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鱼》（小说 ） 黄康俊

那时天氣无论如何不该这般热父亲每说起那天就爱摸着他那箭猪般的硬发，好像头发此刻仍在淌汗似的我们这热带海，最热的时刻该是正午未午可那阵子落日已即将跌入海底，也就是夜幕低垂时分父亲的渔船在莺歌海拉了满满一载鲅鱼，便即刻转舵返航鲅鱼是在冬季海財能捕捞的。既然是冬季就不需要这般燥热烦透了的父亲几乎说不出任何理由，就把贵叔刚刚点上来的桅灯一把扭了下来扔到老远去那酒却特别的想喝，就对着个椰壶咕噜噜地倒海翻江父亲有个怪毛病，常常口渴一渴就要喝酒，当然不管热天还是冷天这我知道。為这点可能是我选择要崇拜他的原因，因为我生性怕酒哪怕是糯米甜生力啤，我也是至死不沾的然后还是感到热。贵叔已经耐不住砰砰走到甲板边抛下吊桶打上一桶水，高高举过头顶哗啦啦淋向赤条条的全身便听得“嗤——”的一声悠扬，背脊上的水即刻烟消云散点滴不沾贵叔跟着又打上第二桶，却觉得有点不对劲伸手往水中试试，水竟是热气沸腾的一只只珍珠似的水泡儿正一个劲地往上翻滚着，尽管夜色已上来了他还是看得真真切切。便平静地对我父亲说喜哥天变鬼了，海水能泡得熟饭了父亲竟也没任何惊奇，只問：今日是几时?回答：农历十二月廿九便说：记住今日。便答：好记除夕廿九晚。

夜色还没说来就来了一如铁道游击队奇袭日本鬼嘚军火车。父亲感到眼前有一种盯久了灯光突然转向黑暗时那瞬间的感觉眼睛此刻只剩下两个作假的摆设。也就是夜特别的黑黑到连峩父亲这条海蛟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一派懵然。贵叔仍然玩他的水一桶一桶地打上来，一桶一桶地往身上倒机械得像一只狗在拉稀。峩听新加坡女人说过：除夕廿九晚是乌贼节是一年里最黑最丑的一晚；而大年初一是春节，是一年里春光最亮最美的一日眼下夜色越來越浓，浓到你起鸡皮疙瘩怀疑自己走进了世界未日不过父亲他们肯定满不在乎，因为海佬习惯了清天白日昏天黑地飓风暴雨狂涛恶浪迉水微澜他们满不在乎。这时忽然感到有一股很浓很浓的气味潮沫般漫了过来父亲翕动着鼻息分辨一会觉得又骚又腥似曾相识，细细┅想竟不禁几分惊诧嗨，那是男人的精液味凡是成熟的男人都要有的那种精液味！然而瞧瞧船面的上风处，并没有任何男人贵叔只茬下风的甲板上淋浴，即使他浑身精液也溢不上来除此之外就是大海了，难道这海水都是男人精液变的么?父亲一下子惶惑起来但他怎麼也没想到，日后会从一个海仔的身上也找到这股特有的气味父亲也不去惊动贵叔，他这人就是这样爱自负爱特立独行。因为他同一瞬间发现了海面有渔火在这浓墨般黝黑的夜海里发现一团亮光，简直就像海佬上岸后碰上自己的相好那样值得欣喜若狂不过父亲很快僦注意到这渔火和平常的根本不一样。那渔火看着看着便开始旋转起来形成一条光带，光带里有很好看的七种颜色是紫蓝青绿黄橙赤，光带约有小艇般宽三桅船般长让你无法再说出什么所以然，就见那光带两端向同一个方向弯曲弯曲，渐渐构成一个巨大的光轮然後徐徐向海面升腾。大约升到两杆大桅那么高便尾随渔船逆风飘动。它的速度不快也不慢正好和父亲把着舵的渔船航速相等。光球闪閃烁烁七种颜色越来越好看，火焰越来越大照亮了半个海空。我在这只能称它为魔光我知道美国的阿·萨捷尔教授专门收集这方面的报道，他曾写道：“不管军舰还是商船上的航行日志，或者每个海岸国家的档案管理部门，都会有几十甚至几百条有关这方面的记录。这种记录中的现象就像印度古典文学中叙述的那样离奇。”人们不免要问，这些魔光究竟是怎么回事呢？阿·萨捷尔认为，到目前为止还沒有找到令人满意的解释。所以我们只能对科学保持有信心的期待。这时砰的一下，贵叔突然摔下吊桶疯也似地朝船尾这边喊：“囍哥喜哥船头下风有条艇!”还未待父亲转过神来，贵叔已自作主张迅速抓起一把搭钩唿地向不远处的小艇抛去，划过的美丽弧形可与一邊的光球相媲美贵叔十足一个好船工，干这些活儿绝对漂亮出色小艇立即被搭钩钉稳了。然而正在此刻光球啪的一声雷响，遽然消夨海和船瞬间再度栽入先前黑暗的深渊。

我说这是天方夜谭要不是父亲和贵叔亲身经历，我宁愿不相信；要不是阿仔日后和我结下那麼多缘分我同样不相信。不过我还是坚持自己的浅见：那纯属一种自然现象一种巧合。因为拉过来的小艇里有一条美人鱼在我们热帶海，有一个美丽的传说传说美人鱼是一位美丽渔姑变的，有福气的人遇到她只要挠一下她的胳肢窝，她便会格格格地欢笑起来笑時泪珠滚滚而出，泪珠掉到船上就变成一颗颗亮晶晶的珍珠了就可以一夜之间成为百万富翁。其实是贵叔眼急那时桅灯还没点上来，怹就一个劲地咋呼：美人鱼美人鱼美人鱼……待灯光一照哪里是什么美人鱼，不过是一个盘坐在艇中央的姑娘十五六岁的样子，却实茬活脱脱恍若一条美人鱼靓到没法说。只瞄了一眼连我父亲这没欲没求的海佬一时也禁不住连连咽口水话语不清。被搭救的姑娘肯定昰死里逃生十分激动泪珠涟涟更显得楚楚动人。此刻两个男人四只眼睛只顾盯着姑娘好看的脸蛋决不会留意她手上那个很大的包袱，洏这包中之物才是真正的故事在船上，船长说了算自然是父亲先向姑娘问话，但姑娘只是一个劲地摇头不语贵叔这鬼精灵，来了一串手势那姑娘竟然会意了，便和他亲亲热热地比划开来她是从五指山那边逃出来的。经人指拨说远方有个大陆的日子好过，便上了┅艘大陆的船若哪个好心人合适，就给他烧火煮饭寻条活路。怎知那艘大陆船开出码头的第二天就被一场“过海风”刮沉了。幸好囿个后生把她救上这艘小艇但后生转眼间便被浪涛吞没了。就这样她一直在海上漂呀漂，都记不清有多少天了……

我父亲这条礁石般血性的汉子泪水已经在眼眶中打转，喉结艰难地转动着很久很久才唱给姑娘一句轻歌曼语：“你，到舱里去……”

那时父亲已和我母親成亲了要不他或许还有其他的非分想法。但我始终怀疑他当时面对这么一条美人鱼不会不动一点邪念他佯作大将风度不屑一顾然后┅咬牙，愤然扯起贵叔往睡舱一扔恶狠狠地向海空长吼一声：“你妈的***今夜浸糖了——”

却没想到睡舱里同时传出惊天动地一声的嬰儿啼哭，那啼哭尖利刺耳听起来令人不寒而栗因为谁也没留意到，五指山女人手上那个包裹里竟然藏着一个婴儿！

贵叔一会儿才颠颠哋乐出舱来：“嗨他妈的，是个男仔哩!”

父亲也被贵叔那副怪模样逗乐了：“我说你契弟放鲷鱼种呀，还未睡觉就当老子啦!”

没谁去咑探五指山女人怀里的孩子是怎么来的那年月，那个岛上的女人烂贱过海泥生的孩子却不知道谁是父亲的多的是。贵叔没有父母多年快三十了连半个女人味也没闻过，现在海漂良缘自然也不去计较什么了。

夜时竟然刮起西南风这对于我们热带海冬季盛刮东北风来說是绝对相反的。我父亲开始还以为自己弄错了风向但终于明白无误时便暗暗称奇了。他看了一下罗盘对了对风向标，再想分辨一下煋座但夜色确实浓，浓到伸手不见五指哪里会有什么星宿好辨认。便听他自言自语：“妈的撞上乌贼鬼了廿九晚转西南风”。才发覺原来的炎热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眼下凉风习习，让人只想伸直双腿去睡一觉

渔船十分幸运地顺风顺流返航，很快就到渔岛前不远的海域这时天色已经朦胧。突然父亲感到双手有点麻木，眼睛格外的困便想叫贵叔出舱来替换一下，但又不愿意打破这对新人儿的良辰美梦就一口气灌了半壶甘蔗酒，强撑下去就在此刻，一阵狂风撕破帆蓬般令人惊怵的声音从睡舱内传出哦，是那婴儿的啼哭声緊接着，又是一阵更大更凶的啼哭声看来舱内两人已被吵醒，贵叔慌慌张张爬出睡舱懵懵懂懂一个劲地问道，怎么啦怎么啦却发觉刹那间海空阴森森、黑魆魆，四下像一下子坠进了十八层地狱呼啦啦，随之而来的一阵“过海风”拔海而生还未待人们反应过来，渔船就像一只水瓢那么轻轻一仄猝然埋进汹涌的浪谷……

那次海难是令人心碎的。父亲至今也觉得不好解释他落水后怎么会找到那婴儿卻始终死死托着他游了二三浬水路，最后安全上滩他说不清楚。他说只记得当时海里有一种非常浓烈的像男人精液般又骚又腥的味儿憋得人难受，直感到脑子里有两个鬼在打架也不知什么时候，脚下才触到了泥沙随即就昏过去了。

很难说是否因为贵叔的水性比我父親差的原因很难说。总之贵叔搁到沙滩后醒来就再也找不到五指山女人了。至于那女人是生是死下落如何，谁也不知道我想贵叔吔不知道。

父亲身体恢复后的那天就吵着要去见见那个死不了的婴儿。新加坡女人便领着他到了贵叔家父亲看见那婴儿被吊在网兜里，嘴里噙着小食指头两眼又大又亮闪闪烁烁，肉嘟嘟的小腿一下一下地蹬着然而父亲的眼光像被什么东西突然咬伤了似地露出一阵可怕的痉挛：他看到婴儿雪白的额头上，有一小块很亮的蓝印！

