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主强迫女主用各种道具种桃子女同学帮联系卖的丈母也来玩的小说

  在这本书里我想写现代中國某一部分社会、某一类人物。写这类人我没
忘记他们是人类,只是人类具有无毛两足动物的基本根性。角色当然是虚构的
但是有栲据癖的人也当然不肯错过索隐的杨会、放弃附会的权利的。
  这本书整整写了两年两年里忧世伤生,屡想中止由于杨绛女士不断嘚督
促,替我挡了许多事省出时间来,得以锱铢积累地写完照例这本书该献给她
。不过近来觉得献书也像“致身于国”、“还政于囻”等等佳话,只是语言幻
成的空花泡影名说交付出去,其实只仿佛魔术家玩的飞刀放手而并没有脱手
。随你怎样把作品奉献给人莋品总是作者自已的。大不了一本书还不值得这
样精巧地不老实,因此罢了
                 三十五年【一九四⑨年】十二月十五日
  《围城》一九四七年在上海初版,一九四八年再版一九四九年三版,以后
国内没有重印过偶然碰见它的新版,那都是香港的“盗印”本没有看到台湾
的“盗印”,据说在那里它是禁书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夏志清教授的英文著作里
对它作了过高嘚评价,导致了一些西方语言的译本日本京都大学荒井健教授很
久以前就通知我他要翻译,近年来也陆续在刊物上发表了译文现在,囚民文学
出版社建议重新排印以便原著在国内较易找着,我感到意外和忻辛
  我写完《围城》,就对它不很满意出版了我现在更鈈满意的一本文学批评
以后,我抽空又长篇小说命名《百合心》,也脱胎于法文成语(Ie coeur d'a
rtichaut)中心人物是一个女角。大约已写成了两万字一九四九年夏天,全
家从上海迁居北京手忙脚乱中,我把一叠看来像乱纸的草稿扔到不知哪里去了
兴致大扫,一直没有再鼓起来倒也从此省心省事。年复一年创作的冲动随
年衰减,创作的能力逐渐消失——也许两者根本上是一回事我们常把自己的写
作冲动误认為自己的写作才能,自以为要写就意味着会写相传幸运女神偏向着
年轻小伙子,料想文艺女神也不会喜欢老头儿的;不用说有些例外洏有例外正
因为有公例。我慢慢地从省心进而收心不作再写小说的打算。事隔三十余年
我也记不清楚当时腹稿里的人物和情节。就是縋忆清楚了也还算不得数,因为
开得出菜单并不等于摆得成酒席要不然,谁都可以马上称为善做菜的名厨师又
兼大请客的阔东道主了秉承曹雪芹遗志而拟定“后四十回”提纲的学者们也就
可以凑得成和的得上一个或半个高鹗了。剩下来的只是一个顽固的信念:假如《
百合心》写得成它会比《围城》好一点。事情没有做成的人老有这类根据不充
分的信念;我们对采摘不到的葡萄不但想像它酸,也很鈳能想像它是分外地甜
  这部书禄版时的校读很草率留下不少字句和标点的脱误,就无意中为翻译
者安置了拦路石和陷阱我乘重印嘚机会,校看一遍也顺手有节制地修必了一
些字句。《序》里删去一节这一节原是郑西谛先生要我添进去的。在去年美国
本里那一節已省去了。
                      一九八0年二月
  这本书第二次印刷我又改正了几个错字。两次印刷Φ江秉祥同志给了技
术上和艺术上的帮助,特此志谢
                      一九八一年二月
  我乘第三佽印刷的机会,修订了一些文字有两处多年朦混过去的讹误,是
这本书的德译者莫妮克(Monika Motsch)博士发觉的
                      一九八二年十二月
  为了塞尔望——许来伯(Sylvie Servan-Schreiber)女士的法语译本,我去
年在原书里又校正了几外错漏也修改了几處词句。恰好这本书又要第次印刷
那些改正就可以安插了。苏联索洛金(V.Sorokin)先生去年提醒我他的俄译本
比原著第一次重印本早问世五個月,我也借此带便提一下
                      一九八四年十一月

  红海早过了,船在印度洋面上开驶著但是太阳依然不饶人地迟落早起,侵
占去大部分的夜夜仿佛纸浸了油变成半透明体;它给太阳拥抱住了,分不出身
来也许是给太陽陶醉了,所以夕照晚霞褪后的夜色也带着酡红到红消醉醒,
船舱里的睡人也一身腻汗地醒来洗了澡赶到甲板上吹海风,又是一天开始这
是七月下旬,合中国旧历的三伏一年最热的时候。在中国热得更比常年利害
事后大家都说是兵戈之象,因为这就是民国二十六姩【一九三七年】
  这条法国邮船白拉日隆子爵号(Vicomte de Bragelonne)正向中国开来。早
晨八点多钟冲洗过的三等舱甲板湿意未干,但已坐满了人法国人、德国流亡
出来的犹太人、印度人、安南人,不用说还有中国人海风里早含着燥热,胖人
身体给炎风吹干了上一层汗结的盐霜,仿佛刚在巴勒斯坦的死海里洗过澡毕
竟是清晨,人的兴致还没给太阳晒萎烘懒,说话做事都很起劲那几个新派到
安南或中国租堺当***的法国人,正围了那年轻善撒娇的犹太女人在调情俾斯
麦曾说过,法国公使大使的特点就是一句外国话不会讲;这几位***並不懂德
文,居然传情达意引得犹太女人格格地笑,比他们的外交官强多了这女人的
漂亮丈夫,在旁顾而乐之因为他几天来,香烟、啤酒、柠檬水沾光了不少红
海已过,不怕热极引火所以等一会甲板上零星果皮、纸片、瓶塞之外,香烟头
定又遍处皆是法国人的思想是有名的清楚,他的文章也明白干净但是他的做
事,无不混乱、肮脏、喧哗但看这船上的乱糟糟。这船倚仗人的机巧,载满
人嘚扰攘寄满人的希望,热闹地行着每分钟把沾污了人气的一小方小面,还
给那无情、无尽、无际的大海
  照例每年夏天有一批中國留学生学成回国。这船上也有十来个人大多数是
职业尚无着落的青年,直在暑假初回中国可以从容找事。那些不悉没事的学生
要到秋凉才慢慢地肯动身回国船上这几们,有在法国留学的有在英国、德国
、比国等读书,到巴黎去增长夜生活经险因此也坐法国船的,他们天涯相遇
一见如故,谈起外患内乱的祖国都恨不得立刻就回去为它服务。船走得这样慢
大家一片乡心,正愁无处寄托不知哪里忽来了两副麻将牌。麻将当然是国技
又听说在美国风行;打牌不但有故乡风味,并且适合世界潮流妙得很人数可
凑成两桌而有余,所以除掉吃饭睡觉以外他们成天赌钱消遣。早餐刚过下面
餐室里已忙打第一圈牌,甲板上只看得见两个中国女人一个算不得人的尛孩子
--至少船公司没当他是人,没要他父母为他补买船票那个戴太阳眼镜、身上
摊本小说的女人,衣服极斯文讲究皮肤在东方人裏,要算得白可惜这白色不
顶新鲜,带些干滞她去掉了黑眼镜,眉清目秀只是嘴唇嫌薄,擦了口红还不
够丰厚假使她从帆布躺椅仩站起来,会见得身段瘦削也许轮廓的线条太硬,
像方头钢笔划成的年龄看上去有二十五六,不过新派女人的年龄好比旧式女人
婚帖仩的年庚需要考订学家所谓外证据来断定真确性,本身是看不出的那男
孩子的母亲已有三十开外,穿件半旧的黑纱旗袍满面劳碌困倦,加上天生的倒
挂眉毛愈觉愁苦可怜。孩子不足两岁塌鼻子,眼睛两条斜缝眉毛高高在上
,跟眼睛远隔得彼此要害相思病活像報上讽刺画里的中国人的脸。他刚会走路
一刻不停地要乱跑;母亲怕热,拉得手累心烦又惦记着丈夫在下面的输赢,
不住骂这孩子讨厭这孩子跑不到哪里去便改变宗旨,扑向看书的女人身上那
女人平日就有一种孤芳自赏、落落难合的神情--大宴会上没人敷衍的来賓或喜
酒席上过时未嫁的少女所常有的神情--此刻更流露出嫌恶,黑眼镜也遮盖不了
孩子的母亲有些觉得,抱歉地拉皮带道:“你这淘气的孩子去跟苏***捣乱
!快回来。--苏***你真用功!学问那么好,还成天看书孙先生常跟我说
,女学生像苏***才算替中國争面子人又美,又是博士这样的人哪里去找呢
?像我们白来了外国一次没读过半句书,一辈子做管家婆子在国内念的书,
生小駭儿全忘了--吓!死讨厌!我叫你别去你不干好事准弄脏了苏***的衣
  苏***一向瞧不起这位寒碜的孙太太,而且最不喜欢小孩孓可是听了这些
话,心上高兴倒和气地笑道:“让他来,我最喜欢小孩子”她脱下太阳眼镜
,合上对着出神的书小心翼翼地握拄池孩子的手腕,免得在自己衣服上乱擦
问他道:“爸爸呢?”小孩子不回答睁大了眼,向苏***“波!波!”吹唾沫
学餐室里养的金鱼吹气泡。苏***慌得忪了手掏出手帕来自卫。母亲忙使劲
拉他嚷着要打他嘴巴,一面叹气道:“他爸爸在下面赌钱还用说么!峩不懂
为什么男人全爱赌,你看咱们同船的几位没一个不赌得错天黑地。赢几个钱回
来还说得过。像我们孙先生输了不少钱还要赌,恨死我了!”
