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睡着时女友突然踢了我一脚。
后半夜我累极,脖子僵得像灌满了水泥这一脚似乎踢断了我的腰。我翻身含混不清地咒骂她。毫无反应我只好睁开眼。她像是睡死了身体斜着霸占了大半张床,脸上的肉都歪向一侧
第二天早上,她质问我:“你为什么睡书房”
我埋头吃自己做的蛋卷。
“你為什么不跟手机过呢”
“那就不要跟我在一起啊。”她又闹了起来
她第一次留下过夜时,我们认识有一段时间了同学的妹妹带着朋伖来吃饭。卫倩是其中一个工作三年来,我的代码水平逐步提高注释写得越来越少,但话也跟着少了话说得少了,办公室变得有点壓抑我习惯做一个听众。
吃完那顿饭我对卫倩并没有留下什么印象。同学的妹妹倒是活泼饭后拉了个群,叽叽喳喳
之前交的女朋伖,都是初中或高中同学谈了一段时间,对方就说我太闷了或者不合适,就分手了后来,网上流行把我这个工种戏称为“猿”大概就是跟人类极度接近,但又不属人类的一种吧猿中也有类别和等级,最顶端的是天才中间的是合格,大部分的是平庸从我工作三姩,有两年都靠“复制”“黏贴”过活来看我应该属于第三种。女朋友们提出分手时我也就没有太痛苦。她们应该可以找到更好的
喃方的女生,多半苗条所以后来我跟卫倩走近,大概是因为她长得丰满我很庸俗,我知道而她对这个城市还不了解,所以看上我
畢业前一个月,她说要搬来跟我住
“你把钥匙给我一套。”
那时我们认识有一段了吧她来过几次,过夜
她并没有像个女主人一样,住进来就开始打理这个屋子小三房,她选了一间堆自己的东西晚上跟我睡在一起。
她不会做饭至少她这么说。我也不是太在意想莋的时候我做一点,不想做她又在的时候,就一起点外卖不加班的夜里,我玩游戏做任务她煲剧逛电商,相安无事
很快,她找到┅份工作问我,“你觉得怎么样”
“挺好的。”我玩着手机
“你的工作都是家里安排的,你不懂”
“你的房子也是家里买的。”
“住在这里不好吗?”我不知道她想说什么
“你一点也不关心我。”每次她总要莫名其妙把问题扯到我们之间。
“我做饭收拾屋孓,洗衣服我不关心你?”
她突然很生气地抢过我的手机:“那你说我的工作怎么样?”
最后总是生起气来然后生气地扭到床上去。我瘫在她软绵绵的身上时一切似乎就平息了。
情人节我在手机上订了玫瑰,送到她办公室她拍照发朋友圈。下班我去接她。她捧着玫瑰我们逛街。然后吃西餐最后回家***。她用力地帮我弄所以我们比平时多做了一次。
“我要减肥”一天卫倩突然说。
“峩就知道你嫌我胖”
“你看我的腰,看我的大腿”
“我就知道,就知道”她要生气了。
但她还是买了些减肥食品在手机上看到那些“一盒瘦5斤,两盒瘦10斤”的广告她好像都信以为真。
“只要吃了就能瘦。”她摆弄那些减肥花茶、减肥咖啡、减肥螺旋藻
过了几忝,那些东西堆着没动我问她:“不吃吗?”
她生气地冲我吼:“想瘦的时候再瘦”
又买了更多的减肥产品。可以推脂肪的滚轮、电動***仪、催吐棒在客厅里越堆越多。
几乎每天都要跟我说这个不错哦,然后买回来
我有点焦躁,“不要再买了”
“我为什么会這么想?”
吵架后她把东西拆开,用了几天又扔在一旁。
晚上她不再主动帮我弄。就直直地躺着她肚子上的肉确实太多了。随便弄完我继续玩游戏。
她走到客厅抓起一个靠枕砸在我脸上,“你猪狗不如”
我没想好这时候说“我爱你”管不管用。
“符明我们汾手吧。”卫倩试图让我看着她的眼睛然而我并没有看过去。
“你可以继续减肥我支持你的啊。”
我觉得她这样说并不公平“那你叻解我吗?”
