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 不安于室室-花儿有吗?

狭路相逢,顺手牵羊牵走三少爷
黑道访旧,专程讨账讨来二夫人
柳望春、叶秋珍和黄天威兄妹把叶婶儿和小天武送到了刘三场东边的苇塘口,
从这里再往西三里就是刘三场。柳望春叫叶秋珍和黄芝兰把她们的母亲和弟弟送进
村去先在秋珍姥姥家藏起来治伤。他自己和黄天威两个又返回苇塘,决心去找芦伯
才的最后老巢──八卦阵。
两个人正往东走没多远儿,就听见北边有脚步和说话声。柳望春捅了一下黄天
威,一使眼色,两人都钻进苇丛后面去藏了起来,打算先把来人让过去,看是什么
人,再作道理。
不多久,北边的人说着话儿走过来了。甭照面儿,一听那说话的声气,就知道
是芦伯才的三少爷带着两名打手。他们一清早往东北方向追到了鹿角村,找了一上
午,也没有找到芦正春和柳氏,三个人估摸着她们娘儿俩准是往西走了,看看天已
晌午,不愿在苇塘里挨冻挨饿,就一边聊着天儿一边往回走,打算回家去交差吃饭。
柳望春一心只想去探八卦阵,见是芦正阳从这里走过,本没有心思要去惹他们。
巧的是,芦正阳他们正往前走,总然窜出一只狍子来。那狍子的一条腿已经受伤,
一蹦一蹦地跳着跑。三个人见了,喜出望外,逮不着芦正春,逮回一头狍子去,正
好下酒,这叫歪打正着,顺手捎带!三个人一齐抽出刀来,喊着叫着追了上去。那
狍子见有人追,扭头就往斜刺里钻,却正好钻到了柳望春他们面前。芦正阳从后面
追来,忽然不见了狍子,倒撞上了柳望春和黄天威,吃了一惊,又见他们手里都拿
着刀,怒目而视,一言不发,不觉倒抽一口凉气,仗着自己人多,愣充大胆,先开
“好哇!黄天威!想不到找你不着,倒在这里撞上了。怎么样?今天跟三爷我
上一趟山吧!”
黄天威瞥了一眼芦正阳身后的两名伙计,并不认识,看来多半儿是黄胖手下的
小匪,不是什么好手,就也不客气地回敬他一句说:
“对,你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大爷,大爷更没想到你会自己送上门儿来。你们
芦家勾结土匪,夜入民宅,杀人绑票,干尽了坏事,今天你既然自己送上门儿来,
大爷不收,有点儿对不住你。来,识事务的,快跟大爷我上岭吧!”说着,举刀往
前进逼。
芦正阳后退了几步,回到空阔处,就举刀来迎。两个人一来一往,交上了手。
那两名小匪,久闻黄天威大名,不敢上手,就一齐奔了柳望春,却不知这个不言不
语儿的,比那个又喊又叫的更厉害,上手不三合,就砍翻了一个,踢倒了一人。芦
正阳本事不及两个哥哥,单战黄天威,就有些招架不住了,冷眼瞥见两个伙计一个
伤了躺在地上,一个倒了被踏在脚下,心里说声:“不好!三十六计,还是走为上
计!”当即虚晃一刀,转身就跑。
在这么大的苇塘里面,只要相距一丈开外,随便往哪儿一钻,就很难再找到人
影儿了。黄天威见芦正阳跑了,哪里肯舍?一个虎跳,急忙追上。芦正阳见势不好,
舍出手上的钢刀,回身掷了过来,黄天威眼明腿快,急忙闪身躲过。就在这一闪一
躲之间,芦正阳拔出藏在身上的“铁公鸡”,对准黄天威就搂火。只听“叭!”
“叭!”两声***响,芦正阳和黄天威同时倒地。──这是怎么回事儿?“铁公鸡”
是相当老式的手***,一次只能打一发子弹,根本不能连发,这第二***是从哪里来的?
原来,柳望春一脚踏住了一名小匪,正要伸手提起他来,忽见芦正阳转身逃跑,
扔出钢刀之后,又掏出了手***。柳望春顾不得去抓脚下踏着的,一面脚下加了几分
劲儿,叫那小匪动弹不得,一面飞快地掏出匣子***来,甩手一***,正打在芦正阳拿
***的那只手上;芦正阳正搂***,不提防一颗***子儿飞来,打穿了他的手腕,手一
歪,***子儿朝下打在了地上,把***也扔了,人也倒了。那黄天威见芦正阳拔出***来,
说声“不好”,急忙侧身卧倒,就势一滚。黄天威见柳望春开***打倒了芦正阳,救
了自己,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又一个白虎跳涧,蹿到了芦正阳面前,不等他爬
起身来,飞起一脚,踢了他一溜儿横滚,接着一脚踩住他心窝,刀尖直指他咽喉,
吓得芦正阳“黄大爷”、“黄爷爷”地乱叫起来,只求饶命。
三个匪徒,两人被踩着,一个躺在地上,全都束手就摘擒了。直到柳望春松开
了脚,那个被踩的小匪还是缩作一团儿地在哆嗦,不敢站起身来。黄天威见芦正阳
的右手已经负伤,他的“铁公鸡”就在自己身后不远,估计他也不敢逃跑,就放松
了脚,转身先去拣那支***。芦正阳见有可乘之机,一翻身坐了起来,撒腿就跑。黄
天威刚拣***在手,忽听得身后有动静,急转过身来,也不去追,打怀里掏出棉绳套
索,只喊了一声:“你跑不了!”顺手一抛,那绳套正好套住了芦正阳的脖子,再
一拉紧,芦正阳就像一头被套中了的白狼,倒在地上在翻白眼儿了。
黄天成套住了“白狼”,顺手就用那棉绳把他捆了个结实。一手捏着绳头对芦
正阳说:
“三少爷本事稀松,刀法平常,脚底下跑不快,***法也打不准,如今被擒,回
不了山,只好委屈你点儿,跟我上岭去走一遭儿吧。”
柳望春原本只想去探八卦阵,不想抓什么三少爷,不料狍子引路,一个仇家送
上了门儿来,也只好暂时把八卦陈放一放,先在芦正阳身上做点儿文章。他看看倒
在地上那个,大腿上挨了一刀,走不动了;抖作一团儿的那个,倒还囫囵完整,身
强力壮,也不缺少力气,就把主意打到了他的身上,用脚尖踢踢他,喝令他站起来;
“你们两个,帮着芦伯才作恶,本该一刀一个就地正法的,只是那么一来,三
少爷去追四少爷一去不归,芦老太爷还只当两位少爷一块堆儿都跑了,岂不是冤枉
了四少爷?如今留下你们两条狗命,去给芦老太爷送个信儿。不过你们两个从今往
后不许再给芦伯才卖命了,今天只饶你们这一次,要是继续为非作歹,日后见着,
定杀不饶!快背上那个不会走的,一块儿滚吧!”