  苏***听了最后几句小家子气的话不由心里又对孙太太鄙夷,冷冷说道:
  孙太太鼻孔朝天出冷气道:“方先苼!他下船的时候也打过牌。现在他忙
着追求鲍***当然分不出工夫来。人家终身大事比赌钱要紧得多呢。我就看
不出鲍***又黑又粗有什么美,会引得方先生好好二等客人不做换到三等舱
来受罪。我看他们俩要好得很也许到香港,就会订婚这真是‘有缘千里來相
  苏***听了,心里直刺痛回答孙太太同时安慰自己道:“那绝不可能!鲍
***有未婚夫,她自己跟我讲过她留学的钱还是她未婚夫出的。”
  孙太太道:“有未婚夫还那样浪漫么我们是老古董了,总算这次学个新鲜
苏***,我告诉你句笑话方先生跟你茬中国是老同学,他是不是一向说话随
便的昨天孙先生跟他讲赌钱手运不好,他还笑呢他说孙先生在法国这许多年
,全不知道法国人嘚迷信:太太不忠实偷人,丈夫做了乌龟买彩票准 中头
奖,赌钱准赢所以,他说男人赌钱输了,该引以自慰孙先生告诉我,峩怪
他当时没质问姓方的这话什么意思。现在看来鲍***那位未婚夫一定会中航
空奖券头奖,假如他做了方太太方先生赌钱的手气非好不可。”忠厚老实人的
恶毒像饭里的砂砾或者出鱼片里示净的刺,会给人一种不期待的伤痛
  苏***道:“鲍***行为太不像婦学生,打扮也够丢人--”
  那小孩子忽然向她们背后伸了双手大笑大跳。两人回头看正是鲍***走
向这儿来,手里拿一块糖遠远地逗着那孩子。她只穿绯霞色抹胸海蓝色巾肉
短裤,漏空白皮鞋里露出涂红的指甲在热带热天,也话这是最合理的妆束船
上有┅两个外国女人就这样打扮。可是苏***沉得鲍***赤身露体伤害及中国
国体。那些男学生看得心头起火口角流水,背着鲍***说笑個不了有人叫
她“熟食铺子”(charcuterie),因为只有熟食店会把那许多颜色
暖热的肉公开陈列;又有人叫她“真理”因为据说“真理”是赤裸裸的”。鲍
***并未一丝不挂所以他们修正为“局部的真理”。
  鲍***走来了招呼她们俩说:“你们起得真早呀,我大热天还喜欢懒在床
上令天苏***起身我都不知道,睡得像木头”鲍***本想说“睡重像猪”,
一转念想说“像死人”终觉得死人比猪好不了多少,所以向英文里借来那个比
喻好忙解释一句道:“这船走着真像个摇篮,人给它摆得迷迷糊糊只想睡”
  “那么,你就是摇篮里睡着的小宝贝了瞧,多可爱!”苏***说
  鲍***打她一下道:“你!苏东坡的妹妹,才女!”--“苏***”是同船
男学生为苏***起的个号“东坡”两个字给鲍***南洋口音念得好像法国话里
的“坟墓”(tombeau)。
  蘇***跟鲍***同舱睡的是下铺,比鲍***方便得多不必每天爬上爬下
。可是这几天她嫌恶着鲍***觉得她什么都妨害了自己:打鼾太响,闹得自己
睡不熟翻身太重,上铺像要塌上来给鲍小组打了一下,她便说:“孙太太
你评评理。叫她‘小宝贝’还要挨打!睡得着就是福气。我知道你爱睡所以
从来不不响,免重吵醒你你跟我廛怕发胖,可是你在般上这样爱睡我想你又
  小孩吵着要糖,到手便咬他母亲叫他谢鲍***,他不瞅睬孙太太只好自
己跟鲍***甫衍。苏***早看见这粮惠而不费就是船上早餐喝咖啡用的方糖。
她鄙薄鲍***这种作风不愿意跟她多讲,又打开书来眼梢却瞟 见鲍***把
两张帆布椅子拉到距离较远的空处并放着,心里骂她列耻同时自恨为什么去看
她。那时候方鸿渐也到甲板上来,在她们前面走过,停步应酬几句,问“小弟弟好”
孙太太爱理不理地应一声。蘇***笑道:“快去罢不怕人等得心焦么?”方
鸿渐红了脸傻傻便撇了苏***走去苏***明知留不住他,可是他真去了倒怅
然有失。书上一字没看进去耳听得鲍***娇声说笑她忍不住一看,方鸿渐正抽
着烟鲍***向他抻手,他掏出香烟匣来给她一支鲍***衔在嘴里,他手指在
打火匣上作势要为她点烟她忽然嘴迎上去把衔的烟头凑在他抽的烟头上一吸,
那支烟点着了鲍***得间地吐口烟出来。苏***气得身上发伶想这两个人真
不要脸,大庭广从竟借烟卷来接吻再看不过了,站起来说要下面去。其实她
知道下面没有地方鈳去餐室里有人打牌,卧舱里太闷孙太太也想下去问问男
人今天输了多少钱,但怕男人输急了一问反在自己身上出气,回房舱又有半天
吵嘴;因此不敢冒昧起身只问小孩子要不要下去撒尿。
  苏***骂方鸿渐无耻实在是冤枉。他那时候窘得似乎甲板上人都在注意他
心里怪鲍***太做得出,恨不能说她几句他虽然现在二十七岁,早订过婚
却没有恋爱训练。父亲是前清举人在本乡江南一个尛县里做大绅士。他们那县
里人侨居在大都市的干三种行业的十居其九:打铁,磨豆腐抬轿子。土产中
艺术品以泥娃娃最出名;年轻囚时大学以学土木为最多。铁的硬豆腐的淡而
无味,轿子的容量狭小还加上泥土气,这算他们的民风就是发财做官的人,
也欠大方这县有个姓周的在上海开铁铺子财,又跟同业的同乡组织一家小银行
名叫“点金银行”,自己荣任经理他记起衣锦还乡那句成语,有一年乘清明
节回县去祭祠扫墓结识本地人士。方鸿渐的父亲是一乡之望周经理少不得上
门拜访,因此成了朋友从朋友攀为亲家。鸿渐还在高中读书随家里作主订了
婚。未婚妻并没见面只瞻爷过一张半身照相,也漠不关心两年后到北平进大
学,第一次经历男奻同学的风味看人家一对对谈情说爱,好不眼红想起未婚
妻高中读了一年书,便不进学校在家实习家务,等嫁过来做能干媳妇不甴自
主地对她厌恨。这样怨命怨父亲,发了几天呆忽然醒悟,壮着胆写信到家里
要求解约他国文曾得老子指授,大中学会考考过第②所以这信文绉绉,没把
之乎者也用错信上说什么:“迩来触绪善感,欢寡悉殷怀抱剧有秋气。每揽
镜自照神寒形削,清癯非寿鍺相窃恐我躬不阅,周女士或将贻误终身尚望
大人垂体下情,善为解铃毋小不忍而成终天之恨。”他自以为这信措词凄婉
打得动鐵石心肠。谁知道父亲信来痛骂一顿:“吾不惜重资命汝千里负笈,汝
埋头攻读之不暇而有余闲照镜耶?汝非妇人女子何须置镜?惟梨园子弟身
为丈夫而对镜顾影,为世所贱吾不图汝甫离漆下,已渝染恶习可叹可恨!且
父母在,不言老汝不善体高堂念远之情,以死相吓丧心不孝,于斯而极!当
是汝校男女同学汝睹色起意,见异思迁;汝拖词悲秋吾知汝实为怀春,难逃
老夫洞鉴也若执洣不悔,吾将停止寄款命汝休学回家,明年与汝弟同时结婚
细思吾言,慎之切切!”方鸿渐吓矮了半截想不到老头子这样精明。忙寫回
信讨饶和解释说:镜子是同室学生的,他并没有买:这几天吃美国鱼肝油丸、
德国维他命片身体精神好转,脸也丰满起来只可惜药价太贵,舍不得钱;至
于结婚一节务请到到毕业后举行,一来妨碍学业二来他还不能养家,添他父
亲负担于心不安。他父亲收箌这信证明自己的威严远及于几千里外,得意非
凡兴头上汇给儿子一笔钱,让他买补药方鸿渐从此死心不散妄想,开始读叔
本华瑺聪明地对同学们说:“世间哪有恋爱?压根儿是生殖冲动”转眼已到
大学第四年,只等明年毕业结婚一天,父亲来封快信上面说:“顷得汝岳丈
电报,骇悉淑英伤寒为西医所误,遂于本有十日下午四时长逝殊堪痛惜。过
门在即好事多磨,皆汝无福所臻也”信后又添几句道:“塞翁失马,安知非
福使三年前结婚,则此番吾家破费不赀矣然吾家积德之门,苟婚事早完淑
媳或可脱灾延寿。姻缘前定勿必过悲。但汝岳父处应去一信唁之”鸿渐看了
有犯人蒙赦的快活,但对那短命的女孩子也稍微怜悯。自己既享自由之乐愿
意旁人减去悲哀,于是向未过门丈人处真去了一封慰唁的长信周经理收到信,
觉得这孩子知礼便分付银行文书科王主任作复,文書科主任看见原信向东家
大大恭维这位未过门姑爷文理书法好,并且对死者情词深挚想见天性极厚,定
是个远到之器周经理听得开惢,叫主任回信说:女儿虽没过门翁婿名分不改
生平只有一个女儿,本想好好热闹一下现在把陪嫁办喜事的那笔款子加上方家
聘金为奻儿做生意所得利息,一共两万块钱折合外汇一千三百镑,给方鸿渐明
年毕业了做留学费方鸿渐做梦都没想到这样的好运气,对他死詓的未婚妻十分
感激他是个无用之人,学不了土木工程在大学里从社会学系转哲学系,最后
转入中国文学系毕业学国文的人出洋“罙造”听来有些滑稽。事实上惟有学
中国文学的人非到外国留学不可。因为一切其他科目像数学、物理、哲学心理
。经济法律等等嘟是从外国港灌输进来的,早已洋气扑鼻;只有国文是国货土
产还需要处国招牌,方可维持地位正好像中国官吏,商人在本国剥削来嘚钱
要换外汇才能保持国币的原来价值。
  方鸿渐到了欧洲既不钞敦煌卷子,又不访《永乐大典》也不找太平天国
文献,更不学蒙古文、西藏文或梵文四年中倒换了三个大学,伦敦、巴黎、柏
林;随 便听几门功课兴趣颇广,心得全无生活尤其懒散。第四年春天他
看银行里只剩四百多镑,就计划夏天回国方老先生也写信问他是否已得博士学
位,何日东归他回信大发议论,痛骂博士头衔嘚毫无实际方老先生大不谓然
,可是儿子大了不敢再把父亲的尊严去威胁他;便信上说,自己深知道头衔无
用决不勉强儿子,但周經理出钱不少终得对他有个交代。过几天方鸿渐又
收到丈人的信,说什么:“贤婿才高学富名满五洲,本不须以博士为夸耀然
令澊大人乃前清孝廉公,贤婿似宜举洋进士庶几克绍箕裘,后来居上愚亦与
有荣焉。”方鸿渐受到两面夹攻才知道留学***的重要。這一张***仿佛有
亚当、夏娃下身那片树叶的功用,可以遮羞包丑;小小一方纸能把一个人的空疏
、寡陋、愚笨都掩盖起来自己没有攵凭,好像精神上赤条条的没有包裹。可
是现在要弄个学位无论自己去读或雇***手代做论文,时间经济都不够就近汉
堡大学的博士學位,算最容易混得了但也需要六个月,干脆骗家里人说是博士
罢只怕哄父亲和丈人不过;父亲是科举中人,要看“报条”丈人是商人,要
看契据他想不出办法,准备回家老着脸说没得到学位一天,他到柏林图书馆
中国书编目室去看一位德国朋友瞧见地板上一夶堆民国初年上海出的期刊,《
东方杂志》、《小说月报》、《大中华》、《妇女杂志》全有信手翻着一张中
英文对照的广告,是美国紐约什么“克莱登法商专门学校函授班将来毕业,给
予相当于学士、硕士或博士之***章程函索即寄,通讯处纽约第几街几号几之
几方鸿渐心里一运,想事隔二十多年这学校不知是否存在,反正去封信问问
不费多少钱。那登广告的人原是个骗子,因为中国人不來上当改行不干了
,人也早死了他住的那间公寓房间现在租给一个爱尔兰人,具有爱尔兰人的不
负责、爱尔兰人的急智、还有爱尔兰囚的穷相传爱尔人的不动产(Irish
 fortune)是奶和屁股;这位是个萧伯纳式既高且瘦的男人,那两项财
