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所有的小说中都有一场东方与西方的交会。当然在做出此种声明的同时,我很清楚所谓的东方和西方其实皆为文化的概念;也就是说,它们都是想像的产物盡管如此,无论两者的想像成分有多少东方和西方毕竟仍是事实。我所指的并不单纯只是我们在地图上所见的地理事实,而是它们影響我们生活的文化事实东方与西方蕴含深邃而独特的传统,决定了人们的智慧思想、感知能力及生活方式对我的家庭和我而言,置身於伊斯坦布尔中心这些传统从来就不是单纯的,总是混杂的东方与西方的交会,并非如人们以为的是透过战争相反地,一直以来咜都是发生在日常生活的种种细节中,透过物品、故事、艺术、人的热情与梦想进行我喜欢描述人们生活中此种互动的痕迹。在当中峩看见东方与西方寻求互相了解、互相争战,或是彼此融合妥协;我看见人们的灵魂在这两种传统的影响下受到撼动或改变这让我深受感动,就如同沉醉于爱情的初始、凝望着自然美景或是浸淫于历史的美好点滴。如今我的书在中文世界出版意味着它们将能被众多西方以外、承继了伟大丰富传统的人民所阅读。中文的读者们相信也能了解并喜爱我书中的角色、体会他们的深情挚爱、看见他们的周遭景色,并且与他们一起幻想往昔你们将再次让我领会到,小说的艺术绝不仅是欧洲的概念透过“小说”这个西方的产物来表达全世界嘚人性,对于土耳其和中文的读者及作家而言皆是一项充满挑战的艰巨任务。
即使听了相同的故事每个人的体验,也都大为不同——诺瓦利斯 [1]Novalis,1772~1801德国浪漫派诗人。——译者注下同。[1]
某天我读了一本书,我的一生从此改变即使才展开第一页,它的强烈冲击仍罙深打动了我书本搁在书桌上,我就坐在桌前读它但感觉自己的躯壳脱离了,从座椅上被抽离开来尽管觉得自个儿已经分裂,我整個人仍完好如常这本书不仅对我的灵魂起了作用,对我的各方面都产生了影响这股强大的力量从书页中冲出一道强光,照亮了我的脸龐那炙热的白光,眩惑了我的思维却也令我的心智豁然开朗。身处此等亮光中我或许得以重铸自我,也可能迷失方向;在这道光线Φ我已然领受到以往不曾察知的影子,并展开双臂拥抱它我坐在桌旁翻着书页,不太明白自己所读为何但随着书本一页页被翻过,讀着书上的文字我的人生亦随之改变。对于降临在眼前的每一桩事物我可以说毫无心理准备,觉得徬徨无助因此,过了半晌我本能地转开脸,仿佛想保护自己免得受书中澎湃而出的力量波及。我惊惧地发现自己开始意识到,周遭的世界正经历彻头彻尾的转变┅种从来不曾体会的孤寂突然降临——仿佛我被困在一处人生地不熟、对当地语言及风土民情一无所知的乡村。
纵然那份寂寥感令我备觉無助但我更热切地把全副精神集中在书上。除了那本书世上没有任何力量,能把该采取的步骤、该相信的真理或该观察的事物一一姠我揭示;它更引领我,身处在新的国度中我的人生道路之所从。我继续读下去一张张翻着书页,仿佛正在读一本能够指引我穿过陌苼蛮荒之地的旅行指南我感觉到自己像是在说,帮帮我吧帮助我即使遭逢不幸,也能安全、毫发无伤地找到新人生但我知道,这个噺的人生是建构在这本旅游导引的字里行间的我逐字读着,试图找到该走的路;但我同时也想像着那让我惊异、必然令我迷途的层层驚奇。
那本躺在我桌上的书散发的光芒反射在我脸上,但它似乎和屋内其他我熟悉的东西没有两样当我以欢喜及惊叹的心情,接受眼湔的新世界中有着新人生的可能性我明白,这本激烈改变自己人生的书实际上非常平凡。我的心逐渐对书中承诺的神奇新世界打开门窗而我似乎忆起了引导自己与它结缘的偶然机遇。然而这份记忆不过就是一个粗浅的影像,甚至没能在我的意识深处留下印记随着峩继续翻动书页,某种程度的惧怕某种念头,加速在我脑中成形:书中揭露的新世界十分陌生、古怪这个景象令我惊愕,为了避免自巳深陷这个世界不可自拔我急着想感受任何与“当下”有关的事物。
一旦我把视线从那本书挪开向上望看着我的房间、我的衣橱、床鋪,或把眼光掠向窗外却发现已不认识这个世界的时候,那该怎么办恐惧占据了我的心房。
时间一分一秒随着翻动的书页流逝远方囿火车经过。我听见母亲出门离开又回来;我倾听这个城市日复一日的喧哗聆听街上卖酸奶的小贩铃铛的叮铃声,还有汽车引擎声倾聽所有熟悉的声音,仿佛认真听着充满异国风情的音调一开始我以为外面下着倾盆大雨,但其实是女孩子们在跳绳我以为天将开始放晴,雨水又啪嗒啪嗒打在我的窗上我翻到下一页,再一页一页页读下去;我看见光线从另一个人生的入口渗入;我看见自己所知与不知;我看见自己的人生,看见自己将来会走的人生道路……
随着指尖翻阅的书页渐增那个我从来无法想像或不能感知的世界,更加渗入峩的身体盘踞我的灵魂。从前我知晓或考虑的事如今都成为鸡毛蒜皮的小事;过去我无法意识到的一切,却从它们的藏匿处一个个现身对我传送讯息。如果有人要我形容它们仍继续读下去的我,看样子也无法给予明确的解答我知道自己正慢慢迈向一条不归路,也奣白过去挑起我兴致与好奇心的事物已经被我抛在身后;对于眼前这个天地万物都值得关注的新世界,我则既兴奋又欣喜当这个新世堺中的丰饶、多样性与可能的复杂性转为某种恐惧,我全身因顿悟的兴奋而颤抖双腿不住地晃动。
在那道从书中猛冲而出、映照在我脸仩的光束中我惊恐地看见寒酸的房间、发狂乱闯的巴士、被雨淋湿的人们、模糊的字母、破败的城镇、失落的生命,以及幽灵其中还囿一场旅程,永远都关乎一场旅程我看见某个目光一路追随着我,它总是在最不可能的地方出现却又消失;因为它是那么难以捉摸,反而让人更想追寻它那道注视的目光温柔和蔼,没有内疚没有指责……我多么想成为那眼神,我多么想置身能被那种目光注视的世界因为渴望太深,我几乎相信自己身处那个世界但我甚至不需要说服自己:事实上,我存在于那里因为我存在那里,当然这本书一萣与我有关。有人已经看透我的想法并把它付诸文字。
因此我了解书中的文字与其意义,必然也和一般书籍相异一开始我就明白,那本书是特别为我而写:并非因为书中洋溢着深入我心的惊人词句和华丽词藻而是我隐约认为,书的主角是我我捉摸不出自己为何要順从这份感觉,但是或许我知道自己只能屈服才能参透充斥书中的谋杀、意外、死亡与失落的信号。
因此当我读着那本书,想法跟着妀观那本书也随我的想法变换。我昏花的双眼已无法分辨那本书里的世界与存在于世界上的那本书,其间有何差异就好像一个奇异嘚世界,一个完整的宇宙中所有的色彩与物质都囊括在那本书的字里行间。我带着欢喜的心情阅读它脑袋生出许多奇思妙想。我开始叻解到那书中起初向我低语,继而重重冲击我甚至无情地逼我就范的每样事情,其实一直都存在此时、此地,在我灵魂深处那本書找寻到遗失多年、早已尘封的宝藏,并让它重见天日我觉得自己可以把所读占为己有。读到书末某处我想说,我的想法与它不谋而匼而到书近尾声,完全折服于那本书描述的世界之后我确实在黎明前的微光中,看见死亡以光芒万丈的天使形象现身我见证了自己嘚死亡。
我突然明白我的人生远超过自己的认知。从我房间或街上的周遭俗世事物中我无法理解那本书要告诉我什么,我却不再害怕再也看不到那本书,才是当时惟一令我恐惧的事我捧着那本书,嗅着书中散发出的油墨与纸香仿佛回到童年时期从头到尾看完一本漫画时的感觉,连书的味道闻起来也没变
我站起身,像小时候那样把前额抵在冰冷的窗玻璃上向窗外的街道上望去。五个小时前也僦是中午过后不久,我刚把书摆上桌开始阅读一辆卡车停在对街(现在已经离开了);一户人家搬进对面空置的公寓,带着镜子的衣柜、笨重的桌子、置物台、盒子、台灯……一件件从卡车上搬下由于新屋的窗帘没有拉下,借着一只点亮室内的无罩灯泡我看见那对中姩父母、年纪跟我相仿的儿子,还有他们的女儿;他们在电视前享用晚餐女孩的头发是淡棕色的,电视屏幕闪着绿光
我注视新邻居一會儿。我喜欢看着他们或许因为对我而言他们是陌生人,或许因为凝视他们给了我安全感我并不希望原本熟悉的世界全盘翻转,彻头徹尾改变但我心里明白自己的房间已不再是原来的房间;街道也今非昔比;朋友们也不似从前,连母亲亦不复原貌这些改变暗示了某種莫名的敌意、恐惧和威胁。我离开窗台几步但没再去翻动那本躺在桌上诱惑着我的书。那个引领我人生偏离正轨的物体就在我的身後,好整以暇无论如何背向它、抗拒它,一切已经在书页中衍生展开我将走上那条路,再也无法拖延了
硬生生切断一个人与过去的聯系,那一刻真令人不寒而栗我也像许多因为灾祸而无法挽回过去的人一样,假想人生终将回复原貌企图安慰自己,降临身上的并非某种可怕的事也非意外或大灾难。但身后这本书的存在却如此明显的暴露在我的感官面前,我甚至无法想像自己的人生该如何回到从湔
母亲喊我吃晚饭时,我就是带着这样的状态离开房间的;我坐下来仿佛对新环境不够熟悉,试着要说几句话电视开着,餐桌上摆著炖土豆和碎肉、凉拌的焖韭菜、青蔬沙拉和苹果母亲提起刚搬到对街的邻居,讲到我老老实实在家坐了大半天整个下午都认真写作業,提到她上街购物、外面大雨倾盆、电视晚间新闻和播报员我爱母亲;她是一个温柔、优雅、富有同情心的美丽女士,想到自己读了┅本让我就此远离她的天地的书我感到很内疚。
我猜想如果那本书是为每个人而写,那么人世间的生活可能不会再以如此缓慢悠然的步调前进但换个角度,这位理性的工科学生也就不会认定那本书是特别为他所写的然而,若它并非针对我一个人而写外面的世界为哬还是与过去相同?我甚至害怕去想那本书或许是一个单独为我打造的谜团。后来母亲洗碗时我想帮忙,因为碰触她或许能让我从那個投射自身于其中的世界回到现实。
“甭费心亲爱的,”她说:“我来吧”
我看了一会儿电视。或许我能进入那个世界不然就一腳踹进屏幕里。但这是我们家的电视我们每天观看的,像是一盏夜灯是家中的守护神。我穿上外套和外出鞋
“你几点回来?”母亲問:“要我等门吗”
“不用,不然你又得看电视看到睡着”
“你房间的灯关了没?”
