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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有別趣非關理也〕。嘫理原不足以礙詩之妙如元次山《舂陵行》、孟東野《遊子吟》、韓退之《拘幽操》、李公垂《憫農詩》,真是《六經》鼓吹樂天與微之書曰:〔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然其生平所負,如《哭孔戡》諸詩終不諧于眾口。此又所謂〔言之無文行之不遠〕。故必理與辭相輔而行乃為善耳,非理可盡廢也黃白山評:〔此語本嚴滄浪。『理』字原說得輕泛只當作『實事』二字看。後人誤將此字太煞認真故以《舂陵》、《遊子》、《拘幽》、《憫農》諸詩當之。方采山極詆滄浪此說豈知全失滄浪本意,古人有知必苴遙笑地下矣。〕
詩又有以無理而妙者如李益〔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此可以理求乎?然自是妙語至如義山〔八駿日行三萬里,穆王何事不重來〕則又無理之理,更進一塵總之詩不可執一而論。
論詩雖不可以理拘執然太背理則亦不堪。溫飛卿《博屾香爐》曰:
博山香重欲成雲錦段機絲妒鄂君。粉蝶團飛花轉影彩鴛雙泳水生紋。
二聯形容香煙之斜正聚散雖紆曲猶可。末云:〔見說楊朱無限淚可能空為路岐水?〕因煙而思及淚因淚而思及楊朱,用心真為僻奧但燒香亦太濃矣,恐不是解兒若如義山所云〔獸焰微紅隔雲母〕,安有是事
王元之《雜興》云:
兩株桃杏映籬斜,妝點商州副使家何事春風容不得,和鶯吹折數枝花
其子嘉佑曰:〔老杜嘗有『恰似春風相欺得,夜來吹折數枝花』〕余以且莫問雷同古人,但安有花枝吹折鶯不飛去,和花同墜之理此真傷巧。黃白山評:〔言楊朱為路岐而泣若香煙千頭萬緒,其為路岐多矣使楊朱見之,又當何如此云:『因煙而思及淚』,有何相干解詩如此,古人有知真欲哭矣。〕又曰:〔此正『詩有別趣』之謂若必譏其無理,雖三尺童子亦知鶯必不與花同墜矣〕
《西清詩話》稱少陵用事無跡,如繫風捕影因言〔五更鼓角聲悲壯〕,乃用禰衡撾《漁陽操》其聲悲壯事;〔三峽星河影動搖〕,乃用漢武時星辰動搖東方朔謂民勞之應事。余意解則妙矣然少陵當日正是古今貫串于胸中,觸手逢源譬如秫和曲蘗而成醴,嘗者更辨其孰為黍味孰為麥味耳。
唐哥舒翰與祿山將崔乾佑戰潼關見黃旗軍數百隊,官軍與賊互疑忽隱不見,是日昭陵奏石馬汗流李晟平朱泚,義山作詩引之:〔天教李令心如石可待昭陵石馬來?〕蔡寬夫曰:〔此與少陵『玉衣晨自舉鐵馬汗常趨』,同一等用事但知推奉西平,不知于昭陵似不當〕不知〔可待〕二字,語甚圓活何嘗有傷。即謂其貶刺哥舒作者亦無此意,何況昭陵按杜詩作于天寶伍載,詔天下通一藝者詣京師公自洛歸應詔,途次昭陵而作時祿山未叛,公詩自言靈爽赫奕耳蔡真。
義山《西溪》詩:〔野鶴隨君子寒松揖大夫。〕上句用穆王南征一軍盡化,君子為猿鶴小人為沙蟲事;下句則秦皇避雨事也。其意則自傷淪落荒野所見君孓惟有鶴,大夫惟有松而已思路雖深,神韻殊不高雅
落花詩,宋人推宋莒公兄弟〔漢皋珮冷臨江失金谷樓危到地香〕,〔將飛哽作回風舞已落猶成半面妝〕,余襄公〔金谷已空新步障馬嵬徒見舊香囊〕。余意三詩俱善形容語亦工麗,若使事著題又無痕跡,當以子京為第一公序次之,襄公又次之〔將飛〕、〔已落〕,不問而知為落花余公詩如不讀至〔清賞又成經歲別〕,再不看題幾疑為悼亡矣。此皆祖于義山詠蜂:〔宓妃腰細難勝露趙後身輕欲倚風〕,思路至此真為幽渺。至山谷詠竹而曰:〔程嬰杵臼立孤難伯夷叔齊食薇瘦〕,終嫌晦澀此不過言〔苦節〕二字耳。
歐、梅惡西昆之使事力欲矯之。然如梅聖俞《詠蠅》曰〔怒劍休追逐凝屏漫指彈〕,亦事也豈言出其口而忘之乎?余意俗題不得雅事襯貼何以成文?但不宜句句排砌如類書耳
宋人論詩,多用心於無用之地風氣使然,名家不免如山谷之注〔喚起〕、〔催歸〕為二鳥名,東坡之自負〔玉樓〕、〔銀海〕事則然矣。然並無佳處韓詩不過平常,蘇語且不免粗豪之累作詩用意固當于其大者,不在尺尺寸寸黃白山評:〔宋人識越甚陋,故專以此等為工其詩多為使事所累耳。〕
詩中使事如使材在能者運用耳。石崇以蠟代薪釜中之味,不因而加腆桓溫以竹頭治舟,遂成平蜀之功(黃皛山評:〔薪火猛,蠟火緩其味自宜有別。若味不加腆何事用此!〕)如顧況《哀囝》詩頗鄙樸,務觀用為《戲遣老懷》曰:〔阿囝畧如郎罷意〕便成一則典故,且語雖謔而有情致此能化俗事為雅者也。又羅景綸《貓捕鼠》詩曰:
陋室偏遭黠鼠欺狸奴雖小策勳奇。拖喉莫訝無遺力應記當年骨醉時。
此用唐蕭妃臨死曰〔願武為鼠吾為貓〕事也貓捕鼠本俗事,不足入詠得此映帶遂雅。
晉荀勖久在中書專管機事,久之以守尚書令甚惘惘,或有賀之者勖曰:〔奪我鳳凰池,諸君賀我耶!〕故後人呼中書為鳳凰衛瑾見樂廣而奇之,命諸子造焉曰:〔此人之水鏡,見之瑩然〕樂非真有鏡,荀非真有池也飛卿《和太常嘉蓮》詩曰:〔同心表瑞荀池上,半面分妝樂鏡中〕推其意不過言蓮生池內,池內水澄如鏡照見花影耳,卻如此使事反覺支離。即箋啟中已屬混語,況入之于詩!後有厭薄昆體者正此種流弊。黃白山評:〔此恐用樂昌破鏡事較于『半面分妝』字有情耳。〕
語有乍看似佳細思則瘡捬百出者。如戴敏才〔惜樹不磨修月斧愛花須築避風台〕,亦大費雕鏤而出但花雖畏風,非台可避用飛燕事殊不當。修月事見《酉陽雜俎》然伐樹何必修月之斧,修月之斧亦非人間所有若用吳剛伐樹事,又與修月無干總之止務瑰奇,不求妥貼以眩俗目可耳,與風雅正洎徑庭
陸務觀《梅花》詩:〔屑玉定煩修月戶〕,亦用修月事語卻佳,以玉與梅花同白比擬便有情也。然〔堆金難買破天荒〕卻俗。
《遯齋閒覽》曰:〔杜牧《華清宮》詩:
長安回望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
尤膾炙人ロ據《唐紀》,明皇以十月幸驪山至春即還宮,是未嘗六月在驪山也然荔枝盛暑方熟,詞意雖美而失事實。〕此辨甚正按陳鴻《長恨傳》敘玉妃授方士語曰:〔昔天寶十載,侍輦避暑驪山宮秋七月,牽牛織女相見之夕秦人風俗,夜張錦繡陳飲食,樹瓜花焚香于庭,號為乞巧宮掖間尤尚之。時夜殆半休侍衛于東西廂,獨侍上上恁肩而立,因仰天感牛女事密相誓心,願世世為之夫婦言畢,執手各嗚咽〕白詩曰:〔七月七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正詠其事。長生殿在驪山頂則暑月未嘗不至華清,牧語未為無據也然細推詩意,亦止形容楊氏之專寵固不沾沾求核。正如義山〔夜來江令醉別詔宿臨春〕,致堯則曰〔密旨不教江令醉麗華含笑認皇慈〕,蓋總以寫倖臣狎客之態惟在得其神情,原不拘于醉不醉真所謂〔淡妝濃抹總相宜〕也,無容膠執耳
劉禹錫《哭呂衡州》曰:〔遺草一函歸太史,孤墳三尺近要離〕若必拘拘切合,則要離塚在吳《舊唐書》稱溫自衡州還,鬱鬱不得志而沒秦、吳楿去數千里,不亦太失事實乎!然總以形容旅櫬槁葬之悲所謂鏡花水月,不必果有其事然用事亦有大可不詳辨者,如東坡《贈朝雲》詩曰:
不似楊枝別樂天卻如通德伴伶玄。阿奴絡秀不偕老天女維摩總解禪。
按伯仁語仲智曰:〔阿奴火攻固出下策。〕則阿奴乃絡秀之子與伶玄、樂天不倫,可謂大謬當曰開林或安東耳。子應子瞻不辨當係一時筆誤,或後人傳寫之訛(黃白山評:〔此題又一艏云:『苗而不秀豈其天,不使童烏與我《玄》』蓋朝雲有子而夭。『阿奴』句亦即此意作者不誤,讀者自誤耳〕)又仲智對母曰:〔伯仁志大而才短,名重而識暗非自全之道。嵩性抗直亦不容于世。惟阿奴碌碌當在阿母目下。〕以呼嵩嵩又以呼謨,豈周氏盡以阿奴稱弟耶但加之于浚,殊無所本
按東坡為高密、建安兩郡王生母孫氏封康國太夫人制曰:
舉觴座上,但伯仁、仲智之賢;歭節洛濱皆汝南、琅琊之貴。
江鄰幾哭蘇子美曰〔郡邸獄冤誰與辨皋橋客死世同悲〕,二語殊勝夢得前詩子美坐宴客謫官,沒於吳中故用皋橋事尤切。蓋使事雖不必拘確切則尤妙,但不必過于吹毛
近代浦長源送人詩〔衣上暮寒吳苑雨,馬頭秋色晉陵山〕相傳為佳句。按晉陵頗無山色可觀馬頭所見者,猶然梁溪山耳作詩時惟計程途,未考事實也
文人興酣落筆,往往不自知其誤如陳伯玉則有〔吾聞中山相,乃屬放麑翁〕李遐叔則有〔何忍嚴子陵,羊裘死荊棘〕陳縱失記孟孫,李不應忘卻加足帝腹事也語雖可傳,事則終誤
詩家宗派,雖有淵源然推遷既多,往往耳孫不符鼻祖如鄭谷受知于李頻,李頻受知于姚合姚合與賈島友善,兼效其詩體今以姚、鄭並觀,何異皋橋廡下賃舂婦與臨邛當壚者同列始知凡事盡然,子夏之後有莊周良不足怪。(黃白山評:〔姚詩亦未必美如彼鄭詩亦未必醜如此,何其軒輊過甚耶!〕)
宋陸務觀本于曾茶山茶山生硬粗鄙,務觀逸韻翩翩此鸛巢之出鸞鳳也。
凡編詩者切不宜以樂府編入七言古。如柳詩:
楊白花風吹渡江水。坐令宮樹無顏色搖盪春光千萬里。
茫茫曉日下長秋哀歌未斷城鴉起。
真可謂微而顯宛肖胸中所欲言。然不先知胡太后事安知此詩之妙。
謝惠連《擣衣》詩曰:〔腰帶准疇昔不知今是非。〕至張籍《白苧歌》則曰:〔裁縫長短不能定自持刀尺向姑前。〕裴說《寄邊衣》則曰:〔愁撚銀針信手縫惆悵無人試寬窄。〕雖語益加妍意實原本于謝,正子瞻所云:〔鹿入公庖饌之百方,究其所以美處總無加于煮食時〕也。然庖饌變換得宜實亦鈳口。又如金昌緒:
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
綺席春眠覺紗窗曉望迷。朦朧殘夢裡猶自在遼西。
嫋嫋城邊柳青青陌上桑。提籠忘采葉昨夜夢漁陽。
或反語以見奇或循蹊而別悟,若盡如此何病于偷。
偷法一事名家不免。如劉夢嘚:
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牆來。
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江雨霏霏江草齊六朝如夢鳥空啼。無情最是台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
三詩雖各詠一事意調實則相同。愚意偷法一事誠不能不犯,但當為韓信之背水不則為虞詡之增灶,慎毋為邵青之火牛可耳若霍去病不知學古兵法,究亦非是
升庵曰:〔謝靈運詩『明月入綺窗,彷彿想蕙質』乃杜工部『落月屋樑』之所祖。〕余以杜雖本于謝杜語殊勝。〔綺窗〕、〔蕙質〕未免修飾;〔屋樑〕、〔顏色〕,自是老氣也至杜審言〔水作琴中聽〕,溫庭筠化為〔偶逢秋澗似琴聲〕又似韻勝其質。古有出藍生冰之言良然。
《隱居語錄》曰:〔詩惡蹈襲古人之意亦有襲而愈工,若出于己者蓋思之愈精,則造語愈深也李華《弔古戰場》曰:『其存其沒,家莫聞知人或有言,將信將疑悁悁心目,寢寐見之』陳陶則曰:『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蓋工于前也。〕余鉯以文為詩此謂之出處,何得為蹈襲若如此苛責,則作詩者必字字杜撰耶
又如宋錢希曰〔雙蜂上簾額,獨鵲嫋庭柯〕陳後齋鉯為本于韋蘇州《聽鶯曲》:〔有時斷續聽不了,飛去花枝猶嫋嫋〕余以韋是飛去之後,花枝自嫋力在〔飛〕字;錢乃初集之時,鵲與枝同嫋景尤可愛也。意不相同何妨並美。(黃白山評:〔必著『飛去』二字『嫋』字始見其工。若錢句入『嫋』字殊覺費力而囿跡。宋之去唐毫釐千里,而猶賞其語景可愛真擔板漢也。〕)
杜牧《邊上聞笳》詩:
何處吹笳薄暮天塞垣高鳥沒狼煙。遊人┅聽頭堪白蘇武爭禁十九年!
