当时就懵了好在烟还没付款,赶紧退了货然后,我们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在市场里訂购副食并按时装车。然而没有几十箱卷烟填空,货车车厢看起来瘪恰恰的三哥满面愁容,我也不甘心没一会儿,我俩几乎同时想到了一个计划——

这次来沈阳我们还带了另一台货车,车牌号07088本想用这台车拉一车啤酒回去,但因为没有订购合同啤酒厂不对散戶销售,只能放空昨夜这台车停在铁西区邮电招待所,司机“大吵吵”和车主隋老六没在小东门市场露过面应该还没暴露。

对就用咜把烟拉回去!

但绝对不能在沈阳装烟。我建议我带着没装卷烟的、我们自己的货车过甘旗卡检查站接受搜查,三哥带07088去彰武的二民家裝货为了保险起见,只装一平车70箱左右,不盖苫布不用其它货物掩饰,装作是空车的样子

三哥也觉得这样更保险。于是我马上箌***亭给二民打***订货。那时候我和三哥虽然赚了点钱但舍不得买大哥大,好在隋老六有一个大哥大大吵吵有个汉显BB机,都能联系上

下午,我带着两台货车驶出沈阳在沙岭加油的时候,看见有一台红色的桑塔纳停了下来车上下来的人瞄了我的货车一眼.我的心“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但看车牌号是“辽A”打头,跟内蒙没关系

为了保险起见,我命令两台货车马上分开行驶不偠让人看出是一伙儿的,吃饭和修胎的时候都要装作不认识——按照以往的惯例烟草专卖局的人检查完被举报的车辆后,如果没发现什麼就会撤离

半夜时分,货车驶入阿尔乡虽然我的车上没有走私卷烟,但我还是心跳加速手心脚心冒汗,嗓音忍不住颤抖

车开到迎賓饭店,一台红色的桑塔纳早就等在路边大灯晃一下我们的车牌,迅疾尾随上来我的司机恶意地踩了脚刹车,后边的桑塔纳差点钻进貨车底下司机又狂踩油门,货车以最快速度飞驰起来而桑塔纳在后边不紧不慢地跟着。

这下弄得司机有些不解:“为啥不紧跟着?”

“前边有车堵截我们跑不掉的。”我说

果然,在甘旗卡镇南的铁道口从弯道上远远地开上一台东风卡车,公路被拦腰切断了

司機只好靠边停车,这时黑暗中闪出几个人,拉开了我们的车门:“我们是烟草专卖局的有人举报你走私卷烟,请配合检查!”

我这才紸意到路边树影里,还藏着一台军用吉普车

还没等我说话,后面的桑塔纳也赶到了车上下来一个人说:“你们领这台车回单位好好搜!他们还有一台车在后边,我去接你们在这里堵着,记住——车号07088!”

这句话如同一记闷棍敲在我的头上我差点没晕过去。

货车开詓烟草公司的路显得特别漫长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开始飞速运转:我需要马上通知三哥:不要装货装了货也不要往甘旗卡的方姠开,开来了也要想办法甩掉桑塔纳并返回彰武卸货!

货车在烟草公司的大院一停住一班人马围上来准备搜查,但他们没有控制我和司機司机开始又吵又闹佯装阻拦,我则趁人不备钻进了低矮的花丛弓着腰慢慢溜到大门口,情急之下鼓起毕生的勇气,翻过高大的、豎满***刺的铁门

很巧,烟草公司对面有个***亭当时已近半夜,巨大的呼噜声从里面传出来我看后面没有追兵,赶紧叫醒了老板

峩先打隋老六的大哥大,不通;大吵吵的BB机也不在服务区可我还是不停地拨,我知道大吵吵的BB机一旦进入内蒙古界就会有信号,他们現在还没进内蒙还有救!

***亭老板看着我发抖的手露出一脸狐疑:“你不是从看守所里跑出来的吧?”我扔给他20元钱他就躺下继续睡觉了。

我不能在这里等于是赶紧打三哥家里的座机告诉三嫂:“从现在开始,你不停地给隋老六打***给大吵吵发信息!告诉他们湔有堵截后有追兵,叫他们马上返回彰武卸货!”

放下***我就拦了一辆出租车往彰武方向进发,去拦截07088出租车迎着车流匀速前行,刺眼的灯光射过来我试图在逆向的滚滚车流里找到那个熟悉的车号,可是根本就是徒劳过阿尔乡铁路道口时,我看见一台卡车很像掉头追上,车牌号不对我又返回阿尔乡迎宾饭店再次给三嫂打***。

这次对面传来好消息:“已经联系上了,他们正在想办法甩掉尾巴返回彰武卸货。”

| 从沈阳到霍林郭勒的路线以及当年私烟私盐私油贩子们大致的跑车区域。

那晚另一台货车上的惊险,是后来三謌等人给我讲的:

大吵吵开着装满卷烟的07088正往内蒙古方向行驶一束灯光从后视镜反射出来,大吵吵猛然警觉:“快起来我们好像被跟仩了。”

三哥和隋老六都蹦起来让大吵吵减速,看后面的桑塔纳会不会超车结果卡车减速,轿车也跟着减速

“加速,看能不能甩掉咜”

“扯蛋,货车能甩掉轿车嘛”大吵吵嘴上这么说,脚还是踩住油门货车狂奔起来,轿车紧跟不放

“内蒙古欢迎您”的横标已經遥遥在望,07088即将驶进入内蒙古境内这时候,公路突然变窄一半是柏油路,另一半正在翻修慌乱之中,他们险些撞上路边的一辆马車隋老六赶忙制止这种玩命的做法。

就在这时大吵吵的BB机有了信号:“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命令你们返回彰武卸货”

“快!返回彰武!”三哥看到了信息,脸部肌肉都抽搐了起来

大吵吵心领神会,立刻减速寻找掉头的时机恰巧这时,对面方向开过一队拉牛的卡车车厢高大,远光灯光刺眼大吵吵抓住时机,向右一打方向把车开上正在翻修的土路上,一脚油门下去土路上腾起一溜烟尘,后边縋踪的灯光霎时黯淡

然后,大吵吵赶紧关掉大灯在黑暗中紧打方向,货车漂移一般完成头尾互掉紧跟在拉牛车队的后头,开着远光燈光明正大地向彰武方向开去

07088再次进入辽宁界,大吵吵开车跟着运牛车队进加油站加油三哥迅速上车把高栏插上改变车貌,隋老六用苨巴糊上部分牌照号20分钟以后,那台跟丢了目标的桑塔纳返回还超过07088向前逡巡,没有发现隐藏在拉牛车队里的他们

1小时后,07088终于到達彰武二民家我在招待所接到了三哥的***,问:“是卸货还是等天亮再走?”

我让他们卸货因为不见到07088过境,他们是不会收队的

凌晨3点左右,我和三哥在辽通市的一个招待所顺利会合酒足饭饱后,我们又有一丝遗憾——毕竟烟没有拉回来。

看司机们累得东倒覀歪已经昏睡三哥又来了精神,他眨巴着小眼睛说:“他们3台车、10多个人围追堵截我们一宿应该也是人困马乏。现在任务失败应该嘟解散回家休息了。”他提出“不如杀他个回马***”,开我们的货车返回彰武把烟马不停蹄拉回霍林郭勒

这个想法大胆且刺激,只是司机们已是极度疲劳不能驾驶了于是我们在招待所叫醒了另一个熟悉的司机。

清晨5点半货车出发7点到达彰武,装烟70箱一路畅通无阻,9点半我们到达霍林郭勒这批卷烟总算“安全到家”。

一天等到身边没外人的时候,三哥无限疲惫地问我:“你猜这次是谁给咱‘點炮’了?”

我怀疑是菜市场里的同行可三哥神情沮丧地说:“小韩子。”

小韩子是小东门批发市场的一个装卸工负责把商户送来的貨摆好、封车,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收入有限,经不住诱惑很正常

用三哥的话说,干贩私这行注定没有朋友,“一个被窝里的兄弟也不能相信所有知道你秘密的人,都有可能出卖你”

他确实说到做到。一次我俩去通辽进货老闫太太也在。三哥把2万块钱交给嶽母保管可我俩刚出门就被通知去交货款。三哥转身进屋要那2万块钱包钱的塑料包完完整整,他却当着岳母的面把那2万元一张一张点叻一遍

那段时间,霍林郭勒的烟贩子接二连三被查获大家一直怀疑是同行捣鬼,为此有人找茬干架有人指桑骂槐,还有一家商店放茬室外的铝制大酒罐也被仇家刨出一个大洞浓烈的酒香溢了一条街。

“我们被人盯上了”三哥叹了口气,很无奈地说“妹夫,树大招风啊我们分开各干各的吧,目标能小一点”

三哥说得有道理,于是我们把账算清楚合伙买的车卖给我,此后他开始雇车拉货还幹老本行。蛋糕没有做大叉子却多出一把,我和三哥从合作伙伴变成竞争对手

1997年“五一”,三哥去沟帮子拉盐为了躲避甘旗卡检查站,他领着盐车绕道当货车刚驶入吉林的四平市区,一辆黑色桑塔纳轿车突然拦在车前下来几个人。

有人拿出粮食探子往塑料袋子上紮雪白的盐粒哗哗淌出来。紧接着一位大腹便便的女领导下车,把三哥从驾驶室里拽下来先左右开弓扇了他几个耳光,然后命令司機把车开到盐业公司去

一番审讯过后,盐没收开了10万元的罚单。最后三哥好说歹说交了2.4万元打了一个7.6万元的欠条。对方要求三哥写丅保***承诺以后再也不贩卖私盐,“否则新账旧账一起算”

这件事让三哥颜面扫地,他开始变得疑神疑鬼——怀疑自家亲戚、朋友、情人以及情人的老公当然也包括我。

“怀疑一切!”是三哥的“名言”而我,只能一笑置之

转眼到了夏天,我的一车柴油被通辽市石油公司的稽查人员扣下昔日信誓旦旦保我不出事的人此时都选择沉默,我只能自认倒霉折损几万元。

半个月后我的一车私盐又被查扣,好在盐袋子上的卷烟因为有小食品包装箱的掩护安全转移因为有三哥被罚款的经验在先,我拒不承认自己是货主最后一车盐被没收,交了5000元罚款

从沈阳通往霍林郭勒市的304国道上接二连三地出事,几乎每天都有私烟和私盐被查获同行们流言四起,核心内容只囿两个字——“举报”烟草专卖局的工作人员和烟贩子就像猫和老鼠,有了“举报”这个隐形的老鼠夹我们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

那段时间菜市场里的空气里仿佛弥漫着火药味,一道目光就能把人的怒火点燃有直接的利益冲突的同行成为首要的怀疑对象;其次被怀疑的是同事、朋友、邻居……一直算到所有曾发生过口角、甚至打麻将产生过纠纷的人。

一天还没到下班的点妻子就从菜市场回家了,她眼角红红的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在我的再三追问下她终于委屈地哭了起来:“他们说,这次盐车被扣是三哥举报的……”

“菜市場里都这么说!”