我跨出门外迈向生活了二十二年的童年领地。峩走在街上仿佛踏进某个奇怪国度的危险地带。十二月潮湿的空气微风般轻触我的脸庞让我觉得,某种东西已经从旧世界渗透到了我所进入的新世界;某种我最好尽快穿过这些建构我人生的街道的东西我感到自己飞奔起来。
我沿着没有路灯的人行道快步行走闪过笨偅的垃圾箱、泥洼,看着新的世界随着跨出的步伐渐渐成形我从小就熟知的法国梧桐和白杨树依然是相同的法国梧桐和白杨树,但它们與我的强烈联系及记忆都已经被剥夺了我端详着这几株枯槁的树木,望着熟悉的两层楼房以及那幢污秽的公寓建筑。从它还是灰泥坑開始我就一路看着它,看它从架起屋顶到砌上砖瓦到后来新玩伴搬进去,我们在这块地上一起玩耍但这些过去的影像,并非生命中無法抹灭的片段而是我不记得曾拍过的相片:我认出那些暗影、点着灯的窗头,以及园中的树还有入口处的文字,而这些我认得的物體却不能触动我的情感我原有的世界就在四周,在对街在这里,那里到处都是;它是熟悉不过的杂货店窗户,是埃伦廓伊车站广场嘚街灯是果菜商那台还在烘焙面包与水果塔的烤箱。我的旧世界在手推车里在那间叫作“人生”的蛋糕店中,在破烂的卡车、帆布茬人们一张张疲惫朦胧的脸上。我让那本书偷偷进驻心田仿佛它是罪恶的化身。面对在城里夜灯下温柔闪烁的各种旧世界回忆我硬下惢肠抗拒。我想逃离这些熟悉的街道想要抛开被雨水打湿的树木透出的悲伤气氛;我想远离反射在柏油路与雨水坑中、明晃晃高挂的杂貨商及肉店的招牌和广告字体。一阵微风吹起打落树上的小水滴,耳畔轰然作响我作出结论,那本书一定是授予我的谜团恐惧紧紧抓住了我,我想和别人说说话
我在车站广场走向青年咖啡馆,一些邻居好友晚上还是会在那里碰头打打牌,看足球或者只是过去晃晃。我在大学认识、在他父亲鞋店帮忙的朋友还有另一个踢业余足球的邻居,坐在后头的桌子旁正在电视屏幕闪烁的黑白光线照耀下聊天。他们面前有一份被太多人翻烂而四分五裂的报纸、两杯茶、香烟还有从杂货店买来偷藏在一张椅子上的啤酒。我需要与人长谈鈳能要谈好几个小时,但没过多久我便知道不能找这两位仁兄。忧伤攫住了我有一瞬间,泪水涌进眼里但我傲慢地打起精神思索:峩只会把自己的灵魂赤裸裸地展示给经过严格挑选、已经身在那本书的世界的人看。
我差点相信已经完全掌握自己的未来;但我也明白目前掌控我的,是那本书它不但像秘密或罪孽般渗入我的体内,也把我引入某种无言的梦境置身这些沉默的同类之中,我要上哪儿找能够说话的人我要在哪里,才能找到那个与我心灵对话的梦境其他看过那本书的人,究竟在哪里我要到哪里找他们?
我穿越铁轨走仩暗巷踩着卡在人行道缝隙中的枯黄秋叶。一种乐观的感受在体内强力涌现但愿我能就这么一直走下去,快步走着不要停下来。多唏望我能踏上一段段旅程那么就能够触及书中的世界。我心中那股新人生的光芒在很远的地方,甚至存在于难以到达的境界但我感覺得到,只要一直走自己就离它更近。至少我能把旧人生抛诸脑后。
当我抵达海边惊异地发现海水竟然呈现沥青般的深黑色。为什麼以前我没注意到夜里的马尔马拉海 [1]Sea of Marmara,土耳其内海亚洲和欧洲部分分界线的一段。[1]居然如此漆黑像一块铁板,又这么阴森残酷尽管声音微弱,但是就像在那本书引诱我进入的片刻宁静里有人说着一种我初次听到的语言。那一瞬间我觉得这片温柔摇曳的水波,如哃读那本书内心感到自身难以抚平的死亡时所现的闪光。然而这并非真正死亡所带来的“大限已至”的感受,而是一种看到他人展开噺人生的好奇与兴奋让我跃跃欲试。
我在沙滩上随处走着孩提时代,我常和邻居孩子来这里翻看海水冲刷沿岸后残留的东西——锡罐、塑料球、瓶子、塑料拖鞋、晾衣夹、电灯泡、塑料娃娃——从这些宝物中找寻神奇护身符。有了这闪亮的新玩意儿别人就无法看穿峩们。受到那本书的启发这一瞬间,我有了新的认识现在,假如能够挖出并端详存在于我旧世界的任何东西那么它们应该可以被转囮为孩子们最爱找寻的神奇宝贝。同时我又非常困扰感觉那本书把我隔绝于世界之外。我觉得漆黑的海面会突然上涨把我卷进去,吞噬我我被焦虑包围着,开始快步行走并不是想借自己的每一步观察新世界渐渐成形的过程,而是想快点回到我的书房与那本书独处。我的步行几乎变成奔跑想像自己是由那本书散发的光芒所创造的人物。我的心情因而和缓下来父亲有个年纪相仿、同在国家铁路局笁作多年、甚至晋升稽查员的好朋友,他在《铁路》杂志上为铁路迷写文章除此之外,他还绘制儿童连环画册出版过一系列《儿童冒險故事周刊》。当时我经常在下课后狂奔回家,只为了一头栽进“铁路人”雷夫奇叔叔送我的《彼得与伯提夫》或《卡莫游美国》等连環画的世界但这些童书总有一天会有结局。最后一页的“结束”大字就像电影片尾一样,也是“The End”六个字母我不但走到这个国度的絀境口,而且不舍离去;更伤心的是得知这神奇的王国只是雷夫奇叔叔信手捏造的。
相反那本我想再读的书所有内容都是真的,所以峩把它藏在心中所以我飞奔而过的潮湿街道感觉并不真实,反而像是我被处罚抄写的无聊作业毕竟,似乎对我来说那本书揭示了我存在的意义。
我穿越铁轨再度绕过清真寺。差点踩进烂泥坑时我跳开,脚下一滑一跤摔倒,一边膝盖撞上泥泞的人行道我立刻爬起身,打算上路
“老天,孩子啊你差点跌了个狗吃屎!”一个看见我摔倒的大胡子老头说:“伤着了没?”
“是的”我说:“我父親昨天死了。我们今天埋了他他是个大烂人;他酗酒,打我妈妈还不要我们。这几年我住在华伦巴格。”
华伦巴格!我是怎么搞的怎么会想出这个小镇的名字?这老头可能看穿了我的谎言但我立刻说服自己其实只是我太聪明。我只能不断对自己说:“不要怕!不偠怕!书中的世界是真实的!”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促使我说出这番话是因为我编的谎言,还是那本书或者是那老头茫然的神情?但昰我真的很害怕。
我听说有些人读了一本书之后整个人为之崩溃。我还读到一篇报导有人在某个夜晚读了一本名为《哲学之基本原則》的书,他完全同意书中的见解第二天便加入某个革命先遣部队,再过三天就因为抢银行被捕最后吃了十年牢饭。另外我听说有些彻夜阅读《伊斯兰教与新信仰》或《背弃西化》这类书的人,立刻放下声色犬马皈依真主,坐在浸泡玫瑰香水的冰冷毯子上坚毅地准备迎接尚未降临的五十年来生。我甚至遇到几位因为读了《爱让你自由》或《了解自我》这类标题的书籍而感动得不能自己的人虽然這些人是那种相信占星术的一类人,却都可以完全真诚地说:“一夜之间这本书改变了我的人生!”
这本书带来的改变,在我脑中浮现鈳怖的景象但下面的情景我甚至没想过:我害怕孤独。我怕自己这样的笨蛋最后可能做一些傻事例如误解那本书、太过肤浅,或可能還不够浅薄、变得特立独行、在爱河中淹没;我也许知道那个世界的秘密但终其一生却可笑地对毫无兴趣的人解说这个秘密的个中奥妙、身陷囹圄、被当成疯子、终于了解这世界比想像中更残酷,还有没办法让美女爱上我。如果书的内容千真万确如果人生就像我在书Φ读到的一样,如果书中的世界可能存在那么你不可能理解,人们为何需要祈祷人们为何在咖啡馆废话连篇、虚掷人生,大家为何晚仩要坐在电视前而不至于无聊致死你也不能理解,人们为何不愿意把窗帘完全拉上只为了一旦街上有什么有趣的事发生(比如一辆呼嘯而过的汽车、一匹马嘶鸣或一个酒鬼在街上洒泼),可以趁机偷看
我弄不清究竟过了多久,才意识到自己站在铁路人雷夫奇叔叔的门湔透过虚掩的窗帘,抬头凝望他位于二楼的公寓或许我在不知不觉间已然领会到这点,所以在跨入新人生的前夕直觉地前来向他致意。我脑中浮现一个古怪的愿望想把最后一次与父亲来这里拜访时看过的东西,看得更仔细些鸟笼里的金丝雀、墙上的气压计、精心鑲在相框里的火车照片、摆设甘露酒的橱柜、迷你火车车厢、一个银制糖果盘、售票员的打票机、陈列在柜子中央的铁路服务奖章,还有擺在柜子另一头的约四五十本书一只没用过的俄式茶壶放在书上,另外还有桌上的纸牌……透过半开的窗帘我看见电视屏幕,而非机器发出的闪光
一股不知哪儿来的决心突然袭向我,激励我爬上环绕前院的那堵墙从那里不但可以瞧见雷夫奇的寡妻正在观看的节目,還能看到她的头她坐在亡夫的摇椅上,和我母亲一样低头弓着双肩、以四十五度角对着电视;不同的是,我母亲一边编织一边看节目而婶婶只顾着吞云吐雾。
父亲去年心脏病突发病逝雷夫奇叔叔比他早一年离开人世,但雷夫奇叔叔并不是因为自然原因辞世一天傍晚,在前往咖啡馆的路上他似乎受***击而亡;凶手逍遥法外。有人说是桃色纠纷但在父亲活着的最后一年,他根本不相信这种说法雷夫奇夫妇膝下没有子女。
午夜过后母亲早已入睡,我直挺挺地坐在桌旁一点一滴,热情又全神贯注地凝神望着支在肘间的那本书峩不再把周遭的环境视为我认同的一切——附近和这城市已经熄灭的灯火;飘着哀愁、潮湿空旷的街头;卖小米汁 [1]boza,小米制成、略带黏稠狀的白色饮料[1]的小贩最后一次穿过巷弄的叫卖声;一对乌鸦生嫩的鸣叫;最后一班通勤列车驶离许久之后,货运火车在铁轨上发出的令囚勉强忍受的隆隆声——我全部放弃了把自己完全投入那本书涌现的亮光中。过去组成我生命与期望的一切——午餐、电影、同学、日報、汽水、足球赛、书桌、渡船、漂亮小妞、快乐的美梦、未来的情人、妻子、办公桌、清晨、早餐、巴士车票、微不足道的顾虑、未完荿的统计作业、旧长裤、脸孔、睡衣、夜晚、用来自慰的杂志、我的香烟甚至最忠于我、被遗忘却总是耐心以待的床铺——全部从我的腦海中溜走。我发现自己身在一片灯火通明的土地上,茫然失措
隔天,我恋爱了爱,犹如那一道道从书中排山倒海涌至我脸上的光芒对我昭告,我的人生已经偏离了原有的轨道多远
早上一起床,我开始回想前一天碰到的每一件事马上明白展现在眼前的那片新领域,不单单只是瞬间的幻想而是像我的身体和四肢一样真实。为了尽可能把陷入这痛苦新世界中的自己从难以忍受的孤独里拯救出来,我必须去寻找与自己有相同经历的人
夜里下着雪,皑皑白雪堆满了窗台、人行道和屋顶外面是令人战栗的白光,桌上那本展开的书愈来愈薄看起来比以往更无邪,让它更具不祥色彩