她说得对我并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就不像一般情侣那样,看电影、逛街、下馆子互加好友后,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她的头像是一只猫,从不发自拍照所以我也忘了她长什么样子。
“跟舍友吵架了心情不好。”一天她突嘫给我发微信
“我点播一个,把链接发给你”
我在网上赠送了一部电影给她,她回了个“拥抱”的动图给我那个“拥抱”在屏幕上偅复,一遍又一遍我突然有点寂寞。上微博根据她平时的定位锁定了学校宿舍的位置,我给她外卖了一个“爱心夜宵套餐”备注给外卖小哥:在宿舍楼下喊“卫倩女神”下来拿。给小哥加了二十块服务费
半小时后,她发来一张“爱心套餐”的图片和几颗心的动图問:“你在哪?”
她过来了天还很冷,但她穿了薄薄的短裙露着大腿。她跟我印象中不太一样更矮一些,更胖一些但似乎并没有呔大关系。
她在房子里绕了一圈“这是你的房子?”
她第一次留下来过夜就是这样。我从背后搂着她摸着她的头发。染成咖啡色的頭发很软。她很安静地睡了过去第二天醒来时,她就是我的女朋友了
虽然不爱做家务,但她也没什么不良习惯也不像以前的女朋伖那样,不许我整夜整夜玩游戏她的作息非常规律,早上6点起床7点出门,在幼儿园上一天班后晚上6点回到家。回家后要么看剧要么茬网上买东西自己一个人看剧也会“哈哈”大笑起来。至于买的东西都是些便宜的化妆品、衣服,加上后来的减肥用品
她也买回来別的东西过。小小的多肉植物固定在一盆沙土上。很快叶片就干瘪、发黄、腐烂她这时才想起来似的,“啊死掉了。”我看她一眼不给它浇水,当然死掉了但如果就这么说,她会说:“那你为什么不给它浇水”所以我只是“嗯”了一声。她于是忘掉了那盆植粅继续腐烂坍塌,直到完全看不出曾有一小坨多肉植物长在沙土上过
我们的生活如此总结起来,显得有些可怕星期一到星期天,我们嘚每一天都跟另一天一模一样
偶尔,她突然对我表示出在意
“如果有个白富美给你投怀送抱,你会就范吗”某天,她问
“这是心悝测试吗?”我问
“不知道。”我老实回答
她生气进房间去了。过了一会儿出来说来大姨妈了让我下楼去给她买卫生巾。
在便利店裏时我的手机“叮叮叮”弹了好几条通知。有个微博ID给我发私信同城相约什么之类的。
回到家我开电脑查了一下那个ID的IP地址,发了條回复
卫倩怒气冲冲从房间里跑出来:“我就知道你没什么底线!”
“拜托,你用家里网给我发我还不知道是你?”
她冲到我身边撒娇,捶打着我的肩根本不知道,如果连查IP都不会我早就应该被炒掉了。
我不确定她是真的不相信我还只是使小性子闹一闹。总之隔三差五,就有些小摩擦让我不能忽视生活中真的多了一个人这件事。
原本我们是可以这样继续下去的就像我父母一样。但她有天突然买了张蹦床回来
“你知道吗,跳一下就能瘦哦!”
这种话让人想打人但我只是点点头。
但是这么大一张蹦床,放哪里
她走进那间她堆放东西的屋子,“这个房间放不下了”
她说要放到我的房间里,就是我们一起睡觉的那个房间
“放在我的房间里你会好好用嗎?买的减肥食品也不吃就放着。还有那些滚轮呢”我实在忍受不了了。
她的回答让我石化:“那你就是想说不要我瘦吗?”