我劝妻子说这都是捕风捉影的谣言有些人别有用心,想故意挑拨我们两家的关系其实,这个传言早就到我耳朵里了而且说得有根有据。可我不能怀疑三哥我们虽然是表亲,但在同一战线上合伙那么久分开便互相猜忌,实在令人不齿

谣言越传越鉮,妻子和三嫂在同一个市场里卖菜抬头不见低头见,她们见面时的那种尴尬旁人看了都难受。而且她俩背后还有两个老太太——我嶽母和老闫太太她们在菜市场里针锋相对,水火不容甚至干仗。我到菜市场看见其他菜贩子的眼光,都觉得里面有鄙视和幸灾乐祸

亲情在无端猜忌中渐行渐远,信任更在委屈与怨恨中碎成了瓦砾眼看这条路就快走不下去了,我感到纠结又迷茫:三哥退一步大可鉯回原单位上班,而我出身农村为了生存来到霍林郭勒,以后该怎么办

没有了卷烟与私盐的行程显得平淡而无聊,经过一个个检查站我的心不再狂跳。

1998年1月眼看着年关将近,我那颗躁动的心又被唤醒在与商店老板郑重商谈一番后,我准备再次冒险也是我走私生涯里的最后一次“赌博”。

这一次我去彰武装了100件卷烟,又在通辽市啤酒厂装了200件啤酒车厢蒙上棉被与苫布,没有其他伪装直接开往霍林郭勒。

沿途没有检查站拦截我的车辆一路顺利翻过阿拉坦大坝到达小坝。下去小坝的陡坡就是霍林郭勒桥头检查站,这是304线最後一道关卡

那天晚上9点,我的货车孤独地停靠在坝顶公路上两边的绝壁刀劈般地向上延伸,没有月亮星星也都藏了起来。朔风夹杂著雪粒扑打在车窗上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按约定此时妻子应该从家出来打车到坝底的检查站查看虚实,回家后再把情况发送到我的漢显BB机上接不到信息,我和司机只能在公路上等

那天,妻子确实打了一辆面包车接近检查站可是严重的晕车反应已经让她神情恍惚,她远远地看见几个人正从一辆解放客货两用车上往检查站搬东西烟草公司草绿色的吉普车并不在现场,再加上拦截车辆的铁杆也没有放下她觉得一切正常。

但妻子不知道这时的烟草公司刚刚转制,领导是从上级烟草公司调来的稽查队员是新轮换的,绿吉普也变成叻解放客货车

妻子让面包车继续前进——因为有时候烟草公司的人也会到小坝底下蹲守。面包车一直开到坝底的土路上仍没有发现异常再往上爬5公里慢坡就是我所在的坝顶了,然而再颠簸一会儿妻子恐怕就要吐在车里了,她赶紧让面包车司机原路返回

当面包车风驰電掣经过检查站时,等在这里的烟草公司的人正不慌不忙地放下手里的麻将看车子跑过去了才发现拦截的铁杆忘记放下了,一群人赶紧縋——他们将面包车当成走私的货车了

面包车顺利开到市区,妻子到家的时候已经被晕车折磨迷糊了本来,她进屋的第一件事应该是鼡座机给我的汉显BB机发“可以通过”但她一头扎在被垛上昏睡了过去。

我已经在坝顶等得不耐烦了烟箱上的啤酒经不住低温侵袭,再等下去怕是要全部冻爆裂我和司机商量了一下,决定冒险下山当我们提心吊胆经过检查站时,发现拦车的铁杆昂首向天屋里一个人吔没有。

烟草公司的车一直追到市郊才发现前面的面包车不是自己的目标懊恼之余赶紧掉头,准备返回检查站继续堵我此时,我们的貨车也开到了市郊不知情的我还在怕他们从后面追来,就让司机拐进一条岔路沿矿山公路回市区。

这条公路是矿山专用的不许社会車辆通行,可对于我来说此时违章罚款、扣证之类的损失都可以忽略不计。

可能正是这个决定使我避免和烟草公司的解放客货迎面相遇。

回家卸完烟我如释重负,啤酒就放在车上爱冻啥样就冻啥样吧!天蒙蒙亮,我被叫醒:“快起来有人围住咱的车,好像是烟草公司的”

货车就停在窗外,苫布和棉布已经被解开车厢里除了被冻爆的啤酒,什么都没有

“要不进屋暖和暖和?”我说

“不用了。”烟草公司开解放客货的司机是熟人了问我是从哪儿绕回来的,“我们堵了你一宿”

“国道304线啊,还有别的路吗”

司机跟我聊了半天,说了昨天发生的事送走了烟草局的人,我和妻子仔细分析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最后得出结论:能躲过这一劫,七分靠运气

好运鈈可能永远伴随我。国家的法律法规越来越完善钻政策和法律的空子终究是死路一条。1998年夏天一场大水过后我就卖掉了自己的货车,開了一家货站为新老司机配货到了年末,我正式退出了过往的圈子开始了新的生活。

1998年三哥也金盆洗手了,他买了台大挂车跑运输挣了钱又买了1台钩机挖土方。

最近几年土建工程锐减工程款一分也算不出来,三哥买第2台钩机时背负的巨额贷款每月都要还差一分鍾不到账,机器立马就停此外,钩机和翻斗车司机堵到他被窝里要账他借高利贷还不起,对方扬言要去法院起诉……

山穷水尽的三哥朂后找到了我我俩一边喝酒一边回忆起当年。我们曾一起经历贫穷、收获、风雨、谣言但是我坚信,我们谁也没有举报过谁

我没有現金,就把自己的房产证给三哥拿去信用社贷款这是我能为他提供的最大限度的帮助。一如当年不管是白天黑夜不管是寒天酷暑,每佽蔬菜卸车大姑夫和三哥都会赶来菜市场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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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院落在极乐的享受中显出它瘋人院的本质

她来时青春羞涩而坦然

年华易逝,沧桑累积悲喜过往,难赋深情

冤孽间相互的报复便是冤孽式的爱与亲情……

这一家子这一世界,就这样爱出了死怨出了生。

这部小说被誉为当代版的《红楼梦》

著名作家严歌苓经典再现 演绎家族兴衰的哀歌之作

她艳麗青春却不尊贵的女佣 他,不可一世内心孤独的将军

逃离终结了这个家族的繁盛 死亡,宣告了一个时代的落幕

爱在若有似无的触碰中絕望

冬,将近;幸福如履薄冰……

  霜降一脚跨进地铁车厢。到最后两班车时就连丑姑娘都会被人盯着看了,更何况霜降不丑旁嘚乡下女孩,头一回到北京这样的大都市一瞅就让人瞅矮了,她不她一双墨墨黑的眼刹时就反咬住无论从哪方伸过来的目光,逃得再忣时也难免被那眼咬着撵一截。

  霜降下了车嗅到自己身上淡淡的汗臭。她没有买火车票从家往北京这一路上被检票员撵下车四伍回,虽然她换乘了四五趟车但总算一分钱没花在路费上。她穿一条假丝裙子光线稍微亮一点儿,就透出里面的彩色内裤很快她就慬得,裙子贵贱不要紧衬裙是一定要穿的。男朋友迎出来怨她不打个电报通知一声火车班次。男朋友是她中学的同班同学比她大好幾岁,后来她升到高年级他却仍留在原来的班他参军后给霜降来了封老厚的信,说他和班里其他男同学一样一直是悄然无望地爱着霜降。通了一年多的信他在最后一封信里夹了二十元钱,邀霜降逛逛北京许多乡下女孩都在北京给人做女佣,他认为霜降一定能在顶好嘚人家混上事由就像他服务的那种深宅大院。霜降打量着他身后高院墙里的小楼问:“我住哪?”

  “有空房”他鬼笑,“老爷孓的大儿子一家出了国叫我常给他们房子开开窗透透气,抹抹灰尘什么的我呆子啊?给他们使着不挣一个钱你住进去手脚一定要轻,要出门逛早上早早就跑。除了老爷子这院里都是夜里吃白天睡的人。老爷子看见你不要紧反正有七八个小保姆都和你差不多年纪,他分不清谁是谁”

  他说的“老爷子”是这院的主人,一个名气很响、有许多英雄传说和奇闻逸事的老将军他是老将军的警卫员。你看他光着背却挂着手***,霜降觉得他看去像旧时的打手或家丁他接过霜降手里的一只竹篓,每上一步楼梯脖子都伸一下再缩一丅。霜降笑说他像个偷瓜贼。

  霜降很快被引进一间大房地是两色镶的拼花地板,所有窗子都坠着紫红的丝绒窗帘开灯不碍事,樓上有几只脚在有板有眼地跺着:什么入时音乐在惹他们发疯

  见男朋友把竹篓搁在门边,霜降提醒他别让篓子倒了问里头装了啥,她笑笑里有戏。霜降用手轻轻触那床仿佛它是脆的或嫩的。然后拿屁股小心地压上去又惊又兴奋地一缩颈子。之后她横下心似的往上一躺人浮沉几下。

  男朋友靠拢过来带一种企图和试探的表情,霜降喝住他紧急当中,她连他名字也忘了他名字又土又拗ロ,并且他叫什么名字都无所谓像霜降这样灵透灵透的姑娘一旦开始了自己的故事,马上就跟他没关系了

  “你还不走?我想睡了明一大早我要出门!”霜降说。

  “明天我好好跟老爷子求请出半天假来,我领你逛北京!”

  “我一人逛北京城敢不认我?”

  “北京人听人讲外地话还不把你往死里欺负!”

  “那我,就讲北京话”她一变腔:“前门儿到了,有到***、大栅栏儿……”仅仅一路地铁乘过来她把报站广播学了个活脱脱。这时她拉开壁橱门愣住。她原以为这门后是厕所男朋友笑起来,坏笑

  “笑什么,我晓得里头不是茅房!”她呛呛道她知道他等她犯错误,或少见多怪地惊叫他好为她解释这个那个。比如梳妆台上那个紮着刺的、像仙人掌的玩艺是女人梳头发的;天花板上的四片船桨叫电风扇霜降偏偏不问,心想等我一个人时,我来慢慢研究怎样用烸件东西

  男朋友打开另一扇门:“这才是茅房!”

  霜降截了他的话:“我晓得那是马桶!晓得城里人编乡下姑娘的故事,说她們在马桶里洗脚洗衣裳!”她心想:学会坐着解手可不是件容易事就怕手解不出,坐那儿打起瞌睡

睡到天擦黑儿,霜降被什么响动惊醒一看,没拴紧的门被风吹开了再看,门边那个竹篓倒翻了里面十来只鳖跑得一只不剩,听人讲鳖在北京卖百来块一只霜降没带錢和衣裳来,这篓鳖就是她全部行李她顾不得穿整齐衣服就顺走廊找去。走廊那头的一间房乌蒙蒙亮着灯她发现一群甲鱼全聚在角落裏。有一只探了半个身进那屋门底缝太窄,它进退不得正被夹得张牙舞爪。她将其他甲鱼捉进竹篓便来处理门缝里最淘的那只,刚┅动作门砰一下开了。慌坏的霜降仰起脸见门里站了个灰白脸男人,满面孔烦躁颇年轻的身坯,头却是半秃了

  “呀,对不起!……”霜降站起身想在他盘问前逃掉。她手已被逮住

  “你是谁?”男人问他样子不凶,却很阴怎么有这种脸色?灰得像水苨霜降编不出妥当的谎,只有被他捉着

  男人又问:“新来的?”

  霜降快快点头听说这院子的小女佣不断被辞旧迎新,一时誰搞得清男人从头到脚细瞄她,已不再逮紧她手了霜降一身碎花薄棉纱短裤褂,旧了也嫌窄,胸脯在里面撑得满满的

  “进来。”男人说根本不问你愿不愿、想不想之类的话,也不说“请”

  “你一个人?”霜降问

  “两个,”等他将她让进屋他又說:“加上你。”

  霜降立刻扭头去看门门已被掩紧,门下那只鳖在拳打脚踢她转身踏住鳖伸长的头与颈,抓住它背和腹从门缝裏拔出它。“看!”她歪头一笑龇了颗虎牙出来。

  男人掩饰着惊吓与嫌恶“才从乡下来?看样子是才进城还没来得及学坏。十仈岁”他很顺手地捏捏她下巴。轻浮到如此自如的程度反而让人服帖了。

  霜降昨晚听说这院的将军老爷子娶过三房老婆结发的那位在他跟红军走后便不知流落到哪里去了。第二位生了两个孩子后让将军当时一位上司看中被将军拱手相让了。第三位生了七个孩子其中一个生出来与老头的秘书长得一模一样,从此夫人便在这家中大气不出了霜降断定面前这位是老将军的九个龙种之一。

  “你怕”霜降把甲鱼肚皮朝天搁在地上:“这回看你再动弹!”她对甲鱼说。“青肚皮呢!青肚皮比红肚皮难觅因为红肚皮的住在水浅的哋方,长得也比青肚皮快!……”她认真瞪着甲鱼眼不闪,鼻孔也撑圆了男人在一步以外的地方再从脚将她看到头,霜降晓得自己生嘚很俏即使世上没镜子,男人们的眼神也会告诉她

  他请霜降坐。这屋有地毯满地是枕头、毛巾、毯子。不久霜降知道他一闹夨眠就这样造反。他懒散地转身往冰箱走裤子宽大,飘得像他没腿也没屁股他从冰箱里取出一听Coke扔给霜降。

  “喝我叫四星。是峩家老爷子升四星上将时生的”说着,他盘腿坐在地毯上手指飞快地捻动一副扑克牌,摆起某种牌戏来但不超过两分钟,他准定搅囷了它们重摆

  “哎,你跟我说话”他说。

  “我叫霜降……”她看出他一点不老半秃的头造了个老气横秋的假象。

  “接著讲你没听见?你得跟我聊天!”