两名小匪得了性命,诺诺连声,急忙背上那个瘸腿的,连滚带爬地跑了。
柳望春拣起了地上的三把钢刀,黄天威牵着反绑了两手的芦正阳,一起出了苇
塘,住凤北岭方向匆匆而去。
芦正春和他母亲柳庆芳被花仲伟带人逮了回去,锁在碾房里。正赶上白叔炎派
专人送信来催问八卦阵修整情况,立等芦伯才亲笔回信,因此娘儿俩个被倒锁在碾
房里,好半天没人理睬。
芦正春坐在碾盘子上,两手支着下巴,一个人在生闷气。他娘坐在一个反扣过
来的柳条筐上,哭得泪人儿相似,他也不去理她。这会儿,他不但恨他的爹不仁不
义,也恨他的娘不听自己的话,不趁他打斗的时候拔脚就逃,如今是娘儿俩拴在一
块儿逮回来了;要不,也许两人都能脱险,至少可以逃出一个算一个……
柳庆芳一个人坐着低头饮泣,越哭越伤心。她想到狠毒的芦伯才,多半儿要把
她关起来,从此不许她跟儿子俩再见面了。真要是这样,那今天就是她们娘儿俩永
诀的日子,也是她憋在心中二十年的苦水该在儿子面前倒出来的时候了。
做儿子的哪儿知道娘的心思?听见母亲越哭越心酸,反倒烦了,冲他娘摔咧子
“哭什么!抓回来了,就认倒楣!大不了挨一顿打,等有机会了,咱们再跑!
只要死不了,总有跑出这个阎王殿的一天!”
柳庆芳手里捏着块小手绢儿,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抽咽着说:
“孩子,这一次跑不掉,都是娘拖累的你。下次再跑,就是你一个人了。娘不
会跟你一起跑了。”
声正春究竟年纪还小,一时听不出娘的话里还有活,反倒嗔着他娘说:
“你不是说: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也要逃出这个活人坟么,今天才头一次抓回
来,还没打呢,怎么就服软了?”
柳庆芳见儿子这么大了,还这样不懂事,苦笑着说:
“说你傻,你干脆就装傻!难道你就没有想过,这次被抓回来,发落过了,还
能让咱娘儿俩再见面么?”
儿子吃了一惊,睁大了眼睛,不解地问:
“你是说,爹要把咱们俩分开关起来?”
柳庆芳长叹了一口气,轻轻地说:
“芦伯才根本就不是你爹!只不过他不知道。要不,你也活不到今天。这次咱
们一跑,他要是想到了这上头,只怕咱们俩都会没命!他要是一时间还想不到这上
头呢,为了防备咱们俩再一起跑,他不关起你来,也得关我一辈子,不会再让咱们
俩单独见面了。我这二十年来,没有去死,一句话,都是为了你。如今你也长大了,
为了你往后可以无牵无挂地逃出这座活人坟,要是芦伯才把我关起来,我是不会活
下去。所以说,今天也许就是咱们娘儿俩最后一次单独见面了,娘得把憋在心里的
话跟你说了。”
芦正春噌一下子从碾盘上跳了下来,跪到他娘眼前,望着他娘的盈盈泪眼,拉
着他娘的手摇晃着说:
“娘!你是不是气糊涂了?娘,你可别吓唬我呀!他,他要真的不是我爹,那
么你说,我爹是谁,他在哪儿?”
柳庆芳一手抚摸着儿子的头顶,一手用手绢儿捂着自己的嘴鼻,强忍住了不让
自己哭出声儿来。稍稍镇定了一会儿,这才爱怜地、充满着母爱地说:
“你爹是谁,你姓什么,我当然要告诉你的。本想等咱们俩都逃出去了,等你
也长大一些,再把娘心里这些藏了二十来年、不能给外人说起的话全讲给你听。看
起来,那一天我是等不到了。今天,我不能不提前把这些活儿讲给你听。你听了以
后,只要能够懂得娘的这一番苦心,哪怕娘明天就去死,也心甘情愿了。”说完这
番话,她又叫芦正着:“你去看一看,门外窗外有人没有。”
芦正春依言到窗前向外一看,见门窗外面连一个人也没有,就走回来盘腿坐在
娘的膝下,两眼望着母亲那张苍白的脸,等待着母亲说出她心中的那腔苦水。
咱们俩,都是新民县柳河边儿上的小柳屯人。不过咱们谁也不姓柳。我姓杨,
你爹他姓牛。我们两家,是只隔一道篱笆墙的好邻居,又都是本村大财主柳歪脖儿
的佃户,两家也一样穷。
我跟你爹同年同岁,我是八月半的生日,他是七月半的生日,他比我只大一个
月。家里人都说我们两个的生日奇特,半开玩笑地把我们说成是天生的一对儿。还
给我们俩起了两个逗趣儿的小名儿:一个叫牛爱羊,一个叫杨爱牛。小时候在一起
玩儿,你爹总是赶着我叫“小媳妇儿”,我也叫他“当家的”,逗得大人们都笑疼
了肚子。
我们村里的大财主柳歪脖儿,有- 百多垧地。这人长得眼斜脖子歪,一张赛锅
底的黑脸,心眼儿比脸皮更黑,人人都说他是走黑道儿发的黑心财,回家来买田置
地,才成了东家的。柳歪脖儿的媳妇儿本名叫蓝翠花,村里人都叫她‘烂菜花儿’。
歪脖柳四十多岁了,烂菜花儿才二十多岁,长得妖里妖气的,也不像正经人家出身。
这个烂莱花儿有一宗怪病:半夜里睡着了爱说胡话。开头不过是说些红头发长舌头
的无常鬼拿着勾魂牌来勾她,直喊救命;后来病越犯越重,半夜里光着身子就往外
跑,河沟儿旁、坟地里到处乱钻,说是有鬼追她。柳歪脖儿被她吵得睡不成觉,出
钱雇了两个胆子大的女人看着她。一连换了三拨儿人,六个人被吓病了五个,剩下
那个说什么也不肯来了。柳歪脖儿没了办法,媳妇儿年纪轻轻的,总不能叫两个大
老爷们夜里陪着她睡觉吧?找医生来看看,又说是什么病也没有。后来访了个巫婆
来下神,也不知是哪路神仙降的坛,愣说烂菜花儿是什么娘娘临凡,身边要有一对
儿金童玉女相陪,才能平安无事。又说这对儿金童玉女必须是同年的、都是月亮圆
的那天出生的。柳歪脖儿按照这个方儿在村子里一找,就把我和你爹选上了。那一
年我们两个刚刚十二岁。谁都知道烂菜花儿的病犯起来挺吓人的,家里大人谁愿意
让不点儿大的毛孩子去伺候这样的人?可是柳歪脖儿看上了,能跑得掉么?他抱着
账本子到我们家里来,单问孩子肯不肯去当金童玉女:只要肯去,两家的欠租欠债
一笔勾销;要是不肯去,马上银钱过数粮食过秤,租债两清。我们两家都穷得叮噹