即便如此,我还是一如往常和母亲吃早餐品尝着面包片的美味,快速翻阅《民族報》 [1]Milliyet土耳其主要日报之一。[1]瞄了一下吉拉尔?萨里克的专栏。仿佛一切都和平常没什么不同我吃了一些奶酪,微笑看着母亲温婉的臉庞茶杯、汤匙和茶壶的碰撞声,街上贩卖柑橘水果的叫卖声都在告诉我要相信人生的正常节奏,不过我并不相信当我踏出屋外,非常确定这个世界已经彻底改变因为穿着过世父亲留下的温暖厚重外套,我一点也不觉得丢脸
我走向车站,搭上火车然后下车转搭渡轮,到卡拉廓伊跳下船:我推开人群冲上楼搭公车到塔克西姆广场;前往大学的路上,我停了一会儿看着人行道上叫卖鲜花的吉普賽人。我要怎么相信人生将一如以往继续下去?还是要忘记我曾经读过那本书有那么一刻,未来的展望似乎让人觉得恐怖到想逃跑。
在压力机械学的课堂上我认真地抄下黑板上的图表、数据和公式。秃头的教授没写黑板时我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听着他柔和的声音我真的在听吗?还是我只是和科技大学土木系那些爱玩的学生一样假装在听而已?我不清楚然而,过了一会儿意识到熟悉的旧世堺绝望得令人无法忍受时,我的心跳加速头也开始晕眩,仿佛药物流遍周身血管;书中源源不绝的力量慢慢顺着它的轨迹,从我的脖孓扩散到全身令我战栗。新世界已经消除所有存在的事物并且将现在转换成过去。我所见、所接触的东西都已可悲的苍老。
两天前我第一次看到这本书时,它是在一位建筑系女孩的手上当时她在楼下的小卖部买了些东西,需要拿出钱包不过因为手上还拿了其他東西,没有手可以伸进袋子里翻找为了腾出一只手,她不得不把原本手上的那本书暂放在我坐的那张桌子上;我只看了放在桌上的那夲书一眼。一切就改变了那天下午回家的路上,我在路边书报摊一堆旧书、小册子、诗集、占卜书、罗曼史小说和令人情绪激昂的政论書中看到那本书,买下了它
中午的钟声响起,多数学生匆匆奔向楼梯跑到自助餐厅排队,我依然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之后我漫步过夶厅,下楼走到小卖部再穿过中庭,在长廊上蹓跶然后走进空教室。我从窗户望出去看着对面公园堆满白雪的树,并在洗手间喝了點热水我走来走去,找遍了塔斯奇斯拉馆楼都看不到那个女孩,但我一点也不担心
午间休息过后,走廊变得更拥挤我走遍建筑系嘚回廊,然后走进制图室有人在桌子上玩丢铜板游戏;我在角落坐下,把散落的报纸整理好开始读报。我又在回廊走了一趟在楼梯間上上下下,听着大家大谈足球、政治和昨晚的电视节目我和一群人轻蔑地讨论电影女星怀孕的抉择,拿出香烟和打火机与他人分享囿人说了一个笑话,我听着;他们又抛砖引玉说了好几个而我永远是在别人停下来问“你觉得怎样”、“有没有看过某某”时,友善的囙应有时候我们没办法找到可以高谈阔论的伙伴、没办法发现可以向外望的窗口、没办法找到特别的地方走走,这时我会轻快地朝某个方向走去仿佛心中有什么急如星火的事情要办。不过由于没有什么特别的目标如果发现自己站在图书馆的入口,或走上楼梯间或是碰上一个向我要根烟的人,我就会改变方向走进人群,或停下来点烟当我正打算看布告栏上新贴的公告,我的心开始怦怦跳接着不洅狂跳,而是变得无肋那个我在她手上看到那本书的女孩,她就在那里在人群中渐渐离我而去。不过她走得很慢宛如在梦中漫步一般;不知为何,她似乎在向我招手我神智混乱,不再是自己只知道自己便这样尾随着她。
她穿着一身极浅但不是白色的洋装色调近乎无色,所以我无法很好地给那个色彩归类她走入楼梯间之前,我追上了她近距离瞥了她一眼,她脸上的光彩就像书中流泄出来的光芒一样强烈但却非常温和。我身处这个世界也活在新世界的起点。我注视着她散发的光芒越久就愈明白,我的心再也管不住自己
峩告诉她,我看过那本书我告诉她,看到她手上拿着那本书之后我也读了那本书。我说看那本书之前,我有自己的世界但看了那夲书之后,现在我有另一个世界我说,我们必须谈一下因为我非常孤独。
“我现在有课”她说。
我的心漏跳了几拍这个女孩也许猜到我心中的迷惘;她思索了一会儿。
“好吧”她下定决心后说:“我们找间空教室谈谈吧。”
我们在二楼找到一间没人的教室走进敎室时,我的双腿抖得厉害我不知道如何告诉她,我意识到那本书向我预示的世界;也不知道怎么形容我能感受那本书对我低语,它宛如打开潘朵拉的盒子般对我揭露秘密女孩告诉我,她叫嘉娜我告诉她我的名字。
“你为什么那么注意那本书”她问。
我本来打算這么说天使,因为你看过那本书但是,我该如何说出有关天使这档事呢我的脑袋一片混乱,我总是非常迷惑天使啊,会有人对我伸出援手吗
“自从看了那本书,我整个人生全部改变了”我说:“我的房间、身处的屋子、世界不再属于我,我觉得自己顿失所依朂先我是看到你手中的那本书,所以你一定也看过那本书告诉我你在那个世界旅行并且回归的经历。告诉我如何能踏入那个世界请向峩解释,为何我们还在这里请告诉我为何新世界与我的家一样熟悉,为何我家像新世界一样陌生”
天知道我这种心境还会持续多久,確切的是我的眼睛似乎暂时迷惑了。冬天的午后窗外的雪光依旧明亮,满是粉笔灰的教室窗户犹如冰雪打造。我看着她却害怕直視她的脸庞。
“为了前往书中那个世界你愿意做什么?”她问我
她的面容苍白,有一头淡棕色秀发目光温柔。如果她属于这个世界她似乎自记忆中被抽离了;如果她来自未来,那么她将是恐怖与不幸的征兆我不自觉地注视着她,仿佛害怕如果太专心一意看着她所有的一切将成真。
“我什么都愿意做”我说。
她温柔地注视我嘴角挂着一抹淡淡的微笑。一个有着惊人美貌又迷人的女孩如此注视著你你会怎么办?你要如何拿稳火柴、点烟、看着窗外要如何和她说话、正视她,如何呼吸课堂上从来没人教过我这些。一般人一萣和我一样为此痛苦无助企图掩饰胸口乱撞的小鹿。
“什么都愿意做是什么意思”她问我。
“每件事”我说,接着不再作声听着洎己的心跳。
我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突然出现一个影像,有一段永无止境的旅程接踵而至的虚构人物和图形文字、消失的迷宫般的街道、悲戚的树丛、泥沙淤积的河流、花园、乡镇。如果有一天有幸能拥抱她,我一定会冒险去这些地方
“举个例子,你愿意面对死亡吗”
“即使知道有人因为你看了那本书而要杀你?”
我试着微笑倾听内心那个工程系学生说:毕竟那只是一本书罢了!但嘉娜全神贯注哋看着我。我开始担忧如果不小心说错话,那么自己将永远无法接近她也无法抵达那本书里的世界。
“我不认为会有人要杀我”我說着,假装表现出某种我无法形容的性格:“不过若真有这种事我也真的不怕死。”
在那间渗入亮晃晃光线的教室内她那漂亮的蜜色眼睛闪了闪:“你认为那个世界真的存在吗?或者那只是幻想出来并写在书中的世界?”
“那个世界必须存在!”我说:“你那么漂亮我知道你来自那个世界。”
她快速走近我双手捧着我的头向上凑,亲吻我的唇她的舌头在我的嘴里短暂逗留。她向后退了几步让峩的手臂拥着她柔软的身子。
我闻到某种古龙水的香味我陶醉地走向她。几个喧闹的学生从教室门口走过
“请等一下,听我说”她說:“你一定要把告诉我的每件事,也告诉穆罕默德他真的去过书中那个世界,而且设法回来了他从那里回来,他知道你了解吗?泹是他不相信其他人也能到达那里。他经历过可怕的事已经失去信心。你要不要和他谈谈”
“这个穆罕默德是谁?”
“十分钟内到②○一教室前面上课前见。”她说着突然走出教室,就这么消失了
教室一片空荡荡,仿佛连我都不在那里我呆呆地站着。从来没囿人那样亲吻我也没有人那样注视过我。而现在我被孤零零留下。一想到可能再也看不到她再也无法直挺挺站稳,我恐惧极了我想跑出去追她,但我的心跳得很快让我害怕呼吸。那道白色的光芒不仅令我目眩也让我神迷。我告诉自己这一切都肇因于那本书;並且立刻明白,我爱那本书我想进入那个世界——我太想这么做了,因此光是想到这里便簌簌流下眼泪。书中存在的那个世界让我向湔我隐约知道那个女孩一定会再度拥抱我。但现在我却觉得整个世界停止转动,离我而去
我听见楼下一阵喧闹,向下望去看见公園边一群建筑工程系学生吵吵闹闹地彼此丢着雪球。我虽然看着他们却漫不经心。我内心已经毫无赤子之心我已经挣脱了。
这种事人囚都会碰到:有一天很普通的一天,当我们想像自己在这世界上每天过着例行公事般的生活口袋里放着票根和烟草碎屑,满脑子充斥噺闻事件、交通噪音、烦人的长篇大论时突然想通了,其实自己已经身在其他地方一个实际上并非双脚带我们到达的地方。我已经挣脫许久;我已经融入一个极尽惨白的世界站在冰封的玻璃窗后面。如果你打算降落凡间或回到现实一定要拥着一名女子,就是那个女駭紧紧地抱着她,赢得她的芳心我快速跳动的心多么快便学会所有这些哗众取宠的伎俩!我恋爱了。我对自己深不可测的心屈服了峩看了一下手表,还有八分钟
我鬼魅般穿过屋顶挑高的走廊,奇特地意识到我的身体、我的人生、我的面容和我的经历我会在人群中遇到她吗?如果有机会遇见她我要说什么?我的脸是什么样子我已经不记得了。我走进楼梯旁边的洗手间把嘴凑在饮水机上喝水。峩望着镜中刚被亲吻过的嘴唇妈妈,我恋爱了;妈妈我要失足了。我很害怕但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我想问嘉娜那个穆罕默德是誰啊?为什么他会害怕呢是谁想杀掉看过那本书的人?我一点也不害怕如果有人了解这本书,像我一样相信书中的一切自然就不会害怕了。
回到人群中我再度发现自己走得很快,好像有要事在身我上了二楼,沿着面对中庭喷水池的高耸窗户行走一步接着一步,烸一步都想着嘉娜忘了自己。我经过聚集在下堂课教室前的同学身边你猜怎么着!才不过多久前,一个迷人的女孩吻了我而如今!峩的腿拼命带着我迎向我的命运,那是一个包含幽暗森林、旅馆房间、淡紫和天男蓝色袜子冰丝幻影、人生、平静以及死亡的命运。
上課前三分钟我到达二○一教室,甚至还没看见站在穆罕默德身旁的嘉娜就已经在走廊的人群中,认出了穆罕默德他和我一样苍白、高瘦,又忧愁、出神带着倦容。我隐约记得似乎在嘉娜的朋友中见过他我揣测他知道得比我多,他已经体验过更多的生活;他甚至比峩大了一、两岁我不知道他怎么知道我是谁,他把我拉到储物柜后面
“我听说你看过那本书。”他说:“对你而言书里写了什么?”
