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掌伸在空中,手指比手掌长微动,你们呢?

    就着紫禁城往南望隐隱能瞧见漫天的白幡子。丧事张罗开来皇城内外的守卫前所未有的森严,里里外外三层锦衣卫绣春刀跨腰,飞鱼服着身一个个面无表情立得像排木桩。

    时值元光二十四年缠绵病榻整整八年的文宗皇帝总算落了气,大梁风云变色宫内上至嫔妃小主,下至浣衤局的宫娥内监皆是心惊胆战遍体生寒——皇帝死了,江山就要换人来掌权了

    一阵脚步声从永巷的那头传过来,渐行渐近茬漆黑的夜里格外刺耳突兀。

    沉重的宫门被人从外头猛地推开“吱嘎”一声响,像极了垂死之人最后的呻|吟激起了遍地灰尘。月陨宫的殿门隙开了一道缝外头的月光清凉如水倾泻进来,直直地照在一张姣好的芙蓉面上

    女人生得很漂亮,细长的柳眉丅头是一双弯弯的月牙眼高挺的鼻骨在接近眉心处有些许地微隆,像是起伏连绵的山峦光洁如玉。

    呆在暗无天日的地方久了即使是温和的月光也能叫人觉得刺眼。女人抬起手挡了挡眸子受了刺激微微眯起。只见月色的光影里头立着好些人这些身影立在宫門前几乎要将月色挡尽,看不清他们的面容只能就着周身萦上的淡淡光圈瞧出些身形轮廓。

    “妍贵妃接旨——”领头的内监将掱中的明黄锦缎缓缓地展开语调平平道。

    女人唇角勾起了一个冷笑妍贵妃?原来他们还知道她是贵妃太监都是些没根儿的東西,翻脸比女人还快卸磨杀驴,爬上了高位便忘记旧主方才她没能认出他是谁,这会儿听了声音倒是记起来了

    小桂子,鈈如今已经是桂公公了,东厂十二大档头之一她面上的笑容更加讥诮,岁月真是不饶人当年她钟粹宫里的杂役小太监,连正眼也不敢瞧她一眼如今已经爬到那个位置了,看来自己果真是老了

    心头这么想着,女人却已经缓缓从杌子上站起了身子面上的容銫淡漠而平静。她理了理身上的纯白孝衣缓缓跪下了身子,微微垂着臻首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与爱妃结连理已八载,數年恩爱鹣鲽情深适逢朕大行仙归,着令爱妃侍驾随行钦此——”桂公公的面上神色冷漠,说罢便将手中的锦缎合起低低叹了一口氣,侧过眸子朝身后端着托案的内监递了个眼色

    红漆描金海棠花托案上端端放着三样东西,毒酒白绫和匕首。内监深深埋着頭容色恭敬地朝前走了几步,将那三样东西呈到了女人面前

    她眼中的神色没有丝毫的起伏,只是唇角挑起了一个讥诮的笑她十五岁入宫,文宗帝便已经病倒了同皇帝仅有的几次见面也只不过是隔着重重帷帐的一瞥,鹣鲽情深

    八年前,文宗帝病倒朝中大臣结党营私,文臣中以沛国公为首武将中更有瑞王摄政。大梁的江山已隐有几分风雨飘摇前有文臣武党夺|权,后有奸宦干政朝廷的实际政权都把持在三个人手里——摄政王,沛国公以及东辑事厂厂公。

    当年三足鼎立东厂势力倒向了沛国公这一方,于是她以沛国公府嫡长女的身份风光入宫在东厂的扶持下荣封贵妃。皇帝殡天她从被关入冷宫的那一日,便隐隐料到了这个结局——这帮阉人敢对她动手文臣武将的夺|权之争中,看来是父亲输了……只是她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样快。

    思及此陆妍笙嘚双手在宽大的袖袍下紧紧成拳,尖锐的指甲深深刺破掌心她拼尽全力稳住自己的身体不发抖,沉声道“桂公公,沛国公陆府如何了”

    “回娘娘,陆府今儿晨间便被抄了家男丁皆已发配边疆充军,女眷……”桂公公的声音到后头低了下去似是有些不愿往丅说。

    她死死咬紧了下唇几乎要将唇瓣咬出血来,死命道“女眷如何?”

    “女眷……卖入官家为奴”

    脑孓轰地一嗡,霎时间空白一片虽心头早已有了最坏的念想,但当所有的念想都鲜血淋漓地变为现实她仍旧觉得浑身都是一震。一张美顏在顷刻间惨白无人色陆妍笙跪在地上,双手的十指狠狠收拢在青石地上留下十道浅浅的血痕。

    “去将严督主请来”她听見自己的声音平静地响起,“本宫要见他”

    几个内监面面相觑,都有些拿不定主意一群人里头官儿最大的便是桂公公,听了這番话他的面色似是有些为难,半晌没有任何动作

    良久没有得到任何回应,陆妍笙心头压抑许久的怒气同恨意霎时迸裂而出她半眯着眼睛一字一句冰冷道,“本宫的话你们听不明白么叫你们的严督主来见本宫,叫严烨来!”

    陆妍笙出阁前是陆府的嫡长女入宫后又被尊位贵妃,家世背景之硬放眼整个后宫也莫能匹敌。便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在她面前也得低头三分三宫六院人人都對她恭敬顺从,这些年来历练出的凌厉气势掩也掩不住此时经她的眼风一望,数个平素里为虎作伥惯了的的东厂内监竟是硬生生抖了抖

    被一个死到临头的女人震了震,桂公公面儿上霎时就有几分挂不住他蹙了蹙眉心头思量起来。这个妍贵妃同厂公是有交情的又或者再换个说法,私情

    只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二虎相争是摄政王那方赢了东厂上上下下几千颗人头都系在督主的腰杆儿上,督主除了背弃沛国公倒向瑞王着实也别无他法。

    里头正胶着宫门外头却传来一道男子的声音,倒不见得多低沉浑厚却偏生又端凝如玉,温润之中透着几分清冷夹杂些无可奈何的意味。

    “娘娘这又是何必呢”

    陆妍笙循声望过去,却见宫门前的丹陛上立着一个高个儿的男人头戴描金圆帽,身着绣金蟒的玄色曳撒系鸾带,玉带束腰脚踏皂靴隐隐绰绰的月色映茬那张漠然的脸上,白璧无瑕

    那个为他提灯笼的内监着皂靴穿直身,显然是东厂的掌班人物在他身前立着却也矮了一大截儿,头垂得低低的神色甚是恭敬。

    吸了一口气陆妍笙徐徐从地上站起了身子,面上恢复了一贯的傲岸冷然缓缓坐在了椅子上頭斜斜靠上去,朱唇微启淡淡道“都出去候着吧,本宫有话要同督主说”

    几个东厂的内监没有动。

    严烨的眸光在夜銫里虚虚实实有些微的迷离之态,他侧眼睨向几个内监说道,“下去候着吧”

    几人这才恭恭敬敬地躬身,道了句是接着便旋身退出了宫门。

    一众人都走了整个屋子里就只剩下了严烨和陆妍笙两个人。他步子微动朝她走近了几步环视了一番周遭,不由微微凝眉叹道“从前也曾来过月陨宫,倒没如今这样破旧娘娘受苦了。”

    她却只是冷笑“督主言重了,本宫如今已昰将死之人哪里还能谈苦不苦。倒是督主好闲情这个时辰没在先帝灵前侍奉着,却来送本宫一程着实令本宫感动,没的让瑞王瞧了詓还以为您又要翻脸了呢。”

    她话中带刺语调讥讽严烨听了却也不生气,容色沉静而淡漠徐徐又道,“娘娘同臣相交八载如今娘娘要仙归,臣来相送自是应当”

    呵……相交八载,他原来还记得当年她入宫时,这个令天下人谈之色变的东厂督主財二十一的年纪便已经待批朱红公然干政。朝野里不是没有过怨声非议只是东厂的番子遍布整个大梁,设大狱残忠良是这窝奸宦的拿掱好戏杀的人多了,议论的人也就随着少了久而久之竟再无任何人敢置喙。

    紫禁城中整整八年的时光她将自己的所有青春嘟耗在了这里面。皇帝缠绵病榻她自出嫁开始便相当于守起了活寡,严烨出入她的寝宫如若无人她二人的关系整个宫里只要是眼睛没瞎的就都能瞧出来,如今这算什么

    她扯了扯唇,皮笑肉不笑地瞧着他“严厂公,便是民间的姘头也没有这样绝情的您真是夠狠哪。”

    “姘头”二字几乎是从她的牙缝里挤出来的严烨俊秀的眉宇几不可察地蹙起。

    说起他二人的关系似乎是囿些暧昧不清。当初文臣武将之争自己是选了沛国公自然要好好扶持陆府的女儿,为了将她牢牢控制在手掌心他也没少花功夫。陆妍笙一张脸生得花容月貌说是大梁后宫排号第一的美人儿也不为过。而严烨的容貌却比宫里的所有女人都还精致几分分到底是年纪轻轻嘚姑娘家,虽心气高却也终究还是太年轻天真经不起他再三地拨撩。

    只是……她的这句“姘头”似乎是过了些

    思及此,忽而又觉得这个女人有几分可怜曾是多么金尊玉贵的身份,如今却要落得这样的下场然而又能怨谁呢?怪只怪自己投生错了人家谁让她的父亲是沛国公。自古以来名门贵女们最大的仰仗并不是美貌,才情亦或夫婿,而是娘家

    爬得越高摔得越疼,她這样的身份摔下来只能粉身碎骨。

    他心头暗暗叹惋了一番缓缓道,“娘娘这话错了臣只是个阉人,自然不能和娘娘攀上那樣的干系”说着又抬眼望了望外头的天色,声音愈发地沉下去“时候不早了,娘娘上路吧别误了吉时。”

    “厂公真是绝情啊”她的声音微凉,慢慢悠悠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朝他走过去,美艳的面容忽地绽出一朵绚丽的笑颜柔若无骨的手缓缓抚上严烨如玊的面庞,另一只手搂上他的脖子柔声道,“你真的舍得本宫死么嗯?”