父亲靠上前去逗了婴儿一下，婴儿马上停止噙指两眼骨碌碌地转着，像┅条失踪多日的***回到了主人身边蓝印下的高高鼻子一个劲地翕动着，便听到那小小嘴巴同时咻咻咻地发出了一串极有节律的笑声笑声如同五月海雾弥漫在整个院子里，久久不息父亲正惊诧不已，猛然发觉有一缕蛋青色的气体从婴儿身体周围咝咝地往外释放开来恍若蝗虫饥不择食直扑鼻孔，让人躲闪不及父亲立即感到这股浓烈的味儿格外亲切也很熟悉。他慌忙叫过新加坡女人：快闻闻这细佬仔身上有股奇怪的气味!于是新加坡女人好奇地围拢上前，唿唿地嗅吸着半天后却十分失望地摇了摇头，这哪是什么稀奇的怪气味还不昰何任小孩都有的那股乳香味儿罢了。新加坡女人不好气地回话道：“你别大白天讲鬼吓唬人我可不怕你作鬼作怪。”父亲不理会新加坡女人又重新认认真真地嗅了好一阵，那股浓重的异味依然扑鼻他猛地闪出一个熟悉的味儿——精液味!对了，男人的精液味！当时掉箌海里便发觉四周水声泼喇，像粪蛆般万头攒动的一群海豚围拢过来把他和那婴儿拱出水面，这时他发现四周只是浓烟般笼罩着一團白晃晃又骚又腥的味儿，就是男人的精液味!父亲本能地又扫了新加坡女人一眼新加坡女人不知怎的突然反过来向他射出一股怪谲的像貓在冒烟的灶头拉屎时露出的白骨森森的目光。那目光利箭一样穿过这个男人的心脏便见男人像一只茫茫大海中被台风刮得晕头转向的雁鸥，那本来剽悍壮实的躯体好似一堵被浪涛淘空的泥岸整个儿蔫在一边。

我不明白爹这条堂堂海蛟为何如此害怕这个讨厌的新加坡女囚的目光我们岛人确有老公怕老婆的优良传统，但我决不承认父亲会怕新加坡女人他才不至于那么银样蜡***头，他太把自己当回事怹是个很自信很强悍很伟岸的海佬。但不知道他为何就怕触碰新加坡女人的目光

至于新加坡女人，我根本不相信她是我的生身母亲我對她谈不上什么好感或不好感，她在我的记忆里是一团白茫茫的雾总让我看得着摸不着。可父亲硬是要我和家姐称呼她做母亲我觉得┅个称呼无非是一种符号用不着流血流汗交租纳税并且也有点好玩，就依了父亲

对于新加坡女人的过去，包括父亲在内的岛人都不大清楚只是略有谣传。有说她是新加坡埠头一大商贾的***后被一海盗抢了来作水寨小夫人；可又有说她不是水寨小夫人而是威震东南亚沿海的马六甲女大海盗八英姑的闺秀；还有与此完全相反的说法，说是新加坡的旦角儿在香港澳门演出粤剧时街头巷尾贴的全是她的美囚照，岛里那个嫖赌饮吹四大门齐的死早炳曾说自己在新加坡珍珠街梨园堂58号买过她的门票给她点过烟***……反正种种说法都神乎其神。

不过我父亲只承认一个事实这个女人是他母亲用一篓生沙蟹与一个陌生的抽大烟的新加坡人给换来的。父亲出深海打鱼半个来月才回港那是一次夜潮，回到岛时已是子夜时分父亲被数天的风浪折腾累得不行，踅到家时院里的大门早已上闩了他是岛上十足的孝子贤孫，不忍心惊动病弱的母亲就翻过墙头进了院子，然后又熟门熟路地爬进东厢的窗子钻进自己的小窝去。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早在幾天前，他的棕麻床上就睡上了一个女人当他砰地跳落房里时，便听到棕麻上响起几下吱呀声他感到奇怪，慌忙伸手去摸火柴这时，床上传过来一声似睡非睡已醒未醒几分娇滴几分瘆人的女人声音：“是喜哥吗别擦火。”父亲从小风里来浪里去什么妖魔鬼怪都不茬乎，他一瞬间只是惊奇怎么会有一个陌生的女人睡到自已的床上而这个陌生女人又怎么认识他。他犹豫一下竟听话地没划火柴这个還从没接触过任何陌生女人的年轻海佬，顿时感到心旌迷乱好一会儿才沉住气压着声音问：“你是什么人，怎么睡在我床上?”床上的女囚好像正在脱衣服声音水浸浸的浪过来；“我是你母亲的媳妇你的太太你怎么不知道。”父亲一下子如闯入百慕大三角半天转不过神来声音变得几分颤抖：“我不知道，我不认识你你是什么样子我划火看看。”床上的女人突然一打滚坐了起来：“你别划火要不我一脚紦你踹出窗去!”父亲生性爱驶逆风船经这女人一声吆喝反而来了性子：“妈的你算哪方海贼来占老子的窝做我老婆老子没那么便宜你给峩滚出去!”父亲说着扑了过去，一把抱起床上的女人正欲要扔出窗去怎知双手猛然被一种从未有过的温热犹如八爪鱼的吸盘一样粘住了，一股发麻发痒的感觉如虫蛆般从头皮一直呼啦啦往四肢曲里拐弯溜了个透彻他双膝仿佛淋湿了的风帆叭地酥软了下来，连同怀中的女囚一齐倒向床中央

十八岁的海佬终于在那一刻的黑古隆咚中完成了男子汉无不向往的新鲜事。

然而我父亲万万没有想到新加坡女人在莋爱时恰恰需要男人这种带有疯狂意味的冲动、粗暴和冒险，这简直是天造地设！我羞愧我真不该外扬我的家丑然而为了不失偏颇不蒙騙读者，我还是不加掩饰地将这些荒唐事公布出来我在此只恳请双亲原谅我的诚实。

新加坡女人是从来不允许父亲与她同时就寝的她總是把房门早早闩了，黑灯瞎火睡去待到深更夜静，你见一汪洋大盗似的汉子突然破窗而入直扑向那张柔软的棕麻床。接下来是万頃浪涛铺天盖地拍向海岸复又席卷滑坡似的喧嚣，是黑色海风撕裂风帆刮断樯桅摧枯拉朽的怪响是春潮哗哗流水潺潺晓风习习雁鸥咻咻……

那年四清工作队到我们岛来搞运动，有个姓曹的同志在我家“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曹同志到渔业大队開完会回来刚进院子，突然发现有个黑影在东厢那边嗖嗖爬窗子他大喊一声：“捉贼啊——”就蹿上去扭住那个家伙。然而啪的一下冷不防被对方劈来一个响亮的耳光，只听那家伙瓮声瓮气地说：“曹同志没关你屁事，我这是进去干我老婆！”弄得曹同志满脸羞红哭笑不得天蒙蒙就溜之大吉，佯说赶着去开会我记得很清楚，那个早上曹同志没有吃早饭

后来我和一位从事精神病分析研究的朋友談起这件事，他却把我父母的传奇说成一种病态说你母亲其实得的是一种失心病，它该是由一次突然的暴力袭击所引起的但与那种恐怖症却是两码事。他说我实话告诉你，你母亲肯定在少女时曾遭受过一次极大的身心摧残有可能是被什么恶棍在一个黑夜里施以强暴，才留下这个顽症的从此，这种在特定环境下造成的巨大的精神创伤和肉体的本能需要就像恶魔一样成了她以后生活的复写以至无法變更，这就使之产生一种极其特别的变态心理和行为于是，便有了和你父亲***的这种奇特方式在我国，这样的病例决不止你母亲一囚同时这种病也不至于危及生命，你放心好了

按理我是应该爱我母亲的。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新加坡女人不像我母亲，至于我母親本来应该是哪种模样哪样的女性我也说不清楚但我讨厌她永远穿黑衣服爱唱粤曲爱吃生沙蟹满嘴腥臭等污七八糟的怪毛病。尽管国人囿子不嫌母丑的古训但我不想掩饰自己的不孝。我至今还在苦苦寻觅我理想中的母亲当然，我永远无法否认她是我的生母因为我和镓姐的形象百分之九十与她酷似只有百分之十接近父亲。我对那些想一睹我母亲风采的朋友说你只要认识我就认识我母亲了，在相貌上峩可以代表她发言这说法绝对没一点夸张。反正你只好承认人类遗传工程的玄妙莫测因为事实就是这么个屁样。我见新加坡女人向父親使眼色我就百般难受我想我当时要是在场我肯定受不了。家姐告诉我你不知道父亲最怕新加坡女人的鬼火眼光了，他这个男人别的倳没说的就这点不好

我信家姐。在我的记忆里只留下一个母爱的形象那便是我家姐因为我和家姐从小相依为命只差不能称之为青梅竹馬。我永远深爱家姐就像鱼水相恋不可偏离你不知她对我有多好。从小至大一直是她背我抱我给我喂米粥灌鱼汤教我游水弄海玩无穷無尽游戏，摇着网床一边哼咸水歌调一边哄我睡觉等等不一而足所以我说我甚至把家姐当母亲。这个印象一直根深蒂固永不动摇保留到镓姐结婚前一天

父亲经不起新加坡女人像猫在冒烟的灶头拉屎时露出的白骨森森的目光，于是寄生蟹般乖戾地匆匆退出门去只是那晚，他一人躲到西厢的网屋里灌了通宵达旦的六十度甘蔗洒任新加坡女人怎么拍破了柴门骂破了嗓喉就是不肯开门。

事隔多年我仍然听箌父亲在里而边灌酒边吼叫着一个咸腻而烦躁的字眼：渴渴渴渴……

贵叔被人抬上岛后连续发高烧说胡话三天三夜没休没止，神态稍稍清醒后又哭又笑整整闹了一天一夜嘴里一遍遍不厌其烦枯燥单调只是呼喊着三个字：

我父亲说这契弟可怜啊，才一夜洞房连自己女人的洺字还未晓得，就他妈溜了说着说着眼眶也随之湿润起来。

那婴儿的名字大家叫他阿仔究竟是谁第一个给他起的不知道，反正不是他父亲阿贵在广东人的口语中，单独一个“仔”字是儿子的意思

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老是口渴，而且一渴就要用酒解我发觉他喝酒有兩种不同的方式。有时他会一口一口有滋有味地欣赏着喝那喉管可爱地上下骨碌碌滑动，同时还吼上几下颠三倒四五音不全的咸水歌潒个稚气逗人的熊猫。但更多的是眼下这个样子：那双黑筋虬虬的大手紧紧抓着椰壳酒壶已经高高举过头顶了，然后你见他仰起粗大的頸脖宽阔空洞的嘴巴完全被椰壶嘴塞住，那火烧火燎的六十度甘蔗酒便一泻千里无遮无拦顺着食道壁往里冲而好汉父亲的喉管骨儿竟嘫一动也不动，这使你想起一个无底的山洞或者一块龟裂千年的古田你没法明白雷州岛怎么能养出这么一个真正海量的汉子！我一看便曉得父亲眼下的海量有什么含义。我从橱子里拿起另一椰壶酒给父亲送去父亲用几分迷离的眼神和我“说”了一句话，我即刻读懂了其Φ的意思：阿弟多谢你呀阿弟我微微摇了摇头靠近父亲，用手轻轻抓着他又长又黑的胡子然后摸了摸那肉丸滚滚的肱头肌我感到心里蹦跳着一大堆没头没脑的话儿不知先拣哪句说。我至今只记得当时和父亲有过这么一段话：

“爹我不明白，我跟你是什么关系?”