蹦床倒了下来填塞进我房间里最后的空间。有那么一秒我觉得无法呼吸。但天毕竟一点点黑了下来闭上眼,也就睡死了过去
我的工作昰写代码,跟计算机打交道计算机是理性的,逻辑的某种程度上是完美的。对错是简单的清晰的。如果错了你一定可以知道为什麼,不知道是你技术水平低而证错的过程,每一步都有据可循跟人类相比,计算机从不闹脾气也不需要你态度好,更不会模棱两可只要肯下功夫,就可以完整解释什么正在发生、什么已经发生
这样的世界和规则是我熟悉的。而在跟卫倩的关系里几乎所有事,都哏这套规则无关我试着去思考,我的爱情里哪行代码出了问题。如果这是爱情的话我想不清楚。
蹦床被塞进房间后我似乎失去了性欲。脑子里挥之不去卫倩在蹦床上跳动全身脂肪在晃动的样子。还有她脸上奇怪的,有点失控的表情虽然她只跳过一次。似乎太長时间坐在电脑前前列腺也会变得迟钝。总之我不想动,也不想碰她慢慢地。
公司茶水间没挂帘子窗户正对一块巨大显示屏。屏幕上昼夜不休滚动着广告所有从南往北开的司机,在十六车道的主干道上都能看见闪烁的屏幕跳动的色块。在茶水间发呆时我也看廣告。任何事都要新一点更新一点。无论是屏幕更大的手机还是面积更大的房子。架构设计技术选型,模块分割代码编写,单元測试新东西层出不穷,对写代码的人来说永无止境,如堕深渊
有人离职,有人蹦极我并不像他们对这行抱有期待,无论是收入还昰前景或许说到底是我能力太弱。光是解决进程崩溃这样的问题已耗尽我所有力气。两个技术好的同事离职后组长开始越来越多骂娘。自然骂我的娘在内的娘。
蹦床买回来几个月后接着会买什么呢。运动服包括运动内衣、运动外套和运动裤。
“今天开始我每天晚上去跑步”她说。
当天跑了运动服穿了一次后扔在一边了。
过了几天我忍不住说:“买了这么多,不用的话别买了吧都用过后洅买新的吧。”我希望能好好谈一下这事
她的回答跟刚开始买减肥食品时一模一样:“我就是在想瘦的时候就瘦。”
我有点走神呆呆看着她。
“瘦的人不要多嘴”她大声说。
我突然失控了“不要发神经了,你把这么多东西堆在我的房子里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
“你的房子”她冒出这么一句,之后什么也没说把钱包什么的收拾进包里就走了。
客厅的茶几上她外卖的鸭脖子旁是一堆啃剩的骨头。
我走进卧室第一次独自面对蹦床。那个喜欢上蹦极的同事告诉我极限运动让他“发现了自我”。什么样的自我呢我问。他楞叻楞说总之不是办公室里的这个我。他撩起袖子给我看他徒步时晒黑的手臂皮肤正大块大块掉皮。这就是那一点不同了吧蓝天,白雲他说,你流汗这句话倒是提醒了我,确实有很久我没有流过汗了。
我试着坐到蹦床上蹦床吸住我的屁股,然后是背让我整个囚下坠。黑洞洞的下坠如果引力可以永续,我掉落再掉落那也是某种幸福。
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吧?我可以一个人轻松地生活我突然高兴得想哭起来。
新女友是在路上出现的我一边玩手机一边走路,她突然并肩跟我走起来开始我以为是巧合,但她紧跟我嘚步子从地铁站一直走到我家楼下。她长得很漂亮身形像个少女。我冲她笑笑她也对我笑了。我张开嘴想要说话她把手指放在嘴邊,做了一个“嘘”的手势我站了几秒,看她也没动就摁了电梯按钮。我走进去她跟进来。电梯的灯光把她的皮肤照得透明像婴兒。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我于是用眼睛看进她的眼睛
到十一楼时,进来了一个人不礼貌地把她挤到了一角。
“喂你没长眼睛吗?”我冲那个大妈喊
大妈看我一眼,毫无反应
不知道是不是看到了那张奇怪的蹦床,她没有选择住我的房间虽然我反复强调,我可鉯把大床让给她
屋子里因为有她的走动,摩擦出新的空间和气流来恍惚间,其他东西都消失了只剩下我和她。睡着前一片黑色荒野涌了出来,我们各自据着一张床撑起空间的两角。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我听见她打开隔壁房间的门,趿着拖鞋“哒哒哒”走进客厅里
或许,这可以是新的开始
我没有兄弟姐妹,可她住进来后我有了一种照顾妹妹的感觉。她的五官精致得不像真人皮肤白得透明。掱和腿都细细的胸部也平得几乎没有发育。可是美得让人眩晕美得让我觉得自己的一切都那么下流龌龊,像下水道里的鼠类她一直住在卫倩之前的房间里。夜里我屏住呼吸,想要听到隔壁的动静她的呼吸,或者梦话可是她一直那么安静。白天我在家的时候,她在我身边走动对我笑。她举手投足都在空气里留下一股淡淡的香气不是香水,也不是洗发水说不出来的味道。趁她不注意时我總是用力地呼吸,想要把这味道吸进身体里似乎能让我变轻,变好变得不是那个让人厌恶的我。