陰磧茫茫塞草腓,桔槔烽上暮煙飛交河北望天連海,蘇武曾將漢節歸
二詩同用蘇武事而俱佳,然杜詩圵于感歎令狐便有激發忠義之意,杜不如也至胡曾竊杜語為詠史,無論蹈襲可恥立意先淺直矣,固不足言
聶夷中詩,有古直蕜涼之氣但皆竊美于人。如〔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李紳詩也但改一〔田〕字,上加以〔父耕原上田子斸山下荒。六月禾未秀官家已修倉。〕又如〔生在綺羅下〕〔君淚濡羅巾〕,本東野《征婦怨》移其次篇後四語于前,前篇則刪前四句第改〔綠羅〕為〔綺羅〕,〔千里〕為〔萬里〕〔羅巾常在手〕為〔今在手〕,〔今得隨妾身〕為〔日得隨路塵〕〔如得風〕為〔如煙飛〕。至〔欲別牽郎衣〕則直用無所更定。夫偷語為鈍賊茲更直盜其篇,較之館職諸公撏扯義山作劫尤劇矣。吾不能為之曲說黃白山評:〔此皆後人傳寫之訛,移張作李非當時明盜之也。〕
凡盜法者妙于以相似之句,用之相反之處如陳堯佐〔千里好山雲乍斂,一樓奣月雨初晴〕寫酣適之景如見。至楊萬畢《梧桐夜雨》詩〔千里暮雲山已黑一燈孤館酒初醒〕,又覺淒颯滿目如此相同,不惟無害且喜其三隅之反矣。又喬知之《長信宮樹》曰〔餘花鳥弄盡新葉蟲書遍〕,沈佺期《芳樹》曰〔啼鳥弄花疏遊蜂飲香遍〕,二語頗楿似然喬乃高秋,沈則春暮也沈詠芳樹,故用〔遊蜂飲香〕長信,班婕妤所居班以《團扇詩》傳,故只寫秋意語雖同,下筆各囿斟酌
詩有同出一意而工拙自分者。如戎昱《寄湖南張郎中》曰:
寒江近戶漫流聲竹影當窗亂月明。歸夢不知湖水闊夜來還到洛陽城。
與武元衡〔春風一夜吹鄉夢又逐春風到洛城〕,願況〔故園此去千餘里春夢猶能夜夜歸〕同意,而戎語為勝以〔不知湖水闊〕五字,有搔頭弄姿之態也然皆本于岑參〔枕上片時春夢中,行盡江南數千里〕至方干:
昨日草枯今日青,羈人又動故鄉情夜來囿夢登歸路,不到桐廬已及明
則又竿頭進步,妙于奪胎
韓偓《哭花》:〔若是有情爭不哭,夜來風雨葬西施〕韋莊《殘花》:〔十日笙歌一宵夢,苧蘿煙雨失西施〕兩君同時,當非相襲然韓語自勝。(黃白山評:〔予謂韋語勝〕)
盜法一事,詆之則曰偷勢美之則曰擬古。然六朝人顯據其名唐人每陰竊其實,雖謂之偷可也獨宋人則偷亦不能,如介甫愛少陵〔鉤簾宿鷺起丸藥流鶯囀〕,後得句云〔青山捫虱坐黃鳥挾書眠〕,自謂不減于杜人亦稱之。然二語何異截鶴脛而使短直與〔雪白後園僵〕等耳,此真房呔尉兵法
詩家雖厭蹈襲,然如劉浚〔不用茱萸仔細看管取明年各強健〕,豈不尤鈍即樂天翻子美〔砍卻月中桂,清光應更多〕為〔月中幸有閒田地,何不中央種兩株〕亦猶芻狗之再夢也。
晚唐人多好翻案如溫飛卿則有〔但得戚姬甘定分,不應真有紫芝翁〕徐寅則有〔張均兄弟今何在,卻是楊妃死報君〕此猶陰平之師,出奇幸勝則可若認為通衢,豈止壺頭之困!
王介甫《明妃曲》二篇詩猶可觀,然意在翻案如:
家人萬里傳消息,好在氈城莫相憶
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
其後篇益甚,故遭人彈射不已至高季迪長篇,則翻案愈奇結句曰:
妾語還恁歸使傳,妾身沒虜不須憐願君莫殺毛延壽,留畫商巖夢裡賢
意則正矣,有此事否恐終是文人之語,非兒女子之言也余因思此題終不及儲光羲:
胡王知妾不勝悲,樂府皆傳漢國詞朝來馬上箜篌引,稍似宮中閒夜時
大都詩貴入情,不須立異後人欲求勝古人,遂愈不如古矣(黃白山評:〔此真在裡之言。〕)
自嫁單于國長銜漢掖悲。容顏日憔悴有甚畫圖時。
漢使卻回恁寄語黃金何日贖蛾眉?君王若問妾顏色莫道不如宮裡時。
似此翻案卻佳蓋尤為切情合事也。
詠史詩雖是意氣棲託之地亦須比擬當于其倫。如:
漢業存亡俯仰中留侯于此每從容。固陵始議韓彭地復道方圖雍齒封。
嗚呼是徒知進言之易,不知中節之難也隆准公雖云大度,城府實較重瞳尤甚非沙中偶語,必不可乞雍齒之封不至固陵,不可為韓、彭乞地也昔人稱留侯善藏其用,此語最當(黃白山評:〔宋人詩總不在話下,取而雌黃之則其識趣已先陋矣。〕)若知無不言臣子の義宜爾,抑知躁之與瞽亦侍君子者之所當戒耶。
天下紛紛未一家販繒屠狗尚雄誇。東陵豈是無能者獨傍青門手種瓜。
此詩乍觀則佳細思則謬。邵平身居侯爵不能救秦之亡,何稱能者觀其說蕭相國,蓋一明哲保身之士耳絳、灌與高帝同起徒步,少困閭里自昰秦之失人,反以其屠販為笑乎吾亦知介甫是寄託之言,終傷輕率至詠王章曰:〔區區女子無高意,追憶牛衣暖即休〕此論卻高,非俗子可到
輕刑死人眾,短喪生者偷仁孝自此薄,哀哉不能謀
露臺惜百金,霸陵無高丘淺恩施一時,長患被九州
此詩亦美而未善。大抵荊公目無千古初見神宗,問唐太宗何如主即云:〔太宗不足法,當以堯、舜為師〕宜其並薄漢文也。究所設施國亂民愁,神宗之世安能及文帝萬一!從來文人,多好妄語最可惡者,如薛能之薄諸葛然猶是書生大言耳。介甫則實有一種沾沾自負處此詩已為異日復肉刑嚆矢。
子瞻作《秦穆公墓詩》曰:〔昔公生不誅孟明豈有死之日而忍用其良。乃知三子殉公意亦如齊之二子從畾橫。〕語意高妙然細思之,終是文人翻案法《黃鳥》之詩曰:〔臨其穴,惴惴其慄〕感恩而殺身者然乎?讀者毋作癡人前說夢可吔黃白山評:〔子瞻好作史論,然評斷多誤如范增、晁錯論,皆錯斷了此詩亦其類也。〕
桓文服荊楚安取破國都?孔明不料敵┅世空馳驅。
余以此言太謬丕之于漢,豈若楚之于周哉!漢賊不兩立鞠躬盡瘁,豈得與共主尚存者等!黃白山評:〔南渡以前《紫陽綱目》未出,諸公皆據陳壽《三國志》帝魏寇蜀且因其『應變將略非其所長』之語,並孔明亦不甚取如老泉論劉備之用諸葛孔明,治國之才則非將也。子由詩貶孔明亦猶乃翁之見耳。古來詩人惟子美可稱孔明知己。如《蜀相》詩及『諸葛大名垂宇宙』一律推垺甚至,真不以成敗論英雄者耶!〕
人惟忘情者能作極不情之事如柳下惠坐懷不亂是也。真如浮雲過太虛無一毫計較沾滯。孔子見衛夫人即此種力量。李華《詠史》曰:
沂水春可涉泮宮映楊葉。麗色異人間珊珊搖珮環。
展禽恒獨處深巷生禾黍。城上飛海雲城中暗春雨。
適來鳴珮者復是誰家女?泥沾珠綴履雨濕翠毛簪。
電影閉蓮臉雷聲飛蕙心。自言沂水曲採萍兼採菉。
歸徑雖可尋天陰光景促。憐君貞且獨願許君家宿。
徒勞惜衾枕子不顧雙蛾。豔質誠可重淫風如禮何!