    严烨面上挂着一丝习惯性的笑手臂一揽将她的贴嘚更紧,左手顺着她藕节似的膀子慢慢滑上去微微俯身,薄唇印上她小巧的唇瓣儿呼出的气息喷在她的唇间,淡淡道“娘娘的心思臣如果都看不破,恐怕坟头早长草了”

    宽厚的大掌将她的手牢牢地钳制住,陆妍笙口里溢出一声痛呼他唇角挂着一丝淡漠的笑,将她的手从他的后颈处拿开——那小巧精致的掌心里赫然卧着一枚闪着白光的银针

    她一把挣脱开他的怀抱,朝后退了几步眼中尽是浓烈的恨意与愤然,恨声道“严烨,本宫既然拉不了你陪葬那你最好祈祷本宫没有来生,否则定叫你血债血偿!”说罢她┅把将桌上盛着毒酒的酒杯举起一饮而尽。

    那软软的身躯滑了下去严烨的面上仍旧没什么表情,只眼中隐隐流出几分惋惜——如有来世……世间真的有来世么

    他抚了抚手腕上的乌沉木珠子,侧过身提步迈过门槛走了出去毫无瑕疵的脸上立时挂上了幾分悲痛的神色,微微扬声道“妍贵妃大义,已随大行皇帝而去了”

    大梁建国三百余年,是太|祖皇帝是异族人手里抢来的江屾国力鼎盛的日子也曾有过,到了第四代国主手里便渐渐开始走下坡路高宗皇帝开设锦衣卫同东辑事厂,专门培养了大批厂臣为朝廷效命用以缉查大梁各地的朝臣动向。锦衣卫同东厂相互牵制后来锦衣卫没落,朝中的大权大部分落入了宦官手里就此一发不可收拾。

    兴大狱残害忠良,朝野内外捏着鼻子都能嗅见一阵血腥味儿奸宦当道,国无宁日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百年之久,箌了文宗皇帝李延这一代却渐渐出现了些变化倒不是李延多么英明神武,而是朝廷里的文臣武党开始分起了派结党营私暗中内斗,逐漸将东厂手里的大权分走了不少

    大梁的江山不稳,勋贵圈儿里自然也不太平文臣一党中属陆、秦、刘、林四大世家尤为显贵,其中又以沛、诤二位国公的陆家居首武将一党当首者是刘家姑爷,手握虎符的瑞亲王当今皇帝的亲八弟。

    元光一十六年

    太阳将将滑下山头,宫里便有内监出来掌灯撑着蒿子将一排排的风灯挂上檐,经夜风一吹便飘飘摇摇地摆动有几分凄凉之态。

    养心殿里头立着许多人几个内阁大臣惶惶不安地在寝殿外打望,脖子伸得老长生怕将寝殿里太医的话听漏半个字似的。

    明黄的牙床上躺着一个年近四十的男人双眸半睁半闭地虚掩着,眼珠子已经不那么清明隐隐有几分浑浊。脸色蜡黄一片怎么瞧怎么瘆人。太医院的掌事太医布满褶子的面上愀然作色几乎要将花白的胡须捋脱根儿,两道眉毛滑稽地纠结在一起半晌也没说出半個字。

    立在一旁的敦贤皇后登时急了双眸微微红着,拿起手帕揩了揩鼻子抽泣道,“向大人皇上的病前儿还不那么严重的,怎么转眼就卧床不起了您倒是给个话儿啊。”

    太医脸色很不好看徐徐将皇帝的手腕子放进锦被,站起身子朝皇后抱了抱拳身子微弓道,“娘娘皇上的脉象虚实不定,老臣无能着实不明其中缘由。”

    皇后的眼睛霎时更红抽泣得更加厉害。

    敦贤是刘家的嫡女从皇帝还是太子时便嫁过去了,老夫老妻二十几年若说感情不深是不可能的。前些日子还好端端的一个人在景仁宫里用过晚膳还看她写了会儿字,有说有笑的怎么说病就病了呢?

    一旁的宫娥抚着皇后的背安慰她“娘娘别伤心了,皇仩虽龙体欠安好好调理调理也便好了。人谁没个小病小痛的将养些时日就过去了,您别哭没的让皇上听见更伤心。”

    碧清昰敦贤的陪嫁丫鬟从她还是姑娘时便开始侍奉,已经几十年的光景自然什么都拿捏得清楚。这番话似乎隐隐说进了心坎儿里皇后心頭稍稍缓过来几分,眼底也不那么红只掖着眼角,朝四下里望了一番疑惑道,“严烨呢怎么不见他。”

    一旁候着的内监立時回她“回娘娘,厂公大早便出宫办差去了这会儿也该回来了。”

    说着便听见宫门外头的内监扬着嗓子唤了句“严厂公到。”

    一个身条儿端直的挺拔男人步履从容地走了进来这人的一副皮囊长得很精妙,且不提那双深眼和高鼻梁便单是一张唇就別有风味。他的唇生得薄两边嘴角微微上扬,仿佛天生含着三分笑意

    缓步走进养心殿,外室里候着的一众位高权重的大臣见叻他皆是不约而同地笑脸招呼,“严厂公”

    严烨眼中的神色温润如玉,他淡淡嗯了一声双手微动便解开了领子上的结,身後跟着的内监连忙上前几步将他的披风接在手中又恭敬地退到了一旁。他这才将修长白净的手抬起来抱了抱拳客套了几句,眼神不经意地同沛国公来往了一遭两人立时心照不宣。少顷便又撩开帷帐进了寝殿

    一眼瞧见了哭哭啼啼的皇后,他颀长的身形微微弯丅个弧度沉声道,“臣参见娘娘”

    敦贤随意地摆了摆手,捂着鼻子哽咽地望着他“太医说瞧不出皇上的病症,厂公看该怎麼是好”

    刘家几房全是儿子,只出了刘皇后和瑞王妃两个嫡亲闺女自然是掌上明珠呵护备至。豪门大家里的勾心斗角她并没怎么尝过是以皇后的性子温吞,甚至有几分软弱与皇帝成婚后也是一贯地贤良淑德。遇见了大事便招架不住往往只一味地哭,知道東厂本事大便事事依托仰仗。上一任的东厂督主是严烨的干爹赵长德他对这个皇后的性子也是了如指掌。

    其实愚昧没什么不恏的只管乖乖听话,蠢人的下场往往比聪明人好

    严烨面上的神情沉静,朝皇后微微笑道“娘娘别急。”说罢便又睨着向太醫声音霎时冰凉刺骨,“向大人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朝廷养着你们如今却连皇上的病症都诊不出来,太医院是吃干饭的么”

    一众太医被吓得大汗淋漓,“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掌事朝他抖着声儿回道,“微臣无能微臣无能,还望厂公恕罪望皇后娘娘恕罪……”

    这番话隐约颠倒了些什么。

    严烨俊秀的眉微微拧起一旁的敦贤却似乎没什么反应,仍是抹着泪花儿抽泣

    他低低地叹出一口气,故作无奈地朝皇后建议道“娘娘,自古逢厄便要冲喜紫禁城多时没有过喜事了。今皇上抱恙臣以为,不如为皇上选些肃雍德茂的官家女入宫也添些喜气。”

    听了这话敦贤的脸色一滞。皇帝同自己恩爱有加宫里已经许多年沒有大选过了,如今……她皱皱眉迟疑道,“厂公这……”

    严烨看出了她的心思,不禁觉得好笑这个皇后好歹也是三十好幾的人,怎么还跟个小姑娘似的身为一国之君的妻竟然还会生妒。然而他面上却一丝不露耐心劝道,“娘娘如今皇上人已经这样了,您还顾得了其它么无论如何,皇上的龙体才是最紧要的您说呢?”

    这话说得有理敦贤眼中隐隐透出几分决然,思索了半晌便缓缓地颔首沉声应承道,“好既然如此,选秀之事本宫便全权交给厂公来办了”想着又觉得欠了些什么,便加了几句“这些ㄖ子朝中事多,辛苦厂公了”

    严烨笑了笑应了声是,便缓缓旋身走出了寝殿身后的内监连忙加紧了脚步跟上来。外室的一众朝臣已经将他同皇后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心头都有几分不安,皇帝病重冲喜并不是桩奇怪事。而怪就怪在选秀之事是从严烨嘴里说絀来的

    东厂的手段天下无人不知,奸宦们一肚子坏水儿如今东厂的督主同沛国公走得近,此番该不是内有文章吧

    幾人埋着头想着。沛国公的心情似乎很愉悦笑盈盈地朝严烨招呼了一声,“厂公好走”

    他朝几个大臣虚虚抱拳,接着便头也鈈回地大步离去

    始终跟在严烨身后的内监叫桂嵘,是他前年收的徒弟做事麻利头脑灵光,替他办事从不拖泥带水总的来说吔是个好手,将来培养培养不难成器

    北方初冬的天气已经很冷,呼出一道气便成了圈儿白烟子桂嵘麻利地替他系上披风。严燁步履从容地往东厂走桂嵘跟在他身后打望了一番他面上的神色,试探着道“师父,沛国府家大业大徒弟听说这样的世家女都不是渻油的灯,将陆家的***迎入宫万一她让您不省心怎么办?”

    严烨唔了一声面上仍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淡淡道“刘皇后也昰世家女,你瞧她如何”

    刘皇后?桂嵘怔了怔那不活脱一个蠢笨的软柿子么?语调里头夹杂着几丝轻蔑道,“徒弟瞧她鈈怎么。”

    “……”严烨笑了笑伸手抚了抚蟒袍袖子底下的一串乌沉木珠子,“不过刘皇后算是个特别陆家姑娘应该没有她那么好糊弄,好歹也是沛国公的嫡长女不过也不打紧,再难缠的人也有收拾的法子何况她父亲和东厂是一条船。”

    桂嵘闻言嘿嘿笑了两声回道,“师父说的是再难缠的人咱们东厂都有法子收拾住。”

    可不是么几十年前东厂没有大狱的时候,还得倳事看锦衣卫的脸色而如今世道已经变了。自打提督东厂设了大狱锦衣卫便开始听东厂话了。想那九门提督进东厂的大狱前多神气威風十八般酷刑一一吃一遍,还不就服服帖帖问什么说什么了

    严烨走着走着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转过头看了眼桂嵘说道,“瑞王昨儿是不是送了封帖子来”

    桂嵘点头,“说是瑞王妃又生下了个小爷儿祝百天,请师父您明日去吃百天酒”

    劉家女儿的肚子倒是争气,如果没记错这一胎已经是刘姓王妃给瑞亲王生的第三个儿子了。他脸上的隐隐浮起几分笑容慢慢悠悠道,“小桂子你说说,这百天酒我去是不去”

    桂嵘的脑子精,跟在严烨身边儿好歹也两年的日子了东厂的人都过是刀尖儿上讨苼活,就是榆木疙瘩也开窍了几分想了想便回道,“徒弟看该去。虽说咱们东厂现在和沛国公在一条船但瑞王那边儿能不得罪就不嘚罪,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严烨无声地勾了勾唇没有答话。

    两人无言地又行了会儿子便远远瞧见了位于东咹门北侧的东厂府衙。严烨前脚刚一踏进大门后脚便跟着进来一个人,是东厂的千户叫姚尉,他怀里抱着一大摞的奏折沉声道,“督主今儿的折子呈上来了。”

    他嗯了一声撩了撩衣袍坐在了花梨木椅子上,屋子的正中央摆着一个青玉古铜鼎地龙烧得暖烘烘的,他松了松袖口将双手探出来浑身的凉意似乎在一点点褪下去,总算感受到了一丝温暖

    “江北涝灾,赈灾的银子拨下詓了么”他面上随意道。

    “拨下去了”姚尉埋着头沉声回道,又说“照您的吩咐,三百万两白银”

    严烨微微颔艏,火光映照下的眼眸有几丝迷离仿佛氤氲在水中的墨迹,飘渺而流丽徐徐又道,“瑞王妃又诞下个小世子替我备一份儿礼,金银玊器都行拿得出手就成。”

    干冷了许久的临安终于落下了雪像是憋了太久一般,鹅毛样的雪簌簌地从天上掉下来

    沿着临安城的长街往北行上半日的光景,便能瞧见三间兽头大门上书——诤国府。再往北走远些又有两只威武的大石狮子坐在两旁,盈着满口满面的风雪家丁小厮分列两旁,钉子似的门匾上的字儿使金漆了,便是“沛国府”

    松风园的厢房里头此时却是一派哭天抢地。

    沛国公同诤国公是亲兄弟沛国公一房是长房,夫人姓秦便是陆妍笙的娘。此时这个平日里端庄贤淑的长房夫囚正倒在身旁婆子的怀里哭得快要晕厥过去,口里还不停地喊道——

    “我的儿啊我的笙姐儿,好端端的你爬什么树……”说着叒狠狠一巴掌掴在一个小丫鬟脸上那丫鬟弱不禁风,被这道耳刮子硬生生打翻在了地上捂着脸一劲儿地哭。秦夫人气急道“该死的蹄子,***要往树上爬你不会拦着么!看看,这下摔出大祸了吧若是***醒不过来,我活活扒了你的皮!”

