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运就蕴藏在那块鸽血红的醬豆腐里
在那块酱豆腐之前,乔先竹一直以为女儿姜小甜是个能吃能睡的好孩子
悲哀是从中午12点15分降临的。乔先竹清晰地记嘚那个时刻好像那是原子弹爆发的时间。
12点钟下班1点钟上班,中午只有一个小时的午休时间工人是没有资格睡午觉的,那是有身份的人的事乔先竹要骑车赶回家去给上学的女儿做饭。
说是做饭其实剔了路上的时间,所余的工夫就很有限了手笨的女人做鈈出来,只够把早上的剩饭热一热给孩子吃不过乔先竹手巧。
12点整的时候工厂的大铁门像个忧郁的老人,难得地咧开嘴一笑女笁们倚着铁栅栏冲了出来,好像越狱一般从现在开始,每一分钟都是自己的
当男工们最后一颗米粒滑过粗沥的喉结,准备打牌时乔先竹正骑到了一家小杂货店的门前。
她该一古脑骑过去那样一切都不会发生,可是她今天骑得格外的快比平日到家的时间要早,就有足够的闲情逸致打量了周围的景色
正是春天,小镇像一匹肮脏而又生意盎然的毛驴到处都漂浮着令人想打喷嚏的气味。
千不该万不该乔先竹不该瞄了一眼杂货店门前的小黑板。
小黑板实际是扯下来的一块多边形三合板又袜了层墨汁。歪歪斜斜哋写着:新到臭豆腐、酱豆腐结尾是三个炸弹似的大惊叹号。
粉笔字的色彩很鲜艳石灰颗粒毛一茸一茸地粘在粗糙的木纹上。
乔先竹下了车没上锁就进了小店,她的车很破烂而且她马上就会出来。
小店里很黑刚进来的人看不清,早潜进的人则洞若观吙“买什么呀?”有人问声音暗哑得如同被人跺裂了的老竹子。卖货的本是一个爽脆的小姑一娘一
一位老女人的轮廓从酱油瓶孓的背景上凸了出来,是邻居司徒大一妈一乔先竹不想碰上她,老太太的车轱辘话会耽误了孩子的饭。
“给小甜买块酱豆腐就疙瘩汤吃。”乔先竹说着把破书包一皮里的饭盒掏了出来。饭盒盖剐着了书包一皮带上缠着的旧玻璃丝翘一起了一个角,一股白气像狐仙似的冒了出来灼痛了她的手。
厂子里中午管蒸饭工人们就蒸一大盒子,留着晚上回家再吃给自家省点薪火。
乔先竹故意不看司徒大一妈一一交换眼神,老太太的话就更没边没沿了敢情她退休了,巴不得有人跟她聊天乔先竹得让孩子一回到家就能看箌香啧啧的一大锅疙瘩汤。
她对给司徒大一妈一包一皮完了碱面的售货员说:“我先看看颜色红不红不新鲜我可不要。”
“新鮮!像鸽子血那么红!姑一娘一给我们拣两块卧在下头的。”司徒大一妈一一点都不计较乔先竹的怠慢像吩咐自家闺女一般,指挥售貨员
小姑一娘一想不买帐,又一想好歹也算个主顾就先不忙着招呼刚进来的那位上了年纪的男人,把酱豆腐坛子揭了盖
一股好闻的酱菜味涌进鼻子。乔先竹吹了吹手指饭盒盖烫着了她。事情到了这会儿不管酱豆腐是不是鸽血红,她都得买了
“先买┅块吧。现吃现买好”乔先竹说,然后盘算着怎么用手托着饭盒盖骑车回家
“多来点汤。”司徒大一妈一很权威地指示着
“哟!就一块酱豆腐还想多要汤!都这么着,我这酱菜坛子还不得成了上甘岭您就将就点吧。”小姑一娘一麻利地把一块酱豆腐夹到了喬先竹的饭盒盖上
“那就再来两块吧。”乔先竹说一是她看着酱豆腐不黑不燥,二是她不愿司徒大一妈一为了自己受这番抢白
“别呀!吃多少买多少,要不皱了。”司徒大一妈一设身处地地说
“我家小甜可能吃了。要是敞开来吃一顿能吃两块酱豆腐。”
“哟!那还不得变了鼹蝠”司徒大一妈一吃惊得假牙差点没掉下来。
“老鼠吃多了盐才变鼹蝠呢。”乔先竹不高兴了
“嗨!我也是老糊涂了。可小甜一个女孩家怎么就能吃那么咸的东西呢?不咳嗽哟不上火哟?”司徒大一妈一把昏花的老眼睁嘚很大她越老越一爱一表现惊奇。
“可她一顿还喝一大锅疙瘩汤呢”乔先竹一面为小甜辩解着,一面也觉得这确实是个怪事
“喝多少?一大锅你们家的那口双耳大铁锅?”司徒大一妈一在街道管点事家家根底她像克格勃一样清楚。
“是啊我们家就那么一口锅。”乔先竹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些发慌。
“你中午就那么屁大点的时间哪做得出恁大一锅汤!”司徒大一妈一见多识广哋不相信。
“两大暖瓶开水都是早上现烧的到了晌午没有一百度也有九十度。下锅就开舀一勺子猪油香香嘴,择两把莱叶子丢下沝这边就紧着摸一双筷子搅疙瘩,稀稠也顾不得调了拨拉进锅就是了。八、九岁的孩子不知道个好赖啥也不挑。小甜刚到家我就得赱等晚上我回家来,锅像被小叭狗一舔一了一样净”
时间已经不够耽误的了,可乔先竹还想说点什么
“这么吃,小甜可得胖”司徒大一妈一很严肃地说。
“不胖啊还一个劲地掉秤呢!”
“多给吃点好的。正是长个的时候光给喝疙瘩汤可怎么行呢?吃肉!吃鱼!吃……”司徒大一妈一瘪瘪嘴
“小甜不吃。只是喝汤喝水……”
“那还不得水肿”
“倒还不错,都尿絀去了上课的时候,老是举手说上厕所说撒尿老师就不让去了,你课间休息的时间干什么去了就得说是拉屎。她还为此得了一个外號叫做屎包一皮子前几天领着她上公园,公共汽车上就说要上厕所她爸爸说这得忍着。马上就到了就到了。小甜刚开始还听说后來小一脸憋得通红,绞着腿说我就要尿裤子了。没法子只有马上下车,后来重新上车另买一回票。尿完了就又要喝。见了卖茶水嘚就走不动步了就是那种一毛钱一杯的摊。她说渴我给她一块钱,说喝完了再买根冰棍吃。她又蹦又跳地走了一会儿回来了。我說冰棍这么快就吃完了留神拉肚子。她说根本就没买冰棍全喝了水了。我就去找卖水的老头说你们可不能欺负小孩。那老头正往杯孓里续水说不定是谁欺负谁呢!从来就没有看见过这么能喝的孩子,把我这一溜杯子里的凉白开都喝完了我没有找你们多要钱,就不錯了”
那个后来的男人在暗影里走动起来。
“哎!我说你们到底是还要几块酱豆腐啊”小姑一娘一叫起来。她怕那个男顾客赱了#p#分页标题#e#
没等乔先竹说完,那个苍老的男人打断了她的活“你说的可都是真的?”他目光如炬地问
乔先竹吓了一跳,她一直背对着门不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时间进来的。
“实话肯定是实话!他们两口子那可是老实人!”司徒大一妈一忙不迭地为乔先竹一家作证。
“这种情况有多长时间了”男人问。
“哪种情况”乔先竹莫名其妙。在弥漫着酱气的紫色的暗淡中那男人嘚牙齿白得像一道闪电。
“就是你的女儿好像是叫小天……”
“不是小天,是小甜”乔先竹不能容忍把女儿的名字念错。
“这并不重要就算是叫小甜吧。”男人不耐烦地挥挥手
“这有什么呢?小孩子正长个能吃能喝,将来保准是个傻大个女孩孓太高了也不好,不易找对象男孩总得比女孩高吧?”乔先竹不喜欢这个严峻的男人可她非得跟他说这些话。她觉得有一种危险正从那个男人的花白头发上飞翔过来
“我问你的是时间。”那个男人严厉地重复
“好像有两个月的工夫了吧?不对有小半年了吧?”乔先竹求援地看了看司徒大一妈一明知老太太什么也不明白。
她突然生起自己的气来了他是什么人?凭什么拦住自己在這里没完没了地盘问人?疙瘩汤快做不成了!为什么要跟他罗嗦!乔先竹转身要走
“我是医生。您的孩子得了病很重。你可以到這儿来找我”苍老的男人告诉乔先竹一家医院的地址,这在附近要算条件最好的了
“尽快带她来。我姓袁”男人说。
那块鴿血红的酱豆腐砸在地上
“他瞎说!没事找事!吃饱了撑的!”老姜说。
乔先竹是在家属区以外的路上拦住丈夫的小甜已经囙家了,饿得不行一妈一妈一就让她先吃了。乔先竹隐忍了一个下午迫不及待地把一切告诉老姜。不能在家里说小甜什么都懂了。
“谁”乔先竹一时没回过味来。
“就是那个姓袁的大夫我最看不惯那些穿白大褂的,恨不得把所有的人都打成病号这样就顯出他们的能耐来了。他说你有病你就真的开始喘了?没那个!甭信邪!”老姜刚下班汗里都是机油味,肚子饿得像一个空牛皮纸口袋吃不上饭,先被塞一进一个坏消息他本能地把它吐出来。
乔先竹安心了开始恨那个搅得她一下午都不得安宁的袁老头。
夫妻俩高高兴兴携手回家
这是工厂的宿舍区。解放以前是旧厂房屋顶是斜坡的“人”字形。现如今住了人怕一家一户的太宽敞叻,就在“人”字的正中打了一堵墙成了“个”字,能填进加倍的人
姜家就住在最深处的半个“个”字里。
两人突然停了步就像被人用铜钟贯了顶。
在幽深的“个”字前头有一个公用的水龙头。一个孩子正仰头含一着水管吞咽口角溢出的水,灌满了聑朵眼又无声无息地涌进脖领子,小褂子的前后襟都洇透了
“为啥喝生水!”老姜大喝一声。
那像青葱一样细溜溜的孩子吓嘚一闭嘴水流溅得满脸开花,几络软稀的额发像京戏青衣的头饰苦难地贴在眼角。
“我渴”女孩说。她就是小甜
“我给伱晾得有开水呀。”乔先竹心疼地说
“那咱家也有水管子,干吗非跑这么远来喝这一口凉水呢!”乔先竹把孩子揽在怀里。
“我喝得多给家里省点水费。”小甜伸出猫似的舌头把嘴边汗毛上的水珠一舔一进嗓子眼。
老姜阴沉地看着她们什么也没有说。
“一妈一妈一我饿!”小甜说。
“为什么不给她做饭”老姜恶狠狠看着净光的双耳铁锅,咆哮道
“一妈一做了,是峩吃完了把锅又涮净了。”小甜忙着为一妈一妈一择清
乔先竹知道袁大夫说的是真的了。
老姜走过去粗一暴地扯过女儿,┅寸寸地在她的身上摁好像女孩是一个瘪了的乒乓球。
“疼吗疼吗?”他不停地问
“不疼。”小甜说她已经感觉到脑仁裏有一团像蚯蚓似的难受,可是她不说爸爸一妈一妈一这会儿的脸色都不好,别给他们添乱了
“都不疼,你没完没了地吃呀喝呀嘚成心给老子添堵啊?”没想到爸爸更恼怒了
也许她应该告诉他们说自己好累好累,那样爸爸就不会这样生气了小甜想。
“以后不许你再说渴再说饿!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小甜转身就跑。
“干什么去”老姜愈发怒火冲天。
“上便所去尿。”小甜急得直跺脚
老姜死死地拽住女孩,颤颤一抖抖地说:“好孩子你告诉爸爸一妈一妈一,说你没病说你没病啊!”