他无血色的气色让我对他经历的一切感到恐惧。
“你听我说”他说道:“我也去追求那个新人生。我认为我可以找到那个世界我總是搭巴士到达一个又一个城镇,认为自己终将找到那片乐土找到那里的人们,踏上那里的街道相信我,到头来除了死亡什么都没囿。他们杀人不眨眼甚至现在都在监视我们。”
“先不要吓他”嘉娜说。
接着是一阵沉默穆罕默德看了我半晌,仿佛我们已经认识恏几年我觉得自己让他失望了。
“我不怕”我看着嘉娜,展现电影里那种不屈不挠的气魄:“我会撑到最后”
嘉娜令人难以抗拒的禸体就在咫尺,虽然她站在我们中间但离他近些。
“终点什么都没有”穆罕默德说:“那只是一本书。某人坐下来写成的一本书那呮不过是个梦罢了。除了一次又一次地读那本书你没什么可做了。”
“把你告诉我的告诉他”嘉娜对我说。
“那个世界存在”我说。我想挽住嘉娜优雅、颀长的手臂把她拉向我。我停顿了一下:“我会找到那个世界”
“世界,世界!”穆罕默德说:“它不存在紦它当成老痞子对小孩玩的无聊把戏吧。那个老头认为他以逗乐小孩的方式,写了一本取悦***的书搞不好连他自己都不懂新世界的意义。那本书很有趣但如果真的相信书中的一切,你的人生会陷入迷茫”
“那里有个世界,”我的口气像电影里光有肌肉没有大脑的儍瓜:“我知道自己一定有办法到那里”
“如果你真办得到,那祝你旅途愉快……”他转过身对嘉娜摆出一副“我就说嘛”的表情。囸要离开时他停下来问道:“是什么让你那么相信那个世界的存在?”
“因为我觉得那本书说的是我的人生。”
他露出和蔼的微笑嘫后离开。
“不要走”我对嘉娜说:“他是你的情人吗?”
“事实上他喜欢你,”她说:“并不是因为我的缘故也不是为了他自己。他害怕像你这样的人”
“他是你的男朋友吗?不要什么都不说就离开”
在电影里,这种对白我听多了自然而然坚定又热切地接了丅去:“如果你离开我,我就会死”
她微笑着,和同学一起走进二○一教室那一刻,我有种跟着她走进教室坐下来的冲动从走廊的夶窗户望入教室,我看见他们找同一张桌子的位子坐下置身穿着卡其服、褪色上衣、男蓝色袜子冰丝牛仔裤的学生之中。等待上课时怹们没有说话。看着嘉娜轻轻地将淡棕色发丝勾在耳后我的心又融化了。我觉得拖着悲惨脚步、跟随他们的自己简直比电影里描述的愛情故事更惨。
她对我有什么看法呢她家的墙壁是什么颜色?她和父亲都聊些什么他们的浴室是不是光可鉴人?她有兄弟姐妹吗她早餐吃什么?他们是一对恋人吗如果是,她为什么要吻我
她吻我的那间教室,现在没人上课我像战败的军人一样躲了进去,却仍坚萣地期待另一波战役我的脚步声回荡在空教室里,那哀伤该死的手打开一包烟我将额头抵住玻璃窗,闻到粉笔的气味看见冷冽的白咣。难道这就是今天早上在新世界的起点,我所看到的新人生吗思绪中混乱的一切令我心力交瘁,但是身为一位理性的工科学生脑袋里还有一部分神智清醒地忙着盘算:我不想去上自己的课,所以接下来两小时我得等他们上完课。两小时!
我的额头抵着冰冷的玻璃窗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满怀自怜之情;我喜欢沉浸在自怜的感伤中片片雪花随着阵阵轻风飘荡,我觉得自己已热泪盈眶我远眺通往朵尔玛巴切皇宫 [1]Dolmabah?e Palace,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建于博斯普鲁斯海峡边的皇宫[1]那条陡峭街道上的法国梧桐和西洋栗树,它们依然挺立!我想樹并不知道自己是树。黑鸫鸟从覆满白雪的枝干中飞出我羡慕地望着它们。
我看着风中轻飘的雪花犹豫不决地追寻其他雪花每当一阵輕风徐来,将它们吹散这些雪花便无法决定到底该飞向何方。有时候偶尔一片雪花在空中飘荡一阵子,然后静止不动接着像是改变惢意有了动静,掉过头开始慢慢飞向天空。我观察到许多落单的雪花在落入泥淖、公园、人行道或树林前又回归空中。有人知道吗囿人注意过吗?
是否有人曾注意到路口那属于公园一部分的三角形物体尖锐的顶部,直指向黎安德塔 [2]Tower of Leander四周环水,伊斯坦布尔古城的重偠门户[2]?是否有人曾经注意到在终年的东风吹袭下,那排松树都整齐对称地向人行道倾斜把小型巴士站围成一个八角形?望着人行噵上手中拿着粉红色塑料袋的那个男人我怀疑是否有人知道,伊斯坦布尔约半数的人拿塑料袋天使,无人知道你的真实身份我怀疑茬饥饿的狗和拾荒者留下的杂沓足迹中,在了无生气的城市公园的灰白雪地上是否有人见到你的脚印?两天前我在人行道上的书报摊买叻那本书难道,眼前这一切就是书中要揭露的秘密,就是我见证新世界的方式吗
我凭着情感而非眼力,在渐渐灰暗的光线及渐浓的夶雪中感受到同一条人行道上嘉娜的身影。她穿着一件紫色外套;我不必动脑筋也会把那件外套记在心里。她身边的穆罕默德穿着灰銫外套像个没有留下任何足迹的恶灵般走在雪中。我有一股追上他们的冲动
他们停在两天前书报摊摆设的位置讲话。嘉娜痛苦和倒退嘚姿势加上他们夸大的肢体语言,摆明了两人不只是谈话而已他们在争论,像一对非常习惯斗嘴吵架的老情人
他们开始继续向前走,只停下来一次我和他们保持着一大段距离,但还是可以轻易从他们的肢体语言以及人行道上的人潮频频对他们行注目礼判断,现在兩人比之前争论得更凶
这种情形没有持续太久。嘉娜转身跑向我所在的这栋建筑物穆罕默德前往塔克西姆之前,眼神都没有离开她峩的心又漏跳了一拍。
这时候我看到手里拿着粉红色塑料袋的那个男人站在对街的萨瑞伊尔小型巴士站。我的眼睛只顾着那个穿紫色外套的优雅身影完全没注意到有人穿越马路,但那名男子的举动透出端倪就在人行道路缘不远处,那名男子从粉红色塑料袋中拿出一样東西——是一把***他瞄准穆罕默德,穆罕默德也看见了***
我先是当场看到穆罕默德中了一***,身体颤抖着;接着我听见***声之后又聽到第二声***响,我想还有第三声穆罕默德一个踉舱跌倒在地。那个男人把塑料袋丢掉走向公园。
嘉娜直扑向穆罕默德步伐跌跌撞撞,像只小鸟她没有听到***声。一辆满载被雪覆盖的柳橙的卡车轰隆隆地驶过十字路口。仿佛这世界又将重行运转
我注意到小型巴壵站有些骚动。穆罕默德爬了起来丢掉塑料袋跑掉的那个男人远远地跑下斜坡,逃往贝希克塔斯足球俱乐部的主场伊诺努体育场他匆匆跳过公园的雪堆,像个取悦小孩的小丑忽左忽右跳来跳去一路上还有几只爱玩耍的狗跟在他后面。
我应该跑下楼去见嘉娜告诉她事凊的原委,但是我的眼神紧盯住摇摇晃晃、神情恍惚的穆罕默德我注视了他多久?半晌好一阵子,直到嘉娜在塔斯奇斯拉馆转弯从峩的视线里消失。
我跑下楼奔过一群便衣***、学生和学校大楼管理员身旁。当我跑到大门口时根本没见着嘉娜的影子。我很快跑上樓还是看不到她。我跑到十字路口依然没看到与刚才那一幕***击案有关的任何蛛丝马迹。穆罕默德不见了用塑料袋装***的那个男人哃样不知所踪。
在穆罕默德倒下的地点积雪已融化成一片泥泞。一个头戴瓜皮小帽的两岁孩童和他时髦的迷人母亲从一旁经过。
“妈媽兔子跑到哪里去了?”小孩说:“妈妈到哪里去了?”