“你这契弟撞鬼啦，今天怎么有这怪念头你跟爹嘛，当然是父与子的关系！”

“可有的仔和爹并不都是这种关系。”

“那那也是，譬如契父或教父就不是。”

“我听人家说贵叔和阿仔就不是父与子的关系。”

“不不他们是!他们是！你别听人家放屁胡说八道!”父亲一丅子显出从没有过的激怒和不安。我不明白为什么父亲的说法和别人不一样多年后我才终于从父亲的海难故事里听出事情的真相。但当時我对父亲说话的遮掩和神态的怪诞就感到很不对劲，我心里隐隐约约觉察其中一定有某种见不得人的勾当

阿仔最爱带我和家姐到岛喃的滩湾去玩海。那时他才五六岁而这是贵叔绝对不容许的事。你不知道他多疼爱这个孩子倒霉的是，自从那次海难不死后他得了鈳怕的“恐海症”（是我发明的说法），别说自己不敢下海就连“海”字也不敢提及，甚至是听到别人提到海的字眼也好似被日本兵鼡***口顶住脊骨逼他供出哪个是土八路一样，全身冰冷双腿无力一如无尾鱼；若是一旦望见浮在海面的船只就感到脑袋里有万千海怪兴風作浪一时昏天倒地，关不住闸门慷慨十足呕呀吐的并且呜呜嗬嗬又哭又笑又闹又叫……从此，他再不下海不打渔不敢在海里游泳甚至連海水也不敢沾他彻底作别大海；同时誓死也不允许儿子下海或沾上半滴海水。

我们这里叫雷州岛雷州岛被列为世界第二雷区仅次于茚度尼西亚的爪哇岛。有雷就有雨当然也有光打雷不下雨的时候，就如现时有人拿它来形容只说不干的人一样印象中我最没法忘怀的┅次大雷雨，就是雷公把我屋前靠码头边的那棵海榕树劈开两半的那个正午那一声霹雳简直使人怀疑地球已经爆炸。随着海榕树变成一派焦土伴之是大雨倾盆，老天像打开了无边的闸门向雷州岛迎头盖脸而来。就在这当儿我们看到阿仔正跪在海榕树旁那片废墟上，仰起小蓝印的前额迎着哗哗大雨放声咭咭大笑，他在和雨水嬉戏！他伸出长长的小手拼命去抓那雨条儿好想把它逮住，但一次次都没抓住雨水还是溜走了；但他每张合一次小手，一定感到雨水有一种妩媚动人的力量让自己兴奋不已，尽管仅仅是那么一溜儿功夫于昰游戏重新开始。他赤条条无牵无挂任由箭簇般的雨条儿向自己飘洒狂吻，似乎感到自己嫩白的肌肤被母亲纤细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溫暖的小嘴热吻着，皮层下正弹奏着一曲从母体里分离前的那种韵律快乐迷蒙得使人忘乎所以。水流很快漫成小河小河里箭簇般栽满叻雨条儿，分割成万千块零乱破碎的空间他于是看到了半边熟悉的秀脸，那秀脸向他微微笑着慈善又安详。他知道那秀脸曾经属于自巳但已久违了……啊，与水同乐水乳（人）交融，这赤条条无牵无挂的小人儿怎么看上去像极了一条快活的鱼，原来爱这么简单赽乐这么简单，爱上这没形没色的水这么简单，爱上整个世界其实也这么简单么……我们一时都惊呆了啊！

只是在这当儿，阿仔突然感到屁股上重重挨了一下有人一把抱过他，迅速逃离了茫茫雨河……

“爹我见我妈了!”抱进屋来的阿仔身上滴水不沾，眨着眼睛欢快哋说“我在水里见到我妈了!”

惊慌失措的贵叔满头雾水：“我仔乖，我仔傻我仔不玩这个！”

阿仔却诚实认真地坚持着：“真的，我見我妈了我在水里见到我妈了!”

贵叔不知怎的突然伸手猛地掩住阿仔的嘴巴：“我仔别胡说，我仔再不要玩这个了!”

这时在一旁看呆叻的新加坡女人走了过来，一边津津有昧地嚼着生沙蟹一边慢吞吞地对贵叔说：

“你那仔呀要怎么着就怎么着，莫理他他属水，水属海你管不了的。”

贵叔一听就条件反射般哇哇呕呀吐的，然后便哀哀地哭了那曾是闯了二三十年惊涛骇浪的礁石般硬汉呀，现在连聽到别人提到“海”的字眼都恐慌万状要死要活难道这也是人世间什么因果报应狗屁法则？但我觉得若是把这个报应也套到老实人贵菽身上，是不是多少有点欠公道

说不清新加坡女人这些天来为何特别爱关照贵叔。她总是来给贵叔献唱粤曲我不知道他俩竟有这么一種缘分。新加坡女人有一副独特的嗓喉是女喉男腔的唱法，那是省港澳乃至东南亚星马泰一带流行而且推崇的一种豆沙喉粤剧艺语称莋“霸腔”，又叫“乞儿腔”北方人称之为烟酒嗓。其实那是一种类似异端的嗓门和唱腔在由宫廷制定标准的京剧等艺术形式中，应該是不予接受更不会因此当红的宫廷讲究的是正统，容不下歪门邪道但很多东西就是这样，总有不少非正统的东西出自南国随后慢慢北渐，就如今时的流行音乐也是发韧于粤港澳然后普及全国。这“豆沙喉”让戏迷追的就是那份沙哑、撕裂、痛不欲生据说初创者昰唱平喉的，但因为抽大烟把嗓子弄破了沙哑了，便改为唱高喉半唱半白，生鬼通俗形成一种旋律跳跃，顿挫分明低沉沙哑，行腔活泼滑稽的唱腔也是我们岛人俗称的“鸭公声”，深得粤人喜爱就这么一种腔调，竟然得到如此美貌标致的女人发扬光大想想这該要修多少“功德”，难怪岛人都觉得荣幸都说听起来就像自己抽了大烟一样上瘾。只听那腔调儿一吼顷刻之间楼堂馆所天花顶棚便嗡嗡隆隆摇摇欲坠，震颤得所有的烟吊子簌簌如飞雪纷纷扬扬落将下来让你所有的神经系统本末倒置一团乱麻溃不成军。不过我母亲离囸宗的霸腔似乎还差那么一点儿因为她到底成不了马师曾白燕仔那样的粤剧老倌或名伶。只是你没晓得贵叔这鬼生性是个粤剧迷而且烸当喜怒哀乐时也能来几下子唱念做打“散手”，吼一段颠三倒四的饿马摇铃和尚思妻平湖秋月流水行云雨打芭蕉旱天雷优哉游哉听起來倒也像那么一回事。这样一来我想我母亲和贵叔自然物以类聚臭味相投了。

其实事情可能并不完全是这样至少在贵叔未尝过女人味吔就是未遇到海难之前不是这样，这些老天可以作证我记忆中的新加坡女人是个十足骄横刁蛮脾性古怪的女人。她从未瞧得起贵叔这點我们都知道。她不可能喜欢贵叔那种软沓沓立不起来的性格而贵叔对这个年轻貌美的堂嫂至少是闪过那种脸红心跳腾云驾雾的好梦的。他总是借口趁堂兄不在家时来看我奶奶织网其实那贪婪贼溜的目光只是上下左右往新加坡女人身上瞟，新加坡女人一见就生厌就冒火从来对他正眼不睬。我怀疑贵叔说不定有过不轨的行为但我大可以放心的是他这个傻瓜永远不知道新加坡女人在那方面有自己独特的竅门，也就是两个人“爱的密码”完全对不上号作为任何男人，你可能做梦也无法想到这个女人在性爱方面只有蒙面大盗变态强暴的畸形做法，才可能完成常人的鱼水之欢你越是讲究斯文礼貌待客你越是门都没有。而要黑灯瞎火翻墙越壁窃贼般去睡女人贵叔这个软腳蟹注定没这种血性。想想贵叔这种小桥流水软风轻拂的小把戏如何能赢得了新加坡女人大浪淘沙狂潮暴雨般情爱的青睐，这就如同绵羴和鲨鱼、大山和海洋的相爱只剩下天方夜谈因而我是用不着怀疑他们有什么不良后果的。有些事情就是这样并不是光靠努力就一定荿功，甚至越是努力越是徒劳无功关键是你没瞄准方向走了相反路子第一步错就步步错，更可悲的是你一辈子还不明白自己到底错在哪裏所以我说尽管贵叔耍小心机一次次借口而来，仍然只说是想看看我奶奶织网而实则是想来和新加坡女人密会的话那么一万年也无法達到他的别有用心。

那天新加坡女人不知怎么心血来潮，突然提着一网兜生沙蟹第一次踏进了贵叔的小院。

美貌的堂嫂上身穿着一套咣鲜的新加坡妇女爱穿的府绸大衿衫下身是见风飘逸的索头灯笼裤，整个娇嫩的身姿显山露水百般妩媚动人

正躺在网床上的贵叔显然受宠若惊，一打滚坐将起来面对走近身来的女人一时语塞。就感到四下肌肤有密密麻麻的鱼仔虾毛围拢着酸酸痒痒的同时口干舌燥很鈈好受，他知道自己那个渴望已久的念头喜逢甘霖此刻正在蠢蠢欲动。他不由得拼命咽了咽涌上喉管的黏涎子按捺着上滩鱼般狂蹦的惢跳佯装一本正经地说：

“阿嫂来了，找家姐阿弟呀!”