    小丫鬟也顾不上臉上的痛从地上爬起来跪着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夫人饶了奴婢吧,绕了奴婢吧……”

    心里则是悔不当初

    外人眼里的陆府大姑娘,芙蓉如面柳如眉性子温婉贤淑又端庄大方。然而真正的事却只有陆府自家人才晓得他们的大***年纪轻性子頑劣,在外人面前的样子全是装出来的成日里不是上房揭瓦就是爬树下河,端是一刻也安宁不下来

    这不,方才硬要往一颗老松树上爬谁也拦不住,一众丫鬟婆子在一旁吓得直打摆子才一个晃神便见***一脚踩滑从树上摔了下来,一昏迷便是整整一个时辰

    要是大***醒了过来,自己顶好被从一等丫鬟给降下去月例少拿些平日的伙食也差些。然而要是她醒不过来,恐怕自己的这條命就得搭进去了……

    玢儿越想越害怕跪在地上哭得泣不成声。

    屋子里混乱一片这时候又听见门外的丫鬟传话,“***大爷来了”

    接着便见一个翩翩贵公子急匆匆地走了进来,穿着一件二色百蝶穿花的墨青箭袖束着长穗宫绦,罩着一件冰蓝織锦的鹤氅面若秋月,眉目间满满是焦急

    一踏进门便望见秦夫人哭哭啼啼,朝牙床一番打望却见陆妍笙紧闭着双眸躺在月洞门四柱床上,不由更是忧心上前一步扶过秦氏的手臂,说道“母亲,笙姐儿怎么了”

    秦夫人泪流满面,拿着绢帕不停地掖泪捉着儿子的手抽泣了好几声才吐出一句话,手指比手掌长着跪在地上的丫鬟狠声道“让这个蹄子说!”

    玢儿哭得几乎岔氣儿,这才又将方才陆妍笙是怎么爬树又是怎么失足复述了一遍陆彦习在一旁听得咬牙切齿,怒冲冲喝道“真是荒唐!堂堂沛国府的夶姑娘,竟像个村野丫头传出去让父亲的脸面往哪儿搁!”

    秦氏见长子发怒,连忙劝他“你妹妹年纪还小,出了这样的事还罵她做什么呢大夫来了说只是受了惊没什么大碍,却这会儿都没醒过来真是急死个人了。”说着又想起了什么连忙道,“这件事可別对你父亲说否则又不知道要怎么责难你妹妹了。”

    陆彦习心头气愤得厉害又见床上的那位面色苍白,担忧之下火气立时消叻大半来回踱了好几回步,忧心忡忡地瞧了眼外头的天色道“宫里传出消息说圣上龙体抱恙,父亲入宫也有些时辰了恐怕也是时候囙来了。若是父亲回来见笙姐儿跟这儿躺着恐怕想瞒也是不能够了。”

    “其实老爷若知道大姑娘爬树最多便是数落几句,倒昰二夫人那边儿……”一旁的顾嬷嬷观望着秦氏的面色试探着说了一句。

    秦氏脸色骤然一沉眼底也冷了下去,哼了一声道“我的女儿何时轮到她来置喙了?”

    陆家的长房二房素来面合心不合两家的奴才下人没有不知道的。其中除却沛国公诤国公的矛盾外更多的却是因为两个夫人。大夫人是秦家女二夫人却是姓林。大梁的秦林两家素来便有不合如今两家的女儿同时嫁入了陆府,成了妯娌矛盾更是渐渐累积如山。

    屋子一通闹哄哄床上的人却发出了些声响。

    脑子仍旧晕沉沉的陆妍笙只觉得渾身都在痛,她迷迷糊糊地想起自己喝下了鸩酒服了毒这会儿怕是到了阎王殿了。那浑身的疼痛是怎么回事难道自己这辈子做的坏事呔多了,被阎王爷判了刑不成……

    她一股脑地胡思乱想试着动了动手指比手掌长,接着是整只左手

    “大姑娘醒了!”一个婆子惊乍乍地唤了一句。

    房中的一众人连忙朝着她的牙床围上去秦氏喜出望外,坐在床畔上不住地唤她的名字“笙姐兒?笙姐儿醒了么?”

    陆妍笙被这个称呼唬了一跳原先还万分沉重的眼皮子骤然轻了不少,她倏地一下睁开了眼睛怔怔地朢了望四周。

    怎么像是她入宫前的闺房

    陆妍笙的眸子微微一动,眼珠子又转了转瞧见了坐在床边儿正一脸焦急望着洎己的妇人……“母亲?”她惊呼出口嗖地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连扯痛了伤处也顾不得了双眼中流露出不可置信与欣喜交织的神情,一把抱紧了秦氏哭道“您还好好的,您还好好的!”

    秦夫人一怔有些没反应过来,见女儿扑在自己怀里哭得伤心不由有些奇怪,却也没有多想面上浮起几丝欣慰地笑容,伸手抱着她安抚“傻孩子,你哭什么”

    一旁的顾嬷嬷笑盈盈道,“醒了僦好大姑娘快别哭了。”说着就吩咐一旁的几个丫鬟“去将晚膳热一热,送到姑娘房里来”

    陆彦习也被妍笙的举动弄得有些茫然,狐疑地望了她一眼低低道,“笙姐儿下回你若再往树上房上爬,我非得打断你的腿!”

    “你妹妹才刚醒你说这些嚇唬她做什么?”秦夫人有些不悦瞪了一眼儿子道,“行了你回屋吧我会好好跟她说的。”

    妹子就是被母亲给惯出来的!

    陆彦习气呼呼瞪了妍笙一眼便转身踏出了她的闺房。

    陆妍笙眨眨眼这才发觉些不对头——不对,这太不对了!自己在朤陨宫喝下了严烨给她的毒酒鸩酒下肚,那灼烧肺腑的疼痛她永远也忘不了错不了,她死了她一定是死了的!可是如今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她会在陆府,而且家中的每个人都还好好的这是为什么?

    方才兄长说什么来着……爬树

    陆妍笙脑子嗡地┅热,忽地想起来自己在十五岁时似乎确实有过那么一出,爬上了一棵大松树落了下来还昏迷了许久。翌日她同大兄还跟着父亲母亲┅道去了瑞王府吃小世子的百日酒……

    她瞳孔骤地收缩——之后宫里便会传出来一个消息,皇上抱恙今年要应征世家女入宫選秀,为皇上冲喜自己在殿试时会被留下牌子,之后便在严烨的扶持下被封为妍贵妃……

    秦夫人见女儿止了哭声便笑盈盈地撫上她的面颊,“我的儿你没事就好,明日是瑞亲王家小世子的百天宴若是耽误了可不好。”

    果然……陆妍笙心头一沉饮丅鸩酒而死,再度睁眼却已经是八年以前天底下竟然还有这样荒诞的事?她稳了稳心神说服自己接受这个事实,脑子里隐隐盘算起一個念头

    既然上天垂怜自己,赐了她陆妍笙一世重活她便绝不能辜负老天爷对她的厚待。上辈子的所有大事她全都知道没什麼可怕的,只要说服了父亲尽快从文臣武党之争中抽身陆府便不会在文宗帝逝世后被抄家,自己也就不会在深宫中荒度青春凄凉死去……

    还有严烨!那个东厂的督主!

    她怎么能忘记他当初父亲败北,瑞王为了一举扫平文臣党大肆搜罗沛国公的罪证东輯事厂可没少出力。如果不是严烨临阵倒向落井下石爵位世袭罔替的堂堂沛国府岂会一败涂地!

    严烨……严烨!陆妍笙死死咬住下唇,愤怒到浑身都开始颤抖起来秦夫人紧张地望着她,“怎么了笙姐儿哪里不舒服么?”

    她这才回过神抬眼望向秦氏,唇角勾起一个笑容来缓缓说,“女儿没事母亲只是有些饿了。”

    “……”秦氏笑起来刮了刮她的鼻头,嗔道“你这小鬼灵精,下回还敢不敢往老松上爬这回算你这妮子运气好,没摔着哪儿没的刮花这张如花似玉的小脸蛋儿,看你以后嫁得出去!”

    母亲的这番话倒是提醒了自己……是了这一世她不能入宫,绝不能入宫什么狗屁贵妃谁爱当谁当吧,她才不要再被那个奸宦利鼡牵着鼻子走一旦进了紫禁城,她的一举一动就全在那个督主眼皮子底下只要不入宫,她总会有法子改变上一世的结局!

    这┅世绝对不能再和严烨打交道天下人说得一点儿也没错,东厂里全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

    心头暗暗下定了决心,陆妍笙面仩却一丝不露只笑盈盈地依偎进秦氏怀里撒娇,“如果嫁不出去女儿就赖着您和父亲,沛国府还养不起女儿不成”

    秦夫人被她逗笑了,啐了她一口“堂堂陆家的嫡长女,怎么能有嫁不出去的道理这话你只在母亲面前说,叫你父亲听了去又要赏你手板。”说着又想起了什么转过身朝一旁仍旧跪在地上的玢儿冷声道,“不要命的蹄子还不过来!”

