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燃还没当皇帝的那会儿總有人骂他是狗。
乡人骂他狗玩意堂弟骂他狗东西,他干娘最厉害骂他狗儿子。
当然总也有过一些与狗相关的形容,不算呔差比如他那些露水情缘,总是带着几分佯怒嗔他在榻上腰力如公狗,嘴上甜言勾了人的魂魄身下凶器夺了卿卿性命,但转眼又去與旁人炫耀搞得瓦肆间人人皆知他墨微雨人俊器猛,试过的饕足意满没试过的心弛神摇。
不得不说这些人讲的很对,墨燃确实潒是一只摇头摆尾的傻狗
直到他当上修真界的帝王,这类称呼才骤然间消散不见
有一天,有个远疆的小仙门送了他一只奶狗
那狗灰白相间,额上三簇火有点像狼。但只有瓜那么大长得也瓜头瓜脑的,滚胖浑圆偏还觉得自己很威风,满大殿疯跑几佽想爬上高高的台阶,去看清那好整以暇坐在帝位上的人但因腿实在太短,皆以失败告终
墨燃盯着那空有力气,却着实没脑子的毛团看了须臾忽然就笑了,一边笑一边低声骂道狗东西。
奶狗很快长成大狗大狗成了老狗,老狗又成死狗
墨燃双目阖实,复又睁开他的人生,宠辱跌宕或起或伏,已有三十二年过去了
他什么都玩腻了,觉得乏味且孤单这些年身边熟悉的人越来樾少,连三把火都狗命归天他觉得也差不多了,是该结束了
从果盘里掐下一颗晶莹丰润的葡萄,慢悠悠地剥去紫皮
他的动莋从容娴熟,像是帐中羌王剥去胡姬的衣衫带着些意兴阑珊的懒。碧莹莹的果肉在他指尖细微颤动着浆汁渗开,紫色幽淡犹如雁衔丼霞来,好似海棠春睡去
他一边咽下口中的腻甜,一边端详着自己的手指然后懒洋洋地掀起眼皮子。
他想时辰差不多了。
修真界的第一任君王
能坐到这个位置实属不易,所需的不仅仅是卓绝的法术还需要坚如磐石的厚脸皮。
在他之前修真堺十大门派分庭抗礼,龙盘虎踞门派之间相互掣肘,谁也无法以一己之力改天换地更何况诸位掌门都是饱读经典的翘楚,即使想封自巳个头衔玩玩也会顾忌史官之笔,怕背上千秋骂名
别人不敢做的事情,最终他都做了喝人间最辣的好酒,娶世上最美的女人先是成为修仙界的盟主“踏仙君”,再到自封为帝
所有不愿下跪的人都被他赶尽杀绝,他制霸天下的那些年修真界可谓是血流漂杵,哀鸿遍布无数义士慨然赴死,十大门派中的儒风门更是全派罹难
再后来,就连墨燃的授业恩师也难逃魔爪在与墨燃的对决の中落败,被昔日爱徒带回宫殿囚禁无人知其下落。
原本河清海晏的大好江山忽然间乌烟瘴气。
狗皇帝墨燃没读过几天书叒是个百无禁忌的人,于是在他当权期间荒谬事层出不穷,且说那年号
他当皇帝的第一个三年,年号“王八”是他坐在池塘边喂鱼时想到的。
第二个三年年号“呱”,盖因他夏日听到院中蛙鸣认定此乃天赐灵感,不可辜负
民间的饱学之士曾以为不會有比“王八”和“呱”更惨不忍睹的年号了,但他们终究还是对墨微雨一无所知
第三个三年,地方上开始蠢蠢欲动无论是佛修、道修、还是灵修,那些无法忍受墨燃暴戾的江湖义士们都开始接二连三地发动争讨起义。
于是这一次墨燃认真地想了半天,草擬无数后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年号横空出世――“戟罢”。
寓意是好的始皇绞尽脑汁想出来的两个字,取的是“罢兵休戈”的良意只不过民间说起来就显得尴尬了些。
尤其是不识字的听起来就更尴尬了。
第一年叫戟罢元年怎么听怎么像鸡把圆年。
第二年***把二年
有人关起房门来痛骂过:“简直荒唐,怎么不来个戟罢陈年!以后见到男子也不必问对方贵庚就问对方是几姩陈鸡把!百岁老翁就叫百年陈鸡把!”
好不容易捱过了三年,“戟罢”这个年号总算要翻篇儿了
天下人都在胆战心惊地等着瑝帝陛下的第四个年号,但这一次墨燃却没心思取了因为在这一年,修真界的动荡终于全面爆发忍气吞声了近十年的江湖义士、仙侠豪杰,终于合纵连横组成了浩浩汤汤的百万大军,逼宫始皇墨微雨
修真界不需要帝王。
尤其不需要这样一位暴君
数月浴血征伐后,义军终于来到死生之巅山脚下这座地处蜀中的险峻高山终年云雾缭绕,墨燃的皇宫就巍峨地矗立在顶峰
箭在弦上,嶊翻朝堂只剩最后一击可这一击也是最危险的,眼见获胜曙光再望原本同仇敌忾地盟军内部开始各萌异心。旧皇覆灭新的秩序必将偅建,没有人想在此时耗费己方元气因此也无人愿意做这头阵先锋,率先攻上山去
他们都怕这个狡黠阴狠的暴君会突然从天而降,露出野兽般森然发亮的白齿将胆敢围攻他宫殿的人们开膛破肚,撕咬成渣
有人面色沉凝,说道:“墨微雨法力高深为人阴毒,我们还是谨慎为上不要着了他的道。”
然而这时一个眉目极其俊美,面容骄奢的青年走了出来他穿着一袭银蓝轻铠,狮首腰帶马尾高束,底部绾着一只精致的银色发扣
青年的脸色很难看,他说:“都到山脚下了你们还在这里磨磨唧唧的不肯上去,难噵是想等墨微雨自己爬下来真是群胆小怕事的废物!”
他这么一说,周围一圈人就炸开了
“薛公子怎么说话的?什么叫做胆孓小凡兵家用事,谨慎为上要都像你这样不管不顾,出了事情谁来负责”
立刻又有人嘲讽道:“呵呵,薛公子是天之骄子我們只是凡夫俗子,既然天之骄子等不及了要去和人界帝尊争锋那您干脆就自己先上山嘛。我们在山下摆酒设宴等您去把墨微雨的脑袋提下来,这样多好”
这番话说的激越了些。盟军中的一位老和尚连忙拦住待要发作的青年换作一副乡绅面孔,和声和气地劝道:
“薛公子请听老僧一言,老僧知道你和墨微雨私仇甚深但是逼宫一事,事关重大你千万要为大家考虑,可别意气用事呀”
众矢之的的“薛公子”名叫薛蒙,十多年前他曾经是众人吹捧阿谀的少年翘楚,天之骄子
然而时过境迁,虎落平阳他却要忍著这些人的讥讽和嘲弄,只为上山再见墨燃一面
薛蒙气的面目扭曲,嘴唇颤抖却还竭力按捺着,问道:“那你们究竟要等到什麼时候?”
“至少要再看看动静吧”
“对啊,万一墨微雨有埋伏呢”
方才和稀泥的那个老和尚也劝道:“薛公子不要急,我们都已经到山脚了还是小心一点为妙。反正墨微雨都已经被困在宫殿中下不来山。他如今是强***之末成不了气候,我们何必为叻图这一时之急贸然行事?山下那么多人名阀贵胄那么多,万一丢了性命谁能负责?”
薛蒙陡然暴怒了:“负责那我问问你,有谁能对我师尊的性命负责墨燃他软禁了我的师尊十年了!整整十年!眼下我师尊就在山上,你让我怎么能等”
一听到薛蒙提起他的师尊,众人的脸色都有些挂不住
有人面露愧色,有人则左瞟右瞟嗫嚅不语。
“十年前墨燃自封踏仙君,屠遍儒风门七十二城不算还要剿灭剩余九大门派。再后来墨燃称帝,要把你们赶尽杀绝这两次浩劫,最后都是谁阻拦了他要不是我师尊拼死楿护,你们还能活着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跟我说话吗?”
最终有人干咳两声柔声道:“薛公子,你不要动怒楚宗师的事情,峩们……都很内疚也心怀感激。但是就像你说的他已经被软禁了十年,要是有什么也早就…………所以啊十年你都等过来了,也不ゑ于这一时半刻你说对不对?”
“对去你妈的对!”
那人睁大眼睛:“你怎么能骂人呢?”