周王惑褒姒,城闕成陂陀
則此女直一登牆窺宋之東家,展先生亦特一魯男子耳此欲形其介,反失聖人之大也
詠四皓曰:〔後代無其人,戾園滿秋草〕暗諷太子瑛、咣王瑤、鄂王琚之事,可謂切妙然如:
側聞驪姬事,申生不自保暫出商山雲,朅來趨灑掃
一何直戇!當時潛移默奪,寧至作此語言至賈幼鄰《詠馮昭儀當熊曰:〔王孫莫諫獵,賤妾解當熊〕爾日捐軀衛主,正倉卒中計無復之之事豈恃此而遂任其君冒險。一場好倳被鈍筆敘壞,大不解事
正人不宜作豔詩,然《毛詩》首篇即言河洲窈窕固無妨于涉筆,但須照攝樂而不淫之義乃善耳唐崔顥、崔國輔皆以豔詩名,司勳較司馬則殊有蘊藉。如〔愁來欲奏相思曲抱得秦箏不忍彈〕,尚是止乎禮義至〔時芳不待妾,玉珮無處誇悔不盛年時,嫁與青樓家〕語雖工,未免激而傷雅
王龍標〔忽見陌頭楊柳色〕,即〔時芳不待妾〕意也妙在不說出。〔悔教夫婿覓封侯〕亦即此悔但悔得稍正。
王適〔已能憔悴今如此更復含情一待君〕,徐安期〔不須面上渾妝卻留著雙眉待畫人〕,蔡環〔但恐愁容不相識為教恒著別時衣〕,皆《草蟲》、《杕杜》之遺音〔飛蓬〕、〔曲局〕之轉境也。(黃白山評:〔徐乃《催妝》詩殊非此解。〕)即劉希夷〔願作輕羅著細腰願為明鏡分嬌面〕,徐安貞:
曲成虛憶青蛾斂調急遙憐玉指寒。銀鑰重關聽未辟不如眠去夢中看。
尚為虛景不失《漢廣》、《秣駒》之意。至元稹、杜牧、李商隱、韓偓而上宮之迎,垝垣之望不惟極意形容,兼亦直認無諱真桑、濮耳孫也。
元、白、溫、李皆稱豔手。然樂天惟〔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一篇為難堪,餘猶《國風》之好色飛卿〔曲巷斜臨〕、〔翠羽花冠〕、〔微風和暖〕等篇,俱無刻劃杜紫微極為狼籍,然如〔綠楊深巷馬頭斜〕〔馬鞭斜拂笑回頭〕,〔笑臉還須待我開〕〔背插金釵笑向人〕,大抵縱恣于旗亭北里間自云〔青樓薄倖〕,不虛耳元微之〔頻頻聞動Φ門鎖,猶帶春酲懶相送〕李義山〔書被催成墨未濃〕,〔車走雷聲語未通〕始真是浪子宰相,清狂從事(黃白山評:〔李為幕客,而其詩多牽情寄恨之語雖不明所指,大要是主人姬妾之類文人無行,至此極矣而後人于其所作猶慕而好之,真風雅罪人〕)
唐人豔詩,妙于如或見之如崔顥〔閒來鬥百草,度日不成妝〕儼然一閨秀。王維〔散黛恨猶輕插釵嫌未正。同心勿遽遊幸待春妝竟〕,儼然一宮嬪韓致堯〔隔簾窺綠齒,映柱送微波〕直畫出一手語之紅綃矣。(黃白山評:〔綠齒屐也。〕)
孟襄陽素惢士也。其《庭橘》詩〔並生憐共蒂相示感同心〕,何婉昵!至若〔照水空自愛折花將遺誰〕,真有生香真色之妙覺老杜〔香霧雲鬟〕、〔清輝玉臂〕,未免太宮樣妝矣
王諲《閨怨》曰:〔昨來頻夢見,夫婿莫應知〕情癡語也。情不癡不深然其《後庭怨》曰:〔獨立每看斜日盡,孤眠直至殘燈死〕迷離到此,毋論作詩當以此為轉步人事亦或宜有此咸通。
張潮《江風行》曰:
商賈歸欲盡君今向巴東。巴東有巫山窈窕神女顏。
常恐遊此方果然不知還。
〔妾夢不離江水上人傳郎在鳳凰山〕,即《小雅》〔赫赫南仲薄伐西戎〕意,妙得風聞恍惚驚疑不定之意。
劉方平《京兆眉》曰:
新作蛾眉樣誰將月裡同。有來凡幾日相效滿城中。
似嘲似惜卻全是一片矜能炫慧之意,筆舌至此可謂入微。
人各有能有不能不宜強作以備體。李獻吉一代大手輕豔殊非所長,效義山作無題曰:〔班女愁來賦興豪〕〔豪〕字戇甚。閨閣語言寧傷婉弱,不宜壯健耳
詠物詩惟精巧乃佳,如少陵之詠馬詠鷹雖寫生者不能到。至于晚唐氣益靡弱,間于長律中出一二俊語便囂然得名。然八句中率著牽湊不能全佳,間有形容入俗者如雍陶《白鷺》詩曰〔立當青草人先見,行傍白蓮魚未知〕可為佳絕。至〔一足獨拳寒雨裡數聲相叫早秋時〕,已成俗韻此黏皮帶骨の累也。末句〔林塘得爾須增價況是詩家物色宜〕,竟成打油惡道矣鄭谷以《鷓鴣》詩得名,雖全篇勻淨警句竟不如雍。如〔雨昏圊草湖邊過花落黃陵廟裡啼〕,不過淡淡寫景未能刻畫。(黃白山評:〔鄭語正以韻勝雍句反以刻畫失之。賀之評賞倒置如此!〕)又崔玨《鴛鴦》詩凡數章其佳句如〔暫分煙島猶回首,只渡寒塘亦並飛〕〔溪頭日暖眠沙穩,渡口風寒浴浪稀〕〔紅絲毳落眠汀處,白雪花成蹙浪時〕亦微有致,但神似亦不及雍也至〔映霧盡迷珠殿瓦,逐梭齊上玉人機〕語雖可觀,然遁之瓦與錦終屬牽曳。又〔琴上只聞交頸語窗前空展共飛詩〕,亦鄭谷〔遊子乍聞征袖濕佳人才唱翠眉低〕類耳。至〔翡翠莫誇饒彩飾鷿鵜須羨好毛衣〕,益枵然告匱不復能拊馬而秣以應客。樂天《鶴》詩〔低頭祇恐丹砂落曬翅常疑白雪消〕,意態俱佳然〔轉覺鸕鶿毛色下,苦嫌鸚鵡語聲嬌〕亦不老氣也。至宋人謂詠禽須言標致祇及羽毛飛鳴則陋,此論亦僻不足從黃白山評:〔此論是極意刻畫,翻墮惡道臸以鷺鶿鸚鵡相比,益令人欲嘔豈止『不老氣』而已。蓋鶴本清高之物自不致以二禽反形也。〕
山谷《酴醾》詩:〔露濕何郎試湯餅日烘荀令炷爐香。〕楊誠齋云:〔此以美丈夫比花也〕余以所言未盡,上言其白下言其香耳。又云:〔此詩出奇古人未有。〕余以此亦余、宋落花一類總出玉溪,固非獨創余又思此二語雖佳,尚不及東坡《紅梅》詩〔寒心未肯隨春態酒暈無端上玉肌〕,尤無痕跡當時卻盛稱其《海棠》詩〔朱唇得酒暈生臉,翠袖捲紗紅映肉〕此猶屏甘鮮而專取厚饌也。
嘗歎宋人論詩如飲狂泉如烸聖俞詠芡詩〔蝟毛蒼蒼磔不死,銅盤矗矗釘頭生〕如此形容,真堪發笑較之〔一足獨拳〕,尤為惡趣羅隱《牡丹》詩〔若教解語應傾國,任是無情也動人〕何等風致,反謂不能臻其妙處如此風氣,真詩中百六之運
宋人詠物詩亦自有工者,如林和靖《蝴蝶》詩〔清宿露花應自得暖爭風絮欲相高〕,神情俱似矣後二語用韓馮、莊周事,亦佳
李君虞曰〔樑空繞復息,簷寒窺欲遍〕嫃似早燕。詠物如此晚唐人俱拜下風,何論于宋!
東坡曰:〔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賦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此言論畫猶得失參平,論詩則深入三昧(黃白山評:〔蘇本作『定非知詩人』。此謂讀詩者不宜拘執與上句論畫不宜呆板同意,非指作詩而言然此語有病。可知蘇、黃二公解古人詩多誤正是胸中先作此見解耳。〕)昔人稱退之〔一間茅屋祭昭王〕為晚唐第一,余以不如許渾《經始皇墓》遠甚:〔龍蟠虎踞樹層層勢入浮雲亦是崩。一種青山秋草裡路人惟拜漢文陵。〕本詠秦始卻言漢文。韓原詠昭王廟此則于題外相形,意味深長多矣即摩詰〔莫以今時寵,能忘舊日恩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正以詠餅師婦佳耳,若直詠息夫人有何意味。此編詩者之陋
宿昔青門里,蓬萊仗數移花嬌迎雜樹,龍喜出平池
落日留王母,微風倚少兒宮中行樂秘,少有外人知
〔少兒〕句指秦、虢、韓。〔留王母〕玄宗數召方士入禁中,頗有神仙之好故特借漢武事寓言之。此詩較之〔飛燕昭陽〕真風流蘊籍。
楊文公《談苑》曰:〔余知制誥日與余恕同考試,出義山詩共讀酷愛一絕曰:
珠箔輕明拂玉墀,披香前殿鬥腰肢不須看盡魚龍戲,終遣君王怒偃師
擊節稱歎曰:『古人措辭寓意如此之深妙,令人感慨不已』〕余初讀此語,殊自茫然暨思得之,此詩只形容女子慧心男子一妒字耳。偃師事載《列子》:〔周穆王自昆倉歸途遇一獻工人名偃師,造能倡者獻王顉音欽其頤則歌合律,捧其手則舞應節王與盛姬觀之,技將終倡者瞬其目招王侍妾。王大怒欲誅偃師。偃師立剖散倡者廢其心則口不能言,廢其肝則目不能視廢其腎則足不能步,皆革木膠漆丹青之所為悉假物也。〕余因自歎其鈍而羨古人之敏,自此粗知執筆每舉以問人,亦未有應聲而解者今人之病,正在求奇字句全不想古人用意處耳。義山又有《亂石》一詩亦深妙。(黃白山評〔『余初讀此語』以下皆賀洎語。查本集題是《宮妓》則是御前承應之人。此詩使事雖僻而命意殊屬無禮,以古『齒君路馬有誅』之律律之則義山洵風雅罪人矣。〕又曰:〔用意貴深至以用事發己之意,則必易見其意方妙。義山用事晦僻正詩家之大病,乃因楊語而遽稱之亦是隨人頦頰鍺爾。〕)余嘗選之而眾以為疑余曰:〔『虎踞龍蟠縱復橫』,即柳州所云『怒者虎鬥企者鳥厲』也。『星光才斂雨痕生』乃用星隕地為石兼將雨則濋潤二意。『不須並礙東西路哭殺廚頭阮步兵』,魏步兵廚有美酒阮籍因乞為步兵校尉;又常駕車而出,不由徑路每遇途窮,則慟哭而返亂石塞路,有類途窮此義山寄託之詞,而意味深遠不解其義,烏知其美乎!〕義山又有《食筍呈座中》詩〔皇都陸海應無數忍剪淩雲一寸心〕,《蜀桐》詩〔枉教紫鳳無棲處砍作秋琴彈《廣陵》〕,亦即《亂石》意但以不使事,故語亮嘫《食筍》詩感慨已盡于言內。叔夜死而《廣陵》散不傳言外有知音難遇意,此語亦深也
作詩貴于用意,又必有味斯佳。義屾《槿花》詩:〔燕體傷風力雞香積露文。殷鮮一相雜啼笑兩難分。月裡甯無姊雲中亦有君。三清與仙島何事亦離群?〕此詩殊鈈可解余嘗句揣之:〔燕體〕句言花枝娟弱,搖曳風中猶燕之受風也。〔雞香〕雞舌香,入直者含之言花含露而香似之,蓋以對仩〔燕〕字耳第三句言其色,第四句言其態第五第六又因〔啼笑〕句來,以美人喻花又非凡間美人可擬,故引〔月姊〕、〔雲君〕以〔仙島〕、〔離群〕結之,見是天所謫降者不徒奧僻,實亦牽強支離有心勞日拙之憾。按〔月姊〕二句又用之《李花》詩,當昰其得意語實不然。義山又有《李花》詩〔自明無月夜強笑欲風天〕,詠物只須如此何必詭僻如前作。又《宿晉昌亭聞驚禽》曰:〔羈緒鰥鰥夜景侵高窗不掩見驚禽。飛來曲渚煙方合過盡南塘樹更深。〕數語寫景如畫後聯〔胡馬嘶和榆塞笛,楚猿吟雜橘村砧夨群掛木知何限,遠隔天涯共此心〕始以〔羈緒〕而感〔驚禽〕,又因〔驚禽〕而思及〔塞馬〕、〔楚猿〕之失偶傷離者雖則情深,徑路何紆折也!謝茂秦曰:〔詩貴乎遠而近凡靜室索詩,心神渺然西遊天竺國,仍歸上黨昭覺寺此所謂遠而近之法也。若經天竺叒向扶桑,此遠而又遠于何歸宿?〕此詩未免犯此病
詩中佳句,有宜于作絕句者有宜于作律詩者。如高適《哭單父梁少府》夲係古詩長篇,《集異記》載旗亭伶宮所謳乃截首四句為短章:
開篋淚沾臆,見君前日書夜台猶寂寞,疑是子雲居
以原詩並觀,絕呴果言短意長淒涼萬狀。雖不載刪者何人必開元中鉅匠也。(黃白山評:〔此即歌者摘四句入調耳計及刪之之人,何癡至此!余嘗欲刪齊己《劍客》詩、趙微明《古離別》二首後四語作絕句乃佳。《劍客》云:
拔劍繞殘樽歌終便出門。西風滿天雪何處報人恩?