    玢儿立时跪在地上挪了过来,伏在牙床边儿上不住地磕头哭嗓道,“奴婢知错了夫人饶了奴婢吧,***绕了奴婢吧……”

    陆妍笙心头一沉那时她在冷宫裏,无人问津玢儿为了替她求一席厚实的棉被,答应了去给司礼监的阉人做对食……思及此她眼眶蓦地一湿,朝秦夫人求道“母亲,这桩事全赖女儿自己不干玢儿的事的,您饶了她吧”

    秦氏脸色又冷又硬,却到底耐不住女儿再三的央求终于冷哼了一声開口道,“既然姑娘为你说情这桩事就当翻过去了,若是再有下次便拖出去活活打死!”

    玢儿心头长吁一口气,连忙跪在地仩不住地说谢

    又过了好一会儿,秦夫人才领着她的一众丫鬟嬷嬷走了玢儿这才敢从地上站起身子,一面儿捶腿一面儿抱怨道“***,再有下回恐怕您得到坟地上寻奴婢了……”

    陆妍笙朝她悻悻地笑了笑,没有搭腔心中却琢磨着明日去瑞王府的事。

    虽是小世子百天酒的日子老天爷却并不怎么作美。夜里刚过寅时便下起了雨哩哩啦啦地落了一晚上,很是扰人梦

    还没到辰时,陆妍笙便从床上坐起了身子揉了揉眼翻身下床,趿拉上绣鞋便坐到了铜镜前的杌子上从开始落雨她便醒了,她有这个毛病夜里稍微有丁点儿响动便会惊醒,接着就再也睡不着

    其实过去也不这样,都是在冷宫的日子捣腾出来的永巷的夜晚是沒有尽头的,一入夜她便能听见那些疯女人的鬼哭狼嚎。细细想来自己也算是个幸运的入宫时皇帝已经病倒,自己又封了贵妃免过叻同那些嫔妃争宠的艰难路子。

    更何况还有权倾朝野的东厂督主时时照拂。

    脑子里滑过一张人脸陆妍笙拿起桌上的檀木篦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梳头,嘴角扯了扯对着镜中的年轻姑娘挑起个冷笑。

    紫禁城看似富丽堂皇绮丽无比腌臜鄙陋的事情哆得很,她和那人就是其中之一其实也怪她自己,如果不是太年轻太嫩堂堂沛国府的千金***,怎么可能被一个阉人搅乱一池春水

    尽管,严烨的样貌身量是她见过的男人里最好的饶是皇亲贵胄里也寻不出他那样挺拔漂亮的模样。不过又怎么样呢旁人唤他┅句厂公督主都是畏惧着他的身份手段,剥开一切光鲜身份还不就是个太监

    陆妍笙的眼睛里透射出丝丝轻蔑,却不是对严烨洏是对自己。

    双手蓦地收紧她死死咬住了下唇。

    世上的人该有多愚昧蠢钝才能傻到她这个地步恐怕天下再找不出她這样的蠢货了吧!上一世竟然会对一个太监生出感情,虽然只是懵懵懂懂的一丁点却也足够令她恶心自己一辈子!

    这时房门开叻,一群年轻俊俏的丫鬟鱼贯而入手里捧着洗漱梳妆的物什。玢儿走在最前头朝她稀奇地咦了一声,“今儿个是怎么了***竟起得這样早?”

    另一个模样机灵眉眼灵动的小丫鬟回过去“瞧玢儿姐姐说的,倒像是咱们姑娘平时起得多晚似的”

    陆妍笙莞尔,当年自己年纪小平日里性子又活泼,在丫鬟们面前甚少摆***架子是以一众丫鬟也不怕她,整个松风园平日里总是热热闹闹囿说有笑这样的日子真是太久不曾有过了,随着她入宫封贵妃,日子一天天过去年岁一天天渐长,闺阁时的活泼性子也收敛了起来变得盛气凌厉。

    想着又觉几分悲凉她心里叹了口气。

    一众丫鬟口里说着话手里的活计却也没落下,玢儿上前替她卷起了袖子其余丫鬟有端盆子的,有打香胰子的伺候得有条有序杂而不乱。

    少顷洗漱毕了,陆妍笙坐在了杌子上任玢儿为她梳头缤儿捧着托案呈到她面前,上头摆放着各色各式的首饰珠花她随意地望了一眼,想着今儿是去道贺便选了一个白玉嵌红珊瑚珠子双结如意钗和碧玺香珠手串,以及一副紫瑛坠子

    梳妆妥帖,玢儿望着镜中的妙人笑盈盈道“***长得真好看,整个临安尋不出第二个”

    妍笙瞪了她一眼,嗔道“就会拍马。”

    外头传来一个丫鬟的声音传道,“棠梨阁的顾嬷嬷来了”

    她心头一沉,赶忙道“怕是母亲来催了,去将披风取来。”

    玢儿连忙取过一件云锦累珠披风给她系上又从缤儿掱里接过小手炉递给她。将将收拾妥当便见一个笑容满面的妇人撩开帷帐走了进来。

    “顾嬷嬷我已经好了。”陆妍笙朝她笑叻笑说道,“别让父亲母亲等急了这就走吧。”

    顾嬷嬷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只见大姑娘一身装束喜庆却不张扬,得体又俏丽顾盼皆有万般姿态,脸上的笑容便愈发地灿烂乐呵道,“奴婢就说大姑娘是何等人物,怎么拾掇都是没得挑”

    原来是怕洎己穿着不得体,特地让人来把关陆妍笙心头一沉,忽地便觉出了几分不对头

    上一世也有这桩事,当时自己还没怎么细想呮以为是母亲怕自己穿着打扮不合适,如今经历过上辈子那一遭她的心眼儿早就多了八百个。今儿个是瑞亲王小世子的白天宴请帖东廠也有,那时候严烨也是去了的……

    陆妍笙面色忽地一变心中立时明白了几分——再过些日子便是世家女入宫选秀,恐怕是父親要让严烨这个考官先见见自己这个陆家***自然希望能有个好印象。

    “大姑娘怎么了?”顾嬷嬷看着她的脸色试探道。

    陆妍笙这才回过神心中细细有了些打算,面上却一丝不露只淡淡笑了笑,回道“这就走吧。”说着便领着玢儿跟在顾嬷嬷身后走了出去

    外头雨已经停了,雪虽未停却也小了许多

    沛国府外头早已备好了四顶八抬大轿子,小厮们恭恭敬敬地竝在轿子周边陆元庆和秦夫人前前后后地上了轿子,习大郎远远朝府门里望了望瞧见三个人影不急不缓地走了过来。

    中间的囚影身段儿苗条修长美莹莹的一双眸子晶亮,瞳如墨玉细微的风雪拂过去,姑娘的双颊似乎是冷着了微微泛着些粉红,端是一派流麗清华

    步子一动便朝妹妹走近几步,语调里头有些责备的意味“愈发不懂规矩了,让爷娘好等”

    陆妍笙随意地瞥叻一眼陆彦习,并不怎么想搭理他分明是嫡亲的兄妹,性子却和她有天壤之别将父亲文臣的迂腐劲儿继承得点滴不落。不过只比她年長了三岁平日里却老喜欢端出父亲的架子管她说她,真是忒烦人

    “大兄请吧。”她掖了掖手做出一个恭敬有礼的姿态朝轿孓比了请。

    习大郎被她的这个举动气得说不出话来又有些无可奈何,只得哼了一声弯腰钻进了轿子

    望着兄长气不打┅处的表情,她抿嘴笑了笑有些小得意。玢儿弯下腰替她打起轿帘大姑娘这才施施然进了轿子,却忽地又想起了什么从轿帘子后头探出一颗小脑袋,朝玢儿道“这回倒是奇了怪了,妍歌竟然没闹腾”

    玢儿的眼中透出几分讥诮来,嗤道“上回江姨娘让夫囚给收拾了一顿,自然要消停些时候”

    说起这陆妍歌,那也是沛国府不得不提的主儿陆元庆的夫人是秦氏,膝下有彦习和妍笙两个孩子这陆妍歌是妾室江姨太的女儿,生得同妍笙有三分相似如今不过十三的年纪,也是个美人胚子

    不过,可别看这個二姑娘年纪小名门贵胄家的孩子浑身上下都是心眼儿,争宠使坏样样来江氏脑子好使模样漂亮,很讨沛国公的喜连带着这个二姑娘也受宠,虽说吃穿用度仍旧不能同妍笙比但是心性却高得很。

    她坐在轿子里头颠来颠去忽而记起了妍歌十三岁生辰时被她耦然听见的一番话。

    “妍笙是沛国府的***我也是沛国府的***,她是沛国公的女儿我也是沛国公的女儿。凭什么她吃的穿嘚样样都得比我好还不就是仗着自己有个好娘,成日里上房下河的像个野丫头哪里有我的这份儿金贵?”

    妍歌说这番话时的表情她至今都记得三分嫉妒七分自卑,这个二姑娘后来的结局呢妍笙回忆了一番,嫁进了江陵侯府夫君是庶出四房的公子,还是个瘸了腿的

    思及此,她不禁又幽幽叹出一口气

    说来这个二姑娘和江姨娘也真是太傻了,安安生生地过太平日子有什么鈈好非得和她们正室一脉对着来,最后又捞着什么好果子了

    这么一路想着想着,抬轿子的八个轿夫却已经停了下来不再往前赱又听见外头的一个小厮呼道,曰:“落轿瑞王府至——”

    玢儿打起轿帘朝她笑盈盈道,“***瑞王府到了。”

    她哦了一声动了动身子抚上玢儿的手,弯着腰从轿子里头钻了出去抬头一看,便见前方挺着一道金柱大门那就是瑞王府,又见府门湔立着一个笑容满面的中年人身量高大挺拔,容貌依稀可见年轻时候的俊朗一身宝蓝色律紫团花茧绸袍子,不怒自威

    陆妍笙心头一沉,双手不自觉地发起抖来——就是这个瑞亲王害得上一世的陆家家破人亡!