他拼命地摇着女孩,好像她是一瓶混合不匀的饮料
“我没病啊!”小甜非常肯定地说。
乔先竹掰一开丈夫的手说:“甭管出了什么事,先让孩子撒尿去吧”
夫妻两个面面相觑。他们注视着女儿觉得那是一个陌生人。一种奇怪的病嵌入了他们的孩子从此他们要和一个不认识的东西相处了。
乔先竹机械地端起盆
“也不看看都什么时候了,还做饭!”男人吼道
“什么時候也得做饭哪!就是咱们俩不吃,孩子也还要吃”乔先竹木木地说。
“不吃!不吃!还没有查出是什么病这会儿把好东西吃进詓,补不了身一子光补了病。饿着她!”老姜说
“你那叫个什么理?兴许这个病不要紧呢不要病倒没什么,人先给饿死了”喬先竹强打起一精一神。她本想从丈夫那里得到点力量没想到男人比她还先没了主张。
“吃点什么”老姜突然觉得肚子极奇地饿,想大吃一顿山珍海味有钱人为什么啥事都不怕呢?就是因为他们总是吃得好勇气是蕴藏在食物里面的。
“吃疙瘩汤吧孩子没吃够。”
乔光竹舀了面接水毫无知觉地抖着面盆。要不买酱豆腐就好了……要不碰见那个姓袁的大夫就好了……这个孩子究竟是得叻什么病呢……
她端着一盆糊糊在想。
ct人们都会念叨这个词没有人知道它的全称,知道它的确切含义人们只知道它是一项佷昂贵很严重的检查。病情需要做ct大家就知道这是病得不轻了。假如做了ct还查不出是个什么病那这病就更凶险了。#p#分页标题#e#
乔先竹记得袁大夫可她专门不去找袁大夫。她想找一个别的大夫好证明她的孩子没有病。
可是袁大夫还是看到了他们
医院有高貴的花岗岩台阶,好像通往天堂的道路袁大夫从医院的大门走出来,看到从台阶走过的人们都在绕一个弧形中央仿佛是一座蛇岛。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面对面地坐在冰冷的石阶上手拉手,在忧郁的上午乘凉袁大夫认出了那个买酱豆腐的女人。
“孩子呢”怹温和地问。
“上学去了她的头疼得很利害,我们说不要去了她还是要去。她说她没有病就是缺觉。我们来给她拿检查报告”乔先竹说。她的眼泪像快要死灭了的蜡烛一样淌下来粘结在脸上。
老姜把单子交给袁大夫
“你们怎么坐在这儿呢?又凉又擋道”袁大夫想把他们搬到一边,两个人像麻袋一样死沉
“我们拿了报告单,就一边走一边看走到这里,正好看完我们就一屁一股坐在这儿了,再也走不动了医生,你既然能没见人就知道我家小甜有病你一定能治得了她的病,你救救她救救她吧!”乔先竹揪着袁大夫的衣服,不知内情的人以为这女人要和医生打架。
袁大夫仔细地看了一眼报告单第一个感觉是运筹帷幄的欣喜。果嘫不出他最初的判断这女孩患有极险恶的脑肿瘤。
一个老人领着一个男孩小心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好像小船绕过江心的黑色礁石。喬先竹突然歇斯底里地狂叫起来:“我恨你们!你们的孩子为什么一个个都好好的我的孩子为什么要得这样的病?为什么!这不公平啊!老天!”
“起来!起来!”袁大夫厉声喝斥他们“你们不能总在这里傻坐着!你们怎么说还是个大人,记住还有孩子呢病在她身上,她才是最苦的哪!”
两个人乖乖地像木乃伊似的站起来脸上仿佛大梦初醒的样子。
“我们该怎么办呢袁大夫?”
“把孩子送到医院来陪着她。然后看看我们的运气吧”
袁大夫走了,白大褂下摆像纸鹤似的飞舞着
一妈一妈一没有腿,只囿半截身一子像被掰断了的萝卜齐刷刷地浮在半空……一妈一妈一还是有腿的,把自己的脑袋拼命往后仰一妈一妈一就像蒲公英似的飄起来,她的头就消失了下半截身一子树桩一样立在地上……
这一切当然令人恐怖,但是也挺好玩的这是哪个小朋友都没有见过嘚景象!等我病好了,一定好好地给大家说说这件怪事就怕他们不相信……
小姑一娘一静静地躺在惨白的床上。因为脑瘤的压迫她的眼珠开始像夕阳似的下沉。世界便像(又鸟)蛋被切成了两半只要她的头痛不发作,景象非常奇异
乔先竹和丈大胆颤心惊地陪伴著女儿。他们已经从最初的震惊中凝固下来悲痛沉淀在他们的骨髓,不知道还有多少酷烈的苦难在等待着他们
“爸爸一妈一妈一,我就要死了”小甜很清晰地说。她的声音依然纤细好像金刚石刀锋在玻璃上画出笔直的纹路。
“小孩子别瞎说!什么生呀死嘚!你知道什么?不过是有点小灾小病用不了几天就会好的!”老姜狠狠地说。他要是不这么凶狠就抑制不住嗓音的颤一抖,他刚开始不敢对女儿发脾气他想孩子以后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得后悔一辈子
“你要是真心疼孩子,就骗她吧糊糊涂涂地死,比明明皛白地死胆子要大点。没准这病还能医好呢”乔先竹说。
“这病是治不好的一点希望都没有。不要有幻想幻想只会使最后时刻真的到来时,你们更加痛苦”袁大夫淳谆告诫他们。
“照你说的我们就剩下等死一条路了?那还要你们干什么要医院干什么?”乔光竹血红着眼瞪着袁大夫。
袁大夫悲悯地看着他们无论病人和他们的家属怎样恶语相向,他都不会计较医学其实是一门┿分苍白的学问,它绝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强健有力世上有许多病,医学可以非常一精一确地描绘它们犹如毫发毕现的肖像,但是医苼们望洋兴叹束手无策这些病就叫做不治之症。
“我们给孩子输血!输脑浆!输骨髓!为了孩子我什么都愿意掏出来。就从我身仩一抽一!”老姜露出两只旋起青筋的胳膊
袁大夫轻轻地把他挡了回去。“这又不是二十四孝可以割股疗亲。人肉有什么和猪禸的营养成分是一样的,还没有猪肉好吃我们会尽力而为的。延长生命减轻痛苦。”
乔先竹恨这个冷若冰霜的老大夫可是又不敢得罪他。毕竟他是这所医院的外科权威
“那我们走!转院!上北京!把家卖了也要给孩子治病!”老姜没有妻子那份心机,暴躁哋跳起来
“我不许你们走!”袁大夫冷峻地说。“孩子脑子里的那个瘤子只有薄薄的一层膜,像凉粉一样软任何一点颠簸,都會把里面裹的东西洒出来事情就变得不可收拾了!脑袋是什么?脑瓜脑瓜脑袋就是一个瓜!这个瓜能装多少东西是有一定的。瘤子就昰一个烂菜花它有根,会不断地长大脑瓜里就那么一大点地方,瘤子一大别的***就被压成了一摞纸片。等到瘤子长到了和脑子一般大……不和你们说了说了你们也听不懂。总之你们如果一定要走.孩子就会立时死在你们的怀里。”
袁大夫毫无抑扬顿挫地说唍这一席话匆匆走了。他有许多病人要看有的医生是凭态度殷勤出名,袁大夫只凭医术
走出很远,袁大夫又回来嘱咐道:“这駭子快一抽一风了”
乔先竹和老姜先浑身痉一挛了起来。还有多少罪过在等待着这个孩子啊!
袁大夫深一入一浅一出地向他们介绍了将要发生的癫痫大发作深一入一浅一出真是一件极残忍的事情。他把一个深奥的你不理解的可怕现实描绘得那么简单明了。像┅碗邪恶的清水把你所有的希望都溶化掉了。
老姜和乔先竹真想把医生掐死可实际上他们却围着医生忙不迭地问:“有什么办法嗎?”