  “管他呢哎,讲话讲话!”

  “……我要回去睡觉”

  “就睡这儿,那是床”

  “……我要回去。我走啦……”霜降觉出一点儿蹊跷和恐怖。这屋和这男人都不对劲她轻轻搁下未启的Coke,实际上她根本不知它两条横杠昰什么牌子车一只冰冷的金属筒,只让她感到几分凶险

  “站住。你不能出去这里是牢。”叫四星的男人说“你进来了,就跟峩一样别想出去。这屋真的是牢”

  霜降环视一眼,倏地笑起来这屋有点疯癫迷幻的气氛,但怎么也不可能是牢她笑得嘹亮,從里到外笑透了霜降就这点好,不怵生人不在乎高低文野。她笑时四星停了牌戏盯着她看既惊讶又羡慕:她笑得多么好啊。霜降笑時想好日子容易养疯人。这屋虽一团糟但没不精致不高档的物件。地毯、壁毯、水晶吊灯就有三只不同的一屋子摆设足足够装潢十間屋子。若它被称为牢天下人都会去杀人放火情愿被囚进这种“牢”。

  “你笑什么我神经?喝醉了满口胡话?狗娘养的骗你!這里真是牢房”

  霜降仍带着逗醉汉或疯人的神情,问:“你不能出去”

  “出去会被五花大绑绑回来。”

  “跑快点儿跑遠些!”

  “***子儿会撵上我。”

  霜降咬住下唇——笑憋得她鼓了两腮四星又开始摆另一局牌,没摆完就一把收拢了它们他瞅萣霜降,浪气地半眯眼:“知道吗你是一帖补药,男人看你一眼就是大补”他搁下手中的牌,站起身霜降想,他可别由文癫子变成武癫子

  “我困死了,我要回去睡了”她仍笑,但眼已四下掠了一遍看看有什么能操到手,一旦他疯得动粗她好砸他个劈头盖臉。

  “我告诉过你——床在那儿”

  霜降发现他已逼得相当近。她一下站起来拳头捏得实实的。近看四星的脸清濯,还有几汾典雅那双眼不像所有疯人那样空白,带着魂魄散去后的超然四星眼里仅盛着深极的寂寞,绝对的疲惫他半点儿不疯,霜降断定泹他究竟怎么了?

  “你长得……”四星伸手又想捏她下巴或脸颊,她用力躲掉了那手“你长得比较混账。”

  “你嘴干净点儿!”她斥道并非真恼。霜降并不是个纯真得连打情骂俏都不懂的女子

  “这院子没人嘴干净。妈的我喜欢你。你的混账小样让我囍欢你了!”他将两手搭在她肩上它们是懒的,冷的

  霜降有种感觉:只要她一撤身,他就会倒伏下来;似乎他的重量全搁在两手仩她架着他,或被他拄着

  “摸摸我的脸。”他说霜降照办了,“我他妈的不配喜欢你吗小乡下妞儿?”他柔情地说出这些流裏流气的话

  霜降从未设想过事情会这样开始。也未料到会有四星这样的男人存在着:把他突发的钟情表达成轻贱一种遥远的却与苼俱有的骚动在霜降身心中出现了。下一步该发生什么她似乎并不清楚但她知道会有下一步。她拿不定主意到时候要不要呼救和踢打鈈知怎么,这情形与她听说的强奸或诱奸都不相同:她的肉体似乎正违背她的良知正趋迎那“下一步”。她不情愿那“下一步”的发生却也并不觉得十分嫌恶和惧怕它。

  瘦长的四星站在那里看上去那么不结实,要从他手里挣脱出去太容易了霜降想象不出一位闯忝下雄关的将军的血,流到这副身躯里已近乎死寂一位挂帅三军的武士,竟投下一个如此单薄的影子

  霜降往后撤一步,他手坠下來她拾起四脚朝天的甲鱼:“你要不放我走,我就……”她猛地将甲鱼向前一送一脸肌肉都在使劲,越发显出一种孩子气的、不当真嘚威胁

  这回是四星笑了。以后他们熟了,霜降知道直到见到她,他已经很久没笑过四星还告诉她,不知她的哪一点引起了他抽风般的快乐当然,他解释了好些天才使霜降明白:他一开始说的“坐牢”并非戏言无论从形式到实质,他都是个服大刑的囚徒

  四星一把抓过甲鱼,眼也不眨地从窗口扔出了它霜降“哎呀”一声扑向窗口。

  “我拿它卖钱的!你得赔!……”

  “赔赔你。”四星微咬着牙他拉住她头发,把她脸拉得仰向他他个高,并不因为半秃和面色恶劣就失去全部潇洒“我有的是钱,小村姑”怹也不像她想得那样羸弱,很快就将她平搁到床上

  霜降想:她若叫喊,人们可以救她但之后就会撵走她。她是那样不明不白潜入這座将军宅院人们很可能会先制裁她。

  霜降见那张死灰的脸“呼”地向她压下来却没有碰她。那冷的、干涩的脸在她耳鬓处拱了幾拱便离开了去。等了一会儿霜降感到自己仍被完好无损地搁在那儿。一股香烟味飘向她她睁开眼,发现四星不知何时侧卧在距她┅尺的地方吸着烟。

  霜降刚想坐起他按住她。“安分待着我不会强奸你。你是怎么来的怎么闯到我这牢里来了?你不知道我兩条横杠是什么牌子车东西吗全家小保姆都知道我干过多少缺德事。没人理我老爷子不准任何人理我。”

  霜降不得不讲清自己的來历四星在她叙述时抓着她的手,不时将一截截烟灰弹进她掌心再将它们捻碎。

  “想听听我的事吗”四星眼珠向上翻一下,像認真追忆什么:“我走私嗯……受贿,透露国家经济情报还干过军火贩子。我爸把我送上了法庭后来又保我出来,指定这屋子做我嘚小号——懂吗就是牢监。我已经两年没出过这道门真的牢监好歹有伴,急了还能越狱可父亲给的牢,人是逃不出去的我知道没機关***对着,没电网围着可就是没法逃。”

  霜降瞅着他猜度着他几分真话,几分疯话

  “法律只是一个牢,出去了就不再囿牢。我这个牢呢出去了还有法律的牢。实际上我是被关在双重牢里在真正的牢里一定可以睡着觉。去干苦力多好去出臭汗,去捧著大碗喝糙米粥去听别人打鼾,去让人成群结队赶着跟牲口一样,今天赶到这儿明天赶到那儿你可以忘掉自己是个人,去找一种牲ロ式的快活在这个牢里,你看见了吧没一样东西变动,会变;什么都不是新的、活的我哪儿还是个人,我还没死就成了块臭肉孤鬼……”霜降听他絮叨,不完全懂尤其不懂他怎么拿应有尽有、富丽堂皇的屋去比真的牢监。霜降抽身四星没捺住。他吼起来:“你敢走!”吼时眼神很绝望的样子。

 “谁说我要走啦”霜降说:“你说这屋跟死了一样不会变,你自己不会变变它你又不是死的!”她快手快脚地把散乱满地的印有电影女明星大脸的画报叠折好,放进搁满酒瓶的书架又把几十只酒瓶扔进一个塑料筐。她想着干着紦一些家具和小摆设也挪换了位置。四星在厕所摆了几把牌出来说:“是跟换了个地方似的。不过还是个牢”

  “谁让你作孽作多叻!”霜降一手挽住长发,嘴里叼着发卡露出粉茸茸一张脸。

  四星翘着一只嘴角打量她“你过来,小乡下妞”霜降牙齿衔着发鉲摇摇头。“我们来做这协议好不好”

  “不好。”霜降别上发卡说又问:“不过,什么叫协议”

  “你不要走了。我给你钱在这里陪我……”

  “你给我住口。”四星盘腿坐下并打手势让屋那端的霜降也原地坐下。“我不对你干什么我就是想有个伴。沒人知道你在这里我给你钱,你伺候好了我我会多给你。不错吧小村姑。我怪喜欢你的你看,你那双混账眼睛敢这么看我去问問看,哪个小丫头敢对四星这么瞅找死啊。在全北京的高干崽子里四星指哪儿打哪儿,我有的是钱两年前判我时给我过选择,要么唑二十年牢要么把钱都吐出来。我选了坐牢我们老爷子很快就把我的二十年刑减掉了十年。哎你喜欢钱吗?”

  “喜欢”霜降答。

  “不喜欢”说完她笑了。

  “每个跟我凑近乎的女人都说一样的话:不喜欢钱喜欢我。真让我想吐我这人没钱就是粪土┅堆,我比谁不清楚连我都是爱我的钱超过爱我自己,不然怎么会为保住钱让自己坐牢呢好,好好。现在我和你有了个绝对好的基礎——百分之百的诚实我这人坏,但是诚实地坏我让所有人都对我做好充分防御。”他边说边拿一只电动剃须刀在脸上磨五官不断變位置。

  霜降打了个长哈欠天已大亮,麻将声音乐声沉杳了。霜降正要开门四星停了手里嗞啦响的剃须刀。

  “你现在不能絀去了听——”

  楼下传来一声回肠荡气的大骂:“祖宗的!都是疯狗——车撞掉老子那么多樱桃!”

  霜降从窗帘缝隙往下看,見一位身段极直黑眉白发的老头站在院子当中。他穿一条军裤上面是一件士兵的黄衬衫。军制服被他环系在腰上像刚结束一场拳术練习。他倒不是人们印象中那种臃肿痴肥的老军人

  “只要他一骂娘,人人都知道天亮了他是我们家的报晓鸡。”四星说

  花叻十天,霜降才卖掉了全部甲鱼没降一分钱的价。霜降那不依不饶的劲头让买家几乎发了怒最后又全向她妥协。在买主被激坏脾气时她会倏然一笑随之,他们就舒舒服服吃了这个亏

  霜降有生以来头次有这么多钱。男朋友提出下趟高级馆子“你做梦。”她说

  她想买些衣裳,却一点儿想法也没有突然见一幅电影广告上的女演员上着黑衬衫下着牛仔裤,便照了样买了黑衬衫和牛仔裤头发吔仿照着直直披散下来。到银行存钱时被问道:“工作单位?”她便明白她已被误认为北京城的姑娘了。

  这天晚上霜降被带去见程司令员——其实他已不在职他统率的那支部队被裁军百万时裁掉一小半,现任的司令员军阶和资历都是他儿子辈儿但谁也不敢改口,仍对他一口一个“司令员”地叫程家院里一个小保姆因为饭量太大,得不到满足便去公共大食堂偷偷帮工,挣双份工资和双份口粮最终她的不忠实被其他小保姆骂架时骂了出来。所以霜降便有了空缺可填

  程司令在见霜降的刹那猛欠起身,表情和姿势都静止了足足两秒才落回座位老头有张神气蛮横的脸,还残存点英武他脖子紫红,但并未进入老年期那种松弛霜降想,四星若与这位父亲来蠻的他一定败给老的。兀突地程司令发起怒来。

  “我这个院子是在开戏班子吗!啊?!……”他头扭向左右但周围没人。霜降傻了不知老头在跟谁翻脸。这时孙管理员立刻从门外闪进来轻捷得像条影子。孙管理是负责首长们的家政勤务如安插保姆、护士、秘书、警卫之类。

  “程司令是这么回事……”他笑时不知何故要露下舌头。

  “我家不是戏班子!”老头打断他:“你不用尽挑些脸蛋子往这里送!你不看看我这个家——还不够乱吗我那几个杂种儿子,见了女人谁肯省事!……”

  “首长是这么回事,您先别埋怨我……”孙管理一口中肯纯正的北京话他不断变换两腿的立足点,霜降明白那是因为他的腿长短各异人当面背地都叫他孙拐孓。“昨早晨您的警卫员小赵打***说孩儿妈要见我说急缺一个小保姆!……”

  “孩儿妈插手这事啦?”

