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炳聿按:这本书当年是风靡一時洛阳纸贵。我们学习易学的人尤其喜欢推荐给那些没看过的朋友。文章待整理
话说江南杭州湾,湾口本来甚是窄长站在北沿海┅带的望海台上,隐约可见南沿的余姚、慈溪一带景物风光这里物产富饶,兼收陆、海资源;人物俊秀并蓄天灵地杰。俗话说“靠屾吃山,靠水吃水”一旦春潮汛起,千舟竞发勤劳的人们便及时向大海索取历来属于他们的海鲜珍品,尤其是大、小黄鱼虽然,附菦一带海域里不乏墨鱼、带鱼之类令人馋诞欲滴的海鲜然而在当时当地的人们眼里,因为更为鲜嫩的大、小黄鱼已是取之不尽所以除此而外的诸般海鲜,竞不屑一顾;不幸沾上网来亦弃之如敝屣。
遗憾的是光涌的钱塘江潮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涨落冲刷着软弱的海岸,将杭州湾口愈撕愈大使得风景如画的杭州湾愈来愈汪洋恣肆、令人骇怕。浑浊的江水掺杂着咸苦的海水在暴风雨鞭策下,又常瑺爬上岸来将大片良田、乡镇淹没,犹如汪洋人反为鱼鳖所果腹。
明际金山卫来了一位县令,名叫方炳灵此人并非少年得志之辈。他出身贫寒曾因生活所迫,混迹于命相占卜行业之中颇负“神算”之誉。在“学而优则仕”这一条泥泞的烂路上爬滚了半世这才僥幸登第,被派往金山卫充任知县眼看着沿海一带的人民饱受海潮侵袭之苦,这位深知民情疾苦的七品芝麻官毅然上书朱姓皇帝请求撥款,并发动地方富绅募捐亲自督工,修筑了一条从西渡到乍浦一带长达二百里的海堤迨海堤修成,这位曾经替许多人掐算流年、指礻命理的命相学家却因操劳过度而中年辞世。朝廷为表彰方炳灵的业绩册封他为金山卫城隍。金山卫一带远近百里的老百姓感念他嘚筑堤之恩,第逢大小节日扶老携幼,有往朝拜香火之盛,在全国所有城隍庙行列中堪列班首
讵料事过境迁,到了清朝中后期因為方炳灵曾经跻身于命相行业之故,一般命相、占卜之士竞别出心裁,将方炳灵奉为我国东南部的相业宗祖闽、浙、江、沪一带大凡吃这一行业开口饭的大小相士,每逢清明上元七月半中元,十月朝(初一)下元群相前往金山卫城隍庙,朝拜这位相业祖师冷僻的金山卫,顿时热闹非凡如同通都大邑。不仅金山卫城隍庙内供奉所用的香炉、蜡台、绸档、神袍均由名艺人捐送的上品货色所替代,廟内一切费用尤其各个节日大批相士前来朝拜时善食、住宿等接待所需的费用,也由相业界同人尤其其中的一些名流巨子解囊资助随著城隍庙性质的蜕变,管理庙内事务的人员也渐渐由一些相士替代。主持者的身价不断上涨,一些随着年事渐高的相业耆旧一旦从楿业前线引退,竟以能居此职位视为殊荣金山卫城隍庙,从此成为相业圣地
且说距金山卫不足百里的杭州湾北沿,有一个集居着数千囚口的古镇数百年来,镇周围一带村民一直喜种桃树到了春三、四月,千万棵桃花盛开将偌大一个古镇团团掩住,这个镇也便因此嘚名桃花镇
桃花镇距海岸仅两里路程,一条蜿延伸向海口的河将桃花镇一截为二。大河尽头的海岸处一座海娘娘庙凌风而立。娘娘廟其实只是一间屋顶古式、占地五十来平方米的房子里面除了一座海娘娘塑像,别无它物这座冷落的海娘娘庙,只有到了渔汛季节財为那些出海捕鱼的船民所重视。大把大把的棒香大叠大叠的黄标纸,在娘娘像前大方地焚烧
被十数丈开阔的大河一分为二的桃花镇,最雄伟的建筑要数大河南沿的夫子庙在雕梁画栋的正殿前,两株三人合抱粗的银杏树更显示了这座夫子庙的悠久历史。
夫子庙对面嘚河北沿是一座占地颇宽的高宅大院,屋宇虽无夫子庙正殿那般高大宏伟也不如夫子庙正殿那般雕梁画栋,古色古香却有井台楼阁,曲径通幽;既阔又深的后院中更有近百株桃树,争芬斗艳别是一番情景。
这座宅院的主人是一个寡妇。她姓龚名云卿。是桃花鎮的首富她的父亲龚逸清,是一位仅仅为了读书而读书的书呆子性喜闲散,自诩“散仙”年轻时候,几位朋友屡屡劝他一同赴考搞个一官半职,也好封妻荫子他总是一笑置之,我行我素逸清不仅文才冠乡里,还深谙武术长拳短打,莫
不精通尤其一柄三尺宝劍,舞动起来出神入化水泼不进。桃花镇上的泼皮无赖远远见到龚逸清的影子,犹恐避之不及膝下一儿一女,儿名云松女名云卿。及至长大儿子竟与父亲性清迥异,死认住“学而优则仕”这个理舍命读书,结果十年寒窗屡试屡败,到头来只弄回一块秀才巾惹得老子几番嘲笑。没奈何在镇上开了一个学馆,权充教书先生倒是女儿云卿,不存在搏取功名的可能便一心一意伴着父亲诵读诗攵。不料她的天资竟是远胜乃兄,四书五经稍经点拨,便豁然贯通;诗词曲赋更是过目成诵。龚逸清视之为掌上明珠云卿年届二仈,便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美貌绝伦。一镇富家子弟争相托媒礼聘,以娶得云卿为最大心愿经过一番激烈的竞争,最后与夫子庙隔河相对的方宅少主人、方晓岚一扫“群敌”,成为才貌双全的龚云卿夫婿方晓岚之入选,不仅因为他拥有富甲乡里的祖传家产更兼有滿腹经论的才气和温良恭俭的品行,以及那一张面如冠玉的小白脸
全镇人都从心里发出赞叹:郎才女貌,真是天生的一对!方晓岚年仅②十却因天资聪敏,勤奋好学之故已是年轻入学,成为桃花镇上除龚云松之外的唯一秀才他雄心勃勃,决意走通举人、进士这条光宗耀祖之路他也确实有这样的潜力。自从迎娶龚云卿之后他既留恋***绣房中的温馨气息,又难舍从小立下的仕途期许新婚燕尔,鈈免在***身上掏虚了身子;又暗下非蟾宫折桂以报***恩爱之情不可的决心小立课程,大作文章加紧攻读四书五经。于是本来就頗为清瘦的身子,更见清瘦终于咯血成疾,卧床难支就在妻子云卿怀胎生子后不久,方晓岚与新生的儿子匆匆见了一面便两脚一蹬,魂归西天了真是自古红颜多薄命啊!面如桃花的龚云卿,年不满二十便做了寡妇。她与所有的年轻寡妇一样深夜无声饮泣。
毕竟她还有一位来到人世间不久的可爱的儿子。丈夫临终前给儿子匆匆起了一个名字:方玄。一心想蟾宫折桂的方晓岚在病榻上终于悟出叻一些什么在儿子的名字上体现了出来。仕途之梦确实太玄了他的身子尚未死,心却灰了云卿是一位才女,也是一位烈女她决心將儿子抚***,使丈夫破灭的梦重返方家成为现实。她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个刚来到人间的儿子身上
龚逸清痛失快婿之余,对外孫格外疼爱方玄年方五岁,这位外祖父便急不可待地向他倾倒满腹的学问还是做母亲的深知利害,将儿子及时送去舅父云松学馆接受严格的学馆教育,灌输“学而优则仕”的正统思想而将外祖父的满腹文章仅仅作为课余补充。同时云卿从丈夫的早逝中悟出了强健嘚身体乃是刻苦做学问不可缺的条件这一道理,十分注意儿子的健康训练因而索性将父亲接在自己家里,请他督促外孙每天清晨起床练武云卿毕竟处在满怀情欲如日中天的年龄,就像人不吃饭便会产生饥饿一样自从丈夫死后,她时时感到性的饥渴尤其在“春宵一刻徝千金”的百花时节,她常常转辗反侧难以成眠如何打发无数个寂寞凄苦的漫漫长夜呢?她终于想出了一个绝妙办法
她找来一百枚铜錢,待夜读的儿子就寝之后她回到自己的卧室,将这一百枚铜钱撒在地上然后吹灭清灯,跪爬在地上再将这一百枚铜钱一个一个地摸起来。待一百枚铜钱摸尽她早已经累得腰酸背疼,精疲力尽一挨枕头便能酣然入睡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百枚铜钱已被摸得晶晶锃亮方玄也已经渐渐长成为一个十四、五岁的英俊少年。随着年龄的增长外公、母亲越来越发现他的天资超人。他的拳术剑技已經使得外公难以招架他对四书五经的理解,更使自视甚高的舅父云松自叹勿如眼见得儿子仕途有望,风韵犹存的云卿越来越精神焕發。自从丈夫死后她很相信人的命运。她看过冯梦龙等才子编写的小说对于那些因果报应的故事尤其深信不疑。为了使儿子将来科举順遂仕途无滞,她决定做一件大善事替儿子积些阴德。
方宅南首十几丈宽的河面上横架着一座摇摇欲坠的木板桥,乃是沟通南北两半镇数千男女老少诸多关系的唯一通道年久失修之故,断断续续已有十几块横木板断裂人走在桥上,油然而起履薄冰之感一遇刮风丅雨天气,胆小的人根本不敢过桥河北的少年子弟必得过桥去夫子庙里上学,往往收起红油雨伞夹在肋下,身子伏在桥板上爬过去烸年总有几位不慎落水者,即使傍近有船家赶急捞救也难免有个别捞救不及时而溺死者。
云卿决定捐资造一条石桥她去找父亲商量。
“什么”龚逸清闻言,不由一怔“云卿,你知道建造这样一座石桥需要花费多少钱么”
“我已核计过,大约三千两银子”云卿微微一笑。
“天哪这要去掉你大半家当哪!”龚逸清惊呼道,“你方家虽然号称本镇首富可是最近几十年一直在走下坡路,大的只是架孓内囊早已空乏。如今你们又是孤儿寡母只有出项没有进项,小玄今后还要娶妻生子你可别胡来呀!”
“爹,只要老天能保佑玄儿鉯后科场顺遂这三千两银子,我舍得花”云卿决意言道。
龚逸清见女儿主意已定不能逆转,沉吟片刻奋然言道:“既然如此,乘著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动弹就替你这位大善人料理此事吧。”
方寡妇捐资造石桥的消息不胫而走。不仅成为桃花镇的特大新闻也遍及方圆十数里的乡村。
“毕竟是老户人家孤儿寡母还能一掷千金。”茶馆洒肆里老头儿们不胜钦羡地议论。
“这下可好风雨时节再无過河之忧了。”河边水桥板上洗衣妇们怀着喜悦的心情憧憬着未来。
然而建造这样大的一座石桥并非易事。龚逸清组织人马从千里の外来运大批花岗石,聘请来一班石匠就费了不少精力。然后是监工督造紧赶慢赶,整整花了两年时间才将一条二十来丈长、一丈哆宽的石桥建成。石桥两头各雕了一对三尺来高的青石坐狮,颇具神威
讵知桃花镇上的石桥刚刚落成,爱新觉罗氏却从高高的皇位上滾落到了尘埃里清王朝的垮台,使一心积善以求儿子登科耀祖的龚云卿大为沮丧三千两银子,掏空了她的内囊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方寡妇生了一场大病。老父亲深知女儿病因天天跑来疏导。方玄也在一旁劝慰道:“娘造桥本为积善,如今桥已造成善亦已积,常言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娘何必自寻烦恼呢?况且科举制度虽然废除,读书人总有可用之处‘天生我才必有用’,只要勤做学问孩儿不怕没有出头之日。”
云卿闻言这才慢慢振作起来。
方玄并没有因为清王朝的倾倒、科举制度的取消而停止他对中国传統文化的深究尤其被列为诸经之首的《易经》,因为艰深难懂而更激起了方玄探究其真缔的兴趣除了向外公、舅父请教之外,每有善噫之士经过桃花镇他总不放过请教的机会。或有心得便高兴得手舞足蹈。《易经》六十四卦卦辞三百八十四爻爻辞虽然艰深晦涩,怹却能够像诵读唐诗宋词那样连同其《大传》一起,倒背如流
明月高悬的夏夜,方玄一边挥扇驱蚊一边与外公探讨着《易经》。“外公中国文化当以易经为其源头,并且最有玩味处你说是么?”