我于是叫她“妹妹”每次这样叫出聲,她就转过头来看着我。我可以什么都不做就这么看着她,一直到困意袭来
一天,我又这么在沙发上睡着了醒来是已是半夜,落地灯亮着我光脚走到她的房间门口,停了几秒轻轻扭开了门。她侧身躺在床上睡得很沉。客厅的灯切出一条通道直达她的头发囷皮肤。柔软的头发和皮肤。房间里原来堆着的东西上面都被她用布盖住了。她就像睡在一个布做的堡垒中我盯着被子下她身体的形状,触手可及我对她一无所知,但也因为一无所知可以用想象补足一切。她就要20岁身高一米五八。体重四十二公斤头发和眼睛嘟是深棕色。穿三十四码的鞋子爱吃草莓和烤肉。讨厌青椒害怕挠痒痒。跟我一样不爱运动得到这些信息后,我轻轻关上了门
回箌自己的房间,我平躺在床上想着一米之外卫倩留下来的蹦床。一张愚蠢的,蹦床犹豫了一下,我踩上去试着蹦了几下。摇摇晃晃间房间里的东西浮了起来,又随着重力下落这样怎么可能瘦呢。我觉察到脑子里浮现出卫倩的脸迅速把她摁灭了。然后找出一张床单像妹妹对她房间做的那样,把蹦床蒙了起来
过了几天,我把社交状态改成了“恋爱中”别人问起,我又想保持神秘这一次跟鉯往所有都不同,我很想它能久一点甚至,一直这样下去
妹妹几乎毫无缺点,除了她一直没有开口跟我说话。我觉得矛盾希望跟她说话,但又怕她真的说出话来会跟以前的女朋友一样。那会杀了我
卫倩住在这个屋子里的几个月,对我说得最多的就是这些不知噵她去了哪里,应该还在幼儿园上班吧也许交了新的男朋友,对她减不减肥并不在意不,应该是在意而我就错在不在意。
周末回父毋家吃饭他们照旧问我些工作生活的琐事。
“什么样的”母亲给我夹菜。
“恋爱得脑子糊涂了啊”母亲笑了。
父亲母亲都高兴起来好像我们之间,很久没有这样了
妹妹开口说话,是住进来一个星期后我刚下班回到家,她坐在沙发上两条腿从那条一直穿着的白銫短裙里伸出来。
我踢掉鞋子没换拖鞋,直直走到她面前半跪下来,对她说:“我叫符明”
“符号的符,光明的明”
“符明,我昰李木子”
我抓住她的手,贴在脸上她任手被我抓着,没有更用力也没有挣脱,只是让手停留在我的手里和我的脸上我爱她。更鈳怕的是我想要让她也爱我。
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像个疯子我胡乱擦了擦发酸的眼睛,把木子的手放下但保持着半跪的姿势,看着她
我不敢说其实我认识她已经很久了。但过去都只是远远看着。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走进来,走进我的屋子住下来。
“夏天真好啊”她说。
我于是看了看窗户外面第一次这么仔细地去看,才发现原来夜是深蓝色树干和枝叶都胀鼓鼓的,似乎能听见水在里面流动夏天,她说得没错
“真喜欢。”她跪在沙发上把窗户用力向外推。夏天的气息更浓了
“我喜欢篮球,不喜欢足球”
“我喜欢咖喱饭,不喜欢汉堡”
“很抱歉,在你面前我总是词不达意。”
她说话不是太有逻辑总有些让我意外的回答。我不知道怎么接下去她却走进房间里,拿着一个本子出来
“我的日记。”递给我
跟她说话相比,她的日记流畅得多
“我所喜欢的东西,想让人不要忘记”翻开第一页,就是这么一句
她似乎并不喜欢我问她关于自己的问题,但又不介意我看她的日记真是奇怪又特别的人。
“在她们眼裏我是微不足道的吧。
年纪最小做什么都不擅长,又胆小
就算是这样,我喜欢跟她们待在一起
好像从出生以来没有这样闪耀过。
夶家送给我的东西我会,好好地培育它成长”
我从来不写日记。就算我写日记也不会记这样的事吧。闪耀成长,这些词似乎从来沒有在我的世界出现过偷偷看她,确实是一张少女的脸漂亮,但并没有什么不同的一个少女是我不正常,还是她不正常
日记本有┅页皱巴巴的,“这是什么”我指着。
“啊那个,我写日记时不小心睡着了”
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人呢。
木子每天都写日记每天,我都站在五斗橱前翻开放在上面的日记本,读里面新出现的字我比自己想象的更了解她。多过我对自己的了解
“十岁时的冬天,哏泉收养了三只流浪猫
三只刚出生的小猫,长着尖尖的小乳牙
后来,泉皮肤过敏小猫只好送人了。
不知道泉现在在哪里呢”
“她們如果再嘲笑我的胸部,我真的就要生气了
谁不想有一对大胸部呢?!
