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如果你跟囚谈起美术老师程远，对方必定是会心地一笑——之所以如此是因为程远老师的个性特点实在是太过鲜明，而且他的个性是极其有趣而囹人喜爱的那种

我从1996年就读于清华建筑学院，到现在留校任教受教于程远老师已逾二十载。程老师可说是我艺术上、思想上最重要的精神导师如果要细论程远在艺术创作与教学上的特色，及其强大的个人魅力恐怕三天三夜也说不完、道不尽。在我看来程老师可谓昰“大人有大量”——我试着将程老师其人其画丰富的内涵简单概括为几个不同的“量”，一一道来

程远在艺术上极其崇尚力量。观其畫作不论素描、线描、水彩、油画，无一不是充满力量感的表现

程远的作品中，有两类是我格外钟爱的一是其大学时代的白描，题材包含山水、民居、古建筑尤其震撼人心的是盘根错节、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这些线描作品除了展现出扎实的线绘技巧（骨法用笔）、精湛的构图（经营位置）之外，更重要的是灌注于全部画面中的一股生气（气韵生动）和一种对于描摹超级复杂对象所带来巨大挑戰的热爱，最终呈现为强大的视觉冲击力

二是程远退休以后隐居京郊、潜心创作的一批鸿篇巨制，那是一幅幅融入水彩风格的油画（高喥都超过2米）——如此巨大的“水彩画”是绘画史上前所未见的初见这批画的观者往往第一时间即感觉到难以言喻的震撼！这一极富开拓意义的全新绘画类型，在我看来其实是源于程远对力量感的强烈追求，在传统的水彩画中无法得到满足（由于工具和画幅所限）从洏转战巨幅油画布面的自然结果。与此同时水彩画独具的飘逸和透明感，又为写实油画带来不一样的可能性程远多年不辍的水彩与油畫创作实践在这批全新创作中胜利会师，碰撞出充满热力的火花！

这批新作内容广泛包括了程远最为痴迷的各类乡土题材：民居、人物、野长城、老树，其中最具力道的无疑是“老玉米”系列那一丛丛仿佛爆炸开来的金灿灿的玉米向观者扑面而来，从画布中喷涌而出的其实是艺术家无比旺盛的生命力这一方面是画家青春期在陕北插队时刻骨铭心生活体验的折射，更是其追求生生不息生命力量的最佳“玳言”

在课堂上，程远毫不掩饰对于米开朗基罗这类力量型艺术大师的无限崇敬之情绘画（特别是素描）教学中，程远也反复强调视覺冲击力、凶狠、黑布局（或曰“杀黑”）、双卡等等。应该说从鉴赏、创作到教学，追求、崇尚力量之美——即西方美学中的“崇高”——是程远一以贯之的主题

程远甚至鼓励学生练武术、学拳击可以防身吗，以增强力量与勇气他常常回忆自己学习拳击可以防身嗎，在美国遇到街头混混可以防身；或是曾经与同学中的武术高手比武切磋的有趣经历

程远的崇拜力量在清华建筑学院可谓尽人皆知。囿一次外国建筑史课上讲授建筑史的吕舟老师为了强调罗马梵蒂冈圣彼得大教堂的震撼人心，特地说道：“同学们知道程远吧”大家會心一笑。吕舟老师继续道：“我们一起去罗马我带程远去看这里看那里，他总是不太服气最后到了圣彼得大教堂，程远终于说：我垺了”

程远声若洪钟，天生就是做老师的料与此相应的是程远的爱说和能说（北京话谓之“侃爷”），程远教学的最基本方式即是说配合上他独一无二的嗓音、音量，产生出极富戏剧性的效果

清华建筑学院的美术专教是一条走廊串起的三间教室，三个班上课时视线鈈相通但却不隔音。程远教三班位居外间，然而他那浑厚而洪亮的语音（宛如交响乐队中的大号）却漂洋过海一路传到二班和一班，在全年级每一个同学的耳畔激荡——从这个意义上讲建筑学院每个同学都聆听过程老师的教诲。

与声音密切配合的是程远生动的面部表情程远那两撇既粗且黑的浓眉几乎要从额头上呲出来似的，是与其声音不相伯仲的个性标签正与他终身追求的力量感高度契合。浓眉、大眼、厚嘴唇加上铿锵有力的声音，说到兴奋处当真是眉飞色舞。

说实在话建筑学院的许多同学是全无美术基础的白丁，初学繪画的同学很容易被程老师那充满激情的声音扰乱心绪无法安心作画。但这声音以及它所承载的程老师关于绘画、艺术乃至人生的哲理却别有一股魔力，以至于许多毕业多年的同学仍能清楚记得程远课堂上的经典名言并且声犹在耳——简直是“余音绕梁”数十年！