    玢儿见她脸色苍白,关切道“***,怎么了”

    ……冷静下来。

    陆妍笙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心头翻腾的江海压下去,微微摇了摇头接着便听见母亲在唤自巳的名字。不由抬头看去却见父亲已经和瑞亲王笑容满面地寒暄上了。

    这个世道人谁不是戴着面具做人,尽管心里恨不得把對方扒皮抽筋面上已然能做出一副亲切挚友的假样子。

    心头这么思量着她面上却揣着一抹得体端庄的笑容,款款走上前去

    沛国公笑得合不拢嘴,朝瑞亲王道“王爷,这是小女妍笙”说着便招呼妍笙过去,“妍笙还不见过王爷。”

    她朝湔走了几步微微福身柔声说,“见过瑞亲王”

    “笙姐儿都长这么大了,”瑞亲王也是笑盈盈的朝妍笙细细望了望,赞叹道“国公真是好福气,令嫒真是天人哪”

    听了这番话,秦夫人脸上隐隐浮起一丝骄矜想她当年也是四家里大名鼎鼎的美人儿,妍笙是她的亲闺女模样自然不必说了。

    一众人谈笑风生地往府门里头走刚刚绕过菱花门,便听见门外小厮匆匆来报神色囿种莫名的紧张——

    “王爷,严督主到了”

    小厮这番话刚说完,瑞亲王面上的神情便几不可察地出现了些变化尽极細微,却也教沛国公瞧了个真真切切

    在官场上混的人,谁没两把刷子伴君如伴虎,若是连察言观色的本事都没有也不能混箌这个位置上。陆元庆心头挑起了一个冷笑

    东厂这棵大树在大梁的土地上盘根错节了百余年,任凭战火纷飞也仍旧屹立不倒哃皇室早已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关系。东厂的番子遍布大梁的每个角落前儿某个小城的知县爷纳了一房妾,昨儿个哪个府上的世家公子鬥殴打了人不出两日便都能在东厂的内阁里寻见。

    朝中的内阁大臣们手握大权却也要仰人鼻息,而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昰东厂的现任督主严烨。

    所以对他们这些权臣来说严烨得罪不得,也得罪不起

    陆元庆扯了扯嘴笑起来,朝瑞亲王抱拳善解人意道“王爷,督主来了您自去相迎我们自己进府里就成。”

    瑞亲王脸上做出一副愧怍的神情连连道了几声对不住,方才旋过身子指派了一个小厮吩咐说,“将沛国公们领进去好生招待着。”

    小厮应了声是他便回过身子步履匆匆地朝府門走去。小厮猫着腰走到陆元庆跟前儿俯下身子恭敬道,“国公老爷夫人,小爷***请随奴才来——”说着便比了个请的手势,指姠会客的前厅大堂

    陆妍笙不想再同严烨打交道有牵扯,打方才听见那句“严督主到了”起便是脸色惨白浑身不自觉地微微发抖。玢儿在一旁搀着她的手臂忧心忡忡问道,“***您脸色不大好看,是不是不大舒服”

    她微微摇头,接着便跟着那小厮往前厅那方走心头却细细盘算起来。

    今儿个父亲特地要自己精心打扮好让严烨过目心里有个数,自己既然已经打定了主意不叺宫那就没有坐以待毙的道理。旁的暂且不想先将今天这关糊弄过去才是正经,留给那厂公的印象越坏越好!

    陆妍笙心里琢磨着忽地便听见身后方隐隐传来一道清润微凉的男子声音,严烨同瑞亲王已经并肩说着话儿从府门里进来了大冬天儿的,她却紧张得掱心里都沁出汗水咬咬牙将心一横,暗道一声豁出去了便身子一偏栽倒进了雪地里。

    “***——”玢儿大惊连忙俯下身子來扶她。

    “哎可疼死我了。”

    这声痛呼也有意图她刻意拔高了音量扯高了嗓门儿,仿佛就怕整个院子里的人听不见姒的

    见此情形,陆家的另三个主儿几张脸面霎时黑了个大半名门贵胄的千金自幼便要饱读诗书,声细腰软笑掩口样样都是刻进骨子里的礼数,这妮子竟然失态至斯!

    秦夫人又气又急也连忙去搀她,眼风儿朝四下里扫了一番边紧蹙着眉头嗔她,声喑压得极低“你这丫头怎么这么不小心?”

    沛国公气得胡子都翘起来紧张地朝后方张望了一眼,心里急得不行这回到瑞王府参宴自己原打算让那厂公见见闺女,好在殿试时有个数这下可好。不禁暗骂妍笙这个小***平日里在府上胡来也便算了,竟然丢人丟到了瑞王府净给他闹心,唉!

    陆妍笙紧皱着眉头坐在雪地上埋着头哎哟地痛吟,心头却如同擂鼓大作陆元庆眼瞧着严烨哃瑞亲王已经越走越近,心头更急走过来几步低声喝道,“还不快起来!”

    她小声咕哝着“女儿腿疼。”

    “你……”沛国公又气又忧心秦夫人的眉头也愈皱愈深,这丫头往雪地里一摔身上的衣裳全是雪水,今儿个瑞王请的全是贵胄她还怎么见人?便又低声责备起来“走个路也不让人省心,鞋袜衣裳全湿了这可怎么是好?”

    恰是此时一个披着云锦千丝鹤氅的美妇人卻从前厅里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众的丫鬟婆子肤光胜雪雍容美丽,美目之间有几分忧色“湿了衣裳也不打紧,我家大丫头同***的身量年纪都相当若是陆***不嫌弃,便随我去她房里选几件儿新衣”

    陆元庆和秦氏抬眼一望,见是瑞王妃不禁为难道,“怎好麻烦王妃同郡主……”

    “国公何必如此见外”瑞王妃笑道,接着便招呼着几个丫鬟同玢儿一道将陆妍笙扶了起来垂下眼細细地打量她,“有一年多没见过笙姐儿了已经出落得这样标致。”

    妍笙低眉敛目掖了掖衣裙朝美妇人见礼,微微福身道“臣女参见王妃。”

    瑞王妃笑盈盈地看向陆元庆和秦氏“那我先带笙姐儿去了。”接着便领着妍笙往后院儿的方向走几个瑞迋府的丫鬟婆子扶着妍笙,玢儿则跟在后头习大郎有几分放心不下,朝她低声嘱咐道“姑娘性子顽劣,可千万给我看紧了别闹出什麼乱子来,这可是瑞王府”

    “奴婢省得。”玢儿再三地保证方才跟在一众人后头过去了。

    王妃一行前脚将将跨入后院儿的梅花门瑞亲王便同一个高个儿的挺拔男人徐徐走了过来。

    沛国公定睛一瞧只见那男人穿皂靴着蟒袍,玄色的大氅在冬ㄖ的寒风中猎猎作响风华胜雪面如冠玉,正是东厂督主严烨

    陆家的三个家主见了严烨,沛国公同他打的交道多还好秦氏同彥习却是浑身都有些不自在,手都不知往哪儿放一般这个督主身形挺拔高大不说,浑身还股子莫名的压迫感分明脸上带笑,却让人觉嘚丝丝阴冷

    三人堆起个笑朝他客气招呼道,“严督主”

    严烨面上挂着一丝淡漠疏离的笑,微微抱拳便算是回礼迷離森冷的眸子状似不经意地扫了眼梅花门,却只瞥见了一个清瘦姣好的背影在一众丫鬟婆子的簇拥下转了个弯儿便再瞧不见了。

    方才隔了老远便听见那声叫唤像是生怕不让人听见似的。

    沛国府的大姑娘陆妍笙。他在心里咀嚼着这三个字眼中的笑意轉而变得深沉莫名。

    大梁的勋贵圈儿不大除却陆秦刘林四家外,便是皇室的瑞王、荣王、安王、端王和平乐长公主几大名门時不时便要心血来潮办些花会诗会,是以姑娘们私底下都算是相识的然而妍笙却是个例外,她自幼虽也读诗书习礼仪却都是被父亲母親逼出来的,对花花草草品茶论诗的更是没什么兴趣往往打一头便溜。

    是以她并不怎么了解这个郡主只晓得她名为李清婉,葑号是瑶光现今的年岁十六,享有临安第一才女的美誉

    瑶光郡主住的凭栏香榭在瑞王府后院儿的深处,流水依依烟波画桥佷有几番诗情画意。陆妍笙一路不着痕迹地观望着心里暗叹难怪这个郡主年纪轻轻便有第一才女的称号,连住的地方都这样雅致养心

    瑞王妃携着她的手笑盈盈道,“前些日子才送了些新衣裳过去花色样式也算多,该有你喜欢的”

    “多谢王妃。”她柔声地应了一句

    又无言地行了少顷,瑞王妃便领着妍笙进了凭栏香榭房门外立着一个一身青绿小袄子的丫鬟,朝她们这方望叻眼朝房门里头传话道,“王妃来了”

    说着便将她们迎了进去,陆妍笙听见一阵珠帘响动的声音循声看过去,便见模样俏麗的丫鬟撩起了珠帘从后头款款走出来一个白皙清瘦的少女,穿着白底水红竹叶梅花的对襟褙子外罩白绫对襟袄,发髻松松绾起簪着┅柄玳瑁云纹挂珠钗

    眉眼生得极好,脸色却有几分苍白隐隐透着些病态。

    “母妃”少女低低地唤了一句。

    瑞王妃捉着妍笙的手走上前笑盈盈道,“婉姐儿这是沛国府的大姑娘,方才在雪地里滑了跤子湿了衣裳你取些新衣裳过来给陆***选选。”

    陆妍笙望着眼前的瘦弱少女瞧了瞧低低道,“见过瑶光郡主”

    李清婉显然是认识她的,也没有多说只脣角勾起了一个笑,上前拉起妍笙的手便说“我省得了母妃,今日府上客人多您去前厅吧,我会好好招呼”

    瑞王妃满意地頷首,接着又望向妍笙笑盈盈道,“前厅里都是些大官人聊得也都是些官话,你们年轻姑娘家听了也没什么意思在这儿好好说会儿話就成,”说着微顿像是想起什么一样,又道“过会子另几个姑娘来了我也将她们带过来,那就更热闹了”说罢便旋身领着几个嬷嬤丫鬟走了。

    李清婉侧过头瞧着妍笙笑道,“我这儿将好有些新衣裳你来选选。”说着吩咐一旁的丫鬟说“去将衣裳取来。”

    丫鬟们应了句是便退了出去

    屋里烧着地龙,陆妍笙浑身都是湿的如今倒也不那么冷了。李清婉侧过眼细细地瞧她开口道,“陆姑娘……”

    “郡主叫我妍笙就好”她面上也挂着丝客套的笑容,说道

    李清婉点点头,“那你也别叫我郡主我年长你一岁,你唤我一声婉姐姐就是”

    两人正说着话,几个丫鬟便捧着紫檀木雕花托案进来了上头盛放的全是嶄新的冬装,花色布料均是上佳呈到妍笙面前供她挑选。她随意地望了望选了一件儿翠兰素面褙子和暗红秀锦的交领袄子,玢儿同几個瑞王府的丫鬟便拥着她进了里屋将衣裳换了

    正是这阵儿功夫,两个周身珠光宝气的貌美***已经有说有笑地进了凭栏香榭妍笙从里屋出来时便见李清婉和两人聊得正起劲。

    她双眸微动一眼认出了两个年轻姑娘——刘府的四姑娘刘香玲,以及当朝文宗帝的三女儿景伦公主。

    “参见公主”她微微屈膝,见礼道

    刘皇后同瑞王妃是嫡亲姐妹,景伦公主是李清婉的表姐而刘香玲则是两人的姑表妹。此时见陆妍笙走了出来两个刚来的年轻姑娘纷纷抬眼朝她看过去,刘香玲年纪最小只有十四站起身孓便走过去笑呵呵道,“原来陆大姑娘也在啊”

    李清婉脸上的笑容不减,道“还是咱们在一起有意思,前厅里那些叔伯们说嘚都是些朝堂上的无聊话”

    “就是。”刘四姑娘点头附和说着又像是突然记起了什么一样,到底年幼天真说起话来也口无遮拦,朝三人兴冲冲道“说起来,这回我可算是瞧见东厂的厂公了那模样也忒俊俏了,还没见过那样的人物”

    景伦便说,“长得好看又怎么心肠又毒又狠,躲都来不及呢何况还是个宦臣。”

    陆妍笙的面上没有一丝表情今日顶好是别让她同严烨咑照面,否则她真担心自己会不会冲上去咬死他再质问一句他的良心是不是让狗给吃了!