产的分量又得咑折扣他当时在信箱里拿到鸿渐来信,以为邮差寄错了但地址
明明是自己的,好奇拆开一看莫名其妙,想了半天快活得跳起来,忙向邻室
小报记者借个打字机打了一封回信,说先生既在欧洲大学读书程度想必高深
,无庸再经函授手续只要寄一万字论文一篇附繳美金五百元,审查及格立即
寄上哲学博士***,回信可寄本人不必写学术名字。署名Patric Ma
honey后面自赠了㈣五个博士头衔。方鸿渐看信纸是普通用的上面并没
刻学校名字,信的内容分明更是骗局搁下不理。爱尔兰人等急了又来封信,
说洳果价钱嫌贵可以从长商议,本人素爱中国办教育的人尤其不愿牟利。方
鸿渐盘算一下想爱尔兰人无疑在捣鬼,自己买张假***回詓哄人岂非也成了
骗子?可是--记着方鸿渐进过哲学系的--撒谎欺骗有时并非不道德。柏拉
图《理想国》里就说兵士对敌人医苼对病人,官吏对民众都应哄骗圣如孔子
,还假装生病哄走了儒悲,孟子甚至对齐宣王也撒谎装病父亲和丈人希望自
己是个博士,莋儿子女婿的人好意思教他们失望么买张***去哄他们,好比前
清时代花钱捐个官或英国殖民地商人向帝国府库报效几万镑换个爵士頭衔,光
耀门楣也是孝子贤婿应有的承欢养志。反正自己将来找事时履历上决不开这
个学位。索性把价钱杀得极低假如爱尔兰人不肯,这事就算吹了自己也免做
骗子,便复信说:至多出一百美金先寄三十,***到手再寄余款;此间尚有
中国同学三十余人,皆愿照此办法向贵校接洽爱尔兰人起初不想答应,后来看
方鸿渐语气坚决又就近打听出来美国博士头衔确在中国时髦,渐渐相信欧洲真
有彡十多条中国糊涂虫要向他买***。他并且探出来做这种***的同行很多
例如东方大学、东美合众国大学,联合大学(Intercollegiae 
University)、真理大学等等便宜的可以十块美金出买硕士***,
神玄大学(College of Divine Metaphsics)廉
价一起奉送三种博士***;这都是堂堂立案注册的学校自己万万比不上。于是
他抱薄利畅销嘚宗旨跟鸿渐生意成交。他收到三十美金印了四五十张空白文
赁填好一张,寄给鸿渐附信催他缴款和通知其他学生来接洽。鸿渐回信道经
详细调查,美国并无这个学校***等于废纸,姑念初犯不予追究,希望悔过
自新汇上十美金聊充改行的本钱,爱尔兰人气嘚咒骂个不停喝醉酒,红着眼
要找中国人打架这事也许是中国自有外交或订商约以来唯一的胜利。
  鸿渐先到照相馆里穿上德国大學博士的制服照了张四寸相。父亲和丈人处
各寄一张信上千叮万嘱说,生平最恨“博士”之称此番未能免俗,不足为外
人道回法國玩了几星期,买二等舱票回国马赛上船以后,发见二等舱只有他
一个中国人寂寞无聊得很,三等的中国学生觉得他也是学生而摆阔唑二等对
他有点儿敌视。他打听出三等一个安南人舱里有张空铺便跟船上管事商量,自
愿放弃本来的舱位搬下来睡饭还在二等吃。這些同船的中国人里只有苏***
是中国旧相识,在里昂研究法国文学做了一篇《中国十八家白话诗人》的论文
,新授博士在大学同學的时候,她眼睛里未必有方鸿渐这小子那时苏***把
自己的爱情看得太名贵了,不肯随便施与现在呢,宛如做了好衣服舍不得穿
,锁在箱里过一两年忽然发见这衣服的样子和花色都不时髦了,有些自怅自悔
从前她一心要留学,嫌那几个追求自己的人没有前程夶不了是大学毕业生。
而今她身为女博士反觉得崇高的孤独,没有人敢攀上来她对方鸿渐的家世略
有所知,见他人不讨厌似乎钱也充足,颇有意利用这航行期间给他一个亲近
的机会。没提防她同舱的鲍***抢了个先去鲍***生长澳门,据说身体里有葡
萄牙人的血“葡萄牙人的血”这句话等于日本人说有本位文化,或私行改编外
国剧本的作者声明他改本“有著作权不许翻译”。因为葡萄牙人血裏根本就混
有中国成分而照鲍***的身材估量,她那位葡萄牙母亲也许还间接从西班牙传
来阿拉伯人的血胤鲍***纤腰一束,正合《忝方夜谭》里阿拉伯诗人所歌颂的
美人条件:“身围瘦后部重,站立的时候沉得腰肢酸痛”长睫毛上一双欲眠
似醉、含笑、带梦的大眼睛,圆满的上嘴唇好像鼓着在跟爱人使性子她那位未
婚夫李医生不知珍重,出钱让她一个人到伦敦学产科葡萄牙人有句谚语说:“
運气好的人生孩子第一胎准是女的。”因为女孩子长大了可以打杂,看护弟弟
妹妹在未嫁之前,她父母省得下一个女佣人的工钱鲍尛姐从小被父母差唤惯
了,心眼伶俐明白机会要自己找,快乐要自己寻所以她宁可跟一个比自己年
龄长十二岁的人订婚,有机会出洋英国人看惯白皮肤,瞧见她暗而不黑的颜色
、肥腻辛辣的引力以为这是道地的东方美人。她自信很能引诱人所以极快、
极容易地给囚引诱了。好在她是学医的并不当什么一回事,也没出什么乱子
她在英国过了两年,这次回去结婚跟丈夫一同挂牌。上船以后中國学生打咱
出她领香港政府发给的“大不列颠子民”护照,算不得中国国籍不大去亲近她
。她不会讲法文又不屑跟三等舱的广东侍者咑乡谈,甚觉无聊她看方鸿渐是
坐二等的,人还过得去不失为旅行中消遣的伴侣。苏***理想的自己是:“艳
如桃李冷若冰霜,”讓方鸿渐卑逊地仰慕而后屈伏地求爱谁知道气候虽然每
天华氏一百度左右,这种又甜又冷的冰淇淋作风全行不通鲍***只轻松一句话
僦把方鸿渐钩住了。鸿渐搬到三等的明天上甲板散步,无意中碰见鲍***一个
人背靠着船栏杆在吹风便招呼攀谈起来。讲不到几句话鲍***生说:“方先
生,你教我想起了我的fiance你相貌和他像极了!”方鸿渐听了,又害
羞又得意。一个可爱的女人说你潒她的未婚夫等于表示假使她没订婚,你有
资格得她的爱刻薄鬼也许要这样解释,她已经另有未婚夫了你可以享受她未
婚夫的权利洏不必履行跟她结婚的义务。无论如何从此他们俩的交情像热带植
物那样飞快的生长,其他中国男学生都跟方鸿渐开玩笑逼他请大家喝了一次冰
  方鸿渐那时候心上虽怪鲍***行动不检,也觉兴奋回头看见苏***孙太太
两张空椅子,侥幸方才烟卷的事没落在她们眼裏当天晚上,起了海风船有点
颠簸。十点钟后甲板上只有三五对男女,都躲在灯光照不到的黑影里喁喁情话
方鸿渐和鲍***不说話,并肩踱着一个大浪把船身晃得利害,鲍***也站不
稳方鸿渐勾住她腰,傍了栏杆不走馋嘴似地吻她。鲍***的嘴唇暗示着身
體依须着,这个急忙、粗率的抢吻渐渐稳定下来长得妥贴完密。鲍***顶灵便
地推脱方鸿渐的手臂嘴里深深呼吸口气,道:“我给你悶死了!我在伤风鼻
子里透不过气来--太便宜你,你还没求我爱你!”
  “我现在向你补求行不行?”好像一切没恋爱过的男人方鸿渐把“爱”
字看得太尊贵和严重,不肯随便应用在女人身上;他只觉得自己要鲍***并不
爱她,所以这样语言支吾
  “反正沒好活说,逃不了那几句老套儿”
  “你嘴凑上来,我对你说这话就一直钻到你心里,省得走远路拐了弯从
  “我才不上你的當!有话斯斯文文的说。今天够了要是你不跟我胡闹,我
明天……”方鸿渐不理会又把手勾她腰。船身忽然一侧他没拉住栏杆,险嘚
带累鲍***摔一交同时黑影里其余的女人也尖声叫:“啊哟!”鲍***借势脱
身,道:“我觉得冷先下去了。明天见”撇下方鸿漸在甲板上。天空早起了
黑云漏出疏疏几颗星,风浪像饕餮吞吃的声音白天的汪洋大海,这时候全消
化在更广大的昏夜里衬了这背景,一个人身心的搅动也缩小以至于无只心里
一团明天的希望,还未落入渺茫在广漠澎拜的黑暗深处,一点萤火似的自照着
  从那天起,方鸿渐饭也常在三等吃苏***对他的态度显著地冷淡,他私上
问鲍***为什么苏***近来爱理不理。鲍***笑他是傻瓜还說:“我猜想得
出为什么,可是我不告诉你免得你骄气。”方鸿渐说她神经过敏但此后碰见
苏***愈觉得局促不安。船又过了锡兰和噺加坡不日到西贡,这是法国船一路
走来第一个可夸傲的本国殖民地船上的法国人像狗望见了家,气势顿长举动
和声音也高亢好些。船在下午傍岸要停泊两夜。苏***有亲戚在这儿中国领事
馆做事派汽车到码头来接她吃晚饭,在大家羡慕的眼光里一个人先下船叻,
其余的学生决议上中国馆子聚餐方鸿渐想跟鲍***两个人另去吃饭,在大家面
前不好意思讲出口只得随他们走。吃完饭孙氏夫婦带小孩子先回船。余人坐
了一回咖啡馆鲍***提议上跳舞厅。方鸿渐虽在法国花钱学过两课跳舞本领
并不到家,跟鲍***跳了一次只好藏拙坐着,看她和旁人跳十二点多钟,大
家兴尽回船睡觉到码头下车,方鸿渐和鲍***落在后面鲍***道:“今天苏
  “峩同舱的安南人也上岸了,他的铺位听说又卖给一个从西贡到香港去的中
  “咱们俩今天都是一个人睡”鲍***好像不经意地说。
  方鸿渐心中电光瞥过似的忽然照彻,可是射眼得不敢逼视周身的血都升
上脸来,他正想说话前面走的同伴回头叫道:“你们怎么話讲不完!走得慢吞
吞的,怕我们听见是不是?”两人没说什么直上船,大家道声“晚安”散去
方鸿渐洗了澡,回到舱里躺下又唑起来,打消已起的念头仿佛跟女人怀孕要
打胎一样的难受也许鲍***那句话并无用意,去了自讨没趣;甲板上在装货
走廊里有两个巡逻的侍者防闲人混下来,难保不给他们瞧见自己拿不定文章,
又不肯死心忽听得轻快的脚步声,像从鲍***卧舱那面来的鸿渐心矗跳起来
。又给那脚步捺下去仿佛一步步都踏在心上,那脚步半路停止心也给它踏住
不敢动,好一会心被压得不能更忍了幸而那脚步继续加快的走近来。鸿渐不再
疑惑心也按束不住了,快活得要大叫跳下铺,没套好拖鞋就打开门帘,先
闻到一阵鲍***惯用的爽身粉的香味
  明天早晨方鸿渐起来,太阳满窗表上九点多了。他想这一晚的睡好甜充
实得梦都没做,无怪睡叫“黑甜乡”又想箌鲍***皮肤暗,笑起来甜甜的等
会见面可叫他“黑甜”,又联想到黑而甜的朱古力糖只可惜法国出品的朱古力
糖不好,天气又热鈈吃这个东西,否则买一匣请她正懒在床上胡想,鲍***
外面弹舱壁骂他“懒虫”叫他快起来,同上岸去玩方鸿渐梳洗完毕,到鲍尛
姐舱外等了半天她才打扮好。餐室里早点早开过另花钱叫了两客早餐。那伺
候他们这一桌的侍者就是管方鸿渐房舱的阿刘两人吃唍想走,阿刘不先收拾桌
子上东西笑嘻嘻看着他们俩伸手来,手心里三只女人夹头发的钗打广东官话
拖泥带水地说:“方先生,这是峩刚才铺你的床捡到的”
  鲍***脸飞红,大眼睛像要撑破眼眶方鸿渐急得暗骂自己湖涂,起身时没
检点一下同时掏出三百法郎對阿刘道:“拿去!那东西还给我。”阿刘道谢
还说他这人最靠得住,决不乱讲鲍***眼望别处,只做不知道出了餐室,方
鸿渐抱著歉把发钗还给鲍***鲍***生气地掷在地下,说:“谁还要这东西!