“赶快叫hushi用镇静剂把她的手脚按住,以防骨折为了保险起见,把她的手脚捆在病床上最好”
袁大夫说得非常平静,恏像在传授一道美味佳肴的烹制方法老姜双手扶着袁大夫,像滔天洪水中抱住了一棵老树他作出垂危病人的家属在这种情形下能挤出嘚最好的笑容,说:“我们信得过您把孩子的脑子就托付给您了。您把它给打开把那个瘤子给割出去。哪怕孩子就此傻了瘫了,我們也一辈子念您的好”#p#分页标题#e#
袁大夫不屑地摆头:“你以为你孩子的脑瓜真是一口箱子,想打开就打开想关上就关上了吗脑子裏的每一块都是非常重要的。除非是哑区……”
“哑区不就成了哑巴了吗”老姜积极地插嘴。其实他是不该打岔的但他想显出对夶夫的讲解都心领神会,希望执掌孩子命运的医生能对自己说得再详细一点
没想到袁大夫火了:“谁说哑区不好?要是瘤子长在哑區切掉就是了,危险要小得多!为什么叫它哑区就是有它没它一个样。你家孩子的瘤子长得不是地方如果把瘤子切除,就像从湿地裏把一个萝卜拔一出来要拖出一大砣泥。那都是人的生命中枢肿瘤被切除了,人的生命也就在那一瞬同时停止了”
迄今为止,袁大夫说的都是丧气活但这并不妨碍他千方百计地寻找救治孩子的方法。他从不在病人那里停留太长的时间一切都了如指掌,对于病嘚惨状他比任何一个深受其苦的病人都更清楚。有出息的医生不是唉声唉气地在病人面前表示廉价的同情而是苦苦探索,拿出拯救生命于水火的方子来
小姑一娘一的头一天天地肿胀,渐渐像个榨菜似的见棱见角夫妇俩日夜守候着女儿,像守候着一枚鱼雷不知醫生预言的可怕的一抽一搐何时到来。
袁大夫走进病房手里拿着一瓶蓝墨水样的液体。
姜小甜睡着了她的黑发遮住了头颅狰獰的凹凸,脸庞艰难地保持着娟秀
“请你们到外面来一下。”袁大夫说
“有什么您就在这里说吧。”两个人都不愿意离开孩孓一步最后相聚的时间像破盆里的水,越漏越少“她睡了。”
“这是一种毒药很毒的一种药。我不敢说它有多大的把握但是洳果我们不试一试的话,我们就一点希望也没有”
“能有多毒呢?”夫妻俩问
“我已经在自己身上试了一下。血管非常痛峩想敌人的辣椒水加老虎凳,大概和这差不多”
“那受了这罪之后,她能好吗”两个异口同声。
“好不了只是暂缓死亡。”袁大夫永远不给人以不着边际的希望
“让我们想想!让我们想想……”两个人抱着头,好像他们倾刻之间也得了脑瘤
”你們好好想想吧。”他胳膊打过药的部位像烧红的铅丝在那里拧他当然很想试一试这种新的药的威力,积累经验医生的技术是在无数尸骨与血泊中堆积起来的。但他不能欺骗给人以渺茫的希望,是最大的欺骗
一家一户的痛苦并不影响世界的幸福。夏天不可遏制地箌来合欢花像粉一红色的扮扑,拂弄着寂寞苍凉的病房窗台
女孩的头成了多边形,早已愈合的骨缝像龟裂的土地在菲薄的皮肤丅绷开黑一洞,一个内在的妖魔向四面八方膨一胀眼睛被扯进头发,眼珠像壁灯似的迸出嘴角搭上了耳轮,鼻孔一个朝天一个朝地……那个美丽乖顺的小女孩已不复存在,代替她的是一个被病魔统治的怪物
一抽一搐终于开始了。发作的时候很突然好像女孩接受了一道从天而降的旨令,毫无先兆的骤然痉一挛软一绵绵的女孩皱缩得像极坚一硬的抖面棍,每一块筋一肉部像铁一样放光小小的身一体像一一柄一射雕的弯弓,反弹在惨白如雪的病床上无数的汗水从这怪诞的人体虹桥上,滴滴嗒嗒溅落犹如春暖花开时积雪的屋簷。
看着自己的亲生骨血受此蹂一躏老姜猛烈地往墙上撞自己的头,整个楼层被他撼动暖气管子发出强烈的共振。他完全不觉得疼或者说身上的疼转移了心上的疼,倒略略舒适些
看着丈夫青一块紫一块的脸,乔先竹反倒冷静了谁是一家之主?平和的日子裏男人们发号施令。当厄运像洪水般袭来的时候女人们就挺身而出了。笨重的东西都被淹没了只有那些平日里轻飘飘的物体,顽强哋在浑水之上浮动
hushi们开始紧张地救治。
“找谁”乔先竹抱着丈夫。
“找那个像巫师神汉一样的大夫他什么都知道,病偠变成什么样他早就心里明镜似的。可他就是不给治呀!愣是他把我们孩子给拖成这样的啊!我要找他去!跟他算帐!和他拼命!孩子鈈活了我也不活了,他也甭想活!”
乔先竹抱着丈夫声嘶力竭地对hushi喊:“你们给他也打一支镇静药吧!让他也睡过去吧!求求你们叻!”
孩子睡了丈夫也睡了。刚才狂躁一团的病房现在宁馨静谧。
要是永远这样沉寂多么好啊!乔先竹真想此刻火山爆发,他们一家人就永生永世不会分离了
丈夫已经垮了。乔先竹觉得平日倚在背后的那棵大树被雷劈得四分五裂。她真想昏过去啊!茬小说里电影里女人是那么容易昏过去。身一子一软眼一闭就可以缩成一团倒在地上。等她醒来事情多半就会好起来。
她真想無知无觉地躺在地上就在这医院冰冷而又带着消毒气味的水泥地上,永不醒来她再也不用在孩子面前强装笑脸,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地等着一天比一天恶化的报告单了……
她喃喃地说:“孩子你去了,一妈一也跟你一起去在那个新的地方,一妈一还给你做一妈一你还给一妈一做孩子。一妈一还天天给你做疙瘩汤喝多放香油……”
她的思绪像锈链子,缓慢迟钝地向前扭一动着可是她清醒哋知道自己没有一丝昏过去的迹象。她的眼珠干涩如沙嘴里也没有一星水气。
她没有昏过去的权利
许多厂里的人来看孩子。
“下班后有事吗”
“那咱们到医院去吧。”
“好好的到医院去干什么”
“去看老姜师傅的闺女呀。”
“还真得詓看看听说是快死了。要是去晚了就是想看也看不到了。”
“真可惜我以前没看过那孩子。”
“听说脑袋肿得像脸盆手腳都绑着……”
“赶紧去!干嘛还等着下班?上班去领导还敢不批?”
人们蜂拥着去看那濒死的孩子看完之后,心里生出自豪感幸福感和优越感一无所有的人知道自己拥有健康,就是极大的富裕为人父母的回到家里,骤雨似的亲一吻自家的孩子
司徒夶一妈一不敢去看。她把假牙咬得嵌进了牙帮骨才到了病房。
“司徒一奶一奶一您来了。这些天来了好多人来看我。可是您咾也不来。我都想您了”
司徒大一妈一做好了最充分的思想准备,床上就是躺了一个鬼老太太也不害怕。可是老人家还是毛骨悚嘫了她听到一个面目丑恶的小人发出那么动听的声音。#p#分页标题#e#
姜小甜的脑袋变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多边多角体司徒大一妈一老眼昏花看不太清就是了。
那简直就不能算是一个人什么都变了,只有嗓音依旧
“一奶一奶一忙。从今以后一奶一奶一常来看伱。”老人泪水涟涟
“那我在病房活到一百岁,一奶一奶一就得来几万次了”
“来!一奶一奶一来!几万次也来!”
“┅奶一奶一,我是逗您呢您也不想想到那会儿,您多大岁数了!主要是我活不了多久了”小姑一娘一的眼珠已经像踩进泥里的杏核,佷难转动
“小小的孩儿,怎么能说这话!”
“一奶一奶一我要是不在了,我爸我一妈一老了谁来服侍他们啊?我以前喝了峩一妈一那么多的疙瘩汤我总想等我一妈一老了,我也给她做疙瘩汤喝可惜我做不成了
“做的成!做好了,别忘了给你司徒一奶┅奶一一碗”老人赶紧颠颠地走了,她再也受不了了……
小甜躺在床上你分不清她什么时间睡着什么时间醒着。疾病使人极大地聰明起来她的脑瘤一定使某些神经绷断了,断头又搭上了线就像烧断了的灯丝又对接上,分外刺眼
乔先竹的心被一只铁爪攥出┅血来,心里叫着:瘤子瘤子你快长到这孩子脑子里管说话的地方去吧!让她傻了吧!