响,连借都没地方可借,只好狠狠心,把我们这一对儿送进柳家这个火坑里去了。
到了柳家,我们两个一个改名叫柳庆春,一个改名叫柳庆芳。说也奇怪,自从
我们这对儿“金童玉女”日日夜夜陪着这位什么娘娘以后,烂菜花儿的疯病竟渐渐
地好起来了。说穿了,其实也没有什么稀奇的,不过是你爹天天夜里给她讲故事,
我每天睡前给她唱山歌,她睡得踏实了,夜里也就不做恶梦了。
我们两个在烂菜花儿屋里同住了四年。十六岁了,都懂事了,又是从小说定了
的一对儿,一天夜里,趁烂菜花睡熟了,我们也就悄悄儿地圆了房了。
那一年,芦伯才不知为了一件什么事情亲自跑到新民县小柳屯来找柳歪脖儿咬
耳朵,一住住了三天。这个老不是人的看上了我,私下里跟柳歪脖儿讲好了价钱,
二百块大洋把我卖给了芦伯才做小。直到芦伯才的马车都套好了,柳歪脖儿才把话
跟我说明白。不管我怎么哭怎么喊,绑上了手脚往车上一扔,就拉回凤鸣川来了。
那一年,我十六岁,芦伯才四十六,比我爹要大上七八岁,家里还有个比我大
得多的大儿子、一个和我年级差不多的二儿子。一路上,我不吃也不喝,一心只想
死;可是那时候我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为了这一点牛家的亲骨血,我忍辱含羞,
咬着牙跟芦伯才成了亲。我来到凤鸣川七个月以后,生下了你。幸亏你生下来只有
四斤多重,又是我在井台上滑了一跤之后生的,大家相信“七活八不活”的老话,
并不怎么疑心我。只是每逢我心里想着你爹、手里抱着你掉眼泪的时候,老不是人
的就骂我想野汉子。我为了不让他犯疑,好叫你平平安安地活下来,只得把眼泪往
肚子里吞,还得强装笑脸,去哄那老不是人的心里喜欢。你是春天里生的,我给你
起了个小名儿叫“春儿”,其实是念着你爹的意思。芦伯才不明底细,按排行给你
起了个大号叫正春。这二十年,你哪儿知道做娘的受的是什么苦,心里头是什么样
的滋味呀!
新民具离这里不算太远,如今有了火车,就更近了。来到凤鸣川以后,我也曾
经千方百计托入到新民去打听你爹的消息。仗着我的人缘儿好,长工班、大车班里
的人都愿意偷着给我办事儿。有一次大车去新民县拉木料,我给了他们几块钱,要
他们去小柳屯看看,这才知道:柳歪脖儿卖了我,你爹当天夜里就找他算账,可惜
一刀没有砍中要害,只在他脖子上留了道疤痢,歪脖儿更歪了。烂菜花儿失了“金
童玉女”,当天夜里又受了惊吓,第二天就旧病复发,没人看着她,一个人半夜里
跑出去,掉进柳河里淹死了。
你爹倒是当天夜里就跑了的,只是从此以后再也没有消息。听说柳家问牛家要
凶手,牛家问柳家要儿子,加上我爹也问柳家要闺女,车轱辘官司打到县里,县太
爷也没有办法,只好一拖二压,不了了之。
这十九年,你在芦家说起来也是小少爷的身份,可芦家上下,并没有几个人看
得起你,你的日子,也不好过。总算你爹的骨气传给了你,小小年纪,就立志向上,
不跟着那帮浪崽子学坏,我心里也觉着对得起你爹了。今天娘把这些说不出口的往
事统统都告诉了你,只希望你明白了自己的身世以后,一定要想方设法逃出这个虎
穴狼窝,到新民县小柳屯儿去打听你爹的下落。只要你们父子能够团圆,我死了也
闭得上眼睛,我在芦家的这二十年苦也就不算白受了。
不过,今天你还要听我一句话:一会儿那老不是人的来了,你可千万千万不能
发火,至少要像往常一样,哪怕就是做戏,也还得做下去。要知道,今天你我两个
人的性命,都攥在他手心儿里。只有瞒过了他,哄住了他,才能够从他的手心儿里
逃出命来。你听懂了吗?啊?
“娘啊!──”芦正春听完了他娘诉说的这一篇血泪账,一头扎在娘的怀里,
两膝跪在地上,两手拦腰抱住了娘,伤心地哭了,像一个孩子似的放开嗓子哇哇地
哭了。眼泪鼻涕,都涂在他娘的前衣襟上。一个人的种种感情,包括喜怒哀乐厌在
内,全都融汇在这感人肺腑断人肝肠的一声呼唤之中,由人类最原始的、有声无字
的语言──哭泣来滔滔一泄。
以往,他只以为自己的爹是个坏人,是个不仁不义无恶不作的地头蛇,是个勾
结富绅欺压百姓的豪霸,是个串通土匪坐地分赃的杆子头子,是个两面三刀的笑面
虎,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白尾巴狼,可最糟糕的,他是自己的爸爸,是自己的生身
之父。正因为自己有这么一位不体面的父亲,他感到羞辱,感到可耻,感到在人前
抬不起头来。他宁可少吃没穿,去当一个正正当当的穷苦人家的孩子,却不愿意在
这个大宅院儿里当什么四少爷!可是骨肉之亲,把他跟这个为人所不齿的爸爸紧紧
地拴牢在一根无形的绳子上。他所能够想到、所能够做到的,只是把这根绳子挣断,
从此远走高飞,各自东西,跟自己的妈妈去走遍天涯海角,靠自己的两只手和一膀
子力气去挣一碗干净饭吃,从此永世不见这个一提起来就叫人恶心的爸爸!
可是今天,他明白了自己的身世,知道了自己的生身之父是谁以后,这根无形
的绳子再也不存在了。他跟芦伯才之间,不但再也没有什么父子之恩、骨肉之情可
言,而真正存在的,倒是逼母之仇、害父之恨!跟这样的人见一面都会红了眼睛,
恨不得生咬他几口才解气;怎么还张得开口叫他“爹”,怎么还能够跟他在一起演
什么“戏”呀!他越想越有气,越琢磨越不是滋味儿,哭着哭着,突然住了声儿,
猛一下从他娘的怀里抬起头来,瞪大了带着凶光杀气和仇恨之火的眼睛,不顾一切
地嚷着说:
“娘!我再也不能跟这种不是人的东西住在一起了。这种戏我不会演,也没法
儿演!你要是愿意我给爹娘报仇出气儿,你就让我去杀了他!娘,你相信我!我已
经是大人了,这件事情我办得到。我是个男子汉,我愿意扬眉吐气地去死,可不愿
意这样憋着窝囊气活下去!娘!你就答应我吧!杀了他,咱们俩再一起跑,到新民,
到北满,哪怕跑遍全中国,我也一定要把爹找到!”