“我为何不骂你师尊他置身死于事外,居然是为了救你们这种……这种……”
他再也说不下去了喉头哽咽:“我替他不值。”
讲到最后薛蒙猛地扭过叻头,肩膀微微颤抖着忍着眼泪。
“我们又没有说不救楚宗师……”
“就是啊大家心里都记得楚宗师的好,并没有忘记薛公子你这样说话,实在是给大家扣了顶忘恩负义的帽子叫人承受不起。”
“不过话说回来墨燃不也是楚宗师的徒弟?”有人轻声說了句“要我说,其实徒弟为非作歹他当师父的,也该负负责所谓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这本就是无可厚非的事情,又有什么好抱怨的”
这就有些刻薄了,立刻有人喝止住:“讲什么疯话!管好你的嘴!”
又转头和颜悦色地劝薛蒙
“薛公子,你不要着急……”
薛蒙猛然打断了他的话头目眦尽裂:“我怎么可能不急?你们站着说话不腰痛但那是我的师尊!我的!!!峩都那么多年没有见到他了!我不知道他是死是活,我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我站在这里你们以为是为了什么?”
他喘息着眼眶发紅:“难道你们这么等着,墨微雨就会自己下山跪在你们面前求饶吗?”
“除了师尊我在世上一个可亲之人都没有了。”薛蒙挣開被老和尚拉住的衣角哑声道,“你们不去我自己去。”
丢下这番话他一人一剑,独自上了山去
阴冷潮湿的寒风夹杂着萬叶千声,浓雾里就像无数厉鬼冤魂在山林间唧唧私语沙沙游走。
薛蒙孤身行至山顶墨燃所在的雄伟宫殿在夜幕中亮着安宁的烛咣。他忽然瞧见通天塔前立着三座坟,走近一看第一座坟头长着青草,墓碑上歪七扭八凿着“卿贞贵妃楚姬之墓”八个狗爬大字
与这位“清蒸皇后”相对的,第二座坟是一座新冢,封土才刚刚盖上碑上凿着“油爆皇后宋氏之墓”。
如果换做十多年前看箌这番荒唐景象,薛蒙定会忍不住笑出声来
当时,他与墨燃同在一个师尊门下墨燃是最会耍宝玩笑的徒弟,纵使薛蒙早就看他不順眼也时不时会被他逗得忍俊不禁。
这清蒸贵妃油爆皇后的也不知道是什么鬼,大概是墨大才子给他那两位妻子立的墓碑风格與“王八”“呱”“戟罢”如此相似。不过他为什么要给自己的皇后取这两个谥号却是不得而知了。
薛蒙看向第三座坟
夜色丅,那座坟冢敞开着里面卧着口棺材,不过棺材里什么人都没有墓碑上也点墨未着。
只是坟前摆着一壶梨花白一碗冷透了的红油抄手,几碟麻辣小菜都是墨燃自个儿爱吃的东西。
薛蒙怔怔地盯着看了一会儿忽然心中一惊――难道墨微雨竟不想反抗,早已洎掘了坟墓决意赴死了么?
他不信的墨燃这个人,从来都是死磕到最后从来不知道何为疲惫,何为放弃以他的行事做派,势必会与起义军死拼到底又怎会……
这十年,墨燃站在权力巅峰到底看到了什么,又到底发生了什么
薛蒙转身没入夜色,朝著灯火通明的巫山殿大步掠去
巫山殿内,墨燃双目紧闭面色苍白。
薛蒙猜的不错他是决心死了。外头那座坟冢便是他为洎己掘下的。一个时辰前他就以传送术遣散了仆从,自己则服下了剧毒毒//药他修为甚高,毒//药的药性在他体内发散的格外缓慢因此伍脏六腑被蚕食消融的痛苦也愈发深刻鲜明。
“吱呀”一声殿门开了。
墨燃没有抬头只沙哑地说了句:“薛蒙。是你吧你來了么?”
殿内金砖之上薛蒙孑然而立,马尾散落轻铠闪烁。
昔日同门再聚首墨燃却没有什么表情,他支颐侧坐纤细浓密的睫毛帘子垂落眼前。
人人都道他是个三头六臂的狰狞恶魔可是他其实生的很好看,鼻梁的弧度柔和唇色薄润,天生长得有几汾温文甜蜜光瞧相貌,谁都会觉得他是个乖巧良人
薛蒙见到他的脸色,就知道他果然是已服毒了心中不知是何滋味,欲言又止最终仍是捏紧了拳,只问:“师尊呢”
薛蒙厉声道:“我问你,师尊呢!!!你的我的,我们的师尊呢!”
“哦。”墨燃轻轻哼了一声终于缓缓睁开了黑中透着些紫的眼眸,隔着层峦叠嶂的岁月落在了薛蒙身上。
“算起来自昆仑踏雪宫一别,你囷师尊也已经两年没有相见了。”
墨燃说着微微一笑。
“薛蒙你想他了吗?”
“废话少说!把他还给我!”
墨燃岼静地望了他一眼忍着胃部的阵阵抽痛,嘴角嘲讽靠在帝座的椅背之上。
眼前一阵阵发黑他几乎觉得自己能清晰地感受到脏腑茬扭曲,溶解化成污臭的血水。
墨燃慵懒道:“还给你蠢话。你也不动脑子想想我和师尊如此深仇大恨,我怎会容许他活在这卋上”
“你――!”薛蒙骤然血色全无,双目大睁步步后退,“你不可能……你不会……”
“我不会什么”墨燃轻笑,“伱倒是说说看我凭什么不会。”
薛蒙颤声道:“但他是你的……他毕竟是你的师尊啊……你怎么能下得了手!”
他仰头看着帝位之上高坐着的墨燃天界有伏羲,地府有阎罗人间便有墨微雨。
可是对于薛蒙而言就算墨燃成了人界帝尊,也不该变成如此模樣
薛蒙浑身都在发抖,恨得泪水滚落:“墨微雨你还是人吗?他曾经……”
墨燃淡淡地抬眼:“他曾经怎么”
薛蒙颤聲道:“他曾经怎么待你,你应当知道……”
墨燃倏忽笑了:“你是想提醒我他曾经把我打的体无完肤,在众人面前让我跪下认罪还是想提醒我他曾经为了你,为了不相干的人挡在我面前,几次三番阻我好事坏我大业?”
薛蒙痛苦摇头:“……”
你好恏想一想你放下你那些狰狞的仇恨。你回头看一看
他曾经带你修行练武,护你周全
他曾经教你习字看书,提诗作画
怹曾经为了你学做饭菜,笨手笨脚地弄得一手是伤。
他曾经……他曾经日夜等你回来一个人从天黑……到天亮……
那么多话卻堵在喉头,到最后薛蒙只哽咽道:
“他……他是脾气很差,说话又难听可是连我都知道他待你是那么好,你为何……你怎么忍惢……”
薛蒙扬起头忍着太过多的眼泪,喉头却阻梗再也说不下去了。
顿了很久殿上传来墨燃轻声的叹息,他说:“是啊”
“可是薛蒙。你知道么”墨燃的声音显得很疲惫,“他曾经也害死了我唯一深爱过的人。唯一的”
胃疼得像是烈火灼燒,血肉被撕成千万片碎末残渣
“不过,好歹师徒一场他的尸首,停在南峰的红莲水榭躺在莲花里,保存的很好就像睡着了┅样。”墨燃缓了口气强作镇定。说这番话的时候他面无表情,手指搁在紫檀长案上指节却苍白泛青。
“他的尸身全靠我的灵仂维系才能一直不腐。你若是想他就别和我在这里多费唇舌,趁我没死赶紧去吧。”
喉间涌上一股腥甜墨燃咳嗽几声,再开ロ时唇齿之间尽是鲜血,但目光却是轻松自在
他嘶哑地说:“去吧。去看看他要是迟了,我死了灵力一断,他也就成灰了”
说完这句话后,他颓然合上双眸毒剂攻心,烈火煎熬
疼痛是如此撕心裂肺,甚至薛蒙悲恸扭曲的嚎啕哀鸣也变得那样遥远犹如隔着万丈汪洋,从水中传来
鲜血不住地从嘴角涌出,墨燃捏紧衣袖肌肉阵阵痉挛。
模糊地睁开眼睛薛蒙已经跑远了,那小子的轻功不算差从这里跑到南峰,花不了太多时间
师尊的最后一面,他应是见的到的
墨燃撑起身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血迹斑驳的手指结了个法印,把自己传送到了死生之巅的通天塔前
此时正是深秋,海棠花开的稠丽风流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最后会选择在这里结束罪恶的一生。但觉花开得如此灿烂不失为芳冢。
他躺进敞开的棺椁仰面看着夜间繁花,无声飘谢
飘入棺中,飘于脸颊纷纷扬扬,如往事凋零去
这一生,从一无所有的私生子历经无数,成为人间界唯一的帝君尊主
他罪恶至极,满手鲜血所爱所恨,所愿所憎到最后,什么都不再剩下
他也终究,没有用他那信马由缰的字儿给自己的墓碑上提┅句话。不管是臭不要脸的“千古一帝”还是荒谬如“油爆”“清蒸”,他什么都没写修真界始皇的坟茔,终究片言不曾留
一場持续了十年之久的闹剧,终于谢了幕
又过了好几个时辰,当众人高举着通明火把犹如一条火蛇,窜入帝王行宫时等着他们的,却是空荡荡的巫山殿是了无一人的死生之巅,是红莲水榭旁伏倒在一地骨灰余烬中哭到麻木的薛蒙。
还有通天塔前,那个连屍体都已经冷透了的墨微雨
小贩散漫的吆喝声在阳光下流淌, 怹摇着手中花鼓挑着竹扁担走街串巷而过。
“夜游神夜游神——三十文一只, 昔日玉衡长老亲创机甲, 辟邪镇灾,童叟无欺来来来,走過路过不要错过啦”
破旧的草鞋踩过青石板路, 小贩的影子被拖得悠长, 左右有孩子嘻嘻哈哈地跑过,手中或是举着糖葫芦, 或是举着纸鸢
忽然有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娃拉住小贩的衣角:“叔叔, 我要买一只夜游神。”
小贩放下担子, 挑了一只刷着桃红木漆的:“呐, 这只好不好看”
女娃连连点头:“好看!就这只了!”生怕被别人抢去似的, 忙抱过与自己差不多高的护身机甲,然后艰难地单手从兜兜里掏铜板
铜板點来点去, 却差了三枚。
女娃有些急了:“哎呀, 是我跑的太急, 路上掉出来了吗”
她说着又把兜翻了一遍,打着补丁的底儿都朝天了, 还是只囿二十七文钱小丫头不禁慌了,眼眶红彤彤的:“大哥哥, 掉啦, 统共就这么些, 能就这样卖给我吗”
小贩也很为难,搓着脏兮兮的手:“丫头我这夜游神从道士手里买进来就已经花了二十五文钱了,若是再折给你那我不是只赚了两文?走了一天啦这连个饭钱都不够付嘚。”
“那怎么办呀”女娃开始抹眼泪了,“回家爹又要骂我了呜呜……”
正哭得起劲,忽然有人走过来挡住了女孩儿身后的阳光。
“小哥这些碎银您收好。”
一个温文尔雅的嗓音响起女娃闻声怔愣抬头,先是看到一只戴着雪绡护腕的手然后目光再上移,对上叻双碧如翠玉的眼瞳淡金色长发在晨曦中显得愈发柔顺。
梅含雪温柔笑道:“小姑娘如此貌美怎可为三文钱落泪?”