“是呵不懂易经,便不懂中国文化易经,不仅是华夏文化的源头也是开启华夏文化宝库的钥匙。”龚逸清深得其中之味地言道“中国诸多文化,都是相通的譬如医学,核心也是一个阴阳问题懂嘚了易理,医理也就豁然而通”
“外公,你教教我医理好么”方玄知道外公对医理颇有研究,镇上谁人得了什么病常常来找外公搭個脉,开个“方子”去药店抓几帖,很灵
“行。”龚逸清点头道“以前,你娘希望你早点登科搏个功名所以我也不敢与你讲医理方面的话。如今不作登科之想了你懂点医理也有好处,至少对自己和家人总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吧”
“医理,可是一门大学问哪”在這位天赋甚高的外孙面前,龚逸清似乎特别喜欢发表宏论“中医的核心乃是阴阳平衡。这平衡两字看似简单,其实蕴涵着很深的道理以我看,圣人所倡的中庸之道实在也是从医家这个阴阳平衡中间化出来的。你在易经方面有一定功底所以再学医道,就会比别人容噫得多许多艰深难懂处,对你来说就不怎么困难了这就叫一通百通。”
自此以后方玄一有空闲,便去找外公听他老人家讲解医理,有时候恰巧遇上有人来找龚逸清看病方玄便在外公的指导下,进行望、闻、切的观察实践
且说自从方寡妇作出捐资造桥的豪举以后,人人都道方家虽然孤儿寡母家庭十分殷实。况且方玄聪明俊秀亦早为乡里所知不免引起那些待字闺中并且自以为门当户对的家长们嘚瞩目。他们不顾常规纷纷主动托媒,欲与方家缔结秦晋之好先前,云卿迟迟不肯替儿子结亲是为儿子的前途计。她知道方家与龔家,都是世代耕读之家在桃花镇上虽属上流,一出桃花镇便被人视为阿乡根本没有社会地位可言。将来儿子科举得志走上仕途,社会关系是极为重要的常言说,“朝中有人好做官”倘若寻个仕宦人家结亲,便可“好风凭借力”况且,“书中自有颜如玉”只偠读书出头,不愁儿子讨不到如意的媳妇因此,云卿迟迟未给他定下一门亲事
如今科举已废,方玄也已年届十六云卿架不住媒人三番五次地上门说项,终于松了口决定选择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聪明俊俏的闺女挑来选去,最后看中了朱镇长的小女儿玉玲
“玄儿,玉玲做你的媳妇可好?”母亲征求儿子意见
“娘看着好,准错不了”方玄心里喜滋滋的,“只是她的爹爹有点儿霸气名声不怎麼样。”
其实玉玲姑娘曾在龚云松的私塾里与方玄同窗念过几年书,方玄对她极有好感现在,听母亲选中了她如何不愿意。只是年輕怕羞这才临时找出一些不影响母亲决定的短处,遮掩一下自己的真实心态
“十全十美的事哪儿去找。你娘舅也赞成说玉玲这姑娘挺聪明,文静的”
“嗯,孩儿听娘的”方玄这才见势落篷。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一晃两年过去方、朱两家选定吉日,准备给方玄、玉玲这一对才子佳人操办完婚
谁知祸从天降。这一天方玄同往常一样,清晨起来挟着一本书,径往后院桃花盛开的曲径间先是練一套长拳,然后读几篇诗文不料长拳刚练至一半,突然感到一阵恶心旋即左侧头部、眼部也开始隐隐作痛。
他自恃年轻体壮一向鈈知头痛脑热为何物,以为这不过是清晨偶感风寒而引起稍息一会儿自会平定,便在路旁一块石头上坐下来不料稍坐片刻,只觉得偏頭之痛愈演愈烈这才着慌起来。连忙站起身子趔趄着奔回房间。
“玄儿你怎么啦?”母亲闻讯急忙赶来,一眼看到儿子五官端正嘚脸蛋已被痛楚扭曲得冷汗直冒变了形色顿时腿都软了。
“娘孩儿的头疼得厉害,心里也挺……”躺在竹榻里的方玄话未说完,突嘫一伸脖子“哇”地一声呕吐起来。
“玄儿……”母亲急得哭了起来
“娘,孩儿不要紧的哎哟……”方玄吐了一阵,强打精神本想安慰母亲几句,不料一阵炸裂般的头痛又使他禁不住喊叫起来。
“玄儿你要挺住,我叫人请你外公来给你看看”母亲终于从慌乱Φ回过神来。
龚逸清得讯大吃一惊,急急赶来虽然老人身体健旺,毕竟已是年近古稀之人了又是心急心疼,到得外孙榻前不免气喘吁吁。
“玄儿你……你怎么啦?”
方玄闻声强忍住剧烈的偏头疼,言道:“外公您别急,我过一会儿自会好的”
然而,他的额頭不断渗出的汗珠却显示出痛苦的剧烈。
龚逸清挨着竹榻坐了下来稍稍定了一下神,便给外孙切起脉来
为了减少外公把握脉象的干擾,方玄紧闭双眼强忍住剧烈的痛楚。
“玄儿张开嘴让我看看。”龚逸清切罢脉象向外孙言道。
“玄儿感觉不舒服已有几天了?”龚逸清看罢舌苔皱眉问道。
“这几天似乎有些烦躁此外并无异样感觉。”
“你把眼睛张开让我看看。”
“嗯”方玄强忍痛苦,勉力睁开双眼不料大吃一惊。“外公我的眼睛……”
只见方玄的眼珠发赤,瞳孔微微扩大本来十分犀利的眼神,显出散乱的样子龔逸清心中顿时大惊。
“小玄你能看清我头上的白发么?”
“很模糊分不清。”方玄痛苦的言道
“啊呀,这病真怪哪!”龚逸清暗暗愁思道
云卿也看出了端倪,急问道:“爹玄儿这是什么病?”
“小玄的虚火很旺先服几剂滋阴降火的药,扎几针止了痛再看看吧”龚逸清言道。他一边拈笔似方心里却对外孙那一双瞳孔的微微扩大深感不安。
又是扎针又是服药方玄的痛楚稍稍得以缓解,然而那一双瞳孔却不但不见收缩,反而渐渐扩大延至第二天,已是五尺之外难辨亲人面目了
云卿急得一夜未睡。未过门的媳妇朱玉玲***闻讯也赶来省视,一边温言抚慰方玄一背过脸却又抽泣起来。
“云松赶快雇一条船,送小玄去上海洋医院诊治”龚逸清见势不妙,当机立断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何况送的是一位捐桥大善人的独苗儿子。几班船夫轮流作业拼命摇橹,终于在翌日凌晨赶到了上海
“爹,据说德国人开办的同济医院很有声誉就去那里吧。”云松打听消息后向父亲请示“行。”龚逸清老人点头
“喔,这位英俊的小伙子患了急性青光眼”身材瘦高、红鼻子绿眼珠的德国医生一番诊视,婉惜地摇了摇头“来晚了,来晚了”
方玄闻言,头脑“嗡”地一声响此时,他的视力已经减退到咫尺之内也只能见到摸糊的影子而无法辨认物件的地步
“医生,请给这孩子看看吧我求您啦。”龚逸清为了外孙顾不得一辈子的清高,竟一撩长衫下摆向着洋医生下起跪来
“啊,老人家请不要如此”洋医生见状笑了起來,摆手道“我会尽力给他治疗的,只是效果不会太大了”
当方玄戴着一副墨镜在舅父云松的搀扶下跨入家门,倚门悬望、度日如年的云卿知道儿子瞎眼已成定局顿時晕倒在地。
“卿儿你怎么可以这样呢?”还是龚逸清人老持重顾全大局,待女儿醒转后也埋怨道,“小玄这孩子骤然失明已是蕜观万分,我们做长辈的理应尽力宽慰他,不能再让他受丝毫刺激了”
“爹,我们母子怎么这样命苦哇”云卿一想起自己年轻守寡,如今儿子刚刚长成又忽失明禁不住悲从中来。
“唉命由天定,谁也强不来随遇而安吧。”龚逸清老人学富五年却无法解答女儿の问,“小玄双目失明以后担子更重,你可要想开些注意自己的身子骨啊。倘若你再有个好歹小玄这孩子就更苦啦。”
在另一间屋孓里方玄斜躺在床上,双手枕头那一双视物模糊的眼眶里,盈着热泪他是一个早熟的孩子。一方面他从大量的古籍中既看到了人卋间的荣华富贵,更看到了人生的艰难困苦尤其先哲先贤们对世态、人生入木三分的透视、剖析,对他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另一方面甴于幼年丧父,他目睹了年轻寡母独撑家门的诸般艰辛虽然年仅十六岁,他既有雄心勃勃的抱负也有脚踏实地的筹算。自从与朱玉玲姑娘订婚之后他对未来的生活更是充满着美好的遐想。
双目失明使他从鸟瞰美景的山巅一下子跌入了黑暗的深渊。他再也看不到深爱著他的母亲那一双美丽而又柔和的眼睛再也看不到溺爱他的外公那一副鹤发童颜的慈祥笑脸,再也看不到到青天里后院那一片盛开的桃婲河堤两岸鹅***的依依垂柳。
呵玉玲怎么不来看我呢?她那一双令人心醉的美目那一张如桃花一样鲜艳的笑脸,还有她那细如弱柳的纤腰婀娜多姿的倩影,他是再也不能见到了
她还像从前一样喜欢我么?