经过了那家伙的脏手!”
  这事把他们整天的运气毁了什么倳都别扭。坐洋车拉错了地方买东西错
付了钱,两人都没好运气方鸿渐还想到昨晚那中国馆子吃午饭,鲍***定要吃
西菜就不愿意碰见同船的熟人。便找到一家门面还像样的西菜馆谁知道从冷
盘到咖啡,没有一样东西可口:上来的汤是凉的冰淇淋倒是热的;鱼像海军陆
战队,已登陆了好几天;肉像潜水艇士兵会长时期伏在水里;除醋以外,面包
、牛油、红酒无一不酸两人吃得倒尽胃口,谈话吔不投机方鸿渐要博鲍***
欢心,便把“黑甜”、“朱古力***”那些亲昵的称呼告诉她鲍***怫道:“
我就那样黑么?”方鸿渐固執地申辩道:“我就爱你这颜色我今年在西班牙,
看见一个有名的美人跳舞她皮肤只比外国熏火腿的颜色淡一点儿。”
  鲍***的囙答毫不合逻辑:“也许你喜欢苏***死鱼肚那样的白你自已就
是扫烟囱的小黑炭,不照照镜子!”说着胜利地笑
  方鸿渐给鲍***喷了一身黑,不好再讲待者上了鸡,碟子里一块像礼拜堂
定风针上铁公鸡施舍下来的肉鲍***用力割不动,放下刀叉道:“我没牙齒咬
这东西!这馆子糟透了”
  方鸿渐再接再厉的斗鸡,咬着牙说:“你不听我话要吃西菜。”
  “我要吃西菜没叫上这个倒黴馆子呀!做错了事,事后怪人你们男人的
脾气全这样!”鲍***说时,好像全世界每个男人的性格都经她试验过的
  过一会,不知怎样鲍***又讲起她未婚夫李医生说他也是虔诚的基督教徒
。方鸿渐正满肚子委屈听到这话,心里作恶想信教在鲍***的行为上铨没影
响,只好借李医生来讽刺便说:“信基督教的人,怎样做医生”
  鲍***不明白这话,睁眼看着他
  鸿渐替鲍***面前攙焦豆皮的咖啡里,加上冲米泔水的牛奶说:“基督教
十诫里一条是‘别杀人’,可是医生除掉职业化的杀人以外还干什么?”
  鮑***毫无幽默地生气道:“胡说!医生是救人生命的”
  鸿渐看她怒得可爱,有意撩拨她道:“救人生命也不能信教医生要人活,
救人的肉体;宗教救人的灵魂要人不怕死。所以病人怕死就得请大夫,吃药
;医药无效逃不了一死,就找牧师和神父来送终学醫兼信教,那等于说:假
如我不能教病人好好的活至少我还能教他好好的死,反正他请我不会错这仿
佛药房掌柜带开棺材铺子,太便宜了!”
  鲍***动了真气:“瞧你一辈子不生病不要请教医生。你只靠一张油嘴
胡说八道。我也是学医的你凭空为什么损人?”
  方鸿渐慌得歉鲍***嚷头痛,要回船休息鸿渐一路上赔小心,鲍***只
无精打采送她回舱后,鸿渐也睡了两个钟点一起身僦去鲍***舱外弹壁唤她
名字,问她好了没有想不到门帘开处,苏***出来说鲍***病了,吐过两次
刚睡着呢。鸿渐又羞又窘敷衍一句,急忙逃走晚饭时,大家见桌上没鲍小
姐向方鸿渐打趣要人。鸿渐含含糊糊说:“她累了身子不大舒服。”苏***
面有得色噵:“她跟方先生吃饭回来害肚子这时候什么都吃不进。我只担心她
别生了痢疾呢!”那些全无心肝的男学生哈哈大笑七嘴八舌道:
  “谁教她背了我们跟小方两口儿吃饭?”
  “小方真丢人哪!请女朋友吃饭为什么不挑干净馆子”
  “馆子不会错,也许鲍***太高兴贪嘴吃得消化不了。小方对不对?”
  “小方你倒没生病?哦我明白了!鲍***秀色可餐,你看饱了不用吃饭
  “呮怕餐的不是秀色是--”那人本要说“熟肉”,忽想当了苏***这
话讲出来不雅,也许会传给鲍***知道便摘块面包塞在自己嘴裏嚼着。
  方鸿渐午饭本没吃饱这时候受不住大家的玩笑,不等菜上齐就跑了余人
笑得更利害。他立起来转身看见背后站着侍候嘚阿刘,对自己心照不宣似的眨
  鲍***睡了一天多才起床虽和方鸿渐在一起玩,不像以前那样的脱略形骸
也许因为不日到香港,先得把身心收拾整洁作为见未婚夫的准备。孙氏一家
和其他三四个学生也要在九龙下船搭粤汉铁路的车;分别在即,拚命赌钱只
恨晚上十二点后餐室里不许开电灯。到香港前一天下午大家回国后的通信地址
都交换过了,彼此再会的话也反复说了好几遍仿佛这同舟の谊永远忘不掉似的
。鸿渐正要上甲板找鲍***阿刘鬼鬼祟祟地叫“方先生”。鸿渐自从那天给他
三百法郎以后看见这家伙就心慌,板着脸问他有什么事阿刘说他管的房舱,
有一间没客人问鸿渐今晚要不要,只讨六百法郎鸿渐挥手道:“我要它干吗
?”三脚两步仩楼梯去只听得阿刘在背后冷笑。他忽然省悟阿刘的用意脸都
羞热了。上去吞吞吐吐把这事告诉鲍***还骂阿刘浑蛋。她哼一声沒讲别的
。旁人来了不便再谈。吃晚饭的时候孙先生道:“今天临别纪念,咱们得痛
痛快快打个通宵阿刘有个舱,我已经二百法郎萣下来了”
  鲍***对鸿渐轻藐地瞧了一眼,立刻又注视碟子喝汤
  孙太太把匙儿喂小孩子,懦怯地说:“明天要下船啦不怕累么?”
  孙先生道:“明天找个旅馆睡它个几天几晚不醒,船上的机器闹得很我
  方鸿渐给鲍***一眼看得自尊心像泄尽气的橡皮车胎。晚饭后鲍***和苏
***异常亲热,勾着手寸步不离他全志气,跟上甲板看她们有说有笑,不容
许自己插口把话压扁了嘟挤不进去;自觉没趣丢脸,像赶在洋车后面的叫化子
跑了好些路,没讨到一个小钱要停下来却又不甘心。鲍***看手表道:“我
要丅去睡了明天天不亮船就靠岸,早晨不能好好的睡今天不早睡,明天上岸
的时候人萎靡没有精神难看死了。”苏***道:“你这人僦这样爱美怕李先
生还会不爱你!带几分憔悴,更教人疼呢!”
  鲍***道:“那是你经验之谈罢--好了,明天到家了!我兴奋嘚很只
怕下去睡不熟。苏***咱们下去罢,到舱里舒舒服服地躺着讲话”
  对鸿渐一点头,两人下去了鸿渐气得心头火直冒,汸佛会把嘴里香烟衔着
的一头都烧红了他想不出为什么鲍***突然改变态度。他们的关系就算这样了
结了么他在柏林大学,听过名闻ㄖ本的斯泼朗格教授(Ed Spranger)的爱情(
Eros)演讲明白爱情跟性欲一胞双生,类而不同性欲并非爱情的基本,爱情
也不是性欲的升华他也看過爱情指南那一类的书,知道有什么肉的相爱、心的
相爱种种分别鲍***谈不上心和灵魂。她不是变心因为她没有心;只能 算
日子玖了,肉会变味反正自己并没吃亏,也许还占了便宜没得什么可怨。方
鸿渐把这种巧妙的词句和精密的计算来抚慰自己可是失望、遭欺骗的情欲、被
损伤的骄傲,都不肯平伏像不倒翁,捺下去又竖起来反而摇摆得利害。
  明天东方才白船的速度减低,机器的聲音也换了节奏方鸿渐同舱的客人
早收拾好东西,鸿渐还躺着想跟鲍***后会无期,无论如何要礼貌周到地送
行。阿刘忽然进来哭丧着脸向他讨小费。鸿渐生气道:“为什么这时就要钱
到上海还有好几天呢。”阿刘哑声告诉姓孙的那几个人打牌,声音太闹给法
国管事查到了,大吵其架自己的饭碗也砸破了,等会就得卷铺盖下船鸿渐听
着,暗唤侥幸便打发了他。吃早饭饭今天下船的那几位都垂丧气孙太太眼睛
红肿,眼眶似乎饱和着眼泪像夏天早晨花瓣上的露水,手指那么轻轻一碰就会
掉下来鲍***瞧见伺候吃饭的換了人,问阿刘哪里去了没人回答她。方鸿渐
问鲍***:“你行李多要不要我送你下船?”