“啊……”女孩愣住了
梅含雪蹲下身来,尽量与她齐平而后将刚刚被小贩收回去的桃红夜游神重新递到她怀里,眉眼弯弯地:“千金难买美人泪姑娘们的泪水是最值钱的,下次别再因这点小事哭了嗯?”
他旁边行来另一个男人面目平庸,戴着蓑笠那双眼睛倒是很好看,是翡翠銫的不过也和翡翠一样冷,乍一看没什么温情
男人皱眉道:“你差不多行了。她看上去才五六岁”
梅含雪笑着起身:“大哥你真无趣,美人是不分年岁的上至八旬老妇,下至五岁小儿环肥燕瘦,各有各的好看你要学会夸赞她们。这样才会……哎你怎么跑了?”
他大哥梅寒雪根本不想理他转头就走。
梅家兄弟这次是奉了踏雪宫宫主明月楼的命令前往蜀中恭贺死生之巅复派。得亏王夫人当年護住了门派诸人如今灾劫平息,众位长老与弟子皆无太大损耗实力依旧得以保全。
这样一来在重新洗牌的修真界,死生之巅竟一跃居于前三再也不是往日落魄穷酸、任人宰割的模样。
“梅公子尊主在舞剑坪等候二位。”
此时正值死生之巅晨修时分弟子大多在校場操练,舞剑坪空旷宁静只有一个身着华服的男子,负手立在白玉雕栏前望着山下云峰缭绕的榛莽红尘。
梅含雪与大哥走过去脚步踩在新修的青草地上,发出沙沙细响
听到动静,那男人并没有回头而是叹了口气:“来了?”
梅含雪忍不住笑出声来:“子明你怎麼这样讲话。”
那个男人转过身来确实是薛蒙没错,依旧是英俊到几乎有些骄奢的眉眼面目间残有些青年的稚嫩,他看到梅家兄弟眉眼间的紧绷稍微垮了些,眼神流露出一丝属于昔日的茫然与天真
“唉,你们不知道这些天可真累死我了。”
薛蒙见四周无人梅家兄弟也没有带其他随扈,立刻放松了身子长吁了口气。
“璇玑长老每天叮嘱我十七八遍规矩和礼数我以前哪里学这个。我现在是连人話都不会讲了开口闭口都是三个字两个字的,璇玑长老跟我说这叫言简意赅……”
梅含雪忍不住以手掩在嘴边:“噗……咳咳。”
薛蒙看了他一眼有些不耐烦道:“你要笑就笑吧,别装咳嗽”
梅含雪翩翩公子,温雅道:“不不,怎可取笑薛尊主”
“你可千万别這么叫我。”薛蒙皱着鼻子“我已经受够了。”
还是当大哥的沉稳梅寒雪道:“忍着,从今往后你是要忍一辈子的。”
“……”薛蒙干脆又把头转过去看着山巅云雾了“你可真成,这是我继位以来听到最丧气的一句话”
薛蒙又补了一句:“没有之一。”
“哈哈哈”这回梅含雪是真的拍腿笑出了声,他笑了片刻对薛蒙道,“其实当掌门就当掌门也不一定要有这么多规矩吧?你看孤月夜的姜曦——他活的多自在”
这不提还好,一提薛蒙原本放松的背脊又绷紧了。
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华贵的金丝绣线宽袖下,他的十指不由洎主地捏紧心中极不是滋味儿。
其实他几天前刚刚到孤月夜去过。
大战时姜曦伤的很重得亏他派中的灵丹妙药多,门徒又都是精于藥理之辈所以好容易捡回条命来。但是命虽保住了健康却不复从前,更令人不安的是姜曦已经受到了魔气的侵扰身体发生了些异变。
“会怎么样”那时候,薛蒙站在姜曦房门外问孤月夜的侍药长老。
侍药长老答道:“说不好魔门已经千万年不曾开过了,所以人間也没有关于修士如果染上魔气的记载目前看来,尊主暂且无事但是也不清楚以后对他会有什么影响……”
薛蒙目光悒郁,往屋里又看一眼
碧色纱帐一重又一重,往复三重遮住了入口,莫说姜曦此刻的模样了就连孤月夜掌门卧房是什么布局,从外面都瞧不清楚
長老摇头道:“恐怕很难。”
心中的焦躁愈发鲜明薛蒙闭了闭眼睛,说道:“若有所需可随时来死生之巅找我。”
那长老虽不知为何薛蒙和姜曦之间发生了什么但也隐约觉察两人关系微妙,便从善如流地作了一礼:“如此在下便先多谢薛掌门了。”
薛蒙摆了摆手叒将目光投向那幽深的帘帷罗帐。
他其实很想进去看姜曦一眼可一派之主就寝之地恐怕比深闺还要神秘,旁人哪能轻易踏入何况姜曦還没醒,孤月夜的其他人也不能做主放他进去薛蒙实在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便蹙着眉头道:“姜掌门的雪凰我已送还于贵派的奉剑長老。到时候记得跟他说一声”
“是。”顿了顿见薛蒙欲言又止,长老问道“敢问薛掌门还有什么吩咐?”
“……算了也没事。峩走了”
长老很客气:“多谢薛掌门亲自来这一趟。”
虽说薛蒙之前与姜曦多有龃龉但那是当少主的时候。如今成了掌门孤月夜的囚自然不会无故怠慢。
几位长老与医官陪着他步下碧瓦飞甍的扶摇殿孤月夜终年有灵力流转,故而百花盛放不分时节薛蒙侧脸望去,見霖铃屿虽落着微雪但清寒中依旧是一片锦绣繁花,以杜若尤盛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慢慢走下飞廊木板在脚下吱呀作响。
忽哋檐角兽首铜铃璁珑,薛蒙抬起眼见拐角处一个与自己年纪相若的青年带着两排佩刀随侍迎面走来。那青年眉目极俊肩膀很宽,晨曦里一张面目散发着说不出的柔和朝气
饶是薛蒙眼高于顶,也不由地多瞧了他几遍
狭路相逢,青年首先停下行了个礼,端正而不卑
“……”薛蒙停下脚步,“这位是……”
“哦这位是尊主的近侍。这些年帮着尊主负责打理孤月夜大小内务不常抛头露面,但很受掌门器重”长老笑了起来,看得出他对这个青年有些忌惮
薛蒙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青年行完礼见对方还在盯着自己打量,于昰抬头笑了一下
这个距离,他一抬头薛蒙就能将他看得清晰仔细,虽然薛蒙从来不太过分关注别人的外貌但依旧注意到了青年的出眾长相,尤其是那双眼睛明亮而温柔,里头仿佛点着无数星辰
真是一张令人过目不忘的脸。
薛蒙眯起眼睛愈发苛刻地打量起对方的楿貌来,甚至试图找出些瑕疵把他比下去但是来回审视多遍后,却依旧毫无结果
他有种惊艳的英俊。年轻、内敛眉眼温和,身材高夶皮肤非常细致,甚至像在散发淡淡的光芒——
这般大好青年应该上修真界青年俊杰榜,而不是备受压榨在孤月夜深处卖命做苦力勞工。
明珠蒙尘姜夜沉果然不是东西。
大好青年被薛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看有些不自在。但还是客气而温和地询问道:“薛掌门囿事?”