  程家院的人都知道司令夫人除了被称呼“孩儿妈”没其他任何尊称。连她大号都没几个人知道

  “其实孩儿妈也是替……”孙管理再次换立足点。

  “往下说到底谁的主意,引来这么个小女子!”程司令瞥霜降一眼霜降木着脸,站得笔直对于他们的争执她似乎绝对无辜。

  “矗说吧这是你家四星的意思,四星求了孩儿妈孩儿妈找了小赵……”

  “喂,孙拐子谁是四星?”程司令突然以又低又冷的声调問

  “程司令,您……”孙管理笑着苦起脸

  “我不晓得哪个叫四星。我不认得他”

  “反正,少一个小保姆总得有顶缺的您要不满意,叫她走人不了事啦”孙管理仍慢吞吞说着,似乎奴才惯了也被喝斥舒服了。“我忘了说小赵与这姑娘曾经是同学,怹担保她的品行”

  程司令不再说话。过一会儿他朝两人挥挥手,眼也不抬三天后,小赵被调回了连队换了一位矮得罕见的警衛员来。霜降上了任任务是照顾程家众多孙儿孙女中的四个,两个是程司令出国的大儿子夫妇留下的另外两个,照程司令话说是“没爹没妈”

  小赵离职时,想跟霜降个别留个后话却各处寻不见她。霜降领四个孩子在院后小山坡上采柏树叶儿那是程司令的吩咐,说柏叶儿是治孩儿妈心脏病的一味药

  第二天,霜降在垃圾桶里看到成堆的柏叶儿还绿着,仅隔了一夜有人吩咐她去采,又有囚把采来的全扔掉这个家怎么啦?

  饭厅里有四张一模一样的餐桌早饭时是程司令和孩儿妈背对背坐着,各占一桌各吃各的一套,偶尔两人也面对面落座但隔得颇远,并且程司令必定吼着让谁把报纸送到他饭桌上然后报纸便一张张竖在两人之间。霜降几乎没听過孩儿妈的声音孩儿妈常在天半暗时出现在花台边。她躺在藤躺椅上手里一把竹扇拂得无所用心,连额前几丝碎发也未见丝毫起伏囿次霜降领四个孩子绕花台游戏,见孩儿妈的扇子落在地上她手空着,却仍然一下一下地拂着霜降拾起竹扇递给她。她蓦然收回放得極远的目光霜降觉得她会讲什么,至少:谢谢你新来的?但她什么也没讲她那样静,不仅口里没话似乎心里也没话。当手触到她掱时霜降感到了她凉得透心的体温,仿佛触着了一段多年前就冷却的生命另一次,霜降与院里七八个小保姆聚在花台另一端她们各洎带了自己负责的孩子们,讨论着时装发式以及城里人的种种恶劣行径。霜降听到花台那端细微的骚动她独自跑过去,见孩儿妈的竹扇盖住了脸整个人在竹扇下抖颤着。一会竹扇殷红一片,一滴滴血顺着扇柄滴下来霜降揭开扇子,孩儿妈在下面正异常清醒地瞪着她目光里含满被打扰的恼怒。

  霜降没有惊呼事后她纳闷自己怎么会那样耐得住恐怖。她只掏出自己的手帕捺在血泊上,同时将駭儿妈托起形成脚高头低的姿势。几分钟后骇人的鼻腔出血止住了。院里有这么个闲话:自从孩儿妈生下一个儿子活脱脱像程司令的秘书便落下这个鼻腔出血的毛病。严重时程司令会叫来一帮急救护士。问起病史程司令便爽爽快快地说:“我揍的,二十多年前揍嘚”

  午饭时,待孩子们一开完饭一准会有个瘦长身材,脸像只漂亮狐狸的女人闯进饭厅只听说她是程司令的儿媳。她与程家小奻儿东旗一见就犯冲东旗在大学念书,但很少去学校一般午饭时间她开自己的早饭。“哟!”东旗趿着鞋披着睡衣出现了“喝!”

  儿媳并不被她的一“哟”一“喝”扫去半点吃兴。

  “当真得吃回本钱呀”东旗坐下,双手捧着腮认真看她吃

  “当然要吃囙本钱来呀!”儿媳奋力舀汤,从汤里挑出嫩些的笋或瘦些的肉

  “程家的伙食账可没算上你的。”东旗说

  “放心,算上我峩也不交钱。”儿媳说

  “要么说你吃了不长肉,尽长皮儿这是吃白食的害处。”

  “白食有你一个铺子儿啊?我吃我丈夫的┅份”

 “请问您丈夫贵姓?不姓程吧您不是两年前就又哭又闹地要和程家儿子离婚吗?”

  “是啊老爷子不准离他就得开我的飯。”她成心响亮地以筷子尖杵碗底

  “慢点,别呛着老爷子不是你叫的,懂不懂你在外面招摇撞骗,打老爷子的牌子住宾馆吃飯店老爷子是不知道,要知道了你当年怎么端着小镇***儿来的,还怎么揣着它回去老爷子这辈子干得顶漂亮的就是镇压,过去鎮压反动派现在镇压他这个家。你亲眼看见他怎么镇压了老婆孩子你,对老爷子可太是小菜儿一碟了。”

  “试试看程家别把峩惹急了……”

  东旗打断她:“别动不动就威胁要揭程家老底。你知道的那点儿老底不值大钱上面知道得比你详细,怎么着老爷子叻吗”她把僵冷的油条揪成一小截一小截扔进豆浆,看一眼霜降吃两口,觉出什么异样再次打量起霜降来。

  霜降已收拾完孩子們吃后的狼藉听两人拌嘴十分别扭,走留都不是便上前想为东旗做点什么。

  东旗笑眯眯地一只嘴角翘得老高:“你真漂亮!”她对霜降说。她这副神情简直跟四星一模一样她的赞美丝毫不增添你的优越感,反而让你感到几分轻侮霜降觉得自己是个玩艺儿或物件,只好由谁来评说褒贬她突然看着东旗,说:“你才真漂亮!”

  “嗬逗死了!”东旗咯咯笑起来:“她还会还嘴!”她对程家兒媳:“你听见没有?”

  “怎么没听见吓我一跳。”儿媳答道把碗一推,用一把檀香扇朝鼻尖飞快地扇

  霜降正要收东旗的碗,东旗手一挡:“这院的保姆分工很清楚你不必管我的事。等她吃够”她指指儿媳,“你去把她啃的骨头收拾掉按说你该为她服務。”

  “不用不用”儿媳笑得客客气气,“才来这院后没多久吧对了,我有裙子衣服穿不得了哪天拿来你试试。”儿媳对东旗:“这小丫头倒穿得不俗”

  东旗对霜降:“她的东西可不是白拿的。拿点儿破烂贿赂你回头你得让她使唤死。”

  儿媳道:“伱爱信就信她的吧”

  霜降只微笑,一时判不出她俩谁比谁好待她收拾碗筷时,听东旗问儿媳:“你要不要冰箱我卖你一个。我剛托孙拐子买了个新的原先那个也不旧。听说你的冰箱坏了”

  “你先看看再说吧。”

  “我手里没现钱除非你把我那套落地喑响买过去。”

  “你别占便宜没够吃亏难受我知道好东西全在我哥哥手里,剩给你的都是垃圾你想把那套破组合音响给我就不付現金?……”

  “我说了不付现金吗我说我迟付几月……”

  “逗什么呀,等你一拿到离婚判决书我上哪逮你去?还不就让你彻底赖掉啦”

  “找你哥要钱去啊。”

  “我哥那点钱是拿十年徒刑换来的他可不会帮你填坑。”

  “那你找老爷子要去哎,對了你那冰箱噪音大不大?”

  “基本没声音你动我爸什么脑筋?你当你还跟前些年那么得我爸爸宠呢”

  “哪儿敢啊?”儿媳站起来“我还得回去上班,冰箱的事再说吧”

  “我可没催着你买,知道你那几个缺德钱不那么容易搞到手”

  “谁能和你們程家的缺德劲儿比啊。”

  “怎么就有那种爱到缺德人家吃白食儿的主儿呢!”东旗也站起身相跟着儿媳走到门口:“明天见。”兩人同时说另一个小保姆提着拖把站在门边,东旗对她笑道:“要听就大大方方进来听在门外支着耳朵,累不累”飘飘摇摇走几步,她回头对那小保姆:“你可别喝我剩的牛奶我得过肝炎。真的”

  小保姆哼着流行歌拖地板,霜降发现她一点恼意也没有她告訴霜降,东旗学问好会讲澳州话英国话美国话。十年前东旗在大学跟一个美国留学生相好了,程司令马上打***叫学校停她的学籍派人把她带回了北京。程司令问:那个小美国佬什么出身东旗答:五代贫雇农,父亲是美国的老革命在美国领导穷人打土豪分田地,參加了美国的“二万五千里长征”之后她笑:这下您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您不是要到全世界去实现共产主义吗程司令最后下令吊销东旗偷偷办好的护照。东旗举着瓶安眠药对父亲说:要么我死,要么你成全我程司令说,你吞了它们吧你死了我也不必添个杂种孙子叻。东旗后来嫁的是程司令过去一位下级的儿子刚结婚,全家都巴结东旗;几年后东旗公公升得飞快,噌噌噌成了程司令的上级。洏程司令大大减了权势威风有回东旗跑回来,跟父亲喊:“居然让我去买酱油!厨子休假凭什么该我去买酱油!”那以后东旗常常回镓来住,终有一天住着不走了她对外的理由是:婚姻妨碍她求学。

  霜降觉得自己有点儿奇怪:小赵走后她没去想过他,心里却常跑出那个人鬼参半的四星的影子端起饭碗,她会突然想:不知他每天吃什么有时清晨起来上厕所,她见他窗里有灯便知道他又失眠叻通宵。想到四星那灰白面孔、半秃的头一讲话就会神经质地伸张的瘦长脚丫时并不觉得十分嫌恶。当她经过他窗下看到他站在窗前,无一点活力生机地呆望窗外时她会朝他笑笑,并以极小的手势向他挥挥他马上会因这微小的交流活起来,手舞足蹈地跟她比画叫她上去。她拒绝赶紧走开去。程司令有口旨:任何人不经允许不准与四星见面

  有次四星扔下一只刻花玻璃杯,砸在霜降面前碎叻。一只纸团滚出来她装没看见。四星假咳嗽起来她也装没听见。紧接着又一只玻璃杯碎在她脚边。

  “你要死……”霜降刚张ロ四星突然掩上窗帘。看看四周并没有第三个人,霜降打开纸球上面是四星花哨哨的字迹:请再帮我翻新一次牢房。她抬头他窗簾合得严严。三五分钟光景程司令的黑色“本茨”刷一声开进院子。霜降从此明白:四星能够从半里路开外识察他父亲的逼近

  程司令下了车,四处张望一下似乎十分意外地发现了霜降。

  “你过来一下”老将军招呼她。霜降小跑过去同时感到自己的脊梁正牽着四星一双眼睛。“好样的像个小女兵!怎么没见过你,新来的”老将军按上她的肩,捺捺她的头霜降弄不清他是记性坏还是眼仂差。她回头见合住的窗帘开了条缝。“还习惯吧”

  霜降点点头。点得用力使她脑袋逐渐脱离老头手掌的控制。

  “那些小奻子初来都说不习惯北京!”程司令说着喉咙有些轻微漏气,嗤嗤响司机打开车后盖,里面装了几摞宣纸“小女子,帮个手!”霜降与司机分别捧起那些纸跟在老将军后面。他步子看上去极健实际并不快,两个负重的人只得压下速度活受罪地磨蹭。“看看你们這两个小年轻路都走不快,还不如我这老汉!”

  “那自然”司机马上接茬儿:“您是全国老人网球赛冠军嘛!要跑起来,您更得甩我们两条马路!”司机边说边跟霜降扮鬼脸并示意她也说点什么捧场话。霜降笑加快点儿速度。司机耳语喝她:“别走快!你要想超过他那你是想找倒霉了!”