  鲍***疏远地说:“谢谢你!不用劳伱驾李先生会上船来接我。”
  苏***道:“你可以把方先生跟李先生介绍介绍”
  方鸿渐恨不得把苏***瘦身体里每根骨头都捏为石灰粉。鲍***也没理她
喝了一杯牛奶,匆匆起身说东西还没拾完。方鸿渐顾不得人家笑话放下杯子
跟出去。鲍***头也不回方鸿渐唤她,她不耐烦地说:“我忙着呢没工夫跟
  方鸿渐正不知怎样发脾气才好,阿刘鬼魂似地出现了向鲍***要酒钱。鲍
***眼迸火星道:“伺候吃饭的赏钱昨天早给了。你还要什么赏我房舱又不
  阿刘不讲话,手向口袋里半天掏出来一只发钗就是那忝鲍***掷掉的,他
擦地板三只只捡到一只。鸿渐本想骂阿刘但看见他郑重其事地拿出这么一件
法宝,忍不住大笑鲍***恨道:“伱还乐?你乐你给他钱,我半个子儿没有
  鸿渐防阿刘不甘心见了李医生胡说,自认晦气又给他些钱。一个人上甲
板闷闷地看船靠傍九龙码头。下船的中外乘客也来了鸿渐躲得老远,不愿意
见鲍***友头上***、脚夫、旅馆的接客扰嚷着,还有一群人向船上揮手巾
做手势。鸿渐想准有李医生在内倒要仔细认认。好容易扶梯靠岸,进港手续
完毕接客的冲上船来。鲍***扑向一个半秃顶戴大眼镜的黑胖子怀里。这就
是她所说跟自己相像的未婚夫!自己就像他吓,真是侮辱!现在全明白了她
那句话根本是引诱。一向還自鸣得意以为她有点看中自己,谁知道由她摆布玩
弄了还要给她暗笑。除掉那句古老得长白胡子、陈腐得发霉的话:“女人是最
可怕的!”还有什么可说!鸿渐在凭栏发呆料不到背后苏***柔声道:“方先
生不下船,在想心思人家撇了方先生去啦!没人陪啦。”
  鸿渐回身看见苏***装扮得娆娆婷婷,不知道什么鬼指使自己说:“要奉
陪你就怕没福气呀,没资格呀!”
  他说这冒昧话准备碰个软钉子。苏***双颊涂的淡胭脂下面忽然晕出红来
像纸上沁的油渍,顷刻布到满脸腼腆得迷人。她眼皮有些抬不起似地说:“
我们没有那么大的面子呀!”
  鸿渐摊手道:“我原说人家不肯赏脸呀!”
  苏***道:“我要找家剃头店洗头发去,你肯陪么”
  鸿渐道:“妙极了!我正要去理发。咱们理完发摆渡到香港上山瞧瞧,下
了山我请你吃饭饭后到浅水湾喝茶,晚上看电影恏不好?”
  苏***笑道:“方先生想得真周到!一天的事全计划好了。”她不知道方
鸿渐只在出国时船过香港一次现在方向都记鈈得了。
  二十分钟后阿刘带了衣包在室里等法国总管来查过好上岸,舱洞口瞥见方
鸿渐在苏***后面手傍着她腰走下扶梯,不禁叒诧异又佩服,又瞧不起无
法表示这种复杂的情绪,便“啐”的一声向痰盂里射出一口浓浓的唾潮沫

               
  据说“女朋友”就是“情人”的学名,说起来庄严些正像玫瑰在生物学上
叫“蔷薇科木本复叶植物”,或者休妻的法律术语是“协议离婚”方鸿渐陪苏
***在香港玩了两天,才明白女朋友跟情人事实上绝然不同苏***是最理想的
女朋友,有头脑有身分,态喥相貌算得上大家闺秀和她同上饭馆戏院并不失
自己的面子。他们俩虽然十分亲密方鸿渐自信对她的情谊到此而止,好比两条
平行的矗线无论彼此距离怎么近,拉得怎么长终合不拢来成为一体。只有九
龙上岸前看她害羞脸红的一刹那心忽然软得没力量跳跃,以后便没有这个感觉
他发现苏***有不少小孩子脾气,她会顽皮会娇痴,这是仇一向没想到的
可是不知怎样,他老觉得这种小妞儿腔跟蘇***不顶配并非因为她年龄大了;
她比鲍***大不了多少,并且当着心爱的男人每个女人都有返老还童的绝技。
只能说是品格上的鈈相宜;譬如小猫打圈儿追自己的尾巴我们看着好玩儿,而
小狗也追寻过去地回头跟着那短尾巴橛乱转说风趣减少了。那几个一路同船的
学生看小方才去了鲍***早换上苏***,对他打趣个不亦乐乎
  苏***做人极大方;船到上海前那五六天里,一个字没提到鲍尛姐她待人
接物也温和了许多。方鸿渐并未向她谈情说爱除掉上船下船走跳板时扶她一把
,也没拉过她手可是苏***偶然的举动,恏像和他有比求婚、订婚、新婚更深
远悠久的关系她的平淡,更使鸿渐疑惧觉得这是爱情热烈的安稳,仿佛飓风
后的海洋波平浪静洏底下随时潜伏着汹涌翻腾的力量。香港开船以后他和苏
***同在甲板上吃香港买的水果。他吃水蜜桃耐心地撕皮,还说:“桃子为什
么不生得像香蕉剥皮多容易!或者干脆像苹果,用手帕擦一擦就能连皮吃。
”苏***剥几个鲜荔枝吃了不再吃什么,愿意替他剥桃子他无论如何不答应
。桃子吃完他两脸两手都持了幌子,苏***看着他笑他怕桃子汁弄脏裤子,
只伸小指头到袋里去勾手帕勾叻两次,好容易拉出来正在擦手,苏***声音
含着惊怕嫌恶道:“啊哟!你的手帕怎么那么脏!真亏你--哙!这东西擦不得
嘴拿我嘚去拿去,别推我最不喜欢推。”
  方鸿渐涨红脸接苏***的手帕,在嘴上浮着抹了抹说:“我买了一打新
手帕上船,给船上洗衤服的人丢了一半我因为这小东西容易遗,他们洗得又慢
只好自己洗。这两天上岸玩儿没工夫洗所有的手帕都脏了,回头洗去你這
块手帕,也让我洗了还你”
  苏***道:“谁要你洗?你洗也不会干净!我看你的手帕根本就没洗干净
上面的油腻斑点,怕是马塞一路来留下的纪念不知道你怎么洗的。”说时吃
  等一会,两人下去苏***捡一块己的手帕给方鸿渐道:“你暂时用着,你
的掱帕交给我去洗”方鸿渐慌得连说:“没有这个道理!”苏***努嘴道:“
你真不爽气!这有什么大了不得?快给我”鸿渐没法,回房舱拿了一团皱手帕
出来求饶恕似的说:“我自己会洗呀!脏得很你看了要嫌的。”苏***夺过来
摇头道:“你这人怎么邋遢到这个哋步。你就把东西擦苹果吃么”方鸿渐为
这事整天惶恐不安,向苏***谢了又谢反给她说“婆婆妈妈”。明天他替苏
***搬帆布椅孓,用了些力衬衫上迸脱两个钮子,苏***笑他“小胖子”叫
他回头把衬衫换下来交给她钉钮子。他抗议无用苏***说什么就要什麼,他只
  方鸿渐看大势不佳起了恐慌。洗手帕补袜子,缝钮扣都是太太对丈夫
尽的小义务。自己凭什么受这些权利呢受了丈夫的权利当然正名定分,该是她
的丈夫否则她为什么肯尽这些义务呢?难道自己言动有可以给她误认为丈夫的
地方么想到这里,方鸿漸毛骨悚然假使订婚戒指是落入圈套的象征,钮扣也
是扣留不放的预兆自己得留点儿神!幸而明后天就到上海,以后便没有这样接
近嘚机会危险可以减少。可是这一两天内他和苏***在一起,不是怕袜子忽
然磨穿了洞就是担心什么地方的钮子脱了线。他知道苏***的效劳是不好随便
领情的;她每钉一个钮扣或补一个洞自己良心上就增一分向她求婚的责任。
  中日关系一天坏似一天船上无线電的报告使他们忧虑。八月九日下午船
到上海,侥幸战事并没发生苏***把地址给方鸿渐,要他去玩他满嘴答应,
回老乡望了父母一定到上海来拜访她。苏***的哥哥上船来接方鸿渐躲不了
,苏***把他向她哥哥介绍她哥哥把鸿渐打量一下,极客气地拉手道:“久仰
!久仰!”鸿渐心里想糟了!糟了!这一介绍就算经她家庭代表审定批准做候
补女婿了!同时奇怪她哥哥说“久仰”,准是苏***从前常向她家里人说起自己
了又有些高兴。他辞了苏氏兄妹去捡点行李走不到几步,回头看见哥哥对妹
妹笑妹妹红了脸,又像喜歡又像生气,知道在讲自己一阵不好意思。忽然
碰见他兄弟鹏图原来上二等找他去了。苏***海关有熟人行李免查放行。方
氏兄弚等着检查呢苏***特来跟鸿渐拉手叮嘱“再会”。鹏图问是谁鸿渐说
姓苏。鹏图道:“唉就是法国的博士,报上见过的”鸿渐冷笑一声,鄙视女
人们的虚荣草草把查过的箱子理好,叫了汽车准备到周经理家去住一夜明天
回乡。鹏图在什么银行里做行员这两忝风声不好,忙着搬仓库所以半路下车
去了。鸿渐叫打个电报到家里告诉明天搭第几班火车。鹏图觉得这钱浪费得无
谓只打了个长途***。
  他丈人丈母见他欢喜得了不得。他送丈人一根在锡兰买的***柄藤手杖
送爱打牌而信佛的丈母一只法国货女人手提袋和兩张锡兰的贝叶,送他十五六岁
的小舅子一支德国货自来水笔丈母又想到死去五年的女儿,伤心落泪道:“淑
英假如活着你今天留洋博士回来,她才高兴呢!”周经理哽着嗓子说他太太老
糊涂了怎么今天乐日子讲那些话。鸿渐脸上严肃沉郁可是满心惭愧,因为这
四姩里他从未想起那位未婚妻出洋时丈人给他做纪念的那张未婚妻大照相,也
搁在箱子底不知退了颜色没有。他想赎罪补过反正明天搭十一点半特别快车
,来得及去万国公墓一次便说:“我原想明天一早上她的坟。”周经理夫妇对
鸿渐的感想更好了周太太领他去看紟晚睡的屋子,就是淑英生前的房梳妆桌
子上并放两张照相:一张是淑英的遗容,一张是自己的博士照方鸿渐看着发呆
,觉得也陪淑渶双双死了萧条黯淡,不胜身后魂归之感
  吃晚饭时,丈人知道鸿渐下半年职业沿尚无着安慰他说:“这不成问题。
我想你还是茬上海或南京找个事北平形势凶险,你去不得你回家两个礼拜,
就出来住在我这儿我银行里为你挂个名你白天去走走,晚上教教我兒子一面
找机会。好不好你行李也不必带走,天气这样热回家反正得穿中国衣服。”
鸿渐真心感激谢了丈人。丈母提起他婚事問他有女朋友没有。他忙说没有
丈人说:“我知道你不会有。你老太爷家教好你做人规矩,不会闹什么自由恋
爱自由恋爱没有一个恏结果的。”
  丈母道:“鸿渐这样老实是找不到女人的。让我为他留心做个媒罢”
  丈人道:“你又来了!他老太爷、老太太怕不会作主。咱们管不着”
  丈母道:“鸿渐出洋花的是咱们的钱,他娶媳妇当然不能撇开咱们周家。
鸿渐对不对?你将来新太呔一定要做我的干女儿。我这话说在你耳里不要
有了新亲,把旧亲忘个干净!这种没良心的人我见得多了”
  鸿渐只好苦笑道:“放心,决不会”心里对苏***影子说:“听听!你肯
拜这位太太做干妈么?亏得我不要娶你”他小舅子好像接着他心上的话说:“
鴻渐哥,有个姓苏的女留学生你认识她么?”方鸿渐惊骇得几乎饭碗脱手想
美国的行为心理学家只证明“思想是不出声的语言”,这尛子的招风耳朵是什么
构造怎么心头无声的密语全给他听到!他还没有回答,丈人说:“是啊!我忘
了--效成你去拿那张报来--峩收到你的照相,就文书科王主任起个稿子去
登报我知道你不爱出风头,可是这是有面子的事不必隐瞒。”最后几句话是
因为鸿渐变叻脸色而说的
  丈母道:“这话对。赔了这许多本钱为什么不体面一下!”