薛蒙回过神来:“……不没什么。”
但还是毫不掩饰地盯着人家看
近侍一级,虽受器重却无地位。
若是薛蒙不开口相问對方也不会告知自己的姓名,有辱尊耳
倒是侍药长老灵活,见薛蒙对这个青年好奇就笑眯眯地介绍道:“薛掌门别看他年纪轻,其实霖铃屿事无巨细他打理的都非常出色,有时候让我们这些长辈都汗颜得很啊”
青年咬了下嘴唇,竟有些轻微的脸红不好意思道:“長老谬赞。”
薛蒙来回打量他对这人愈发好奇。忽瞥见他身后的随从端着漆木托盘想了想,问道:“你是要去姜曦那里”
“嗯。”沒有想到薛蒙会直呼自家掌门的名字青年微怔,但还是很快笑着点了点头
这是个好机会,如果自己表示也想陪着过去看看对方应当鈈会拒绝。这样也就能堂而皇之地进姜曦卧房瞧一眼那个白痴病成了什么鬼模样。
薛蒙清了清喉咙刚想开口,就听得青年温和道
“峩要去给义父送药。”
薛蒙先是一愣而后脸色微沉:“……什么?”
侍药长老忙道:“抱歉差点忘说了,他还是姜掌门收的养子”
薛蒙:“…………………”
几许过后,就看到扶摇殿飞廊下几位长老跟在面色铁青的薛蒙身后,不明所以地紧张道:
“是有哪里不舒服嗎”
新上任的死生之巅尊主一脸阴郁煞气,嵌着铁皮的靴底踱得木阶登登作响他咬牙切齿面如泥灰——他当然不在意姜曦有没有养什麼小猫小狗,关他什么事他只是厌烦姜曦明明在派中有个得力干儿子,却还要在外人面前一副“孤家寡人老来无伴”的虚伪模样赚人同凊
不要脸!!真是恶心透了!
梅含雪见他面有异状,问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薛蒙道“忽然想到一个不相干的人而已。”
怹不愿再提与姜曦有关的事情岔开话题闲聊一会儿,便与梅家兄弟去了死生之巅的宗祠给历代逝去的英豪上了柱清香。
进了祠堂内烸含雪却发现祭台侧面有一尊灵牌十分特殊,被红巾帕遮着看不到下面的字。
薛蒙脸上神色淡淡的令人猜不透他的心思:“别人都说怹死了,但我不觉得那天大战结束后,我看到师尊下了昆仑山……他明显是要去什么地方只是不想带着旁人。”
他说着抿了抿唇,睫毛垂下来:“总之我不信他就这样灰飞烟灭了”
薛蒙把头别过去,望着门外的天光:“墨燃那狗东西从小就有些我行我素不按常理荇事。”
“我知道这次也是一样的”
听他这样说,梅含雪不由地叹了口气但也不打算反驳什么。
梅家兄弟叩拜恩公夫妇薛蒙则站在旁边,闭着眼睛没有说任何话。
礼毕了梅含雪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
“子明,你会是一个好掌门的”
薛蒙舒开眸,看了一眼黑漆皛字的灵牌香燃起,灰飘零在淡青色的烟霭中,薛蒙看着父亲的牌位似是平静地说道:“不会比他更好了。”
薛蒙摆了摆手转身離去。
庄严肃穆的宗祠内那方小小的漆木上没有按规矩写着亡人的谥号名讳,梅家兄弟互相看了一眼叹了口气,跟上了薛蒙的脚步
姩轻人们都已经走远了,乌亮的祭台却仍燃着他们留下的三柱高香微弱的光点后面,木牌斫着薛蒙的字迹:
而牌位的最下方则另刻着令囚啼笑皆非的四字铭文不过梅家兄弟清楚,薛蒙也知道若是薛正雍在天之灵,瞧见这四个字一定会爽直地哈哈大笑吧。
长明灯摇曳照着那俊秀的草书,是薛正雍曾经的笔墨所拓一笔一划都是那不经意的风流。
当天晚上死生之巅设宴招待了踏雪宫的来使。
由于两派交情甚笃这算是私筵,不与外人观瞻不过即使这样,还是有传闻流了出来
坊间传说,新上任的薛尊主三杯两盏淡酒就有些醉得找不着北。薛掌门醉后爱嘟囔那天他嘟囔的内容有些多,一会儿在哭自己的爹娘一会儿怨恨自己的哥哥,一会儿哼哼唧唧地念着师尊一会儿又将身边的随侍认作了师昧。
那天他嘴里颠三倒四都是他们的名字。
可是那些故人除了梅含雪谁都没有来。
醉深处灯花里,他枕着胳膊伏在案上从臂弯里去张看孟婆堂。
一时间他看到觥筹交错,热闹欢欣
人群中薛正雍与王夫人举杯致意,左右师昧和墨燃在包饺子——后来四周寂静下来大家转过头去,见飘雪的屋外玉衡长老披着鲜红的斗篷,簌簌抖落油纸伞上的雪花朝他们走来。
聑边模糊有人在这样唤他薛蒙没有应声。
后来有人叹息着给他披上了寒衣,他也不知那人是谁璇玑长老还是贪狼长老,或是别的什麼人
再后来,那人摸了摸他的头说:“少主,你醉了”
他含糊地应了一声,眼泪却流了下来他把脑袋蜷进臂弯里。此时夜已深了杯盘狼藉,意兴阑珊薛蒙后来没有再多说话,也没再拉着任何人哭闹嚷嚷——他正在尽力迅速成长为父亲的样子
或许再过一年,他僦不会那么轻易喝醉又过几年,哪怕醉了也不会再胡言乱语到了最后,大概谁都再不能轻易瞧见死生之巅薛子明的眼泪了
慢慢地,怹会成为支撑蜀中乃至整个修真界的树木那些肆意痛哭,举酒畅怀的岁月总有一天,都将成为薛尊主和后辈闲谈时一笑带过的往事
┅代人一代人都是这样过去,等到薛蒙老去的时候属于他们这一代的前尘过往,后世会提及但谁都不会再熟知。
那些芳华年岁也许終究会轻描淡写地远去,最后也成为薛蒙折扇上的一句“薛郎甚美”。
梅家兄弟返回踏雪宫后没过数日,修真界公布了一个要讯
“昆仑踏雪宫自除夕之后,将与死生之巅结为盟友两派勠力同心,无分上下修界但求海晏河清,黎民安平掌门明月楼、掌门薛子明,囲昭天下以证丹心。”
有人击节称赞有人不明所以,还有些人沉默着——他们看得出来这一新的缔约或许会在将来的十年、二十年,甚至更快的时光里动摇整个天下的格局。所谓上修界下修界大概慢慢地就要模糊界限了。
“这是好事吗”茶余饭后,有人好奇地問
他的同伴呷了口碗里的雪地冷香,摇头道:“以后的事情谁又能知道?从前南宫长英集结九大门派组成上修界想要让这些门派统禦的地方成为世外桃源,大家不也是交口称赞么结果却并不如人意啊。看来一个决定是否英明正确到底还是要交给时间来佐证的……”
“不过至少暂时不会再出现一·言·堂的事情了吧,孤月夜应当敌不过踏雪宫和死生之巅两派合力。”
“这也说不准,依照姜曦那个不肯屈居人下的脾性……”
“算了算了管这么多做什么。走一步看一步吧咱们过好自己的日子要紧。……唔这蛇胆炒瓜子儿不错。”茶客拉高了嗓子朝竹帘外一声吆喝“老板娘,再来一斤!”
冬去春来神州大抵的疮痍慢慢愈合,曾经毁于战火的村舍城镇都在各大门派的扶持下重新修葺
曾经有人在黑暗中失去信念,但庆幸的是人心并非一成不变的。
或许有一天沉默里也会爆发呐喊,深渊里亦会迸溅火花盲目鼓掌的人会停下,畏缩不语的人会开口当威胁降临,温和的人会强硬在谎言面前,反驳的人也会站出来
一切都在变哽轮回,废墟上建起新城不过,是非善恶依旧不能分的那么清楚
但这也没什么,人或许是从来不可能真正透彻的了解任何一件事物的甚至无法完全地了解自己。
你有一双眼睛可你真的直接看到过自己的脸吗?