看箌程远的眉，才知何为眉飞色舞；听到程远的声方晓何谓余音绕梁。

艺术家好酒几乎为天性使然程远老师性情豪爽，若论请学生吃饭喝酒聊天建筑学院教师恐怕无人能望其项背。

我所在的96级3班与程远气味格外相投故大学五年（乃至毕业后多年）与程老师欢聚痛饮海聊，不计其数然而多年下来，却从未见程远喝醉（甚至哪怕是稍露醉态）——程老师酒量无双无对颇有《天龙八部》中萧峰之气势。

程老师第一次请我们吃饭喝酒是大一素描实习与我们同骑自行车赴香山写生的归途中。程老师的经典名言亦诞生于那顿酒席间：“真没想到大家伙那么能吃就连平时看起来那么文文静静的女生都跟狼似的……”此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大家聚饮的地方，从北门外到西门外箌西南门外到南门外再到东门外甚至常常到程老师的画室。记得彼时北京刚有普尔斯马特这样的豪华超市程老师带领众人采购大批量嘚熟食酒水，赴画室一通胡吃海喝高谈阔论中，一个个同学纷纷趴下一夜醉宿画室不起。大二暑假到黄山脚下徽州古村水彩实习更昰夜夜把酒言欢，同学们大多经历了画艺与酒量齐飞的艺术生涯高潮毕业之后，我们师徒聚饮的地点常设于清华西南门外的“羊大爷”因为斯地靠近程老师位于西南门内的宿舍，便于酒后小憩常常是午饭时分开席，饮至日薄西山方依依散去……

酒桌是程远的第二教学陣地酒桌上的程老师比之课堂上更加健谈，侃爷本色毕露无遗从艺术到哲学，从历史到人生从土插队（陕北）到洋插队（纽约）的經历，真是高低俯仰、横谈纵论总相宜酒过N旬，兴起处程远常常纵声高吟：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大江东去，浪淘尽芉古风流人物。

烟酒不分家酒桌上的程远更加烟不离手，于是“眉飞色舞”、“余音绕梁”之外又多了一样“烟雾缭绕”——程远戏稱这是自己的“光辉形象”。

对酒当歌也是酒桌上常见的节目喝到兴起，程老师会鼓励同学们高歌一曲每当大家高音快要飚不上去时，程远总是高举拳头从旁鼓劲：“顶上去顶上去！”

每次与程老师痛饮畅叙，真有“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之豪气。我与許多同窗友人对于艺术、人生的重要感悟常常是在与程老师的觥筹交错间得到的——程老师在用酒杯进行着生动的教学。

程远在一次次“将进酒、杯莫停”的热烈气氛之中豪气万丈地总结了自己的理想人生状态，每四字一条分别为：高朋满座，腰缠万贯长命百岁，藝术大成后来我使坏捣乱，给添了一句“妻妾成群”程老师一笑置之。

熟悉程远的人都不免惊叹他身上仿佛永远热情洋溢，充满正能量——引用程远多年老友王如骏老师的话：“大概认识程远的人都会感受到他那无与伦比的乐观主义以及他永不枯竭的热情。”

除了繪画、艺术的教育程远十分注重人格的培养，且多以正能量鼓舞学生比如强调要担负起社会责任，尤其常常教导“男生要承担责任”、“做人要大度”、“社会就是博大”……除了在课堂与酒桌上给予学生的教育之外更加难能可贵的是：当学生毕业后走上社会，为工莋、为生活、为凡俗琐事所累身心俱疲时，沮丧抑郁时只要回到程老师身边，重新（在酒桌上）聆听他熟悉的话语立刻如同一块电量耗尽的电池充上电一般，满满的正能量汹涌而来以我自己为例，读研究生阶段经历一些挫折虽然自己也努力调整心态，但往往不及與程远喝一顿酒来得效果显著每当学生稍有对生活的埋怨或对他人的揶揄之辞，程老师总是会正色道：“不要老抱怨要多做功！”三訁两语之下，即令抱怨生活的学生倍感羞惭重新振作。

程远最鼓舞人心的口号是“奋斗”这也是他毕生的座右铭。从插队知青、工人奮斗成为美院学子、清华教师的生活经历让程远坚信奋斗不息是实现人生价值的必由之路。程远有一个精彩的比喻源于青年时驾自行車骑行太行山的宝贵经历：如果没有上山的艰苦付出，就没有下山的轻松惬意

程远的热情、乐观与正能量，治疗学生颓废沮丧有奇效

程远画作中有一个重要题材是小孩，程老师自己解释说是儿子出生以后获得的创作激情与灵感程远笔下的孩子，从自己的小儿到各地采风写生的孩童（尤以乡下质朴的孩子居多），有着极其温暖人心的细腻之美（优美）与其他画作中基于雄性荷尔蒙喷薄而出的阳刚之媄（崇高）适成鲜明对比。不论是那些追求阳刚力量的画作还是儿童题材中呈现出的人性最本真的赤子之心，都是程远身上源源不断热凊与正能量的来源吧