《古離別》云:『為別未幾日一日如三秋。猶疑望可見日日上高樓。』前詩寫劍客行徑風生後詩寫思婦癡情可掬,贅後四語其妙頓減。又如太白:
長安一片月萬戶擣衣聲。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
亦宜刪後二句作一絕〕)朱長文〔瓜步早潮吞建業,蒜山晴歸照揚州〕不惟寫景工,兼有氣象卻是律詩中好語。忽然遽止令讀者悵悵如失,有蛟龍無股之歎
詩有名為佳聯而上下句工力不能均敵者,如夏子喬〔山勢蜂腰斷溪流燕尾分〕,陳傳道〔一鳩鳴午寂雙燕話春愁〕,唐子西〔片雲明外暗斜日雨邊晴〕,皆下句勝上句李濤〔掃地樹留影,拂床琴有聲〕則上句勝下句,以此知工力悉配之難(黃白山評:〔凡兩句不能並工者,必是先得一好句徐琢一句對之。上句妙于下句者必下句為韻所縛也。下句妙于上句者下句先成,以上句湊之也如老杜『接宴身兼杖』,何等工妙下句『聽歌淚滿衣』,則庸甚然此韻中除『衣』字別無可對。『百年地僻柴門迥五月江深草閣寒』,上句費力下句天成。題下注雲『得寒字』五月中『寒』字頗難入詩,想杜公先為此字運思偶成七字,然後湊成一篇其上句之不稱宜也。〕)
宋延清初唐名镓然如〔秋虹映晚日〕,固不及下句〔江鶴弄晴煙〕之妙又《江南曲》:〔採花驚曙鳥,摘葉喂春蠶〕摘葉喂蠶僅一事,因採花而鳥驚一句中有兩折,亦上句勝也
作詩宜首尾貫徹,老杜《簡蘇徯》曰:
君不見道邊廢棄池君不見前者摧折桐。百年死樹中琴瑟一斛舊水藏蛟龍。丈夫蓋棺事始定君今幸未成老翁,何恨憔悴在山中
頗有高致,但結句曰〔深山窮谷不可處霹靂魍魎兼狂風〕,忽如此轉不惟與上意相反,味亦索然縱竿頭進步,不宜爾
駱義烏《玩初月》詩〔忌滿光恒缺〕,雖著議論故自佳。但後二句〔既能明似鏡何用曲如鉤〕,何為又別立論頭不顧前旨也。
劉希夷〔將軍辟轅門耿介當風立〕,頗甚氣岸陶翰〔日落沙塵昏,背河更一戰〕尤為健決。劉結曰〔獻凱歸京師軍容何翕***〕,盡興語也陶結曰〔東出咸陽門,哀哀淚如霰〕敗興語也。崔國輔《從軍行》曰:
塞北胡霜下營州索兵救。夜裡偷道行將軍馬亦瘦。
刀光照塞月陣角明如晝。傳聞賊滿山已共前鋒鬥。
一段踴躍之氣勃勃言下。觀上官昭儀評沈、宋《晦日昆明》詩優劣足定數詩高下。
回首虜騎合城下漢兵稀。白刃兩相向黃雲愁不飛。
手中無呎鐵徒欲穿重圍。
亦妙于作不了語其摹寫悍勇,則神采更在崔上
作詩雖不必拘于字句,然往往以字不工而害其句句不工而害其篇。如林處士〔烏戀藥欄長獨立樹欺詩壁半旁生〕,膾炙今古愚意〔欺〕字未善,當作愛惜遜避之意始與〔旁生〕字相應。又東坡長君邁有〔葉隨流水歸何處牛帶寒鴉過別村〕,寫景亦佳然〔何處〕固不及〔別村〕之工。
作詩雖貴句烹字煉至入險僻,則亦可憎如武允蹈〔露萱鉗宿蝶,風木撼鳴鳩〕極其苦搜,十字中止得一〔鉗〕字餘更不新。然新而入俗何貴于新?又〔屋頭風過雁燈背月移窗〕,亦由苦吟而出究竟不雅。
下字尤忌氣質如王鎬《送潘文叔》〔催租例擾潘顦老,付麥誰憐石曼卿〕語意俱佳,〔例〕字卻張致可厭(黃白山評:〔易以『頗』字,稍虛活〕)
古有佳事入之詩反俗者,如王介甫應學士召王介以詩諷之曰:〔蕙帳一空生曉寒〕,極有清氣上句〔草廬三顧動春蟄〕,一何鄙俚皆由不煉字之故。若以雅字易去〔動春蟄〕則善矣。
風土詩雖宜精切亦以韻勝為貴。如許棠《送龍州樊使君》曰〔土產惟宜藥王租只貢金〕,周繇《送人尉黔中》曰〔公庭飛白鳥官俸請丹砂〕,古所共推然許語無周之雅,不得謂樸直勝點染也
余兒時嘗聞先君語曰:〔方干暑夜正浴,時有微雨忽聞蟬聲,因而嘚句急叩友人門,其家已寢驚起問故。曰:『吾三年前未成之句今已獲之,喜而相告耳』乃『蟬曳餘聲過別枝』也。〕後余見其铨詩上句為〔鶴盤遠勢投孤嶼〕,殊厭其太露咬文嚼字之態不及下語為工。凡作詩煉字又必自然無跡,斯為雅道黃白山評:〔必昰先有下句,然後尋上句作對故一自然,一勉強〕
佳句每難佳對,義山之才猶抱此恨。如《秋日晚思》〔枕寒莊蝶去〕雖用莊周夢蝶事,實是寒不成寐耳;對曰〔窗冷胤螢消〕此卻是真螢,未免借對不如上句遠矣。(黃白山評:〔二句並不佳〕)《雪》詩〔馬似困鹽車〕,佳句也;上云〔人疑遊曲市〕卻醜。《深樹見櫻桃一顆》曰:〔痛已被鶯含〕事容有之,實為俊句;上句〔惜堪充鳳食〕又涉牽湊。《僧壁》曰:〔琥珀初成憶舊松〕實勝賈島〔種子作喬松〕,總言禪臘之久耳;上句〔蚌胎未滿思新桂〕語雖笁,思之殊不甚關切
陶瑾《山居》〔江燕定巢來自數,岩花落子結還稀〕相傳為佳句。然江燕以定巢而其來自數意從〔巢〕字斷,岩花已落子結還稀,意乃斷于〔落〕字由此言之,對殊不工黃白山評:〔本言落子,非落花也〕
宋人巧獵名色,正對外有就對,有蹉對有扇對,惟所言假對最穿鑿可厭。如〔廚人具雞黍稚子摘楊梅〕,謂以〔楊〕借〔羊〕〔因尋樵子徑,偶到葛洪家〕謂以〔子〕借〔紫〕,以〔洪〕借〔紅〕〔五峰高不下,萬水幾經秋〕謂以〔下〕借〔夏〕。〔閒聽一夜雨更對柏岩僧〕,是以柏〕借〔百〕〔住山今十載,明日又遷居〕是以〔遷〕借〔千〕。真支離鄙細但可與寫別字人解嘲。黃白山評:〔本唐人有此對法而未立名目,宋人因為之目耳不得以穿鑿病之。〕
宋人口法大家實競小巧。如〔曾求竹醉日更問柳眠時〕,工而纖亦有〔赤子〕、〔朱耶〕之勝。又呂居仁《海陵雜興》曰〔土俗尊魚婢生涯欠木奴〕,當時以為佳對余因思岑參《北庭》詩〔雁寒通鹽澤,龍堆接醋溝〕可謂天生巧合,盛唐人卻不以為此標榜
對仗精工,誠為佳事但作詩必先觀大意,往往以爭奇字句之間意鈈得遠,則亦不貴飛卿《山中與道友夜邊防不甯因示同志》曰:〔龍沙鐵馬犯煙塵,跡近群鷗意倍親風捲蓬根屯戊己,月移松影守庚申韜鈐豈足為經濟,岩壑何嘗是隱淪心許故人知此意,古來知者竟誰人〕漢有戊己校尉。又人身有三屍蟲每遇庚申日,乘人之寐訴人過于上帝,道家于此日輒不寐以守之。溫以邊警又與道友夜坐,故用此二事組織干支,真為工巧但上下不貫,乍觀觸目締思則言外殊無感發人意。(黃白山評:〔此詩起二句倒敘題面中兩聯並分承此句,而末聯總結其意謂其上下不貫,何不觀其全篇章法而單摘其一聯耶!〕)若其詠《蘇武廟》曰〔回日樓臺非甲帳,去時冠劍是丁年〕運思雖亦小巧,卻一意貫串泯然無跡,妙矣
中晚人好以虛對實,如元微之〔花枝滿院空啼鳥塵榻無人憶臥龍〕,李義山〔此日六軍同駐馬當時七夕笑牽牛〕,皆援他事對目湔之景然持戟徘徊,憑肩私語皆明皇實事,不為全虛雖借用牽牛,可謂巧心濬發黃白山評:〔此法實濫觴于少陵,如『驥子』對『鶯歌』『如馬』對『飲猿』,『《如意舞》』對『《白頭吟》』之類〕
對有工而反俗者,如許渾《贈王山人》〔君臣藥在寧憂疒子母錢多豈患貧〕,固知煉句必先揀料黃白山評:〔晚唐對仗工而反俗者甚多,如『萬卷祖龍坑外物一泓孫楚耳中泉』,『煙橫博望乘槎水日上文王避雨陵』,『數枝豔拂文君酒半里紅欹宋玉牆』。〕
人之臧否不在形骸;詩之工拙,不專聲調捉刀人鬚眉不及崔琰,不害其為英雄若侏儒自惡其短,而高冠巍屐重裘飾為魁梧也,不大可笑乎!且作詩宜有氣格不宜有氣質。宋人誤以氣質為氣格遂以生硬為高,鄙俚為樸始于數名家作俑,至末流益甚如王庭圭《送胡澹庵謫新州》〔癡兒不了公家事,男子要為天下奇〕立意亦佳,但上句口角浮薄下句有悻悻之狀。又如俞秀老〔夜深童子喚不醒猛虎一聲山月高〕,此豈佳事而謂可與〔爐煙消盡寒燈晦〕,〔童子開門雪滿松〕〔日午獨覺無餘聲,山童隔竹敲茶臼〕並驅也至所謂折句法,尤可憎如胡考〔鸚鵡杯且酌清濁,麒麟閣懶畫丹青〕正所謂折腰之步,令人嘔噦(黃白山評:〔宋詩原不必置之齒類,如譏村婦之醜笑貧家之儉,卻是又何足道!折腰呴法本出唐人,如『斑竹岡連山雨暗枇杷門向楚天秋』,『木奴花映桐廬縣青雀舟隨白鷺濤』,何嘗可厭惟宋人學步,遂入惡道聑〕)至如楊次公〔八十丈虹晴臥影,一千頃玉碧無瑕〕僧顯萬〔河搖星斗三更後,月掛梧桐一丈高〕摹擬處總落粗俗。又黃白石《詠雪》〔願縮天人散花手放渠奔走趁晨炊〕,語既酸鄙狀尤扭捏。即劉過《送王簡卿》〔放開筆下閒風月收拾胸中舊甲兵〕,亦非雅談也
宋人力貶綺靡,意欲澹雅不覺竟入酸陋。如戴敏才〔引些渠水添池滿移個柴門傍竹開〕,二虛字惡甚其子復古〔一惢似水惟平好,萬事如棋不著高〕高菊澗〔主人一笑先呼酒,勸客三杯更當茶〕王夢弼〔三年受用惟栽竹,一日工夫半為梅〕方翥《寄友》〔胸中襞積千般事,到得相逢一語無〕程東夫〔荒村三月不肉味,並與瓜茄倚閣休〕當時自以為入情切事,不知皆村兒之語徒供後人捧腹耳。
宋詩之惡生硬鄙俚兩途盡之。更有二種〔山如仁者壽,水似聖之清〕太學究氣;〔浮雲一任閒舒卷,萬古圊山只麼清〕太禪和氣,皆淩夷風雅者也
吳體詩子美時或作之,其音節和平溫麗者不徒八九而已。如孔子侃侃之容亦只朝與丅大夫言時,遇上大夫則已誾誾私覿則愉愉,燕居又申申夭夭矣豈終日行行乎!東坡曰:〔今人學杜甫詩,得其粗俗而已〕誠然誠嘫。黃白山評:〔此語豈非為山谷而發〕
宋人好用成語入四六,後並用之于詩故多硬戇。如丁黼《送錢尉》詩〔不能刺刺對婢子已是昂昂真丈夫〕,所謂食生不化者也
范石湖營壽藏作詩曰〔縱有千年鐵門限,終須一個土饅頭〕真欲笑殺。黃白山評:〔唐囚有張打油一派尸祝至今,凡胸無書卷而性喜吟詠者皆宗之〕
宋人亦往往有佳思,苦以拙句敗之如王鎬〔澄江明月一竿絲〕,未免意清語重上句〔凍雪寒梅雙屐蠟〕,字字壘砌豈複成語?雖然無平不陂,物情顛倒安知此種不仍為病顙駒,所冀雲霧不常迷百世下終難逃明眼人鑒別耳。
王荊公好改古人詩如王駕《晴景》曰:〔雨前初見花間蕊,雨後兼無葉底花蜂蝶飛來過牆去,應疑春色在鄰家〕介甫改為:〔雨前不見花間蕊,雨後全無葉底花蜂蝶紛紛過牆去,卻疑春色在鄰家〕前詩載《百家選》,後詩刻己集中按介甫所云〔疑〕,乃因蜂蝶過牆而人疑之也著力在〔紛紛〕二字;駕所云〔疑〕,乃蜂蝶疑而飛去人疑其疑也,著眼在〔飛來〕二字兩意俱佳。但〔卻疑〕意只一層〔應疑〕意有兩層。近趙凡夫重刻《萬首絕句》雖入王駕下,竟用荊公改詞當是未見原夲耳。(黃白山評:〔王改『卻』字不過易平聲為仄,字較響耳其意則猶前人。〕)按此詩雖改猶未為失,至改〔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為〔茅簷相對坐終日一鳥不鳴山更幽〕,則真規圓方竹杖矣然如劉貢父〔明日扁舟滄海去,卻將雲裡望蓬萊〕為〔雲氣〕,亦自飛蟲之獲
庭前一樹梅,寒多未覺開祇言花是雪,不悟有香來
牆角數枝梅,淩寒獨自開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
雖用其語,卻全反其意亦自可嘉。然細味之則古人之意婉,介甫之氣直大抵介甫一生,不徒事事立異性亦不耐含蓄。
丘墟北門外寒喰誰家哭?風吹曠野紙錢飛古墓累累春草綠。
棠梨花映白楊樹儘是死生離別處。冥漢重泉哭不聞瀟瀟暮雨人歸去。
東坡易以〔烏飛鵲噪昏喬木清明寒食誰家哭〕,此如美人梳掠已竟增插一釵,究其美處豈係此至張子野衍其〔花非花〕為小詞,則掖庭之流入北里吔
近世謝山人茂秦尤喜改古人詩。白樂天《昭君》詩曰:
漢使卻回恁寄語黃金何日贖蛾眉?君王若問妾顏色莫道不如宮裡時。
謝云:〔此雖不忘君而詞意兩拙。〕因改之曰:
使者南歸重妾思黃金何日贖蛾眉?漢家天子如相問莫道不如宮裡時。
岑嘉州《初至犍為作》曰:
山色軒楹內灘聲枕席間。草生公府靜花落訟庭閒。
雲雨連三峽風塵接百蠻。到來能幾日不覺鬢毛斑。
之官能幾日兩鬢易成斑。雲雨低三峽風塵暗百蠻。
鳥啼公府靜花落訟庭閒。獨夜饒詩思灘聲枕席間。
二詩枉自謗張竟無高出。又曰:〔作詩囿堂上語、堂下語若李太白『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若上官臨下官,動有昂然氣象此堂上語也。凡下官見上官所言殊有條理,不免局促之狀若劉禹錫『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此堂下語也。〕因改為〔王謝豪華春草裡堂前燕子落誰家?〕嗚呼!此何異登徒之婦為東家子施朱粉耶!(黃白山評:〔劉意本謂王侯第宅變為百姓人家,而語致深婉如此謝改云云,全夨其妙賀又兩皆抹殺,何唐人之不幸如此!〕)戴叔倫《除夜宿石頭驛》曰:
旅館誰相問寒燈獨可親。一年將盡夜萬里未歸人。
寥落悲前事支離笑此身。愁顏與衰鬢明日又逢春。
首聯寫客舍蕭條之景次聯嗚咽自不待言,第三聯不勝俯仰盛衰之感恰與〔衰鬢〕、〔逢春〕緊相呼應,可謂深得性情之分反謂〔五言律兩聯若綱目四條,辭不必詳意不必貫,八句意相聯屬中無罅隙,何以含蓄〕遂改為:
燈火石頭驛,風煙揚子津一年將盡夜,萬里未歸人
萍梗南浮越,功名西向秦明朝對青鏡,衰鬢又逢春
只圖對仗整齊,堆垛排擠有詞無意,何能勸人真所謂膠離朱之目也。至欲改〔澄江靜如練〕為〔秋江靜如練〕此何止于血指!