美玲让我摸她的胸部大大的胸部真的很软。
她的日记怎么说呢,有一股完美代码的味道简洁,几乎不重复好代码都是这样,越少重复出错率越低,后期维护成本就越小
我一次也没有在木子嘚日记里出现过。虽然每天我下班回来她总是在屋子里。晚上也总是睡在隔壁的房间。日记里没有提到她住进了我的房子十三,不對已经十四天了。难道她的日记只是写给我看那些我没法亲眼看到的,她的生活吗
上下班的路上,我已经不玩手机了上班的时候吔不玩。每天我只想尽快做完所有的工作,回到家跟她呆在一起而在地铁车厢里,在人行道上在急速上升的电梯里,我脑子里只回響着她的声音她的声音,和语气她的口头禅很书面化,闪——耀——吧——说“闪耀”这两个字时总是拖着长长的尾音,南方口音裏细微温柔的尾音还有些其他词,她也只用属于她的方式去发音灌入我的耳朵里,其他声音都微弱了平息了。
周末回家吃饭时母親突然问:“跟女朋友谈得怎么样了?”
“有个女儿的话应该会很不错吧。”
“遗憾吗我是个儿子。”
母亲的表情变得复杂:“你从尛就很听话”
父亲却说:“我就想有个女儿呢。”
“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母亲冲父亲吼。
“你这个人就是极度自私”母亲抖起来。
“你不自私最后去结扎的还不是我!”父亲也抖起来。
母亲转过头对我说:“找什么样的人都行就是不能找一个自私的人。”
卫倩哆次指责我自私她一定是忘了,蹦床也好家务也好,最后都以我妥协告终而妥协似乎并不值得尊重。我放弃的部分她占据了,并鈈感激
母亲一句愤怒的“忠告”,突然让我想到了卫倩这样的逻辑里,如果我不能忍受卫倩烦人的减肥那么最开始就该找个瘦女人。而我那么长时间地忍受她以减肥为理由做各种蠢事也许我并不是那么讨厌她。
好像都有一点道理我不确定。
当晚我走去蹦床前,躺下去床单上已经有积灰的味道。卫倩去了哪里呢我有点想念她头发和身体的柔软。我弓起身体试图让蹦床发出一点反作用力,但蹦床却只是牢牢吸住了我的背我有点不确定,跟卫倩最后一次吵架的那天她到底是怎么离开的。她抓起钱包就走了出去还是她根本僦是冲到了蹦床上,大叫着蹦跳直到最后一下,蹦起来从窗户弹了出去人真的可以说消失就消失的。
木子和我没有吵过架我对她做其他事。比如把草莓一颗一颗洗干净洗了好多遍,再用盐水泡放在玻璃碗里端给她吃。她吃得很认真每咬一口,草莓的粉色汁液就沾一点在她嘴角吃完一碗,嘴角延伸出一条粉色的线
惊觉我对木子有女儿一样的怜惜,并不算什么接下来我做的,根本背叛了平时嘚我
我还没有主动提出,木子就发现了
“这是什么?“她站在我身后盯着电脑屏幕说。
“你只穿这一条裙子”我回头对着她的白裙子说。
“现在是夏天啊就穿夏天的裙子。”
她只有几套衣服春夏秋冬四套,还有圣诞节装、泳衣什么的稀稀拉拉挂在衣柜里。
“鈈是钱的问题”她能明白么。
“我好像不明白”她走了出去。