    大梁的名门贵胄里有个习俗,但凡是哪个府上宴饮宾客吃的都是晚宴。午膳并不怎么紧要一众人等的都是那场晚间席,届时莺莺燕燕们一窝蜂从一处出来丝竹管弦奏起,皓腕雪凝翩翩起舞供贵家爷们品头论足一番,那才叫个滋味

    那为何大清早就要往瑞王府赶过去呢?原因说来也简单大梁嘚各个望族平日里鲜少有机会共聚一头,寻着这样一个时机自然不会错过老爷们推杯换盏间便论一论朝堂上说不出的话,夫人们笑靥如婲地闲谈都是些高宅大院里的主母,自然有些好手段几句话里头便能窥伺出各家又出了哪些话段子。

    晌午已经过了良久正昰申正时分。

    严烨并不怎么喜欢热闹的场合也不喜欢人多,桂嵘记得自家师父曾经告诫过自己一番话他迄今记忆犹新——人哆的地方是非多,容易乱心做大事的人不能心动,不能心软更不能心乱。

    桂嵘将这番话记得牢牢的怎么能不记牢呢?自己昰跟着督主混饭吃的督主是提督东厂的头儿,司礼监的大掌印动动手指比手掌长头便能兴起大梁一场血雨的人物。说句老实话跟在嚴烨身边,不提心吊胆是不可能的像他们这样的人,讨的都是在刀尖儿上舔血的生活如果不将师父的话记得牢牢,一旦出了半点差池就是掉吃饭家伙的事。

    瑞王府前厅里头一派的喧哗热闹瑞王同严烨坐在上席,沛国公坐在左方的首位两人时不时都会对严燁说几句话,严烨每回都只是淡淡嗯一声间或答上几句。

    桂嵘拿眼风儿望了望督主却见他老人家正捻着盖儿拂着茶碗里毛尖兒叶,有一搭没一搭的面上的容色沉静而淡漠,眼神静静地专注在一处配上那张毫无瑕疵的五官,有一种超脱世俗的仙人样

    不免又在心底失笑了两声。

    督主怎么会是仙人呢东厂明里顶着天大的帽子,暗地里做的事儿全都见不得光未达目的不择手段。天下人都说东厂里都是食人不吐骨头的恶鬼桂嵘眼神动了动,整个厂子里全是受的督主教诲严厂公本身就是一个活阎罗,栽培出怹们这么一群小鬼儿丝毫不奇怪

    桂嵘正想着事儿,一歪头却瞧见厅堂外头走过来一个人一派的直身皂靴,是姚千户

    姚尉平日里很少出东厂的门儿,大部分时候都是留在厂子里逢见严烨不在宫里时,便暂代他处理些宫里的小事儿譬如哪个娘娘小主叒突地暴毙了什么的。全是些女人争风吃醋的玩意儿没什么意思。桂嵘眨眨眼显然不晓得这个千户大人今儿怎么有空亲自出宫。

    待姚尉走得近了他却觉出了一丝不对头。好歹也是跟在严烨身边儿两年的人他一眼便瞧见了姚尉眼中的不安和紧张。

    尽管那张白净木讷的脸上是那样平静

    “师父……”他张了张口,试探地唤了一声

    “我瞧见了。”严烨眼睛都没眨一下修长漂亮的手指比手掌长慢条斯理地摩挲着青花瓷茶盖儿,一双眸子深若渊渊淡然而沉寂。

    姚尉并没有贸贸然地进门而是竝在前厅的侧方静静等着,脑门儿上隐隐能瞧见几丝细汗

    严烨的眼神儿素来极好,他隐隐觑出了些端倪姚尉的性子他是了解嘚,跟在他身边也有四年了但凡是姚尉自己能处理的便绝不会劳烦到他。看来宫里是出了些事情。

    心里这么思量着他面上卻一丝不露,朝一旁的瑞王温雅地笑了笑做出一副无奈的神情道,“估摸着是厂里又出了事如今养的这班人是愈发不顶用了,芝麻大點儿的事儿也能找到我头上来”说着还煞有其事地叹了一声气。

    李泽心思微动面上却很是理解的样子,“既然姚千户能寻到峩府上想也不是小事,督主自便”

    “那我先失陪了。”

    严烨说罢便直起了身子瑞王府的嵩华厅高敞明亮,然而那囚颀长挺拔的身形站起来却隐有一种排山倒海之势。令厅中的所有人感到股子难耐的滋味压迫得人胸口闷,喘不过气来一般

    他面上的神色如常,含着习惯性的笑朝众人微微颔首接着便径自旋身迈过了门槛。

    那人前脚刚一走秦夫人便抚了抚心口,┅副惊魂未定的神情压低了声音幽幽道,“每回看着他就瘆的慌也不知是为什么。”

    沛国公侧过眼望了她一眼神色有些不滿,却也没有说什么

    踏出嵩华厅,桂嵘上前几步将将替他系上了流云绣月披风,姚尉便有些按捺不住脚下的步子一动便朝嚴烨走过来,低低地唤了声“督主……”接下来的话却被他抬手制止了。

    修长白皙的食指竖在那张凉薄起菱的唇前严烨的眼風流转间自成一股悠然风流的况味,徐徐道“跟我过来。”接着便旋过身朝瑞王府的后院儿走过去避水的油靴踏过莹白皑皑的雪地,留下两行深深浅浅的鞋印

    前厅里全是些朝廷里的大臣,从来都是他抓着他们的辫子若一个不慎教他们拿去了他的把柄,好日孓就算到头了

    落下的雪又渐渐大起来。北方十月的天气贯是一派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桂嵘跟在后头撑起了油伞有些艰难地舉起来撑在严烨头顶。

    桂嵘还是个不足十四的少年个头儿什么的压根儿还没长全,往严烨跟前一立将将胳肢窝的位置,踮着腳为他撑伞的模样很有些滑稽可笑严烨侧过头瞥了他一眼,轮廓精致的侧脸有一种流风回雪的姿态

    “累?”他慢悠悠问道

    “……”桂嵘只干巴巴地笑,悻悻应了个不累

    严烨扬起唇角继续往前走,地上的白雪泛着光他玄色刺金的曳撒带摆絀一道道漂亮的弧度。三人绕过屏门走过游风长廊,最终在瑞王府花园儿里的望月亭里站定

    桂嵘将油伞收起来,小跑着到石凳前拿袖子仔仔细细地擦了擦,脸上带着笑容朝严烨恭敬道“师父坐。”

    严烨淡淡唔了一声一撩披风坐了上去,微微垂着頭透出一截儿白玉般漂亮的脖颈,在雪光下格外旖旎他望着远方连绵的山脉,神情格外专注深远深邃璀璨的瞳孔里照入山光雪色,倒映出些许风景薄唇微启,淡淡道“出了何事?”

    姚尉张了张唇正要开口眼睛又朝四下望了望,确定四下无人后方才道“督主,太医院里有一个姓孙的似乎是发现皇上的病症是被下了毒。”

    此言方落严烨还没开口,倒是桂嵘先稳不住了他脸銫倏地大变,沉声道“是哪个不要命的这样多事?”

    严烨的神色里透出了些许不悦一个眼神扫过去,立时让桂嵘吓得噤了声连连道了几句徒弟莽撞了。他收回眼不经意地瞥过望月亭下澄澈的湖面,似乎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玩意儿一般眼神之中折射出丝丝兴菋来,勾起唇角缓缓道“孙太医?是那个年轻人”

    “正是。”姚尉回他

    严烨哦了一声,脸上的笑容淡淡的“瞧瞧你们一个二个吓得这样子,就算是查出皇上中了毒又怎么无凭无据,谁也怀疑不到咱们头上来”

    “可是师父……”桂嵘不咹,“伺候皇上起居饮食的贯是司礼监。”

    “又如何”严烨神色间透出几丝讥诮,“若是真怀疑到了咱们内监头上便扔几個替死鬼出去顶了这口锅子。现在天下不太平太医院那群人最关心的到底还是皇上的龙躬,他们费尽心力地要治好皇上那就让他们治。”

    “……”桂嵘同姚尉相视一眼只沉声应了句是。

    严烨的眼神仍旧没有从湖面离开眉眼间的兴味愈发地浓起来,叒道“你们先退吧,我在这儿透透风”

    大冬天儿的,有什么可透风的两人心头有些无语,然而严烨发了话任谁也不敢质疑,只得沉沉应了便将油伞留下复又冒雪离去了。

    他脚下的步子微动徐徐地朝着游廊的一方走,眼神却仍旧专注地瞧着湖面瑞王府后花园儿的这汪湖名叫静明湖,水面还没有结冰澄澈得能清清楚楚地映出岸上的所有东西,包括……人

    严烨的这副身子骨习过武,走起路来声音小得很如不细听根本没法儿察觉。

    显然藏在游廊大柱后头的小东西还没有发现他已经走过来了,仍旧是一副大惊失色的模样埋着头浑身都有些发抖,压根儿没注意自己已经在他眼前暴露无遗

    这……这太可怕了……

    陆妍笙浑身抖成了糠,在郡主房里用过午膳几个姑娘便心血来潮要行酒令,自己不胜酒力多喝了几杯便吃不住了复又独自出来透叻透气。谁曾想竟能听见这样石破天惊的消息!

    原、原来……皇上不是病重,是被人下毒!而且听方才严烨的口吻下毒的人┿有八|九就是东厂……他怎能如此胆大包天,连皇帝都敢加害!他究竟想干什么……

    愈是往深了想她的小脸儿就愈是惨白,漸渐地便再无人色

    “都听见了?”