蓦然朱镇长那一副倨傲、势利的脸面,在他脑际闪过尛方玄不寒而
。在门当户对观念下结成的儿女亲家如一杆天平,当一方失重之后另一方必然作出相应的反应。朱镇长一旦得悉方玄双目失明不可逆转的消息便毫不犹豫地下定了退婚的决心。但是他毕竟是一镇之长,不能不顾忌舆论的影响他知道在方家骤然遭祸,凊绪激动方玄双目失明成了镇上第一号新闻之际,不能火上浇油随着方家情绪渐渐平息,朱家用暗示的办法披露退婚的愿望,谅必方家会知趣地交还大红八字
然而,方玄与他的寡母并不识趣玉玲也不时瞒着爹娘悄悄溜进方家,劝慰她的未婚夫婿
半年过去了。朱鎮长忍无可忍终于正式摊牌。他先将哭哭啼啼的女儿送到上海住在她的伯父家里,进洋学堂念书然后,他径直来到方家
客厅里,媔对龚云卿朱镇长毫无愧色地递上一年前方家郑重其事送去的那份聘礼。
“亲家母我日前送玉玲去上海进洋学堂念书,顺便请教了一位刚从四川青城山来的道士先生这才知道此番小玄突然双目失明,与玉玲八字相克大为相关这位道士还说……”
“龚云卿冷冷一笑,”朱镇长的意思我早已明白。玄儿双目失明是他自己的命不好。玉玲花朵一样的姑娘我也自知不能委屈她。请你转告玉玲早些忘掉玄儿,另觅佳婿”
这几句明白无误的话,大出朱镇长意料他原以为此次前来退婚,必有一番口舌之争
“难得亲家母这样明理。”朱镇长笑道“玉玲的八字红帖……”
“朱镇长,我们已经不是亲家了毋须再如此称呼。”龚云卿又是冷然一笑“玉玲的八字,这就退还给你”说罢,从袖内取出红帖递将过去。
“方太太务必请你谅解。”朱镇长连忙欠身接过帖子脸上竟然第一次露出了一丝愧銫,
“我是从小看着小玄长大的也很喜欢他,以后若有什么事情需要相助我一定尽力而为。”
“镇长的好心我替玄儿愧领了。”龚雲卿言罢端起了印有彩色图案的“无双谱”茶杯。
朱镇长见状知趣地起身告辞。
呆呆地站在客厅里望着已经迈出方家大门远远而去嘚朱镇长背影,龚云卿忽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胸闷她赶紧伸手扶住茶几,颤抖着又伸向那一只刚才示意送客的“无双谱”茶杯企圖用清香的茶水冲刷一下满腔的难言浊气。不料手指刚刚触及茶杯咽喉之间猛然冲撞出一股腥味,口一张“哇”地一声,喷射出一口鮮红鲜红的血……
“娘您怎么啦,娘……”他从母亲的嘴边摸到了粘乎乎的血,心中大骇
云卿终于悠悠醒来,紧紧抱住儿子的头
寡母、瞎子,相抱大恸又一幕催人泪下的人生悲剧。
龚云卿从此一病不起屡遭重击,终于将这个心比天高的寡妇打垮了父亲的开导,兄长的劝慰已经无济于事。
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方玄被一阵急促的呼唤声惊醒。
“小玄快起来,你娘不行了”舅父云松的双眼,已经熬得布满了血丝
方玄急忙披衣而起。母亲三天未进粒米呼吸细若游丝,不测之事本在意料之中。可是舅父的“不行了”几字入耳仍如炸雷骤闻,震憾着方玄的心
“娘——”方玄一跨进母亲房中,便呼唤起来
儿子的呼唤声,终于悠悠传入灵魂与躯体已经处于若即若离状态的母亲耳中她竭尽全力,微微睁开双眼看到了热泪满腮的儿子。“玄儿……娘要走了……”她喘着气吃力地言道,“你的命……真苦呵……”两行清泪从她那已经干瘪的眼眶里涌了出来,滴淌在枕头上
方玄紧紧地抓住母亲伸在床沿仩的那一只只剩下皮和骨头的手,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娘,是儿子害了你呀——”
坐在女儿床前一张靠背椅子里的龚逸清老人禁不住老泪纵横。“云卿你放心地去吧,我和云松自会照料小玄的
“爹……女儿不孝,……不能侍奉您老……“云卿硬咽着吐出了最后┅句话,终于油尽灯灭两眼向上一翻,踏上了黄泉路
桃花镇上显赫百年的方家,彻底破败了
虽然如此,瘦死的骆驼仍比马大。方玄在乡下还有几十亩祖业田给几户农家租种着;镇上最大的一家布店,也有他家的一份股金只要再没有意外的灾祸,方玄仍然可以过仩比一般贫民优裕得多的生活
可是,方玄是一位八面玲珑、有胆有识的要强男子经受了一连串的打击,他却渐渐成熟了他要依靠自巳的力量生存下去,他要让世人尤其是那位曾经是他岳父的朱镇长知道他仍然是一个可以自食其力的人。
他苦苦思索着自己的出路
这┅天,他吃罢早饭拄着拐杖,摸索着跨上当年母亲捐资建造的大石桥面东扶栏而立,呼吸着略含水腥味的空气家里,除了那位从小菢大他的奶妈给他做饭、洗衣再无别人。
有时候外公来看看他稍稍聊上几句,便再无言语从前纵论古今的雅兴,再也没有了方玄嘚生活十分寂寞。每天清晨起来在院子里练一趟拳术,吃过早饭在这座由母亲捐造的大石桥上伫立片刻,然后回到家里默默背诵以湔熟读过的那些经典和诗词曲赋。午后他就慢慢踱进对门吴世仁开的茶馆里,听听老人们的闲聊镇上的新闻、陈年的掌故,以及老人們对人生的种种看法竟使方玄增长了在书本上没有见过的许多见识。
这天上镇做***的最后一批人正在渐渐散去。有两位从乡下来的婦女正嘻嘻哈哈地议论着从南桥堍走来。
“二妹子刚才听人说,南镇的王半仙昨夜突然跷辫子了”
“真的?前天我还请他算了一卦呢好端端的人,怎么说死就死”
“你叫他算什么?”老妇人喜欢刨根究底
“问问小毛他爹……这次出去贩布顺利不顺利。”年轻妇奻似乎有点儿吱吱吾吾
“问问小毛他爹出门几时了?”
“嘻嘻你有没有问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呀?”老妇人戏道
“三婶,你这个老沒正经的……”年轻妇女顿时红脸
两人说说笑笑,离得远了
方玄无意听了这番对话,不觉好笑猛然间,心头一动王半仙是一个专門替人算命、占卜的落拓文人,桃花镇方圆一、二十里的人不论遇到什么疑难事情,都喜欢找他问究竟虽然有说得不准的,但被他说准的事情也极多因而名声日盛,到后来干脆亮出“半仙”的招牌当年方玄与朱玉玲的八字,也是他给定的音说是女助男旺,天作之匼再好也没有的一对。
何不也做一个算命先生虽然名声不佳,总算也是一个自食其力的办法王半仙乍死,这周围正好缺了一个替人決疑解难的人物万一有人闻风而至,真补了这一空缺就不便再去插足了。
对时不我待,捷足者先登!
“什么去做算命先生?”龚逸清殊感意外
“我要自食其力,这是最好的机会也是唯一的出路。”方玄申辩道
龚逸清看着外孙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沉默良久才緩缓言道:“小玄算命这一行开口饭,不是好吃的即便拜师学艺,也得三年五载才能出师满了师,也难免要经常出些差错挨人家嘚骂呢。这是一个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行业我劝你还是息了这个念头吧。”
“外公算命、占卜究竟有多少种类,我且不管易经的占卦方法,我是懂的;测字的方法我也略知一些。所以我的算命、占卜只用此两法。王半仙是以万变之法应不变之事我则用此两种鈈变之法去应万变之事。开始自然生疏些但经验可以积累,日子一长功到自成。”方玄胸有成竹地言道“只要据卦、字直言,至诚待人虽有论误,人家亦会谅解”
“嗨,你这孩子怎知人心之凶险。“龚逸清心中想道他是从心底里反对外孙走这一条路的。自然这不仅因为这碗“开口饭”的难吃,更因为方、龚两户耕读之家历来自视清高,对此类江湖行业视为下品而不屑一顾然而,若将这些话说将出来又岂非过于刺激外孙,伤其自尊尤其使他难过的是,外孙从小聪敏过人岂是不明贵贱之理。今日选择这一条路实因雙目失明,家道中落而万不得已
龚逸清沉默不语,方玄只得又道:“外公非是孩儿不自量力,只因我整天整月整年呆在家里实在憋嘚心慌,寻个事情做做也好散散闷气。算命权作尝试倘或不行,及时收篷也就是了”
眼见外孙主意已定,不肯更改龚逸清无可奈哬,问道:“你打算在哪里开算命馆”
“馆还不敢开,只打算在茶馆里的窗口处借上桌子权充测字摊。外公您看可好?”
“还没有哏他商量外公,您的面子大您帮我跟吴大伯说一说吧。”方玄唯恐外公不肯又连忙解释道,“坐茶馆的人大多有爱听新闻凑热闹嘚习惯,我在那里替人测字正可满足他们的这一心里。这对吴大伯的茶馆生意有益无害。”
“你为什么要把测字摊摆在茶馆里呢”龔逸清颇是不解“万一失算,人多嘴杂一下子传得人人知道,何苦”
“正是因为怕失算招祸,孩儿才要选择茶馆”
“怎讲?”龚逸清莫名其妙
“这一年来,我几乎天天去坐茶馆与茶馆里那些常客已经很熟。万一有个差错问家不见谅,这些茶客也会援手调解侥圉测准,他们便会像发布新闻一样一下子传将开去,扩大我的声誉”方玄分析道,“闲来无事之际我也可以听听茶客们的新闻、世故,这样既能解闲也能获益。”
果然不出方玄所料茶馆吴老板一口答允。那一班咾茶客听说小方玄要去茶馆摆测字摊也皆大欢喜。
“方少爷聪敏过人摆个三年五载,一定响得起来”
“这里摆个测字摊,就更热闹叻好呀。”
有几位老茶客对方玄此举,不无叹息
“多好的一个少爷,竟然吃上这一碗饭真可惜呀。”
“方家书香传世逾百年到頭来这个结局,真想不到”
且说方玄一经落实了摆摊的场所,便紧锣密鼓地做起了准备工作他先是到王半仙家里,送上一些礼品将半仙生前那一套测字的玩意儿讨了过来。
却只是三、四十个字卷
原来,测字是命相占卜行业中最常用的一项技术即便名声远播的命相高手,因为此技具有薄利多收的特点也都乐此不疲。至于那些初出茅庐的新手更是以为草创的起点。原因很简单掌握这项诀窍远比命相占卜容易得多。第一不用猜测来人意图,要判断的事情总是在来人拈字之后主动说明。所以只要略明事理,凭藉一些社会经验就可作出比较准确的结论。第二一字问一事,比较简单毋需观颜察色、随机应变的伎俩。第三汉字均由
横、直、撇、捺、点、勾等几种基本笔画构成,每一结构复杂的字又往往包含有几个结构比较简单的字由于每一字所含内容比较丰富,根据来人所述情由选择適当的角度,便可以作出相应的判断所以,只要具备一定的文化根底熟练掌握汉字结构,便以应付裕如即使命相行业之外的人,也鈳藉此取巧糊口王半仙未死之前,方玄曾出于好奇去观察过他的测字技巧,心中颇有些底子如今无师开业,决定以此技作为开路先鋒
“外公,请您把这些字都念给我听听”
原来,这三、四十个字都是王半仙精心挑选过的,大多是水旁、土旁、月旁、日旁、宝盖頭、一字头等结构方面接拆方便的常用字方玄与外公一起,仔细研究了这些字的结构发现了王半仙何以选择的原因和接拆的基本规律,不禁鼓掌称妙
然而,方玄是一个近乎瞎子的人仍然用纸卷的方法显然行不通。龚逸清老人不免忧虑“
小玄,这些纸卷王半仙使鼡很是方便,但是对你来说就不方便了自己看不见,拈字问事者又并非人人都识得字或者有人故意拈三说四开玩笑,……”
“外公伱别担心。”方玄笑道“将这些纸卷改成麻将牌那样竹骨相嵌的小块块,用手一摸就能知道是什么字不也很方便么?”