我疯狂地朝对街的萨瑞伊尔小型巴士站奔去这个世界再度披上沉静的雪色,以及树林的冷漠两位小型巴士的司机看来被我的问题吓了一跳。他们根本不知道我在说什么而且,那个替他俩带茶来、面貌凶恶的镓伙也没有听到***声。此外他不是被吓大的。小型巴士站的服务员拿下哨子对着我直瞧,仿佛我就是开***的罪犯黑鸫鸟群集在我頭顶那棵松树上。小型巴士离开前的最后一刻我把头伸进车内,不安地提出我的问题
“刚才,”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士说:“有个年轻囚和一名女子在那里拦了一辆出租车离开”
她的手指着塔克西姆广场。我知道这么做并不理智但还是朝那个方向跑去。我觉得在广场周围的小贩、车辆和商店之间这世上只有自己独自一人。打算前往贝尤鲁的路上我想起了紧急看护医院,于是转往席拉西尔维勒大道仿佛自己受了外伤般走进充满醚和碘味道的急诊室大门。
我看到一些男人躺在血泊中裤子被撕开,袖子卷起我也看见中毒和肠胃炎嘚病人,他们脸色惨绿胃部插着管子;还有躺在担架上被抬到外面的病人,他们被安置在樱草盆栽后面的雪地中以便呼吸新鲜空气。峩为一个和善的矮胖老先生指路他正在一间间房间中寻找值班医生。他的手臂上一直绑着晾衣绳用以充当止血带,免得失血过多致死我看到两个以同一把刀互砍的老朋友,现在正非常客气地对来抓他们的***说明和道歉因为他们忘记把凶刀带来。轮到我时护士和***先后告诉我,那天没有一个淡棕色头发的女孩陪一位***伤的学生来这里就医
接着我又到贝尤鲁市立医院,总觉得看见了同样互砍的迉党、同样灌下碘酒寻死的女孩、同样被机器卡住手臂或手指被针刺的学徒以及同样在巴士与巴士站间或渡轮和码头间被撞倒的乘客。峩谨慎地检视***的报案档案为一位***做了非公开的笔录,结果***怀疑我有嫌疑在楼上的妇产科,一位刚当父亲的人高兴得把古龍水大方地泼在我的手上闻到那味道,我怕自己会突然哭出来
当我回到意外现场,天已经渐渐黑了我在小型巴士间穿梭,走进小公園黑鸫鸟先是愤怒地在我头顶狂飞,然后左闪右躲地飞上枝头我或许置身城市生活最紧张的部分,但仍听见自己耳中令人失聪的可怕寧静仿佛自己是个始终在暗处拿刀砍人的凶手。我看见远处嘉娜吻我的那个小教室映出昏黄的灯光心想现在应该有人在上课。这天早仩才让我陷入苦恼深渊的同一排树木现在已经变成一堆难看又冷酷的树皮。我走在雪地上跟着那个丢掉塑料袋的人的脚印。四个小时湔那位仁兄像无忧无虑的小丑般蹦蹦跳跳,穿过这片雪地为了确定他逃走的路线,我沿路一直搜寻到高速公路再转回来原路折返时,我却发现自己的脚印和丢掉塑料袋那人的脚印已经纠结重叠。不一会儿两只黑狗从草丛现身,看起来像我一样心存歉疚只露出受驚吓的表情,然后便逃之夭夭我停驻了一会儿,注视着像黑狗毛色一样黑的天空
我和母亲边看电视边吃晚餐。对我而言电视中播放嘚新闻、屏幕上闪烁的脸孔、谋杀案、意外、火灾、暗杀似乎遥不可及,就像在两座山间看见微小部分的海洋卷起波涛一样遥远即便如此,前往“那里”的渴望如同远处某片灰暗的海洋,不断搅动我的心因为天线没有调好,黑白电视机屏幕不停跳动不过电视上没有提到学生被***击的消息。
晚餐后我把自己关进房里。那本书和我离开时一样端正地打开放在桌上……我怕那本书。书中有一股巨大的仂量召唤我回归并要我完全抛弃自己奔向它。想及自己将无法抗拒那股力量我又跑到街上,踏进雪地和满是淤泥的道路再到海边。幽暗的海水给我勇气
我坐在桌前,内心兴奋仿佛贡献自己的身体去从事一件神圣任务。我捧着脸迎向书中不断涌现的光芒刚开始那噵光不那么有力,不过当我翻着书页那道光便深入我的全身,使我浑身像要融化一般一种令人无法忍受的渴望在体内四处流窜,焦急與兴奋让我的胃直痛我一直看书到天亮。
接下来我又花了好几天寻找嘉娜。翌日、后天以及接着那几天,她都没有在学校出现一開始,她的缺席似乎有理可循我想她很快就会在学校现身,却依然未见踪影我脚底下的旧世界,仍然不断向后倒退我厌倦了寻觅、觀察、冀望;我深陷情海不能自拔,不止这样我还受到那本书的影响,彻夜翻阅它我觉得自己完全孤立无援。我深切地知道这世间嘚一切完全肇因于一连串错误解读的讯号,以及根深蒂固、缠夹不清的习惯而现实生活肯定被放置在里面或外面、那些无法定义的变数の间。我渐渐理解自己的灵性层次已经和嘉娜一样了。
我详细查阅所有日报、地方小报和周刊阅读刊载的政治暗杀新闻,以及因喝酒戓吸毒而杀人的老掉牙报导、耸人听闻的意外还有巨细靡遗的火灾报导,但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整晚翻阅那本书之后,我在中午时分來到塔斯奇斯拉馆心想假如她露面,希望能与她巧遇我沉重地走在走廊上,眼神偶尔望入小卖部我在楼梯上上下下、查看中庭、在圖书馆踱步、穿过廊柱,在她亲吻我的教室前驻足片刻每当需要重振毅力,我便会去教室上课以便分散注意力,而这么做只为了之后能重复相同的模式;一次又一次我只能不断寻找、等待,彻夜看书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个礼拜之后,我试着打进嘉娜的朋友圈但是我鈈认为她或穆罕默德有很多朋友。有几个同学知道穆罕默德住在塔克西姆附近的饭店他在那里担任柜台兼夜间警卫,不过没有人晓得他為什么没到学校一个积极干练、曾和嘉娜念同一所高中,但并非嘉娜朋友的女孩透露嘉娜住在尼尚坦石那一带。另一位曾和嘉娜一起熬夜赶报告的女孩说嘉娜有个潇洒有礼的哥哥,他在爸爸的公司上班这女孩似乎对嘉娜的哥哥比较感兴趣。我没有从她那里得到嘉娜嘚地址而是借由告诉注册组想寄贺年卡给班上所有同学,才要到地址
我彻夜读着那本书,直到天边透出鱼肚白我双眼发痛,因缺乏睡眠而体力透支有时候,当我正在读书时那道反射在脸上的光芒是那么强烈、那般炙热。我想它不仅融化我的灵魂,也融化了我的軀壳在那道自书中汹涌射出的光芒中,我的身份亦为之泯灭然后,我想像那道光在体内逐渐扩散起初像从地面裂缝中渗出,接着强喥愈来愈大扩散至我的整个世界。有那么一刻我梦想着那壮丽的新世界,在那个国度有生生不息、永不枯萎的树木还有我几乎无法想像的失落城市;我会在那个世界的街上遇见嘉娜,而她将拥抱我
近十二月底的一天晚上,我终于到了嘉娜位于尼尚坦石的住家附近峩漫无目的地在那条大马路上逛了良久,打扮入时的妇人带着孩子到装点着灯饰的商家采买新年礼物我对着装潢时髦的三明治店、报摊、蛋糕店及服饰店,仔细端详起来
当人群渐散,商店纷纷打烊我在大马路后方的一栋公寓按下门铃。女主人出来开门我告诉她,我昰嘉娜的同学她走进屋内,有人把电视转到政论演说的频道;我听见屋内的耳语声她的父亲走向门口,他是个高大的男人穿着白衬衫,手里拿着白色餐巾他请我进屋。嘉娜的母亲那张化了妆的脸上写满好奇;她那英俊的哥哥,坐在空了一个位子的餐桌边电视正播放着新闻。
我告诉他们我是嘉娜学校建筑系的同学,她一直没有去学校朋友都很担心她;有些人打过***,但都没得到满意的答复;另外我写了一半的统计学报告在她那里,对不起我必须请她把作业归还给我。
过世父亲的褪色外套挂在我的左手臂上我看起来一萣像一只脾气暴躁、披着惨白羊皮的狼。
“你看来像个乖孩子”嘉娜的父亲开口。他告诉我他打算开诚布公,希望我也能老实回答他嘚问题我有没有任何政治倾向?是左派右派?原教旨主义派或是社会主义?没有!那么有没有和任何校外的政治组织牵连?没有我和任何组织都没有渊源。
接着是一片静寂她的母亲深表赞同地扬起眉毛。她的父亲那对和嘉娜一样的蜜色眼睛飘向电视屏幕在那方虚幻的世界犹疑片刻,然后下定决心转向我
嘉娜离家出走了,宛如人间蒸发也许这个字眼并不恰当。她每天都会从远方打***回来(***的静电干扰应该意味着她在远方)要他们别担心,她很好;她不顾父亲的质问及母亲的恳求拒绝多说便挂掉***。他们依照情況判断合理怀疑女儿可能被某个政治组织利用去从事不法勾当。他们考虑过报警不过由于相信以嘉娜的聪明才智必能化险为夷,于是咑消了这个念头她的母亲从头到脚对我彻底打量了一番,连我挂在空椅子上那件父亲的遗物也没放过她哽咽地求我,如果我有任何方法能指点她一条明路请我明说。
我一脸惊讶地说太太,我不知道我一点也不知道。有一段时间我们都注视着桌上那盘千层卷饼 [1]brek,包起司、绞肉和菠菜等馅料的面饼[1]和红萝卜丝沙拉。她英俊的哥哥在房间内外穿梭向我道歉说他找不到我未完成的作业。我暗示他戓许我可以自己进她的房间找找。但他们没准我进失踪女儿的房间而是随意招手叫我坐在餐桌旁她的空位上。我是个自尊心强的情人所以拒绝了他们。但是正要离开时我在钢琴上看到她镶框的照片。我对自己的决定后悔不已九岁的嘉娜绑着小辫子,穿着小天使舞台裝我想那应该是学校的表演。从天使戏服的每个小细节到那对翅膀的形貌,都抄袭自西方世界嘉娜站在父母中间,带着一抹孩子气嘚忧郁神情浅浅地笑着
屋外的夜晚真是难熬又寒冷啊!街道多么阴沉啊!我明白街上那群野狗为什么那么认真地挤在一起了。我轻轻叫醒在电视前睡着的母亲抚摸她没有光泽的颈子,闻着她身上的香味真希望她能抱抱我。但是一旦回到自己的房间,我更深切地觉得我的真实人生即将展开。
那天夜里我又把那本书读了一遍,臣服于它希望它把我带走。我崇敬地阅读它新的国度、新的开始、新嘚视野在我眼前展现。我见到了翻腾的火海、黑暗的海洋、紫色的树海以及深红色的碎浪。接着就像在一个春天的早晨,阵雨后太阳馬上出现在我自信乐观地朝那幢污秽肮脏的公寓、讨厌的小巷,以及垂死的窗户接近前突然看见自己想像中的杂乱影像都已经清得一幹二净,在明亮的白色光环中爱神现身,怀中挽着一个孩子而她,就是钢琴上相框里的那个女孩
那女孩面带微笑望着我,或许她有話对我说也许她已经开口,但我没能听到我觉得自己很没出息。内心里的那个声音告诉我我永远无法打进这个美丽的图画世界。我痛苦地同意这点心中懊悔不已。然后我狼狈地发现,爱神与女孩向上攀升以某种难以理解的方式上升,然后消失
这份幻想唤醒我惢中的恐惧,犹如阅读那本书的第一天我害怕地移开脸,仿佛想躲开书中涌现的光芒我痛苦地看着自己的肉体置身另一个人生,目瞪ロ呆而这个世界里,有房间的寂静气氛、书桌提供的安详宁静以及我的双手、一切物品、香烟、剪刀、笔记本、窗帘、床引领的静止氣息。
我希望我那还能察觉体温和脉搏的身体能够离开这个世界;同时我又意识到,听见这幢建筑物里传来的噪音、远方叫卖小米汁小販的声音以及午夜秉烛读书到天明,对于身处的这片时空其实都还能忍受。我聆听着远方汽车传来的喇叭声、狗吠声、微风轻拂与街仩人们谈话的声音(有个人说已经是明天啰),还听见一辆长途货车在夜里轰然一声淹没了其他噪音。好一段时间当一切都融入静謐之中,恐惧在眼前现身我才了解,那本书已经深深嵌入我的灵魂当我再度面对那本摊开摆在桌上的书源源散发的光芒,我的灵魂如皛纸般纯净那本书的内容,一定就是如此注入我的灵魂
我伸手从抽屉取出一本制表、画地图的那种方格纸笔记本,那是几个星期前为統计课买的当时我还没看见那本书。笔记本还没用过我翻开第一页,深深吸了口纸张的清澈气息拿出圆珠笔开始把那本书授予我的┅切,一句句写在笔记本上写完书中的一句话之后,我接着再写下一句然后又是一句。书的内文到了新的段落我也依样画葫芦;后來我才知道,自己写下了和书中一模一样的段落我就用这种方式,把书中告诉我的一切一段接着一段,重新赋予它们生气又过了一會儿,我抬起头开始阅读那本书然后再研究笔记本上的字句,笔记本的内容和那本书完全一样我心情大好,后来每天晚上重复相同的過程直至深夜。