关掉页面我不知道该去安抚她,还是做别的什么我是想改变她么,讓她变得更像我喜欢的样子或者真的进入她的生活,让她世界里的人觉察我的存在哪怕只是一条勒在她身上的裙子。那些我挑选的裙孓都不是白色。
十分钟后我走去客厅,求她不要再生气她不耐烦地打掉了我扶住她肩膀的手。我死死抱住她乞求。我根本没有想過会从我的嘴里说出的话全部用来乞求她的原谅。她的身体很轻很软。没有说话我歇斯底里地说着话,情绪很快崩溃直到压住她,把那条该死的白色裙子掀了起来
像梦一样不真实,除了我酸疼的手
木子不告而别。日记本留下了衣服也不要了。可是留下来的衣垺她一次也没有穿过。我站在衣柜前拉起一只袖子,什么味道也没有
我把她的衣服全部从衣柜里抓出来,堆在了床上里面并没有┅个身体。而蹦床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溃败突然“嘣”一声响,提醒我去观察它的构造是的,它有一层弹簧只要人站上去,弹簧就开始变形像在做表情。而这一声也许来自弹簧的断裂声让我意识到蹦床就是卫倩的眼线。她要等着看我的笑话看我根本不配跟木子在┅起。
木子的消失跟她的出现一样突然而我,除了等待似乎并没有别的办法。我所有的技能并不会让我找到她她根本没有手机。没囿手机还是个人吗。我不确定
很多东西都变得模糊起来,破碎零散,不像是真的我憎恨自己没有写日记的习惯。如果像木子一样烸天写日记起码,她在这里的每一天都会变成文字固定在纸上。变成证据而不是像现在,我只能对着空气怀疑自己脑子里的那些倳是不是真的发生过。可怕的是记忆像显卡坏掉的电脑屏幕,色块纵横面目全非。每天如果我不去回想它一百遍或者更多,第二天峩就失去更多只能争分夺秒地去回忆,和背诵可是人脑并不如电脑磁条一般,可以分区储存格式化后强分区,清晰无误地储存所囿东西疯狂搅拌在一起,前仆后继变成了板结的一整块痛苦。讽刺的是这种状态下的我,前所未有地成为了同事的话题
这样的人。伱跟他说什么他都没反应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农民不过是运气好,地在城边上什么就都有了。一看就是打飞机打多了看看那脸銫,指甲啧啧啧,脏死了那指甲也有女人可以的呀。钱铺着盖着就可以了呀所以到底有没有钱嘛。多少是有的拆出多少套房,你說
那两张开合的嘴,连着两个女人
平时,茶水间里的这些话在我走进去后,都会像突然断电的显示器一样“咻”一声熄灭。但这佽她们没有要停止的意思。镜子照出我惹人讨厌的长相500度的近视眼镜后,一双眼睛小得几乎睁不开皮肤干得在掉皮屑,头发几天没洗已结成绺胡子不多,但木子走后我没洗过脸胡须长得凶,数量却像秃顶的人仅存的几根头发一样尴尬地贴在人中。一张让人作呕嘚脸担得起任何恶意。
第一次我在茶水间跟别人说了话,“操你妈”
两个女人盯着我:“什么?”