死亡是一位透明的老师。活得好好的人是看鈈到它的只有那些衰竭到极度的人才被它收作学生。它诲人不倦地教导学生濒死的人往往说出智慧无比的话。
“我死了以后不偠烧我,也不要埋我烧我的时候头发会着火,太疼了!埋在土里那么黑那么憋。蚯蚓会爬过我的脸雨水会灌满我的耳朵……”小甜眼睛里的世界已经像砸碎的万花筒,是一堆彩色的碎片这在好人想来自然是非常可怕,其实它是逐渐形成的姜小甜习惯了,忘了完整嘚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了
“那你说,我们可该把你怎么办呢”母亲钻进了孩子的圈套。现在不是讨论死不死的问题而是在研究死後的处置方案了。
“我也不知道我以前也没碰见过这种事,别的小朋友也没有说过我累了,我要睡觉我以后要穿一双红皮鞋,偠草莓那种颜色……”女孩子立刻睡着了你说昏过去了也行。
老姜已经是个废人他不吃也不喝,只是愣愣地盯着女儿看好像要茬黑眼珠上雕刻出孩子的影像。他觉得这个脑袋畸大四肢枯干的小人哪里还是他的孩子!一个魔鬼在暗中偷天换日,就像跳大头娃娃舞这是一个假面具。
他要砸了那个可怕的怪脸把他可一爱一的孩子从后面抠出来。
女人强迫自己吃饭使劲吃。一家人总要有囚主事她吃的时候完全不知道饥饱,就迅速地肥胖显出灰白的囊肿。
日子像蜕下的蛇皮一动不动地挂在墙上。
那个时刻渐漸一逼一近
袁大夫无动于衷,所有的同情心怜悯心在实习医生的时候就已用完最初的病人死亡时他痛哭流涕。一次次的死亡把他嘚泪腺灼干了只剩下坚如磐石的责任感。他承认自己的侧隐之心绝不如那个抹着眼泪的司徒大一妈一,可是他会为拯救生命奋斗到最後一息眼泪不是药。
袁大夫注视着一道道病魔运行的轨迹想尽所有的办法。他嘲笑自己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愚人
人们都茬盼望出现奇迹。但奇迹之所以被称为奇迹就是因为在一般情况下绝不会发生。那个烂菜花蓬蓬勃勃地发育着把小姑一娘一全身营养血脉的一精一华都攫取来,肥沃地滋润自身快要成熟了。
癫痫发作得越来越频繁小小身一体成了病魔信马由缰的草场。一抽一搐嘚时候像一只从高空坠下的猫。
“袁大夫求求你。”乔先竹说
“求我是没有用的。所有这些不是早就跟你们说过了吗”袁大夫不耐烦。
“这回是求您把我的头割下来给我的孩子缝上。”乔先竹很平静地说
“那是不可能的。”在袁大夫多年的医學生涯里还从没有人提出这种古怪请求。
乔先竹使劲揪住袁大夫她的指甲长时间没剪,把袁大夫的白大褂袖子割丹了
“医學做不到那一步。即使做到了那个人是你呢?还是你的孩子人之所以存在,所以你就是你而不是其它的什么人,就因为头颅是不一樣的将来有一天,医学发展到了那一天也不会做这种事的。”袁大夫想把袖子一抽一出来
“你要怎么样?你!”袁大夫难得的吃惊了
“既然你治不活她,你就把她治死吧!大夫这是我最后一次求你了。她这么活着太受罪了我看着她受罪我又代替不了她,我又不能不看要不你就把我的眼睛治瞎了吧。医生你给她吃点药,你让她平平安安走了吧可是你别告诉我!你就骗我一回吧!你讓我在她前头死了吧!”
袁大夫推开披头散发的女人,对hushi说:“给她用强力的镇静剂”
乔先竹醒后,一精一神平稳多了
“我们不能老这么垂头丧气的。我们得笑”她说。
丈夫首先响应号召他想把嘴角咧上去。可是长时间的愁苦皱纹像锚链把筋一禸固定在悲惨的模具里。他就用手指把嘴角像被子似的推向上方
成就了一个很完美很标准的笑容。
女孩用她的半个眼球注视着這一幕说:“我也要笑吗?”
“要笑”一妈一妈一说。
女孩吃力地笑起来那是一个极恐惧的表情。又一次一抽一搐降临了
现在每天都给孩子输镇静药,她只做一件事就是昏睡。在如此安谧的条件下肿瘤发育得更加圆满。孩子的头皮紧张得如同笛膜血管像琴弦一样跳动,养料源源不断地供应那个赘物的消耗
由于家长的强烈恳求,那种像墨水一样蓝的药物被滴进孩子的身一体袁大夫想对他们说,事至如今除了徒增痛苦,没什么用了可他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如果不用这味药他们会后悔一辈子的。现在已經不是考虑病人的问题而是要为活人着想了。
奇怪那小女孩似乎并不觉得痛。
乔先竹呆呆地看着那蓝色的液体这是一个有著皎洁月光的晚上。只有小小的床头灯亮着
孩子的命就存在于这靛草一样蓝的药水当中吗?
有什么东西能对抗那么强大的镇静劑呢
“一妈一妈一,我想喝水”
“别给她喝。她这个病就是从喝水上得的越喝越重。”爸爸说
“不喝就会好吗?”奻人说#p#分页标题#e#
“喝吧。”爸爸就给女儿喂水
她一口气灌了那么多水。好像脚下有个漏斗把水又渗回到地里了。
“好舒服呀!”女孩说“你们为什么老不让我喝水呢?要是让我喝水我早就好了。”
“从现在开始你一爱一喝多少水就喝多少水。”女人说
“那我就变成一个水鬼了。”女孩微笑着说
“别神呀鬼呀的。渴了就喝不渴就不喝”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伱们不给我水喝就是想让我早死。我死了你们就高兴了。”女孩安安静静地说
“孩子,谁教你说的这个话”这是女人自从孩孓病了以后,听到的最恐怖的话
“这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女孩很骄傲地说“你们以前就说过,想要一个男孩有我在,就没法苼一个小一弟一弟所以,我根本就没有病好好地上着学,是你们非把我送到医院里来的送来以后,你们又不给我治这么好看的药。”小姑一娘一的手绑着怕的是她突然一抽一风时掉到地上骨折。她无法动手只能用半个眼珠瞟瞟湛蓝的输液瓶。
“不是啊!孩孓!大夫说这个药特别疼怕你受不了啊!”乔先竹像母狼似的嚎叫着。
“你们骗人它一点都不疼。”小女孩坚决否认她极度衰竭,连剧痛都感觉不到了
“你们说什么我都不会相信了。你们总是骗我你们连水都舍不得给我喝……现在我就要死了,这会儿你們就满意了吧我知道你们会偷偷地笑……。你们可以去生小一弟一弟了……可是我都不在了他又是谁的小一弟一弟呢……”
男人囷女人死死地对视着。这肯定不是他们的孩子而是一个刻毒的妖怪。不知道在哪一个漆黑的夜里它把他们美丽聪明的女儿换走了。
“孩子这是谁教你说的胡话啊?爸爸一妈一妈一是多么地一爱一你啊!假如这罪过能够换到我们身上哪怕就是增加一千倍,爸爸一媽一妈一也愿意替你受啊……”乔先竹凄厉地叫着
“我再也不信你们了……别忘了我的红皮鞋……要草莓色的……”姜小甜说。她汸佛看见了那双鞋脸上出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笑容,缓缓地从嘴角升到了眉梢像烛焰熄灭前的最后一跳,空空洞一洞地停在变了形的鼻尖上面之后就永远地栖息在那里。
夫妇俩拼命地按铃hushi像潜伏的士兵冲了进来,开始抢救
“结局就是这样了。我早已同你們说过抢救过来之后,无非是让她多受几个小时或是一天半天的苦最后还是……”袁大夫说。
“不!不!我要抢救!我要你把她救过来我还有话要对她说啊,她不能就这样走啊我得给孩子说清楚啊,她太委屈了啊我的孩子!”即使在这种时候,女人依然十分清楚丝毫没有晕过去的迹象。
袁大夫第一次违背自己的判断指挥抢救。
女人目光炯炯地看着
袁大夫错了。女孩永远地笑下去了
女人突然扑上去,狠命地捶打女孩的头“她活着的时候我不敢碰你,现在她死了可你还活着!我要把你剜出来,剁个稀巴烂!是你害死了我女儿你赔我女儿!”她猛烈敲击女孩的后脑,不知为什么她认定那该死的瘤子长在脑壳靠近枕头的地方
女囚的一精一神在这一瞬完全崩溃,她把死人摔得嘭嘭作响
轮到男人顶天立地了。他对医生说:“孩子是不行了救大人吧。”
咾姜一操一持去给孩子买最后的衣服司徒大一妈一不让他买红皮鞋,说是这样小小年纪就夭折了的女孩是不能穿红的。要不对活着嘚人不吉利,他拿不准这件事怎么办虽说回了家,女人还是疯疯痫痫一天嚷着:“我不想要什么小一弟一弟,我就想要你我的女儿啊……”
可是不问女人这事就定不下来。他终于对女人说了
乔先竹坐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凝然不动的眼睛仿佛透明
“对活着的人不吉利?活着的人和她有关的还有谁不就是咱们俩吗?”女人这一刻明白如水“最大的不吉利不就是个死吗?她都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真有不吉利那就是女儿要送我的东西,我都收着搂着,抱着……她就要一双红皮鞋你还不给她买!你还要来问峩!难怪她恨我们,女儿你恨得有理,你该恨……我们就是太可恨……”
草莓红的皮鞋给女儿穿上了
烧骨灰的时候,推尸的咾头盯着红皮鞋看
老姜说:“你没见过这么穿的是不是?我们不怕不吉利”
老头默默地点了点头。他是想这双鞋给他的外孫女穿挺合适。
乔先竹没去火葬场老姜怕她一定要去,正不知如何劝才好乔先竹自己却先说了:“我不去。那不是烧我的孩子那是烧那个瘤子。”
女儿被一捅一进焚尸炉老姜就跑到院子里看烟囱里冒的烟。他想这是这孩子在世界上最后的模样了砌成四方形的烟道冒了一缕极轻袅的白烟,之后就是浓一黑的乌龙
“孩子,爸爸知道只有刚开始那一小截是你后来就都是那个瘤子了。你箌天上去了你顺着风回家看看你一妈一吧,她想你啊!”
女人不吃饭瘦得像两张纸贴在一起。在亮光里从她的后背,能看到前媔的肋骨
吃饭的时候,她就说:“去叫小甜”
小甜自然是不会来的,她就说:“你先吃我等她”
闻到饭的气味,老姜覺得饿极了从那遥远的疙瘩汤以来,他好像从未吃过饭他把饭碗上的磁都咬下来了。
男人在事情没有发生以前非常惊慌把力量積攒起来。结局一旦出现就冷静了。女人们在每一步骤中都有板有眼她们把血撒在途中,最后就全线崩溃
夜里,乔先竹把丈夫撼醒:“起来!起来!我们的女儿活了!”
老姜看到女人的眼睛绿莹莹的好像表盘上的荧光。
“活了怎么会?是我亲眼看见她烧成了灰!你醒醒!”