柳庆芳见儿子不管不顾地大叫大嚷,吓得急忙伸手捂住了他的嘴,下面的话,
才算轻声了点儿。等她听完了儿子的话,一面慈爱地捧起了儿子的脸来,一面无可
奈何地摇了摇头,语重心长地说:
“办事儿可不能这么任性啊!这事儿要是像你想的那么简单,也等不到今天由
你去办了。尽管娘是个女流之辈,有道是‘恨从心头起,狠从胆边生’,砍死一个
睡着了的仇人,娘也不是下不去手、办不出来。可你想过没有?不杀人咱们还跑不
出去呢,杀了人,还能跑得了哇?再说,我跟他的仇是小事儿,要叫你跑出去、活
下来、找到你爹,才是大事!要不,我到凤鸣川的头一夜就干出来了,还等得到二
十年后叫你来办哪!乖孩子,听娘的话,记下仇,平下气,放宽心,一步一步慢慢
儿来。今天先把戏演好,只有过了这一关,咱们才能迈得开下一步。记住了没有?
一定要听话,啊?”
芦正春平心静气地想了想,就是要杀芦伯才,也绝不是今天今夜就能下手的。
娘说的话不错,是要过了这一关再说。可是一想到芦伯才真要是把他们娘儿俩分开
关起来,见不上面,下不了手倒在其次,万一娘要是想不开,寻了短见,那可就一
切都落空了。想到这里,他抓起娘的一双手来,像孩子似的摇晃着,半带哀求、半
带撒娇地说:
“娘,我听你的,今天我绝不跟他吵,也不发火。不过,万一那不是人的东西
真把咱们俩给关了起来不让见面,娘,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呀!”
看到儿子懂事了,听话了,娘的眼眶里噙满了泪水,嘴角上却挂上了一丝儿笑
意,用一种宽慰的、不容置疑的口气说:
“傻孩子,又说孩子话了!娘受尽了千辛万苦,眼泪流了几大缸,就是为了去
死呀?你放心,不到了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时候,娘是不会这么随随便便把命交
出去的!娘在这土匪窝儿里呆了二十年了,也懂得什么叫‘杀他一个够本儿,杀他
两个赚一个’!再说,不到了活不下去的那一天,我也舍不得你呀!我刚才说的,
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的话,是嘱咐你万一到了那个时候,你可别短了志气,没
了骨气,成了窝囊废!你懂吗?”
儿子频频点头,面露喜色,连声说:“娘,我懂,我懂!”
芦伯才写完了亲笔信,打发白叔炎的专差上路以后,这才想起逮回来的“逃妾”
和“逆子”还没有发落,就叫上几个人,拿着马鞭子,怒气冲冲地往碾房走去。
对于自己的“爱妾”和“娇子”今天为什么要外逃,他琢磨来琢磨去,怎么也
琢磨不透。一个乡下丫头,一步登天,当了二夫人,享尽了福,还有什么不如意的?
唔,有道是“嫦娥爱少年”,莫非是老夫少妻,“不安于室”,有了相好的了?
想到这儿,芦伯才的怒火陡地上升,扬了扬手中的鞭子,恨不得当时就把这个偷汉
子婆娘抓过来一顿打死。不过这个想法走不几步路就又自己否定了。第一,芦家大
院儿里的女人,谁也没有她长得美,可谁也没有她那样规矩老实,不论在谁的面前,
除了她自己的儿子,从来不轻易笑一笑,说句话,也是眼睛看着地下。这样的女人,
怎么会勾搭野男人?第二,一个私奔的女人,怎么可能带着个二十岁的大儿子呢?
对,这里面一定另有文章,一定要好好盘问,弄个水落石出!
一脚踏进碾房,只见娘儿俩面对面坐在两只反扣过来的柳条筐上发愣,谁也没
说话。柳庆芳见芦伯才进来了,赶紧站了起来,轻轻叫了一声“老爷”;芦正春跟
着也站起身来,一眼看见芦伯才手里拿着马鞭子,身后又跟着四个人,一股无名邪
火陡地升起,几乎发作,但一想到刚才母亲再三嘱咐的那番话,又强自抑制,压了
压火气,可那个“爹”字却怎么也张不开口来叫。为了不让芦伯才看到他那张忿恨
的脸,他干脆把身子转了过去。
芦伯才见儿子梗着脖子,柳庆芳低声下气,没去骂儿子,却骂开了柳庆芳:
“贱货!你干的好事!你自己老实说。带上儿子,要到哪里去?说不清楚,今
天我打烂了你!说!要去哪儿?”
柳庆芳早已经编好一篇词儿在肚子里了,正要婉转说出,没想到芦正春猛地转
过身来,接了芦伯才的下茬儿:
“去哪儿?去新民!小柳屯儿!”
芦伯才和柳庆芳全吃了一惊。柳庆芳只当儿子又犯了浑,不管不顾了,吓得只
叫了一声“春几!”就傻在那里。芦伯才没想到儿子会说出这样的话儿来,略一愣
神儿,紧接着又问:
“去新民干什么?找谁?”
芦正春用白眼翻了翻芦伯才,一屁股坐到碾盘子上,犟劲儿十足地说:
“这还用问?找我姥爷姥姥呗!大年初二我大哥二哥就出去拜年,一拜拜到今
天还没回来。是你自己说的,他们两个这趟年拜得远了。先到锦县姐夫家,又到锦
州二叔家,最后还要进关内上唐山姥姥家。我问我娘我姥姥在哪儿?我娘说在新民
县小柳屯儿。我就说我也要去姥姥家拜年。过了年,我都二十岁了。不仅没见过姥
姥,连姥姥家在哪儿都不知道!我娘说,大哥二哥的姥姥家阔,去拜年是体面事儿;
我姥姥家穷,家里只有两间半破草房,去拜年,要丢芦家的面子,准不会让我去的。
我不信,谁都是爹生娘养的,谁没个姥姥家!姥姥家再穷,也是我娘的娘家。咱们
家有钱有势,就连姥姥也不认了,还能叫个人么?”
声正春灵机一动,通通通地一下子编出一大篇话来。又怕他娘插嘴打岔儿把话
说拧了,一口气说到这儿才稍停了停。柳庆芳听到这儿,也明白了儿子的心思,却
又怕儿子说漏了嘴,把不该说的也说了出来,趁他略一停顿的工夫,赶紧把话茬儿
接过来说:
“老爷千万不要怪罪他,孩子年纪小,脾气又拗,吵着非要上姥姥家去不结。
我明知自己娘家穷得不像个样子,见不得人,老爷也绝不会答应让我们去的,就哄
他说:过两天咱娘儿俩悄悄儿地去走一趟,回来再给老爷赔个不是认个错儿也就完
了。我这本不过是一句稳住他的玩笑话,不成想他却认了真,包了几件换洗衣装带
上二十块钱,就要我上路。给他这么一闹,我也真想起我爹我娘来了。我自打十六
岁来到芦家,最远只到过刘三场庙会上,连凤鸣川都没有出去过。跟家里二十年不
通音信,也不知我爹我妈还活着不。我这一想家,再加上儿子这一闹,明知道告诉
了老爷,老爷是不会叫我们走的,就自作主张,先走了再说,反正儿子是芦家的人,
我也拐不走。老爷要是能饶我们呢,就请高高手,饶我们这一次,我们以后再也不
敢跑了;要是不肯饶呢,孩子还小,我是他娘,一切都由我担待,该打打我,该罚
罚我,千万别责怪孩子!”