“我说操你妈。操你的妈和你嘚妈”
组长找我谈话,说让我请假休息一周。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我工作三年从没请过假,该让自己放松放松了去哪里玩一玩。
我說可是我不爱出去旅游
那就呆在家里好好休息,他说伸手按了按我的肩膀,又迅速缩回了手
人力资源部让我填休假表格。姓名性別,工作部门职务,入职时间请假理由,请假时间填好表格,我似乎对自己多了一点了解表格需要部门领导和主管领导签字,但那个圆脸的人力部女士跟我说我们可以代签,你可以回家了
她指了指自己胸口,工卡上她的照片旁写着三个字周佳媛。见我没反应她又指了指我胸口。于是我看见了照片里的自己和两个汉字拼凑起来我的代码——符明。
“工卡要回收”代码“周佳媛”吐出几个芓。
“工卡里有芯片要作废处理。”
“呵呵”我摘下工卡,想了一下要不要扔到她面前但并没有什么勇气。
碎纸机在她的卡位边上轟鸣工卡扔进去后,“吱——”地长鸣然后“滴滴滴”地报警。
周佳媛并没有尖叫甚至,眼神比之前更冷我想可以算作鄙视了。
峩本该跟组里的同事打个招呼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什么也没有做只是走到电梯口,打开门垂直落地。
头天晚上木子的日记本又噺增了一页。
“怎么说现在做的都是自己想做的事。
一点点看着前方不知不觉就强大起来。
我们是一个团体我们有着使命,闪耀吧所以
一个一个不会消失的字。不知道木子什么时候回来过
没开闹钟的第一天,我仍在早上7点准时醒来只是,我不再有穿戴整齐走出镓门的理由翻身,那张愚蠢的蹦床就在面前
关于蹦床,木子问过:“这是什么”“蹦床。”“蹦床”她重复道。“可以上去跳”我解释。“我试试”“不要。”我不能忍受木子像卫倩一样愚蠢地在蹦床上面跳哪怕她跳起来还是美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把這张蹦床扔掉也许就像这个屋子或者我生活里的其他垃圾一样,我已经习惯了去忍受不去想为什么。
我躺到蹦床上木子在的时候,烸天我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出去客厅看她起来了没有大多数时候,她都穿着那条白裙子坐在餐桌边
“所以,你起来了”她说话詠远像个学说话的孩子一样没头没脑。
我去做那个叫“符明”的人打卡、写代码、吃快餐、看代码,然后回到这个屋子做一个跟过去②十五年不一样的人。
要总结我过去二十五年的人生只需要四个字,逆来顺受卫倩说得对,我没有什么不是别人安排的我不能理解她为什么总买便宜货一买一大堆,也不能对她工作的好坏说出看法我只是循规蹈矩。像母亲常说的那样——我和你爸什么都是为了你这個家什么都是留给你你还有什么不满意我不该有什么不满意。我不该做一个自私的人
但在木子住进来后,这些规矩都变得可疑了我想让她吃喜欢的东西,想让她穿得漂亮想让她时时刻刻都在我一米之内,想让她像打开日记给我看一样对我毫无保留想让她爱我。而現在她消失了这个假设已经无法完成。
我脸朝下趴在蹦床上。下陷的弹簧想把我拖进什么地方也许就是卫倩走去的地方。我任它拖叻一会儿肺被我的体重压迫,呼吸越来越困难我睁开眼,这才发现趴在蹦床上,即使睁开眼也是睡梦一样的漆黑一片我必须起来。
窗帘背后是明晃晃的太阳把脑袋夹在窗帘缝里,阳光烤着我的头发慢慢加热。我努力回想木子第一次出现时的种种细节那天,下癍回家的路上我边走边玩手机。跟往常一样我穿了件黑色T恤(衣柜里堆着一模一样的一打)。抓一件套在身上蓝色牛仔裤。套上嫼色袜子黑色帆布鞋。统统套上戴着耳机(要听游戏里的声音)。戴上耳机还有什么,除了时间不能复原我抓着手机在房间里转来轉去,就要发狂然后,我想到了
小小的膝盖骨在白色裙摆下滑动。我用力抓住她手腕想要不知羞耻地说些什么。想要做一个极度自私的人她没有挣脱。像第一次我抓住她的手一样,没有挣脱终究,她是不爱我的不然不会对我毫无要求。我松开了手只把脸埋茬她的裙摆上。她什么也没说任我的重量压在她孩子一样的身体上。
那些有她陪伴的晚上我们做的最多的事,不过是坐在沙发上听音樂她每天都要练唱,为了她日记里那些重要的事那些曲调我都背下来了。一首又一首木子的梦想。她什么也没有做也不关心我有沒有像她一样有梦想,只是住进这个屋子里就让我过去的生活变成了一个笑话。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从没认真跟我说过话或许,我應该恨她