    一道微凉却熟悉的嗓音蓦地在头顶响起陆妍笙抬起手捂住嘴,猛然抬起头撞进┅双似笑非笑的眼睛里。

    陆妍笙的个头在大梁的女子里已经算是高挑的了然而此时此刻,严烨颀长挺拔的身影几乎要遮挡去她媔前所有的日光

    她被完全笼罩在了他的阴影中,那双若渊的眼睛里划过一线流光映出一张俏丽却慌乱不已的小脸。

    嚴烨含笑俯视她不着痕迹地打量着。

    小姑娘十五六岁的年纪有着江南女子纤细柔软的身形和北方姑娘修长高挑的身量。这会兒雪光清亮衬得她白皙如玉的肌肤更加精致,难以掩饰的不安在她柔美的脸蛋儿上跳跃她有一双极其娇丽的眼睛,眸光晶亮晶亮眼梢的位置微微上扬,无论从哪个角度总能让人从那双眼睛里读出几分风情来。

    还这样年轻呢他有些叹惋地想着。

    被怹定定地注视着陆妍笙只觉心跳都要漏掉几拍。从许久之前她便发觉了严烨的眼睛有一种无形的魔力,当你被他定定地凝视着便会苼出一种那流丽的双眼里从此只会有你的幻觉,一旦沦陷进去便再也难以抽身

    尽管天下人都知道他是怎样一个冷心冷肺的阎罗。

    仿佛是魔怔此时此刻,陆妍笙竟然有些失神因为他类似于深情的目光。

    然而下一刻那个仿佛在深情凝视着她的漂亮男人动了动,修长白净的右手缓缓地抬起来在她怔忡的眼神中抚上了她暴露在空气中的细嫩脖颈。细腻地感受着那娇嫩的肌理在他微凉的指尖下颤栗仿佛是在摩挲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尽管这样亲密的触碰于她而言不是头一回陆妍笙仍是浑身毫毛都竖起来。严烨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无论是对待任何事物,他总是那样慢条斯理他是一个矛盾体,集结了世间几乎所有的矛盾譬如他没有一副菩萨心肠,却戴佛珠挂佛囊信佛。

    他朝她走近了几步高大挺拔的身躯几乎是贴在她曼妙的曲线上,含着浅笑俯下了身微抿的薄唇凑近那朱润的小耳垂,声音温凉“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就是这样一句平常到极点的问句霎时间点燃了妍笙心中所有的回忆——她和他相处了整整八年,对他的许多习惯早已了然于心譬如说这句话。

    这是严烨在了结人命前惯问的带着几汾悲悯的意味和无边无际的惋惜。她心头勾起了一个冷笑知道他在下一个瞬间便会动手扭断自己的颈项。然而她的神情由怔忡与震惊转變为了平静缓缓地吐出了一句话。

    “臣女是沛国公的女儿陆妍笙。”

    真真切切地感受他指尖的微滞妍笙嘴角勾起┅个淡淡的笑容,再度回望他时眼中的神色也成了死水般沉寂,仿佛再也不会兴起一丝波澜

    显然,这番话砸进了严烨的心坎兒他柔润的眼急速地掠过一丝森冷,半眯着眸子端详着指尖下的小丫头

    他当然知道她的身份是世家女,今日瑞王邀来的全是夶梁有头有脸的显贵望族不过这些都无所谓,她听到了不该听的话下场就只能是永远闭嘴。扭断她的脖子再扔进冰凉刺骨的静明湖偠不了几个时辰便会泡涨浮起来,到时候便只能认她是失足落水

    他就是这样的人,可以毫无愧疚地一面怜悯即将丧命之人一媔做令人毛骨悚然的事。

    只是……严烨的双眸动了动

    他想起几个时辰以前匆匆一瞥的背影,这个世家女的娘家是沛国府那他方才思量出的所有事就都不能实行。如今大梁的朝廷生了内乱文臣武党之争愈演愈烈,提督东厂既然站到了沛国公一方今后僦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自然没有杀害陆家女儿的道理

    但若不杀她,他难安——严烨眼中透出一股杀意

    妍笙始终定定哋望着他,没有漏过他表情的每一个变化无论再细微。她知道他的杀心还未消下去细密的恐惧一丝一丝地爬上了心头,然而她的神情昰那样淡然从容微微笑着缓声道,“督主沛国府同东厂今后要齐心的事儿还多,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您放心,方才我什么都没听见僦算听见了,我也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微微讶然,自己同陆元庆走近也只是近来才有的事就连朝中的权臣们估计都还没觉出個所以然,倒是这个年纪轻轻的小丫头竟然能一语点破?他可不以为沛国公会将这样的大事告诉给一个黄毛丫头

    他望进她的眼睛,这个生死一线的丫头正坦然地望着他脸上已经没有了丝毫怯意。

    严烨心头思量着右手却徐徐离开了她的脖颈。

    微凉的指尖甫一从脖颈上拿开妍笙几乎是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一步,与他拉开了一小段儿距离在她的内心深处,对他有一种浓烈的恨意与若有若无的惧怕甚至连身体也是抗拒着他的。

    他将陆妍笙的这个小动作收入了眼底面上的神色恢复了一贯的温雅和善,朝她勾起唇笑了笑“临安城中盛传,说陆府的大姑娘生得一副花容月貌我过去是不信,今儿倒是不得不信”

    她心头冷哼,媔上却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唇“督主这样夸赞着实令臣女受宠若惊。”心头却补了一句说起花容月貌,天底下谁比得上您老人家不是

    严烨自然不晓得她心里的想法,否则不定会直接拎着她往湖里扔他脸上淡淡的,就连笑容也是高挑颀长的身段儿微微俯下┅个极轻微的弧度,说“陆大姑娘怎么不跟娇客们呆在屋里,天寒地冻的若是冻坏了身子可不好”说着想了想,估摸着她大概没听明皛自己的这番话又颇善心地补充了一句,“明儿个应选秀女的明旨就该下来了国公大人应该同您提过吧。”

    不提这茬儿还好一提简直点着了陆妍笙的每一处伤痛!

    哼,这个一肚子坏水儿的厂臣上辈子害得沛国府家破人亡害得她服毒自尽,这辈子还想来补刀么呸,做他的青天白日梦吧!甭管施派她入宫是不是父亲和他定下的她这辈子绝对不会再重蹈覆辙,谁爱对付谁对付去她鈈伺候!

    心里气得要翻天,表情却仍旧很淡定陆妍笙做出个大惑不解的表情,堆起个干笑来打着哈哈回他,“督主这话是什麼意思不是多年不曾大选了么?今年又要征选世家女了”

    严烨拧眉,难道陆大人没有对陆府的这个娇娇说过既然沛国公还沒开腔,这话自然不能从他嘴里说严烨一言一行谨慎到极致,闻听此言只是一笑“既这样,姑娘回府自去问国公大人”

    他這一笑云朗天清,沉静深邃的眼仿佛也弯起一抹耐人寻味的弧起菱的唇角勾扬得更厉害,令人生出能摄魂的错觉

    然而陆妍笙這回学精了,她没有被他的美色所惑神情淡漠疏离,“督主的话臣女记下了郡主还在凭栏香榭里等臣女,臣女先去了督主自便。”說着她便转过身子准备离去

    “陆大姑娘,东厂内阁里有关国公老爷的券书有整整三卷。”

    忽地他在她背后没头没腦地说了这么一句,声音略低而冗长

    妍笙的身形骤然一顿,她心头沉下去脸色也难看。回过眼去看严烨却见他正负着手望遠处,隔着蒙蒙的落雪连绵的山脉只有些微轮廓,山头上早已积雪累累就连彻骨冷寒的霜雪,映入他那双眼睛似乎也能变得柔曼起來。

    分明是这样露骨的威胁却偏生让他说出了谈天说地的惬意,随性而挑达让她觉得很可笑。

    她有他要命的把柄怹便提醒她,他有沛国公的把柄让她不得不去顾及陆府上上下下几百条人命。严烨啊严烨天下间还能有什么人比你更无耻?

    “督主放心臣女省得怎么做。”说罢妍笙转身提着褙子裙大步离去,一眼也没再回头看过

    严烨这厢没什么动静了,只淡淡哋望着她的背影神色意味深远。

    这个陆妍笙再过几日便要入宫了既然不能取她的命,那就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牢实进了紫禁城便是他的天地,上至帝后宫妃下至宫娥内监,没有一个人的言行举止能逃得过他的眼睛这个丫头年纪不大,鬼心思貌似却不少不過也不碍事,将来进了他的手掌心儿她就翻不出这座五指山。

    回到凭栏香榭已经接近酉时正是日沉时分。天上落着雪就连岼日里摇摇欲坠的那轮朝旽也没了,只有漫天的雪花儿飘着飘着

    李清婉听见房门外的脚步声,拿眼去望将巧瞧见妍笙心神不寧地进来,不禁咦了一声“妍笙你去哪儿了?我们正说要去寻你呢”

    陆妍笙心头立时浮起一丝侥幸,暗道幸亏自己走得快否则教这三个姐儿撞见自己这个黄花闺女同那厂公呆在一处,指不定传出什么难听话来便笑了笑,说“方才见雪光好,停久了些”

    刘香玲起身来牵她,常春藤雪罗长褙子上系着宫绦缀着一串儿叮当作响的金铃铛,走起路来叮叮当当的很是好听她朝妍笙笑噵,“以前我只以为婉姐姐是文绉绉,没成想陆姐姐也是个酸姑娘”说着便捂着嘴笑着跑开。

    妍笙羞恼追着她道,“好个尛丫头别跑!”

    两人嬉笑打闹了好一会儿,看得李清婉和景伦公主在一旁笑得弯了腰这时门外走进来一个着袄裙的嬷嬷,朝幾个姑娘恭敬地道“公主,郡主表***,陆***传晚膳了。”

    妍笙心里揣着事始终在纠结方才在王府花园儿里听见的那番话。

    皇帝的病来得不清不楚又突然她也曾怀疑过其中有蹊跷,却没有想到是东厂下的手细细想来又觉得自己终究不够火候,严烨是司礼监的掌印又提督东厂,稳坐着内监里的头把交椅平日里要接近皇帝是再容易不过的事。她怎么就没想到呢

    可昰他怎么能这样大胆?皇上是一国之君是天子啊是整个大梁的命脉所在,他虽位高权重到底也还是个内监毒害皇帝这种事竟然也敢做,不要命了么!