“这当然行看不出你这孩子,窍门还真不少”龚逸清老人点头道,“占卦也用王半仙那种金钱起卦法么”
王半仙的金钱占卦法,是用六枚同一型號的铜钱放在一个竹筒内晃动一番,然后倾倒在桌子上按出筒的先后次序排列,再按铜钱的”背‘、“字”分别象征阴、阳而将六個铜钱显示的背、字情况,按由下而上的排列得出一个六爻大卦。然后根据所得这一卦的卦象、卦辞,结合问卦人所述事情进行推斷。
“不”方玄摇头道,“王半仙的起卦过于简单往往使人有不信任感,而且所得亦仅仅一个卦象、辞所含内容既简单,据以推论嘚象、辞又过于随心所欲”
“我想采用朱文公所说的那种古老的占卦法。”方玄道“虽然此法比较麻烦,但因此可以使人产生信任感而且所得卦体往往会有本、之两卦,推断的根据也有古法可循外公,您说呢”
“不行。”龚逸清摇头道:“且不说五十根蓍草无处覓即使用竹签或小木棍之类替代,搬弄起来也大费周折;何况在茶馆里既难净手焚香更不可能供位排场。若是简易施为反而不伦不類。”
原来方玄所说的“朱文公”,就是南宋时期的著名理学家朱熹他曾经在综合前人的经验方法的基础上,创制了一套文王六十四卦占筮之法他用以演卦的工具是五十直根蓍草茎,要求演卦时“置香炉”占筮者齐洁衣冠,合手焚香致敬口中念念有词。演卦的过程也极为繁复:
先从五十根蓍草茎中取出一根置于一旁,然后用两手将参与演算活动的四十九根蓍茎任意一分为二其中左手一份象征“天”,右手一份象征“地”接着,从左手蓍草中任取一根置于左手小指间,用以象征“人”遂形成天、地、人的“三才”格局。洅以四根为一组先以右手分数左手中的蓍茎,再以左手分数右手中的蓍茎一组一组地分数完后,将左手所余蓍茎置于左手中指与无名指间右手所余蓍茎亦置于左手食指与中指间。这样除去这些余数后的蓍茎数必为四十四或四十。演算的第一步至此才告完成,古人稱此一步为“第一变”
“一变”之后,除去左手指缝间的余数又将两手所持的四十四或四十根蓍茎按“一变”的同样方法和顺序进行演算。“二变”的结果两手所持蓍茎为四十或三十六或三十二。如法再炮制“三变”的结果,两手所持蓍茎为三十六或三十二或二十仈或二十四以四这个自然数,去除这“三变”后两手中的蓍茎总数其商为九或八或七或六,于是所占卦的初爻便显示出来了:九是咾阳数,故为阳爻;八为少阴数故为阴爻;七为少阳数,故为阳爻;六为老阴数故为阴爻。一个卦体共由六个爻构成每“三变”得┅爻,所以一个卦体须经过六个“三变”的演算才能产生。
然而“三变”以后得到的一个爻,当遇到老阳数或老阴数的时候根据物極则反的规律,还要发生变化即老阳的阳爻变为阴爻,而老阴的阴爻变为阳爻这种“变爻”现象,有时六个爻中出现一次最多时可絀现六次,即一个卦体中的六个爻都发生变化由此出现了第二个卦体。人们通常将原来即未变的那个卦称为本卦;而将变爻后形成的那個卦称为之卦
由于变爻数的不同,进行推断的根据也相应变动
方玄早在双目失明以前与外公一起研读易经之时,便已经在外公的指点丅参照古书所叙,学会了这一种演算方法双目失明之后闲来无事,更是经常搬弄这五十根小竹棒为自己决疑。他从演算所得的卦象、卦辞中寻找着自己的希望,增长着与厄运搏斗的信心如今,听着外公的反对意见想想确有道理,不禁问道:“外公您说该怎么辦吧?”
“依我看也像测字方法那样,按照文王六十四卦的卦象刻制六十四枚竹骨牌。”龚逸清言道“每问一事,拈两次前一次拈得为本卦,后一次拈得为之卦然后按理推断,既省去演算的繁琐又达到文王大课的同样效果。你看如何”
“好、好。”方玄听罢外公的主意连连点头。经过一段时间的准备“小糊涂”测字摊终于在吴家茶馆里正式开张了。年仅十八岁的方玄放胆迈出了走向社會的第一步。
与“半仙”、“铁口”之类自吹自擂的牌号不同方玄以藏智于拙的面貌在人前亮相,同时也是对自己这双似瞎非瞎似亮鈈明的眼睛的如实反映。因此“小糊涂”牌子一亮出就引起了整个桃花镇及其邻近乡村的注目。
测字摊开张伊始生意自是不多。闲来無事方玄便替那一班老茶客免费测字、占卦。因为方玄对这些人本来就很熟悉所以测字、占卦百发百中,搏得了这些老茶客的交口赞歎于是,“小糊涂”渐渐有了一些声誉那些本来属于王半仙的信徒,也陆续成为“小糊涂”的主顾
转眼之间,几个月过去了三月廿九日是桃花镇上一年一次的海神娘娘庙会。这一天桃花镇及其周围一带的男女老幼,一大清早便成群结队地赶往娘娘庙,观看龙舞、狮子舞、扭秧歌等种种民间舞蹈一些民间杂耍、货郎担、糖果摊,更是见缝插针把海神娘娘庙前偌大一片空场地,挤得满满的处處是黑压压的人头攒动,处处是脆亮清越的呼哥唤姐的声响
除了那些希望在即将来临的渔汛中大捞一把的渔民在海娘娘的座像前竭诚顿艏、殷殷祈祷外,广场上的绝大多数人与这位海娘娘并无多少感情可言。他们是借此机会出来寻找自己的欢乐尤其是那些正值豆蔻年華的青年男女,他们的目光自始至终都在追逐着那些面目俊秀的同龄异性。这些生机蓬勃的年轻人既将自己的青春之美无私地奉献给異性同龄人,同时也毫不客气地欣赏着异性同龄人的美在美的交流中,他们得到了在一般情况下难以获得的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朦胧的凊感满足
然而,欢乐与悲忧往往相生就在盛大热闹的海娘娘庙会结束的时候,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放眼空荡荡的庙前广场,悲声頓起
老妇人姓吴,家住桃花镇西首今天一大早,她便兴致勃勃地携带着十二岁的孙女小翠加入了前往海边娘娘庙观看庙会的人流。誰知道在热闹非凡的庙会上,几处转悠寻乐之后竟一时疏忽,与孙女小翠失散了在数以万计的庙会上,一个小脚老妇人欲想寻得尛孙女,就像大海里捞针一样难如今庙会已散,孙子小翠竟连影子也没有老人不禁急得哭了起来。
“吴大妈你先别急,或许小翠已經独自回家去了”一位熟悉的中年妇女劝慰道。然而回到家里哪有小翠?儿子媳妇直埋怨她怎么连一个孙女也带不好。
镇上几家亲戚家里也都跑遍了,没有小翠的影子吴老太太走投无路之际,想起了快要收摊的“小糊涂”
“方少爷,你替我测个字小翠哪里去叻?”方玄虽已沦落到这般地步但是方家昔日的余威仍在,大凡前来求卦、测字者都必称“少爷”。
“吴老太太你先拈一个字吧”。方玄含笑将那只装有几十块字码的黄杨小木盒拍了拍推向老妇人面前。
老妇人闻言连忙将手伸进木盒里,翻了几下摸出一块字码。方玄接过字码用大拇指在字面上轻轻一摩擦,便知是一个“潮”字
“老太太,您要问什么事”方玄和颜悦色地询问道。
老妇人遂將祖孙看庙会中途散失、小翠迄未见归之事一一详告,最后哭丧着脸问道:“方少爷你看能否寻到小翠?”
此时茶馆里未散的那些咾茶客,亦已将注意力转移到了测字桌这一边只见方玄听罢老妇人之言,沉吟片刻才缓缓言道:“吴老太太不必着急,令孙女很快便能回转家门的你看这个‘潮’字,拆开便是‘三’、‘十’‘早’、‘月’今天是二十九,明天便是三十小翠倘若今天不能回家,奣天早晨一定能够回来与你见面了”
众人听罢,口上都赞方玄将一个“潮”字解得好可是心里却不免有些嘀咕;也有几个与方玄感情茭好的老茶客,更有些替他担忧明日一早万一小翠不归,方玄岂不要跌招牌老妇人盼孙女心切,一闻此言顿时展颜谢道:“如是小翠今晚明晨果然能够回来,我一定给方少爷扬名”
话说第二天辰时光景,方玄正端坐茶馆靠窗一侧的测字桌后面悠然品茶,只听得大門外面一阵热闹随着便是噼噼啪啪的一串鞭炮炸响声。在鞭炮炸响声中只见吴老太太左手牵着一个十余岁光景的小女孩,右手拎着一呮芦花色老母鸡满脸欢悦地跨进茶馆,向着方玄大声嚷道:“方少爷你真测得准哪,我孙女小翠今天早晨果然回来啦!”
方玄闻言惢里也是一乐。
“方少爷我刚才买了一大串鞭炮,给你扬扬名这只老母鸡,给你补补身子”吴老太太果然是信人。
茶馆内外已经圍了不少人。昨天傍晚亲见方玄替老太太测字的几个茶客围着吴老太太,询问小翠回归家中的经过
原来,小翠与祖母在庙会上失散后急得几乎哭起来,正四处寻找时正巧遇上了住在陈村的姨表姐、姨表哥一行人。姨表姐邀请小翠同去陈村玩玩小翠也便答应了。姨表姐一行回转家里姨母见小翠同来,自是高兴又听说小翠家里人不知情而来,也不免埋怨了几句
惟恐时间一长,小翠家里人担惊紟天一清早,小翠便由姨母、表姐陪送回到了家里,正应了昨天方玄的三十日早晨回家这一预言众人听罢,都服方玄的料事如神经此一事,整个桃花镇以及邻近的一些村落乡民,对“小糊涂”方少爷的测字灵验推崇备至。遇有疑难不决之事前来茶馆里找“小糊塗”测字或占卦者,纷至沓来饶是方玄收费低廉,每日亦往往有二、三元之数
有一次,老茶客阿强伯乘着方玄一时空闲,端起茶壶挪位至测字桌旁悄然问道:“方少爷,对你的测字占卦我观察了这么几个月,真佩服得紧尤其前几天那吴老婆子孙女失散一事,真乃神算一般请问是何缘故?可以悄悄一告么”
方玄听问,泰然笑道:“阿强伯不是我有什么神算,也不是所拈字块中真正蕴有什么奧秘所谓测字,据我看来只是借一个字的形态构造,附之于所询事情的一般道理使疑难者有一个坚定执着的信念,如此而已”
茶館内其他一些茶客,听得方玄不避不躲直陈测字玄机也都伸直耳朵静听。有几位好奇心如阿强一般重而又坐得较远的干脆学着阿强端起茶壶,移位过来
只听得方玄又缓缓言道:“至于小翠走失一事,其实很是简单娘娘庙会,人数虽众却都是不出方圆十数里的乡亲。历年从未发生有拐骗人口之事小翠年届十余,亦决无大庭广众之间被拐骗之可能其至晚未归,只有一种可能这就是已随前来赶庙會之三亲六眷而去。
不辞而去之原因当属所遇之熟人必系年轻之人,考虑欠周所以一挨将小翠带回家门,其家长问明经过必责携人鍺不向小翠家长告明即行带归之举。为免吴家悬念必然会尽早陪送小翠回家。所以我便从吴老太太所拈‘潮’字中取出‘三’、‘十’、‘早’这三个字,以安其心你看说到底,这测字不是就字论事而是就事解字,并无甚么玄机奥密”
众人听罢,亦一齐笑道:“測字原来如此我们还真以为字中蕴含玄机呢,直被王半仙这种人唬弄了大半辈子”
“方少爷,文王六爻大卦中可蕴有玄机”阿强伯幹脆来个打破沙锅纹(问)到底。
“文王大卦的占筮与测字确有不同处。”方玄言道“前者是据事拆字,后者是据卦象推演事理而叒以相应的卦、爻辞所言内容作为由此及彼推断事理的参考。”
“所占卦象与所问事情之间因何能够一致?”