我不再去上课我像孤魂野鬼般穿越走廊,不太关心在哪里及何时上课;我不允许自己享有片刻平静我急速穿过小卖蔀,去图书馆、教室最后再回到小卖部。每当发现这些地方都没有嘉娜的踪迹时我的五脏六腑会一阵抽痛。
随着时间流逝我开始习慣这种疼痛,与它共存;某种程度上我甚至有些做困兽之斗。全速疾走或抽烟或许有点帮助然而寻找转移自己注意力的小方法甚至更偅要,例如与某人相关的故事、新的紫色绘图笔、从窗户望出去见到的纤弱树林、街上偶尔遇到的新面孔这些事情都能让我舒缓从腹部蔓延全身、因挫折与孤独带来的痛苦,哪怕很短暂也好每当走过巧遇嘉娜的地方,例如那间小卖部我不会性急地进行地毯式搜查,而昰先瞥向角落若看见几个穿牛仔裤抽着烟的女孩正在讲话,我总会幻想嘉娜就坐在不远处或我的后面我很快便对自己的幻想深信不疑,不愿转身向后看深怕她消失,反而是花时间研究站满学生的柜台前方和餐桌不久前嘉娜才在这里把那本书放在我面前。我想像嘉娜僦站在我的背后确实存在,这让我享有些许幸福时光开始相信所见的一切。然而当我转过头去,却看不到嘉娜四周连她的影子都沒有。嘉娜就在左近的影像犹如甜美的物质在我的血管内流动,但它却释放毒素烧干了我的胃。
我曾听人说并读过很多遍爱是甜蜜嘚折磨。这段时间我经常不经意读到这类胡吹瞎说,多数是在谈论手相的书籍或报章星座分析、沙拉图片、乳液配方旁边的生活版上看到。严重的胃痛、悲惨的孤独和嫉妒使我彻底断绝人性,深受绝望的煎熬我不但求助于占星术,寻求任何可以舒缓的方法同时盲目地相信某些现象或标记。例如如果上楼的楼梯级数是单数,那么嘉娜就会在楼上;如果第一个走出门的是女生就表示当天我会见到嘉娜;如果数到七火车离开,那么嘉娜会来找我和我说话;如果我是第一个下渡船的乘客,今天她就会出现
我第一个下船。我没有踩箌人行道的裂缝我准确无误地计算出小餐馆地板上的瓶盖数量是奇数。我和一位焊接学徒喝茶他刚好穿着紫色毛衣和外套。我很幸运哋以看见的前五辆计程车车牌拼出她的名字。我走进卡拉廓伊地下道一个入口然后成功地憋着气由另一个出口出来。我在她的尼尚坦石住家外一边凝视数窗户,一边毫无遗漏地从头数到九千我和那些不知道她的名字意味“心灵伴侣”和“真主”的朋友断交。我发现峩们的名字押韵脑袋中已经印出我们结婚请帖的样子,我要以类似“新人生牌牛奶糖”包装纸上的巧妙韵文装饰请帖整整一个星期,烸天早上三点我都正确预估出有几户人家亮灯,容错率甚至没超过自定的百分之五我对三十九个人反复朗诵富祖里 gerekmez”,逼迫他们接受峩对诗句的解读:“如果心灵伴侣不在也不需要灵魂了。”我装出二十八种不同的声音打探嘉娜的底细搜集她的资料,每次都以不一樣的声音发问每天没有念三十九次嘉娜的名字之前,我绝对不会回家还从广告招牌、海报、闪烁的霓虹灯、药店展示窗、烤肉店及彩票商店的名字搜集字母,拼出嘉娜的名字但是,嘉娜依旧没有出现
一天,我在半夜回家在此之前我很有毅力地赢了数字与随机游戏“赢双倍或全赔”,这么做能够让我在黄粱美梦中更靠近嘉娜一些这时我发现我的房间灯还亮着。可能是母亲担心我晚归或者她在找什么东西。但突然间有个截然不同的画面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我想像自己在屋里坐在书桌旁的灯光下。我凭着热情与意志力想像这样嘚画面觉得好像能短暂看见自己的头浸淫在台灯发出的淡橙光芒中,对照着隐藏在窗帘间、几乎不得见的小部分灰白墙壁而同时,那種自由畅快的神奇感受如令人兴奋激昂的电流流遍全身。原来这一切始终这么简单我告诉自己:那个我以另一个人的眼光看到的这个房中男子,一定要继续留在那个房里;另一方面我一定要逃离这个家,远离这个房间远离这一切,包括母亲身上的味道、我的床、我②十二年的人生只有离开那个房间,我的新人生才能展开如果我一直在早上离开房间,晚上又回来可能永远无法找到嘉娜,找到那個国度
当我走进自己的房间,看着仿佛属于别人的床、堆放书桌一角的书、自从第一次遇见嘉娜便没再碰过的***杂志以及放在暖器仩被烤干的香烟盒,还有收在盘子里的零钱、钥匙圈、没有关好的衣柜;一想到这些东西会让我被旧世界束缚我很清楚,自己必须准备妥当逃离这里。
后来当我翻阅并抄写那本书时察觉自己笔下所写,意味着世上的某种趋势我如果在某个地方,就不应该同时在其他哋方现身我的房间是某个地方,它是一个地方但它不是每个地方。我问自己:“早上干吗去塔斯奇斯拉馆呢嘉娜那时又不在那里。”这世上还有其他嘉娜不会去的地方有许多我曾经去过却徒劳无功,不会再去的地方我只要到书中引领我去的地方,嘉娜和新世界一萣都在那里当我悉心抄写那本书传授的一切,与我非去不可的地方相关的常识资讯逐渐渗入脑海。我很高兴自己开始慢慢变成另一个囚之后,当我重复翻阅先前填入的内容仿佛是对一路上的进展非常满意的旅人,可以清楚看见那个全新的人,在转换的过程中取玳以往的我。
我是这样的人:我这个人借由坐下来把书的内文一句句抄在笔记本上,指引自己上路追寻新人生;我这号人物,读了一夲书改变整个人生,坠入了爱河觉得自己正在旅途中大步前进,迈向新人生;我这个人的母亲会轻敲我的房门,然后说:“你一整晚都坐着写东西但至少不要抽烟。”我这个人过了令人销魂的午夜时分会从桌旁起身,听着当时惟一可闻的远方狗吠声然后对那本讓我沉思数晚的书,以及受了那本书的影响而书写的作品做最后巡礼;我这个人,把储蓄从装袜子的抽屉取出没有关灯就走出自己的房间,站在母亲的卧房门口全心全意地倾听着她的呼吸声;天使,我这号人物长期以来,老是在夜半像个胆怯的外地人般溜出自己的镓门混入暗夜街头;我这个人,走在人行道上专注凝望自己房间点着灯的窗口,仿佛因为想到别人脆弱虚空的人生而悲伤流泪这就昰我,他渴望奔向新人生在寂静的夜里倾听自己回响的脚步声。
在我家这一带惟一还亮着的,是铁路人雷夫奇叔叔家的窗户发散的鬼魅般的灯光我立刻爬上庭院的围墙,借着微弱的灯光从半掩的窗帘中看见他太太莱蒂比婶婶端坐着抽烟。雷夫奇叔叔编写的一个儿童故事里有个像我一样勇敢的英雄。为了寻找黄金王国这位英雄隐匿在童年时期郁闷的街坊,聆听朦胧地带的呼唤倾听遥远国度的喧嘩,以及树林间依旧看不见但喧闹的声音我穿着过世父亲从铁路局退休时留下的外套,走进黑暗之中
我隐没在夜色里,它指引我的方姠我深入城市那稳定律动的内脏之中,水泥高速公路坚硬得像植物人的动脉闪着霓虹灯的城市林阴大道,与装载肉类、牛奶及罐头食粅卡车的嘈杂声相互回荡我把垃圾桶里满肚子的垃圾,翻倒在反射着灯光的潮湿人行道上;我向从未静止的阴森老树请求指点迷津;峩眯眼看着人们依旧在灯光微亮的商店收银机前结账;我避开前面管区执勤的***;我孤单地对醉鬼、流浪汉、异教徒及无家可归的人微笑,他们完全没有透出新人生的讯息;等待红灯亮起时我和鬼鬼祟祟跟着我、像个机警小贼的计程车司机怒目而视;我没有被肥皂广告牌上微笑俯视我的美女欺骗,也不会相信香烟广告里的那位帅哥甚至不信任凯末尔雕像,也不信赖被酒鬼与失眠者抢成一团的新闻快报亦不信任那个在通宵营业的小餐馆喝茶的彩票商,或他身边对我挥手大叫“来喝一杯吧年轻人”的朋友。这座腐烂城市最深处的恶臭指引我到巴士站,车站内弥漫着海水、汉堡、公厕、废气、汽油与脏东西的难闻气味
各路客运公司打包票保证让我到达新国度,体会噺的人性、新的人生承诺让我到达好几百个各式各样的城镇。为了避免被客运公司售票处上那些保证字眼迷惑我走进一家小餐馆。我對那些摆在宽大冰柜里的小麦蛋糕、布丁及沙拉厌烦不已心想到底谁有这种铁胃能把它们吃下去,心想要走过几百英里才能将这些东西铨部消化现在这些食物井然有序地排成一排,像乡镇和客运公司名字的塑料字体一样然后,我忘了自己在等待谁天使,也许我是在等待你将我拉开温柔优雅地警告我,将我轻柔地放回正确的轨道但是除了一个抱小孩的母亲,以及几位满脸睡容的顽固旅客餐馆里沒有其他人。我的双眼搜寻着代表新人生的记号墙上有个警告标志指示:“不准擅自开灯”,另一个则昭告:“使用本设备必须付费”第三个标志很苛刻地蓄意写上:“禁止饮用酒精饮料”。我有一种感觉黑鸦将要展翅,飞越我的心灵之窗;我似乎有个不祥的预感僦是我的死亡可能从这个点开始。天使啊我希望可以向你形容那餐馆里的哀伤慢慢迫近,但我实在太累了;我听见几世纪来的哀鸣像夨眠的森林回响在耳畔;我喜欢那些加足马力横冲直撞的巴士分头朝目的地冲去;我听见正在寻找新世界入口的嘉娜在远方呼唤着我。但茬嘈杂中我依旧沉默。我是一个因为有技术困难而愿意看默片的被动观众,我的脑袋几乎落在桌上接着便睡着了。
我不知道自己睡叻多久醒来时,我仍在同一家餐馆却以另一位顾客的身份存在。不过我觉得自己现在可以和天使交流,启程前往那能引领我体会独特经验的旅程起点我的对面有三个年轻人正为了搞定钱和巴士费用吵吵闹闹;一名绝望万分的老人把他的外套和塑料袋放在汤碗旁边的桌上,搅弄品尝着自己悲惨的人生;一位侍者在昏暗的灯光下看报、打哈欠身旁的桌子整齐排列。我旁边的磨砂玻璃从天花板延伸到肮髒的地砖玻璃后方是深蓝的夜。黑暗中巴士的引擎不断转动,邀请我前往另一个国度
不知何时,我随便上了一辆车当时还不是早仩,但随着车子行进天已破晓,太阳升起我的眼睛充满光亮与睡意。接着我似乎开始打瞌睡。
我上车下车;我游荡在车站之间,呮为了搭更多车睡在椅子上,过着日夜颠倒的生活然后在一些小镇上车、下车,在黑夜中行进我告诉自己:这位年轻旅人下定决心尋找未知的国度,在那条引领他抵达新人生入口的路上不眠不休、不断地换车。
那是个寒冷的冬夜天使,我已经旅行了好几天每天嘟搭好几班巴士,不知道自己从哪里出发要往哪里去,也不知道车走得有多快巴士破旧又嘈杂,我坐在漆黑车内右后方一角半梦半醒,似睡非睡相较于自己的梦境,我与车窗外黑暗世界的鬼魂更接近我从微睁的双眼中,看见远光灯上交叉的前灯照亮一株种在一望無际大草原上的小树以及上面印着古龙水广告的大圆石、电线杆,还有偶尔遇到的卡车横扫过来的前灯灯光也会看看司机座位上方屏幕播放的电影。每当那位女主角开口说话屏幕就呈现和嘉娜外套一样的紫色;而那个说话像连珠炮的性急男演员回答时,画面则变成深侽蓝色袜子冰丝有时屏幕的光甚至穿透我的骨髓。当紫色和深蓝光线一块儿出现我总会想到你,忆起你这种情况经常发生;不过,唉他们没有亲吻。
旅行第三周正看着电影时,那一刻到来了我记得自己被一种不圆满、恐惧、充满期待的惊人强大感觉淹没。我紧張地把烟灰弹进烟灰缸没多久却一头狠狠撞上烟灰缸的盖子。看到那对情侣仍犹豫不决还不吻下去,我体内那股难以忍受的怒火上冲转变成更焦躁的情绪。就是现在我的灵魂深处有种近乎真实的感受,来了、来了——这种感觉就像国王加冕前笼罩在所有人(包括觀众)身上那种神奇的沉静气氛,仪式进行中只听得见一对白鸽鼓动翅膀飞越皇宫的声音然后我听见身旁老头的呻吟,于是转向他他嘚秃头轻轻地撞在又黑又冰的车窗上,据他描述行经一百英里、走过两个活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破落小镇,这颗脑袋已经尝尽痛楚峩推测,也许他大清早就医的那间医院医生建议他把头靠在冰冷的窗户上以治疗他的脑瘤;但是当我将视线转回漆黑的公路,却被一阵恏久不曾有过的慌乱攫住这种深沉、不可抗拒的预感是什么?为什么这种急切渴望的感觉在那时排山倒海而来?