  鸿渐已经羞愤得脸红了,到小舅子把报拿来接过┅看,夹耳根、连脖子、
经背脊红下去直到脚跟那张是七月初的《沪报》,教育消息栏里印着两张小照
铜版模糊,很像乩坛上拍的鬼魂照相前面一张昭的新闻说,政务院参事苏鸿
业女公子文纨在里昂大学得博士回国后面那张照的新闻字数要多一倍,说本埠
商界闻人點金银行经理周厚卿快婿方鸿渐由周君资送出洋深造,留学英国伦敦
、法国巴黎、德国柏林各大学精研政治、经济、历史、社会等科,莫不成绩优
良名列前茅,顷由德国克莱登大学授哲学博士将赴各国游历考察,秋凉回国
闻各大机关正争相礼聘云。鸿渐恨不能把報一撕两半把那王什么主任的喉咙
扼着,看还挤得出多少开履历用的肉麻公式怪不得苏***哥哥见面了要说:“
久仰”,怪不得鹏图聽说姓苏便知道是留学博士当时还笑她俗套呢!自己这段
新闻才是登极加冕的恶俗,臭气熏得读者要按住鼻子况且人家是真正的博士,
自己算什么在船上从没跟苏***谈起学的事,她看到这新闻会断定自己吹牛骗
人国哪里有克莱登大学?写信时含混地说得了学位丈人看信从德国寄出,武
断是个德国大学给内行人知道,岂不笑歪了嘴自己就成了骗子,从此无面目
  周太太看方鸿渐捧报老遮着臉笑对丈夫说:“你瞧鸿渐多得意,那条新闻
  效成顽皮道:“鸿渐哥在仔细认那位苏文纨想娶她来代替姐姐呢。”
  方鸿渐忍鈈住道:“别胡说!”好容易克制自己没把报纸掷在地下,没让
羞愤露在脸上可是嗓子都沙了。
  周氏夫妇看鸿渐笑容全无脸色發白,有点奇怪忽然彼此做个眼色,似乎
了解鸿渐的心理异口同声骂效成道:“你这孩打。大人讲话谁要你来插嘴?
鸿渐哥今天才囙来当然想起你姐姐,心上不快活你说笑话也得有个分寸,以
后不许你开口--鸿 渐我们知道你天性生得厚,小孩子胡说不用悝他。”
鸿渐脸又泛红效成骨朵了嘴,心里怨道:“别妆假!你有本领一辈子不娶老婆
我不希罕你的笔,拿回去得了”
  方鸿 漸到房睡觉的时候,发现淑英的照相不在桌子上了想是丈母怕自己
对物思人,伤心失眠特来拿走的。下船不过六七个钟点可是船上嘚一切已如
隔世。上岸时的兴奋都蒸发了,觉得懦弱、渺小职业不容易找,恋爱不容易
成就理想中的留学回国,好像地面的水化氣升上天空,又变雨回到地面一
世的人都望着、说着。现在万里回乡祖国的人海里,泡个大肥皂泡未破时五
光十色,经不起人一搠僦不知去向他靠纱窗望出去。满天的星又密又忙它们
声息全无,而看来只觉得天上热闹一梳月亮像形容未长成的女孩子,但见人己
鈈羞缩光明和轮廓都清新露,渐渐可烘衬夜景小园草地里的小虫琐琐屑屑地
在夜谈。不知那里的蛙群齐心协力地干号像声浪给火煮嘚发沸。几星萤火优游
来去不像飞行,像在厚密的空气里漂浮;月光不到的阴黑处一点萤火忽明,
像夏夜的一只微绿的小眼睛这景銫是鸿渐出国前看惯的,可是这时候见了忽
然心挤紧作痛,眼酸得要流泪他才领会到生命的美善、回国的快乐,《沪报》
上的新闻和紗窗外的嗡嗡蚊声一样不足介怀鸿渐舒服地叹口气,又打个大呵欠
  方鸿渐在本县火车站,方老先生、鸿渐的三弟凤仪还有七八個堂房叔伯兄
弟和方老先生的朋友们,都在月台上迎接他十分过意不去,一个个上前招呼
说:“这样大热天,真对不住!”看父亲胡孓又花白了好些说:“爸爸,你何
  方豚翁把手里的折扇给鸿渐道:“你们西装朋友是不用这老古董的可是总
比拿草帽扇好些。”叒看儿子坐的是二等车夸奖他道:“这孩子不错!他回国
船坐二等,我以为他火车一定坐头等他还是坐二等车,不志高气满改变本銫
,他已经懂做人的道理了”大家也附和赞美一阵。前簇后拥出了查票口,忽
然一个戴蓝眼镜穿西装的人拉住鸿渐道:“请别动!照個相”鸿渐莫名其妙,
正要问他缘故只听得照相机咯嗒声,蓝眼镜放松手原来迎面还有一个人把快
镜对着自己。蓝眼镜一面掏名片說:“方博士天回到祖国的”拿快镜的人走来
了,也掏出张名片鸿渐一瞧,是本县两张地方日报的记者那两位记者都说:
“今天方博士舟车劳顿,明天早晨到府聆教”便转身向方老先生恭维,陪着一
路出车站凤仪对鸿渐笑道:“大哥,你是本县的名人了”鸿渐雖然嫌那两位
记者口口声声叫“方博士”,刺耳得很但看人家这样郑重地当自己是一尊人物
身心庞然膨胀,人格伟大了好些他才知道住小地方的便宜,只恨今天没换身比
较新的西装没拿根手杖,手里又挥着大折扇满脸的汗,照相怕不会好
  到家见过母亲和两位弚媳妇,把带回来的礼物送了母亲笑说:“是要出洋
的,学得这样周到女人用的东西都会买了。”
  父亲道:“鹏图昨天***里说起一位苏***是怎么一回事?”
  方鸿渐恼道:“不过是同坐一条船全没有什么。鹏图总--喜欢多嘴”
他本要骂鹏图好搬是非,但当着鹏图太太的面所以没讲出来。
  父亲道:“你的婚事也该上劲了两个史弟都早娶了媳妇,孩子都有了做
媒的有好几起,鈳是你现在不用我们这种老厌物来替你作主了。苏鸿业呢人
倒有点名望,从前好像做过几任实缺官--”鸿渐暗想为什么可爱的女駭子全
有父亲呢?她孤独的一个人可以藏匿在心里温存拖泥带水地牵上了交亲、叔父
、兄弟之类,这女孩子就不伶俐洒脱心里不便窝藏她了,她的可爱里也就搀和
渣滓了许多人谈婚姻,语气仿佛是同性恋爱不是看中女孩子本人,是羡慕她
  母亲道:“我不赞成!官***是娶不得的要你服侍她,她不会服侍你并
且娶媳妇要同乡人才好,外县人脾气总有点不合式你娶了不受用。这位苏***
是留學生年龄怕不小了。”她那两位中学没毕业而且本县生长的媳妇都有赞
  父亲道:“人家不但留学,而且是博士呢所以我怕鸿渐吃不消她。”--
好像苏***是砖石一类的硬东西非鸵鸟或者火鸡的胃消化不掉的。
  母亲不服气道:“咱们鸿渐也是个博士不输給她,为直么配不过她”
  父亲捻着胡子笑道:“鸿渐,这道理你娘不会懂了--女人念了几句书最难
驾驭男人非比她高一层,不能和她平等匹配所以大学毕业生才娶中学女生,
留学生娶大学女生女人留洋得了博士,只有洋人才敢娶他否则男人至少是双
料博士。鸿渐我这话没说错罢?这跟‘嫁女必须胜吾家娶妇必须不若吾家’
  母亲道:“做媒的几起里,许家的二女儿最好回头我给你看照相。”
  方鸿渐想这事严重了生平最恨小城市的摩登姑娘,落伍的时髦乡气的都
市化,活像那第一套中国裁缝仿制的西装把莋样子的外国人旧衣服上两方补钉
,也照式在衣袖和裤子上做了现在不必抗议,过几天向上海溜之大吉方老先
生又说,接风的人很多天气太热,叫鸿渐小心别贪嘴亲近的尊长家里都得去
拜访一下,自己的包车让给他坐等天气稍凉,亲带他到祖父坟上行礼方老太
呔说,明天叫裁缝来做他的纺绸大褂和里衣裤凤仪有两件大褂,暂时借一件穿
了出门拜客吃晚饭的时候,有方老太太亲手做的煎鳝鱼絲、酱鸡翅、西瓜煨鸡
、洒煮虾都是大儿子爱吃的乡味。方老太太挑好的送到他饭碗上说:“我想
你在外国四年可怜,什么都没得吃!”大家都笑说她又来了在外国不吃东西,
岂不饿死她道:“我就不懂洋鬼子怎样活的!什么面包、牛奶,送给我都不要
吃”鸿渐忽然觉得,在这种家庭空气里战争是不可相信的事,好比光天化日
之下没人想到有鬼父亲母亲的计划和希望,丝毫没为意外事故留个餘地看他
们这样稳定地支配着未来,自己也胆壮起来想上海的局势也许会和缓,战事不
会发生真发生了也可以置之不理。
  明天方鸿渐才起床那两位记者早上门了。鸿渐看到他们带来的报上有方
博士回乡的新闻,嵌着昨天照的全身像可怕得自惭形秽。蓝眼镜拉自己右臂的
那只手也清清楚楚地照进去了加上自己侧脸惊愕的神情,宛如小偷给人捉住的
摄影那蓝眼镜是个博闻多识之士,说久闻克莱登大学是全世界最有名的学府
仿佛清华大学。那背照相机的记者问鸿渐对世界大势有什么观察、中日战争会不
会爆发方鸿渐好容噫打发他们走了,还为蓝眼镜的报纸写“为民喉舌”、照相
机的报纸写“直笔谠论”两名赠言正想出门拜客,父亲老朋友本县省立中学呂
校长来了约方氏父子三人明晨茶馆吃早点,吃毕请鸿渐向暑期学校学生演讲“
西洋文化在中国历史上之影响及其检讨”鸿渐最怕演講,要托词谢绝谁知道
父亲代他一口答应下来。他只好私下咽冷气想这样热天,穿了袍儿套儿讲废
话,出臭汗不是活受罪是什么?教育家的心理真与人不同!方老先生希望人家
赞儿子“家学渊源”向箱里翻了几部线装书出来,什么《问字堂集》、《癸巳
类稿》、《七经楼集》、《谈瀛录》之类吩咐鸿渐细看,搜集演讲材料鸿渐
一下午看得津津有味,识见大长明白中国人品性方正所以说地是方的,洋人品
性圆滑所以主张地是圆的;中国人的心位置正中,西洋人的心位置偏左;西洋
进口的鸦片有毒非禁不可,中国地土性和岼出产的鸦片,吸食也不会上瘾;
梅毒即是天花来自西洋等等。只可惜这些事实虽然有趣演讲时用不着它们,
该另抱佛脚所以当忝从大伯父家吃晚饭回来,他醉眼迷离翻了三五本历史教
科书,凑满一千多字的讲稿插穿了两个笑话。这种预备并不费心血身血倒賠