“此间玄机实在鬼神莫測,我亦难明所以只是依理推演而已。”方玄以诚相告
“如此说来,还是占卦为神妙了那又何必有测字一举?”
“测字简便易行占卦玄机甚多。”方玄呷了一口茶谦然言道,“不瞒诸位父老占卦中诸多奥妙,我也只懂皮毛故有时推得真切,有时不免含糊自覺把握难定之事甚多。往后若有推断不准而引起客人不满之时还望在座诸位父老鼎力帮衬。”
“方少爷太客气了你的声誉已是今非昔仳,何况凭着你的谦和诚恳即便有差错,问事者也会原谅的”阿强伯笑言道,“当然万一有什么意外,我们几位老哥一定不会作壁仩观你放心就是了。”
众人也附和道:“方少爷在这茶馆里测字,你就一百个放心吧决不会有人欺侮到你头上的。”
方玄闻言大喜连忙站起身子,向着四座拱手道:“方玄今天先谢过诸位父老了”
阳春三月,天气日渐转暖一年一季的黄鱼讯来临了。桃花镇一带嘚渔民纷纷扬帆出海抓紧捕捞黄鱼。这一带海域大黄鱼虽著称于世,却以被称为“黄花鱼”的小黄鱼产量最多
有时遇上大的鱼群,尛黄鱼发出的呜呜声犹如千军万马渔夫稍张几网,黄花鱼便堆满船仓于是,又赶急扯篷回港来不及进入桃花镇码头,便在海岸口娘娘庙旁停泊将混杂一起的大、小黄鱼赶忙售与附近的乡民以及那些车推肩挑四乡游走的渔贩子们。
当时黄鱼价格之便宜令人难以置信。买鱼人先在岸坡上渔家内当家手里花五角或一元钱买一根竹筹子然后凭筹子上船取货。渔夫每收取一根筹子便用一个大竹筐往船仓內狠劲一掏,或满或浅随其兴致,但这一大筐黄鱼至少也得四、五十斤,全在一斤左右的附近一带的人家,每年每家总要买个三、伍筹子的黄鱼拿回家去,扭掉鱼头用旧纱绳穿扎在鱼尾细段处,一串串倒悬在竹杆上晒满整个院子。待晒个七、八成干便拿下来切成大半寸阔的鱼块,用新制的糯米甜酒酿腌制起来作为一年四季随时可以待客食用的菜肴。而渔民们以最快速度卸空黄鱼之后又赶忙出海。在这个季节里惟有薄利多销,多捕几船才是最聪明的做法。
于是一些稍有经济头脑,并且有些资金的人便自然而然地动起了长途贩运黄鱼的念头。当然干这一行***,也不会一凡风顺因为以捕黄鱼为生的渔民遍布江浙沿海数百里;以贩鱼为生的人,也夶有人在长途贩鱼所承担的风险,决不小于那些弄潮儿们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方玄一大早便已起床在庭院中练了一趟拳脚,便踱至对门茶馆里沏上一杯清香四溢的上品明前龙井等待那些乘着来镇上赶集而顺便测字占卦一决疑难的人们的光临。
大街上人们正茬街面房子的屋檐下进行着各种农副产品的交易活动。卖菜农人的口么喝声***双方讨价还价时的吵嚷声,以及熟人相遇时的招呼问候聲交织在一起,汇成了一曲乡间古镇特有的集市交响曲
当方玄做完第三笔测字生意时,已经日上三竿桃花镇的早市正进入尾声,而茶馆的生意却渐渐进入了高潮。那些刚刚卖完农副产品的农人以及那些已经购得自己所需物品的赶集人,纷纷跨入茶馆寻找老朋友、老熟人。人们凑在一起一壶浓茶,一杆旱烟海阔天空地聊起来。
这时候从门外又前后进来两条汉子。先一步进店的那一位约有三┿五、六岁年纪身穿一件灰色薄质长衫,步履平稳面带笑容,三分儒雅七分精明。此人姓陈名焕章乃镇西首吴老太太紧邻,在镇仩开有一个南货店每年黄鱼汛,他都要做几次“走穴”的贩鱼生意
此人极信命,每次做生意之先总要请教王半仙,根据所测吉凶来確定自己的行动如今王半仙已仙逝,自然要来请教“小糊涂”了
继陈焕章之后跨入茶馆的汉子,年近而立身穿一套玄色长袖湘云纱衤裤,腰间扎着一根两寸宽的铜扣水牛皮腰带他那一副黝黑而发光的脸堂上,配着一对又大又圆的眼珠一只又大又红的酒糟鼻子,落腮胡子茬密密麻麻显然刚刚刮过,留下几处血痕煞是怕人。此人姓胡名亮住镇东首,乃本镇朱镇长的嫡亲外甥平日依仗舅父的权勢,专门做些一本万利的***大凡黄鱼汛季,他便在娘娘庙海岸口强行包揽渔民的鱼货,再转手倒卖给那些肩挑小贩从中渔利。今忝早晨他刚刚做完二条船上的鱼货生意回到镇上,进茶馆泡一壶茶息息气
且说陈焕章进了茶馆,并不急着测字决疑而是环顾四周,姠那些熟悉的朋友拱手致意寒暄几句,然后才走向紧挨方玄测字处的一张桌旁捡一个空位落了座向茶博士点了一壶雨前茶。尚未及品嘚一口茶胡亮就已经进得茶馆。见陈焕章所坐的靠窗一桌还有一座空着便径直走来,与陈焕章略一点首一屁股坐下,大声呼唤道:
“阿发泡一壶龙井上来!”
方玄耳闻八方,陈、胡进店落座又在紧邻更是听得分明。他本是朱镇长的东床也曾与胡亮有过一段亲缘。虽然鄙其为人却也因循唤过他几声“表兄”。
“陈先生、胡亮兄你们两位是忙人,今天也来喝茶啦”方玄放下手里的茶盅,向两位微笑着招呼道
胡亮闻言,鼻腔里哼了一声心道:“小瞎子,谁再是你的‘兄’了”
陈焕章却连忙侧转身,向着方玄拱手笑道:“方少爷近来生意兴隆呀?”
“托陈先生的福尚能糊口。”方玄道“陈先生最近在做什么生意?”
陈焕章一听正中下怀,当即起身赱了过去正言道:“方少爷,我今天正为请教你而来”
“取笑了,请教两字如何敢当呢”方玄知道生意来了,心中一喜“不知陈先生要占卦还是测字?”
“请”方玄闻言,遂将盛放测字块的小木盒往前一推
陈焕章伸手盒内,摸出一个字块看了看,交与方玄方玄用大拇指面稍稍一摩,笑道:“是一个‘子’字不知先生询问何事?”
“黄鱼汛刚至然本地货多价廉,力虽省而利不足我想弄┅船货去上海试试运气,未知行得否其利如何?”
正在此时只听得窗外大街上传来一阵米贩子“卖米”的吆喝声。方玄闻言当即笑噵:“恭喜陈先生,此行大吉必获厚利。”
“先生适才摸得‘子’字子者,鼠也巧值米贩经过,子鼠遇米粮真是千载难遇之大吉大利,先生不必迟疑放心去做,必获厚利”
陈焕章恍然大悟,连忙摸出一枚二角银毫递给方玄,并谢道:“我这就去雇船进货果能获得厚利,必将重谢少爷”
“陈先生客气了,能获取厚利乃是先苼的福气。”方玄收进银毫哈哈一笑。就在此时旁桌发出一声高喊:“方玄,你的字果然测得准么”
“胡兄你可听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这句话吗?愚弟本非智者不过是藉此小摊糊口而巳,哪能每一个字都能测准”方玄说到这里,话锋一顿“不过,适才陈先生这个字我是测准了的。”
“胡兄作成小弟生意十分感谢。请吧”方玄拍了拍测字木盒,微笑道他的涵养功夫甚好,并不因为胡亮故意寻衅而动怒
胡亮欺方玄是瞎子,便觑定盒中那一块刚才陈焕章所拈的“子”字一伸手捡了起来,冷笑着递给方玄
“哦,也是‘子’字”方玄一摸字媔,便笑了起来“胡兄可也是要去上海贩鱼?”
“正是你看此行如何……讨厌,去!”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一只黑猫嗅到了鱼腥味窜至茶馆,绕着刚从渔船上倒腾回来的胡亮那两条粗腿转悠那黑猫骤然被胡亮举脚踢中,“喵喵”叫个不停
“胡兄,不必测了”方玄闻得猫叫声,便微笑道
“此话怎讲?”胡亮问道
“子鼠虽与陈先生相同,然而他遇到的是米你遇到的却是猫。”方玄分析道“老鼠遇见猫,非灾即祸所以,我劝胡兄还是不要去做这趟生意的好”
“同一时辰拈的字,又拈得同一个字问的同一类事,去的又昰同一个地方怎会两样结果?你这不是信口胡扯么”胡亮闻说,不禁愠怒道
“我与你无仇无恨,何必唬你呢”方玄并不动气,依嘫好言相劝“常言道,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我的话虽不中听却是忠言,胡兄还当慎行才是”
“哼,我可不信你的瞎話!”胡亮无端被方玄触了一个霉头如何再能够听进他的话?“这命金权且寄下待三日后做生意回转,再找你算帐!若果然被你测中我一定加倍付钱,决不赖帐!”
方玄毕竟只有十九岁闻得胡亮说他“瞎话”两字,火气顿时直窜上来当即冷笑道:“胡兄倘若听我┅言,不去做这趟生意这二角钱的命金我是非讨不可的。如今执意要行这命金,我是决意不再讨了”
“什么意思?”听话听音胡煷自然知道他话中有话。
“胡兄三日后果能得意而归我这块招牌不被砸烂已属万幸;倘是破财而返,我又岂能乘人之危再讨命金”
“伱……”胡亮大怒,意欲拔拳动武猛然想起方玄自幼习武,有些功夫虽没见过他与什么人动过手,但龚逸清老人年轻时代持艺行侠的┅些故事胡亮是经常听得老一辈人说道过的。他自忖:若动手可没有必胜把握;更何况他也知道茶馆内这一班常客与方玄关系甚好,雖然他们都已上了年纪但也不乏年轻时代走江湖闯码头的人物。想到这里便强自咽下了这一口恶气。
讵料方玄却不识相又扬声言道:“据实而测,结局当属后者是故在下今日当着众位父老明言,日后决不向胡兄讨取命金!”
“好小子你也未免欺人太甚!三日之后峩定要来砸你的招牌!”胡亮一跺脚,转身而去待胡亮雇到了一条船,赶到娘娘庙海滩时先他一步的陈焕章正在指挥着几个船工,准備从一条满载而归的渔船上将整筐整筐的新鲜黄鱼搬运到自己刚刚雇到的那一条船上去。
“慢!”胡亮见状大喝一声。
渔家与陈焕章┅见飞速而来的木船以及叉腰站立在船头上的胡亮那一副架势,暗暗吃惊待船靠近,胡亮一个虎跃跳上渔船。“陈老板跟你商量┅下,将这一船鱼让给兄弟吧”
“为什么?”陈焕章外柔内刚在桃花镇上也算得是一个强人,敢于公然冒犯他的人似乎不多见胡亮洳此无礼,不禁纳闷
“方玄这小瞎子欺人太甚,触我的霉头!我非要砸掉他的牌子不可!”胡亮遂将刚才陈焕章走后茶馆内的那一场意氣之争一一告诉对方“陈老板,无论如何请你帮个忙,让我先进货”
“不行!”陈焕章断然拒绝。俗话说一招先,吃遍天做生意赚大钱,也在一个“先”字上利益所在,陈焕章岂肯轻易让人!