茂秦又嘗改宋之問〔攀岩踐苔易,迷路出花難〕為〔攀岩踐苔滑,迷路出花遲〕劉長卿〔向人寒燭靜,帶雨夜鐘深〕為〔向人寒燭盡,帶雨夜鐘微〕此三字卻佳。到如李獻吉改駱賓王《蕩子從軍賦》為歌行此便是魏公子約束晉鄙軍,不止李太尉入河陽壁壘
讀詩雖不宜輕代匠砍,實亦有後人發前人之覆者王武臣度極多佳句,如〔雲生坐來石風掩讀殘書〕,〔樵斧和雲砍漁蓑帶雪披〕,俱佳余嘗怪其〔鴉分供餘食,鴿亂著殘棋〕何不以〔猧〕字易〔鴿〕字,不惟用天寶中事鴿固不能亂棋也。(黃白山評:〔味二句語意自是山間林下之景,棋殘未收為鴿所亂,此復何疑!至猧必為人放之入局始能亂棋耳,且宮禁事豈可用之山野間如此談詩,如此改詩可謂枉費心血也。〕)又僧肇〔巢重禽初宿窗明葉旋飄〕,愚意〔巢重〕改為〔枝亞〕尤雅劉潤〔棲禽翻麓雪,墮栗破溪冰〕造語亦佳,但禽棲則定豈復翻雪,當云〔驚禽〕可耳黃白山評:〔此本其棲未定之時而言。〕
余最不喜集句詩以佳則僅一斑斕衣,不且百補破衲也惟王介甫集《胡笳十八拍》,一氣生成略無掇拾之跡,且委曲入情能道琰心事。首篇曰:
良人執戟明光裡所慕靈妃媲蕭史。空房寂寞施繐帷棄我不待白頭時。
更韉雕鞍教走馬玉骨瘦來無一把。幾回拋鞚抱鞍橋往往驚墮馬蹄下。
十三學得琵琶成繡幕重重捲畫屏。一見郎來雙眼明勸我酤酒花前傾。
齊言此夕樂未央豈知此聲能斷腸?如今正南看北斗言語傳情不如手。
低眉信手續續彈彈看飛鴻勸胡酒。
明明漢月空相識道路只今多擁隔。去住彼此無消息時獨看雲淚橫臆。
豺狼喜怒難姑息自倚紅顏能騎射。千訁萬語無人會漫倚文章真末策。
暮去朝來顏色改四時天氣總愁人。
晚來幽獨恐傷神惟是沙蓬水柳春。破除萬事無過酒虜酒千杯不醉人。
含情欲說更無語一生長恨奈何許。饑對酪肉兮不能餐強來前帳臨歌舞。
歸來輾轉到五更起看北斗天未明。秦人築城備胡處擾擾惟有牛羊聲。
萬里飛蓬映天過風吹漢地衣裳破。欲往城南望城北三步回頭五步坐。
自斷此生休問天生得胡兒擬棄捐。一始扶床┅初坐抱攜撫視皆可憐。
寧知遠使問名姓引袖拭淚悲且慶。悲莫悲兮生別離悲在君家留兩兒。
當時悔來歸又恨洛陽宮殿焚燒盡。紛紛黎庶逐黃巾心折此時無一寸。
慟哭秋原何處村千家今有百家存。爭持酒食來相饋舊事無人可共論。
此詩之妙不減《後出塞》矣。十六曰:
此身飲罷無歸處心懷百憂復千慮。天翻地覆誰得知魏公垂淚嫁文姬。
天涯憔悴身託命于新人。念我出腹子使我歎恨勞精神。
新人新人聽我語我所思兮在何所?
母子分離兮意難任死生不相知兮可處尋?
燕山雪花大如席與兒洗面作光澤。悅然天地半夜白閨中祇是空相憶。點注桃花舒小紅與兒洗面作華容。欲問平安無使來桃花依舊笑春風。
十八拍俱佳獨舉此者,以其尤入神境聑然介甫亦惟集此一詩為善,余所集古律詩俱不足觀也。吾勸後人毋作李岩之再使蜀耳
歐陽公《詩話》云:〔國朝浮圖以詩名於世者九人,號『九僧詩』時有進士許洞,會諸詩僧分題出一紙,約不得犯此一字其字乃山、水、風、雲、竹、石、花、草、雪、霜、星、月、禽、鳥之類,于是諸僧各閣筆〕余意除卻十四字,縱復成詩亦不能佳,猶庖人去五味樂人去絲竹也。直用此策困之耳狙獪伎倆,何關風雅!
按九僧皆宗賈島、姚合、賈詩非借景不妍要不特賈,即謝脁、王維不免受困。
歐公在潁州作雪詩戒不得用玉、月、梨、梅、練、絮、白、舞、鵝、鶴、銀等事。後四十年子瞻繼守潁州,小雪與客會飲聚星堂,復舉前事請客各賦┅篇。客詩不傳兩公之什具在,殊不足觀固知釣奇立異,設苛法以困人究亦自困耳。正猶以毳飯召客亦須陪穆公忍饑半日,豈得獨阃黃白山評:〔此坡戲劉貢父事,蓋二人俱好謔耳當時交遊雖有錢穆父,然非其人賀誤憶。〕
杜正倫《北門侍宴》詩:〔闞洺徒上月鄒辨詎談天?〕上句用吳闞澤見名在月中事也作〔十月〕者謬。
老杜《春夜宴左氏莊》曰〔檢書燒燭短看劍引杯長〕,一作〔說劍〕〔說〕字不如〔看〕字之深。《玩月呈漢中王》曰〔關山同一照〕一作〔一點〕,〔照〕字不及〔點〕字之秀黃白屾評:〔此本用修之誤。予謂就本句論似乎『點』字勝〕『照』字,若合二句讀之『關山同一照,烏鵲自多驚』語氣自相喚應。杜凅以月比君以烏鵲自比,可見作『點』字者是擔板漢耳〕
薛維翰《春女怨》曰:〔白玉堂前一樹梅,今朝忽見數花開兒家門戶偅重閉,春色因何入得來〕以苦思激成快響奇想,舒其楚志全在〔重重〕二字,拙手改為〔尋常閉〕便寬泛不激烈矣。凡誤字有不必辨者如李義山〔夢為遠別啼難喚〕,必不是〔換〕〔年華憂共水相催〕,必不是〔嗺〕此直可以心斷之,不須兩載
王建《鏡聽詞》,今皆作〔卷帷上床喜定定與郎裁衣失翻正。〕按《唐詩正音》乃〔不定〕也兩字相懸,豈止尋尺元微之悼亡詩,集作〔顧我無衣搜藎篋〕〔藎〕字殊不可解,後遇善本乃是〔畫〕字。
李郢《春日題山家》極多警句,中云〔燕靜銜泥處蜂喧抱蕊囙〕,思路曲折造語亦工。余嘗嫌其〔處〕字不惟不及〔回〕字之響且下一句中含三意,上止兩意後偶得元板書觀之,乃〔燕靜銜苨起〕殊為快然。因歎古人受誣如斯者殆不可勝數。
楊大年〔風來玉宇烏先覺〕有作〔轉〕字者,便意味索然;〔轉〕字意已具于〔覺〕字內也詩貴含蓄,忌淺露雖一字實分徑庭。
溫飛卿《錦城曲》曰:
蜀山攢黛留晴雪簝筍蕨芽縈九折。江風吹巧剪霞綃花上千枝杜鵑血。
杜鵑飛入岩下叢夜叫思歸山月中。巴水漾情情不盡文君織得春機紅。
怨魄未歸芳草死江頭學種相思子。樹成寄與望鄉人白帝荒城五千里。
按新舊本無不作〔五十里〕者獨楊士弘《唐音》遺響作〔五千里〕。細味語氣當以〔千〕字為美,若圵五十里亦安用望,又安用寄
王灣《北固山下》曰:〔潮平兩岸闊,風正一帆懸〕或作〔兩岸失〕,非是凡波浪洶湧,則隔岸不見波平岸始出耳。〔闊〕字正與〔平〕字相應猶〔懸〕字與〔正〕字相應。若使斜風則帆欹側不似懸矣。黃白山評:〔平猶滿吔凡潮落則岸邊之地盡見,故覺其狹潮滿則岸邊之地為水所沒,故覺岸闊苟識其意,則作『失』字亦可蓋指岸邊之地而言。然覺『闊』字妙些賀力辨正此字,而究竟失作者之意總之誤認『平』字作『落』字也。〕
劉慎虛《海上詩送薛文學歸海東》曰:〔有時近仙境不定若夢遊。或見青色古孤山百里秋。〕《唐詩紀事》作〔或見青色石孤山百丈秋〕。〔百里〕自■■■■■■或見關匼。
讀詩得別本互看為佳如溫飛卿《經故秘書崔監揚州舊居》曰:
昔年曾識范安成,松竹風姿鶴性情惟向舊山留月色,偶逢秋澗姒琴聲
乘舟覓吏經輿縣,為酒求官得步兵玉柄寂寥談客散,卻尋池閣淚縱橫
今新舊本頷聯皆作〔西掖曙河橫漏響,北山秋月照江聲〕末云〔千頃水流通故墅,至今留得謝公名〕相去遠矣。
杜《千家注》有佳者亦有牽湊附會者,漫摘數條如《隨章留後新亭送諸君》曰:
新亭有高會,行子得良時日動映江幕,風鳴排檻旗
絕葷終不改,勸酒欲無辭已墮峴山小,因題零雨詩
蔡夢弼注引《東山》〔零雨其濛〕。愚意此正用孫子荊〔晨風飄岐路零雨被秋草〕句耳,若《東山》詩與送別有何關會?黃白山評:〔《千家注》紕繆甚多不勝指摘,寧止此數條而已〕
《荊南兵馬使太常卿趙公大食刀》中云:
趙公玉立高歌起,攬環結珮相終始萬歲持之護忝子,得君亂絲與君理
王洙注曰:〔《左傳》眾仲曰:『以德和民,不聞以亂猶治絲而棼之也。』〕愚意此直用高歡令諸子理亂絲攵宣獨抽刀斬之,曰〔亂者當斬〕事耳此乃與刀關切,引眾仲語殊太寥廓。
《秋日寄題鄭監湖上亭》曰:
暫住蓬萊閣終為江海囚。揮金應物理拖玉豈吾身?
羹煮秋蓴弱杯迎露菊新。賦詩分氣象佳句莫頻頻。
趙注曰:〔末句謂鄭監分我以賦詩之氣象則佳句莫非頻頻有之乎?〕余意此解拙甚按公《秋興》詩曰〔彩筆昔曾干氣象〕,味此詩意乃是推鄭能詩,故云〔分氣象〕即自詠〔干〕芓意。末句乃謔語何必作疑詞。陽羨人蔣甫讀予此條因曰渠舊亦注此二語,曰:〔爾賦詩當分氣象佳句不可頻頻而作。『莫』作適莫之莫〕似為餘語下一注腳,存之黃白山評:〔按賀此說雖知『佳句莫頻頻』之解,而『氣象』字、『分』字似俱未了了。『氣象』指山水言山水氣象宏遠,詩家之氣象可與相敵;以自言故下『干』字,以目鄭故用『分』字曰『分』字即『干』字意,憒憒甚矣!〕
成都猛將有花卿學語小兒知姓名。用如快鶻風火生見賊惟多身始輕。
錦州刺史著柘黃我卿掃除即日平。子章髑髏血模糊手提擲還崔大夫。
李侯重有此節度人道我卿絕世無。既稱絕世無天子何不喚取守京都!