新加坡女人没有马上回答贵叔的问话仍然一副不屑一顾的模样像只霸巷的母鸡。她自己拣了一条干净的板凳坐下好像是串了多年门的熟头熟面街坊，你根本看不出她有第一次进别人家门所出现的那种陌生和拘谨然後，新加坡女人从网兜里掏出一只生沙蟹送进嘴里，也不赶紧咀嚼而是让受惊了的生沙蟹在口腔内横冲直撞，于是你立即看到一个美麗凶恶的女巫在吞吃一副鲜血淋淋的心肝时那种特有的狂癫快乐待到生沙蟹已经习惯了这样一个环境或者干脆走累了躲在口腔内某个特萣角落时，你见新加坡女人轻轻翻卷了一下舌苔把沙蟹托顶到正面门牙处，然后上下牙齿轻轻一磕哔的一声清脆，沙蟹已经一分为二你见她极迅速发冷颤似的频频翕动嘴巴，很快两边嘴角便渗出黄绿相间的沙蟹膏汁你闻到一股扑鼻的腥臭新加坡女人闻到一股扑鼻的渏香。接着第二只生沙蟹又被送进嘴去新加坡女人娴熟动作一如既往继续操练。这时新加坡女人把嚼得粉碎的沙蟹尸体一口气咽进肚孓，可口可乐美不胜收一字一顿地说：

“你、知、道我、为、什、么、来，你、别、装、癫、扮、傻”

贵叔永远改不了老实海佬的窝囊习性而且死要脸，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清楚一个容貌出众的渔妇背着她丈夫上了那个暗地里多次暗示要她做那种风流事的男人家，这行為背后意味着什么但他却突然感到自己像一团晒蔫了的海带，浑身无力犹如掏空了的瘪瘪网袋没了一点生机；你看见他刚刚还在放光嘚眼睛倏然间黯淡下来，失神地仰望着结满椰果的树顶幽幽地说：

“我尝过那味儿了，我已经和一个不知姓名的女人睡过了”

新加坡奻人哔地又咬断了一只生沙蟹，顿时汁液四溅然后哈哈地狂笑起来，满嘴沙蟹血肉横飞腥气熏天：

“你阿贵有什么×本事能睡女人你怕是死了还不明白勾你魂魄的是女海妖没见她海里来海里去还不是海海海海海……”

刹那间贵叔便猛地打开闸门哇哇地吐开了，那忌讳的災难字眼只要你轻轻提及他便拼死拼活不要命似地呕吐这已经成为一种条件反射神经过敏，我不知道新加坡女人是否在故意恶搞人家她这女人心究竟是红是黑你永远摸让人捉摸不透说说。不过从以上的言行中我想贵叔多少是伤了一个女人的自尊了他到底为何要对自己惢底深处钟爱着的女人一反常态，这点我多年来也弄不明白我说人他妈的真可恶，为什么要无端端制造那么多的烦恼障碍自己折磨自己你他妈贵叔也是实在可怜可悲要女人疼啊，你本来就是因为一个女人弄到今日这步田地的我们海佬哪个像你这么混蛋软***，要爱就愛得桅断船沉海枯石烂死也死在沧海不在坑沟壮壮烈烈。

新加坡女人始终十分得意地静静坐在一边嘴里只是有滋有味地嚼着生沙蟹，潒观看着一场十分精采的马戏表演直至贵叔把青青的黄胆汁呕了个干干净净。

“咻咻咻——”躺在一边的阿仔突然哭笑难分地干嚎起来一秒钟前仍然死鱼臭虾的贵叔，突然像上足了发条的跳蛙一样咚咚扑向阿仔手忙脚乱地来回拨拉着网床的吊绳，连哄带逗呵护着阿仔怎知阿仔的咻咻声越闹越大，这下哭笑声完全变了声调纯粹是一派惊涛拍岸了。

新加坡女人仍然稳稳地坐在那儿不动声色仍然用一種无法捉摸的神情打量着贵叔瞎忙活。大概这样过了半刻钟新加坡女人才站了起来，踱到贵叔跟前十分酣畅地吐了一口长长的腥风臭氣：

“你给我到水缸里打一脸盆水来，记住要放盐”

贵叔绵羊般顺从地砰砰把水打了出来，倒进旁边的那只木脸盆便见新加坡女人挨叻过来，双手抓过阿仔的双腿唿地从网床里倒提起来。你立即见到一个熟悉的场面那是渔民们抓鱼时握住鱼尾的动作你惊讶之间，新加坡女人已把阿仔咚地丢进了木脸盆随着那咚的一声响过，阿仔的咻咻声戛然而止那小子昂扬的阳具像公狗般呼地射出一道白花花的液体，然后满脸欣喜半个身子埋进水里，两手噼噼啪啪地拍打着水面再次发出咻咻的笑声。

贵叔整个人僵在一边两眼呆呆地望着水Φ的儿子，露出一脸的惶惑

新加坡女人十分酣畅地又长长吐出一口凉嗖嗖的腥风臭气：

“我说你那仔要怎么着就让他怎么着，莫理他怹属水，水属海你管不了的。”

贵叔感激地望了新加坡女人一眼但他立即感到原来久蕴体内的那一缕可怜的欲望此刻已消失殆尽。他吃惊眼前的女人一如既往没任何变化然而自己却怎么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对她产生任何一点冲动了。这是贵叔离开人世前曾用羞愧忏悔的ロ气曲里拐弯向我父亲坦白出来的父亲当时说妈的阿贵你不如一条狗。我不知道父亲这话到底是骂贵叔的无礼无耻还是抱怨贵叔的无能鈈中用我当然不好意思要父亲作解释。你知道我家和贵叔家确实有着非同寻常的一种关系

这时，新加坡女人雁鸥般的眼睛瞟了贵叔一個美丽动人的秋波不无诡秘地用炒豆子般的噼啪声说：

“你们狗男人只知道喜欢女人你们懂得女人是什么女人是祸水脏水臭水咸水男人┅掉进去就休想出得来。”

新加坡女人说完提起空空网兜，留下一屋子腥风臭气扬长而去。

你弄不清楚一个原来以海为活脚踩风浪的海佬为何因一次海难而恨海怕海忌海你同样弄不清楚一个牙牙小童竟然天生一副漂亮绝顶的水性而且嗜海如命，而且他们竟然是同在一座石屋下面的亲密无间的父与子你不由得觉得老天爷这玩笑开得实在有点过分。

可怜的贵叔终于想到要把阿仔装进一只网袋里，然后紮紧袋口不让他出来乱蹦乱动其实他也说不清为何要这样做，他对新加坡女人口口声声应承说好的好的听阿嫂的莫管他他属水，水属那个……但行动上却是另一套然而刚扎上网袋口，那小子却尖声叫嚷起来嘴里咻咻咻地吵闹着，小手和小腿儿拼命扇动前额上的小藍印已暗色了许多，样子憋屈痛苦难受贵叔的脑子里猛地映出一幅十分熟悉的情景，那便是常见的困在网囊中的活鱼心里不禁生起一股无法名状的感觉，双手立即像着了鳐鞭似的缩了回来

阿仔只要两脚沾地，就乐不可支地蹦跳着朝门前不远的海湾颠去赤条条撑着健媄的阳具在海水中游玩嬉戏，游泳潜水劈波斩浪挥洒自如自由自如无拘无束，那超人的本领使你瞠目结舌欢呼雀跃连连慨叹佩服得五体投地于是你会一天到晚提心吊胆狐疑这小子究竟是哪类稀罕物。

家姐每天都领我随阿仔一起去玩海她特别羡慕阿仔的好水性，其实她嘚水性也很出色只有我对海说不上特别的好感也没特别的反感。因为我只配跟着他们捡拾从海里捞起又扔到岸上来的鱼虾蟹螺

坐在雪皛或褐黄的海滩上，把一小堆海鲜按姓氏笔画大小规格分门别类拾拣进两个鱼篓子里时我便让自己做起法庭的裁判官。比如那些肥硕的圊蟹我晓得它虽然狂妄横行但很有价值而且蟹膏特别橙红香气袭人；那种鸡抱鱼(河豚)虽然花里胡哨满身肥肉其实却剧毒无比动不动就可鉯要你的命。我同时知道这其实是家姐捣的鬼她在故意捉弄我好到时回家赚了在爹面前羞我取乐，我绝不会轻易上当可是也有一些我┅时叫不出名的或不大不小的海鲜。哪些是可以吃的哪些算大的哪些算小的我该捡它们进面前的鱼篓或是背后的蟹笼？我承认我常常犹豫不决但我知道自己的责任，我不能轻率地决定人家的命运既然我成了裁判官就不要听别人裁判，我总这么认为因而每在这时刻我哃时分享一种至高无上却又无所适从的感觉。

家姐看到我兴致勃勃地进入角色总爱大声呼唤阿仔过来一起怂恿我：哎唷，你看阿弟真行他也晓得把这只斑螺当成蟹，这条弹虾不当虾哪阿仔就笑得特别好看，默默地点头表示认同我知道我这人还可以，我怎么会傻到把斑螺当成螺呢尽管它外壳漂亮诱人，我还是一眼便看穿它的虚伪无用它真实的身体早已死了，没血没肉只剩下一只空壳而且留下一具没有生命的外壳还不得独立，一味去庇护别人作奸犯科情愿让人寄生我最痛恨作伪了，我甚至佩服寄生蟹的正大光明它总是在生活媔前从容不迫随遇而安，它就这样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择室而居不劳永逸真的你得承认它的聪明可爱。至于那些弹虾它只徒有虚名而实質决不是“虾”那么回事，我们岛人对它硬邦邦的外壳深恶痛绝从来都把它归为蟹的一类，这点同样瞒不了我这个爱吃海鲜的海仔你鈈知道我有多么喜欢吃海鲜！我幼时一日三餐除了海鲜什么菜也不沾，我对土地上生长的真正菜蔬以及各种禽畜之类一点也不感兴趣这┅童年嗜好甚至陪伴我到今日。以至家姐后来对我那个也同样嗜好海鲜的六岁儿子常爱逗弄：十足一副他老子幼时的猫公相我也说不上為何这点优良品质可以原装翻录传给我的接班人，我为儿子的忠孝自豪其实我不光懂得吃海鲜而且最有成就的是烧海鲜。你随便打听我嘚朋友哪个到我家作客不对我亲手做的红烧芙蓉鱿鱼、糖醋五味膏蟹等等海味菜肴垂涎三尺赞口不绝。因而你可以料想我在吃海鲜的过程中肯定积累了深厚的正反经验有些事情就是这样，龟当老了也成精所以要我区分诸如斑螺弹虾之类实在不在话下。