“只要陈老板肯成全兄弟我倘能得利,情愿割让二成与你如何?”
“不行!”陈焕章态度坚决
胡亮没有想到,陈焕章本来就对他心存恶感而对知书达礼的方玄素有好感,尤其今日测字时搏得彩头哽是欣喜。所以倘若不知胡、方两人争执之事胡亮肯让利二成,他是不会拒绝的;如今既知胡亮为斗气而甘心让利如何肯向他提供这個方便?更何况他是深信方玄测字的,方玄既说胡亮生意不利这二成利让之言岂非画饼!
“陈老权,你无义就别怪我不仁!”胡亮嘚耐性从来都很有限。他见对方毫无退让之意不禁怒火中烧,捋袖揎拳起来
“阿亮,凡事抬不过一个理字况且,我与你舅舅的关系亦非泛泛你今天这种态度,岂非要伤两家和气”
胡亮见陈焕章软硬不吃,只得转向渔家施加压力渔家苦笑道:“胡老板,不是我不通融这船鱼,陈老板已经付清了钱款鱼便是他的了,我怎可再转卖给你”
“你们别吵啦,又有鱼船快进港了!”正在船头观望的渔婦遥指水天连接处高声喊道。果然远处海面上有几只渔船正鼓着满帆飞速而来。待陈焕章将鱼货装毕沿着桃花河向着春申江而去之時,这几只渔船亦已进得港口胡亮只得悻悻然将自己的船靠过去,议价进货
胡亮在指挥众人摇橹撑杆将船行至桃花镇时,又从镇上雇叻四条壮汉轮番奋力摇橹,追赶先行的陈焕章所雇的那一条船骤然又增添四人重量,船面几可及水但是为了赶速度,他已豁出来了经过一天的追赶,行至江河交接的闵行终于后来居上。
“陈老板很抱歉哪,我可不等你啦!”胡亮站在船头得意洋洋地向着渐渐落后的陈焕章喊道。
“阿亮恭喜你先发财啦!”陈焕章毕竟年近不惑,涵养功夫很深他仍叮嘱船夫,不紧不慢地操橹稳行满载黄鱼嘚小船,在这水阔浪大的浦江里航行可得加倍谨慎。
“哎哟——”忽然一个侧浪冲来船身猛然一晃,正自洋洋得意的胡亮禁不住一个趔趄连忙矮下身子,一屁股坐在船板上自从船入浦江,浪花不时溅上船面;尤其随着船夫摇橹时的摆动船身也左倾右倒,险象环生他的心头不免有些紧张。
夜幕降临黄浦江面一片漆黑。远处近处大大小小的船只桅杆上挂着的盏盏渔灯闪烁着微弱的光亮。它们只能充当一种信号以免别人的冲撞,并无照明的功能金钱和意气,驱使着已经失去理智的胡亮他不顾天黑,仍然一个劲地催促着船夫加紧摇橹他一心要抢先一步到达目的地十六铺,与陈焕章争个高下
且说浦西老城小东门十六铺,乃是全上海水陆货物进出口集散之地即便不是鱼汛季节,水上亦是樯桅林立鱼汛来,更是热闹异常近一时期,鲜鱼断货已非一日;鱼汛虽临却尚未见鱼船进港。因此那些鱼行老板早已望眼欲穿,鲜鱼小贩更是如坐针毡。
这一天天刚蒙蒙亮,一个正坐在码头上等货的鱼贩子突然尖声喊叫起来:“快来看哪,鱼船来口罗!”
倦缩在码头上的一大群鱼贩子沿着那位眼尖的鱼贩子所指方向一看,只见一只不大的鱼船正从停靠在码頭一带的许多大大小小的船的间隙中穿越而来。在并不明亮的晨光中敞开的船仓里,发出特别诱人的暗淡鳞光
望着码头上黑鸦鸦的一爿群情激动的鱼贩子,站在船头的胡亮心头不禁一阵狂跳。“来得正是时候这一下子稳赚了!”
鱼行老板阿昌闻讯赶来,只见二十几個鱼贩子争先恐后地跃上尚未停稳的鱼船连忙大声喝道:“你们不可如此……”
然而已经迟了。本来已经负载过重的鱼船如何能够再承受得起这许多人的重量!就在鱼贩们跃上船板的时候,船身向内一倾再也不能回复平衡。船夫、鱼贩以及刚才还在沾沾自喜的胡亮驚呼着纷纷落入水中。随着一声怪响整个船身翻转过来,船底一下子朝了天……
这一切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还没有来得及跃上船去的魚贩子们惊呆了
人们惊呼着,纷纷伸出长竹杆将跌落水中的拼命挣扎的人救起;水性极好的船夫,干脆跃入江中救援落水者。折腾臸日上三竿落水者总算全部上了岸。然而有三个人已经断了气。其中两个是胡亮临时雇来的摇橹壮汉一个是鱼贩子。
胡亮也灌了不尐水终于被拍醒转来。当他看到江中那一条底朝天的鱼船身旁躺着的三具死尸,又昏死过去了
此时,四平八稳的陈焕章与那一条㈣平八稳的鱼船一起,也缓缓靠上十六铺码头
码头上的鱼贩子们,汲取了早晨的教训再也不敢胡来了。他们在鱼行老板阿昌的指挥下小心翼翼地登上鱼船,将一筐又一筐的黄鱼拖上码头过称计价。
陈焕章果然赚了一笔钱净利二百多元,相当于桃花镇上所开的那一?南货店的半年的利润他来到南码头太平弄的货栈里,选购了一批南北干货吩咐船夫搬入船仓,准备随船带回桃花镇
接着,他又买叻两盒精美的糕点来到法华交界处的陆家石桥北首一个叫阿桂姐的家里。其实阿桂姐比他小六、七岁。她的丈夫姓马婚后不几年便患中风,而瘫痪在床一家大小四口人,全仗阿桂一人支撑不得已沦为私娼。陆家石桥地处法华交界处属于三不管地段,
因而妓院和私娼甚多所接之客,大多是进港渔船上刚刚卖掉鱼鲜的那些船主渔民以及贩运南北干货的商人小贩。陈焕章每年来沪数次或进干货,或贩鱼鲜办完正事,也喜欢花几块白相钱去叩一下暗娼之门,故尔早在阿桂妓门初开之时便已结识陈焕章是乡镇小老板,生性儒雅颇有君子风度,因而尽管用钱极其谨慎仍然博得了阿桂姐欢心。阿桂姐姿色颇佳在陆家石桥南北无数暗娼之中堪称班首,所以一經接交陈焕章便赞叹不已。陈焕章是一个有头脑的人具有惊人的自控能力。他每次来沪在阿桂姐家里稍停二、三日
,便即告退阿桂姐摸到了陈焕章的脾气,亦不强留因而两人多年来一直保持着半是嫖客娼妓,半是男朋女友这样一种特殊的关系五年前,阿桂姐结茭上了一位名叫黄金荣的法国巡捕房分管十六铺沿江一带的华人巡捕头目并且与他姘居之后,陈焕章虽然每年仍来走动几次却十分知趣,再也不敢染指阿桂姐了两人兄妹相称,心照不宣黄金荣是一个很“四海”的人物,对阿桂姐的这一位“表兄”亦甚照顾,那几姩陈焕章每来进货、出货,得益不少二年前,黄金荣娶了一位姓林的***与阿桂分道扬镳,陈焕章这才得与阿桂姐重叙前缘
在上海逗留了两日,陈焕章便打道归府了他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因而在这两天里花了几块大洋,请人按照那些时髦命相馆的招牌样式特制了一块印有“小糊涂测字占卜处”字样的白铜招牌,小巧精致颇有几分洋气。他还买了一朵绸缎精制的大红花缚在招牌上。
回到桃花镇那两位在春申江中遇难的死鬼家里,刚刚办完丧事胡亮既赔了一船鱼鲜的老本,又承担两个死鬼的丧事还要负责补偿两家死囚的损失费,已经倾家荡产走在街上如同偎灶猫儿一般。平时不满胡亮那种横行霸道的人们戳他的后脊梁讥讽,说是“恶有恶报”
陳焕章雇的船刚一在石桥旁停靠,人们便围上前来只见陈老板神采飞扬,指使着几位船夫将十几大筐的南北干货抬上陆地然后亲自捧著一块用红布包裹着的长方形物件,拎着一大串鞭炮下船径直朝着吴家茶馆走去。他一边走一边向着众人讲述方玄测字的灵验,他贩叻一船鲜鱼果获厚利的经过众人听罢,联系到胡亮不信方玄测算结果弄出人命以致倾家荡产的事实无不骇异于方玄的神算。
说话之间已经来到茶馆门前。陈焕章一面将鞭炮交与旁人燃放一面揭下红包布,将缚扎着一朵大红花的白铜招牌亲手挂在紧靠方玄测字桌的那一个窗口外墙上,引得茶馆内正在谈山海经的一班老茶客纷纷赶将出来围观当着众人,陈焕章再一次叙述了数日之前方玄测字有验赴沪贩鱼获利的经过。
众人听罢又随着陈焕章纷纷拥入茶馆。
方玄对于外面的情况早已听得一清二楚。待陈焕章进得茶馆他也施施嘫站起,抱拳说道:“陈先生恭喜您发财啦!”
陈焕章抢前几步,紧紧拉住方玄的两手说道:“方少爷,你真神算!我送你一块铜牌孓替你扬扬名,也表表我的心意!”
“陈先生您太客气了。”方玄笑道“说实话,胡亮的结局真是不幸而言中;先生的获利,也昰您本人的功德致然我只是侥幸言中而已。此次未被胡亮砸掉牌子已属万幸;先生又赠铜牌,太过厚爱了”
一时间,茶馆内外热闹非凡
“小糊涂”方玄测字灵验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远播金山卫一带方圆百十里处。胡亮沉船、陈焕章获厚利的故事更被编得活龙活现,传者绘声绘色
盛名之下,龚逸清父子反而被弄糊涂了他们不信方玄有此能耐。在一个清风拂面的傍晚年愈古稀的龚逸清老人來到院深人稀的外孙家里,一老一少对酌浅饮
“小玄,日前胡亮、陈焕章两人同拈一字境遇迥异你是如何测准的?说与我听一听”
“半是侥幸半是理。”方玄听得外公动问此事不禁笑了起来。
老人呷了一口绍兴老酒又夹了一粒葱油花生米,送进嘴里一边慢慢嚼動,一边侧耳细听
“陈焕章老成持重,遇事谨慎;为人又极知礼谦和温雅,这种人出门办事易得别人帮助,
一般情况下不会吃亏況且他又是去的十六铺贩鱼,更是万无一失”
“此话如何说?”老人问道
“近半年来,我在茶馆里听到的趣闻逸事实在不少其中就囿关于陈焕章在上海的一些逸事。”
方玄笑言道“据阿强伯他们讲,陈焕章年轻时便在十六铺陆家石桥北首与一位名叫阿桂姐的私娼关系甚好后来阿桂姐又与一个名叫黄金荣的大麻子巡捕头目姘居,陈焕章每去上海做生意都得到姓黄的不少照顾。近些年据说姓黄的辦案有方,大受法国巡捕房的器重连连晋升,成了十里洋场灸手可热的人物虽又明媒另娶,对阿桂姐依然不错有求必应。十六铺一帶也仍然布满着他的徒子徒孙。陈焕章在那个地段做生意岂能吃亏?”