柳庆芳说到这里,芦正春脸红脖子粗地嚷起来说:
“娘!我可把话说在头里:要是不肯让我明着上姥姥家,我还是要跑。你不跑
我一个人跑!姥姥家嘛,又不是外人!穷姥姥就不是姥姥啦!”
柳庆芳虎地沉下脸来,厉声说:
“春儿!错了就赶紧认个错儿,别再惹老爷生气,真个打你一顿,后悔就来不
及了!”
芦正春见他娘生气了,噘着个嘴转过身子去也生气了。娘儿俩这一通逼真的表
演,尽管事先并没有串通,演起来却像真事儿似的,两个人配合得十分紧密,恰到
好处。芦伯才看看儿子,儿子确实一向就是这么拗的,看看如夫人,如夫人确实一
向就是这么耳朵软的,再想起抄回来的包袱里面,也确实只有二十块大洋外加几件
换洗衣裳,根本不像卷款潜逃的样子,也就不由他不相信娘儿俩编的这一篇台词全
是真的了。芦伯才问明了根由,弄清了底细,气得他把马鞭子往地下一扔说:
“浑蛋!娘儿俩一对儿的浑蛋!我什么时候说过不让你们回娘家上姥姥家的话
了?你娘家穷,咱们家还有几个一时间花不着的钱,可以接济他们一些嘛!再不然,
把他们两人接到这里来养老送终也是应该的。谁说我芦伯才不认穷亲戚来着?别说
是我芦家了,皇帝都还有三家草鞋亲呢!只是你们两个一个是妇道人家,一个还是
毛孩子,全不知道外面的世道!如今大日本帝国完了蛋,***和国民党在争抢地
盘,今天打过来,明天打过去的,天下乱着呢!听说新民县柳河一带,就是八路军
的什么军分区司令部在那里驻着,你们要是愣头愣脑地跑了去,还不全叫他们给逮
了去呀!今天幸亏叫我把你们给追回来了,要不,两条命就这么白丢啦!今天的事
儿,就这么算了。赶明儿天下太平了,我亲自送你们上小柳屯儿多住些日子。你们
想娘想姥姥了,我也怪想我那歪脖儿兄弟呢!快回房去洗洗脸换换衣服,别叫伙计
们看见了笑话!”
芦伯才说完回过头去一看,身后的人一个也没有了。原来那四个伙计一听芦伯
才断的是家务事儿,互相捅了捅又丢了个眼色,早就悄悄儿地全溜了。
芦伯才这里唱完了红脸唱白脸,一场好戏刚要结束,跟着芦正阳去追芦正春的
两个小匪跌跌撞撞地奔到碾房门口大呼小叫地嚷着说:
“芦老太爷,坏事了!我们跟着三少爷打从鹿角村往回走,半道上碰见了黄天
威和一个什么人,他们把我们打翻在地,又开***打伤了三少爷,把三少爷带走了,
还叫我们回来给老太爷送个信儿呢!”
芦伯才一听这个信儿,脑袋里“嗡”地一声,几乎不辨东南西北。自己前天杀
了他们一个,绑回来两个,如今儿子落到了他们手里,还能保得住命啊?他傻愣了
半天,这才狠狠地跺了两脚,指着柳庆芳娘儿俩恨恨地说:
“唉!这都是你们两个惹出来的漏子!怎么不让黄天威把你们两个抓走?真是
越忙越添乱!越渴越吃盐!这叫我怎么好?”说着,头也不回一阵风似的跑到前面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gt gt 问题 : 不安于室-花儿有吗? ... 感谢热心会员[qq5939902]的耐心解答! 最佳回答 : ... 其他回答: 已发送,谢谢!. 雷崔. (~ ? ~)~zZ…
[问题] 不安于室-花儿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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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商界的顶级博弈
共169页 88 页码:
月光之都
提交日期:2008-12-01 19:53
  随着时间的推移,张淑敏说出的话越来越刻薄,她感到范胜轩简直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人,当初自己真是瞎了眼,把自己的终身幸福,拴到了这样一个人身上,她越想越后悔,但后悔中又夹杂着一些无奈,她不知道如何去解决这一问题。
  离婚吗?虽然这一念头时常萦绕在她的心头,但真正走这一步,却离她似乎又有一个很大的鸿沟,因为她毕竟是传统家庭出来的女人,离婚对她而言,以前可是连想都不敢想的事。
  和解吗?她也不想,她就是有心想用这种紧张的空气,去压迫范胜轩,让他赶快改变自己的状态。说她对范胜轩有多大的仇恨,甚至说有多大的不满,也不至于。她就是嫌他太窝囊,跟他过日子太没有希望。
  在张淑敏的血液中,一直流淌着追寻机会的基因,一旦时机许可,这种基因就会跑出来,主宰她的思想。当然,并不是所有的女人都是这样的,有些女人是为爱而来到这个世界的,只要有了爱,她们可以从相对简单的生活中找到自己的幸福;而有的女人是为了钱、权而生存的,他们从不断的追逐和比较中,建立她们“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从而认为这就是她们的幸福。淑敏大约是这二种女人的混合,在来深圳之前,也许爱要占70%,也到深圳之后,看到了这么多机会,这么多人在飞速地“发达”,可能对金钱和权势的仰慕,就要占80%了。如果范胜轩的发展是正常的,符合大多数深圳人的上升轨迹,那么张淑敏的这种基因就不会表露出来,但是范胜轩的表现实在太差,由不得张淑敏不作更多的考虑了。
  很多传统的中国女人,还是持有“嫁鸡随鸡”的观念,她们结婚后就不去考虑其它的机会。也许,这样的女人很傻,但有时侯“傻”人也有傻福,男人常常本能地把这种女人视为“自己的女人”,从而在心底对她们产生一种责任感,觉得让她幸福是自己作为一个男人的当然使命。
  失去机会的同时,又获得了稳定性,到底哪一种方式能让女人更加幸福,也许只有命运之神才知道。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爱情是建立在相爱双方的价值基础上的,当夫妻的价值相差过于悬殊时,他们的婚姻就会出现裂变。男人还可以出去寻花问柳,或包养二奶,但女人,基本只有走离婚一条路,这也是为什么当中国的经济起飞后,由女方提出的离婚,在离婚比例中大大增加的主要原因。
  如果男女的关系是一座房子的话,那么男女双方的个人价值,就是构成这房子的基础,而男女对彼此的欣赏和认同,则是那些关键的梁柱,如果男女的价值不对等了,那么房子的基础就倾斜了,此时如果没有几根强有力的柱子,来支撑和加强的话,房子就岌岌可危了。