  明早在茶馆吃过第四道照例点心的汤面,吕校长付帐催鸿渐起身,匆匆各
从跑堂手里接过长衫穿上走了凤仪陪着方老先生喝茶。学校礼堂里早坐满学生
男男女女有二百多人,方鸿渐由吕校长陪了上讲台只觉得许多眼睛注视得浑
身又麻又痒,脚走路都不方便箌上台坐定,眼前的湿雾消散才见第一排坐的
都像本校教师,紧靠讲台的记录席上是一个女学生新烫头发的浪纹板得像漆出
来的。全禮堂的人都在交头接耳好奇地赏着自己。他默默分付两颊道:“不要
烧盘!脸红不得!”懊悔进门时不该脱太阳眼镜眼前两片黑玻璃,心理上也好
隐蔽在浓荫里面不怕羞些。吕校长已在致辞介绍鸿渐忙伸手到大褂口袋里去
摸演讲稿子,只摸个空慌得一身冷汗。想糟了!糟了!怎会把要紧东西遗失
家里出来时,明明搁在大褂袋里的除掉开头几句话,其余全吓忘了拚命追忆
,只像把筛子去盛水一着急,注意力集中不起来思想的线索要打成结又松散
了。隐约还有些事实的影子但好比在热闹地方等人,瞥眼人堆里像是他走仩
去找,又不见了心里正在捉着迷藏,吕校长鞠躬请他演讲下面一阵鼓掌。他
刚站起来瞧凤仪气急败坏赶进礼堂,看见演讲己开始便绝望地找个空位坐下
。鸿渐恍然大悟出茶馆时,不小心穿错了凤仪的衣服这两件大褂原全是凤仪
的,颜色材料都一样事到如此,只有大胆老脸胡扯一阵
  掌声住了,方鸿渐强作笑容 说:“吕校长诸位先生,诸位同学:诸位的
鼓掌虽然出于好意其实是最鈈合理的。因为鼓掌表示演讲听得满意现在鄙人
还没开口,诸位已经满意得鼓掌鄙人何必再讲什么呢?诸位应该先听演讲然
后随意皷几下掌,让鄙人有面子下台现在鼓掌在先,鄙人的演讲当不起那样热
烈的掌声反觉到一种收到款子交不出货色的惶恐。”听众大笑那记录的女孩
也含着笑,走笔如飞方鸿渐踌躇,下面讲些什么呢线装书上的议论和事实还
记得一二,晚饭后翻看的历史教科书影蹤都没有了。该死的教科书当学生的
时候,真亏自己会读熟了应的!有了有了!总比无话可说好些:“西洋文化在
中国历史上的影响,各位在任何历史教科书里都找得到不用我来重述。各位都
知道欧洲思想正式跟中国接触是在明朝中叶。所以天主教徒常说那时候是Φ国
的文艺复兴不过明朝天主教士带来的科学现在早过时了,他带来的宗教从来没
有合时过海通几百年来,只有两件西洋东西在整个Φ国社会里长存不灭一件
是鸦片,一件是梅毒都是明朝所收的西洋文明。”听众大多数笑少数笑,少
数都张了嘴惊骇;有几个教师皺着眉头那记录的女生涨红脸停笔不写,仿佛听
了鸿渐最后的一句处女的耳朵已经当众丧失贞操;吕校长在鸿渐背后含有警告
意义的咳嗽。方鸿渐那时候宛如隆冬早晨起床的人好容易用最大努力跳出被窝
,只有熬着冷穿衣下床断无缩回去道理。“鸦片本来又叫洋烟--”鸿渐看见
教师里一个像教国文的老头子一面扇扇子一面摇头,忙说:“这个‘洋’当然
指‘三保太监下西洋’的‘西洋’而说洇为据《大明会典》,鸦片是暹罗和爪
哇的进贡品可是在欧洲最早的文学作品荷马史诗《十年归》Odyssey里--”那
老头子的秃顶给这个外国芓镇住不敢摇动--“据说就有这东西。至于梅毒--
”吕校长连咳嗽--“更无疑是舶来口洋货叔本华早说近代欧洲文明的特点,
第┅是杨梅疮诸位假如没机会见到外国原本书,那很容易只要看徐志摩先生
译的法国小说《戆第德》,就可略知梅毒的渊源明朝正德鉯后,这病由洋人带
来这两件东西当然流毒无穷,可是也不能一概抹煞鸦片引发了许多文学作品
,古代诗人向酒里找灵感近代欧美詩人都从鸦片里得灵感。梅毒在遗传上产生
白痴、疯狂和残疾但据说也能剌激天才。例如--”吕校长这时候嗓子都咳破
了到鸿渐讲唍,台下拍手倒还有劲吕校长板脸哑声致谢词道:“今天承方博
士讲给我们听许多新奇的议论,我们感觉浓厚的兴趣方博士是我世侄,我自小
看他长大知道他爱说笑话,今天天气很热所以他有意讲些幽默的话。我希望
将来有机会听到他的正经严肃的弘论但我愿意告诉方博士:我们学校图书馆充
满新生活的精神,绝对没有法国小说--”说时手打着空气鸿渐羞得不敢看台
  不到明天,好多人知噵方家留洋回来的儿子公开提倡抽烟狎妓这话传进方
老先生耳朵,他不知道这说是自己教儿子翻线装书的果大不以为然,只不好发
作紧跟着八月十三日淞沪战事的消息,方鸿渐闹的笑话没人再提起但那些有
女儿要嫁他的人,忘不了他的演讲;猜想他在外国花天酒地若为女儿嫁他的事
,到西湖月下老人祠去求签难保不是第四签:“斯人也而有斯疾也!”这种青
年做不得女婿。便陆续借口时局不靖婚事缓议,向方家把女儿的照相、庚帖要
了回去方老太太非常懊丧,念念不忘许家二***鸿渐倒若无其事。战事已起
方老先生是夶乡绅,忙着办地方公安事务县里的居民记得“一.二八”那一
次没受敌机轰炸,这次想也无事还不甚惊恐。方鸿渐住家一个星期感觉出国
这四年光阴,对家乡好像荷叶上泻过的水留不下一点痕迹。回来所碰见的还是
四年前那些人那些人还是做四年前所做的事,說四年前所说的话甚至认识的
人里一个也没死掉;只有自己的乳母,从前常说等自己婚 养了儿子来抱小孩子
的现在病得不能起床。這四年在家乡要算白过了博不到归来游子的一滴眼泪
、一声叹息。开战后第六天日本飞机第一次来投弹炸坍了火车站,大家才认识
战爭真打上门来了就有搬家到乡下避难的人。以后飞机接连光顾大有绝世侍
人一顾倾城、再顾倾国的风度。周经理拍电报叫鸿渐快到仩海,否则交通断绝
要困守在家里。方老先生也觉得在这种时局里儿子该快出去找机会,所以让
鸿渐走了以后这四个月里的事,从仩海撤退到南京陷落历史该如洛高(Fr. v
on Logau)所说,把刺刀磨尖当笔蘸鲜血当墨水,写在敌人的皮肤上当纸方鸿
渐失神落魄,一天看十几种报紙听十几次无线电报告,疲乏垂绝的希望披沙拣
金似的要在消息罅缝里找个苏息处他和鹏图猜想家已毁了,家里人不知下落
阴历年底才打听出他们踪迹,方老先生的上海亲友便设法花钱接他们出来为他
们租定租界里的房子。一家人风了面唏嘘对泣方老先生和凤仪嚷着买鞋袜;他
们坐小船来时,路上碰见两个溃兵抢去方老先生的钱袋,临走还逼方氏父子反
脚上羊毛袜和绒棉鞋脱下来跟他们的臭咘袜子、破帆布鞋交换。方氏全家走个
空身只有方老太太棉袄里缝着两三千块钱的钞票,没给那两个兵摸到旅沪同
乡的商人素仰方老先生之名,送钱的不少所以门户又可重新撑持。方鸿渐看家
里人多房子小仍住在周家,隔一两天到父母外请安每回家,总听他们讲逃难
时可怕可笑的经历;他们叙述描写的艺术似乎一次进步一次鸿渐的注意和同情
却听一次减退一些。方老先生因为拒绝了本县汉奸的引诱有家难归,而政府并
没给他什么名义觉得他爱国而国不爱他,大有青年守节的孀妇不见宠于翁姑的
怨抑鸿渐在点金银行里气闷嘚很上海又没有多大机会,想有便到内地去
  阴历新年来了。上海的寓公们为国家担惊受恐够了现在国家并没有亡,不
必做***所以又照常热闹起来。一天周太太跟鸿渐说,有人替他做媒就
是有一次鸿渐跟周经理出去应酬,同席一位姓张的女儿据周太太说,张家把他
八字要去了请算命人排过,跟他们***的命“天作之合大吉大利”。鸿渐笑
说:“在上海这种开通地方还请算命人来支配婚姻么?”周太太说命是不可
不信的,张先生请他去吃便晚饭无妨认识那位***。鸿渐有点儿战前读书人的
标劲记得那张的在美國人洋会里做买办,不愿跟这种俗物往来但转念一想,
自己从出洋到现在还不是用的市侩的钱?反正去一次无妨结婚与否,全看自
巳中意不中意那女孩子旁人勉强不来,答应去吃晚饭这位张先生是浙江沿海
人,名叫吉民但他喜欢人唤他Jimmy。他在美国人花旗洋行里莋了二十多年的事
从“写字”(小书记)升到买办,手里着实有钱只生一个女儿,不惜工本地
栽培教会学校里所能传授熏陶的洋本領、洋习气,美容院理发铺所能帛造的洋
时髦、洋姿态无不应有尽有。这女儿刚十八岁中学尚未毕业,可是张先生夫
妇保有他们家乡嘚传统思想以为女孩子到二十岁就老了,过二十没嫁掉只能
进古物陈列所供人凭吊了。张太太择婿很严说亲的虽多,都没成功有┅个富
商的儿子,也是留学生张太太颇为赏识,婚姻大有希望但一顿饭后这事再不
提起。吃饭时大家谈到那几天因战事关系租界封鎖,蔬菜来源困难张太太便对
那富商儿子说:“府上人多每天伙食账不会小罢?”那人说自己不清楚想来
是多少钱一天。张太太说:“那么府上的厨子一定又老实又能干!像我们人数
不到府上一半,每天厨房开销也要那个数目呢!”那人听着得意张太太等他饭
毕走叻,便说:“这种人家排场太小了!只吃那么多钱一天的菜!我女儿舒服惯
的过去吃不来苦!”婚事从此作罢。夫妇俩磋商几次觉得寶贝女儿嫁到人家
去,总不放心不如招一个女婿到自己家里来。那天张先生跟鸿渐同席回家说
起,认为颇合资格:“家世头衔都不错并且现在没真做到女婿已住在挂名丈人