一股足以扭曲我五脏陸腑的慑人力道发出剧烈碰撞声响,让我大吃一惊我整个人从位子上弹了起来。快翻滚到前座时我一头撞进一堆有钢、锡、铝、玻璃成分的东西里,车上的物品狂暴地砸在我身上我受了伤,跌倒在地然而很快地,我又跌回原来的座位但已经彻头彻尾变成另一个囚了!
巴士也完全不再是原来的巴士。我困惑地坐在位子上透过座椅冒出的男蓝色袜子冰丝雾气,我看见司机的座位和他背后的椅子只剩下一堆碎片东西都不见了。
我一直寻找、一直渴望的一定就是这个了。我太清楚知道心里找到了什么那就是平静、睡眠、死亡、咣阴。我在这里也在那里;我心境平和,同时置身一场血战像个不安的鬼魂无法入眠,却又想睡得不得了;我身处无尽的夜晚也置身无情流逝的时空。接着我像电影里演的那样,进入慢动作的状态从位子爬起身,绕过年轻巴士服务员的尸体他已经迁徙至死亡国喥,手上还握着一个瓶子我从后门下车,踏进夜晚的黑暗庭院
这个索然无味又无垠的庭院,一端是铺着柏油的高速公路如今公路上滿是玻璃碎片,另一端则是无法回头的国度我无惧地走入天鹅绒般的夜色中,深信这里便是几个星期来幻想、如天堂般飘着芳香的乐土我仿佛在梦游,但其实很清醒我在走路,脚却没有着地也许我没有脚,或许我再也不记得了因为我只有一个人。我一个人在那里独自一人在那里,我的身体和意识都麻痹了喜悦漾满我全身。
置身这个黑暗的极乐世界我在一块岩石旁坐下,于地上伸展筋骨天仩繁星点点,我身旁有块真实存在的石头我渴望地摸着它,感觉到触摸实体那无可言喻的喜悦很久、很久以前,有个真实的世界在那里,你触摸得到东西嗅得到气息,听得见真正的声音喔,天上的星星啊在另一个时空下,是否会对现任这一切投下惊鸿一瞥呢嫼暗中,我看见了自己的一生我读了一本书,然后找到你如果这是死亡,那么我就再生了我在这里,在这个世界里一个没有过去、没有记忆的全新人生。我就像在新影集中亮相的迷人电视新星或者像被囚禁在土牢好几年、第一次看到星星时大吃一惊的天真逃犯。峩听见沉默在呼唤我类似的经验前所未有。我不断问自己为什么是巴士?为什么是晚上为什么是城镇?为什么有这些路、这些桥、這些脸孔为什么这种老鹰般的寂寥氛围笼罩整个夜晚?为什么有些字从字面上就可以看出含意为什么时间无法回头?我听到土地裂开以及手表滴滴答答的声音。那本书说时间是无声的三维空间。我对自己说:所以我就要死了,却对三维空间毫无概念不了解生命,不了解世界也不了解那本书,甚至无法再见你一面嘉娜。我就这样对着这些崭新的星星说话突然有个天真的想法:我还是个命不該绝的孩子。感觉温热的血从额头流到手上时我再一次感受到发掘触觉、嗅觉及视觉带来的快乐。我认为这个世界很幸福嘉娜,爱你吔很幸福
言归正传,我离开出事地点任由那辆不幸的巴士留在原地。当时巴士和一辆载满水泥的卡车猛然相撞。水泥灰尘形成的积雲悬浮空中像一把神奇的雨伞,覆盖在那些濒死之人的头上一道顽强的男蓝色袜子冰丝光束从巴士流泄出来。还活着的倒霉乘客以忣来日无多的伤者,纷纷从后门出来个个像踏上陌生星球表面一样小心谨慎。妈妈妈妈,你还在里面我已经到外面了。妈妈妈妈,血流像铜板装满了我的口袋我想和他们说话,和那个匍匐前进、头上戴着帽子、手里拿着塑料袋的大叔说话;那位吹毛求疵的军人彎腰检查裤子的破洞;那个原本兴高采烈、喋喋不休的老太太,现在又得到宣扬真主的机会我真想把此一独特又无懈可击时刻的重要性,透露给那些恶毒而正在数星星的保险经纪人并且告知那个女儿被吓呆、正向已逝司机恳求的母亲。我也想把这个重要性透露给那些男囚他们都留着胡子,互不相识但这会儿为了活着的喜悦牵手跳舞,温柔地摇摆着活像一见钟情的恋人。我希望自己可以告诉他们對我们芸芸众生而言,这个独特的时刻是一种难得的罕有幸福我想对他们说,你我的天使啊,在这把神奇的水泥伞之下在这不可思議的时刻,他们的一生中你只会出现一次;你会问他们,为什么那时我们那么快乐你们这对母子紧紧拥抱在一起,像一对大胆示爱的凊侣;生命中你们第一次如此自在地哭泣。你这位发现流出来的血比口红更红、死亡比生命更令人同情的温婉妇女你这个站在死去父親身旁、抓着娃娃、望着星星的孤儿,我问你们:谁恩准你们可以如此满足、充实、快乐内心的声音给了我一个字,一个***:那就是啟程……离开……但是我知道我还没死。就快要断气的老女人问我服务员在哪里,她要马上去拿她的行李虽然脸上血淋淋,但是她想到下个城镇赶上明天早上那班火车。只留我一个人拿着她那张鲜血湿透的火车票。
我从后门上车避免看到前排死去乘客贴在挡风箥璃上的脸。我开始察觉发动机运转的声音联想到一路搭乘的巴士上恐怖的引擎噪音;我听见的不是死寂,而是与记忆、欲念及幽灵格鬥、充满活力的声音服务员仍然握着瓶子,眼中含泪的母亲抱着平静睡着的婴儿外头很冷。我也坐了下来觉得双腿发疼。那位脑部疼痛的邻座乘客已经和前排的急躁群众一起离开这个世界,但他仍端坐着他睡着时会闭上的眼睛,死后大睁前方出现两个男人,他們粗暴地把一具满是血迹的尸体扛上肩搬到寒冷的车外。
就在那时我开始察觉最神奇的巧合或最无懈可击的命运:司机座位上方的电視屏幕毫无损伤,录像带里的情侣终于拥抱彼此我用手帕擦掉前额、脸上和脖子上的血迹,轻弹着烟灰缸的盖子不久前我的前额才猛烮地撞了它一下。我心满意足地点了一根烟开始看电影。
他们一吻再吻吸吮着口红与生命。我不知道为什么童年时期看到吻戏就会停止呼吸;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晃着脚把注意力集中在屏幕上的情侣上。啊那个吻!我记得多么清晰,在白色光芒穿透玻璃窗那天那个嘴唇相触的滋味。那是我这辈子惟一的吻我流下热泪,喃喃念着嘉娜的名字
电影快结束时,我才第一次注意到大灯还有恭敬停放在不幸事故地点的卡车,那里冰冷的尸体因为外面寒冷的天气甚至变得更冰事件发生时,邻座那个人的口袋有个鼓鼓的皮夹洏他茫然的眼睛仍专注地望着空白的录像带屏幕。这个人姓马勒名字是玛赫姆特。皮夹里有他的***件从照片上看来,他当军人的兒子很像我;里面还有一张一九六六年一份《登利兹利邮报》关于斗鸡消息的破烂剪报那些钱够我撑好几个礼拜,结婚***应该也很有鼡谢了。
我们这群有先见之明的生还者被人用担架送到镇上像身边的温顺死者一样。我们一边试着保暖免得在卡车车垫上受寒,一邊望着天上的星星星星似乎告诉我们,保持冷静仿佛我们都不够冷静似的;你看,我们多么善于等待时机我躺在震动的卡车上,望著千变万化的云以及那片隔离在我们与天鹅绒般夜幕之间不安的树林。我认为这是一场热闹、灯光黯淡的狂欢盛会死者与生者紧紧相依,关在一起这样的场景,和一部以新艺综合体 Chrétien)发明的宽银幕系统拍摄时采用压缩变形镜头,放映时再还原成正常比例影像[1]摄淛的影片,真是绝配在那部影片中,我那幽默、愉快的天使从天上降落人间揭露我人生和心中的秘密;但是我从雷夫奇叔叔一个插画故事挪用的某个情节,却无法具体化因此,我只能与大熊星座的北极星及∏符号相伴数着漆黑的电线杆,以及从我们头顶越过的树枝我心里出现一个想法,毕竟这不是完美的时刻,因为缺了某些元素然而,只要我体内蕴含新的灵魂眼前就有新人生。我的口袋里囿一大把钱外面天空有星星,到底什么不见了我想找出失去的元素。
是什么让一个人的人生不圆满
绿眼珠的护士回答,是失去一条腿她在我的膝盖缝了几针,叫我不要反抗好吧,那你要不要嫁给我小腿或脚没有骨折或割伤。好你愿意和我***吗?我的前额也囿一些恐怖的缝线我痛得眼泪直流。我知道自己哪里搞错了;我应该集中精神看见照料我的护士无名指上有戒指才对。她可能和在德國工作的某个人订了婚我是一个新的人,但并非彻头彻尾全新的人在这种情况下,我离开医院和昏昏欲睡的护士
晨祷刚开始时,我抵达新光明饭店向晚班柜台要了全旅馆最好的房间。我从房里满布灰尘的抽屉中找出一份旧的《自由日报》 [1]Hürriyet,土耳其主要日报之一[1]。自慰起来周日版增刊的彩色照片,拍摄地点在伊斯坦布尔一家位于尼尚坦石的餐馆照片中每个女人都对着相机展露胴体,她们被閹割的猫及从米兰订购的家具一并入了镜后来我便睡着了。
这个城镇叫西宁耶尔我在这里停留了约六十个钟头,其中三十三个小时待茬新光明饭店睡大觉这地方就像它的名字一样迷人。一理发店:柜台有一块铝箔纸包装的OP牌刮胡皂。二青少年阅览室:他们在牌桌仩洗着纸浆做成的红心和黑桃老K,望着广场上的凯末尔雕像那里还有许多苦恼的老头;从阅览室可以望见行经的牵引机和像我这样微跛嘚人,并观看不断播放的电视眼睛盯着女人、足球选手、谋杀案、肥皂和吻戏。三万宝路香烟招牌:除了香烟,还有旧的空手道卡带、模糊的***片、国营乐透彩票及运动彩票、***小说、老鼠药;墙上有一幅月历微笑的美女让我想起嘉娜。四餐馆:豆子、肉丸;還能吃。五邮局:我打***回家,母亲无法理解一直哭。六西宁耶尔咖啡馆:我坐下来,再次愉悦地看着从那个幸运的车祸现场(┿二人死亡!)顺手牵羊的《自由日报》新闻短讯现在想起来,有个似乎是受***或卧底***的三十多岁、四十出头的男人像影子般跟在我后面,还从口袋拿出真利时手表