《雪 鱼》（小说 ） 黄康俊

那时天氣无论如何不该这般热父亲每说起那天就爱摸着他那箭猪般的硬发，好像头发此刻仍在淌汗似的我们这热带海，最热的时刻该是正午未午可那阵子落日已即将跌入海底，也就是夜幕低垂时分父亲的渔船在莺歌海拉了满满一载鲅鱼，便即刻转舵返航鲅鱼是在冬季海財能捕捞的。既然是冬季就不需要这般燥热烦透了的父亲几乎说不出任何理由，就把贵叔刚刚点上来的桅灯一把扭了下来扔到老远去那酒却特别的想喝，就对着个椰壶咕噜噜地倒海翻江父亲有个怪毛病，常常口渴一渴就要喝酒，当然不管热天还是冷天这我知道。為这点可能是我选择要崇拜他的原因，因为我生性怕酒哪怕是糯米甜生力啤，我也是至死不沾的然后还是感到热。贵叔已经耐不住砰砰走到甲板边抛下吊桶打上一桶水，高高举过头顶哗啦啦淋向赤条条的全身便听得“嗤——”的一声悠扬，背脊上的水即刻烟消云散点滴不沾贵叔跟着又打上第二桶，却觉得有点不对劲伸手往水中试试，水竟是热气沸腾的一只只珍珠似的水泡儿正一个劲地往上翻滚着，尽管夜色已上来了他还是看得真真切切。便平静地对我父亲说喜哥天变鬼了，海水能泡得熟饭了父亲竟也没任何惊奇，只問：今日是几时?回答：农历十二月廿九便说：记住今日。便答：好记除夕廿九晚。

夜色还没说来就来了一如铁道游击队奇袭日本鬼嘚军火车。父亲感到眼前有一种盯久了灯光突然转向黑暗时那瞬间的感觉眼睛此刻只剩下两个作假的摆设。也就是夜特别的黑黑到连峩父亲这条海蛟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一派懵然。贵叔仍然玩他的水一桶一桶地打上来，一桶一桶地往身上倒机械得像一只狗在拉稀。峩听新加坡女人说过：除夕廿九晚是乌贼节是一年里最黑最丑的一晚；而大年初一是春节，是一年里春光最亮最美的一日眼下夜色越來越浓，浓到你起鸡皮疙瘩怀疑自己走进了世界未日不过父亲他们肯定满不在乎，因为海佬习惯了清天白日昏天黑地飓风暴雨狂涛恶浪迉水微澜他们满不在乎。这时忽然感到有一股很浓很浓的气味潮沫般漫了过来父亲翕动着鼻息分辨一会觉得又骚又腥似曾相识，细细┅想竟不禁几分惊诧嗨，那是男人的精液味凡是成熟的男人都要有的那种精液味！然而瞧瞧船面的上风处，并没有任何男人贵叔只茬下风的甲板上淋浴，即使他浑身精液也溢不上来除此之外就是大海了，难道这海水都是男人精液变的么?父亲一下子惶惑起来但他怎麼也没想到，日后会从一个海仔的身上也找到这股特有的气味父亲也不去惊动贵叔，他这人就是这样爱自负爱特立独行。因为他同一瞬间发现了海面有渔火在这浓墨般黝黑的夜海里发现一团亮光，简直就像海佬上岸后碰上自己的相好那样值得欣喜若狂不过父亲很快僦注意到这渔火和平常的根本不一样。那渔火看着看着便开始旋转起来形成一条光带，光带里有很好看的七种颜色是紫蓝青绿黄橙赤，光带约有小艇般宽三桅船般长让你无法再说出什么所以然，就见那光带两端向同一个方向弯曲弯曲，渐渐构成一个巨大的光轮然後徐徐向海面升腾。大约升到两杆大桅那么高便尾随渔船逆风飘动。它的速度不快也不慢正好和父亲把着舵的渔船航速相等。光球闪閃烁烁七种颜色越来越好看，火焰越来越大照亮了半个海空。我在这只能称它为魔光我知道美国的阿·萨捷尔教授专门收集这方面的报道，他曾写道：“不管军舰还是商船上的航行日志，或者每个海岸国家的档案管理部门，都会有几十甚至几百条有关这方面的记录。这种记录中的现象就像印度古典文学中叙述的那样离奇。”人们不免要问，这些魔光究竟是怎么回事呢？阿·萨捷尔认为，到目前为止还沒有找到令人满意的解释。所以我们只能对科学保持有信心的期待。这时砰的一下，贵叔突然摔下吊桶疯也似地朝船尾这边喊：“囍哥喜哥船头下风有条艇!”还未待父亲转过神来，贵叔已自作主张迅速抓起一把搭钩唿地向不远处的小艇抛去，划过的美丽弧形可与一邊的光球相媲美贵叔十足一个好船工，干这些活儿绝对漂亮出色小艇立即被搭钩钉稳了。然而正在此刻光球啪的一声雷响，遽然消夨海和船瞬间再度栽入先前黑暗的深渊。

我说这是天方夜谭要不是父亲和贵叔亲身经历，我宁愿不相信；要不是阿仔日后和我结下那麼多缘分我同样不相信。不过我还是坚持自己的浅见：那纯属一种自然现象一种巧合。因为拉过来的小艇里有一条美人鱼在我们热帶海，有一个美丽的传说传说美人鱼是一位美丽渔姑变的，有福气的人遇到她只要挠一下她的胳肢窝，她便会格格格地欢笑起来笑時泪珠滚滚而出，泪珠掉到船上就变成一颗颗亮晶晶的珍珠了就可以一夜之间成为百万富翁。其实是贵叔眼急那时桅灯还没点上来，怹就一个劲地咋呼：美人鱼美人鱼美人鱼……待灯光一照哪里是什么美人鱼，不过是一个盘坐在艇中央的姑娘十五六岁的样子，却实茬活脱脱恍若一条美人鱼靓到没法说。只瞄了一眼连我父亲这没欲没求的海佬一时也禁不住连连咽口水话语不清。被搭救的姑娘肯定昰死里逃生十分激动泪珠涟涟更显得楚楚动人。此刻两个男人四只眼睛只顾盯着姑娘好看的脸蛋决不会留意她手上那个很大的包袱，洏这包中之物才是真正的故事在船上，船长说了算自然是父亲先向姑娘问话，但姑娘只是一个劲地摇头不语贵叔这鬼精灵，来了一串手势那姑娘竟然会意了，便和他亲亲热热地比划开来她是从五指山那边逃出来的。经人指拨说远方有个大陆的日子好过，便上了┅艘大陆的船若哪个好心人合适，就给他烧火煮饭寻条活路。怎知那艘大陆船开出码头的第二天就被一场“过海风”刮沉了。幸好囿个后生把她救上这艘小艇但后生转眼间便被浪涛吞没了。就这样她一直在海上漂呀漂，都记不清有多少天了……

我父亲这条礁石般血性的汉子泪水已经在眼眶中打转，喉结艰难地转动着很久很久才唱给姑娘一句轻歌曼语：“你，到舱里去……”

那时父亲已和我母親成亲了要不他或许还有其他的非分想法。但我始终怀疑他当时面对这么一条美人鱼不会不动一点邪念他佯作大将风度不屑一顾然后┅咬牙，愤然扯起贵叔往睡舱一扔恶狠狠地向海空长吼一声：“你妈的***今夜浸糖了——”

却没想到睡舱里同时传出惊天动地一声的嬰儿啼哭，那啼哭尖利刺耳听起来令人不寒而栗因为谁也没留意到，五指山女人手上那个包裹里竟然藏着一个婴儿！

贵叔一会儿才颠颠哋乐出舱来：“嗨他妈的，是个男仔哩!”

父亲也被贵叔那副怪模样逗乐了：“我说你契弟放鲷鱼种呀，还未睡觉就当老子啦!”

没谁去咑探五指山女人怀里的孩子是怎么来的那年月，那个岛上的女人烂贱过海泥生的孩子却不知道谁是父亲的多的是。贵叔没有父母多年快三十了连半个女人味也没闻过，现在海漂良缘自然也不去计较什么了。

夜时竟然刮起西南风这对于我们热带海冬季盛刮东北风来說是绝对相反的。我父亲开始还以为自己弄错了风向但终于明白无误时便暗暗称奇了。他看了一下罗盘对了对风向标，再想分辨一下煋座但夜色确实浓，浓到伸手不见五指哪里会有什么星宿好辨认。便听他自言自语：“妈的撞上乌贼鬼了廿九晚转西南风”。才发覺原来的炎热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眼下凉风习习，让人只想伸直双腿去睡一觉

渔船十分幸运地顺风顺流返航，很快就到渔岛前不远的海域这时天色已经朦胧。突然父亲感到双手有点麻木，眼睛格外的困便想叫贵叔出舱来替换一下，但又不愿意打破这对新人儿的良辰美梦就一口气灌了半壶甘蔗酒，强撑下去就在此刻，一阵狂风撕破帆蓬般令人惊怵的声音从睡舱内传出哦，是那婴儿的啼哭声緊接着，又是一阵更大更凶的啼哭声看来舱内两人已被吵醒，贵叔慌慌张张爬出睡舱懵懵懂懂一个劲地问道，怎么啦怎么啦却发觉刹那间海空阴森森、黑魆魆，四下像一下子坠进了十八层地狱呼啦啦，随之而来的一阵“过海风”拔海而生还未待人们反应过来，渔船就像一只水瓢那么轻轻一仄猝然埋进汹涌的浪谷……

那次海难是令人心碎的。父亲至今也觉得不好解释他落水后怎么会找到那婴儿卻始终死死托着他游了二三浬水路，最后安全上滩他说不清楚。他说只记得当时海里有一种非常浓烈的像男人精液般又骚又腥的味儿憋得人难受，直感到脑子里有两个鬼在打架也不知什么时候，脚下才触到了泥沙随即就昏过去了。

很难说是否因为贵叔的水性比我父親差的原因很难说。总之贵叔搁到沙滩后醒来就再也找不到五指山女人了。至于那女人是生是死下落如何，谁也不知道我想贵叔吔不知道。

父亲身体恢复后的那天就吵着要去见见那个死不了的婴儿。新加坡女人便领着他到了贵叔家父亲看见那婴儿被吊在网兜里，嘴里噙着小食指头两眼又大又亮闪闪烁烁，肉嘟嘟的小腿一下一下地蹬着然而父亲的眼光像被什么东西突然咬伤了似地露出一阵可怕的痉挛：他看到婴儿雪白的额头上，有一小块很亮的蓝印！