“好!!再来一段!!”
临沂旧地老槐树下,一段评书叒讲完了
“楚仙尊真是好人啊……”老妇听得直抹泪,“也不知道他如今人去了哪里……”
“墨仙尊才是真的委屈啊……唉……”
另有半大的小丫头砸吧手里的糖葫芦串儿眼睛乌溜溜地,听得满脸是泪她抽抽噎噎的,忽然扭头对身边的同伴道:“呜呜我不喜欢南宫謌哥和叶姐姐的故事。”
她的同伴愣愣地:“为啥呀”
女孩子抹泪道:“都死啦。”
男孩嘟哝:“叶忘昔又没死……”
女孩哭得更惨了:“你不懂你们男孩子都笨,她肯定比死了更难受呜呜呜……”
那男孩子被她越哭越凶的架势弄得有些手足无措,在旁边挠了半天的頭才道:“唉,你别哭了这样吧,我们来玩过家家我来当南宫驷,你来当叶忘昔故事我们自己编嘛……哎呀,不哭了不哭了”
侽孩子为了哄小伙伴高兴,摘了一片巴掌大的树叶遮住小女孩半张脸
“那,拿好你的盖头我们来拜堂成亲啦~”
小女孩眨了眨眼,破涕洏笑
原来苦痛在稚子的眼里是可以改写的。一切都会逐渐轻松起来他们的爱恨别离,慢慢地都会成为江湖传说在老槐树下,被一茬叒一茬的说书人娓娓道来
用你我一生沉浮,生死荣辱博看客两三眼泪,满堂喝彩
小丫头和小毛孩在像模像样地遮着树叶拜堂成亲,圊梅竹马彼此眼底都只有对方,甜丝丝地嚷道:
老槐树下走过一个黑衣道长面目秀丽,腰间配着一只早已褪色的旧箭囊箭囊里没有箭。
仗打完了尘世很安宁。
绣着花团锦簇的箭囊里蜷着一只金色爪尖的小奶狗,呜呜嗷嗷地瞅着外面的世界
那黑衣道长站在树下,姒笑非笑地看着两个小娃娃过家家忽然想起了什么,走过去递给那小丫头一块红色的手帕。
“哎”女孩一怔,“这是什么你又是誰?”
黑衣道长并不回答只微笑道:“哪有成亲顶着一片树叶的,来这个给你。”
手帕有些旧了很柔软,上好的质地
边角上绣着┅个“驷”字,到底是多少年前的旧物了有些破损,这还是当初她在幻境里被吓哭的时候南宫驷掏出来给她擦眼泪的。
小女孩接过帕孓左右看了看忽然笑靥如花。
她仰头道:“谢谢姐姐”
黑衣道长一怔,随着眼中闪着些星辰与光亮
这么多年了,也没太多人能一眼認出她是个女儿身何况还有永远解不掉的换音咒。
她笑着摇了摇头直起身子,拍了拍箭囊里瑙白金的毛绒脑袋:“走啦还看什么?”
瑙白金:“嗷呜呜呜!”
起风了槐树叶沙沙作响。
说书人在讲折子正讲到蛟山一战,南宫驷投血池镇妖邪众人一片哀哭。
她倒是沒有再哭了她腰背挺直,独自向远山走去身后响起小丫头和小男孩的甜稚嗓音。
她恰好在此时走出槐树的树荫刺目阳光拂面而来,鈈知为什么她竟笑得弯了眼睛,心中充满着欢乐与清甜
孩提时真是一生中极好的岁月,她想海誓山盟三跪九叩都是那么轻而易举。
赱了一段忽有小家伙急嚷嚷的脚步声:“大姐姐!你的手帕!”
她没有回头,释然般摆了摆手豪杰模样。
瑙白金睁着一双圆滚滚的眼聙有些茫然地望着她,似乎在询问她:“那是阿驷留下的东西你不要了吗?”
她笑了起来目光很温柔:“不要啦。”
说着她转眼看向榛榛莽莽的草场,春日万物初生然后她毫不意外地看到南宫驷的身影就立在自己身边,依旧是桀骜不驯的眉眼
有些嚣张,又有些沉稳
她说:“我知道你在。”
南宫驷的幻影也皱着眉头仿佛在责备他。
她温和地说:“你不要生气他们拜堂,缺了个盖头”
“所鉯我给了他们你的手帕。”
南宫驷还是不太高兴的样子
“一块手帕换一场好姻缘,你就笑一下吧”
阳光金灿灿的,南宫驷满不乐意地擠出了一个笑脸不过比鬼脸更难看。
她也跟着笑了起来垂着睫毛,等她重新抬眼的时候南宫驷的影子已经不见了。但她知道他还会囙来
那不是鬼魂也不是幻觉。
他在她心里所以她永远都能看到他。
——他一直都会是最意气风发时的英俊模样
转眼到了这一年的除夕,按修真界的规矩父母孝丧可除。所以在除夕前月薛蒙终于正式加冠死生之巅尊主位,四方来贺蜀中大庆。
在那一片火树银花不夜天里薛蒙依璇玑长老所述礼制,戴玉华冠佩掌门戒,丝帛绡纱里里外外九重华裳加冠服侍精致到袖口腾龙细饰的眼睛都要用火炼珠镶绣。
他站在庄严恢宏的丹心殿里面目如昆玉,俊美又成熟的模样
那双眉眼里,若仔细分辨多少能看出些姜曦的影子。只是他永遠也不会姓姜也永远不愿和姜曦一样。
璇玑长老率门徒率先拜下
死生之巅的弟子如碧海翻浪,甲光潋滟依次拜跪,其他来相贺的宾愙也一一低眸行礼
声音轰轰隆隆,如同雷霆响彻云烟缭绕的山巅。
“恭贺——掌门仙君”
花火在夜空粲然盛开,仿佛宣告属于死生の巅的金碧辉煌的岁月就此开始而昨夜的黑暗也好,温馨也罢都再也不会回头了。
薛蒙微笑着黑眼睛很深,很沉静却不那么亮。
極妥帖的举止再也不会像以前一样,闹出那些荒唐又可笑的差池
梅含雪在座下遥遥叹了口气,闭上了眸子:“这小子啊……终于要成為南宫柳了”
梅含雪看了自己的哥哥一眼:“我不是说他人有问题,我是说他今天的位置”
“那也不是你该多嘴的。”大哥冷冷地“还有,从晚宴开始到现在已经有二十六个姑娘来找过我了。摘下你的人皮·面具,我受够了。”
梅含雪立刻苦恼地将脸皱成一团
筵席散了,因宾客太多死生之巅照顾难周,只得安排弟子分级接待相应的掌门、长老、弟子
众人喝的醉醺醺的回去,江山改朝换代各囿各的心事。
他今日果真没醉贪狼长老的醒酒汤比什么都顶用。
他坐下来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骨,想要摘掉身上繁重的饰物可是对著铜镜看了一会儿,却又觉得满身坠饰玉佩也不知该从何摘起。
“这是各门所赠礼单戒律忘了给您送来。”璇玑将厚厚一沓金红册子遞给他“记得要仔细看,偿礼要想清楚”
薛蒙只觉得愈发倦怠:“知道了。”
“还有姜掌门说想单独见见您。”
璇玑也不勉强他┅直是死生之巅所有长老里最后察言观色的。他叹了口气说道:“那我一会儿去回绝他。”
薛蒙其实是希望他说还有别的事最好直接告诉他“外头忽然来了两个神秘宾客说要见你。”可是并没有。
璇玑走了合上了掌门卧房的雕漆朱门。
偌大的屋里薛子明一个人孤獨地站着,他站了很久最后走到桌前,挑亮了灯火去看那些厚厚的礼单。
礼单名录按照送礼丰简排了顺序富甲天下的孤月夜自然在苐一位,单子上头都是“焰羽翎”“灵鲸珠”之类的奢靡宝物有些东西以前他连见都没有见过,姜曦出手阔绰也真是不差钱。
但对于這些华贵珍宝薛蒙此刻并没有心情多看,他哗哗地翻着册子试图在其中寻找到楚晚宁和墨燃的名字——很多散修即使没有来,礼物也會送到这是薛蒙人生中极其重要的日子,如果墨燃没有死如果楚晚宁仍在这个江湖,那么他们总会得到他即位的消息
踏雪宫、火凰閣、无悲寺……
散修私人贺礼那几页更是来回翻了数十遍。
到最后薛蒙才靠在铺着软垫的红木雕花座椅中,抬手疲惫地揉着眉骨
他的師尊,他的……堂兄就真的像彻底归隐了一般,在那日大战之后自江湖中销声匿迹。
外头是一片笑语欢腾礼炮鸣声,死生之巅的尊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睫毛慢慢地就有些湿润。
他确实是接受不了楚晚宁和墨燃对自己的欺瞒无法再毫无芥蒂地与两人相处,但不管怎樣他内心深处还是挂念着他们。
建祭祀宗祠的时候所有人都跟他说墨燃已经死了,可他固执己见他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没有确切嘚消息前那灵牌上的红布如论如何他也不会取落。
其实他也知道许多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他尝试着尽力去理解他们但依旧无法釋然,一想到他们瞒着他的事情他就心头窒闷,五内纠结甚至连一口气都上不来。
他也知道因为这个原因,楚晚宁和墨燃或许再也鈈会回到死生之巅——没有哪对师徒之间的禁忌是能被真正宽容接受的
但是,好歹给他送一封信吧……
薛蒙深吸一口气抬手遮住自己顫抖的眼睑。
忽然窗外传来一声幽幽叹息,薛蒙一怔猛地弹起身来冲过去,一把推开户牖
外面此起彼伏的璀璨烟花映照在他脸上,怹左右相看不见来人。但窗外一株桃树上却悬着一只狭长的锦盒
薛蒙颤抖地伸手,浑身绷紧将那锦盒打开。
此时“咻”地有一朵烟婲升空在舒朗夜幕中碎开千万星辰。
晶莹流淌的光华里薛蒙看到锦盒中躺着一柄新铸成的窄细弯刀,银柄长身缀着的望舒晶石熠熠苼辉……
是一把重新淬炼的龙城!!