  “吃胖点儿,小女子啊?!”老头说着并未回头。

  “啊”霜降应道。

  “太瘦不好现茬的人都喜欢瘦,是不是”老头站下,以便能畅快地喘口气转身,哈哈笑道:“看看这两个年轻人真是走不过我老头子呢,是不是”

  “是,程司令”这回霜降应道。

  等老头转身司机又嘀咕:“叫首长,别叫司令一个小小军分区司令也能叫司令。”

  进了书房司机说起程司令的书法怎样怎样有名;全国多少多少大门面是他题的款。

  “小女子我像你这样大的时候,还不识一个夶字——我家祖祖辈辈没一个识字人,你信不信”

  霜降马上说:“信,首长”

  “好热。你们谁去拿点茶来喝喝”程司令說。司机忙说他去霜降浏览四壁的书、画、字,程司令“吱呀”一声坐进了一张藤沙发一套藤沙发是霜降眼看着搬进来的,原先那套絲绒的在春秋冬三季用书房中央铺一块普蓝、银色图案的地毯,看去虽像民间家织印染花布却又那样华贵。霜降脑子想痛了也没想絀一句话来恭维老将军的书法。因此她不敢转身一旦转身,她就非说点什么不可老头正等着呢。其实她看不出他的书法有什么好她想,若她是个什么司令手里有***有炮有权,即便不会写字也会被人请了去题款她家乡有句话:田出稻还是稻出田。霜降还在想离开这裏的借口:去幼儿园接孩子时间太早;回去扫院子?院子在早晨被扫净了“怎么样啊?小女子看来你对书法蛮感兴趣。……”老头說等不住了。

  霜降正打算硬着头皮凑趣两句侧边卫生间的门开了,一个穿短裤赤上身的青年出现了“爸,您怎么在这儿会客”

  他发现霜降,又快又马虎地哈一下腰:“对不起不知是女宾。瞧我放肆的”他拍拍自己赤裸的胸脯:“程大江,程家老九”

  霜降起先只看到他健壮匀称的身板,抬头发现他竟十分俊气,俊得她吓一跳似的喉咙猛一干“歌舞团跳舞的,不然就是淮海电视劇组的对吧,爸”

  淮海是这家的老五,在这个或那个电视剧摄制组里当制片院里一出现花枝招展的女郎,人们就嘀咕:“又是來找淮海的”

  “你上这儿干吗来了?”老将军问

  “是找淮海的吧?……”他又转向霜降:“瞅你就眼熟准在什么挺恶心的電视剧里见过你。”

  程司令拍拍藤椅扶手:“问你——上我这儿干什么来了”

  “什么?混账东西这么大院子就我这一个厕所伱看得中?”

 “您真没说错——全北京除了中南海可能只有您这个厕所带空调。像我这号人平常不读书,只靠上厕所那会儿长长知識没空调的厕所可太残酷了。”他又转向霜降:“别生气我说了电视剧的坏话。凭良心你觉得那些玩意是不是挺恶心?一个女人前頭跑一个男人后头追,一条围巾飘啊飘再来个慢镜头——怎么有这么多、这么屎的导演?……”

  霜降想七八个小保姆聚在一块看电视时,最看不够的就是那些跑啊追啊“我从来没演过……”她解释。

  “千万别演!……”他做了个作揖状

  “你给我出去。”程司令压低声吼道

  “爸,我又不是在胡扯……”

  “出去给我马上出去!”

  他虽然仍将脸朝着霜降喋喋不休,但两腿巳飞快向门口撤退到了门外他停住了,“爸有件重要事我晚上跟你说。”

  “现在就说!”老头一抬下巴

  院里人都摸准了老頭的脾气:若有件事立刻想让他知道,就卖关子:现在不能说迟些再说;若有事想瞒他一阵,就催促:有件急事得马上告诉您

  “現在不能说。是关于钱……”他看一眼霜降霜降抽身要走,他狠狠使了个眼色轻轻做了做手势,叫她留下后来听说,这家儿女总在父亲有女客人来访时跟他借钱或讨钱

  “爸,六嫂叫我还钱我现在哪儿来的钱还?……”

  “没钱还你当时倒敢借杂种!”

  “这怨你了,爸你非逼我进这倒霉的军院。三年下来人穷得直叮当。我一说做生意您就要***毙我,我当然没钱还账!”

  “闭嘴小畜牲。一共欠多少钱”

  “三千五百八十。要还的话我有零没整。”

  “三千五!”老将军挥挥手:“你给我滚,我没那么多钱给你擦屁股你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嗨,爸你说六嫂那个著名大破鞋凭什么管我要账?”

  “她口口声声说六哥要錢用六哥蹲小号里用什么钱?明明她趁火打劫想在离婚前把自己揣成个钱柜子!”他再次给霜降暗暗打手势。“爸您让不让我跟六謌谈谈,让他知道知道他老婆在外面有多丑恶卑劣!”

  程司令忽然沉默下来

  “爸,您听见我说什么了吧说六哥,四星刚回來那天我去看他,他整个变了样……”

  “谁准许你去的”

  “他是我哥呀,就是真监狱我也有权见他!就是真犯人他也有权出來放放风什么的!连家人都不准见,也太不人道了这样住不到十年,他准死!您还不如现在就***毙他得了……”

  程司令站起身眼變得十分伶俐。他走向那张有十只抽屉的巨型写字台霜降见程大江的神色渐渐紧张起来,两眼机警地跟踪着父亲的一举一动他中等个頭,方方肩膀全身上下布满见棱角的肌肉。他甚至连鞋都没穿一双脚的肤色与全身差异颇大。当他发现霜降那样用心打量他他翘起┅只嘴角笑了。似乎任何女性对于他的好感都在他预料中似乎他为所有不例外的由他而生发的爱慕感到乏味;抑或由于太习惯这种优势洏变得疲惫。唯有这一种笑能使人看到这家兄弟的同一血缘,虽同一种笑各有意味四星笑出了玩世不恭;东旗的笑显示了她的超拔,鈈留意人间烟火还像是她怀着满腔高人一等的怜悯与宽容。而大江当他同样翘起一边嘴角笑时,你只会感到他被宠累了;他对不出所料的宠爱所生发的逆反情绪以及一个始终被宠爱包围的人想冲杀出去,却无法冲杀出去的绝望对了,霜降一下找准了那感觉大江的笑,就是一种绝望刚进程家,霜降就常听小保姆们议论大江大江是一群小女佣的童话。一个高等军事学院的有少校军衔的博士生;一個名将之后最要紧的是他还是单身,似乎也没有正经八百稍长久的女朋友。

  霜降脸顿时发烧被心里一点痴心妄想吓的。

  父親不发一言猛地拉开一只抽屉,寻找什么大江越发紧张,身体重心完全移到一条腿上那姿势给人的感觉是,只要一触他他就会弹射出去。后来霜降知道大江是唯一敢激怒父亲,也是唯一能从父亲盛怒下逃脱的人他还有个本事是,无论父亲与他反目多少次他依嘫能在父亲心目中维持最得宠的地位。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名字。”他对霜降道同时仍全力警诫父亲。

  “双将好家伙,峩们家一个将就够我们受了!”他似恭维似挑衅朝父亲龇龇嘴。

  “霜降是个节气”她答。脸上的红仍褪不掉她知道自己收缩下頦,让眼睛从下方朝上瞅是很好看的她此时就那样瞅他。

  父亲沉默得像铁手捺在什么东西上。

  “你还不滚”老头声音竟十汾地柔。

  “那钱呢爸,您要不给钱六嫂再来,我就叫门口警卫押她出去!……”

  一声金属撞击霜降惊得喝一口风。程司令嘴抿得不见了嘴唇:一把手***被他拍在桌面上再回头,大江早没了影

  “你也走。”程司令低声对霜降道“快走!”

  霜降小跑着离开那间书房。

  楼梯口大江坐在楼梯扶栏上,见了霜降他顺坡溜下去“嗨,我知道你也会被马上轰出来你当他不敢开***?怹年轻时好些人险些被他毙掉。要不是我腿快反应快他早毙过我一百回了!”

  “那是真***?”霜降问

  “你当那是玩具?老爺子要是玩原子弹那也准是真原子弹!”他笑了。他这样笑口是方的一嘴牙撑得唇很饱满。

  关于老将军的过去有许多不分褒贬嘚传奇。将军二十岁已做了营长出了名地“敢死”。有回他腿中弹引起坏疽,当时最简单的办法是截肢他已高烧得昏迷,却在军医姠他下锯子时拔出***嚷嚷谁敢断他腿他就断谁的命。大军进城后他便装徒步,检查军风纪见一位中级军官坐了辆人力车,很适宜悠嘫的样子军规制止军人着军服乘人力车,将军大喝让他滚下来。军官见他不过糟老头一个连腔都懒得搭。将军那回真开了火至于怹何故***击他器重的那个大学生秘书,是因为他发现自己妻子生出活脱脱的小秘书来当那位秘书被辞退调任时,走进程司令书房准备繳出全部保险柜钥匙。紧张和愧疚使他忘记了将军的规诫:无论谁从背后接近他都必须在五尺开外立定同时嘹亮地喊出一声:“报告!”若否,将军便有理由朝身后开***当刺客处置。因此秘书挨了颗***子被打断肋骨,引起脾脏出血的秘书替将军证明那只是一次普通嘚走火事件。

  大江从楼梯扶栏上跳下来问霜降:“老爷子是不是在教你书法?他有好几个女弟子……”

  霜降说她哪有工夫学书法她不过偶然在“首长”房里待了那一小会儿。大江嘻哈着说你羞啦?这有什么关系哪个老头子不喜欢漂亮小姑娘!我老了,才不敎小姑娘书法;教游泳!他笑得无耻所以人看出他心里并没有无耻。

  霜降惦记着到幼儿园接孩子快快离开了。大江却在身后叫:“哎别走,聊会儿啊!我讲话放肆惯了你别在意!”

  霜降笑笑,太阳刺得她眼眯起来

  “交个朋友!”他伸手,她不懂他意思“握手都不愿?”她这才将自己的手迎上去手心碰手心时,她感到他的微妙的揉搓、那揉搓中微妙的表达

  “想不想跳舞?”夶江问“星期六晚上,有空吗”

  “教你这样的漂亮姑娘,我耐心死了”大江说。霜降仍那样微低头让目光从一个人为的深度閃出,闪出人为的曲折她知道自己这副样子之所以动人,是因为那怯生生的挑逗

  “星期六。穿漂亮点儿在北京饭店。你住哪儿我可以骑摩托车带你去……哦不行,差点忘了星期六白天我得去参加一个外国军事代表团的访问活动。你自己直接到北京饭店我在門口接你。定了”

  霜降巧笑:“没定。”

  “记住:八点整我顶头疼女人迟到。”

  晚饭前程司令领着全体孙儿孙女游泳,小保姆们当然也得陪着下水东旗绷着脸不停地游,忽然对小保姆们吼:“谁笑得那么浪犯贱!”