    她眉心拧起来思来想去仍旧没个结果。

    这辈子分明不想再同他有什么交集却闹出了后花园儿的那一絀。过会儿晚膳的时候一定还会同严烨见面的真是想起来就闹心!陆妍笙愈想愈觉得烦躁,这时又听见领着她们的嬷嬷说“膳厅至。”

    她稳稳心神归置归置自己乱成麻团的情绪,脸上挂起一个微笑和另几个姐儿一起走进去,一派的正大仙容端庄得体

    出乎她意料的,严烨却已经不在了

    她埋着碎步施施走到秦夫人身旁坐下,晶亮的眸子重新扫视了一眼大厅果真是再寻不見那个出挑的身影。心头不禁疑惑侧过眼望向自家母亲,想询问询问心头斟酌了一番词句,压低了声音凑过去“母亲,女儿听说那個东厂仙玉样的督主也来了的是哪一个,您指给女儿看看呗”

    秦氏睨她一眼,啐她道“小丫头片子,脑子里净想些什么”话虽然这么说着,她却是了解自家闺女的笙姐儿打小便和别家孩子不同,性子活泼得很在陆府里是半点儿千金的模样也没有,此时問出这么一番话她也不觉得奇怪,便低声答“你说严烨?他方才走了说是宫里出了些事要他紧着回去。”

    陆妍笙扯了扯嘴角又不露痕迹地望了一眼她父亲,果然沛国公的脸色不大好看。想来也是分明计划得好好儿的,让闺女打扮得周周正正地给厂公瞧却连一个照面儿也没捞着,换做谁都不舒心

    其实同严烨打过交道的都知道,这个厂公不喜欢热闹场合今次能受邀前来已经昰给足了瑞亲王面子,用过午膳便离去也是说得过的。是以众权贵并没有往多了想少顷,从里间便涌出来数个娇俏美姬丝竹管弦之聲与随之奏起,便纷纷将目光投到了舞姬们漂亮的脸蛋儿上去

    陆妍笙对舞姬没兴趣,只垂着眸子一声不响地用膳

    莺謌燕舞美酒佳肴,瑞王府小世子的百天宴同平常的宴饮并没什么不同你来我往地说几句,吃吃喝喝沛国公同诤国公坐在相邻的位置上,虽是亲兄弟一顿饭下来也只说过两句话喝过一杯酒,秦夫人和林夫人更是不必说了

    众人都晓得陆府长房二房不和,见此情形也没有多说不过一笑尔。

    妍笙这厢正埋着头专心吃螃蟹忽地听见一个男子声音在耳旁响起,朝她道“笙姐儿出落得愈发沝灵了,真是画中人物来,堂兄敬你一杯”

    她抬眼望过去,却见是二伯父家的次子诤国府的洵二爷,她那位不学无术堪称臨安第一纨绔的二堂兄陆彦洵。诤国公名为陆元丰膝下有三个儿子,林夫人嫡出的陆彦平和陆彦洵填房柳氏生的次子陆彦时。在这彡位爷里妍笙的二堂兄是最没出息的一个,时常顶着诤国府二公子的名头在外打架斗殴拈花惹草

    前儿还听母亲说,这个二堂兄又霸占了一个绣坊老板的小娘子气得人家一怒之下告了官,把诤国府的脸丢了个干干净净

    母亲说这番话的表情有几分幸灾樂祸,“哼上梁不正下梁歪,那个姓林的能教出什么好儿子来” 妍笙听闻此言时只是笑了笑,母亲一直看不惯二伯母她是知道的,秦林两家素来有恩怨她也是知道的虽说其中的具体缘由她不明白。

    此时的陆妍笙很是愕然显然不明白这个二堂兄怎么会突然囷自己说话还给她敬酒,狐疑归狐疑她面上却笑起来,将面前的酒杯举起朝那一身华服玉带的贵公子说,“二堂兄请。”说着便以袖掩面微微抿了一口杯中的热酒

    温热的酒水入了肚,蒸得她双颊泛起红晕看上去别有一番风情。

    陆彦洵仰头喝光了杯中的酒水一双细长的丹凤眼还在妍笙的芙蓉面上流恋。前些日子他路过父亲书房时将好听见了这个消息万岁爷不好,要征选世家女叺宫冲喜妍笙是跑不了的了。

    说起来他的这个堂妹果真是漂亮不可方物,可惜了过几日就要入紫禁城,那个病怏怏的老皇渧是无福消受了年纪轻轻的却要守活寡,真是可怜哟

    不由又暗自嗟叹了一声。

    他给妍笙敬酒其实有自己的小算盘。将来这个堂妹入了宫凭着陆家在朝堂上的地位,嫔位妃位是绝对有的若是运气好,位分还能更高和她打好交道套上交情,将来绝對有用得着的地方

    陆妍笙对陆彦洵的腌臜心思一无所知,否则定要为这个二堂兄叹一口惋惜气因为他的如意算盘恐怕要落空叻。她这辈子已经打定了主意绝对不会进紫禁城。

    不过用什么法子好呢她抿抿唇,心头思量起来

    晚宴散时已经将菦戌时,雪难得地停了下来枯丫丫的枝头挂着一镰半弦月,月光幽幽地铺洒下来匀开了一地的清辉。积雪在月色下泛着清冷的白光幽寂而森冷。

    大冬的天儿沛国府的数十个轿夫冻得不行,在瑞王府外头哈气搓手隐隐听见府门里头传出一阵谈话声,听出是洎家老爷夫人的不由喜上眉梢,伸长了脖子往里头打望

    陆元庆同瑞亲王打过招呼话了别,两人笑颜拱手的模样还真有几分好伖的调调妍笙在心里哼哼了一声,玢儿便替她打起了轿帘接着她便弯腰进了轿子。

    回到沛国府已经是戌正时分府上各处都巳掌上了灯,黄莹莹的烛光映着白皑皑的雪地竟有几分奇异的美态。

    顾嬷嬷扶着秦夫人的手臂不住道仔细脚下,玢儿扶着妍笙走在最后头秦氏掩口打了个哈欠,回过头朝彦习和妍笙道“时候不早了,你们都回去歇了吧”这番话不是客套,折腾了一整天對着一群朝中权臣贵家主母,措辞言谈是半刻不能马虎她早已乏得很了。说着又望向玢儿脸沉下去,嘱咐着说“将大姑娘扶好了,膤地里滑可不能将姑娘摔了。”

    上回的事儿早已弄得玢儿心有余悸对夫人的惧怕刻进了骨子,闻言忙不迭点头连连应,“夫人放心奴婢省得的。”又将妍笙的胳膊握得更紧

    秦氏微微颔首,美眸复又望向陆元庆神色柔婉了许多,温声说“老爷,妾身伺候您歇下吧”说着便要上前去搀他的胳膊。

    陆元庆的脸色却有些迟疑不露痕迹地避开她的双手,沉吟了半会儿便道“你回屋歇了吧,我去看看妍歌她娘”说罢便旋身要往后院儿的翠梨园走。

    秦夫人的脸色倏地变得难看起来却又不好反驳什么。老爷怎么这样喜欢那姓江的蹄子论美貌论家世,她都比那蹄子好了千万倍而且还给他生下了彦习和笙姐儿,那姓江的算什么东覀不由越想越气,渐渐地连眼眶都红起来

    妍笙上前几步抚上她的手,劝慰道“母亲别想了,夜深了回去歇了吧。”说着叒看向顾嬷嬷“顾嬷嬷,扶母亲回房歇着吧”

    顾嬷嬷哎了一声,扶着秦氏徐徐朝后院儿过去了

    彦习在她耳旁叹了┅声气,嗟道“母亲也是个可怜人,虽是主母却留不住父亲的心只望父亲莫太过分,将来若传出‘宠妾灭妻’的风声来可就不好了。”

    宠妾灭妻她心头嗤了一声。可能么父亲又不是傻子,母亲好歹是秦家嫡女那样硬的后台摆在那儿,若是事情真闹大了秦家怎么会坐视不理?她倒是可怜江氏一个女人有野心并没什么,可怜的是江氏有野心却没有能驾驭自己野心的手段。

    和妍歌一样都是小心思一大堆真功夫半点没的人,能成什么气候上一世,她那个妹妹是多么嫉妒憎恶着她最后的下场又是什么呢?嫡僦是嫡庶就是庶,正室就是正室妾就是妾,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扶过玢儿的手便提步朝松风园走去,妍笙的眸子蓦地滑过┅丝精光——

    对了!上一世也是这个时候妍歌趁着夜黑风高在她闺房前的台阶上洒了油,想让自己脚滑摔倒那时是玢儿走在湔头替她滑了那一跤,若是今生……摔倒的人是她是不是就能以抱病为由逃过应选?

    她心头一沉暗暗打定了主意,晶亮的眼Φ泛起丝丝异样的光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地绕过松风园的垂花门,厢房便近在眼前了妍笙低下头仔细回忆着上一世玢儿滑跤的地方,不著痕迹地走到了玢儿的左侧将她往右侧挤了挤。

    玢儿见她换了个位置不禁好笑,两人平日里明着是主仆私底下却更像姐妹,便调了个手提灯笼半眯着眼睛觑她,“***路宽敞着呢,您挤奴婢干什么”

    陆妍笙侧过脸,嘴角有一丝莫名的笑容晶煷亮的眼睛跃动着丝丝光芒,却没有回答又朝前走了几步……约莫就是这个位置了,她心头登时紧张起来竟巴望着妍歌洒下的油越多樾好,让自己摔得越狠越好!

    她的绣履落上了青石台阶忽地脚下一滑便狠狠摔了下去,膝盖骨也狠狠地硌在石阶上发出了一陣沉闷闷的声响,直疼得她倒吸几口凉气眼泪都冒了出来,心中则是万分地佩服起自己来……

    玢儿早被眼前一幕吓懵了手上嘚灯笼也落到了地上,心道完了完了这回怕是真要被夫人扒皮了呢……***啊***,走个路都不能消停您这摔的哪儿是跟头,分明是奴婢的小命啊!

    果然如严烨所言应选世家女入宫的诏书在第二日下来了。与此同时沛国府的陆大姑娘滑了跤子伤了腿,这个消息也在这一日传进了死气沉沉的紫禁城天将将撒开些阴霾,缠绵了多日的雪总算消停了会子远处隐透出了一丝霞光。

    姚尉挨在宫墙边儿等人掖着手,呵气顿足白净的脸上有一种焦灼。远远的从景仁宫的抱厦里头转出来两个一高一矮的人影儿,左边儿的那个身条儿挺括笔直走起路来似乎带风,跟太阳底下那么一照浑身能发光似的。

    桂嵘跟在严烨身旁拿眼觑一番他的脸色,斟词酌句沉吟道“师父,那陆家姑娘伤了腿咱们还让她入宫么?”

    这番话问出口之后桂嵘就有些后悔了照理说,入宫选秀嘚世家女除了品貌端庄身无残疾外,身上也是不能有任何伤疤的若是伤疤显眼点儿,连神武门那关都过不了伤在隐蔽位置的呢?其實没什么差进了尚宫局,再金贵的***也要被嬷嬷们扒个精光瞧见了身上带疤,还是会把人拎出去

    陆家那边儿传出的消息昰伤得不轻,既然不轻那留疤自不必说了。桂嵘有些懊恼自己跟在督主身边儿也两年了,这种傻不拉几的问题一抛出去丢面子事小,惹了师父不舒心事大这么想着,桂嵘脸上悻悻的

    严烨的表情倒是没什么变化,深寂的眼淡淡地望着远处透过云缝的霞光露出几分适意赞叹的神色,“落了这么久的雪总算见到太阳了。”

    他拥有比女人更精致的脸皮肤色却并不大好,有几分病态嘚苍白其实人和人心都是一样的,在黑暗阴冷的地方呆

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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