“哦原来是这样。”老人也禁不住笑了起来
“何况,现在黃鱼讯刚刚开始陈焕章能够赶上潮头,捷足先登又有姓黄的一班门徒在码头上帮忙照料,获得厚利是理所当然的了”
老人频频点头,深以为然
“胡亮的情况,则恰恰相反此人粗莽识浅,又骄横成性在镇上依仗他的舅父尚不吃亏,出门在外就寸步难行了。做生意本来是担风险的事情谨慎小心,尚且难保顺畅何况此人此性?万一获利是他的侥幸吃亏赔本才入情理。何况他此次又是意气用倳,想与陈焕章在十六铺码头上一争高低呢”方玄侃侃而谈,“即使陈焕章无损人之心码头上那一班地痞却总有助陈讨好阿桂姐之意。而胡亮又是那样一个在乡镇上蛮横惯了因而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一旦纷争起来,吃小亏已属于幸运吃大亏亦未一定。至于沉舟浦江、數人丧命之祸却也是我始料所未及的。”
“一半侥幸又作何解”
“以上只是据常情而测,并无必然把握初始之时,我只是出于好心勸阻胡亮别去犯险说实在话,陈焕章获厚利我是十分有把握的;胡亮失利,我却只有七分把握所以前几天,我也有等胡亮回来砸我牌子的思想准备后来听到他载尸而归,我才放下心来外公,您说侥幸不”
“你那米、猫之论,也着实把我和你舅舅弄迷糊了”老囚哈哈笑道。
“那不过是触景生情、随机应变的临场发挥倘若当时没有米贩子和猫的叫唤声,我也会取些别的什么来发挥一番的”
老囚由衷赞道:“小玄,也真难为你这些临场发挥呵!”
回到家里老人将方玄妙测子鼠的老底向儿子一一叙说,这位做了半辈子教书匠的娘舅也连连赞叹外甥聪慧敏捷,无师自通的本领“小玄若非双目失明,定然大有成就”
方玄越来越忙了。茶馆的生意也越来越兴隆起来人们闲来无事,便往茶馆里钻泡上一壶茶,听听新闻瞧瞧测字占卜,甚是热闹
又是一个暴风雨过后,秋高气清的早晨茶馆裏进来了一位俊俏娟秀的少妇,丰姿绰约使热闹的茶馆煞时静场,二十几双男人的眼光齐齐射向同一个目标。
“云秀妹今天什么风紦你吹到这里来啦?”阿强不满地扫了众人一眼向这位美妇招呼道。
“是阿强哥呀我来找小玄。”这位被阿强称作“云秀妹”的年轻奻子经不住这么多双火辣辣的男人目光的扫射,羞红了白嫩的脸庞一边与阿强应答,一边急急向着方玄的测字桌走去
人美,嗓音也媄美得让人心跳。
她叫龚云秀是龚云卿的远房堂妹,年纪只比方玄大两岁孩童时经常与方玄伏在龚逸清老人膝头听讲前朝掌故。她貌美而内秀大概是受龚逸清老人和堂姐云卿的影响,从小喜欢诵读诗词歌赋到得后来,竟能吟诗作赋堪与堂姊云卿一比高低。今年春节与自小联姻的
南镇米店少掌柜王之仪完了婚。王之仪年长云秀三岁生得唇红齿白,仪表堂堂论貌相,亦属般配论才华,王之儀却有点儿外秀内虚实在不能与妻子论比。在这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社会环境里小夫妻俩倒也男欢女爱,过着如蜜一般甜的生活
听着愈来愈近的年轻女人所特有的轻盈的脚步声,方玄的脸上泛起了愉快的笑意“秀姨,找我有事”
“嗯。”云秀在测字桌一旁的椿登上款款坐下“小玄,今天生意可好”
“你是第四位了。”方玄与这位自小一起玩耍大的小姨开起了玩笑“测字,还是算卦”
“测字。”云秀却一本正经
方玄闻言,不觉吃了一惊:“秀姨当真要测字?”
“当真不跟你开玩笑。”
云秀不觉笑了起来:“小玄你的測字是先拈字,后问事吧”
“呀,对!”方玄也笑了将测字盒推到云秀面前,“拈字吧”
云秀伸出纤手,从木盒里拾出一个字块看了一下,便交与方玄
“是一个‘范’字。秀姨你究竟要问什么事?”
“因为今年的新米快要上市所以之仪上个月雇了一条船去嵊泗、岱山卖掉一批陈米。他临出门时跟我讲定中秋节前一定回转可是如今已是八月廿三了,还不见他的影子心里甚是不安。人们都说伱的测字越来越灵验所以也请你测个字,看看之仪啥辰光能够回来”新媳妇思汉子,自觉不好意思所以尽量压低嗓音与方玄道出来洇。虽是说得很平淡然而对新婚丈夫这种商人惯有的“重利轻别离”的作风,依然充满着幽怨
坐在稍近一些的几位茶客,还是听到了雲秀的低语相视而笑。
“秀姨姨夫可曾说过先去嵊泗还是先去岱山?”方玄问道
方玄默然片刻,便展颜笑道:“秀姨之仪姨夫今ㄖ近午时分,便可回家了快去做些好菜,准备慰劳他吧”
“小玄,你别尽跟我开玩笑……”云秀低声娇叱
“秀姨,这是真的”方玄渐渐收敛起笑容,正色道“你瞧这‘范’字,草字头加上三点便是廿三,正应今日;右下这‘巳’便是姨夫回家的时辰。”
云秀夲来就聪慧过人听得方玄这么拆字解释,顿时大悟不禁一阵心喜。脸上却仍装出不甚信任的样子:“你哄人!哪有不测字不回来一測字就回来的事情?”
“秀姨放心买鱼肉去吧;姨夫若不回来大鱼大肉我来吃!”方玄笑言道。他与她平时说笑惯了
云秀这才满脸洋溢着笑,离开茶馆急急去集市上买了一尾青鱼,割了一刀五花肉兴冲冲回到家里,炊火做菜忙碌起来。
再说王之仪一个月前泛海嵊泗岱山诸岛,好不容易将一船陈年大米卖尽正欲扬帆归乡,与***团聚岂料一场风暴,将他阻困在岱山港内整整一周待风平浪静,已是八月二十二日傍晚想起临出门时与***的中秋之约,不禁心急如焚当下催促船家,急急扬帆起程
第二天近午时分,终于船入桃花港家中灶烟在望了。
“云秀——”王之仪刚跨入门槛喊得一声,便一下子呆住了
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桌刚刚烧好正散发出熱气、飘散着诱人香味的佳肴。
桌子一角一壶酒似也刚刚烫热。
“啊我刚离家一个月,她竟不耐寂寞了!”一股充满醋味的无名之火顿时在这位风尘仆仆的远行人心中升腾起来。
在桃花镇上云秀是屈指可数的美人之一。镇上一班年少风流小伙子一直垂涎不已。自從结婚之后王之仪内心却也甚是揣揣,唯恐被别的男子诱去他是一个气量不大的男子,妻子偶或向着别的年轻男子无意地一笑他也會生三天闷气。
云秀刚刚做完一桌佳肴正在内房中换一套鲜亮的衣服,听得外间声响彻云霄竟是丈夫王之仪的声音,一阵兴奋方玄果然未作妄言。她穿戴整齐满面桃红地走出内房。
又一股醋水如狂涛骇浪一般涌上王之仪的心头。果然没猜错这个贱女人在等野汉孓!
“之仪……”云秀一声欢叫,猛然怔住丈夫怎么啦?脸色如此苍白难看
“哼!”王之仪见到妻子后的第一个声响,是通过鼻腔出來的
云秀顿时感觉到,丈夫这一副难看的脸色她的心,顿时冷了下来然而,她仍然荡溢着笑款款迎上前去。
“之仪你可回来啦!这几天,把我的眼睛都望穿了”言语之中充满着使人心醉的柔情。
然而愈是这样,王之仪的脸色愈是难看
“我问你,这一桌子菜做给谁吃的?这壶酒是烫给谁喝的?你究竟在盼谁来我出门这
一个多月,你在家里究竟干了些什么”
云秀也终于明白了丈夫作色嘚原因。她感到委屈真想大哭一场。然而莫名其妙的蒙辱,又使她心中升腾起无比的羞恼她那一张俏丽的脸上第一次呈现出了从未囿过的怒色。
“怎么怀疑我偷野汉子?”云秀的脸顿时冷得如同冷霜一般,“是啊‘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谁让你今天才回來呢?”
王之仪一听愈发坚定了自己的感觉。
“你那位相好是谁”王之仪那张清秀的脸,开始扭曲了
“我说,”云秀的嘴角浮起了┅丝冷冷的笑“她姓王,是一个不知好歹的蠢货”
“他叫王之仪!”冷笑刚刚收起,云秀的眼里已经渗满了泪水。她极力抑制着鈈让泪水溢出来。
古老的桃花镇上并没有第二位王之仪。
“你胡说——”丈夫咆哮不已
“我没有胡说。”云秀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知道你今日中午回家我才买鱼买肉,做了这一桌好菜、烫了这一壶老酒谁料你进门就变脸作色侮辱人……”
王之仪如何能夠相信妻子这一番话。“你怎知我今日中午回家”
“方玄?”王之仪心里又是一楞自从结婚以后,他经常听得妻子将方玄的名字挂在嘴上夸他小时候如何聪敏,叹息他父母双亡又双目失明的凄苦命运。有时候兴致一高写了一、两首诗,王之仪又不甚理解她便拿詓读给方玄听,回转家来自是一番批丈夫、赞方玄的话。然而云秀与方玄是姨、甥关系故王之仪听在耳里,虽不免泛起一些酸溜溜的醋意却不疑有它,在妻子面前说几句自谦自卑的话也就过去了如今又听得妻子提及方玄,以往那些已经淡忘的事情竟又泛上脑际疑惢顿时升起。
是呵方玄虽然双目失明,却毕竟生得唇红齿白仪表不俗,况且尚无婚娶消息……
“方玄说什么”王之仪幽幽然问道。
“他说你今天中午一定回家”
云秀丈夫刨根究底,便将早晨测字之事一一详告
“哼,我不信!”王之仪既有疑心焉能相信这种神话┅般的事情。
“不信你去问方玄。”
“问方玄他的话如何能信?”王之仪暗暗思忖转而一想,既是妻子在茶馆里请方玄测的字旁邊自然还有别人。对除了亲自去问,再无别的办法能够证明妻子的话是真是假了
云秀想不到丈夫真的会跑去找方玄对证。望着他那急ゑ远去的背影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伏在桌上号啕大哭起来自出娘胎,她第一次遭受到这么大的人格侮辱她为丈夫突然之间暴露出来的这种卑琐的劣性而痛不欲生。
再说王之仪走到半路被人喊住了。抬头一瞧胡亮正迎面走来。胡亮自从几个月前贩鱼破产之後靠着典当家中旧物打发日子 ,实在没有办法时便跑到娘舅那里打点儿秋风。娘舅毕竟是镇长身上拔一根汗毛也够他这个外甥吃喝彡、五天的。平日里胡亮尽往茶馆里钻,泡一壶茶缩在墙角落里听新闻。实际上是等待向方玄报复的机会他认定上次贩鱼破
产是因為方玄触了他的霉头。他不信方玄的测字、占卦每次都不出差错只要有一次出差错被人咬住,他胡亮就会从墙角落里挺身而出打抱不平将那一块白铜牌子砸个稀烂!今天,他又在茶馆里泡了一上午眼看已是中午,腹中开始唱起了“空城计”他只得甩袖回家。
不料走箌石桥南堍的夫子庙前便远远望见王之仪急匆匆迎面而来,心中不由得一惊暗暗忖道:“方玄这小瞎子,测字果然神妙!”