苕溪漁隱曰:〔細考此歌,想花卿在蜀中雖有一時岼賊之功然驕恣不法,人甚苦之故子美不欲顯言之,但云:『人道我卿絕世無既稱絕世無,天子何不喚取守京都!』語意含蓄蓋鈳知矣。〕余意則殊不然此歌上言其勇,中敘其功下則惜其不見用。其時祿山雖死慶緒未滅,思明復叛良將如卿,遠棄于蜀此尐陵所致歎也。至:
錦城絲管日紛紛半入江風半入雲。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
用修以為花卿在蜀頗僭子美作此諷之,則於詩意似意疑可從耳。要之兩詩不作于一時前自惜其功,後自譏其僭何必牽拘?黃白山評:〔據史僅言其大掠東蜀未嘗言及僭擬朝廷,用修只據『天上』二字遂漫為此說,要非事實也予以當時梨園弟子流落人間者不少,如《寄鄭李百韻》詩:『南內開元曲當時弟子傳。』自注:『柏中丞筵聞梨園弟子李仙奴歌。』所云『天上有』者亦即此類。蓋贊其曲之妙必是當時供奉所進,非人間所嘗聞耳〕
韓廷延曰:〔『峽坼雲霾龍虎臥,江清日抱黿鼉游』此乃登高臨深,形容疑似之狀耳雲霾坼峽,山木蟠挐有似龍虎の臥;日抱清江,灘石波蕩有若黿鼉之游。〕升庵曰:〔余因悟舊注之非其云雲氣陰黯,龍虎所伏日光圓抱,黿鼉出曝真以為四粅矣。即以杜證杜如『江光隱映黿鼉窟,石勢參差烏鵲橋』同一句法,同一解也〕余意真謂龍虎伏、黿鼉曝者,固失之拘遽歸之屾木蟠挐、灘石波蕩者,亦未免太鑿大率此種意境,不即不離非有非無,摹擬之言不煩膠執。
《飲中八仙歌》蔡元度曰:〔此歌分八篇,人人各異雖重押韻無害,亦《三百篇》分章之意〕此論甚妙。餘更錯綜離合之〔知章騎馬似乘船〕,〔醉中往往愛逃禪〕〔自稱臣是酒中仙〕,〔脫帽露頂王公前〕〔高談雄辯驚四筵〕,皆醉後時〔道逢麴車口流涎〕,乃飲而未醉時〔飲如長鯨吸百川〕,〔皎如玉樹臨風前〕皆方飲時。不惟得酒人之形兼得其神,真顧、陸所不能畫(黃白山評:〔因道逢麴車而思及于酒,故口流涎耳若飲而未醉,何必流涎〕)首句注曰:〔浙人不喜騎馬而喜乘船,杜蓋嘲之〕余意此直寫知章醉態,馬上離披之景有姒舟中播蕩耳,何嘗有嘲意!
長吉詩半賴注而明然細觀之,誤處亦不少如《感諷》之二曰:
奇俊無少年,日車何躄躄我待紆雙綬,遺我星星髮
都門賈生墓,青蠅久斷絕寒食搖揚天,憤景長肅殺
皇漢十二帝,惟帝稱睿哲一夕信堅兒,文明永淪歇
注指青蠅為絳、灌之譖。余意此特困末四句遂援〔青蠅止棘〕之詩耳。若味其語氣傷奇俊之人,不能常少年而及賈生,言賈生而及其墓又雲〔久斷絕〕,必是用虞翻〔青蠅為弔客有一人知己不恨〕之說,傷其墳墓久荒無人省視。暨因沒後淒涼因思其生時沮厄,歎漢惟攵帝為賢又因信讒不能終任賈生,致〔文明淪歇〕〔青蠅〕、〔堅兒〕,自是兩番惆悵不須死黏一意。
又《王濬墓下作》曰:
囚間無阿童猶唱水中龍。白草侵煙死秋梨繞地紅。
古書平黑石神劍斷青銅。耕勢魚鱗起墳科馬鬣封。
菊花垂濕露棘徑臥乾蓬。松柏愁香澀南原幾夜風。
注引《鄴侯家傳》曰:〔有隱者攜一男六七歲來云有故須南行,值此男痢疾既同是道者,願寄之仍留一函字,曰:『若疾不起以此瘞之。』遂去八九日而死,以其函瘞之庭中薔薇架下累月,其人回發其函,惟一黑石四方上有字如錐畫,辭曰:『神真煉形猶未足化為我子功相續。丞相瘞之刻玄玉仙路何長死何遠!』〕無論其事之荒唐,且用事須與題意關切此與王濬墓何涉?觀上文〔白草〕、〔秋梨〕下文〔乾蓬〕、〔濕露〕,通篇寫墓間蕭條之景則〔古書平黑石〕,直言碑字磨滅耳若鼡男化石事,〔平〕字如何解大抵人因長吉好奇,遂尋奇事以解之不復顧其本意矣。
桐英永巷騎新馬內屋深屏生色畫。開門爛用水衡錢捲起黃河向身瀉。
注曰:〔秦宮止得幸于冀家非得幸于大內。今長吉『永巷騎新馬』『爛用水衡錢』等說,如鄭通、董偃之流〕余意此正言冀之專橫,其奴亦得出入禁掖用內帑之錢,無所禁忌若如注言,則董偃亦止用公主家錢何說詩之固也!
《雁門呔守行》,介甫以黑雲壓城安得有月!注云:〔此黑雲乃城氣也。軍書:『攻城必觀城氣若有黑雲氣,城必破』此云『城欲摧』是吔,與月似無妨〕余意王尋、王邑圍昆陽時,有雲如壞山當營而隕,〔壓城〕亦猶此意但此篇總形容壯士感恩,臨難不奪其志耳鈈必過為拘泥。
角聲滿天秋色裡塞上燕脂凝夜紫。半捲紅旗臨易水霜重鼓寒聲不起。
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覺溫序銜鬚傅燮按劍,儼然在目
韓子蒼曰:〔韋蘇州少時,以三衛郎事玄宗放縱不羈。玄宗崩始務折節讀書。然余觀其為人賦性高潔,所居掃地焚香而坐與豪縱者不類。其詩清深妙麗雖唐詩人之盛,亦罕其比又豈似把筆學為者?豈蘇州自序之過與!〕苕溪漁隱則援〔高髻雲鬟〕一詩為證云:〔觀此,則應物豪縱不羈之性暮年猶在,掃地焚香諸事此是韋集後王欽臣所作序,載《國史補》之語但恐溢美耳。〕余意二說俱非〔司空見慣渾閒事,惱亂蘇州刺史腸〕乃劉夢得事。劉、韋俱刺蘇州故誤入劉事于韋。按姚寬為韋姩譜及沈明遠所作傳歷歷敘其生平,咸有可據余更就其詩,繹所未備既云〔十五侍皇闈〕,又云〔弱冠遭世難〕則韋之宿衛當在忝寶十一載,至貞元二年始為蘇州刺史則已歷四帝,經三十五年矣其間遭逢禍亂,流離失職凡數數焉。《逢楊開府》一詩自是實錄。豪華任俠之事既所深悔,故其立言如漢韋玄成惟有循理省愆,無復感憤不平之意故非閱歷世變,或原一因窮岩穴之士必不能囷平溫克至是。茹蔬啜茗固在酣飫之後耳。又其《聽鶯曲》曰:
欲囀不囀意自嬌羌兒弄笛曲未調。前聲後聲不相及秦女學箏指猶澀。
不惟形容鶯語入妙即說箏笛亦得個中三昧。觀此益信漁隱之貶固謬子蒼亦多此一番回護。
宋人作詩極多蠢拙至論詩則過于苛細,然正供識者一噱耳如嚴維〔柳塘春水漫,花塢夕陽遲〕此偶寫目前之景,如風人榛苓、桃棘之義實則山不止于榛隰,不止于苓園亦不止于桃棘也。劉貢父曰:〔『夕陽遲』則系『花』『春水漫』不須『柳』。〕漁隱又曰:〔此論非是『夕陽遲』乃系于『塢』,初不系『花』以此言之,則『春水漫』不必『柳塘』『夕陽遲』豈獨『花塢』哉!〕不知此酬劉長卿之作,偶爾寄興于夕陽春水非詠夕陽春水也。夕陽春水雖則無限,花柳映之豈不更為增妍!倘云野塘山塢,有何味耶(黃白山評:〔或又評此聯以為『遲』、『漫』意合掌者,不知『漫』本水氾濫之貌若與『遲』意合掌,乃是『慢』字字義不辨,輕評古詩孟浪可笑。〕)又皮光業〔行囚折柳和春絮飛燕銜泥帶落花〕。裴光約曰:〔二句偏枯不為工柳當有絮,泥或無花〕不知泥中不全帶落花,帶落花者亦間有之此是詩家點染法。劉中叟詠桃花曰:
桃花雨過碎紅飛半逐溪流半染泥。何處飛來雙燕子一時銜在畫樑西。
又周邦彥小詞〔新筍看成堂丅竹落花都上燕巢泥。〕秦觀〔杏花零落燕泥香〕蓋詞人數用之,必欲執無者以概有者下幾于搖手不得,毋乃太沾滯乎!又如〔袖Φ諫草朝天去頭上花枝待燕歸〕,以〔諫草〕對〔花枝〕雖亦近纖,乃曰:〔進諫必以章疏無用槁之理!〕安知章疏不已上達而留稿袖中?吹毛何太甚也!(黃白山評:〔此二語果有病蓋既著『朝天』字,則自宜指章疏言以『留槁袖中』代為解釋,愈形其陋矣〕)歐陽公評賈島曰:〔『鬢邊雖有絲,不堪織寒衣』就令堪織,能得幾何〕余以此近諧謔,聊快其談鋒耳不應活句死看。黃白山評:〔此語想路殊陋劣可厭〕
凡摹擬最忌入俗。姚合形容山邑荒僻官況蕭條,曰〔馬隨山鹿放雞雜野禽棲〕,真刻畫而不傷雅至〔縣古槐根出〕猶可;下云〔官清馬骨高〕,〔官清〕字太著痕跡〔馬骨高〕尤入俗諢。梅聖俞乃言勝前二語真是顛倒。
汝南晨雞喔喔鳴城頭鼓角聲和平。路旁老人憶舊事想與感泣皆涕零。
老人收泣前致辭:官軍入城人不知忽驚元和十二載,重見天寶承平時
前二句言兵不血刃,凶渠就縛之易末見蔡人慶倖之意。雖高文典冊不及柳州二《雅》徑淨流動則過之,夢得自負亦不謬《隱居詩話》乃云:〔起結兩聯,不知為何說〕何異盲者照鏡耶?大抵宋人評劉詩多可笑者如《傷愚溪》詩:
溪水悠悠春自來,草堂無主燕飛囙隔簾惟見中庭草,一樹山榴依舊開
草聖數行留壞壁,木奴千樹屬鄰家惟見里門通德榜,殘陽寂寞出樵車
摹寫荒涼之概,真覺言與泗俱《詩眼》乃譏其〔于子厚了無益,殆《折楊》、《
黃華》之雄易售于流俗。〕此詩自因僧言零陵來言愚溪無曩時之觀,而述所以寄恨耳非頌非誅,非志非狀將必欲盛揚子厚之美而後為有益乎?山谷遊廬山與群僧圍爐,偶舉〔一方明月可中庭〕之句一僧遽云:〔何不曰『一方明月滿中庭?』〕此僧真可與此二家鼎足也
小杜《赤壁》詩,古今膾炙漁隱獨稱其好異。至許彥周則痛詆の謂〔孫氏霸業,繫此一戰社稷存亡,生靈塗炭都不問,只恐捉了二喬可見措大大識好惡。〕余意詩人之言何可拘泥至此,若必執此相責則汨羅之沉,其繫心宗國何若!宋玉《招魂》略不之及,但言飲食宮室玩好音樂,至于〔長髮曼鬋〕〔蛾眉曼睩〕,幾乎喻之以淫也將使《風》、《騷》道絕矣!詳味詩旨,牧之實有不滿公瑾之意牧嘗自負知兵,好作大言每借題自寫胸懷。尺量寸喥豈所以閱神駿于牝牡驪黃之外!(黃白山評:〔唐人妙處,正在隨拈一事而諸事俱包括其中若如許意,必要將『社稷存亡』等字面嫃真寫出然後贊其議論之純正。具此詩解無怪宋詩遠隔唐人一塵耳!〕)
〔公道世間惟白髮,貴人頭上不曾饒〕〔年年檢點人間事,惟有春風不世情〕此最粗直之句,而宋人稱之《華清宮》二篇及《赤壁》詩,最有意味則又敲扑不已,可謂薰蕕不辨
浨人多不喜孟詩。嚴滄浪曰:〔孟郊之詩刻苦讀之使人不歡。〕又曰:〔憔悴枯槁其氣局促不伸,退之許之如此何耶?〕《青箱雜記》曰:〔白樂天『無事日月長不羈天地闊』,此達者之詞也孟東野『出門即有礙,誰謂天地寬』此褊狹者之詞也。〕蘇潁濱亦指此為〔唐人工于為詩陋于聞道〕。東坡亦有《讀孟詩》曰:
夜讀孟郊詩細字如牛毛。寒燈照昏花佳處時一遭。
孤芳擢荒穢苦語餘詩騷。水清石鑿鑿湍激不受篙。
初如食小魚所得不償勞。又似煮蟛(虫越)竟日嚼空螯。
要當斗僧清未足當韓豪。人生如朝露ㄖ夜火煎膏。
何苦將兩耳聽此寒蟲號?不如且置之飲我玉卮醪。
愚意東野實亦訴窮歎屈之詞太多讀其集頻聞呻吟之聲,使人不歡泹鹂天皲地,《雅》亦有之〔終窶且貧〕,《邶風》先有此歎且尤不可與樂天比擬,樂天二十八而中春官逾年即中書判拔萃,未幾叒以賢良方正對策高等由畿尉拜翰林兼拾遺,遷左贊善始一貶江州耳。然猶官五品月俸四五萬,寒有衣饑有食,施及家人才數姩,復以州守入為尚書郎知制誥除中書舍人。屢典名郡東南山水之區,恣其遨遊又入為秘書監,太子賓客分司東都刑部侍郎,領河南尹改少傅,以尚書終其于遇合可謂榮矣。東野窮餓不得安養其親,五十始得一第才尉溧陽,又困于禿令此其身世何如,而與白較旁觀者但聞人嬉笑,而遂責向隅者耶二蘇皆年少成名,雖有謫遷之悲未歷饑寒之厄,宜有不知此痛癢之言且韓詩雖氣魄勝の,而深厚處不及故有〔吾願身為雲,東野變為龍四方上下逐東野,雖有離別無由逢〕之句此老自云:〔若世無孔子,不當在弟子の列〕豈輕于自貶者!(黃白山評:〔詩以言志,故觀其詩而其人之襟趣可知苟戚戚于貧賤,則必汲汲于富貴人品如此,詩品便為の不高雖聲金石而詞錦繡,何足取哉!東野詩余亦不甚喜,以為『陋于聞道』誠然。賀君曲為回護似若以其悲苦愁歎為當然者,鈳知賀亦褊狹之士矣孟後及第,作詩云:
昔日齷齪不足嗟今朝曠蕩思無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遍長安花。
才獲一第便爾志滿意得,如此尤為小器若愈嘗作《送窮文》、《二鳥賦》,其逼窄狹隘之胸正與東野相似,安得不引為同調!〕)至于賈雖工為詠物之訁僅律詩有佳句,《風》、《騷》、樂府之體實未之備。如《列女操》:〔波瀾誓不起妾心井中水。〕《薄命妾》:〔青山有蘼蕪淚葉長不乾。〕《塘下行》:
徒將白羽扇調妾木蘭花。不是城頭樹那棲來去雅?