  随后的几个月时间里,范胜轩在家的处境越来越困难,他感到淑敏越来越陌生。有时侯,他会悄悄地跟在后面送淑敏去坐上班的中巴,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他会簌然泪下,感到自己正在失去这个女人。但他又十分的无奈,也十分的烦闷。在家里,他尝到了他的父亲,在“文革”时关牛棚那抬不起头的滋味,当然这是他的父亲在他们离婚后,偶然的一次谈话中告诉他的。他也深刻地明白了孔夫子的那句话:唯女子和小人难养也。因为这二种人发作起来,会不留一点余地,让人根本没有生存空间。
  如果说男人关心的是一个世界的话,那女人关心的是那个和她密切相关的男人。喜欢权钱的女人,并不关心她的男人怎么去看世界,她关心的是这个男人如何对她好,让她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如果她对生活不满意,她就要前后左右看看,去比较一下和她差不多的女人,过得怎么样,如果基本上都过得比她好,那她的心理就不平衡了,如果女人的心理不平衡了,那家就不得安宁了,她可能变成很刻薄,也可能很阴郁,这时的家,就可能变成激烈的战场或冰冷的牢狱。中国人把“安”字设计成一个女人呆在家里,而把“囚”字设计成一个人被关在四壁之间,就显示了古人的智慧。如果一个女人不安于室,那么这个家就成为“囚”了。
  淑敏之所以常常在她医院的宿舍里过夜,不想再回这个家,就因为她感到这个家,已成了一个“囚”她的牢笼,而另一方面,那个家中的老老少少,也隐隐地盼着她不要回来,因为他们也不想看到她那张阴沉冷峻的脸。每当有个人回来后,都要小心翼翼地用面部表情和其他人交换一下信息,以确认淑敏是否在家,如果她不在家,马上就会长舒一口气,仿佛整个人又舒展开来。
  转眼秋季又要过去了,天气开始转凉了。一个周末的晚上,天下着大雨,淑敏匆匆吃完饭,又要赶回医院的宿舍去,范胜轩不好说什么,华芝芸就在旁边劝了一句:
  “下那么大的雨,就在家睡吧。”
  “是啊是啊,就在家睡吧。”范胜轩赶紧接着说。
  淑敏想了想,转回来从柜子里找了床薄被,洗漱一番,上床用刚找出来的被子,把自己裹得紧紧的,头朝里睡了。
  范胜轩上床后,停了一会,伸手去轻轻地扳淑敏的肩膀。
  “干什么?”淑敏一声低叱,让范胜轩停住了手。
  “没什么,想跟你聊聊。”
  “有什么好聊的,睡觉!”淑敏的口气很排斥,透露出她心里的烦躁。
  “还早嘛,好久也没机会跟你聊天了,你太忙了。”范胜轩压低嗓门说道,他怕父母和孩子听见了很尴尬。
  “你还让不让我睡觉,我明天还有事,不象你,吃饱饭没事闲得慌。”范胜轩听了这话,不能再说什么,但手还在淑敏的肩头用着力。
  “好吧,我们聊聊,我觉得这样过下去,我们没有未来。”,两人僵持了一会,淑敏翻身坐起来说。
  “未来是需要大家去创造的。”范胜轩的口气很软。外面的雨渐渐停了,屋子里显得更安静了。
  “你现在还说这种话,真是煮熟的鸭子,嘴硬。我很累了,我不想和你再这样创造下去了。”淑敏漠然地说,她极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仰着头,小心不让眼泪流下来。
  “再等等看吧,我们现在是很艰苦,但我还在想办法呀,日子还是可以过下去啊,我并没有放弃。”,
  “成功还是失败,那是你的事,你一个人自己去奋斗吧。女人的好日子没有几年,我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了。”淑敏决然地说。
  “看在孩子的份上,还是争取保持家庭的完整吧。”
  “你这样下去,让孩子也受罪,你看哪家的孩子连个电视都没有看的,你算了吧。”,就是在黑暗中,范胜轩也感到了淑敏一脸的不屑,范胜轩觉得很奇怪,他以前从来不知道淑敏也会作出这样的表情。。
  “范胜轩,你想想看吧,从到深圳以来这几年,你干过什么象样的事,在建筑公司要我帮忙,到兴发也要我帮忙,最后都是你自己搞得一团糟,你这个人哪,我算是看死了。”淑敏不说就算了,一说就跟范胜轩算总帐,她厉声直呼范胜轩的大名,这也是范胜轩从未见过的。
  范胜轩被戳到了痛处,他实在无言以对,只好默默地坐着。他就象是一个做错事的小学生那样,满脸的羞愧,无地自容。他的自我受到了极度的挤压,俗话说“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小丈夫不可一日无钱”,从自己在兴发出事后,范胜轩实在是尝够了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的日子。
  尽管范胜轩的个性是很强悍的,但却并不是不讲道理。今时今日的局面,他自觉自己理亏,因此只有无言以对。
  他想了又想,找出个说法:
  “你看,我原来也不是这么没用的,要不你怎么肯嫁给我呢。不过到了深圳以后,环境变了,工作也变了,我也在调整嘛,你总得给我点时间吧。”
  “时间时间,多长时间过去了,亏你还好意思说,当初嫁给你,只怪我看错人了。我的那些同事都说,你怎么能嫁个这样的人呢!连个工作也找不到。时间,我给你多少时间了,你看你混得什么样!”淑敏一肚子的怨气。
  话说到这里,就再也进行不下去了。
  良久,除了马路上驶过的货柜车发出隆隆的声响外,二人背对背坐在床上,相对无语。每当货柜车“咣当咣当”地驶过,地面总跟着产生一阵颤抖,仿佛房子随时会要散架一样。
  “你就放过我吧,这样的生活,我实在不能忍受了,算我求你了。”淑敏突然歇斯底里地哭叫起来,在暗夜中,这种压抑不住的饮泣让范胜轩无言以对,他嗫嚅着,不知所措。
  从柜子的那边传来母亲华芝芸的咳嗽声,她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他们夫妻的谈话,心里愁苦得不行,但又无计可施,只好咳嗽几声,让范胜轩不要再谈下去了。
  二人就都僵硬地在床上躺着,各想着自己的心事,一夜无话。
  感情不存在了,家也就成了一片废墟,解体是迟早的事。
  昔日缠绵的情怀,现在一丝踪迹也没有了,真让人怀疑过往发生的一切,是否曾经真实地存在过。
月光之都
提交日期:2008-12-02 19:55
  由于某些机缘,我对原型的早期生活比较了解,在这本书中,范胜轩和原型是非常接近的,当然只是大脉络相近,细节是虚构的。