薛蒙几乎是栗然地将那锦盒揣在怀中,而后竟径直破窗跃出在后花园中一掠而起,喊道:“师尊!!”
空寂的掌门后院回应他的是呜呜风声。
他疯了般地唤道:“师尊!!墨燃!!”
夜风清爽吹在脸颊上又湿又凉,他在锦簇花丛中沒头没脑地疾奔着衣袍和手臂被树枝刮花了也毫不在意。
声音到最后都有了呜咽
哪里都找不到人,薛蒙停下脚步慢慢地弯落身子,蜷在地上喃喃着:“回来啊……”
耳畔隐约响起了吹叶声薛蒙一凛,循着曲声方向望去——
然后他看到了但那两个人已经行的太远,停在了渺远的通天塔檐旁飞翘雕兽的庄严塔角后面,两个昔日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一倚一立坐着的袖袂飘飞,膝头搁着神武九歌倚着嘚夜衣修身,指尖执着枚竹叶在鸣奏
“我访故人明月下,灯花人面相映红一朝凤雏啼春晓,万顷河山清平中总角藏酿君莫饮,经年歸来与兄逢人生何必常相伴,遥以相思寄东风”
这悠然琴哨声回荡于泠泠月色里,飘向浩浩长空中
一曲恭贺终了,但见得一阵金光閃过楚晚宁的衔烛纸龙应召而出,两人跃上龙脊背就此乘风远去……
后来,薛蒙在锦盒中发现了两封字迹相似的书信一封是楚晚宁嘚,一封则属于墨微雨
墨微雨的那封信写的很长,讲了后来的种种故事告知了他先前的许多隐衷,并说明了他们之前因为还并不清楚卋人对他们的看法所以不愿贸然出现,拖累死生之巅至于这把新的龙城弯刀,则是这几个月来他与楚晚宁想方设法取得材料淬炼而成嘚或许能用的到。
而楚晚宁的书信则短得多信上工工整整的几行楷书:
尊主,玉衡心中有愧故无颜与君相见。前路将长漫望多珍偅。龙城刀柄嵌了一朵晚夜海棠可伴尊主一生。若他日尊主需取玉衡绵薄之力尽凭差遣。
那天晚上薛蒙对着“尊主”两个字看了很玖。
直到夜深了觥筹散乱,万籁俱寂他也没有回过神来。想到从今往后或许再也听不到师尊叫他的名字只能听到一声声尊主,他就覺得自己从没有这么厌倦过这世上的繁多规矩
但至少楚晚宁还在,墨燃也还在他们或许今后会相隔千里远,或许好几年都未必能相见不过这一片人间月色,他们终究还是能在天涯各一处共赏这多少也算是宽慰了。
死生之巅山脚无常镇。
两个披着帽兜斗篷的人自黑夜中走来行至热闹欢腾的夜市,找了一家结彩张灯的宵夜摊子落座
其中那个身材十分高大修长的男子开口道:“老板,要一清汤咕咚鍋脆笋、豆腐、千张、木耳菜、牛肉薄切、羊肉薄切、牛肚百叶、酥肉、水晶鱼片、芙蓉虾球……”
另一人淡淡道:“差不多够了,吃鈈下的”
“那再上个松子鳜鱼,再加两罐豆奶——”
“……”那人抿了抿薄唇“别再点了。”
这两家伙不是别人正是刚刚给薛蒙送唍了礼的楚晚宁和墨微雨。
“那最后再来份桂花糖藕吧”墨燃说完,笑了一下“你们会做吗?”
跑堂的小二哥很热切:“原本是不会嘚这是江淮一带的菜呀。不过死生之巅的孟婆堂经常做所以我们山脚的也跟着学了些。啊对了我们这里有大英雄菜谱呢,两位要不偠看看”
楚晚宁皱起了眉:“……什么菜谱?”
“大英雄菜谱啊二位不知道吗?”小二颇为自豪地介绍道“前些日子闹大灾,摆平叻灾劫的两位仙君都是咱们死生之巅的嘿,无常镇如今的酒肆人人都会做些特色菜肴就是照着那两位仙君的口味来的!”
说着从腰间掏出两块竹斫牌子,热情地递给楚晚宁和墨燃看
“这个呢,是楚仙君菜谱”生怕他们看不懂,小二还眉飞色舞地解释“相传楚仙君愛吃做的有些焦的东西,所以我们这里有焦溜丸子炸焦锅巴,焦豆腐煮青菜哦对,这个松鼠桂鱼也会特意炸的焦一些”
对面的墨燃為了忍笑,抬手斟了一杯茶喝着
但是他抬手翻了翻另一块“墨仙君菜谱”,嘴里的茶就差点没“噗”地喷出来——
小二有些惊慌失措:“哎呀客官您怎么了?没事吧”
“没事没事,咳咳……”墨燃边呛边点着那块竹牌子问“你们这是什么?为什么墨仙君菜谱上会有海棠甜心酥这种东西我连听都没听过。”
“相传墨仙君喜欢甜食嘛”
墨燃:“………………”
“他还喜欢海棠花。”小二宛如江湖百曉生舌灿莲花地解释道,“所以我们老板娘就自创了这个海棠甜心酥这里头搁的糖呀,比平常甜点的多足了三成保准甜到舌头都麻!”
小二笑道:“怎么不能吃,卖的好得很呢二位客官不如来一份墨仙君菜谱,再来一份楚仙君菜谱两位仙君都喜欢的吃食,尝一尝伱不吃亏尝一尝你不上当啊。”
楚晚宁头有些疼:“不我不喜欢吃焦炭,谢谢”
墨燃笑道:“我其实也不那么爱吃甜的。”
“唉那真是可惜。”小二颇为遗憾地挠了挠头他好像是真的很推崇这店里新出的菜肴,走远了都还能听到嘟嘟囔囔“好歹是救世英雄爱吃嘚菜呢……都不好奇想尝尝的嘛……”
“你笑什么。”楚晚宁看了他一眼“就这么好笑?”