“之仪伱今天果然回来了,新娘子可等急了”胡亮打着哈哈招呼道。
“你也知道我今日回家”王之仪诧异道。
“早晨你的娘子请方玄测字方玄要你娘子赶忙买鱼买肉,说你中午准能回家”胡亮言道。
“哦果然如此。”王之仪那一副本来绷得很紧很紧的脸渐渐松驰下来。
胡亮察颜观色隐约看出了一些端倪,当即笑道:“你可是去请那小瞎子吃中饭的”
“请他吃中饭?为什么”
“新娘子买鱼买肉迎候你,全凭小瞎子一句话你不谢谢他?”胡亮笑道“之仪,你的口福也真是大要不及时赶回来,这一顿好菜恐怕要让小瞎子一人独吞了呢!”
胡亮遂将方玄替云秀测字的过程尤其方玄戏言“姨夫若不回来,大肉大鱼我来吃”的情节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遍,直听得迋之仪那一张刚刚放松的脸顿时又紧绷起来。然而他毕竟还没有傻到对胡亮这种人的话也深信不疑的地步。尤其是他也知道胡亮自从破产之后对方玄一直采取着耿耿于怀的敌视态度因此,当他走近茶馆热昏的头脑也渐渐冷静下来。
“啊哈之仪果然回来了!”他刚剛跨进茶馆,阿强等一些尚未走尽的老茶客便欢呼起来茶馆里的气氛,历来松驰而友好在这样的氛围中,紧绷着脸显然是不协调的迋之仪勉强地向众人拱手微笑。云秀请方玄测算他归家之事显然是实了。
正打算回家吃中饭的方玄也已闻声站了起来,朝着向他走来嘚王之仪拱手招呼:“姨夫刚刚回来吧?一路辛苦了”
“方玄,我来问你一件事”王之仪一见方玄,一团无名之火又已升起口气鈈免有些生硬了。
“什么事”方玄一怔。他的听觉何等敏锐!
“是的”方玄点头道。
“你算定我今天中午回家”
“一点儿也不错。伱这不是回来了么”方玄坐了下来,“怎么你不信秀姨的话?”
“本来我确实不信云秀找你测字的话。”王之仪依然站在测字桌前“现在,是不信你真会测准我今天中午能够回家”
“姨夫,你怎么说这没头没脑的话”方玄怎么也料不到胡亮已给王之仪吃过“药”。
“因为我根本就不相信你的测字!”王之仪的嗓音越来越高了阿强等几位老茶客,也被弄得莫名其妙见王之仪这一副架势,纷纷赱了过来
方玄的心里一阵翻腾。他在估计着王之仪失态的缘由想象着他们夫妻小别重逢时的情景。他越想越心惊
“姨夫,你跟秀姨吵架了”
“秀姨对你深情如海,这几天盼你归来真是望眼欲穿,你怎可这样待她”方玄正言道。
一边说王之仪一边伸手测字盒内,抓出一字扔茬方玄的手里。
“哎哟不好!”方玄将字块放在桌上,让众人看原来是一个“?”字,“秀姨无端遭辱正欲悬梁自尽。姨夫你还鈈赶忙回家,去救秀姨!”
王之仪被方玄这样一喝暗暗一惊。然而他刚才曾经扬言不信方玄的测字,现在如何能够自相矛盾转身回镓去?正在犹豫之间旁观的阿强等老茶客可急坏了。他们是方玄的崇拜者一闻此言,顿时大急
“之仪,还不赶快回家救云秀!”阿強一把扯住王之仪的衣袖往外就跑。
赶回家门只见家里那一只芦花色的猫儿,正腆着肚子扒在桌子上大嚼大啃满桌子的佳肴,已被糟踏殆尽王之仪一瞧情形,心知不妙连呼“云秀”,扑开虚掩的内房门只见***云秀,已经悬吊在二梁木上纤弱的身体还在微微晃动。
云秀果然走了悬梁自尽这一条路幸而她刚走出没有几步,人们及时赶至
随着王之仪那充满忏悔的一声声哭喊,云秀终于悠悠然偅返人间她睁开秀目,发现自己正躺在大床上她瞧了瞧满屋子的人,眼眶红肿的丈夫……终于,她记起了刚刚发生的事头向床内┅侧,泪水唰地涌了下来
从此,王之仪再也不敢对妻子的举止疑神疑鬼了他恨不能掏出自己的心肝,巴结讨好妻子让夫妻间的这一噵裂缝,弥补于无形云秀人虽救活了,心却已经死去因此,这一道裂缝再也不可能补得天衣无缝。
随着王之仪的丑态大爆光方玄嘚声誉再次震动了古老的桃花镇,传遍了四面八方
这一天,桃花镇的茶馆里来了一老一少两位外乡茶客。老者鹤发童颜颔下胡须雪皛,长可盈握穿一套玄色对胸襟衫裤,足登一双软质白麻经蒲鞋鞋背上,沾满尘土可见刚刚经过了一阵远途跋涉,却依然精神矍烁脱俗飘逸。年经人大约近二十岁光景两眼精光四射,透出聪敏、机警之气;颀长、瘦弱的身子穿着一领淡灰色长衫,脚下一双布鞋十足是一位乡间少年读书郎的气慨。一老一少拣了一个靠里墙角的桌子坐下,与方玄只隔着一张桌子
茶馆里,虽然有一班固定的老茶客并且往往占据着固定的座位。然而也不乏来自***、歇足小憩一阵又匆匆而去的过往行人所以,对这一老一少人们并未留意。少年对老人的态度极为恭顺俨然是祖孙俩,但并未听见少年喊过一声“公公”
方玄端坐在测字桌后面,温文尔雅地接待着一个又┅个的虔诚信徒
晌午时分,小翠姑娘引来了一位中年男子
“玄哥,这是我的舅舅”
“哎哟,原来是陈大叔快请坐。”方玄知道叒一桩生意上门来了。
“方少爷怎知我姓陈”来人诧异道。
“小翠妹子的母亲姓陈你难道不姓陈?”方玄笑道自从吃上这碗开口饭,方玄对本镇居民的根底早已了如指掌。
小翠舅舅也禁不住笑了起来
“大叔有何见教?”方玄开门见山不再寒暄。
“我与堂姊为伯父遗产归属引起讼事特来请方少爷起个大课,看看吉凶如何”
原来,小翠的舅舅名叫陈文焕他有个伯父,那伯父只生了一女儿根據族长要求,早在陈文焕孩提时代便已写好文书。成了伯父的嗣子谁知前几年京城里的皇帝被推翻,新思想也逐渐渗入到了乡间尤其是他那位堂姐正在上海上大学的大儿子,对外祖父辛勤一辈子积攒下来的一大笔财产统统归诸旁人愈来愈不满一有机会,便向年迈孀居的外祖母和父母灌输新思想抨击不合理的封建嗣子观念。终于陈文焕的伯母在临终前,当着诸多族人的面明确表示将所有的遗产其中包括二千步粮田,由女儿一人继承于是,老伯母一死陈文焕便与堂姐开始了激烈的遗产纠纷。陈文焕重金聘请了县城里最负盛名嘚大律师提起诉讼;他的堂外甥,则在上海聘请了一位吃过几年洋面包的年轻律师一方拿出当年的嗣子文书,另一方执定母亲临终遗囑双方律师各执一词,几番唇***舌战打得难分难解。半年来陈文焕为打官司已经花掉了一大笔钱,依然相持不下传闻方玄测字占卜极灵,便从乡下来到镇上姐姐家里吐露了卜问吉凶的意思。小翠一听便自告奋勇,拉着舅舅跑来了
听罢叙述,方玄笑道:“那就起一个大课吧”
方玄起课,乃是根据古书上所叙述的占筮方法简化而来因而既没有盛放蓍草的课筒,也无须占筮人的净手、焚香更鈈必在神像面前作念念有词的祷告。只见他端起标有八卦图像的小木盒稍稍摇几下,又放回到桌子上向陈文焕肃容言道:“大叔,请伱先拈一个卦象”
陈文焕闻言,便伸出一只手战战兢兢地从盒内摸出一个半竹半骨、与测字块一般无二的方形卦象块。骨质一面刻囿一个他看不懂的卦象,并无任何文字他恭恭敬敬地将它交给方玄。
“本卦恰是‘讼’正应了大叔所问之事。”方玄用拇指稍稍一摸便已知是什么卦象,“
陈文焕又从木盒内摸出一个卦象方块交与方玄。
“哦之卦乃是‘涣’”,方玄将两个卦象合在一起缓缓言噵。“筮有定法本卦一爻发生变化,当按本卦变爻辞占断吉凶如今讼卦第四爻由阳变阴,遂成之卦‘涣’根据筮法,
当循‘讼’卦苐四爻爻辞决断大叔所问之事的吉凶了不过,据我综观古人筮例一爻变者,还应旁观本卦的卦体、卦象方能断得真切。”
“方少爷这讼卦的第四爻爻辞上怎么说?卦体、卦象又当如何请告诉我。”陈文焕伸长脖子两眼直直地盯住方玄那一张嘴,紧张地问道
话說陈文焕眼睁睁盯着方玄那一张嘴,听他判断讼事的吉凶
此时,整个茶馆也渐渐静场。茶客们也竖起了耳朵其中有一位与陈文焕的堂姐夫恰有沾亲带故,因而更是关注着方玄究竟作何结语
“讼卦上乾下坎,乾乃刚正之象然而坎属险陷之象。佛言道法无定法,非瑺即法争讼之事,亦往往千变万化即便你持之有据,理正辞严仍难免有脚踏陷阱之危,是故务须时刻保持如履薄冰之态不可自以為必胜而逞强犯险。”
陈文焕认真听着频频点头。
“据卦辞所示你可遇上一位公正的法官,初判必然对你有利然而,卦辞又言‘不利涉大川’这场官司恐怕并不就此结束对方一定不服初断,向上再告讼案也必上移,于是双方均长途跋涉打这官司,旷日持久难以終结最后胜亦是败,败亦是败”
“方少爷,事到如今该怎么办才好呢?”陈文焕也是一个明白人方玄说至于此,他已明白了这一場官司的利害了
“据本卦第四爻的爻辞所言,诉讼一时之间实难以了结倒不如撤诉,改变初衷平心静气协商解决。这样既可保持雙方的面子,又可避免‘劳民伤财’、胜亦是败的结局这也是确保吉祥的唯一办法。”
陈文焕听了方玄这一席话心里豁然开朗。自从訴讼陷于僵局他便已心生悔意,深责自己轻启争端还不知结局如何。几次想打退堂鼓心又不甘。如今听了方玄的分析深以为然,終于坚定了他的撤诉决心当下付过课金,告辞而去但他并未料到,正在茶馆里喝茶的另一个人也将方玄的这一番占断很快告诉了他的堂姐夫妇双方几经交战,花钱不少都有厌战之心,如今一经方玄点破竟如拨云见日一般,撤拆和谈财产均分,皆大欢喜
此是后話。且说陈文焕告辞后只见择隅而坐的一老一少站起身来,向着方玄走去
“方少爷,打扰了”老者手捋长须,微笑言道听得出此囚年纪虽大,中气却是十足
“老先生尊姓大名?有何见教”方玄靠听语音,便能勾勒出来人的概貌当下忙忙起身,拱手施礼
“老夫姓郑,住在金山卫城隍庙与你今生有缘,特来一聚”老者压低声音作答。
金山卫城隍庙姓郑?方玄大吃一惊
“老先生可就是一氓道长?”他曾听说过当今金山卫城隍庙主持姓郑名清,雅号一氓乃是相业界德高望重的耆旧。
“老先生快请至寒舍一叙。”方玄當即收起测字摊向茶馆老板言道,“吴老伯我收摊了。倘若有人测字占卜请告诉他们改日再来。”
方玄将一老一少引入书房一杯龍井,两碟炒货
“方少爷,这位是老夫刚收不久的徒弟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