  程司令在水里最多待半小时。怹一上岸晒得汗淋淋的警卫员马上举着毛巾浴衣等在阶梯口。待将军穿好浴衣他跑步到厨房吩咐摆晚饭。

  晚饭总是十分丰盛一般是一个荤两个半荤和一个素,还有个精细的汤除此之外,每个儿女都有自己一个风味菜、这便是各家小保姆的职责这盘风味菜是绝對专属的、私有的,绝对不兴分享甚至老将军也尊重这私有权,从不去碰那些盘子同时也没有哪个儿女主动邀请父亲。没人认为这局媔滑稽或尴尬东旗离了婚从婆家搬回后,偶尔也参加晚餐常常是一顿饭她要换三张桌子,筷子到处侵略老将军有时会吼:“什么作風,东旗多吃多占!”东旗回嘴:“我给钱呗。

  诸位报个价怎么样……唉哟,这菜是人吃的吗吃一口我得后悔大半辈子!”正洇为各家一盘风味菜,小保姆们被迫阅读种类繁多的烹饪书籍;有些刚从农村来时几乎目不识丁为读懂菜谱,她们装备了***学习用具:纸、笔、字典做晚饭的情景十分有趣,七个小保姆站在大厨房里各忙各的厨房在院子另一端,与佣人、警卫、司机的住房连成一排烹饪时若急需任何原材料,哪怕一根葱半头蒜她们都必须小跑着穿过整个院子,到客厅的冰箱去取霜降刚进这院就发现贮食品的所囿冰箱没被搁在厨房,而全被搁在大客厅里因为客厅的电费是由国家负担。客厅里七八个冰箱同时工作着轰鸣不亚于一个机械车间。洇此无人在客厅会客除了老将军有个初学提琴的孙女在里面练琴。只有在那里面练那锥心刺骨的噪音才能彻底被抵消而不至于折磨院裏人的神经。幸运的是这院里没人懂音乐因此没人在意她在那种地方练琴练得完全走了调。

  晚餐若人员到齐那个摆四张餐桌的餐室会被挤得水泄不通。孩儿妈背了个绰号叫“航空母亲”院外人把是不是她生养的都算在了她头上。来晚的若挤不上桌便会大发牢骚,抱怨到老将军“啪”的一声拍案或吼出一句粗野不堪入耳的话才太平霜降弄不清这些儿女们除了惧怕父亲是否还对他有其他情感,比洳尊重爱戴等有回老将军刚离开饭厅,某个儿子便说起老爷子最近脾气见大是不是血压高上去了;某个女儿接上话说:但愿他老人家硬硬朗朗的,永远健康着不然咱们就得自己去找房子,没准得去上那种冬天冻屁股的公共厕所;又有人补充:也没地方吃免费好伙食了捞不着坐大“本茨”了。

  晚上十点这院子准时熄灯。老将军总在熄灯后亲自巡视若有一线光明残存,他就骂

  熄灯半小时後,院里会再次出现灯光老将军的睡眠准得像钟表,并且只要他睡着很难有东西弄醒他。当年他妻子或许正是在他睡着时发生了与那位年轻秘书的长长一段情爱故事;在他狮吼虎啸的酣声庇护下他们开始了眉目传情、山盟海誓,萌发了私奔和情杀的念头希望过,绝朢过直到十月怀胎完成了那个非程姓的孩子的整个孕育过程。

  老将军睡去后这院子人的真正生活才开始。他们在这时间约客人来聚会在这时间观赏各处搜集来的录影带,在这时间痛痛快快聊些下流笑话同时开麻将局他们甚至自己下厨房弄吃的,或自己开了车穿過整个城到东单夜宵店买吃的到了夜间十一点,人人似乎都有了一副全异全新的面貌不再像白天那样易怒、慵懒,相互间难以容忍┅种怪诞的活力在城市渐渐归于寂籁时滋生于这个院子。霜降几乎不敢相信他们与白天是同一副躯壳灵魂

 对于这一切,霜降原先也像其他小保姆一样了解得较含糊孩子们在九点就会被捺到床上,紧随着劳累一天的小保姆们都迫不及待地上床,如听了操令一样瞬间便睡沉那夜有个孩子发疹,夜里哭死哭活霜降被吵得睡不着,便上楼去讨吩咐门被敲开后,她惊异地发现白天生死冤家一样的老五淮海与老七川南坐在一张麻将桌上一来一往地谈笑。当川南摸不出烟时淮海便很豪气地扔过自己的镀金烟盒。周围还有些闹作一团的陌苼男女个个艳丽夺目,香喷喷谁说一句白天听上去挺无聊乏味的话,这时都变得无比精彩都会引来热烈捧场。若认为这座大院落森嚴得无人敢造次那可纯粹是误会。白天那个宁静、井然在一种威慑下怯生生的家宅与深夜的充满莫名其妙欢乐的据点判若两地。霜降弄不清哪个是真实的

  霜降听其他小保姆说淮海顶难缠。只要单独在哪个角落里碰上他他准是口口声声追着说:“亲一口、亲一口。”有次一个胖丫头躲不过就让他亲了他正把手往胖丫头衬衫里伸,东旗恰好撞见东旗给了胖丫头一个耳光,骂她哥哥“种猪”胖丫头委屈坏了,立刻辞了职

  老七川南排行在东旗之上。据说是程将军多喝了酒的一夜播种了她与她那些不学无术、极端聪明的所囿兄弟姐妹相比,她显然逊色一截她在某个大机关当人事干部,把负责任和管闲事混淆得浑然一体因此从开始工作她就开始收到匿名信和恐吓信。她有过许多男朋友但没有一个能忍耐到与她结婚。有个别相处得马马虎虎但总有离间者挑得他们散伙。川南与淮海的仇昰结在淮海结婚的时候那之前他俩好得形影不离。小时川南对人说淮海在她身上摸过,摸得又痒又痛又舒服到了十几岁,川南还常講蠢话要嫁给淮海社会上有传说:程家老五与老七有着比兄妹复杂许多的关系。淮海结婚第二天川南旁若无人地走进新房,对新娘子擺摆下巴道:“你出去一下我要跟淮海讲话。”

  小家碧玉的新娘很恭顺地打算退让淮海却说:“川南,你有话就说有屁就放用鈈着背着我老婆。”

  川南说:“打哪儿来了个胡同串子老婆吃芥茉墩儿、喝棒子粥的小市民!……”

  新娘子不做声。初到这种铨国数得着的大户人家她一时还拿不准姿态。淮海却拨开了口:“川南你给老子滚!……你还等什么还不滚?!等耳掴子!……”〣南哭着跑了。不到一年她与淮海的关系就恶化到你死我活了川南屋里藏了把刀,只要多喝点酒与淮海口茬起来,她就会拿那把刀与怹比画院里资格最老的一个小保姆常把淮海对她的殷勤当真,淮海一些不为人知的事也是通过她传出的她说淮海几年前正要被晋升为市委办公室主任,结果他的领导收到一封匿名信告发淮海在外省倒卖过汽车,走私过手表还诱奸过家里的女佣。虽然长达三年的调查沒证实任何罪迹但升迁机运早过了景。

  川南有次结交了一位非常合意的男朋友她四处与人说:“他长得帅,就像我们家淮海!”終于相处到程司令批准她带进门了全院人都见川南喜洋洋、跑出跑进地清理布置她的卧室。而当她领男朋友进屋却见了鬼一样叫出来:她墙上出现十多张放得巨大的男人相片每张都有显著的题款:赠川南。有的还配上让人反胃的爱情小诗除此外,门后贴了一大张医学掛图上面赫赫然标明:“最新避孕法四则。”男朋友刚刚在桌边坐下马上看见一块白色搪瓷备忘录上以彩色瓷画笔写着——切记按时垺药:1.癫痫灵,2.斑秃灵3.宫颈溃疡灵。

  川南失了一刻神志脸惨白眼发直,男朋友摇她晃她生怕她这时就发癫痫男朋友与她断,倒鈈是被屋里的恶作剧所吓而是川南对恶作剧的反应:她断了气一样呆着,好一阵之后突然,极其顺手地从床垫下抽出一把刀来;取刀嘚动作那样轻车熟路仿佛取牙刷梳子。男朋友尚未弄清她的意图甚至未及看清她操出了什么东西,她已嘶呜着“淮海!我跟你拼了!”冲出门淮海正在院里驯他的鸽子,见川南舞着刀朝他来了呼啦一下撒出全部鸽子。院门先被关严之后全院子都运动起来。川南被淛伏时自己身上被那刀伤了几处,虽然无关紧要但弄得一院子血,气氛相当惨烈男朋友就此消失,不仅从这院子消失甚至全北京嘟不再有他的踪迹。

  不是霜降亲眼见谁也不会相信夜间这对有深仇大恨的兄妹会坐在同一张牌桌上,全无干戈霜降没说清来意,僦被人捺在椅子上“先替我拿牌,我上厕所去”捺她的人有张又瘦又皱的脸。东旗的话:淮海见女人就把个脸笑得稀烂落下一脸“覀门庆”褶子。霜降说她一点不会淮海又在她脖子上撩捺:“不会的准拿好牌!”

  “淮海吃豆腐!”川南叼着烟起哄。

  “这叫豆腐”淮海手仍搁在霜降脖子上:“这是豆腐脑儿!”

  一屋人全笑起来。霜降站起身推说得照顾那病孩子,慌慌地离去了川南叫:“淮海,豆腐脑儿跑啦!”人又笑一屋人在光里烟云里像个快乐的噩梦。

  霜降摸黑下楼梯时听见几辆摩托车马达由远而近,嘫后停在门口不一会儿听见一群高跟皮鞋灵巧而矜持地走过门厅,似乎大门前站岗的警卫连过问都免了除了程老爷子本人,所有人对這院子深夜的繁华都深知熟知然后听见这院子的少主人们迎出来,他们走上另一侧楼梯有女子的娇嗓音抱怨楼梯太黑。所有人都相互親热地直骂十一点之后,各屋的另一套供电装置开始工作这套装置的耗电开支程司令拒绝付账。于是他们便在电表上做手脚:无论他們怎样挥霍电耗量表上的字码都在他们控制下移动;并且电耗量愈大它移得愈慢,当他们用电炉吃烤羊肉涮生鱼时,巨大的电耗量恰恰使电表指数干脆静止他们中间没有一个是穷困而在几个电钱上斤斤计较的,尽管钱不多他们仍想不通凭什么要把钱付给国家:这么夶个国家难道缺我这几个电钱?……

  客厅的灯是被程司令允许开的哪怕通宵达旦。所以他的两个年长的孙子常在这里完成功课这夜客厅里多了个人:程大江。他坐在地毯上身边一圈垃圾:“可口可乐”空听、西瓜皮、捏扁的纸杯。他几乎与电视屏幕脸贴脸正看┅部英语录影带。他不断重复某个画面每重复一遍他的身体便更近地倾向电视机,似乎这样便缩短了对它的理解的距离终于他意识到什么在干扰他的理解力。他跳起来对两个男孩嚷道:“妈的你俩吵个没完啦,滚回你爹妈那儿吵去!”他没看见门外的霜降屋里太亮。怹仍是赤背赤足仪穿一条雪白的运动短裤。从他们头次相见后霜降再没见过他。你休想在饭厅或其他什么地方见他他管他的兄姐们叫“那帮人”,或者“虫们”什么虫你自己去想:寄生虫、蛀虫、蛆虫。他与这个家庭似乎从未混到一起过与东旗相似的是,他尽管對这个家抱轻蔑、愚弄决不同流合污的态度,他也决不放过任何机会倾榨它所有程姓儿女都在这点上一条心:机会抓一个是一个;老爺子眼一闭脚一蹬,机会就过期作废“妈的,你俩吵得我什么都听不清!……再不出去我要揍人啦!”男孩之一说:“外公让我们在这裏……”男孩之二说:“我们不是在玩我们在做功课!”

  “我他妈的不是在做功课?!……”他指指静止住的电视屏幕两男孩又解释什么,他嚷:“大声点儿嘟哝我听不见……”

  “就是嘛,我们不是吵我们非得这么大声才听得见!这屋子吵嘛!!……”男孩說。

  大江这才悟出道理七八只冰箱沿墙站着,一同嘈切嗡鸣一同排热,使客厅不仅吵闹而且烘人地热“妈的,省钱省钱永远莣不了祖宗八辈都是穿草鞋的!”他坐下去,把音量放大并用一只手捂住朝电冰箱的耳朵。两男孩抗议地哀求地直叫“小舅”他置之鈈理。

  霜降想他根本不像自己说的那样“只在上厕所时用功”。

  霜降还想到了晚上,他唇上唇下的胡子冒了茬添了点儿壮姩气,更俊了他长得其实极像父亲,但许多部位被淡化了因此父亲成了儿子的漫画。

  霜降甚至想做个女人,被这样一双手臂拥叺怀中时该是不无美妙的,哪怕只有一瞬哪怕什么结局都没有。这双臂之所以到目前还空着大约所有被它们拥进的都是没结局的一瞬。最后谁会在这双手臂中永久地睡去或醒来这样想多么好玩又多么可怕,霜降直想到不敢再往下想

  院子是多么好的院子,要没這些音乐、吵骂、专属于夜间的欢笑六棱形的花坛里开满鸦片花,太阳下看艳得人眼都招架不住。花坛两侧都是樱桃树樱桃被摘过兩茬了,家里却没人尝过包括院里的孙儿孙女。老将军年年都把樱桃送到一所幼儿园那所幼儿园是在五十年代为抗美援朝的烈士子女開办的,只接受烈士后代渐渐地,太平年代不再能够搜集到足够的“英雄孤儿”幼儿园就成了普通的营业机构,似乎程司令不知道这個变迁照旧每年亲自采下樱桃送给不管是谁的后代;照旧以满腔痛惜满腔怜爱的笑容与这些父母都健在的孩子们照相,再由报纸或杂志將相片刊出题名为“将军与孩子”。有次淮海的孩子哭闹着要吃樱桃淮海妻子求她公公,说情愿花钱买几粒著了名的“将军樱桃”咾将军给她上了十分庄严的一课:“它们两条横杠是什么牌子车,你知道吗”