男人去摸女人好像摸一到一丛荆棘,到处扎手
“你快去开门!她就穿着红皮鞋,在我们门前走呀走……”女人挣扎着要起来
“我去!”男人开了门。门外是一地清辉
“都怪你开晚了门。女儿又生我们的气了她走了……走叻……”
女人凄凉的嚎声,在“个”字工棚区每一家的窗玻璃上画出尖锐的痕迹。
“这女人干脆死了吧!”睡梦中的人们赌咒天亮以后,人们略微慈善了一点“想个办法救救你老婆吧,要不就难说了”大家劝老姜。
男人对女人完全无能为力能说的话嘟说过了。他原本就不是一个能说的人死亡和焦虑更剪去了他的半截舌头。#p#分页标题#e#
女人真的活不了多长时间了
老姜没办法,又去找袁大夫他不想见医生,可是除了医生谁还能救女人的命找别的医生?袁大夫是最好的了而且他什么都不用说,袁大夫都明皛
“医生,到我家去一趟吧救救我女人。”
“我不去”袁大夫刚做完一台大手术,正在洗手洗完后,他并不是像常人把掱在毛巾上擦干而是甩着两手,等着风把它们吹干
“要不我把她送到您这里来。”老姜哀求着说
“那也不必。看不看都一樣”
“医生,您不能见死不救”
“我只说不去见她,并没有说不去救她她的病我不用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现在只有一個办法可以试一试。”
“医生您快说我拼了自己的一性一命也要救她。她们都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就是要我的心煎了给她吃我都掏出来。”
“别说的那么鲜血淋淋那都是神话故事里的事,根本没用医生有的时候很无能,比如对付你女儿的病有的時候也很有招数,比如你老婆的病你的女儿我没能留得住她,但你的老婆我可以治”袁大夫的子被风吹干了,插一进雪白的白大褂兜裏
“快说啊!大夫!”老姜恨不能把办法从医生的喉结下抠出来。
“这个办法主要就看你的了”
“我?我没事是她不荇了。”
“妻病夫治也是一条原则。”大夫平静地交待
“我能行吗?我……可会什么呢”老姜忐忑不安。他来求大夫没想到医生又把这颗苦果子还给了他。
“你行这事除了你还没有人能办得成。”
“这是个什么妙法呢”
“再生一个孩子?”老姜的眼睛瞪得像两盏汽车大灯
“是的。唯有这个方法才能挽救她的一精一神和生命”袁大夫极肯定地说。
“可是您现在沒看见过她她瘦成了一把筋,摔一个跟头能在地上打出火星来!她哪还能生孩子?孩子会把她的肚皮硌漏的!您快点给她开些参吧屾参红参太子参西洋参都行。你那个主意会要了她的命!”男人又开始恨大夫觉得他像个兽医。
“世人只知道用参其实人参杀人無数,是个罪大恶极的凶手我出的主意,你可以不用只是她现在的情形万万不可用参,你一定要记住”袁大夫结束了他的谈话,就潒合上了一本厚厚的字典把所有的解释都藏在了里面,不再打开
男人回到家。乔先竹说:“我知道你到哪里去了你去找医生了。”
女人的身躯已经像一块洗过无数次的布又软又薄,轻轻一吹就会破一个大洞。
“医生说什么来着”
“医生说让你恏好吃饭。人死了不能复活活着的人还得活下去。只要人活着什么都好说。”男人从来没把话说的这么流畅
女人听了说:“这鈈是那个医生的话。那个医生从来就不会说这么好听的话这是你说的话。也够难为你的了”
老姜觉得女人变的像那时的女儿,一身的妖气
女人的世界已缩成一个冰冷的古井筒,里面只住着她的女儿她不明白男人为什么撒谎,“医生还说什么了快告诉我。”
“医生就再什么也没说”老姜喃喃地回答。他不会编谎只有缄口不言。编不圆的谎就像破竹篮(又鸟)蛋都漏下去了。
“那僦是说我快要死了”女人幽然地吐了一口气,“那个医生要是不说话事情就没救了。”
“不!不!他可没说你快死了他也没不說话。他说你只要按他的法子办什么事都会好的。”老姜忙不迭地辩解”
“你又在骗人你是骗不了人的,干嘛做这吃力不讨好的倳呢也许骗骗别人还行,你哪能骗过我呢”女人宽容地说。
“这回可是真的!医生真说事情好办”男人想,彼此之间骗的太久都不知道什么是真的了。
“倔大夫人说什么了”乔先竹难得有兴趣。
“这个……还真不好说……是……”男人结巴的厉害
“这有什么不好说的?咱们不是两口子吗”
“对对!就是两口子的事!”男人如获至宝。他真没法说那个主意
男人发起吙来:“别提他!他的主意混帐极了!是把人往死路上整!”
“我不怕死。快把他的主意讲我听听”男人的火气触发了女人的心气,穷追不舍地问
“他说……让你再生一个孩子……”老姜等着女人撕肝裂肺地惊叫。
“他真这么说了”女人没叫,但满脸惊愕
“真的!这可不是我的意思。是该死的袁大夫的原话”
“他怎么跟我想的那么一洋!我早就琢磨过了,就是这么一回事峩们俩就像两棵树。我们结了一个果子它被风打掉了。我们再哭它也不会回到树上去了。可是我们还能结好多好多的果子啊!我早就想和你说了可我怕你笑话我。都这样了还想着这事。我不是个下贱的女人可我想要个孩子。我是个女人我不能没有孩子,你要可憐我你就按医生的话救我。有了孩子就有了我……”女人一下子说了这么多的话要是平日,早就上气不接下气的了今天却神采奕奕。
“不!我不能干那事你就是真的信他那个邪招,也得养好了再说你现在这样,孩子会要了你的命!”男人坚辞不于除了心疼奻人,他对自己毫无信心自打女儿病,住进了病房他就知道自己不行了。
女人不再说话她没有力气说话了。她无声无息地贴在床上像一枚叶脉分明的书签。
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们都不提那个后题。他们像两艘破烂的小船谨慎地避开犬牙交错的礁岩。
那礁岩是有生命的在黑暗与沉默中越来越大,横梗在他们之间
女人执拗地什么话也不说,安静地等待死亡
男人凄惨地说:“你这不是害我吗?孩子刚走你又要走。留我一个人干什么谁走在前面谁享福,有人照顾有人捧骨灰盒你比我能干,你服侍了我一輩子这会儿就再让我一回吧。让我先走一步让我死在你前头。虽说我比你大几岁权当你是我姐姐,我到阴曹地府里也谢你”
奻人说:“我不是你姐姐,我是你老婆”
半夜里。女人突然起身说:“做锅疙瘩汤。”
“没菜了”他们什么也不一操一持,家里像是被日本鬼子“三光”过
做疙瘩汤需要根块状的菜肴做辅料。比如土豆倭瓜西葫芦要禁得住熬煮。做得了软硬和面疙瘩差不多假如放了菠菜,就烂成水草了假如煮的是扁豆,硬得像地雷垫得牙疼。#p#分页标题#e#
“不用那么讲究就吃甜疙瘩汤。”女囚说着爬起来手脚麻利地生火做饭,全然不见了病恹恹的模样
男人在医院里见得多了,他恐怖地想到回光返照
他要抢女人掱里的面盆,女人像铁钳似地抓住盆他只得由她。
火光映着女人的脸像刷了一层金漆。女人就显得神圣
两个人把疙瘩汤喝嘚呼噜噜地响。喝的时候他们都想起女儿,可是他们都不说了喝着喝着,他们突然不喝了觉得疙瘩汤里有一股血腥气。
喝完了出了一身透汗。女人说:“这件事你听我的。”
男人说:“什么事”
女人把男人拉到身边:“睡觉。”
炉子上坐着水火光从炉底泻一出来,与高窗洒下的月光辉映一处金银镶嵌。
男人拼命摇头好像他刚从水里钻出来。“你说什么”
“睡覺。”女人坚定不移地重复
对于那件事,她不会用更文雅的话来说她只会这一种说法。虽然粗鄙但她的神情极严肃。
“不鈈!我不行……是我不能……”男人连连退缩直到凸起的腰肢抵到絮着蛛网的墙角。
“你能!你怎么不能!你是个男人你就应该能!你想想我们的孩子你就应该能!”女人斩钉截铁地说。
不提女儿还好说了,男人更瘫一软不堪
男人说:“改日行吗?我奣天就去买猪腰子”
女人的牙齿闪闪发亮。人哪都能瘦就是牙不会瘦。“不行!就今天!我等不到明天了明天我就会死了!”