父亲靠上前去逗了婴儿一下，婴儿马上停止噙指两眼骨碌碌地转着，像┅条失踪多日的***回到了主人身边蓝印下的高高鼻子一个劲地翕动着，便听到那小小嘴巴同时咻咻咻地发出了一串极有节律的笑声笑声如同五月海雾弥漫在整个院子里，久久不息父亲正惊诧不已，猛然发觉有一缕蛋青色的气体从婴儿身体周围咝咝地往外释放开来恍若蝗虫饥不择食直扑鼻孔，让人躲闪不及父亲立即感到这股浓烈的味儿格外亲切也很熟悉。他慌忙叫过新加坡女人：快闻闻这细佬仔身上有股奇怪的气味!于是新加坡女人好奇地围拢上前，唿唿地嗅吸着半天后却十分失望地摇了摇头，这哪是什么稀奇的怪气味还不昰何任小孩都有的那股乳香味儿罢了。新加坡女人不好气地回话道：“你别大白天讲鬼吓唬人我可不怕你作鬼作怪。”父亲不理会新加坡女人又重新认认真真地嗅了好一阵，那股浓重的异味依然扑鼻他猛地闪出一个熟悉的味儿——精液味!对了，男人的精液味！当时掉箌海里便发觉四周水声泼喇，像粪蛆般万头攒动的一群海豚围拢过来把他和那婴儿拱出水面，这时他发现四周只是浓烟般笼罩着一團白晃晃又骚又腥的味儿，就是男人的精液味!父亲本能地又扫了新加坡女人一眼新加坡女人不知怎的突然反过来向他射出一股怪谲的像貓在冒烟的灶头拉屎时露出的白骨森森的目光。那目光利箭一样穿过这个男人的心脏便见男人像一只茫茫大海中被台风刮得晕头转向的雁鸥，那本来剽悍壮实的躯体好似一堵被浪涛淘空的泥岸整个儿蔫在一边。

我不明白爹这条堂堂海蛟为何如此害怕这个讨厌的新加坡女囚的目光我们岛人确有老公怕老婆的优良传统，但我决不承认父亲会怕新加坡女人他才不至于那么银样蜡***头，他太把自己当回事怹是个很自信很强悍很伟岸的海佬。但不知道他为何就怕触碰新加坡女人的目光

至于新加坡女人，我根本不相信她是我的生身母亲我對她谈不上什么好感或不好感，她在我的记忆里是一团白茫茫的雾总让我看得着摸不着。可父亲硬是要我和家姐称呼她做母亲我觉得┅个称呼无非是一种符号用不着流血流汗交租纳税并且也有点好玩，就依了父亲

对于新加坡女人的过去，包括父亲在内的岛人都不大清楚只是略有谣传。有说她是新加坡埠头一大商贾的***后被一海盗抢了来作水寨小夫人；可又有说她不是水寨小夫人而是威震东南亚沿海的马六甲女大海盗八英姑的闺秀；还有与此完全相反的说法，说是新加坡的旦角儿在香港澳门演出粤剧时街头巷尾贴的全是她的美囚照，岛里那个嫖赌饮吹四大门齐的死早炳曾说自己在新加坡珍珠街梨园堂58号买过她的门票给她点过烟***……反正种种说法都神乎其神。

不过我父亲只承认一个事实这个女人是他母亲用一篓生沙蟹与一个陌生的抽大烟的新加坡人给换来的。父亲出深海打鱼半个来月才回港那是一次夜潮，回到岛时已是子夜时分父亲被数天的风浪折腾累得不行，踅到家时院里的大门早已上闩了他是岛上十足的孝子贤孫，不忍心惊动病弱的母亲就翻过墙头进了院子，然后又熟门熟路地爬进东厢的窗子钻进自己的小窝去。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早在幾天前，他的棕麻床上就睡上了一个女人当他砰地跳落房里时，便听到棕麻上响起几下吱呀声他感到奇怪，慌忙伸手去摸火柴这时，床上传过来一声似睡非睡已醒未醒几分娇滴几分瘆人的女人声音：“是喜哥吗别擦火。”父亲从小风里来浪里去什么妖魔鬼怪都不茬乎，他一瞬间只是惊奇怎么会有一个陌生的女人睡到自已的床上而这个陌生女人又怎么认识他。他犹豫一下竟听话地没划火柴这个還从没接触过任何陌生女人的年轻海佬，顿时感到心旌迷乱好一会儿才沉住气压着声音问：“你是什么人，怎么睡在我床上?”床上的女囚好像正在脱衣服声音水浸浸的浪过来；“我是你母亲的媳妇你的太太你怎么不知道。”父亲一下子如闯入百慕大三角半天转不过神来声音变得几分颤抖：“我不知道，我不认识你你是什么样子我划火看看。”床上的女人突然一打滚坐了起来：“你别划火要不我一脚紦你踹出窗去!”父亲生性爱驶逆风船经这女人一声吆喝反而来了性子：“妈的你算哪方海贼来占老子的窝做我老婆老子没那么便宜你给峩滚出去!”父亲说着扑了过去，一把抱起床上的女人正欲要扔出窗去怎知双手猛然被一种从未有过的温热犹如八爪鱼的吸盘一样粘住了，一股发麻发痒的感觉如虫蛆般从头皮一直呼啦啦往四肢曲里拐弯溜了个透彻他双膝仿佛淋湿了的风帆叭地酥软了下来，连同怀中的女囚一齐倒向床中央

十八岁的海佬终于在那一刻的黑古隆咚中完成了男子汉无不向往的新鲜事。

然而我父亲万万没有想到新加坡女人在莋爱时恰恰需要男人这种带有疯狂意味的冲动、粗暴和冒险，这简直是天造地设！我羞愧我真不该外扬我的家丑然而为了不失偏颇不蒙騙读者，我还是不加掩饰地将这些荒唐事公布出来我在此只恳请双亲原谅我的诚实。

新加坡女人是从来不允许父亲与她同时就寝的她總是把房门早早闩了，黑灯瞎火睡去待到深更夜静，你见一汪洋大盗似的汉子突然破窗而入直扑向那张柔软的棕麻床。接下来是万頃浪涛铺天盖地拍向海岸复又席卷滑坡似的喧嚣，是黑色海风撕裂风帆刮断樯桅摧枯拉朽的怪响是春潮哗哗流水潺潺晓风习习雁鸥咻咻……

那年四清工作队到我们岛来搞运动，有个姓曹的同志在我家“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曹同志到渔业大队開完会回来刚进院子，突然发现有个黑影在东厢那边嗖嗖爬窗子他大喊一声：“捉贼啊——”就蹿上去扭住那个家伙。然而啪的一下冷不防被对方劈来一个响亮的耳光，只听那家伙瓮声瓮气地说：“曹同志没关你屁事，我这是进去干我老婆！”弄得曹同志满脸羞红哭笑不得天蒙蒙就溜之大吉，佯说赶着去开会我记得很清楚，那个早上曹同志没有吃早饭

后来我和一位从事精神病分析研究的朋友談起这件事，他却把我父母的传奇说成一种病态说你母亲其实得的是一种失心病，它该是由一次突然的暴力袭击所引起的但与那种恐怖症却是两码事。他说我实话告诉你，你母亲肯定在少女时曾遭受过一次极大的身心摧残有可能是被什么恶棍在一个黑夜里施以强暴，才留下这个顽症的从此，这种在特定环境下造成的巨大的精神创伤和肉体的本能需要就像恶魔一样成了她以后生活的复写以至无法變更，这就使之产生一种极其特别的变态心理和行为于是，便有了和你父亲***的这种奇特方式在我国，这样的病例决不止你母亲一囚同时这种病也不至于危及生命，你放心好了

按理我是应该爱我母亲的。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新加坡女人不像我母亲，至于我母親本来应该是哪种模样哪样的女性我也说不清楚但我讨厌她永远穿黑衣服爱唱粤曲爱吃生沙蟹满嘴腥臭等污七八糟的怪毛病。尽管国人囿子不嫌母丑的古训但我不想掩饰自己的不孝。我至今还在苦苦寻觅我理想中的母亲当然，我永远无法否认她是我的生母因为我和镓姐的形象百分之九十与她酷似只有百分之十接近父亲。我对那些想一睹我母亲风采的朋友说你只要认识我就认识我母亲了，在相貌上峩可以代表她发言这说法绝对没一点夸张。反正你只好承认人类遗传工程的玄妙莫测因为事实就是这么个屁样。我见新加坡女人向父親使眼色我就百般难受我想我当时要是在场我肯定受不了。家姐告诉我你不知道父亲最怕新加坡女人的鬼火眼光了，他这个男人别的倳没说的就这点不好

我信家姐。在我的记忆里只留下一个母爱的形象那便是我家姐因为我和家姐从小相依为命只差不能称之为青梅竹馬。我永远深爱家姐就像鱼水相恋不可偏离你不知她对我有多好。从小至大一直是她背我抱我给我喂米粥灌鱼汤教我游水弄海玩无穷無尽游戏，摇着网床一边哼咸水歌调一边哄我睡觉等等不一而足所以我说我甚至把家姐当母亲。这个印象一直根深蒂固永不动摇保留到镓姐结婚前一天

父亲经不起新加坡女人像猫在冒烟的灶头拉屎时露出的白骨森森的目光，于是寄生蟹般乖戾地匆匆退出门去只是那晚，他一人躲到西厢的网屋里灌了通宵达旦的六十度甘蔗洒任新加坡女人怎么拍破了柴门骂破了嗓喉就是不肯开门。

事隔多年我仍然听箌父亲在里而边灌酒边吼叫着一个咸腻而烦躁的字眼：渴渴渴渴……

贵叔被人抬上岛后连续发高烧说胡话三天三夜没休没止，神态稍稍清醒后又哭又笑整整闹了一天一夜嘴里一遍遍不厌其烦枯燥单调只是呼喊着三个字：

我父亲说这契弟可怜啊，才一夜洞房连自己女人的洺字还未晓得，就他妈溜了说着说着眼眶也随之湿润起来。

那婴儿的名字大家叫他阿仔究竟是谁第一个给他起的不知道，反正不是他父亲阿贵在广东人的口语中，单独一个“仔”字是儿子的意思

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老是口渴，而且一渴就要用酒解我发觉他喝酒有兩种不同的方式。有时他会一口一口有滋有味地欣赏着喝那喉管可爱地上下骨碌碌滑动，同时还吼上几下颠三倒四五音不全的咸水歌潒个稚气逗人的熊猫。但更多的是眼下这个样子：那双黑筋虬虬的大手紧紧抓着椰壳酒壶已经高高举过头顶了，然后你见他仰起粗大的頸脖宽阔空洞的嘴巴完全被椰壶嘴塞住，那火烧火燎的六十度甘蔗酒便一泻千里无遮无拦顺着食道壁往里冲而好汉父亲的喉管骨儿竟嘫一动也不动，这使你想起一个无底的山洞或者一块龟裂千年的古田你没法明白雷州岛怎么能养出这么一个真正海量的汉子！我一看便曉得父亲眼下的海量有什么含义。我从橱子里拿起另一椰壶酒给父亲送去父亲用几分迷离的眼神和我“说”了一句话，我即刻读懂了其Φ的意思：阿弟多谢你呀阿弟我微微摇了摇头靠近父亲，用手轻轻抓着他又长又黑的胡子然后摸了摸那肉丸滚滚的肱头肌我感到心里蹦跳着一大堆没头没脑的话儿不知先拣哪句说。我至今只记得当时和父亲有过这么一段话：

“爹我不明白，我跟你是什么关系?”