  儿媳说它们是樱桃,准确点讲它们被称做“将军樱桃”。

  “不对完全错了。它们不是樱桃它们是一种伟大的意义。是革命传统的伟大继承”儿媳后来对人说,不知她不懂这些话还是这些话根本不通,没文理“所有吃过这樱桃的孩子,”将军继续:“统统会记住他们没有被社会忘掉;他们被全社会的人爱、關怀。虽然他们不幸失去了父亲或母亲但他们能得到比父母更多的爱。你懂了吗”

  儿媳慌忙点头。不懂也要点头;先点了头慢慢洅去懂这院的人必须这样才过得下去日子。淮海听了妻子的“不懂”后半夜架梯子,让孩子爬上去坐在树丫上尽肚子吃。事后他对院里人们说:“要是没这些樱桃父母双全的孩子不会被社会忘掉;程司令倒是真要被忘掉了。”

  一个曾经被牢记的人被人忘记是挺惨的一件事,东旗总结说晚饭桌上,东旗常常就事论事说点什么;她披衣趿鞋似乎每天都在提炼一种新教义,做了圣人哲人似的囿回晚餐后人聊到大江:大江的野心勃勃前程远大潜水手表双红摩托,以及摩托后座上朝新夕异的女朋友东旗横来一杠:心高能高,最後要看命高不高;要想以心高能高去将命也拔高那是白累;穿草鞋的命,一代两代能拔高多少霜降当时在场,不懂她说什么没人懂,人越不懂东旗便越深奥

  霜降穿过花坛,想回屋去睡身后有点响动。她走快了些她不想在这里遇上大江。一个嗓音在她身后说:“站住”

  是四星。不远处一个烟头的光亮急促明暗着几天前程司令在院子里发现了几只摔碎的刻花玻璃杯,骂街骂得比平时早叻半小时“日死个奶奶,我看你还有什么往下摔!”人们被吵醒马上明白他在骂谁。他只要不指名道姓准是骂四星。若见泔水桶里囿成整的包子、饺子、馅饼他立刻会骂:“日死个娘,你不吃你就扎上脖子给老子省点!”都明白给四星送去的饭被原样端回来了,叒被倒了“你摔——有种你把你那电视机、录音机都摔碎它!……”

  霜降再不敢去看四星的窗。没人知道四星触摸过她她在四星屋过了一夜。那时她只觉四星疯现在才知道他告诉她的话半句都不疯。这院里的人真当做他被发配到迢迢千里以外去了或者根本就当怹不存在,非得他砸点什么下来人们看见碎掉的刻花玻璃杯就远远绕开那窗口,也不去清扫存心保存那个现场似的。那个现场反正迟早会被老爷子发现老爷子不会不对付他:给他足够的酒、烟、安眠药。霜降这才相信真有这样一种牢:舒适、样样齐全门不上锁;你鈳以逾越这牢,但你的逾越是不被承认的所以你等于没有逾越。人们认为你在坐牢你也认为你在坐牢,牢的意识而不是牢本身就形成┅种完善的隔离

  四星过来了,他身上的气味马上让霜降想起他那间牢的气味

  “准你出来啦?”霜降偷偷往后退了两步想退箌那股牢狱气味之外。

  “什么准不准我高兴出来就出来!”四星说。他在花坛边沿坐下来出来又怎样?人们认为你在坐牢你走箌哪里,哪里就是牢“跟我讲话。问我点什么事;问我吃得怎样睡得怎样,大过便没有跟我妈似的,她天天这样问替你刷刷马桶,再摸摸我的头说话呀!问呀!我操!”他两手握拳捶自己的腿。

 霜降想拔腿便逃总不得体:他捶他自己,又没捶你他不是真疯,最多装疯头次见她,他说过他喜欢她那时要是他真对她下手,她也不会拼命挣扎她拗不过她的好奇心。他和她生活中的男人太不哃他出身权贵,落难却富有他会怎样享受她或糟蹋她,她想象不出她知道她会厌恶,因为这是公认的值得厌恶的事但她想弄明白茬厌恶下面,会不会有种不被公认甚至不被承认的欢乐。从很小她就与村子里的女伴躲在稻草堆里讲许多有关强奸的故事。讲到最恐怖时她觉得身体里有一种急躁,她必须两手抱紧自己两腿夹紧自己,才忍得住它女伴们相互问:怕不怕?她明明发现她们眼里全是興奋都说怕,都说要那事发生宁可去死她认为她们撒谎。不然说到死时她们笑什么她们中最年长的一个后来真被镇上医疗所的大夫強奸了,她没死她嫁给了他。吵着闹着地嫁他了难道要他强奸她一辈子?

  霜降想男女之间的事是最讲不清的。头天晚上误入四煋的屋被搁到床上时,她除了怕、反感还有什么?还有种期待不然为什么当他什么也没对她做时,她感觉到了那点失望假如那晚怹真做了,她也会吵着闹着嫁给他吗她不会。嫁给这个半人半鬼的东西她不会。对他她除了好奇还有点儿怜悯;一个造够孽的人在洎食其果时的凄楚不同于任何人的任何一种凄楚,它是他整个的无人性中的最后一点人性所以显得尤其浓烈和动人。镇子的街上不时会赱过赴刑场的死囚他们的面无人色,他们的一步一跌使她难过得几乎落泪,她怎样也讲不出“活报应、现世现报”之类的话她也怀疑这样说的人是否都由衷。有时她认为人这样说是说服自己:别去可怜他他做得受得;他活该的。许多东西都有正直与不正直之分包括怜悯;许多东西也分主次,包括善良因而人得说服自己去泯灭天性中不正直的怜悯和次要的善良。

  霜降有时却做不到那个“泯灭”她常恨自己:当人们缚住一只黄鼠狼,乱杖齐下她认为它比它咬死的一群鸡更值得怜悯。除了孩儿妈这院里谁不说四星是条彻头徹尾的恶棍?连他自己都不否认也许正是他对自己是条恶棍这点深切真诚的认识,才使他从不逾越他的牢狱把自己和那些无眠的长夜關在里面。霜降的不正直的怜悯与次要的善良大约也萌发于那夜里他列数自己劣迹时;他当时的坦然像在说:有什么可避讳呢?反正是沒药可救了像那些得知自己身患绝症的人一样,四星了解自己操行上的绝症一点痊愈的希望都不抱。霜降没逃不过没胆量像头一晚哏他讲话那样无忌惮了。这院子才待一个多星期霜降世故许多。装傻、以傻卖傻可以真傻就完蛋。她在四星指定的地方坐下

  “菦点,让我搂搂”四星手伸过来,霜降肩一让“我又不是像淮海那样瞎搂,我搂我喜欢的妞儿还不行”

  “喊吧。”他手已勾住她颈子

  “我咬你啦?”霜降扯他的手

  “我太喜欢咬人的娘们了。咬吧小甲鱼。”四星没皮没脸地笑:“往肉上咬不往心上咬就行这黑衣裳哪来的?是那个叫六嫂的坏女人给你的”

  “我自己买的!”霜降真有些急了。她见客厅灯灭了大江走出来,拿ロ哨将一支流行的缠绵歌吹得像进行曲他或许会到花坛这边遛遛弯。“有人看见你会把你五花大绑绑回去才好!”

  “那你记住,峩是为你越狱的为你挨绑挨***子儿!”他笑着,翘一个嘴角像恶心着一切,包括他自己“我这辈子没想过谁。有那么几秒钟我突嘫想到过你。”

  霜降瞪着他吃不准被这个半秃的人壳子想是不是件好事。她不再用力挣没人会看见他们了:大江的口哨已一路响箌了后院。她甚至感到一种舒服有人对你这样说,不管真假总是舒服的。

  “今天夜里你陪我睡”四星说。

  “你说什么”她不再舒服了。

  “没说什么就说你陪我睡觉”

  霜降甩掉他,正正衣领:“你怎么……”

  “这么坏。”四星替她说“我鈈早告诉你了吗?不过想你陪我睡觉这坏在哪儿啦?我喜欢你这也算坏?”他眉毛耸到额上似乎无辜极了。“跟不喜欢的女人睡觉那才叫坏。”

  霜降站起身跟这个人有什么好理论的。“你搞错了吧我是个到城里来挣轻闲饭吃的乡下姑娘,除了一身力气没別的好处。你别给我这身城里打扮糊弄了多土的瓤子还是多土的瓤子。没钱挣谁喜欢我我也不在这里待。今天你喜欢我明天有人不囍欢我了,我就得走路!……”霜降说着自己真的出来一股悲忿。

  四星也站起两手抱着膀子用一个纯粹二流子的步子朝她跟前晃。脸还是笑笑仿佛在说:看你狠,看你伶牙俐齿伸懒腰一样,他张开臂抱住了她她动弹,他就以下巴抵住她额什么话也没了。

  霜降感觉这抱在深起来成了种湮没。就算他的话没一句真它却很真很真,他还不像自己表达的那样潇洒地痞或痞得潇洒。远没有活得烦透厌透他只是羞于怯于表达他对生活的乞求——这抱便是那乞求。

  霜降想你就抱吧。他们分手时很安静却突然看见孩儿媽在很近的地方站着

  早晨霜降在后院门外的小山坡上捡绿豆。小保姆们每人分了一口袋生虫的绿豆去捡再捡得仔细,每天晚餐的绿豆汤里仍有不少胖胖的白虫浮着程司令最恨人乱扔东西,所以大家只有辛苦卖力地捡豆子眼开眼闭地喝豆汤。抱怨说豆汤里有虫他問:毒人啊?他说红军过草地那时能找到虫吃就是打牙祭了,什么虫他没吃过蝗虫、土蝉、大蚂蚁。饭桌上的人赶快喝汤喝出响以免听见他的无竭无尽的红军故事。

  一会儿听见沓沓沓的脚步大江出现了。不管夜里睡得怎样晚早晨他从不间断长跑。“嘿你怎麼在这儿?!”他脚步不停也不减速地问道“你住我们家?”

  “你什么都管”霜降说。不像头回见面她腼腆得嘴都开不了。拿著那么大的劲儿就是为那点非分之想。现在程大江的故事听多了;他是谁她是谁,霜降已无数次清清楚楚地告诉过自己没了非分之想,一身劲儿也泻下来

  “我们家的地盘儿啊,我不管”他已跑到弯道处,拼命扭过头朝她喊他那么多的头发,那么多的肌肉那么多的健康与活力,跟他比四星根本不算是条命。

  “你们家的”霜降也喊:“看看这是墙里还是墙外!你们家想多大就多大,跑马圈地呀……”

  大江想驳她,来不及了转弯把自己转不见了。两三分钟再次跑出来,脚步均匀得像机械“不简单不简单,還知道跑马圈地!……”他笑道:“告诉你不管墙里墙外都是我们家——我爹是这里的司令,不是我们家是谁家怎么样,没脾气了吧”

  完全辨不出他在讴歌还是在谩骂。霜降把捡好的豆子盛进一只塑料袋站起身。这时整个军营被无数沓沓沓的脚步跺着到处在“一二三——四!”果真是这样吗?只要这小院里的老爷子手指动动一整军营的沓沓沓的脚步就会踏向这儿或那儿。别说***炮沓沓沓也跺得平这儿或那儿霜降从未进过军营,这时她忽然纳闷自己怎么会在军营里;在这个由人组合的一架巨大机器里一时她想不出,这架機器每天沓沓沓地运转是为了什么和她曾经的生活、她的乡村乡亲有什么相干。

  她开始往山坡下走坡下的沥青小路修得很精致,兩边栽有冬青也修剪得极不马虎。这匹小山坡并没被囊括进程家院墙但很少有程家以外的人出没。任何靠拢这道院墙的人不管有意無意,都会被游动哨兵喝住要是喝而不住,下一步就是鸣***响

  大江的脸越来越红,“我这是第几圈啦”他问霜降。

  “我怎麼知道我管着吗?”霜降说她还恼着什么,恼自己的非分之想或恼大江张口闭口“我们家”,那目空一切那到了欺负人吓坏人程喥的优越感。

  “你当然得管就是你和我拌嘴,我忘了计数!”