女人被一种奇异的火焰烧灼着,光着身一子在屋里追逐着男人男人哀求她说:“我答应睡觉。我答应睡觉还不成吗只是你的肚子裏还有一个环。就是我咬着牙行了那种事你也是坐不了胎的。”
女人安静下来说。”我倒忘了那个铁圈我们先把地耙平了,再撒种”
第二天他们去了医院妇产科。主意虽说是袁大夫出的可医院也是铁路***各管一段。在医院住过那么长时间知道了医院內部的分工也是很细的,就像各种颜料绝不混淆要是愣掺和在一块,就是黑的了
“你才多大岁数啊?还没绝一经呢你摘的什么環?可不是儿戏摘了立马就能怀上。这样的事我们见的多了昨天我才给一个已经当了一奶一奶一的人做了流产。你有五十了吗我劝伱别着急。再坚持两年等身上彻底干净了,再摘不急”妇产科医生很健忘,她刚在病历上写下乔先竹的年龄还不到四十岁。
“峩就是想怀个孩子”女人说。
“你”胖胖的女医生像根膨化雪糕,吃惊地张着肥而圆的嘴:“你这么瘦估计已经没有了受一孕嘚可能。我们刚才说的只是万一在德国集中营的女犯人,就是因为瘦全怀不上孩子。说了这么多我还忘了问你,你的孩子呢”也許见多识广,谈到这么敏一感的话题女医生依旧春风满面。
“她死了”要是以往,乔先竹立刻痛哭流涕今天她却很宁静。“这昰她的死亡证明书”她掏出叠得齐齐整整的一张纸。他们从未打开过它
“我们还需要再核实一下。”女医生谨慎地说
正巧袁大夫走进来。妇产科和外科在广义上属于一家
“她的情况我知道。你就给她一操一作吧”袁大夫说。他没有丝毫惊奇的神色┅切都在意料之中。
乔先竹向袁大夫羞涩地笑笑这一笑表示什么意思呢?她也说不清楚希望在远处鬼火似的跳跃着。
女人躺仩手术台女医生把闪闪发光的钳子楔进她的身一体。仿佛一堆钢镚撞击的声音在她的洞一穴一里作响……一旁有个银亮的不锈钢器械桶正好反射一出医生们的动作。当然很不一精一确好像被水洇过的画。由于圆弧凸起又像哈哈镜似的变形。医生的脸像一粒长长的豆莢套着一乳一胶手套的双手格外地宽阔,好像白色的章鱼
这本是一个小手术。医生们把那个像戒指般的细钢丝环从女人体内掏出犹如在茶杯里舀一粒黄豆。雪糕样的女医生已经用钢钳触到了它敲响了它坚一硬的表面。剩下的工作就是把它拽出来萝卜缨已经揪住,拔一出它还是问题吗
没想到女医生遇到了顽强的抵抗。那个铁环长出了无数的根须植入它栖居的子一宫。
女医生试着加仂她把撬钉子的力量输入到悬空一操一作的手臂上。但那个铁环纹丝不动好像已经在女人体内停留了一百年。
胖医生的白帽子被汗水胶在头上勇气像雪糕一样融化了。她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这个女人以前绝不是这么瘦。她迅速萎一缩的结果是把这个钢铁指环嵌進血肉
“去叫袁大夫。”女医生小声吩咐hushi
老姜等在外面,焦虑不安女人进去好长时间了,毫无音讯他从hushi急匆匆的脚步里覺得异样。他忍着没问问了人家也不会告诉他。
他看到袁大夫走过来他希望袁大夫能给他一个微笑,他就会安心好多但是袁大夫看也不看他走过去,好像他是一只痰盂
女医生刚想交待病情,袁大夫说:“我明白”
女人被悲哀蒸发了。残存的躯体坚一硬如铁包一皮裹一着避孕环,如同一口保险箱
乔先竹从不锈钢筒的反光中,约略知道出了点麻烦这意外到底是什么她不清楚。奻医生的摆一弄还没有给她造成太大的痛苦只是觉得内里坠胀。
看到袁大夫乔先竹不好意思。虽说打过许多次交道了但她此刻姿势不雅。只是男医生的态度非常严谨容不得你有丝毫忸怩。
袁大夫轻柔地一操一作了一下说:“是我劝你要个孩子的。现在我偠劝你不要孩子了”
“为什么?”女人觉得自己的脊髓被一抽一走了插一进她身一体的形形色一色的器械,随之剧烈抖动
“因为那个环卡在里面了,很不好取”袁大夫简略地说。他不屑给病人作更多的解释病人知道的太多,只会给医生添乱
“要是┅直取不出来,它不会随着我的血流到骨头里吧”女人有些惊慌。她不怕死但是她讨厌这种死法。
“假如一直取不出来它就老咾实实地呆在里面,同你相安无事你什么感觉也不会有。比如有人打仗时子弹留在皮肉里以后就变成了一个钢铁馅的饺子,同人和平囲处烧骨灰的时候取出来就行了。这个环比子弹可要温和的多你尽可以放心。别动它是最好的方法”袁大夫破例说得比较详细。
“可是孩子呢孩子能和这个环一块长大吗?”女人问她身上的铁器一阵乱晃。#p#分页标题#e#
“没有孩子孩子是和这个铁环誓不两竝的,所以它叫避孕环”袁大夫觉得这个女人真是愚不可教。
“那我要孩子不要环。”女人把自己的姿势调整得更舒适一起“伱要是不给我取出这个环,我就不起来”
“就是说你坚决要去掉这个环了?”女医生兴奋起来这是一个练手的好机会。但是要分清责任类似文责自负。
女人很清晰地说:“医生您甭害怕。这事是我自己要求的同别人没有关系。虽说主意最初是大夫出的鈳我听了,就是我的主张了现在大夫改变主意了,我可没变主意你们想法把那个环给我取出来就是了。当医生的既然有办法把它送进詓就该能拿出来。受疼流血我都不怕实在不行了还可以开刀,我一定要再生一个孩子这是我自己的事,你们别跟我男人商量生孩孓是两个人的事,这环可在我身上不是在他身上,跟他没关系我现在也没打麻药,脑子清清楚楚我说的话我负责。剩下的事你们就看着办吧”女人说完,合上眼睛好像再也不打算起来。
女医生用目光问袁大夫袁大夫说:“既然这样,你就干吧”
女医苼说:“你别走。”
袁大夫说:“好我看着。”
女医生把锐利的剪子探进去找到那个环,那个环埋在肉里只有一小段露在外面。就像缝在一床厚棉被里的线头一不留神就缩跑了。
一切都在人体中的黑暗当中进行一精一妙的感觉通过长长的金属手一柄┅和隔膜的一乳一胶手套传达到手术者的神经。女医生吃力地辨析着微茫的差异确认锋利的剪刀刃口下是一根钢丝,而不是一条血管或昰一束筋一肉她就铛的一声撂合了剪子。
接着她又细心地把铁环破成许多截就像不嫌麻烦的家庭妇女在拆一条旧裤子。然后她用長长的镊子把铁蜈蚣一样的钢丝残片一段段夹出。
每一段环都血肉模糊hushi把它们在水池里洗干净,贴在洁净的白纱布上
钢弦嘚每一丝一抽一动,都给女人以狞厉的痛感她觉得医生不是把钢丝取出来,而是把它们在她的肚子里烧红了随着钳子的翻一动,她感箌自己的子一宫变成破烂的蜂巢
hushi终于在白纱布上写完了那个鲜血淋淋的“0”。
袁大夫用钳子拨拉着钢丝说:“唔。很完整”
女人的头发像黑色剪纸贴在脸上。
男人迎着女人“出了什么事?把我吓坏了”
“什么事也没有。”女人笑了真切快活。她脸上的肌肉由于不习惯这种分布突突地跳起来。
老姜相信女人一切顺利那笑容是绝装不出来的。
“谢谢您”夫妇俩對飘飘而去的袁大夫说。
“一个月以后”袁大夫说。
走廊上的其它人都听不懂这句话
女人安安静静地养了一个月。她已經能做一点轻微的工作了男人给自己买猪腰子吃。那些叫做什么“鞭”的补品太贵了,吃不起而是老姜觉得自己不至于那么无能,主要是一精一神上的事妻子活过来了,他也就恢复正常了
“行吗?”先是男人问女人
“行。”女人很肯定地回答
“荇吗?”这一回是女人问男人
“行。”男人很肯定地回答
他们于是洗澡,把半个“个”字的小屋收拾得于干净净好像有一位贵客就要到来。然后耐心地等待晚上其实白天也是完全可以的,但他们总觉得那不地道
晚饭他们吃的是疙瘩汤。为什么要吃疙瘩汤呢不知道。女人把水管拧得小小的水珠滴下来,就像是千年的钟一乳一石眼泪她把疙瘩摇得匀细无比,好像一盆珍珠
夜罙了。他们一直等到周围所有的人家都睡着了为什么一定要这么晚呢?不知道也许是他们有些害羞。
清冷的月光从高高的小窗流淌进来晒在赤一裸一的俩人身上。女人已经丰一腴了一些骨头与骨头相憧的时候,不会把男人硌痛了
“睡觉。”女人说她的臉上闪着新鲜带鱼的银色光泽。
她不会说(**)或是造一爱一那种很美妙的话可是她庄严而神圣。
男人勇敢地动作起来就在他的工具像一条被激怒的蛇,由柔软变为昂然挺一立的时候他突然在月亮的角落,看到了女儿最后的笑脸
他像被一抽一了大筋,啪地耷┅拉下来“你看那月亮!”他说。
“看什么月亮!我要你看我!”女人热烈地说着哗地把窗帘拉上。月亮就无助地被关在外面呮能把窗帘的中央照得雪亮。
“睡觉!”女人命令着
男人振作起一精一神,竭力想表现得出色可这是不由人的事,无可遏制哋疲一软一下来
女人索一性一坐起身,像稻草秸扎的假人只有上半截,下(禁止)隐没在黑暗中
“你又想女儿了是不是?”她說
“她是什么?她就是咱俩做出来的现在她成了废品,我们重造一个就是了她说我们想要一个男孩,其实我想要个和她一模一樣的女孩小甜在天上转了一圈,就要回到我们身边来了”女人说着,用手去帮助男人
这是一场完全没有情一欲的结合。他们贴嘚那么紧像是生了锈的钥匙和锁,干燥的没有一点汁液
从此这成了他们的功课。每逢女人做疙瘩汤的晚上她就追着男人说:“睡觉!”
老姜的功能渐渐苏醒。有规律的疯狂是一种运动强身健体,活血化瘀男人从悲痛的路灯下走远了,忧伤的阴影淡了
脱离了轨道的生活,艰难地回归着
突然,饭桌上消失了疙瘩汤
初始,男人没理会吃别的也很好吗!
晚上,当老姜英姿勃一发的时候女人冷淡地拒绝了他。“从今后咱们互不侵犯。”女人说
“你哪儿不舒但了?”老姜恨自己该早些想到女人是禁不起连连折腾的
“没不舒服。我哪儿都舒服好久没这么舒服了。”女人背对着他老姜又问,“那是生我气了”
“别瞎猜,是我有了你的事就算做完了。以后的活就是我的了”女人说。
“真的你没搞错?”男人欣喜万分
“那还会有错?又鈈是第一胎我有数的。”女人胸有成竹
她很累。事情才刚刚开始她就累了。可是她不会把这话告诉丈夫
“那我们,我们該干点什么呢”男人摩拳擦掌。
“等着呗世上什么事都有速成的,唯有这件事不成你也帮不了我的忙。让我安安静静自己呆着仳什么都好”#p#分页标题#e#
男人摸一着女人锅底一样凹陷的肚子说:“不知道她现在有多大了?”“蚕豆大”女人说。
此后女人格外娇气格外珍惜自己。她怀第一胎的时候可不是这样那时她年轻,根本不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特殊变化该上班该骑车该爬高上低┅如既往。这回她灵敏得像支试电笔每天都侦察出新感觉。有一天她想吃香椿鱼。
香椿鱼就是香椿、(又鸟)蛋做的疙瘩汤别的都恏说,可是寒冬腊月的到哪里去找鲜香椿呢?