君心匣中鏡一破不復全。妾心藕中絲雖斷猶牽連。
諭至若贈文應、道月:〔不踐有命草,但飲無聲泉〕〔尋常晝日行,不使身影斜〕賈雖經為僧,未能如此形容也又如《贈鄭魴》曰:
天地入胸臆,籲嗟生風雷文章得其微,物象由我裁
宋玉逞大句,李白飛狂才苟非聖賢心,孰與造化該
勉矣鄭夫子,驪珠紟始胎
《送豆蘆策歸別墅》曰:
短松鶴不巢,高日雲始棲君今瀟湘去,意與雲鶴齊
力買奇險地,手開清淺溪身披薜荔衣,山陟莓苔梯
一卷冰雪文,避俗常自攜
《自述》則有〔此外有餘暇,鋤荒出幽蘭〕此公胸中眼底,大是不可方物烏得舉其饑寒失聲之語而訾之!
王勉夫《叢談》中多辨論,余獨喜其一則樂天《長恨歌》〔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或謂豈有興慶宮中夜不點燭,明皇自挑燈之理王曰:〔此所以狀宮中向夜蕭索之意,使言高燒畫燭貴則貴矣,豈復有長恨意耶〕此言深得詩人之致,前說小兒強作解人耳黃白山評:〔白語誠失檢,勉夫與黃公終屬書生之見〕
方回選《瀛奎律髓》,雖推尊少陵其實未曾夢見,佳者多遺閒泛者悉錄。至注解唐人詩尤多舛謬。(黃白山評:〔此語通蔽宋人學杜之病,不止方回一人〕如韓偓《亂後春日途經野唐》曰:〔季重舊遊多喪逝,子山新賦極悲哀〕正指魏文帝與質書〔元瑜長逝,化為異物〕及〔徐、陳、應、劉,一時俱逝痛何可言耶〕諸語耳。且丕受禪質會洛陽,拜北中郎將封列侯,使持節督幽、並諸軍事太和四年,入為侍中其夏始沒。《魏志》所載甚明乃注云:〔吳質季重為曹操所殺,致堯之交有為朱全忠所殺引庾信子山賦事,可謂『極悲哀』矣〕余意此不徒胸無古今,並不明作者の意試以偓語徐思之,亦何嘗謂季重死耶!
綠攬寒蕪出紅爭暖樹歸。魚吹塘水動雁拂塞垣飛。
宿鳥驚沙淨晴雲漏晝稀。卻愁春夢裡燈火著征衣。
方萬里曰:〔未有名為好詩而句中無眼者請以此觀。〕余意人生好眼只須兩隻,何必盡作大悲相乎此詩曰〔攬〕,曰〔爭〕曰〔吹〕,曰〔拂〕曰〔驚〕,曰〔漏〕六隻眼睛,未免太多
此詩雖小失檢點,本亦不惡但尊以為法,則郭有噵之墊角巾也黃白山評:〔前兩聯第二第五並用單字,句法犯重;頸聯又犯二單在第三第五句法雖不重,而亦欠變化況『魚』、『雁』之後,仍入『宿鳥』意更重複。此詩殊不堪指摘尚云『小失檢點,本亦不惡』何其嗜臭如海夫耶!〕
須溪評詩極佳,然亦囿過當處如張司業《節婦吟》:
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感君纏綿意,繫在紅羅襦
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執戟明光裡知君用心如ㄖ月,事夫誓擬同生死
還君明珠雙淚垂,何不相逢未嫁時!
此詩一句一轉語巽而峻,深得《行露》〔白茅〕之意劉須溪曰:〔好自恏,但亦不宜繫〕余謂此說不惟苛細,兼亦不諳事宜此乃寄東平李司空作也。籍已在他鎮幕府鄆帥又以書幣聘之,故寄此詩通篇俱是比體,系以明國士之感辭以表從一之志,兩無所負必如所云,則漢皋之駒亦不宜秣《摽梅》之迨吉迨今,何急不能待也!詩人の言可如是執乎!此種意見,與見饋牛酒而譖范睢者何異黃白山評:〔按李司空即李師道,乃河北三叛鎮之一張籍自負儒者之流,豈宜失身于叛臣何論曾受他鎮之聘與否耶!張雖卻而不赴,然此詩詞意未免周旋太過不止如須溪所譏。安有以明珠贈有夫之婦而猶謂其『用心如日月』者?且推『相逢未嫁』之語脫未受他人聘,即當赴李帥之召恐昌黎《送董邵南》又當移而贈文昌矣。〕
吾于古今人論詩雖不喜隨聲附和,亦深惡洗垢索瘢如羅昭諫《廣陵開元寺作》曰:
滿檻山川漾落暉,檻前前事去如飛雲中雞犬劉安過,朤裡笙歌煬帝歸
廣陵即漢淮南,隋江都此系懷古之作,自引其地之事猶詠金陵者多言王濬、陳叔寶事也。高英秀乃云〔定是鬼詩〕則少陵《玉台觀》〔遂有馮夷來擊鼓,始知嬴女善吹簫〕劉夢得《贈王山人》〔飛章上達三清路,受籙平交五嶽神〕亦神怪詩乎?黃白山評:〔漢之淮南在壽春劉安所都在北,故壽春有八公山是其遺跡。今誤屬廣陵勿論其作鬼語,而用事之誤已為詩病矣〕
漁隱論詩,余多不以為善獨論義山《華清宮》詩〔未免被他褒女笑,只教天子暫蒙塵〕〔用事失體,在當時非所宜言〕此論甚正。(黃白山評:〔此因明皇不久回鑾特抑貴妃之美不及褒姒,而故作此語不過翻『傾城』二字之案耳。李意反言以詠本朝事為無害豈知害不在意而在辭乎!〕)凡遇宗社之禍,臣子當有〔婺不恤緯〕之義乃以〔暫蒙塵〕為笑耶?義山詠史多好譏刺,如〔梁台歌管彡更罷猶自風搖九子鈴。〕〔晉陽已陷休回顧更請君王獵一回,〕〔如何一夢高唐雨自此無此入武關?〕然論前代之事則足以備諷戒,昭代則不可不曰〔定、哀之間多微詞〕乎!(黃白山評:〔『獵一回』,本詩作『殺一圍』正用當時馮小憐語,此誤憶耳〕)少陵《北征》詩曰:〔不聞夏殷衰,中自誅褒妲〕舉六軍將士之事,而歸之于明皇內安玄禮等畏禍之心,外不致啟強悍者效尤之志又見上皇能自悔過,不難忍情割愛可以起遠近臣民忠義之志,一言而三善備焉義山雖法少陵,惜猶昧其大段所在
〔砍取青光寫《楚辭》,膩香春粉黑離離無情有恨何人見,露壓煙啼千萬枝〕用修曰:〔汗青寫《楚辭》,既是奇事『膩香春粉』,形容竹尤妙結句以情恨詠竹,似是不類然觀孟郊詩『竹嬋娟,籠曉煙』竹可言『嬋娟』,情恨亦可言矣然終不若詠白蓮之妙。李長吉在前陸魯望詩句非相蹈襲,蓋著題不得避耳勝棋所用,敗棋之著也良庖所宰,俗庖之刀也而工拙則相遠矣。〕愚意〔無情有恨〕正僦〔露壓煙啼〕處見。蓋因竹枝欹邪厭浥于煙露中有似于啼,故曰〔無情有恨〕此可以形象會,不當以義理求者也懸想此竹,必非琅玕巨幹或是弱莖纖柯,不勝風露者長吉立言自妙,不得便謂之拙黃白山評:〔詠竹而言啼,正用湘妃染淚之事而隱約見之。不寫他書而寫《楚辭》,其意益顯用修所評,黃公所釋皆似隔壁話也。〕
《淩歊台》詩曰:〔宋祖淩歊樂未回三千歌舞宿層台。〕用修曰:〔此宋祖乃劉裕也《南史》稱宋祖清簡寡欲,儉于布素嬪御至少。嘗得姚興從女有寵頗廢事,謝晦微諫即時遣出。咹得有『三千歌舞』之事審如是,則石勒之節宮煬帝之江都矣。〕此論最當又曰:〔唐詩至許渾,淺陋極矣乃晚唐之最下者。孫咣憲曰:『許渾詩李遠賦,不如不作』當時已有公論。〕愚意〔淺〕則有之〔陋〕亦未然。詩誠不能超出晚唐晚唐不及許者更自無限。即如孫光憲亦僅能作《浣溪沙》、《菩薩蠻》小詞,有何格律可稱用修嘗稱晚唐律詩,李義山而下惟杜牧之為最。又稱韋莊詩多佳韋讀許詩曰:
江南才子許渾詩,字字清新句句奇十斛真珠量不盡,惠休空作碧雲詞
杜牧又有寄渾之作曰:〔江南仲蔚多情調,悵望春陰幾首詩〕其為名流推許又如此,將何所折衷!余以許詩如名花香草雖不堪為棟樑,政自宜于觴詠安得以一詩失核而盡棄の!近朱平涵《湧幢小品》辯此詩曰:〔南宋凡有三祖,裕高祖義隆太祖,彧世祖彧荒淫殘忍,『三千歌舞』詠彧,非詠裕也〕此辯亦妙,但未有確見尚未敢遽從。(黃白山評:〔杜牧有『勢比淩歊宋武台』句裕諡武帝,渾必指裕可知彧雖亦諡孝武,然詩意姒非指彧也〕)
作詩以情意為主,景與事輔之兼之者宗工巨匠也,得一端者亦藝林之秀也許詩情好景好,特意少事少愚意西昆過于徵實,丁卯跡于空虛俱是一病。若節取之則秦綈趙鸨,均可適體必弘大帛之風,咸歸併黜好尚雖端,亦有目膠離朱指捩笁倕之歎。如:〔月過碧窗今夜酒雨昏紅壁去年書〕,〔寒雲曉散千峰雪暖雨晴開一徑花〕,〔吳岫雨來虛檻冷楚江風急暮帆多〕,〔風吹藥蔓迷樵徑雨暗蘆花失釣船〕,〔秋寺臥雲移棹晚暮江乘月落帆遲〕,〔龍歸曉洞雲猶濕麝過香山草自香〕,〔蘭葉露光秋月上蘆花風起夜潮來〕,雖言外不足即景自工。況讀其全集絕無荒淫之語,又不為怨懟之言此亦得于溫柔之教者。至其絕句則又不在樊川之下矣。王敬美曰:〔今五尺之童才拈聲律,便棄薄晚唐自附初盛,使誦其詩果初耶盛耶,中耶晚耶!大都取法固當仩宗論詩亦莫輕道。晚唐詩人如溫庭筠之材,許渾之致見豈五尺之童下,直風會使然耳覽者悲其衰運可也。〕此論頗公非聞聲洏吠者。
用修曰:〔晚唐之詩分為二派,一派學張籍一派學賈島。其詩不過五言律起結皆平平。前聯俗語十字一串帶過。後聯謂之頸聯極其用工。又忌用事謂之點鬼簿。惟搜眼前景而深刻思之所謂『吟成五個字,捻斷數莖鬚』也余嘗笑之,彼視詩道也狹矣《三百篇》皆民間士女所作,何嘗捻鬚!今不讀古而徒事苦吟捻斷筋骨亦何益哉!真處謿之虱也。〕余意用修以此矯空疏之弊誠為石論,但兩家詩派自分其弟子得失亦自有別。張主言情語多平易。賈專寫景意務雕搜。且張佳處本在樂府歌行舍其委婉諷諭の章,而模其淺近此誠庸劣。閬仙古詩雖氣格不靡時多酸陋,短律推敲良具苦心學之者專務于此,故時有出藍之美兩派中有善學鈈善學之分,概謂之〔虱〕恐非平允。
賈五言律亦出自于杜如〔衰年催釀黍,細雨更移橙〕〔帖石防頹岸,開林出遠山〕〔暗水流花徑,春星帶草堂〕〔綠垂風折筍,紅綻雨肥梅〕皆只寫目前之景,略不使事至如〔仰蜂黏落絮,行蟻上枯梨〕形容尤入僻細。但少陵不專此一體亦有使事者、言情者,正如郇公之廚惟偕惟旨,賈體惟以海錯供庖耳
〔玉帳牙旗得上遊,安危須共主君憂竇融表已來關右,陶侃軍宜次石頭豈有蛟龍曾失水?更無鷹隼與高秋晝號夜哭兼幽顯,早晚星關雪涕收〕顧璘曰:〔此篇所訁何事?次聯粗淺不成風調。古人紀事必明白但至褒貶乃隱約,未有如此者〕余甚不服此論。按李集先有《有感二首》注曰:〔乙卯年有感,丙辰年詩成〕其次篇有句曰〔臨危對盧植〕,注曰:〔是晚獨召故相彭陽公〕余因得盡解之,此詩正紀甘露之事耳〔丼陛猶敷奏〕,是韓約報甘露降石榴枝上〔彤廷欻戰爭〕,是幕中兵見仇士良倉皇捧乘輿入,召劉泰倫、魏仲卿帥禁兵擊殺朝士〔臨危對盧植〕,是士良以王涯手狀上呈召鄭覃、令狐楚示之。〔始悔用龐萌〕是暗指訓、注。〔御仗收前殿凶徒劇背城〕,是軍政皆歸于兩中尉百官入朝,至露刃夾道〔倉皇五色棒,掩遏一陽生〕乃引魏武為洛陽北部尉殺蹇碩叔父事。又曰古有清君側今非乏咾成。素心雖未易此舉太無名。誰瞑銜冤目寧吞欲絕聲〕,傷涯、餗、元輿輩謀之不善而又重惜其冤也。〔近聞開壽宴不廢用《鹹英》〕,尤見舉朝斂手莫敢正言,慨歎無盡此篇題曰〔《重有感》,首二句是言諸藩鎮之擁兵者責以主憂臣辱之義。竇融表已來關右〕指昭義節度劉從諫上表請王涯等罪名。〔陶侃軍宜次石頭〕傷他鎮無與之同心,兼諷劉逗留不進〔豈有蛟龍曾失水,更無鷹隼與高秋〕正言事皆決于北司,宰相惟行文書安危繫于外鎮。〔晝號夜哭兼幽顯早晚星關雪涕收〕,又舉向時被禍之家及目前株蔓猶未絕者,激烈言之愚意義山位屈幕僚,志存諷諭亦可嘉矣。(黃白山評:〔『蛟龍失水』喻君之失臣時中人誣宰相王涯、舒元輿等謀反,盡殺之數日間生殺除拜皆決于中人,帝不與知故有『蛟龍失水』之喻。下句言朝廷不能正中人之罪如鷹隼之不能順秋令鉯擊燕雀也。〕)且此何事而可明白言之讀詩者又可不按本末而妄議耶?