月光之都
提交日期:2008-12-02 19:57
  从这一夜起,淑敏就再也没有回竹子林的铁皮屋子住过。范胜轩在夜里独自一人睡觉的时候,常常做梦,而且梦境总是差不多的:他独自一人在茂密的森林里走着,浓厚的大雾让人根本看不清树林中稍远的东西,他走着走着,一直走到一个陡峭的山坡下,他努力地想爬上山坡,但总也找不到上山的路,直到脚下一个趔趄,把自己从梦中惊醒。他常常到了半夜三点多就再也不能入睡了,不得不一个人坐在床上,抱着被子苦苦思考,这时悔恨和不服又会象鬼魅一样咬噬着他的心灵:
  “我是多么失败啊。”,他对自己说:
  “为什么象王连富、刘飞、吴总那样的人,都能有幸福的家庭,而我范胜轩却不能拥有呢?我哪一点又不如他们了。我要如何才能找到自己的路呢?这么大的深圳,这么多的机会,我不相信就没有我的立足之地。”
  处于创业前期的男人,也许是世界上最痛苦的男人之一。因为他的创业欲望燃烧着他,使他自视甚高,因为如果没有这样高的自我评价,他是不可能冲破最初的藩篱去创业的。但此时他的外在价值却一律非常的糟糕,外界的人都会觉得,这么个平庸窝囊的家伙,怎么会如此自以为是,他的失败,一定是源于他的自以为是。
  其实正是这种恶劣的处境,才激发了他们创业的欲望,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们不堪平庸,执着于自己内心的使命,使他们不得不放弃许多人世间其它的诱惑或机会,这使得他们的外在价值和他们真正的内在价值严重不匹配,只有真正坚强的人,才能长期地忍受这些不匹配所必然带来的痛苦,坚持向自己的目标前行。
  范胜轩现在也是这样,他模模糊糊地感受到了使命的呼唤,但是,他却没有找到这使命的真正图景,也没有发现去实现这使命的具体途径。他更多的只是一个不愿虚度此生,或者是“天生我才必有用”的决心而已。
  他非常清楚他和淑敏之间的问题所在:他要获得成功,而淑敏也要求他获得成功,这一点他们之间是没有分歧的。“中国的女人嘛,总是希望夫荣妻贵的,淑敏也脱不了这个俗套。”他对自己喃喃地说。
  但是,他们对成功所设定的标准却是不同的。范胜轩了解他自己的目标,也清楚淑敏的想法。也许他可以象淑敏所期盼的那样,去攀龙附凤,有很多有门路的人,也确实是这样做的。凭着他那些战友的关系,如果好好去钻营一下,恐怕一年也能折腾一二个工程,从中挣些差价或提成。对这事,范胜轩并不是没有认真考虑过,但想想还是放弃了,一来他对这些人都不太熟,他看不到真正的机会;二来也不大能拉下那张脸,去说官场中的套话,去奉迎拍马。最主要的,是搞那些“钻营”的事情,让他感到时光虚度,实在非常的无聊。
  蛇有蛇路,鼠有鼠路,每个人都有适合自己的生存之道,深圳总有我一碗饭吃。对这一点,范胜轩还是深信不疑的。
  如果是在一个保守的传统中国社会,很多象范胜轩这样的人,空有一腔抱负,他们的使命感,不过是他们导致他们“背时”的性格根源。他们最终的结局,大多是郁郁不得其志,抱着怀才不遇的遗憾而终了一生。除非遇到社会变动时难得的机遇,才可能奋其勇,展其志,逞其能,为后世留下自己的英名。晚清的栋梁之材左宗棠,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这个满腹韬略的湖南人,因其性格倔强,被称为“湖南骡子”,直到四十多岁还没有出头之日,只是遇到太平天国之乱,为他营造了用武之地,他才最终得以青史留名。
  范胜轩当然没有看到这么多的历史,他没有办法把现实和未来统一起来,淑敏的问题,其实就是现实生活对他提出的要求,对这一点,他是无法回避的。
  人的命运,有时侯就象山中的滚石,如果不幸落到了往下的山坡上,就只有不断地往下滚,不到谷底是不会停止的。
  “也许,在失去工作之后,也就应该失去家庭了。”范胜轩的心情十分灰暗,“我有什么资格来留住这样一个女人呢?”,他在心里自己和自己进行着搏斗,“感情吗?恐怕不行,中国人都是讲现实的,中国的女人尤其如此。如果讲感情对她们有物质上的好处,她们就热衷于谈论和表白感情。但如果感情要她们付出点什么,那她们就会瞪大双眼,把每一份支出清楚地记在心灵的帐簿上,核算自己的人生得失,当她们预估到支出会太大时,她们就会断然采取措施,犹如那些商家的‘止损’一样。”
  “难道,淑敏也要对我采取‘止损’了吗?”范胜轩很奇怪,自己在这种情况下,还有心情来玩味这个刚刚从王岚那里学来的字眼。
  第二天,华芝芸心事重重地说:
  “老头子,你看淑敏是不是外面有人了,要不然她怎么这么绝情呢?”
  “别瞎猜。”,范祖全不愿去想这些捕风捉影的事。
  “你看,我们是不是要请亲家们过来劝劝她?”范胜轩一家和淑敏的父母来往不多,但到了这个时候,华芝芸也想多找几个人劝劝淑敏,兴许她能回头也说不定。
  “我看淑敏这个人,是个很有主见的人,她的父母未必能管得了这件事。找他们帮忙,恐怕更加坏事。”,范祖全分析道。
  “也不知道她有没有相好的朋友,可以劝劝她的。”
  “这件事啊,要靠他们俩自己去解决,外人都没什么用的。我看,你还是多关心一下你儿子吧,你看他现在老得多快。”范祖全也没什么好办法,他对他们俩的事已不看好。
  淑敏把她的宿舍布置得越来越象一个家了,女人的心思其实也很单纯,只要看看她把哪里当自己的家来布置,就知道她的心在哪里了。
  在小小的窗台上,她精心摆放了一盆金凤花,那花儿有着明***的边,围着一团鲜艳的红色,淑敏很喜欢金凤花这个名字,也喜欢它那喜庆吉祥的样子。在饭桌的台面上装点着一瓶富贵竹,显示着她对平淡生活的热爱。她通过关系,把女儿范婕从南头中学转到深圳中学,然后就一直二个人住在一起。她对华芝芸解释说,女儿大了,大家总挤在一起不方便,分开住好一些,对此范胜轩也不便说什么。
  期中考试的时候,范婕的英语考得不错,淑敏就带她出去到外面的餐厅犒劳一番。
  “妈妈,我们还回竹子林那边吗?”
  “你说呢?”
  “我还是挺想回去的,爷爷奶奶,还有爸爸弟弟都在那。”范婕想起大家在一起的热闹情景,就不免急着回去看看,她总觉得现在这样和妈妈另住,是一个暂时状况。
  “小婕,要是我们把这里当我们的家,你说好吗?”淑敏觉得她要提前和女儿沟通好,不能给孩子太大的冲击。
  “不好,这里这么小,怎么住啊?”
  “就我们俩住嘛,你看我们不是住得挺好吗?”