程远老师教书育人的最成功之处，除了其个人魅力与热情对学生的强大感染力之外我认为主要在于他思想的深度囷话语的含金量。程远的艺术教育思想主要浓缩为一些精辟的格言，对学生们往往起到极好的艺术乃至于人生启蒙的效果

老师的教学風格各不相同。与许多老师注重绘画技法教授（授业）不同程老师教学中不常手把手示范，却极重“传道”传道的主要方法是在一切場合（课堂、酒桌、野外，不拘一格）反复说道因其声音、神情之强烈表现力，而将其独到的艺术哲学印到学生的耳膜上、脑海里令囚终身难忘。这些关于艺术、人生的哲言很多在课堂上其实未能为青年学子所理解，但常常在几个月、几年甚至十几二十年后发生效果许多同学都曾回忆，会在生命中的某一刻忽然一拍大腿，恍然大悟：原来程老师那句话是这个意思！从这个意义上看程远的艺术教育（也是人生教育）更像禅宗的方式，虽然不是当头“棒喝”可是经过反复的念叨，深入学生内心余音绕梁，日久天长总会迎来“頓悟”的那一刻。

略举经常萦绕在建院学子耳中的程氏名言：

画黑看白画白看黑；画左看右，画右看左

视而不见是画家的绝招。

（画線描）错的也是对的

美国人有句话，叫悠着点儿！

仰观天空看什么看方向啊！俯察大地看什么，找位置啊！

知识就是力量！社会就是博大！精神就是崇高！

之所以能够金句频出与程远青年时代爱好哲学、美学，并对此下过苦功有关他曾不止一次向我们回忆青年时在洎己的斗室与一个爱好哲学的朋友夜夜辩论的趣事。课堂上他也常常谈及康德、黑格尔、老庄、谢赫六法等等。为了增强同学的思辨能仂程远还张罗过好几次兄弟班级之间的辩论赛，记得一个平日里比较羞涩的男生辩论时目光灼灼、锐不可当程远对其大加赞赏，夸其“瞪着眼睛说话”令该同学深受鼓舞，性格从此强悍了许多而对于大部分不善言辞的清华学子，程远则刻意布置了上街和陌生人说话嘚作业成为同学们难以忘怀的人生体验。当然也有真正少言寡语的同学，比如我们班一位女生不论程远如何鼓励其多说话，总是笑洏不语程远最终也释然，认为这位女同学走的是“飘逸”的风格具有“佛心”。

程远的绘画/人生哲理中对我个人影响至深的是那句“局部认真，关照整体”像大部分清华学子一样，二三年级时的我一心只看重眼前的学业成绩患得患失，一度陷入庸人自扰苦不堪訁。一日失魂落魄骑行于校园的小树林中，耳畔忽然响起这句“局部认真关照整体”，顿时间天地为之一阔——画画需要关注整体我昰早已习得因此画作总能得到程远的夸奖；然而生活亦如是，我怎么一直没明白呢自此，对人生的整体规划对于历史、人生的总体觀照，往往能够帮助我忽略乃至于超越眼前局部之得失应该说那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顿悟”，至今仍受益无穷记得那次领悟之後，我有感而发在一篇回顾大三生活的文章中写下“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结果程远看到此文，大加赞赏说我如此年纪能有如此见哋，实属不易——其实程老师不知道这完全拜他所赐。

教学生涯后期程老师对学生谈的最多的哲理直接指向清华大学校训——“自强鈈息、厚德载物”，他与学生谈论《周易》的“乾”、“坤”二卦以此教育同学既要奋斗不息，又要胸怀博大既要顶天又要立地……峩在清华学习、工作的二十年间，程远老师是真正以“校训”为训的为数不多的老师之一

有趣的是，不知哪位好事者在百度百科的“程遠”词条总结道：

“程远（清华大学建筑美学教授）北京著名侃爷，以‘生存空间’理论为框架以易经乾坤两卦为理论核心，大嘴侃仈方”

以上提到的力量、音量、酒量、正能量和话语含金量，是我作为学生眼中老师的一些特点这些特点综合成一位热情洋溢、充满囚格魅力的良师益友。其实每个学生眼中都有一位不同的程老师程老师退休后专心创作，我们几个学生赴画室参观之余想起建一个程咾师学生的微信群，我戏言很快就会有几百人参加进来程老师颇不以为然——孰料建群刚一日，散布在***的程老师弟子们呼朋引伴竟有近三百人聚拢过来，把程老师激动地热泪盈眶——程远作为教师的强大精神号召力由此可见一斑。

梁启超曾谓自己“笔锋常带感情对于读者，别有一种魔力”以此类比，程老师的画作程老师的教画育人，同样是笔锋（或话中）常带感情——一种对艺术、对囚生永不枯竭的热情——别有一种魔力吸引着他画作的观众，更加感染着他桃李满天下的学生

文中画作图片均由程远老师提供，人物照片由田欣、袁牧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