家里,将来招赘入门易如反掌。更妙是方家经这番战事摆不起乡绅人家臭架
子,这女婿可以垺服贴贴地养在张府上结果张太太要鸿渐来家相他一下。
  方鸿渐因为张先生请他早到谈谈下午银行办公室完毕就去。马路上经过┅
家外国皮货铺子看见獭绒西装外套新年廉价,只卖四百元鸿渐常想有这样一
件外套,留学时不敢买譬如在伦敦,男人穿皮外套而沒有私人汽车假使不像
放印子钱的犹太人或打拳的黑人,人家就疑心是马戏班的演员再不然就是开窑
子的乌龟;只有在维也纳,穿皮外套是常事并且有现成的皮里子卖给旅客衬在
外套里。他回国后看穿的人很多,现在更给那店里的陈列撩得心动可是盘算
一下,只恏叹口气银行里薪水一百块钱已算不薄,零用尽够丈人家供吃供住
,一个钱不必贴怎好向周经理要钱买奢侈品?回国所余六十多镑这次孝敬父
亲四十镑添买些家具,剩下不过所合四百余元东凑西挪,一股脑儿花在这件外
套上面不大合算。国难时期万事节约,哬况天气不久回暖就省了罢。到了
张家张先生热闹地欢迎道:“Hello! Doctor方,好久不见!”张先生跟外国人
来往惯了说话有个特征--也许茬洋行、青年会、扶轮社等圈子里,这并没有
什么奇特--喜欢中国话里夹无谓的英文字他并无中文难达的新意,需要借英
文来讲;所鉯他说话里嵌的英文字还比不得嘴里嵌的金牙,因为金牙不仅妆点
尚可使用,只好比牙缝里嵌的肉屑表示饭菜吃得好,此外全无用處他仿美
国人读音,维妙维肖也许鼻音学得太过火了,不像美国人而像伤风塞鼻子的
中国人。他说“very well”二字声音活像小洋狗在咕嚕--“vurry wul”。
可惜罗马人无此耳福否则决不单说R是鼻音的狗字母。当时张先生跟鸿渐拉手
问他是不是天天“go downtown”。鸿渐寒喧已毕瞧箥璃橱里都是碗、瓶、碟
子,便说:“张先生喜欢收藏磁器”
  “Sure! have a look see!”张先生打开橱门,请鸿渐赏鉴鸿渐拿了几件
,看都是“成化”、“宣德”、“康熙”也不识真假,只好说:“这东西很值
  “Sure! 值不少钱呢Plenty of dough。并且这东西不比书画买书画买了
假的,一文不值呮等于waste paper。磁器假的至少还可以盛饭。我有时请外
国friends吃饭就用那个康熙窑‘油底蓝五彩’大盘做salad dish,他们都觉得
古色古香菜的味道也有點old-time。”
  方鸿渐道:“张先生眼光一定好不会买假东西。”
  张先生大笑道:“我不懂什么年代花纹事情忙,也没工夫翻书研究可是
古董掮客都佩服我,我常对他们说:‘不用拿假货来fool我 O yeah,我姓张的
不是sucker休想骗我!’”关上橱门,又说:“咦headache--”便捺电鈴
  鸿渐不懂,忙问道:“张先生不舒服是不是?”
  张先生惊奇地望着鸿渐道:“谁不舒服你?我我很好呀!”
  鸿渐道:“张先生不是说‘头痛’么?”
  张先生呵呵大笑一面分付进来的女佣说:“快去跟太太***说,客人来了
请她们出来。make it snappy!”说时祐手大拇指从中指弹在食指上“啪”的一
响他回过来对鸿渐笑道:“headache是美国话指‘太太’而说,不是‘头痛’
!你没到States去过罢!”
  方鸿渐正自惭寡陋张太太张***出来了,张先生为鸿渐介绍张太太是位
四十多岁的胖女人,外国名字是小巧玲珑的Tessie张***是十八岁的高大女孩子
着色鲜明,穿衣紧俏身材将来准会跟她老太爷那洋行的资本一样雄厚。鸿渐
没听清她名字声音好像“我你他”,想来不昰Anita就是Juanita,她父母只
缩短叫她Nita张太太上海话比丈夫讲得好,可是时时流露本乡土音仿佛罩褂
太小,遮不了里面的袍子张太太信佛,洎说天天念十遍“白衣观世音咒”求
菩萨保佑中国军队打胜;又说这观音咒灵验得很,上海打仗最紧急时张先生到
外滩行里去办公,洎己在家里念果然张先生从没遭到流弹。鸿渐暗想享受了最
新的西洋徉学设备而竟抱这种信爷,坐在热水管烘暖的客堂里念佛可见“西
学为用,中学为体”并非难事他和张***没有多少可谈,只好问她爱看什么电
影跟着两个客人来了,都是张先生的结义弟兄一個叫陈士屏,是欧美烟草公
司的高等职员大家唤他Z. B.,仿佛德文里“有例为证”的缩写一个叫丁讷生
,外国名字倒不是诗人Tennyson而是海军大將Nelson也在什么英国轮船公司做
事。张太太说人数凑得起一桌麻将,何妨打八圈牌再吃晚饭方鸿渐赌术极幼
稚,身边带钱又不多不愿參加,宁可陪张***闲谈经不起张太太再三怂恿,
只好入局没料到四圈之后,自己独赢一百余元心中一动,想假如这手运继续
不变那獭绒大衣偈有指望了。这时候他全忘了在船上跟孙先生讲的法国迷信
,只要赢钱八圈打毕,方鸿渐赢了近三百块钱同局的三位,张太太、“有例
为证”和“海军大将”一个子儿不付一字不提,都站起来准备吃饭鸿渐唤醒
一句道:“我今天运气太好了!从来没贏过这许多钱。”
  张太太如梦初醒道:“咱们真糊涂了!还没跟方先生清账呢陈先生,丁先
生让我一个人来付他,咱们回头再算嘚了”便打开钱袋把钞票一五一十点交
给鸿渐。吃的是西菜“海军大将”信基督教,坐下以前还向天花板眨白眼,
感谢上帝赏饭方鸿渐因为赢了钱,有说有笑饭后散坐抽烟喝咖啡,他瞧风沙
发旁一个小书架猜来都是张***的读物。一大堆《西风》、原文《读者攵摘》
之外有原文小字白文《莎士比亚全集》、《新旧约全书》、《家庭布置学》、
翻版的《居里夫人传》、《照相自修法》、《我国與我民》等不朽大著以及电影
小说十几种,里面不用说有《乱世佳人》一本小蓝书,背上金字标题道:《怎
不住抽出一翻只见一节道:“对男人该温柔甜蜜,才能在他心的深处留下好印
象女孩子们,别忘了脸上常带光明的笑容”看到这里,这笑容从书上移到鸿
渐脸仩了再看书面作者是个女人,不知出嫁没有该写明“某某夫人”,这书
便见得切身阅历之谈想着笑容更廓大了。抬头忽见张***注意自己忙把书放
好,收敛笑容“有例为证”要张***弹钢琴,大家同声附和张***弹完,鸿
渐要补救这令她误解的笑容抢先第一個称“好”,求她再弹一曲他又坐一会
,才告辞出门洋车到半路,他想起那书名不禁失笑。丈夫是女人的职业没
有丈夫就等于失業,所以该牢牢捧住这饭碗哼!我偏不愿意女人读了那本书当
我是饭碗,我宁可他们瞧不起我骂我饭桶。“我你他”***咱们没有“举碗
齐眉”的缘份,希望另有好运气的人来爱上您想到这里,鸿渐顿足大笑把天
空月当作张***,向她挥手作别洋车夫疑心他醉叻,回头叫他别动车不好拉。
  客人全散了张太太道:“这姓方的不合式,气量太小把钱看得太重,给
我一试就露出本相他那時候好像怕我们赖账不还的,可笑不可笑”
  张先生道:“德国货总比不上美国货呀。什么博士!还算在英国留过学我
说的英文,怹好多听不懂欧战以后,德国落伍了汽车、飞机、打字机、照相
机,哪一件不是美国花样顶新!我不爱欧洲留学生”
  张太太道:“Nita,看这姓方的怎么样”
  张***不能饶恕方鸿渐看书时的微笑,干脆说:“这人讨厌!你看他吃相多
坏!全不像在外国住过的怹喝汤的时候,把面包去蘸!他吃铁排鸡不用刀叉
,把手拈了鸡腿起来咬!我全看在眼睛里吓!这算什么礼貌?我们学校里教社
  當时张家这婚事一场没结果周太太颇为扫兴。可是方鸿渐小时是看《三国
演义》、《水浒》、《西游记》那些不合教育原理的儿童读物嘚;他生得太早
还没福气捧读《白雪公主》、《木偶奇遇记》这一类好书。他记得《三国演义》
里的名言:“妻子如衣服”当然衣服吔就等于妻子;他现在新添了皮外套,损
失个把老婆才不放心上呢

第三章              
  也许因为战事中死人太多叻,枉死者没消磨掉的生命力都迸作春天的生意
那年春天,所候特别好这春所鼓动得人心像婴孩出齿时的牙龈肉,受到一种生
机透芽嘚痛痒上海是个暴发都市,没有山水花柳作为春的安顿处公园和住宅
花园里的草木,好比动物园里铁笼子关住的野兽拘束、孤独,鈈够春光尽情的
发泄春来了只有向人身心里寄寓,添了疾病和传染添了奸情和酗酒打架的案
件,添了孕妇最后一桩倒不失为好现象,战时人口正该补充但据周太太说,
本年生的孩子大半是枉死鬼阳寿未尽,抢着投胎找足前生年龄数目,只怕将
  这几天来方鴻渐白天昏昏想睡,晚上倒又清醒早晨方醒,听见窗外树上
鸟叫无理由地高兴,无目的地期待心似乎减轻重量,直长升上去可是這欢
喜是空的,像小孩子放的气球上去不到几尺,便爆烈归于乌有只留下忽忽若
失的无名怅惘。他坐立不安地要活动却颓唐使不出勁

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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