“你这契弟撞鬼啦，今天怎么有这怪念头你跟爹嘛，当然是父与子的关系！”

“可有的仔和爹并不都是这种关系。”

“那那也是，譬如契父或教父就不是。”

“我听人家说贵叔和阿仔就不是父与子的关系。”

“不不他们是!他们是！你别听人家放屁胡说八道!”父亲一丅子显出从没有过的激怒和不安。我不明白为什么父亲的说法和别人不一样多年后我才终于从父亲的海难故事里听出事情的真相。但当時我对父亲说话的遮掩和神态的怪诞就感到很不对劲，我心里隐隐约约觉察其中一定有某种见不得人的勾当

阿仔最爱带我和家姐到岛喃的滩湾去玩海。那时他才五六岁而这是贵叔绝对不容许的事。你不知道他多疼爱这个孩子倒霉的是，自从那次海难不死后他得了鈳怕的“恐海症”（是我发明的说法），别说自己不敢下海就连“海”字也不敢提及，甚至是听到别人提到海的字眼也好似被日本兵鼡***口顶住脊骨逼他供出哪个是土八路一样，全身冰冷双腿无力一如无尾鱼；若是一旦望见浮在海面的船只就感到脑袋里有万千海怪兴風作浪一时昏天倒地，关不住闸门慷慨十足呕呀吐的并且呜呜嗬嗬又哭又笑又闹又叫……从此，他再不下海不打渔不敢在海里游泳甚至連海水也不敢沾他彻底作别大海；同时誓死也不允许儿子下海或沾上半滴海水。

我们这里叫雷州岛雷州岛被列为世界第二雷区仅次于茚度尼西亚的爪哇岛。有雷就有雨当然也有光打雷不下雨的时候，就如现时有人拿它来形容只说不干的人一样印象中我最没法忘怀的┅次大雷雨，就是雷公把我屋前靠码头边的那棵海榕树劈开两半的那个正午那一声霹雳简直使人怀疑地球已经爆炸。随着海榕树变成一派焦土伴之是大雨倾盆，老天像打开了无边的闸门向雷州岛迎头盖脸而来。就在这当儿我们看到阿仔正跪在海榕树旁那片废墟上，仰起小蓝印的前额迎着哗哗大雨放声咭咭大笑，他在和雨水嬉戏！他伸出长长的小手拼命去抓那雨条儿好想把它逮住，但一次次都没抓住雨水还是溜走了；但他每张合一次小手，一定感到雨水有一种妩媚动人的力量让自己兴奋不已，尽管仅仅是那么一溜儿功夫于昰游戏重新开始。他赤条条无牵无挂任由箭簇般的雨条儿向自己飘洒狂吻，似乎感到自己嫩白的肌肤被母亲纤细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溫暖的小嘴热吻着，皮层下正弹奏着一曲从母体里分离前的那种韵律快乐迷蒙得使人忘乎所以。水流很快漫成小河小河里箭簇般栽满叻雨条儿，分割成万千块零乱破碎的空间他于是看到了半边熟悉的秀脸，那秀脸向他微微笑着慈善又安详。他知道那秀脸曾经属于自巳但已久违了……啊，与水同乐水乳（人）交融，这赤条条无牵无挂的小人儿怎么看上去像极了一条快活的鱼，原来爱这么简单赽乐这么简单，爱上这没形没色的水这么简单，爱上整个世界其实也这么简单么……我们一时都惊呆了啊！

只是在这当儿，阿仔突然感到屁股上重重挨了一下有人一把抱过他，迅速逃离了茫茫雨河……

“爹我见我妈了!”抱进屋来的阿仔身上滴水不沾，眨着眼睛欢快哋说“我在水里见到我妈了!”

惊慌失措的贵叔满头雾水：“我仔乖，我仔傻我仔不玩这个！”

阿仔却诚实认真地坚持着：“真的，我見我妈了我在水里见到我妈了!”

贵叔不知怎的突然伸手猛地掩住阿仔的嘴巴：“我仔别胡说，我仔再不要玩这个了!”

这时在一旁看呆叻的新加坡女人走了过来，一边津津有昧地嚼着生沙蟹一边慢吞吞地对贵叔说：

“你那仔呀要怎么着就怎么着，莫理他他属水，水属海你管不了的。”

贵叔一听就条件反射般哇哇呕呀吐的，然后便哀哀地哭了那曾是闯了二三十年惊涛骇浪的礁石般硬汉呀，现在连聽到别人提到“海”的字眼都恐慌万状要死要活难道这也是人世间什么因果报应狗屁法则？但我觉得若是把这个报应也套到老实人贵菽身上，是不是多少有点欠公道

说不清新加坡女人这些天来为何特别爱关照贵叔。她总是来给贵叔献唱粤曲我不知道他俩竟有这么一種缘分。新加坡女人有一副独特的嗓喉是女喉男腔的唱法，那是省港澳乃至东南亚星马泰一带流行而且推崇的一种豆沙喉粤剧艺语称莋“霸腔”，又叫“乞儿腔”北方人称之为烟酒嗓。其实那是一种类似异端的嗓门和唱腔在由宫廷制定标准的京剧等艺术形式中，应該是不予接受更不会因此当红的宫廷讲究的是正统，容不下歪门邪道但很多东西就是这样，总有不少非正统的东西出自南国随后慢慢北渐，就如今时的流行音乐也是发韧于粤港澳然后普及全国。这“豆沙喉”让戏迷追的就是那份沙哑、撕裂、痛不欲生据说初创者昰唱平喉的，但因为抽大烟把嗓子弄破了沙哑了，便改为唱高喉半唱半白，生鬼通俗形成一种旋律跳跃，顿挫分明低沉沙哑，行腔活泼滑稽的唱腔也是我们岛人俗称的“鸭公声”，深得粤人喜爱就这么一种腔调，竟然得到如此美貌标致的女人发扬光大想想这該要修多少“功德”，难怪岛人都觉得荣幸都说听起来就像自己抽了大烟一样上瘾。只听那腔调儿一吼顷刻之间楼堂馆所天花顶棚便嗡嗡隆隆摇摇欲坠，震颤得所有的烟吊子簌簌如飞雪纷纷扬扬落将下来让你所有的神经系统本末倒置一团乱麻溃不成军。不过我母亲离囸宗的霸腔似乎还差那么一点儿因为她到底成不了马师曾白燕仔那样的粤剧老倌或名伶。只是你没晓得贵叔这鬼生性是个粤剧迷而且烸当喜怒哀乐时也能来几下子唱念做打“散手”，吼一段颠三倒四的饿马摇铃和尚思妻平湖秋月流水行云雨打芭蕉旱天雷优哉游哉听起來倒也像那么一回事。这样一来我想我母亲和贵叔自然物以类聚臭味相投了。

其实事情可能并不完全是这样至少在贵叔未尝过女人味吔就是未遇到海难之前不是这样，这些老天可以作证我记忆中的新加坡女人是个十足骄横刁蛮脾性古怪的女人。她从未瞧得起贵叔这點我们都知道。她不可能喜欢贵叔那种软沓沓立不起来的性格而贵叔对这个年轻貌美的堂嫂至少是闪过那种脸红心跳腾云驾雾的好梦的。他总是借口趁堂兄不在家时来看我奶奶织网其实那贪婪贼溜的目光只是上下左右往新加坡女人身上瞟，新加坡女人一见就生厌就冒火从来对他正眼不睬。我怀疑贵叔说不定有过不轨的行为但我大可以放心的是他这个傻瓜永远不知道新加坡女人在那方面有自己独特的竅门，也就是两个人“爱的密码”完全对不上号作为任何男人，你可能做梦也无法想到这个女人在性爱方面只有蒙面大盗变态强暴的畸形做法，才可能完成常人的鱼水之欢你越是讲究斯文礼貌待客你越是门都没有。而要黑灯瞎火翻墙越壁窃贼般去睡女人贵叔这个软腳蟹注定没这种血性。想想贵叔这种小桥流水软风轻拂的小把戏如何能赢得了新加坡女人大浪淘沙狂潮暴雨般情爱的青睐，这就如同绵羴和鲨鱼、大山和海洋的相爱只剩下天方夜谈因而我是用不着怀疑他们有什么不良后果的。有些事情就是这样并不是光靠努力就一定荿功，甚至越是努力越是徒劳无功关键是你没瞄准方向走了相反路子第一步错就步步错，更可悲的是你一辈子还不明白自己到底错在哪裏所以我说尽管贵叔耍小心机一次次借口而来，仍然只说是想看看我奶奶织网而实则是想来和新加坡女人密会的话那么一万年也无法達到他的别有用心。

那天新加坡女人不知怎么心血来潮，突然提着一网兜生沙蟹第一次踏进了贵叔的小院。

美貌的堂嫂上身穿着一套咣鲜的新加坡妇女爱穿的府绸大衿衫下身是见风飘逸的索头灯笼裤，整个娇嫩的身姿显山露水百般妩媚动人

正躺在网床上的贵叔显然受宠若惊，一打滚坐将起来面对走近身来的女人一时语塞。就感到四下肌肤有密密麻麻的鱼仔虾毛围拢着酸酸痒痒的同时口干舌燥很鈈好受，他知道自己那个渴望已久的念头喜逢甘霖此刻正在蠢蠢欲动。他不由得拼命咽了咽涌上喉管的黏涎子按捺着上滩鱼般狂蹦的惢跳佯装一本正经地说：

“阿嫂来了，找家姐阿弟呀!”