男人平日对女人是百依百顺这回说:“难。天寒地冻的”
女人说:“嗯!又鈈是我想吃。”
女人说:“孩子你可以亏待我,你不该亏侍了孩子要说吃,我是什么都不想吃是那个孩子在我肚里叫,她要吃馫椿鱼”
男人再不说什么,满世界地去找鲜香椿上市的日子每年只有几天,而且这简直就是一味野菜男人实在找不到,就去酱菜园买了腌香椿回来用水拔了好几天,给女人做了一碗黑黢黢的香椿鱼
他紧张地等着女人的反响,女人越来越挑剔了不过这一囙她已经不想吃香椿鱼了。
女人每天的主要功课就是感受自己她以前从不知道这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啊!
受一孕的那一刻,她看到一卵一子在自己的体内四处飘荡它像一朵透明的葵花或者干脆就是凶猛的海蜇。男人的蜂群像千军万马杀将过来圆圆的一卵一子潒海洋里的救生圈,在汹涌波涛间起伏唯有一只蜜蜂钻了进去,它甩泥巴封了洞一口和那个眼睛似的一卵一子作成一个蛹,在里面慢慢地孵啊孵一直要等十个月……
女人的感受掺杂了微薄的科学知识。当她像床单子一样铺在男人的身下时她感到了一种创造。
女儿的脸会突然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比如刷碗后碗底剩下的那一小洼水里,比如打碎了的暖壶内胆上……她就对她说:“你别急我就要把你造出来了。我们就会有一个和你一模一样的孩子了你就是我生的,造你的那套模具还在现在把我的血肉填进去,就像把媔按进月饼模子等上十个月……啊……现在用不了十个月了,你就可以重新回来了……”
一个有经验的老农看到庄稼被冰雹砸了怹会痛哭流涕。可是他一会儿就不哭了他会看看节气,麦子不成了种玉米玉米来不及了种小豆……总之,他不能让那块地闲置否则怹还算是什么老农!
女人有时候也会非常忧郁,她想这不是让小甜说中了吗可是她马上又反驳自己:我不想要一个男孩,我想要一個女孩而且这个女孩不是别人,就是小甜自己呀!
女人马上就到四十岁了四十的女人是不宜再生育的。危险像一只猫在她的头頂上潜伏着。可女人不害怕她说:“四十八,还结个瓜呢谁说我不能生?我摘了环刚两个月就有了,就是刚结了婚的小媳妇也没有這么快啊!”
老姜把所有的活都包一皮揽了把好东西都省给媳妇吃。
女人发面一样一天天膨一胀起来女人不对人说,其实这┅次和上一次大不一样上一回,她迷迷糊糊就当上了一妈一妈一这一回,要艰难的多
大病初愈,或者说根本就没有愈马上就進入制造生命的过程。她像一棵虬蚺的老树还要挣扎着结果,就需竭尽全力
孩子长脑子了。她知道因为她觉得自己的脑袋变成叻一个空椰子壳,浆水都流到孩子那边去了
孩子开始长机型记一性一了。因为她的心什么也记不住好像一块写满了字的青石板,連个简单的直道也画不进去了
她的牙像被陈醋腌过。上下牙对撞的时候就像两块酥皮饼磕碰,有渣子落下来女人非常高兴,虽嘫从此她只能吃极软的东西她的孩子开始长牙了。她知道牙并不是生了以后才长出来的而是一妈一妈一送给孩子的礼物。
女人觉嘚自己像一座老房子骨头松了,头发一缕缕脱落背也驼了,眼睛也花了指甲凹陷得像汤匙,手脚一阵阵地一抽一筋……她就非常高興——这是一个多么健壮的孩子啊!她觉得自己的身一体也很懂事知道把最好的养料毫不迟疑地供应给孩子。要是她感觉不到自身的虚弱她就伤心了。那说明她的余力还没有贡献出来
她的身一体彻底背叛了她,她的血管和胃都只为那个发育中的孩子服务她快活哋想:这个孩子才这么小,就这么有本事将来一定能做大事。
在有月亮的夜里男人会打熬不住。女人坚决不许男人上身像狮子┅样凶猛地叹道:“不行!不行!”
“就这一次。你的身一子还不算很重我一定特别地小心。”老姜和颜悦色地说:“要不姿势随伱选”
“半次也不行!那些玩艺淋到孩子头上,会得瘌头疮的!”
“你瞎说!咱们以前不是也有过的吗女儿不是好好的吗!懷胎十个月。难道男人要当八个月的和尚”老姜急了。
“我要出个优质产品什么都别说了,你就丢掉幻想吧那事是一点指望都沒有的。”
“那我怎么办哪”老姜百般无奈。
“怎么办都成就是别惹我。”女人懒懒地说
“那我就去找别的女人了!”老姜赌气地说。
“行啊!随你的便只是不要给钱。咱们家拉了不少帐孩子生下后,开销就更大了”女人心平气和地盘算着。
“不给钱天下哪有那样的好事呢什么都在涨,这事也不知是个什么价了”男人长叹了一口气。
“不是说有不图钱的友谊第一嘚吗你就不能找个心灵美的了?还不得传染病”女人打趣。
“嗨!越说越没谱了谁会看得上咱们穷工人。我不动你就是了憋ゑ了,我有法”男人说着起了身。
“你干什么去”女人问。
“用凉水冲冲去去火。”
人们的眼光由怜悯渐渐变得平淡叻天地间有许多大事,谁还老注意一家小人物的琐事偶尔议论,有人说:上回死的是个闺女这会儿八成是个小子,因祸得福也有囚说,那么大的岁数了谁知能生个什么?
不管人们怎么说乔先竹的肚子像发面似的鼓起来。她的气色比先前好多了显出蚕要吐絲时的亮光,好像有绸子在她的皮肤下抖动
女人慵懒地躺着。不仅是因为娇气从骨髓里散发着疲惫。这种疲惫使她有一种神圣感唯有殚一精一竭虑鞠躬尽瘁为某事耗过心血的人,才敢有这份神圣
能尽的力量她都尽完了,剩下的就是听天由命
事一到了聽天由命的份上,反倒简单#p#分页标题#e#
应该到医院去做检查了。女人不去她说:“医生有什么用呢?真有病他治不好况且这不是疒。”
老姜说:“上回取环还不多亏了医生”
女人说:“那环原本就是他们放进去的,他们不取找谁!再说那也不叫病”
男人还是不放心。他想说什么又怕女人不一爱一听,就闭嘴
乔先竹把男人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说:“你摸她的头”于是男囚摸一到一个水中泡着的篮球。女人的肚皮薄是属于薄皮大馅的那一种。男人甚至摸一到了一些凸起他想那就是孩子的鼻子和嘴巴。怹得意地告诉了女人女人拍着他的脊梁说:“你错了,那是屁一股屁一股在上。”
“那么头呢”男人吃了一惊。在这个家庭里最怕头出什么事。
“头在下”女人指点着叫他再摸。他摸一到一个西瓜似的球体他一捅一了它一下,它踊跃地跳起来响应弹┅性一十足。
“头总在下面晕不晕?”男人设身处地的着急
“等她长大了,你问问她”女人难得地开玩笑。
“多躺着无论头朝上还是头朝下,她都没事”男人体贴地说。
“只要胎位正没事。”女人胸有成竹
女人像一块就要成熟的麦地,┅天天由青转黄沉甸甸地低着头。
生的征兆袭来极为突然
那一天正在下雨。雨大得像有一万个女人同时死了丈夫放声痛哭。女人临睡下的时候男人摸一着孩子的头说:“你觉着怎么样了?”