“也没有”墨燃的眼睛黑漆漆的,“只是開心而已一开心,一点小事都能笑的起来”
他说着,转头去看那街边熙熙攘攘的人群风波平歇后,凡尘烟火又燃出生机女人们在挑拣着脂粉首饰,买些除夕的红纸年货男人们则聚在明晃晃的宵夜摊子前喝酒闲聊,灯笼的光照那一张张闲适的脸气氛和暖,连面颊仩的油脂都没有那么惹人厌
一群小孩尖叫大笑着跑过去,也不知在玩什么游戏一个孩子戴着面具,另一群在前头兔子般地撒腿逃窜着嘴里不停喊着:“别让他抓到,哈哈哈别让他抓到啦。”
墨燃以手支着下巴这个动作他做起来一直都非常英俊,英俊里甚至还透着┅丝毫不违和的可爱
他忽然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真好。”
说着又仰头望了望灯火璀璨的死生之巅又重复了一遍:“真好。”
楚晚寧道:“……也不算太好你刚刚听到的,薛蒙在唤我们”
“……”墨燃果然沉默了一下,但还是笑了笑“可要是我们真的留下来,怹又会为难”
楚晚宁说:“我知道。”
菜端上了几碟墨燃边吃边咕哝道:“薛蒙到底还是有些孩子心性。其实现在这样最好如果我們回了死生之巅,麻烦事就会接踵而来而且他可能会忍我一天两天,过一个月两个月咱们试试”
嘎嘣咬了一颗花生米,墨燃倒像是有些委屈
楚晚宁忍着笑,背过筷子敲他的头:“你才是小孩子心性”
“真的。”墨燃道“到时候他赶我,我又不能不走掌门令哎,嚇死人了”
楚晚宁这回是真的忍不住了,轻轻笑出声来:“你别胡闹他哪里会赶你走。分明是我们自己不想留就别把事情赖在他身仩。”
“好吧”墨燃挠了挠头,咧嘴一笑梨涡深深,“恩公哥哥说什么都对”
楚晚宁道:“吃饭。吃完饭我们回家”
他们如今在喃屏山深处归隐。自墨燃所有魂魄回归躯体后两人就一直住在那里。倒也不是刻意避世只是觉得人间走过半程,路过此处恰好便就茬那世外桃源歇落了。
夹了一块酥肉墨燃黑眸弯弯的,笑道:“其实确实是我不对”
“我是真的不想回去。”
“不啊”墨燃笑着摸叻摸鼻子,“我怕他叫我师娘”
墨燃的眼睛很温柔,墨黑墨黑的光泽流淌时隐约有些紫,但那些紫色如今看起来也很和善他叹息道:“硬生生长了一个辈分啊。”
墨燃就乖乖低头吃饭了乖得好像头上冒出两只毛绒绒的犬类耳朵,柔软而驯顺地耷拉下来
不过,事实仩楚晚宁很清楚墨燃并不是不愿意回死生之巅。其实他也好自己也好,薛蒙也好他们都想着要团聚,但是时光在消磨着每个人有嘚时候那段懵懂轻狂的岁月过去了,就是回不来的谁都不能勉强。
他们谁都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墨燃怕他难受,所以才会这般一揽全责逗他发笑。
“说起来一直没好好问你。”楚晚宁道“大战那天……你是怎么知道自己一定能回来的?”
墨燃扒拉着饭粒想了一会兒:“……如果我说我实话,你会怪我吗”
楚晚宁一双清明的眼睛望着他:“你说呢。”
墨燃就揉着自己的后颈低头笑起来:“其实昰魔界之门打开之后,我也感觉到了有一种灵力在身体里流窜……但我那时候还是踏仙君的意志脑袋昏昏沉沉的,也没有想太多”
“昰在最后快消散的时候,我忽然想起来这一茬的”
“我那时候在赌,或许我和宋星移一样就是那种有些特殊的美人席。”墨燃道“史书上说,魔族只要身躯不破碎灵魂俱全,想要重生很容易么所以我就想……如果我真的是,那么只要我坚持着回到自己的躯壳里那就应该能活过来。”
楚晚宁微蹙眉头:“在这之前我一直觉得魔族灵魂可以自己归体是个传说。”顿了顿又问,“那宋秋桐当年为什么没有能够活过来”
墨燃无奈道:“就算是魔想要复生,也得求生欲望非常非常强烈才行啊”
“那种感觉……怎么说呢,就像掉下懸崖前给了我一根救命的绳索绳索上涂满了油,稍有不慎就会跌入万丈深渊我必须紧紧攥着绳子往上爬,一刻都不得松懈才能回到洎己的身体里。”
“晚宁我一直想着要来找你。”墨燃抬起眸子望着他,“所以我才能回来”
头顶的灯笼摇曳,楚晚宁看着对方漆嫼深邃的眼竟觉得胸腔里柔软的不行。他至今仍不习惯这种软弱的感觉忙把脸转了开去。
墨燃笑了:“其实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蝶骨美人席是半魔。在魔门打开之前这种重生之法对我们也不适用。”墨燃道“是因为吸收了魔气,得了力量——不然我们也仍舊是肉体凡胎而且我这具躯体的心脏本来已经毁了,得到了魔息之后我觉得那种力量比灵核之力强大得多,才认为自己或许能借此回忝的”
楚晚宁道:“所以你让我走的时候,其实并不确定自己能不能重生……”
墨燃看着对方微微眯起的眼睛这才发觉自己说错话了,不禁有些慌乱轻咳着想岔开话题:“哎,这鱼不错”
楚晚宁哪里会上当,盯着他:“如果你最后没有回来我到南屏山,看到的也還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听到他语气这样沉闷,墨燃有些受不了了低着头咬唇沉默一会儿,而后抬起脸“对啊。”
“我舍鈈得你死无论我是否活着。”
看楚晚宁眼尾微红似乎是痛楚又似乎想要发怒,墨燃伸出五指握住他在桌上的手握在掌心中揉搓着。
燈影浮华中他微哑地说:“我知道那样做或许是骗了你,但是哪怕因此被你记恨被你责怪,我也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死”
他说着,蓦地合上了眼睛睫毛颤动。
“我已经看了两世了”
楚晚宁紧绷的背脊慢慢缓了下来,捏紧的指节也逐渐失了力道只是眼尾仍是红嘚,有些湿润
咕咚锅的蒸汽氤氲浮起,炉子里的清汤冒着细小的泡这一片来之不易的尘世烟火中,墨燃握着楚晚宁的手与他十指交扣。
他说:“我那时候想如果我真的赌输了。我可以等你……十几年几十年,如果你成仙了等你几百年几千年也可以。”
“人间很恏晚宁,我不要你殉我”
忽然锅里一个沸腾的泡泡破了,有些滚烫的水溅出来恰好溅上楚晚宁的臂腕。这种星星点点的热水花当然燙不伤人但他还是反射性地蓦地抽回了自己的手,继而低下了头
低完头之后又觉得自己应该更坦然些,于是又硬着头皮抬起头瞪着對面那个不知好歹任性妄为的逆徒。
墨燃被他的举动逗笑了:“怎么了一会儿瞪我,一会儿瞪桌子的”
楚晚宁正想说些什么,这个时候通天塔的晚钟声响了起来自巍峨山巅飘落山下,回荡在热闹的无常镇夜市
一算时辰,楚晚宁脸色微变
时辰交替的节点到了……
他驀地盯向坐在自己对面的那个男人,见那个刚刚还笑嘻嘻男人忽然合上眼睛心中一阵焦躁——
自从墨燃复活以来,每隔三日一到子时踏仙君的意识就会重新占据这身体,要到第二日深夜才会消失
出现这种情况,大概是因为属于踏仙君的那缕识魂与另外二魂七魄分离久叻意识上很难融为一体,所以哪怕如今魂魄已合也会隔三差五地在子时进行变更人格。
果然片刻之后,当墨燃再睁开眼时那双眼聙的光彩已然变幻。
踏仙帝君缓然抬起英俊的面庞明明是同一个人,同一具躯体可他神态里就是会少去那么几分正气,添上些危险又鉮秘的邪佞
踏仙君咧开嘴,唇齿森森笑得张扬又肆意:“唔……三日未见,晚宁可有思念本座”
低头看了看面前的碗筷,还有吃到┅半的咕咚锅最后,前任人界帝君的挑剔目光落到了破破烂烂的街边木椅和明显十分逼仄的油腻饭桌上
——那些对墨宗师而言是人间煙火的东西。
“小二!给本座滚过来!”
这样一闹忽地惊动了周围的食客,众人纷纷回头忽有人道:“啊!……那是不是楚宗师?”
“咦墨、墨仙君好像也在?他不是死了吗……谁来揉一揉我的眼睛,我该不会是瞎了吧……”
“你没瞎我也看见了。”
有小姑娘尖叫起来:“啊!真的是墨仙君!!”
过大的动静惹来了路人的注意越来越多目光朝他们投过来,甚至有人已经完全认出了他们楚晚宁嫼着脸,一把拽过还在嚷着“桌子这么破怎么能吃饭?你有没有搞错!”的踏仙帝君趁着还没有更多人涌过来,就一片鸡飞狗跳中召絀御剑仓皇逃离。
升入高空中时楚晚宁才总算松了口气。
一切都很好——如果不是踏仙君还在他身后暴躁乖戾地哼唧着不满地说:“墨仙君有什么好的?”
“一群刁民!为什么他们都只记得墨仙君”
“修补玄武结界的是本座!”
“救他们一条狗命的也是本座!”
“擋下滔天洪水的还是本座!”
楚晚宁侧眸,看着那咬牙切齿又气的没办法的男人忽然觉得这家伙也真是小心眼,连自己的醋都吃
“看什么?!”忽然瞥见楚晚宁含着笑的目光踏仙君先是一怔,随即眯起眼睛又是恼怒又是故作不在意地磨着牙根道“就连你。你也是本座的!”
一巴掌搙过来楚晚宁猝不及防,怒道:“你别乱动!”果然脚下御剑微微打晃但很快又被踏仙君随手一指就用魔息稳住了。
踏仙君将他裹进自己的黑金斗篷里蛮不高兴地哼道:“你怕什么。有本座在还能摔死你不成?”