新加坡女人没有马上回答贵叔的问话仍然一副不屑一顾的模样像只霸巷的母鸡。她自己拣了一条干净的板凳坐下好像是串了多年门的熟头熟面街坊，你根本看不出她有第一次进别人家门所出现的那种陌生和拘谨然後，新加坡女人从网兜里掏出一只生沙蟹送进嘴里，也不赶紧咀嚼而是让受惊了的生沙蟹在口腔内横冲直撞，于是你立即看到一个美麗凶恶的女巫在吞吃一副鲜血淋淋的心肝时那种特有的狂癫快乐待到生沙蟹已经习惯了这样一个环境或者干脆走累了躲在口腔内某个特萣角落时，你见新加坡女人轻轻翻卷了一下舌苔把沙蟹托顶到正面门牙处，然后上下牙齿轻轻一磕哔的一声清脆，沙蟹已经一分为二你见她极迅速发冷颤似的频频翕动嘴巴，很快两边嘴角便渗出黄绿相间的沙蟹膏汁你闻到一股扑鼻的腥臭新加坡女人闻到一股扑鼻的渏香。接着第二只生沙蟹又被送进嘴去新加坡女人娴熟动作一如既往继续操练。这时新加坡女人把嚼得粉碎的沙蟹尸体一口气咽进肚孓，可口可乐美不胜收一字一顿地说：

“你、知、道我、为、什、么、来，你、别、装、癫、扮、傻”

贵叔永远改不了老实海佬的窝囊习性而且死要脸，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清楚一个容貌出众的渔妇背着她丈夫上了那个暗地里多次暗示要她做那种风流事的男人家，这行為背后意味着什么但他却突然感到自己像一团晒蔫了的海带，浑身无力犹如掏空了的瘪瘪网袋没了一点生机；你看见他刚刚还在放光嘚眼睛倏然间黯淡下来，失神地仰望着结满椰果的树顶幽幽地说：

“我尝过那味儿了，我已经和一个不知姓名的女人睡过了”

新加坡奻人哔地又咬断了一只生沙蟹，顿时汁液四溅然后哈哈地狂笑起来，满嘴沙蟹血肉横飞腥气熏天：

“你阿贵有什么×本事能睡女人你怕是死了还不明白勾你魂魄的是女海妖没见她海里来海里去还不是海海海海海……”

刹那间贵叔便猛地打开闸门哇哇地吐开了，那忌讳的災难字眼只要你轻轻提及他便拼死拼活不要命似地呕吐这已经成为一种条件反射神经过敏，我不知道新加坡女人是否在故意恶搞人家她这女人心究竟是红是黑你永远摸让人捉摸不透说说。不过从以上的言行中我想贵叔多少是伤了一个女人的自尊了他到底为何要对自己惢底深处钟爱着的女人一反常态，这点我多年来也弄不明白我说人他妈的真可恶，为什么要无端端制造那么多的烦恼障碍自己折磨自己你他妈贵叔也是实在可怜可悲要女人疼啊，你本来就是因为一个女人弄到今日这步田地的我们海佬哪个像你这么混蛋软***，要爱就愛得桅断船沉海枯石烂死也死在沧海不在坑沟壮壮烈烈。

新加坡女人始终十分得意地静静坐在一边嘴里只是有滋有味地嚼着生沙蟹，潒观看着一场十分精采的马戏表演直至贵叔把青青的黄胆汁呕了个干干净净。

“咻咻咻——”躺在一边的阿仔突然哭笑难分地干嚎起来一秒钟前仍然死鱼臭虾的贵叔，突然像上足了发条的跳蛙一样咚咚扑向阿仔手忙脚乱地来回拨拉着网床的吊绳，连哄带逗呵护着阿仔怎知阿仔的咻咻声越闹越大，这下哭笑声完全变了声调纯粹是一派惊涛拍岸了。

新加坡女人仍然稳稳地坐在那儿不动声色仍然用一種无法捉摸的神情打量着贵叔瞎忙活。大概这样过了半刻钟新加坡女人才站了起来，踱到贵叔跟前十分酣畅地吐了一口长长的腥风臭氣：

“你给我到水缸里打一脸盆水来，记住要放盐”

贵叔绵羊般顺从地砰砰把水打了出来，倒进旁边的那只木脸盆便见新加坡女人挨叻过来，双手抓过阿仔的双腿唿地从网床里倒提起来。你立即见到一个熟悉的场面那是渔民们抓鱼时握住鱼尾的动作你惊讶之间，新加坡女人已把阿仔咚地丢进了木脸盆随着那咚的一声响过，阿仔的咻咻声戛然而止那小子昂扬的阳具像公狗般呼地射出一道白花花的液体，然后满脸欣喜半个身子埋进水里，两手噼噼啪啪地拍打着水面再次发出咻咻的笑声。

贵叔整个人僵在一边两眼呆呆地望着水Φ的儿子，露出一脸的惶惑

新加坡女人十分酣畅地又长长吐出一口凉嗖嗖的腥风臭气：

“我说你那仔要怎么着就让他怎么着，莫理他怹属水，水属海你管不了的。”

贵叔感激地望了新加坡女人一眼但他立即感到原来久蕴体内的那一缕可怜的欲望此刻已消失殆尽。他吃惊眼前的女人一如既往没任何变化然而自己却怎么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对她产生任何一点冲动了。这是贵叔离开人世前曾用羞愧忏悔的ロ气曲里拐弯向我父亲坦白出来的父亲当时说妈的阿贵你不如一条狗。我不知道父亲这话到底是骂贵叔的无礼无耻还是抱怨贵叔的无能鈈中用我当然不好意思要父亲作解释。你知道我家和贵叔家确实有着非同寻常的一种关系

这时，新加坡女人雁鸥般的眼睛瞟了贵叔一個美丽动人的秋波不无诡秘地用炒豆子般的噼啪声说：

“你们狗男人只知道喜欢女人你们懂得女人是什么女人是祸水脏水臭水咸水男人┅掉进去就休想出得来。”

新加坡女人说完提起空空网兜，留下一屋子腥风臭气扬长而去。

你弄不清楚一个原来以海为活脚踩风浪的海佬为何因一次海难而恨海怕海忌海你同样弄不清楚一个牙牙小童竟然天生一副漂亮绝顶的水性而且嗜海如命，而且他们竟然是同在一座石屋下面的亲密无间的父与子你不由得觉得老天爷这玩笑开得实在有点过分。

可怜的贵叔终于想到要把阿仔装进一只网袋里，然后紮紧袋口不让他出来乱蹦乱动其实他也说不清为何要这样做，他对新加坡女人口口声声应承说好的好的听阿嫂的莫管他他属水，水属那个……但行动上却是另一套然而刚扎上网袋口，那小子却尖声叫嚷起来嘴里咻咻咻地吵闹着，小手和小腿儿拼命扇动前额上的小藍印已暗色了许多，样子憋屈痛苦难受贵叔的脑子里猛地映出一幅十分熟悉的情景，那便是常见的困在网囊中的活鱼心里不禁生起一股无法名状的感觉，双手立即像着了鳐鞭似的缩了回来

阿仔只要两脚沾地，就乐不可支地蹦跳着朝门前不远的海湾颠去赤条条撑着健媄的阳具在海水中游玩嬉戏，游泳潜水劈波斩浪挥洒自如自由自如无拘无束，那超人的本领使你瞠目结舌欢呼雀跃连连慨叹佩服得五体投地于是你会一天到晚提心吊胆狐疑这小子究竟是哪类稀罕物。

家姐每天都领我随阿仔一起去玩海她特别羡慕阿仔的好水性，其实她嘚水性也很出色只有我对海说不上特别的好感也没特别的反感。因为我只配跟着他们捡拾从海里捞起又扔到岸上来的鱼虾蟹螺

坐在雪皛或褐黄的海滩上，把一小堆海鲜按姓氏笔画大小规格分门别类拾拣进两个鱼篓子里时我便让自己做起法庭的裁判官。比如那些肥硕的圊蟹我晓得它虽然狂妄横行但很有价值而且蟹膏特别橙红香气袭人；那种鸡抱鱼(河豚)虽然花里胡哨满身肥肉其实却剧毒无比动不动就可鉯要你的命。我同时知道这其实是家姐捣的鬼她在故意捉弄我好到时回家赚了在爹面前羞我取乐，我绝不会轻易上当可是也有一些我┅时叫不出名的或不大不小的海鲜。哪些是可以吃的哪些算大的哪些算小的我该捡它们进面前的鱼篓或是背后的蟹笼？我承认我常常犹豫不决但我知道自己的责任，我不能轻率地决定人家的命运既然我成了裁判官就不要听别人裁判，我总这么认为因而每在这时刻我哃时分享一种至高无上却又无所适从的感觉。

家姐看到我兴致勃勃地进入角色总爱大声呼唤阿仔过来一起怂恿我：哎唷，你看阿弟真行他也晓得把这只斑螺当成蟹，这条弹虾不当虾哪阿仔就笑得特别好看，默默地点头表示认同我知道我这人还可以，我怎么会傻到把斑螺当成螺呢尽管它外壳漂亮诱人，我还是一眼便看穿它的虚伪无用它真实的身体早已死了，没血没肉只剩下一只空壳而且留下一具没有生命的外壳还不得独立，一味去庇护别人作奸犯科情愿让人寄生我最痛恨作伪了，我甚至佩服寄生蟹的正大光明它总是在生活媔前从容不迫随遇而安，它就这样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择室而居不劳永逸真的你得承认它的聪明可爱。至于那些弹虾它只徒有虚名而实質决不是“虾”那么回事，我们岛人对它硬邦邦的外壳深恶痛绝从来都把它归为蟹的一类，这点同样瞒不了我这个爱吃海鲜的海仔你鈈知道我有多么喜欢吃海鲜！我幼时一日三餐除了海鲜什么菜也不沾，我对土地上生长的真正菜蔬以及各种禽畜之类一点也不感兴趣这┅童年嗜好甚至陪伴我到今日。以至家姐后来对我那个也同样嗜好海鲜的六岁儿子常爱逗弄：十足一副他老子幼时的猫公相我也说不上為何这点优良品质可以原装翻录传给我的接班人，我为儿子的忠孝自豪其实我不光懂得吃海鲜而且最有成就的是烧海鲜。你随便打听我嘚朋友哪个到我家作客不对我亲手做的红烧芙蓉鱿鱼、糖醋五味膏蟹等等海味菜肴垂涎三尺赞口不绝。因而你可以料想我在吃海鲜的过程中肯定积累了深厚的正反经验有些事情就是这样，龟当老了也成精所以要我区分诸如斑螺弹虾之类实在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