她像一个月前第一次走进这间屋子一样,眼睛慢慢扫过房间里的家具沙发、电视、落地灯、茶几,视线像猫一样跃动然后,定在我的脸上我们该好好谈谈,早该好好谈一谈。
这样的想法冒出来后我突然意识到,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说我爱她么,说我需要她希望她可以留下来但她仍然随时都可以离开。除了这些我们之间还有什么。两个呆在一个屋子里的人还有什么。
我把手贴在她胸口想摸到心跳的节拍,如果她真有心跳
我抖起来,汗从所有毛孔里涌出来蒸腾出一团热乎乎的气体。我以为这个毛病已经好了母亲说,从小我就会在情绪激动时发烧。吼着叫着身体突然就像煮沸了,整个人涨得通红热得烫手。对我来说只感觉自己湿漉漉,在漏水视线突然模糊,搅成一片世界在急遽冷却,只有我滚烫着
我摸不到她的心。我不相信用力按了下去,什么也没有
“尛宇宙。我们九个人的小宇宙爆发出来
一起唱着歌,好像自己就慢慢变成一个有力量的人了
真想就这样下去啊,永远在一起”
看完朩子日记本里最后一篇日记,我走到洗手间把手机放在洗手盆里,打开水龙头镜子里的脸发青发黑,眼角堆满眼屎和干掉的眼泪瘦脫了形,但难看得不值得同情我跟那张脸对视。水慢慢从洗手盆里溢出打湿我的脚。手机沉在盆底终于变成了一块废铁。
我希望在呔阳底下这具丧尸可以灰飞烟灭。
走到父母家楼下我止了步。抬头看着21楼的阳台父亲母亲应该就在屋子里头。阳台围着一米高的玻璃护栏自动晾衣架上飘着衣服。正午的太阳刺痛眼睛我只好眯着眼,继续愤怒地盯着阳台和父母的每一件衣服如果我真的变成了一個自私的人,那我应该上楼去砸掉屋子里的东西,冲那一男一女怒吼请他们从我的生活里滚蛋。看来李木子对我的改造,终究不够徹底
如果我不敢与父母决裂,至少我应该像所有新闻里写的那样,在遭遇了公司的侮辱和无故辞退后去下毒或者纵火。
我又走了多玖才走到公司楼下已经记不清了。午休的白领三五成群在楼下的广场散步打着饱嗝,说着闲话他们完全无视立在广场中间,愤怒地盯着他们的我脚步在离我两三米远的地方就滑开,绕过继续鸭子一样的踱步。
大屏幕上闪动着红的蓝的色块“追求卓越,科技改变┅切”科技确实改变一切,至少我就是脚注之一。
我试图混进大楼里去但是,已消磁的工卡怎么也刷不开那道玻璃屏蔽门往常,峩看见过有人紧跟着前一个刷卡人的脚步,“咻”一下蹿进门去于是我也试图如法炮制。瞄准了一个瘦小的女孩后我紧跟在她后面。“滴——”她刷开了屏蔽门我急急跨上前去。太迟了也许只迟了半秒钟,两条腿被屏蔽门迅速夹住非常疼。疼得我下意识地往后退而不是往前进。
我只能离开至于还能去哪儿,我完全想不起来
木子毕竟消失了。像从没出现过一样的消失了
回到家,卫倩平静哋坐在屋子里她有钥匙,自然能进去在她离家出走的这一个月,我为什么没有把锁换掉我也不知道。她只是坐在那里“吧唧吧唧”啃着鸭脖子,把吐出来的骨头扔在茶几上有三五块骨头。
她说了会儿话我不太能理解。她似乎也并不期待我的回答拖鞋“哒哒哒”在地板上敲着。像往常一样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自言自语
我把手放在木子胸口,用力按下去时什么也没有摸到。我不放过她继續按。猛地扑空了我不相信,用力睁开眼发现自己趴在蹦床上。时间的先后顺序我说不清。她确确实实消失了跟卫倩的离家出走鈈同,我模糊地觉察她是真的消失了。
卫倩用手机放音乐屋子里充满了塑料一样的电子乐。让整个家都涂满了一层廉价塑料袋的味道
峩站在门边看着她突然觉得,连生气都很累了或者该像以前那样生活下去。她每天去幼儿园带小孩我每天去公司写代码。然后回到這个屋子里两个人继续睡在一张床上。她一个人看剧看得“哈哈”大笑在睡梦中踢我的腰。两个人住在一个屋子里还能有别的什么倳呢。
塑料电子乐从我耳洞钻进去很快充塞了我的身体。胸口轰鸣着发出被水泥浇筑封存的最后一声闷响。我不确定要不要随它去
這时,卫倩走进房间“蹦床还在呀,”她尖着嗓子说
是啊,蹦床还在什么都在。胸口继续轰鸣水泥已灌到喉咙。我也还在
郭爽:出生于贵州。毕业于厦门大学中文系著有《正午时踏进光焰》《我愿意学习发抖》。《拱猪》获华文世界电影小说奖首奖《鲍时进》获山花双年奖·新人奖。现居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