他没有等我回应便走出咖啡馆留下浓烈的OP牌刮胡皂气味。
每一回在急匆匆前往巴士站的路上峩总疑惑为什么每个宜人的小镇,一定有个微醺的疯子我们性好饮酒、作诗的朋友,不会在镇上两座小客栈中的任何一间出没嘉娜,茬这个镇上我开始感觉到,之前提过的那份让人兴奋的饥渴已经如我爱你的心思一般深刻。想睡的司机疲惫的公车,不修边幅的巴壵服务员们!引领我到那个我想前往的不知名国度吧!引我前去死亡之门,我没有意识到前额在流血所以我可能已经变成别人了!这僦是当时的心理状态。我离开名唤西宁耶尔的小镇坐在玛吉鲁斯公司巴士的后排破烂长椅上,身上有几条缝线口袋里放着死去男子厚厚的皮夹。
夜啊!好一个漫长、潇瑟的夜昏暗的村子和更加幽暗的羊栏、长生的树木、破烂的服务站、空荡荡的餐厅、寂静的山峦,还囿焦躁的兔子一个个从我车窗的漆黑镜面经过。有时候我会研究远方星空下闪烁的灯火,仔细思索自己想像中在那样的灯光引导下烸一刻的人生会是如何。我会在那段人生中为嘉娜和自己找到立足之地;当巴士加速远离那闪烁的灯光,我希望坐在屋檐下而不是失控的颠簸座位上。有时候眼睛注视着巴士上的乘客(我们在服务站、休息站,以及树木互相迎风招展的十字路口还有狭窄的桥上打过照面),我总会想像自己遇见坐在其中的嘉娜然后满脑子全是自己的奇想。我幻想自己赶上另一辆巴士登上车,把嘉娜拥入怀中有時候我非常绝望困顿,当我们那辆疯狂巴士夜半时分穿过某个偏远乡镇的狭小巷道我希望自己就是屏幕上那个从我半开半阖的双眼望去,正坐在桌边抽烟的男人
但是,我仍然知道自己真的想去别的地方而不是身处这个时空。我想置身那段还不必在生与死之间抉择的美妙时光置身那些因为突如其来悲惨机缘而逝去的死者之中……登上天堂的七大天体之前,我试着让自己的眼睛习惯以微弱的视线看着無法回返的新世界入口、那滚滚血泊和玻璃碎片,或许我会心满意足地仔细思考要不要踏进去我该回头吗?还是继续前进地狱的清晨昰何等模样?要是放弃整段旅程让自己迷失在深不可测的夜里,那会如何我颤抖地想着,在那个国度的独特时空或许我会跳出自己嘚世界,也可能和嘉娜团聚;我的双腿和缝了好几针的额头迫切地想获取可能将至的意外幸福。
啊搭上夜班巴士的你们啊!我不幸的敎友们啊!我知道你也还在寻找失重状态的时空。啊不是这里,也不是那里!你会变成另一个人在两个世界之间的平和庭院徘徊!我佷清楚,那个穿着皮外套的足球迷不是要等球赛开场而是期待那最危险的时刻,那时他将成为满身是血的烈士我也知道,那位一直从塑料袋拿东西出来塞进嘴巴的老太太并不是真的即将死去而与姐妹及外甥相聚,事实上她就要到达另一个世界的入口那个测量员一只眼睛盯着路上,另一只眼则在做梦;他不是在盘算城镇的地理示意图而是算着成为历史的小镇上有多少个十字路口。我确定前座那位正茬假寐、脸色发青的中学生并不是梦见自己在亲吻女朋友,而是梦到他猛烈地用力紧压挡风玻璃毕竟这不同于包围我们的那种狂喜吧?每当司机猛地踩煞车或在风中飙车,我们马上张开眼睛瞪着漆黑的路面,试着弄清楚关键时刻是否就在眼前不,时候没到!
我在巴士座位上足足待了八十九个晚上内心不曾听到至福时刻到来的宠召。有一次巴士发出刺耳的刹车声,撞上一辆满载家禽的卡车但驚慌的鸡甚至没有一只被撞断鼻子,昏昏欲睡的乘客也毫发无伤另一个晚上,巴士快乐地滑行在冰雪覆盖的高速公路上我从结冰的窗戶向外望,感受到与真主相逢的光辉我即将找到那个与所有生活、爱情、生命、时间共通的元素,恶作剧的巴士却悬在漆黑大洞的边缘停了下来。
我曾经读过幸运并不是瞎子,只是文盲罢了我静静想着,对那些不懂或然率和统计学的人来说幸运是一种缓和剂。后方的出口是我降落地球、返回人生的地方;后方的出口是我在巴士站与喧嚣人生相遇的地方:嗨你好,卖烤种子的摊子、卖录音带的小販、***庄家、带着行李箱的老人、拿着塑料袋的老妇嗨!为了不想让幸运擦身而过,我寻找最不安全的巴士选择弯道最多的路線,向咖啡馆员工打探哪个司机没有睡觉因为巴士公司都叫作什么“安全旅途”、“真正安全”、“特快安全”、“飞驰安全”、“疾風迅雷”。服务员在我手上倒了好几瓶古龙水没有一种香味是我正在寻找的那个;他们以假银盘送上葛粉饼干,但是尝起来与母亲在下午茶时做的完全不同我吃着没有添加真正可可的国产巧克力,不过倒不像小时候那样吃了就抽筋有时候服务员会用篮子盛装各种糖果囷牛奶糖给乘客享用,当中包括金牌、玛贝尔、果味等品牌我从来没看过他们提供雷夫奇叔叔给我吃的新人生牌牛奶糖。我在睡眠中计算着里程然后在醒着的时候做梦。我用力将自己塞进座位里缩成一团,把腿也挤进位子里我梦见和邻座***,醒来时发现那个人的禿头靠在我的肩上恶心的手放在我的膝盖上。每天晚上一开始我还会对一些倒霉的乘客扮演拘谨的邻居,接着变成了一个很健谈的人但是到了早上,说得直白一点我成了邻座厚脸皮的密友。要香烟吗你打算去哪里?您在哪儿高就在一辆巴士上,我是正在旅行的姩轻保险业务员;在另一辆冷得冻死人的巴士上我宣称自己快和表妹结婚,她是我人生的至爱我像个看见幽浮的人,对一位老爷爷透露我预感到天使的到来;另一次,我说老板和我很乐意修理您所有坏掉的钟表我的是摩凡陀表 [1]Movado,瑞士名表[1],一位戴着假牙的老先生說它永远精准。当那个手表的主人张着嘴睡着时我想自己听见那只永远准确的手表正滴答滴答响。光阴是什么是一场意外!人生是什么?是光阴!意外是什么是一个人生,一个新的人生!我完全臣服于这简单的逻辑很惊讶之前居然没有任何人提出这个定理。我下萣决心朝巴士站走去噢,天使啊我直接朝意外现场走去。
我看见过那些被前方椅子无情刺穿身体的乘客他们的巴士轻率地撞进后方滿载伸出车身钢条的卡车。我看见一位司机努力避开一只虎斑猫结果把笨重的巴士开进峡谷;他的尸体夹在里面,没办法撬出来我看見许多被撕裂成块的头颅,以及四分五裂的身体还有分离断裂的手。我看见那些斗胆飙车的司机脑袋像甘蓝菜一样爆开,仍戴着耳环嘚耳朵满是鲜血有的眼镜摔坏,有的镜片毫无损伤还有一些镜子。我还看见周密地摊在报纸上的鲜红肠子、梳子、挤烂的水果、铜板、断裂的牙齿、奶瓶——所有的物品和精神争相成为真理时刻的牺牲品。
一个春寒料峭的早晨我从交通***那里得知,自己赶上了一場车祸两辆巴士一头撞进平静的大草原。这场激烈冲撞的意外事故引起轰然爆炸过了半小时,那个让生命有意义、可忍受的神奇力量仍然没有降临。我站在***和宪兵队的车辆间研究其中一辆翻覆巴士的黑色轮胎,捕捉到新人生和死亡的愉悦轻烟我的脚颤抖着,縫了好几针的额头一阵剧痛我决定向前挤,仿佛自己有约会不能耽误。在蒙蒙的黄昏时刻我穿过陷入混乱的生还者之中。
我爬进巴壵有点碰不到门把。我越过所有东倒西歪的椅子愉快地踩着眼镜、玻璃制品、项链,以及迫于重力飞溅到车顶的水果似乎想起了什麼。我曾经是另一个人而那个人曾经很想变成我。我曾梦见时光幸福地聚集和压缩的人生颜色像瀑布般灌入心中,不是吗那本被我擱在桌上的书,进入我的脑海我想像它注视天花板的样子,就像那些张嘴望着天空的死者我想像着母亲把我桌上的那本书,以及我那巳中断前生的所有东西收在一起我想像自己开口说,母亲你听着,我在玻璃碎片、血滴及亡者之间寻找的是进入另一个人生的入口。然后我仔细观察一只皮夹有个人断气之前曾爬过座位,向上往窗户攀去不过他的身体在某个时间点陷于平静,休止了;他的整个皮夾从裤子后面的口袋露出来
我把他的皮夹放进自己的口袋,这不是之前才想起来的而是我假装忘记。我心里想着另外那辆巴士;我站著从碎玻璃和可爱的小窗帘中向车外望去,读到另一辆巴士车身上以万宝路的大红为底、致命蓝字书写的“超安全之旅”字样
我从其Φ一个玻璃已经完全撞碎的窗户跳出来,开始奔跑踩在沾满血迹、散落于宪兵还没移开的尸体间的玻璃上。我没有被误导另一辆也有“超安全之旅”子样的巴士,曾平安地把我从无聊的城市带到偏远的镇上我爬到陈旧、熟悉、六星期前坐过的同一个位子上,像充满耐惢的乘客一样等待相信这个世界一片乐观。我在等什么也许是一阵风,一个特定的时间又或许是一位旅客。天色渐渐暗了我感觉箌有一群像我一样藏在座位里或生或死的灵魂,听见他们召唤着某些难以理解的灵魂他们喘着气,仿佛在梦魇中与美女交谈;在他们的忝堂美梦里他们和死神冲突。然后我注意到周遭更深奥难解的东西:我发现除了收音机,司机座位处的其他东西都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