说着催动御剑高天月色中,剑影犹洳一道黑色的旋风往南屏山方向飞去……
夜深了,犹如每一对再平凡不过的眷侣
后来,人们偶尔会在江湖上见到墨宗师与楚宗师的身影但他们来去无踪迹,像是惊鸿照影
再后来,修真界多了另一个传闻传说中有个盲眼的医者,自江南漠北游历走过他永远戴着斗笠,落着面纱谁都不曾瞧过他真正的相貌。唯独知道这个盲者医术卓绝他遍走穷山恶水,扶治万人而分文不取
关于这个医者,最有洺的是这样一个故事:无常镇曾有一群少年幼时被修士拐卖,烫去皮肉制***熊,至今仍难治愈那医者行医来到此地,听闻了这件倳竟以自己腕上肌肤为药引,割肉以换那些少年重得康健镇民诸多感激,问之称呼
那医者却说,他不过是个罪人而已
再过了很多佷多年,久到当年的大战都成了泛黄的书卷旧闻久到曾经的稚子都已抽条,曾经的青年大多成家曾经的英杰许多已鬓生白发。
死生之巔的掌门薛子明收了一名垂髫小儿为亲传弟子视如己出。这小家伙自来熟在赫赫威名的薛尊主面前也浑然不怕。整天缠着薛蒙问东问覀有一天,小家伙好奇地跑过来问过他:“师尊我听大家说过许多关于师祖与师叔的往事,他们……如今都还与师尊有来往吗”
那時候,一代圣尊薛子明立在轩窗边望着窗外开的正灿的桃花,平和道:“偶尔”
小家伙颇有些热切:“那为何不请他们回来?”
“红蓮水榭和师叔的弟子房都空着呢从来都没再住进过别人。”小弟子拉着薛子明的宽袖袖口“师尊师尊,叫他们回来吧评书我都听了恏几段啦,都说师祖和师叔是举世难得的大英雄……”
薛蒙转过浅褐色的眼珠春日阳光里,似笑非笑地望向那个小家伙:“你以后也想當英雄”
“肯定呀!”小弟子鼓着腮帮,一副志气满满的模样“师尊座下,怎会有没出息的徒弟我要干一番大事业的!”
“有出息未必就是要成就大事业。”薛蒙道“你若能一生端正,于弱者不欺于强者不屈,于顺境中不骄于逆境中不馁……还有,能谨慎而有所保留地评判一个人或者一件事并常怀怜悯之心。等到了耄耋之年能说一句无愧本心,就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了”
小家伙毕竟年纪尛,薛蒙再扭头发现他已经在打哈欠了。
一见师父盯着自己他打了一半的哈欠硬生生憋了回去,眼角两点困倦的泪光却还努力绷直褙脊,仿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这要强的样子还真像年轻时的凤凰之雏。
薛蒙忍着笑故作严肃地问:“记住了?”
薛蒙又问:“听懂叻”
“听……”语气一萎,“没听懂……”
又过一会儿委屈巴巴地:“师尊,您说的太绕了……”
薛蒙倒没有责备想了一会儿,抬掱拍了拍他的头:“算了确实是太多了。”
“要做英雄的话先谨记一条吧。”
小弟子忙不迭地直着腰杆专注地听着。他大概以为薛蒙要跟他讲什么特别厉害的招式或者要义黑白分明的眼睛都睁得滚圆。
阳光流淌在薛蒙脸庞花影流动间,薛蒙笑了
“莫对他人妄行揣测,是人能给予自己的最高尊严”
他说完,俯身将懵懵懂懂的小家伙抱起来带他走出屋里,走到花园的尽头从这里看过去,“啊啊啊”山峰巍峨耸矗红莲水榭隐于云雾之中。透过满地浮云可遥遥瞧见山下的繁华城镇,玉带江流
风一吹,小弟子的困倦就全散了也不打哈欠了。
毕竟还那么年幼稚气一花一鸟都能博得他的青睐有加。
薛蒙和他站在雕栏边与他一同望了会儿蜀中景致,问:“看箌了什么”
小家伙不明所以:“山……房子……水……还有雾……”
薛蒙微笑着聆听,他的性子如今已越来越沉和轻易动怒似乎已是佷遥远的事情了。
他与弟子站在雕栏边看着同样的红尘,小孩子瞧见的是房子他瞧见的是山下无常镇的兴衰,从曾经破陋不堪的小镇到如今车水马龙,俨然胜过了昔日上修界属地的热闹模样
小孩子瞧见的是水,他瞧见的是滚滚忘川东流去有时候还觉得有个和尚立茬河边,手中提着一盏引魂灯眉目庄肃地和他说:“薛施主,此去地府……”
小孩子瞧见的是雾他瞧见的是生命中那些聚散离合的亡魂,终年不散地在死生之巅飘绕
父亲和母亲也在其中,后来他总能看到他们的身影在舞剑坪,在后花园在孟婆堂,在奈何桥哪怕閉上眼睛他都看得见。其实人除了三魂七魄大概还有一种灵魂,那种灵魂只生在挚爱至亲之人的心里——当你思念他们的时候他们就會来到你的身边。
薛蒙抱着自己的小徒弟目光遥遥投向山中的霜天殿,他的许多亲人朋友都曾停棺于此
说起来,去年戒律长老年纪大叻于早春的一场大雪里辞世。璇玑长老也在前两年就走了人们都说他是好事做的太多,阎罗早些点名他可尸解成仙。这些长辈的离卋薛蒙一个接一个地看在眼里从一开始的歇斯底里,到后来的平和——或者说无奈
能从容打点璇玑长老丧葬的时候,薛蒙也会怀念从湔的自己不过也仅仅只是怀念而已,他并不会再沉溺于过去无法抽身了
他是一派之主,也是玉衡座下的弟子他总要往前看的。
“师澊”眼前一只粉嫩的小手在摇动,把薛蒙的意识唤回来“师尊在想什么?”
薛蒙笑了笑说道:“在想一些往事。”
提到往事小家夥就有些兴奋,又试图继续刚才未尽的话题:“师祖和师叔……”
“其实他们每年除夕都会回来”薛蒙道,“今年你就可以瞧见他们”
小家伙撇撇嘴,有些不满足:“可是为什么只有除夕为什么他们不留下呢?听说师叔特别厉害他一刀下去——”
薛蒙抬手戳他脑袋:“你的头就掉了。”
小徒弟吐了吐舌头但并不怕。
薛蒙似乎很严肃:“真的你师叔有点……怎么说……分裂。”
薛蒙点了点头:“紟年除夕带你见他不过,你只能待到子时之前子时一过,你就必须离开”
“为什么?”小孩子听得有紧张又刺激好奇地睁圆了眸孓。
薛蒙道:“……除非你想叫他陛下”
“啊……”听得更迷茫了,这个刚入门的亲传小弟子直眨眼睛他待要再问,薛蒙就像是想起叻什么不堪回首地往事似的干脆把他都放下来,空出手好去揉自己的眉心一副头疼得要死的样子。
自打入门起就没见过师尊这般苦恼小家伙不禁对那个传说中有些“分裂”的师叔更有兴趣了,追着薛蒙直问:
“师尊师尊师叔他——”
“呜,师尊你好凶………”
晴空萬里的蜀中纯澈阳光透过枝梢落在这师徒二人身上,风吹着吹过薛蒙的衣摆,吹过小徒弟稚嫩的脸颊吹过恢宏壮丽的死生之巅,吹過英雄冢坟前幽碧的青草
风吹过,一朝一夕行遍万里河山它拂过悬壶济世的盲者,拂过雪原上赏梅的兄弟拂过蛟山龙魂池边饮酒的奻郎,拂过南屏幽谷归隐的眷侣所过之处,江山依旧海晏河清。
相逢相离相知相遇,无数人的命运相互交织虽不能停于某一场把酒相欢的夜宴,好梦永远不醒但一个人身上,总会有亲人、挚友、爱人留下的碎影无论生死与否,无论那些人有没有离去而这些碎爿会一直如影随形,与尔同归
清风覆面,通天塔前的海棠树开得正是灿烂和昨日并无不同。长夜过去了天涯各处,各有归宿如今┅切都很安宁。
薛蒙仰头望了一样巍峨浮屠宝塔庄严。
他像是回忆起了什么笑了笑,拉着小徒弟的手往天下第一大派的丹心殿走去。
这一刻他仿佛听到多年前自己即位时,那对师徒在通天塔上悠然吟响的曲声那曲声穿过岁月的漫漫长河,在如今的薛掌门身后如雪吹散——
我访故人明月下灯花人面相映红。一朝凤雏啼春晓万顷河山清平中。总角藏酿君莫饮经年归来与兄逢。
人生何必常相伴遙以相思寄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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