  “那他们怎么办?”
  “小婕,要是以后我们两个单独过,怎么样?”淑敏很认真地看着小婕。
  “不好,我的同桌就是和她妈过的,我觉得她挺可怜的。”范婕马上否定了这一想法。
  淑敏默然,欢乐的气氛再也没有回来,她们俩寡淡无味地吃完晚饭,范婕也不说话,回家做完作业自己睡了。
  淑敏让范婕睡下后,看着她熟睡的面庞,透过微微闭合的眼皮,范婕的眼睛还在不停地转动着,淑敏自言自语地说:
  “这孩子,又在做什么梦呢?”,因为她知道,人做梦的时候,眼睛总是在转动的:“唉,也真难为她了。”
  范婕长得很象她的父亲,长长的睫毛,鹅蛋脸,鼻梁高高的,同样也有着浓密的头发。有时淑敏觉得她说话的神情,都很象范胜轩。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啊,女儿象父亲,也算是有福吧。”淑敏感叹了一番,转身到卫生间去放水冲凉。
  卫生间不大,但还能让一个人活动自如,为了让它显得大一点,淑敏请人装了一面大大的镜子,有时她喜欢赤裸着身体站在镜子前,为了欣赏自己的身体,也为了检查身体有什么变化。
  现在,她悄无声息地脱光了衣服,拿了条毛巾把披肩的长发盘在头上,看着镜子里的女人
  橙色的灯光从头顶倾泻下来,落在她圆润而白晰的肩膀上,淑敏的皮肤有着江南女子特有的细腻,使得她常常为此骄傲。但这种皮肤有一个缺点,就是容易在脸上产生细碎的皱纹,“要是脸上的皮肤还有这么紧绷,就好了。”
  灯光没有照在她的胸前上,那两只乳房就显得有些暗淡,她吸了口气,用力挺了挺胸,但她在镜子里再找不到乳房下那一弯迷人的月牙形阴影,“老了。”,她轻轻叹了口气。她记得自己做姑娘的时候,她的乳房是那么的高耸结实,宛如两只充满活力的大白兔,而今,在哺育了二个孩子之后,它已经不再饱满和挺拨了。
  “马上就是范婕她们的时代了。”
  一个年过四十的离婚女人,就是不带孩子,在婚姻市场也卖不起价了,如果婚姻真的是一个衡量男女价值的市场的话。尤其在深圳这座城市,每年都有数不胜数的妙龄姑娘,象森林里的蝴蝶一样,一茬茬地从内地赶过来,使得深圳的年轻女人总是比男人多许多。
  “唉,我这又是何苦呢,真的有这个必要吗?”,虽然提出了离婚的要求,但从淑敏的内心,还是希望范胜轩能够下死力挽救一下的,对于离婚后的生活,她并没有一个通盘的考虑。她只是凭着一个女人的直线思维,觉得婚姻不如意,这样的日子没有希望,既然如此,那么,就应该离婚。在她的人生经历中,她从没有学过如何处理婚姻危机,从小到大的耳濡目染中,她的长辈们都是通过争吵来解决婚姻问题的,在淑敏看来,他们只是由于物质的贫乏和生活的压力,才维持了那段凑合过日子的婚姻,而对她来说,那样的日子,简直就是梦魇。
  如果当时深圳有合适的婚姻辅导,也许淑敏和范胜轩的婚姻还是可能维持的,不过中国人不太善于把这些问题拿出来和别人沟通、分析。而且现实不是小说,现实里是没有“如果”的。
  女人的年龄大了,心也就慢慢地变老了,随着脸上红晕的褪去,她心灵上的热情,也渐渐消逝了,这种心灵力量的退化,也象人的年纪大了,味蕾会失去昔日的敏感一样,是不可抗拒的。一个直接的外在表现就是:这个女人越来越看不到心仪的衣服,也越来越不能喜欢上男人。渐渐地,她就要退出了社会的大舞台,回到以家庭为主的生活中去。对很多女人来说,浪漫华丽的婚礼,就是这样一场谢幕礼。
  如果说生活真的能赋予一个女人什么礼物的话,那么最珍贵的当属她对生活的热情。***和***妇女的价值应该是判若云泥的,但她们在身体结构上并无区别,***也可以改变生活圈子,抹掉那段不光彩的经历,重新做人。但要命的是,***过往的生活经历极大地摧残了她对生活的热情,因此她对男人已不可能再有真正的热情。没有热情的美人,不过是挂在橱窗里的塑料模特;没有热情的富姐,也不过是冰冷的保险柜而已,男人只会利用那些没有热情的女人,而不会爱她们,因为男人感受不到女人的热情时,就会从内心深处认为:这不是“他的”女人。
  淑敏本能地感受到了热情消退的威胁,她还想抓住青春的尾巴,但她的做法,也许冒的风险太大了些。
  她并不知道,此时的范胜轩在深圳屡受打击之后,已经心力交瘁,根本承受不了她有意无意施加的压力,即使他想挽救这段二十年的感情,也早已力不从心,范胜轩常常在想:不知道现在的心理学家有没有研究心理能量的,反正他是感到自己在婚姻问题上用尽了自己的心力,现在只想在淑敏的压力下,竖白旗走人了。
  在生活和工作的双重压力之下,他虽然对自己的未来并没有绝望,但也只是隐隐地认为自己将有一番大事业,但到底这事业在哪里,如何去着手,他却茫然不知。而在这最艰难的时候,他的妻子却和他摊牌了。
  “给她自由吧,既然你不能给她幸福,象个男人那样。”他在痛苦挣扎着,昔日那些美好的时光一幕幕地浮在现脑海中,他是多么的不愿意放弃啊,即使不是从感情出发,他也认为这婚姻的失败,将为他在战友的圈子里,更加打上失败者的烙印。但是,不离婚,又有什么办法去改善他们的关系呢?事业的起飞,经济收入的提高,连一点影子都看不到。“唉,也难怪她对这段婚姻不抱指望了,我确实山穷水尽了。”
  “如果我现在不那么窝囊,淑敏就不会这样了。我为什么就碰不到那些贤惠的女人呢?”。范胜轩常常这样暗自感伤。在他的内心深处,他已经做好了离婚的准备。“如果不能给她幸福,那就给她自由。”也不知是哪一位哲人说的话,涌上了他的心头,范胜轩本质上是一个刚烈的男人,要他去向女人,哪怕是他心爱的或相依为命的女人乞讨爱,那实在是一件很难的事。
  归宿,对一个人来说,是十分重要的。西方一位著名的心理学家马斯洛,把人的需要分为五个层次,认为人对安全的需要应该归于最基本的一层。而一个归宿,就是安全的首要前提。对孩子来说,一个温暖的家庭,就是他们得以依靠的归宿。
  而作为孩子的母亲,淑敏要打破这个归宿,她要下多大的决心啊,在她的心里,又隐藏着对这个家庭多深的失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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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11-16 15:03
最后更新:
2009-09-07 18: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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