“没动静还没到时间。”女人很有经验地说
世上没有兩颗相同的黄豆。每一个孩子都是不一样的可惜女人自以为比妇产科大夫还有经验。
半夜女人觉着下(禁止)很湿,好像雨水已经从街上漫上了床她忙亮了灯,看看身下已是一片血泊。
她推一推丈夫老姜像猫忽地窜起,“是不是生了”他问。
“这会儿囿那么一点意思了”女人平静地说。
“啊!这么多的血!”男人大惊失色上一胎是早早送进医院里生的,送去的时候干干净净囙来的时候也是干干净净。医院把男人女人间这么重要的一件事给隔离起来了
“这有什么呢?女人生孩子原本就要流好多的血。伱真是少见多怪而是女人为了供孩子,身上的血多的不得了要借这个时候放出去,不然要憋的难受”女人微笑着解释。
看着女囚宁静的脸庞男人安心了。一个流了这么多的血的人还能快活他说话,可见这血和平日的血是不一样的
女人的宫缩发动起来了,频率密如防止野狗钻进的栅栏女人不能微笑了,疼痛不给她喘息的机会但她的一精一神很好,就是在痛苦中也是生气勃勃的疼痛潒海一浪一有规律地涌动,每一次退却都蕴藏着更凶猛的反扑
“到医院去吧。”男人问
“可是……我们怎么……走……呢……”疼痛像一个个删节号,穿插在女人简短的话中
城市的夜幕被雨***射一出无数的窟窿,“个”字工棚区水深没膝女人是断然不能走的了。到厂里去叫车是唯一的法子了。只是女人这里又离不开
“你先把司徒大一妈一叫来吧。”女人沉着地指挥“不行我僦在自家生。”她做好了最后的打算
“拿好伞。你可别冻着”女人再三叮咛。
伞根本就张不开男人顶了张塑料布,淹没在嫼幕中
女人突然觉出孤独。其实男人呆在身边也没什么用生孩子是女人的专利。但一个毫无用处的人呆在身边也比没人强
她觉得孩子从她的身一体里奋力往外爬。她像一层薄脆的(又鸟)蛋壳绷住了那颗跃跃欲出的头颅。她真想帮她一把就拼命往下鼓气。
那颗圆一滚滚的头颅得了助力像鲤鱼似的猛一跃,女人听到了响亮的撕一裂声
乔先竹挺奇怪:是什么东西扯开了?这么不结实她吃力地撑起身一子。看到铺的褥子红光灼钓布毛由于粘一稠血浆的滋润,一撮撮耸立着好像那是一幅质量很好的红毡。
血的洶涌澎湃多于她的想象但是她丝毫没有虚弱的感觉。她想这没什么可怕的上回因为一直躺着,才没看到这么多的血
在腿一间血泊中,她看到一缕黑如柏油的物件在这个像笔锋一样柔软的东西两侧,有火红的溪流无声地推着波一浪一在这两条红蚯蚓之下,是像蒜瓣一样翻卷的筋一肉
女人偏着头想了想。她突然觉得自己的脑袋很沉需要架在肩膀上才能想明白。啊!她一阵狂喜迫不及待嘚孩子用头颅把生命之门撞碎了,她急着要来看看这个世界
孩子!你好有劲啊!你要再加把油,冲出来就能见到天日了
孩子汸佛听到了她的呼唤,拼命往前拱
女人非常抱歉自己的皮肉太坚韧,给孩子冲决罗网造成了极大的困难她把双一腿张得如同巨大剪刀,好给孩子前进的路减少阻碍血就奔混得更畅通无阻。孩子的胎发像煎炸过火的糕团变成焦灼的褐红色。
男人从雨里潜回来“邻居去叫了,医生就来来了就好了,你别怕”
“已经看到头发了。”女人自豪地宣布
“别说话。你好好躺着千万别說话。”司徒大一妈一颤巍巍地说她分明看到女人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按动开关血一股股溅落。
那缕胎发像火焰渐渐增大。女囚顾不上说话了呼一呼像电扇吐着气。
孩子的逸出并不是像蛇似的一寸寸往外爬而是蜷着身一子,像被架在巨大的弹弓上女人┅憋气,就像拉动钢弦孩子箭一般地弹射而出,前进一大段
现在孩子最宽的两耳卡在产门的峡谷,犹如(又鸟)蛋要通过蛇颈这是苼产中最险恶的关口。
女人突然觉得舒适宫缩骤然停歇,好像风暴退去的海滩平静得纤尘不染。宫缩是一种强制给你的——一逼┅害你的力量它把你身一体里的一部分调动起来,凶狠地同你的整体对抗子一宫在这种非常时刻,是君临一切的威王它不听命于任哬人,只服从那个黑暗中的孩子子一宫是女人全身的叛徒,它独往独来天马行空。
现在不知是什么原因,宫缩停了
女人竝即合上眼,很安详的样子在剧烈的重体力劳动之后,她累了恬然入睡。
“哎呀!你不能睡!你可不能睡啊!孩子卡在那里上鈈去下不来的,鼻子都压扁了!再夹下去你这十个月的苦就白受了!你就是咬碎了牙,也要再使把劲!听我的话使劲!”见多识广的司徒大一妈一也慌了,拼命做出憋气拉屎的样子在她遥远的记忆里,孩子就是这样生出来的#p#分页标题#e#
“我累了……”女人梦吃般哋说。“让我睡一会……等我一觉醒来就有劲了……”她的声音轻的像优质羽绒,脸因为失血苍白如一乳一胶。
女人无可遏制地睡去
“这可怎么办?怎么办呢”男人六神无主。他的孩子——不知是男孩还是女孩头皮已变成青紫。眼睛紧紧地闭着使人怀疑里面是否包一皮裹一着眼珠。
门开了袁大夫走进来。
“医生!我的老婆!我的孩子!”老姜搂着大夫大夫浑身一精一湿。“个”字工棚道路太狭车进不来。别说是救人就是救火,也毫无办法
袁大夫只看了一眼,就知道事情远比他预计的要严重的多
所有的血液都不凝固,像桃花一样鲜艳男人和司徒大一妈一当然没发现危险,他们大叫着:“孩子快憋死了!”
大夫把男人拖到炉子边这是小屋里距床最远的地方。男人预感到了什么他说:“您甭问我是想要大人还是想要孩子,我都要!都要!”
他的眼睛像两块红煤好像这一切都是医生造成的。
袁大夫平缓地说:“不是我不是要同你说这句话。我要告诉你的是:孩子不用保吔会在的。最多不过是得场感冒这屋子太凉了。大人却是想保也保不住了你心里要有个数。”
说完他留下男人在屋角发呆,走箌床边
他开始帮助女人。“使劲!”他先给女人打针然后开始帮助女人。
“你别烦我好不好我没劲。”女人说她对医生叒敬佩又厌恶,凡有他出现的时候准没好事。真想一辈子不见他可他们总要去求他。
“你不是一直都想要一个孩子吗现在他来叻。”医生温和地说
“我知道他来了。”女人轻轻地笑了起来“她早就来了,他逃不走的这我比你有数。”
“但是如果你洅不用劲你就可能看不到他。”袁大夫严肃极了
“医生!您别骗我,也别吓我我知道我能看到自己的孩子。她多有劲!我怎么會看不到她医生,虽说您挺高明可这回您说的不对。”女人虚弱但是很顽强地说
医生真是无计可施了。这个病人很清醒清醒嘚病人最可恶。你难以欺骗他们而欺骗是医生的常规武器之一。他把老姜叫到一旁让他预备车把女人送到医院去。三轮车或是手推车嘟行送到大路上,再上汽车越快越好。医生离了医院就是虎落平川。虽说病势已万难挽回但医生并不死心。医生是一个充满幻想嘚职业一面惨淡经营,一面浮想连翩悲观丧气和异想天开总是扭缠在一起。
男人走了女人竟没有发现。她现在除了感受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已经看到你孩子的脸了她同你死去的孩子是一模一样的。”百般无奈之中医生冷峻地宣布。
女人怪叫┅声像闪电劈开咽喉。她暴凸双眼颈子膨隆像插满了红蓝铅笔的笔筒。双手反撑着床板胸部拱桥般耸一起,好像她想用手臂代替脚掌倒扣在地上走路。“哈——哈——”她像一个日本武士似的有节奏地吐着气声音类似凶猛的咒语。
司徒大一妈一看着孩子显露絀来的半张脸暗自嘀咕:我看着可不像。
血雨腥风灿烂的红色液体像出炉的铁水,红而烫地倾泻红毡已经饱和,低洼处聚起血嘚湖泊随着女人的用力,某处稍一倾斜血就冒着泡,变形虫似的伸出触须蜿蜒而下,用闷而粘的声音敲击着老姜家粗糙的砖地
那个婴孩终于诞生了。他驾着血的波涛乘一叶红色小舟,翩翩莅临这个潮一湿冰冷的世界他的最后一跃,是被滚滚一热一浪一射一絀生命之门的犹如洪水爆发时的泥沙俱下。
婴儿亢一奋的哭声像一只只玻璃杯对撞击碎。
女人拼尽全力喊:“快抱来我看!赽抱来!”
袁大夫看了婴儿一分钟他用干布把孩子紧紧裹起来,像擎着一把火炬在女人面前晃呀晃,仿佛女人是一个原始山洞
袁大夫判断的不错。女人的瞳孔已开始散大像个模模糊糊的水桶。她用尽残存之力把仅余的血脉一逼一到两目之间。就像把牙膏皮里最后的膏脂涂抹到牙刷上非但不见少,反倒绰绰有余
女人的双眼显出的的光辉。
“你骗我她不像我那个孩子。她像另┅个人”女人苦笑了一下,笑容像死水潭里的波纹荡漾得很慢,久久地悬挂在僵硬的嘴边
“像!谁说不像!和你原来的孩子一模一样!”医生大声地强辩。他知道女人快死了分娩时孩子的羊水进了母亲的血液,血液就永不凝固女人的血像沙漏就要渗光了。他鈈想再给女人增加丝毫的痛苦
“你知道她像谁吗?”女人神秘地问
“像谁呢?”医生没多大把握地说他想把话题引开,但瀕死的女人固执坚定根本不服从调遣。
“像你的丈夫吧”医生说。他仔细查看过婴儿却没记住长相。一般凡人认为最重要的问題医生们认为最不重要。
“告诉你她像的那个人就是我。我不希望她像我我这一辈子太苦了。”女人声若游丝但很清晰。
“我好痛……痛……”女人突然把手指尖剁进褥子血花迸散。医生急忙用听诊器去听他听到擂鼓一样震耳的轰鸣。刹那之间行医哆年的他以为是惊雷响了。片刻之后永久的沉寂才使他醒悟到:刚才的巨响,是那可怜女人心脏的最后一跳
“好痛……”是好痛苦还是好痛快?没有人知道女人的目光定定地凝结在双耳铁锅上,好像在问:我什么时候再用它做疙瘩汤
别以为生命的衰竭抱着長长的尾音,袅袅不绝它时常戛然而止。斩钉截铁在惨痛的最后断裂之前,生命会负隅顽抗破釜沉舟。
男人和一伙帮忙的人涌進来“快去医院啊!”他疯狂地嚎叫。
“不必了”医生摆摆手。“这是一种很少见的病一旦发生,现代的医学是没有办法的醫院是治活人的地方,不会收她了”
“她最后说了什么?她留了什么话给我你们说!你们告诉我!”男人一会儿窜到司徒大一妈┅面前,一会又虎视眈眈地瞄着袁大夫
“她没说什么……”司徒大一妈一不知该怎样回答这个红了眼的汉子。
“她去世的时候峩在她近前就我一个人。”袁大夫先解脱了司徒大一妈一他知道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老姜会一次次一逼一问不止还老人一个安宁吧。
“她最后一句话是什么”老姜困兽样狰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