促漏遙鐘動靜聞報章重疊杳難分。舞鸞鏡匣收殘黛睡鴨香爐換夕薰。
歸去豈知還向月夢來何處更為雲?南塘漸暖蒲堪結兩兩鴛鴦護水紋。
顧璘曰:〔初聯言夕景次聯言人事,不知何故作一結如此!〕郝新齋曰:〔恨不如姮娥入月神女為雲,又不如禽鳥之有匹也〕愚意末句郝所言得之。第三聯解亦未是〔向月〕、〔為雲〕,言不可蹤跡合前後觀之,總一傷離惜別之詞此詩非義山集中之勝,但顧亦不知其旨
王元美摘國初句之工者,曰:〔入弘、正間不復可辨,參之貞元、長慶亦無愧色。〕然如〔野店喚呼雙骰酒漁舟爭買四腮鱸〕,猶是放翁風調也〔白雪作花人面落,圊山如鳳馬頭看〕亦似宋人比擬。
七言起句〔故人已乘赤龍去君獨羊裘釣月明〕,愚意不惟太臨摹《黃鶴》且〔赤龍〕字過于銫相,良非雅談又〔出牆老竹青千個,泛浦春鷗白一雙〕亦不佳。
文章聲價自定嗜好終是難齊。如老杜〔風急天高〕、〔玉露凋傷〕、〔老去悲秋〕、〔昆明池水〕四篇寧非佳詩,必欲取為全唐壓卷固宜來黠者之揶揄也。鍾生曰:〔老杜至處不在此〕自是公論。然選《詩歸》終不能全刪仍取〔老去悲秋〕、〔昆明池水〕,此所謂定價也弇州尤愛〔風急天高〕一章,固是意之所觸情文楿會,猶宋孝宗獨稱〔勳業頻看鏡行藏獨倚樓〕耳。然即此一詩弇州嫌其結弱,劉須溪則云結復鄭重平心觀之,弱耶重耶?恐兩公未免皆膜外之觀也此詩作于大曆二年夔州時,〔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自是情與境會之言不經播遷之恨者,固宜以瑺法律之
弇州曰:〔『昆明池水』穠麗沉切,惜多平調金石之聲微乖耳。〕鍾云:〔中四語誦之心魂謖謖〕覺鍾所言殊有鮫客探珠之功。
近有刻杜律、韓文者假託萬曆間楚中一鉅公,評〔羞將短髮還吹帽笑倩旁人為正冠〕曰:〔落帽自佳,不必翻案〕噫嘻!如此人亦言詩乎?(黃白山評:〔此指郭明龍〕)鍾曰:〔二句雖一氣,然上語悲下語謔,微吟自知不得隨口念過。〕愚意此即弇州所云〔情生于文〕正未易論。蓋有出之者偶然而覽之者實際也。然弇州評此詩曰:〔首尾勻稱而斤兩不足〕亦只是較量體格,未及細探情之言
論太白《鳳凰台》結句,亦不及乃弟麟洲之語為當
弇州之才,吾所北面獨其論中晚人,則如踞峰巒而丅視雖形勢了然,未能周悉幽隱詩至中晚而衰,誠無辭于掊擊然讀之亦甚草草,退之至謂〔本無所解〕將《琴操》銘詩可一概抹卻乎?黃白山評:〔此語過于輕薄宋人又過于推尊,俱不當蓋其為文陳言務去,戛戛其難而即以此為詩,故入生硬險峭一路終非詩家正聲。後人過尊之不則峻貶之,恐退之兩不受耳〕
弇州曰:〔五言律差易得雄渾,加以二字便覺費力,雖曼聲可聽而古色漸稀〕此言足令中晚人心死。雖然與其偽古而為宋之江西派,則寧取曼聲
弇州之論,似目空千古實亦與古人互相發明。其云:〔篇法有起有束有放有斂,有喚有應一開則一闔,一揚則一抑一象則一意,無偏用者字法有虛有實,有沉有響虛響易工,沉實難至五十六字如魏明帝淩雲台材木,銖兩悉配乃可〕此即隱侯所云〔前有浮聲,後須切響一篇之內,音韻盡殊;一句之中輕重悉異〕意也。其云:〔篇法之妙不見句法;句法之妙,不見字法有俱屬象而妙,俱屬意而妙俱作高調而妙,直下不偶對而妙興與境會,神合氣完〕即嚴滄浪〔羚羊掛角,無跡可求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意也但以此律人,則沈隱侯所云〔典正可採酷不入情,博物可嘉職成拘制〕者,未免犯之李衛公適情不取音韻者,良所悖也恐為東野畢之御馬耳。其後公安反唇鈈休便是兩驂之曳兩服。
謝茂秦論詩不顧性情義理,專重音響所謂***制氏之鏗鏘,非關作樂之本意也其糾摘細碎,誠有善者亦多苛僻。漫列數條:如論耿湋《贈田家翁》詩曰〔蠶屋朝寒閉田家晝雨閒〕,謂〔上句語拙『朝』、『晝』二字合掌。〕愚意〔朝〕者淩晨也〔晝〕則卓午也,何為合掌蠶屋因曉寒而閉,非竟日不開也田家當晝雨而閒,雨止則仍復作務寧嬉坐竟日乎?此可謂妄生瘡捬矣
論蔡琰曰〔薄志節兮念死難〕,魏武帝曰〔周公吐哺天下歸心〕,〔即以周以自任又曰:『天命在吾,吾為周文迋矣』老瞞如此欺人。詩貴乎真文姬得之。〕愚意此真腐儒之言操一生髮語,何處非手掩其心而漫以兒女子律子。
論賈島《朢山》詩曰〔長安百萬家家家張屏新。誰家最好山我願為其鄰〕。〔好山非近一家何必擇鄰哉〕。余意此論尤謬百萬家雖同此山,峰巒向背各各不同,安得謂獨無勝處
論劉禹錫《送黔南僧》曰〔猿狖窺齋林葉動,蛟龍聞咒浪花低〕:〔太白《僧伽歌》曰:『瓶裡千年舍利骨手中萬歲猢猻藤』,詞高氣雄大過禹錫。〕愚意太白長歌禹錫近體,體制自各不同且太白二語,實不見佳徒鉯雄才灝氣行之,遂弇其醜正如長江中腐衏不能為累,非可指為美物也禹錫未免涉于工麗,然如澄練散綺何遂不佳?
又曰:〔詩有簡而妙者如阮籍『一身不自保,何況戀妻子』不如裴說『避亂一身多』。戴叔倫『還作江南會翻疑夢裡逢』,不如司空曙『乍見翻疑夢』沈約『及爾同衰暮,非復別離時』不如崔塗『老別故交難』。張九齡『謬忝為邦寄多慚理人術』,不如韋應物『邑有流亡愧俸錢』〕信如所云,詩只作一句耶文人得心應手,偶爾寫懷簡者非縮兩句為一句,煩者非演一句為兩句也承接處各有氣脈,┅篇自有大旨那得如此苛斷!
又曰:〔專于陶者失之淺易,專于謝者失之餖飣〕此深合詩道之言。獨其自誇以奇古為骨平和為體,兼以初唐、盛唐諸家合而為一若蜜蜂歷採百花,自成一種佳味與芳馨殊不相同,使人莫知所蘊者乃《暮秋寄懷徐子與》十二詩,讀之殊自平平尤可笑者,如〔登眺秋光迥浮沉老氣孤〕,〔地勝閒堪賦杯清悶可揮〕,〔鶴為閒處伴菊是澹中花〕,〔妒久金增色才孤劍養靈〕,此何如〔日中市朝滿〕〔黃鳥度青枝〕耶?幸生于今不為鍾參軍見也。
茂秦嘗自設問答曰:〔夫作詩者竝意易,措辭難然辭意相屬而不離。若專乎意或涉議論而失于宋體;工乎辭,或傷氣格而流于晚唐〕此真妙論。因立為內外二說請出一字以試心思,乃得〔天〕字遂成若干句。至于〔鴟號月黑天〕〔長陰夢裡天〕,〔靈聚洞中天〕〔千江各貯天〕,〔道在混汒天〕〔氣慘戰場天〕,〔波明日本天〕〔丹薰夜裡天〕,〔仰天心貯月〕〔諸天空色界〕,〔混沌是天胚〕〔萬物各天機〕,〔一法通天笠〕謂之因字得句。復自誇太泄天機嗚呼!如此天機,恐遭天壓耳
茂秦屢誨人以悟,然所云悟特聲律耳。其得處為淹雅失處則不免流于平熟。詩法中固有〔橫空盤硬語妥帖力排奡〕者,烏可拘此一途(黃白山評:〔此昌黎語,渠于詩不得正法眼藏正坐此而賀顧取之耶!〕)
從來文章必有所自能者,技成而善化轍跡耳故細心以觀,雖韓、柳之文李、杜之詩,未嘗無所夲而曰〔唐人妙處正在無法〕,豈其然哉拙者字比句擬,剽竊成風幾乎萬口一響,若此誠陋然曰〔信腕信口,皆成律度〕亦終無是理也。即如石公所稱:〔古有以平而傳者如『睫在眼前人不見』之類是也;以俚而傳者,如『一百饒一下打汝九十九』之類是也;以俳而傳者,如『迫窘詰曲幾窮哉』之類是也〕雖傳正傳其醜耳,如西施與嫫姆並傳遂謂嫫姆與西施並美耶?
石公曰〔古之為詩者有泛寄之情,無直書之事;其為文也有直書之事,無泛寄之情晉、唐以後,為詩者有贈別、有敘事為文者有辯說、有論敘。架空而言不必有其事與其人,是詩之體已不虛文之體已不能實矣。古人之法顧安可概!〕予以信如所云,則商、周十五國之篇止囿比興而無賦;湘累紉椒蘭,園吏之言鵬绠皆實有是事,亦不儘然矣至盛推宋詩文,謂〔其中實有可以起秦、漢而軼盛唐韓、柳、え、白、歐則詩之聖,蘇則詩之神陶僅取其趣,謝僅取其料李、杜稍假以大〕,似猶出六子之下甚至以〔明詩文無一可傳,可傳者僅《劈破玉》、《打棗竿》、《銀柳絲》、《掛真兒》之類〕此則古人無舌,不能起之復言然後人有眼,中郎亦不能遮之盡黑也予鉯蹈襲者王莽法《周官》也,屏棄者亦秦人燒《詩》、《書》也石公從陝還,亦自知悔而年已不待。其弟《柴紫書序》中屢言之可謂善自救敗。獨恨其鋤莠不盡尚留俟後人耘耨耳。
鍾氏《詩歸》失不掩得得亦不掩失。得者如五子開蜀道失者則鐘鼓之享鶢鶋。大率以深心而成僻見僻見而涉支離,誤認淺陋為高深讀之使人怏怏耳。然其持論亦偏曰:〔詩以靜好柔厚為教者也,豪則喧俊則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