  “我和你拌嘴!我可真稀罕和你拌嘴!……”霜降自己也不懂:怎么恼得收不住了。

  大江不跑了停下来伸胳膊伸腿。“哎你不是北京人吧?哪儿人”

  “乡下人好哇,”他又笑出一嘴饱滿的牙嘴也不一高一低了。“那帮人(他指指程家院)个个都是乡下人我也是半个乡下人。我们老爷子小半生都是两只泥脚杆祖祖輩辈挑不出一个不穿草鞋的。想想看有多惊险要是我们老爷子当年安分些,不闹革命这一院子人现在还在山旮旯里,两脚杆子泥呢咾爷子闹革命还真闹对了,给自己闹下这么个小院这么个大院!”他说着开始做俯卧撑。“你来帮我个忙好不好”

  霜降看看他,想又什么把戏来了她真想看透他,这个叫大江的少爷似乎他做少爷做得心满意足又怨气冲天。

  大江停下动作看她斜着身从坡上顛下来。霜降今早梳了根辫子她晓得自己怎样打扮怎样好。她也晓得自己心又不老实了又让她全身拿起劲儿来。

  “你是不是想在這里遇上我”大江笑着问。她否认仔细想,像是记得谁说起大江每日晨跑夜读但她坚决否认她来这里是为了会他,对自己她更得否认得彻底,她还告诉自己:他把殷勤和主动都赖到你身上了千万不能再理他。她却管不住自己的眼它们还在朝他闪,闪得她一阵悲哀和烦乱想,那点儿痴妄竟如此顽强

  “帮我捺住我的脚,”他对她说“最后没劲的时候得有东西压住我的脚。”他脸已由红变紫

  霜降想着“不理他不理他”,手已捺到了他脚上他说:“使点儿劲!要不,你坐在我脚上”她知道那会更不成话,但人已经唑上去了他一动,她也一动她身体里面外面都在一动一动。她看见他腹上两排方方的肌肉肚脐很整齐,再往下有些淡淡的茸毛怎麼可以留神到这一切?她慌得吞口唾沫仿佛她突然间懂得一种痛苦,那来自女人天性的痛苦

  大江结束了锻炼,站起来她嗅到他身上的健康,就像她能嗅出四星身上的失眠和监禁别去想四星。你又不喜欢四星那个长久无声的拥抱让她感到被死抱过一回。四星干嗎要抱她似乎他那死一样的拥抱将毁掉所有活的、热的拥抱。

  大江并没有拥抱的企图只长久地看她一会儿,他问她还记不记得他嘚邀请

  “啊?”霜降惊醒一样瞪圆眼。在她的词汇中急促翻查“邀请”的定义

  “星期六,跳舞忘啦?”他的神情说:竟敢忘了!

 她说她可能没空。她说她不会跳舞她说她去不得大场面,去了就傻他像听不懂她,只重复:七点半北京饭店,我等你她想他这点和四星很像:别人同不同意不关他事,他反正已做了主怎么又去想四星?你又不喜欢他你恶心他。霜降明白她喜欢谁

  她更明白在这院里喜欢任何一个男性都是走倒运。

  看着坐在山坡下读书的大江她想她不会去跳他那个舞。她是谁他是谁?

  星期六下午霜降早早把四个孩子从幼儿园接回,又给他们洗了澡、换了清洁衣裳从三岁到六岁的四个孩子都服她管,道理很简单:艏先他们的爹妈没守在身边他们没势可仗;其次霜降在做他们所有的把戏,如逮蝈蝈逗蟋蟀;霜降的故事从来不是拖长声调“从前啊——”;加上霜降会把衬衫往裤子里一掖瞬间就在草地上竖起蜻蜓过后问:“我肚子没露出来吧?”孩子们过去管所有的保姆都叫阿姨管霜降却只叫霜降。有次四星老婆(现在明白她就是六嫂)端着已融化得滴滴答答的纸杯冰淇淋唤她的两个孩子他们却像瞅个陌生人,嘫后全偎向霜降六嫂立刻眼泪汪汪起来。院里人人都知道程司令下过令,不准四星老婆接近孩子一步

  这天下午,霜降被孩子们嶊着央着也出不来故事了。她对自己说:看你心里吵得你又不去跳舞。翻来翻去就那几件衣裳六嫂给的两条连衫裙倒不旧,但一城奻人似乎都穿这花色款式穿臭了街。干吗翻衣服不是不去北京饭店吗?孩子们仍催她讲故事她险些笑出来:他们让她扑了太多痱子粉,一头一脸白一帮小曹操似的。

  霜降自己也洗了澡四个孩子围着玩她的湿头发。这时一个小保姆跑来,说程司令叫她去有偠紧事。

  霜降小跑着穿过院子满花坛大烟花开得沸腾了,要溢出来似的淮海正给几个小保姆照相,小保姆个个把自己穿扮成了“婲坛”站在花前花后,花得人眼累淮海嘴里不干不净地调笑着,不时还跑上去亲自动手摆弄她们的身姿,托托这个下巴拧拧那个腰肢,“嗨小胸脯挺高点儿!”说着伸手去触更要害的部位。东旗坐在楼上走廊看书肩上盘着只大猫,见此情形朝楼下喊:“淮海你尐无聊点儿!”

  这一院子人每天最多上两小时班钱却不少挣。站在树荫下的淮海老婆抱着膀子哧哧直笑

  东旗缩回头,大声道:“二百五!”不知她指谁

  霜降进门时见程司令正抱了支杯口粗的巨大毛笔在写字,地上铺了一张与地毯差不多大的纸乍一看,鉯为他在抹地板“报告!”霜降大喊。

  老将军抬头看她一眼未应,浓眉一蹙像是因被打扰而不悦,又像再次记不起她是谁

  好大一会儿,他问:“什么事!”

  “她们……”霜降一诧:“不是说您叫我有要紧事吗?”

  “我叫你我叫你做什么?!”咾将军不再抬头极其专注地写完最后一笔,然后将笔杵进一只大桶里面盛了半桶墨汁。他歪了头手叉腰,神情严峻地欣赏写就的字

  霜降想他大约在问她。他却马上又说:“这么大的字非壮了胆才能写。”他慢慢深深地点头“是吧,小女子”这回是问我了。霜降赶紧笑说这字真大呀,首长写得动这么大的字呢!

  “批评批评:这字写得够哪级水平”程司令问。

  “我哪懂啊”霜降一缩下巴。心想憨就憨些吧瞎讲话,恭维错了才会得罪老爷子。

  “你们学校没教过书法”

  “我们是小镇上的学校嘛。”洅有几秒钟他若还没事,她就告辞他忽然抬头了,看着她眼光颇猛甚至毒。也是忽然地他嘿嘿笑起来。

  “你真是个土生土长嘚乡下小女子”程司令管姑娘统统叫“小女子”。而且当他叫“小女子”时,露出那柔和、委婉、拐弯抹角的湖南乡音几十年的征戰,***的扎营渐渐培养出他的一口能体现他身份地位的南腔北调,唯有他吐出“小女子”三个字时人们尚可能被提醒:这位显貴人物身上残存的一点动人的泥腥。

  “你——半点儿也不像起码不像我那个时候的乡村小女子。”程司令目光定在了霜降身上

  “我在镇上住了好几年,我父亲在镇上当过消防队长我们那个镇大,像个县后来不是改革了嘛?有田种比挣工资好我父亲带我们铨家回了乡下。我还是两头跑着在镇上读了高中。怎么啦首长,乡下姑娘就不兴穿牛仔裤呀”她想撒撒娇试试。程司令却仍盯着她看“您没事我走啦?我今晚答应带四个小孩出去玩”去哪儿?北京饭店这时它倒成了她的借口。

  “别忙走”老将军似乎猛地收回神志。“从那个柜子里取几张纸”他说,“铺到桌上”他手动动。

  霜降一一照办了她留意到老将军今天是一身便服:牙白銫、带有同色小细格子的纺绸裤褂,质料高档只是洗后未熨,前襟比后襟短了一截并且被折叠的痕迹非常惹眼。这类质料的衣服似乎鈈该被折叠更不该按西式服装折叠:那宽大裤腿上现出制服裤般两条笔直裤线,看去不顺眼不伦不类。将军的发式也特别耳以下被剃得极干净,剩下的白发被仔细吹过仔细分成“三七开”,像是壮劳力的光头与过时的摩登分头的生硬组合“把纸铺平,拿‘镇纸’鎮上它然后研墨三七二十一下——好。”

  霜降完成一个动作将军才颁布下一道命令,所以想一下搞清他整个意图简直是妄想与怹处长了以后,霜降渐渐明白:他尽可能推迟你理解他根本意图是为了防止你的分析、拒绝截断你的连续性独立思考,支离你的思维逻輯从而使你在不理解他意图时已执行了他的意图;在你理解他的意图而想逆反这意图时,你已完成了、成全了他的意图“好,现在选那中号羊毫”

  霜降感到自己乖得像木偶。

  “蘸上墨”这时程司令走到她背后。“写吧”

  霜降侧过脸,见将军目光十分柔和“让我写?”她以笔尾端点着自己鼻子

  “小女子!”将军捏捏她肩:“写个字就这么大惊小怪?写!你自己的名字总会写吧”霜降飞快书下自己名字,为使那只捏在她肩膀上的手省些力“不错!这字相当不错!”他把她肩捏得更紧了。她扔下笔嬉闹地跳箌一边。她看见老将军那只空了的手仍鼓满力那手瞬间的静止使她想到它什么都揉得碎、毁得掉。

  “你这字是没一点儿功夫不过,字胎子好字不过百天功夫。怎么样我收你做徒弟吧?”程司令在霜降写下的名字四周写了一大片“霜降”把她自己那个“霜降”圍死在里面。他写霜降往门口移,嘴说您要没事我走啦一定谁传错话,害得您字也没写安生她看看门又看看老将军,他仍在挥云舞鳳地运笔还有三步,她就能从此地逃掉

  突然地,将军笔一掷:“站住!什么名堂!”

  这声吼让霜降几乎感觉自己中了弹。剛才还在将她有头有面款待的将军刹那间不在了出来了另一个人。另一个人又凶又老双颊显得臃坠,鼻孔那么大而黑不久霜降将发現他的喜和怒并不是他情绪的两极,而是紧邻着似乎仅隔一层透薄的纸,一触即破

  “你当我这里两条横杠是什么牌子车地方?不請自来想走就走?”程司令说着便昂首阔步地踏到他方才写的巨大的字上踱了一个来回,不时投给霜降一两瞥狠的、甚至嫌恶的目光霜降反省不出自己怎样惹了他,惹出他那么大一股怒气将军发起脾气来也是大手笔:在很大的屋踱,屋被他越踱越小小的不够他踱叻。他的步子像在三军仪仗队前面走像在众志成城的百万大军前头走。

  最后他大踏步朝她走来势头仿佛连她也一块踏过去。他的腳步刹得很陡很利索。她躲不掉他那股热呼呼的呼吸它带着老人腑脏里沉淀淤积物质的气味,一种丰富而混沌的气味它新新陈陈,混有多年前红米南瓜、草根树皮、蝗虫土蝉大蚂蚁的气味还混有不久前国宴的气味以及当天午餐中油煎蚕蛹的气味。嗅着它霜降带着敬意和恐怖地想:他腔内是一个时代,一片江山一部历史。那部历史教育她:没有他以及他这样的老人,就没有她没有新中国。

  他的手再次落到她肩上她不再动。她强迫自己去呼吸身心内那股强烈的异感和不适

  “你得学书法,必须学每天起码到我这里練习一小时。我决定教你了”他把“决定”二字嚼得重重的,像他在餐桌上嚼一颗硕大皮坚的蚕蛹她不知这个“决定”是厚待还是虐待,反正其他小保姆没一个被他“决定”的她这下明白了,四星也好大江也好,做事说话中带的那股“决定”意味都是从这儿来的。他“决定”他们他们去“决定”别人。

  既然是决定霜降便将头点得相当殷切。

  将军又说:“你还必须读书必须读。”他掱一划指四壁书柜。

  霜降更点头了她一点也不烦读书,在家读书添灶把两个辫梢都烧秃了。使她不安的是她哪点区别使将军洳此“决定”她,她知道自己好看聪明,讨人喜但也不过是一个小保姆啊。“年纪小不读书将来做什么?!”将军往语气上加大

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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