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显裔
正文 二月二十三日 今天是民国三十七年二月二十三日,三天前我被**新×军暂编××师政工队录取,从此我将穿起戎装成为国军中的一员。按规定今天要去报到,所以我起得特别早,准确地说应该是彻夜未眠——虽然眼睛闭着,可脑筋却一刻也不肯休息。天刚蒙蒙亮我便起身,悄悄穿好衣服下地,蹑手蹑脚地推开房门走到屋外去。天还很冷,风吹在脸上已不像冬季那样刮皮割肉,而是绵软的、轻柔的,像在**我的脸。我深深地吸了几口气,顿觉神清气爽,一夜的慵懒疲惫一扫而光。 妈妈不声不响地买了鱼和肉,把早饭做得格外丰盛,可是看着妈妈盯盯看我的神情,我就心里慌慌的,鼻子酸酸的,哪还吃得下?弟弟去上学了,只有妈妈送我到大门外。我雇了一辆三轮车,带着爸爸用过的小皮箱和简单行李,万般依恋地离开了从未离开过的家。我不敢回头,我知道妈妈一定站在那里抹眼泪呢。 车走得很慢,刚刚下过一场雪,地面已经被来往车辆碾得又光又滑。车夫吃力地蹬着,“呼哧呼哧”喘着气,围在脖领上的旧毛巾已经被汗水浸透,头上的汗也顺着破毡帽淌进衣服里。看着车夫自然想到妈妈,她不是也要在这样的天气里,挎着篮子去给人家缝缝补补挣饭吃吗?这就是穷人的苦命! 马路两边的商店都还没有开门营业,有的已是明显黄铺,街上偶见的几个行人,也都缩肩曲背匆匆而过。满目凄清没有一点儿生气。 回想六年前爸爸离开家,撇下妈妈、弟弟和我,一家三口靠妈妈当小学教员的微薄薪俸艰难度日。去年春天,妈妈的一个学生欺负同学,妈妈教训了他,不想他竟用污秽恶毒的话骂妈妈,情急之下妈妈打了他一耳光,身为中央接受大员的家长不依不饶,硬逼着校长把妈妈开除,气得妈妈大病了一场,为延医买药花掉了有数的一些积蓄。如今失业的人多如牛毛,妈妈虽然四处奔走求告,依然不能谋到差事,被逼无奈只得每天挎着篮子,蹲在街头巷口给车夫苦力“缝穷”。她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眼睛花得不行,夜里常常咳嗽难以入睡。我也曾出去求亲告友找事做,非但得不到帮助还遭白眼,甚至连门都不开,像躲避瘟疫。我见街上有卖香烟的,就也想学着做,可妈妈不同意,说女孩子抛头露脸不好,万一碰上坏人怎么办。我不服气,就偷偷地又锯又钉,做个方盘糊上白纸,像模像样挎在脖子上吆喝着做给妈妈看,她虽然被逗得合不拢嘴,也还是不答应。 “我不能再让你一个人出去受苦。卖香烟本钱小,又不费力气,为什么别人能做我就不能做?” 妈妈到底同意了,我就盘起头发,把爸爸的一顶旧学生帽扣在头上,像男孩子一样上了街。可是我不甘心,我还有梦。从上小学起我就喜欢国文课,尤其喜欢作文,每次写到远足的文章,开头总是从《学生作文指南》上抄来的那句现成话——“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老师就每次都用红墨水画上圈圈,别提我多高兴了。后来读《古文观止》,我才知道这是王羲之《兰亭集序》中的话,从此便喜欢上古文,那些锦绣文章不仅熟读,还要背诵、默写,一发不可收。再后来我的作文更是经常被老师评为佳作,作为范文在课堂上读给同学听。一位国文老师私下毫不吝啬地夸我是“才女”,说我的文章大有须眉之风,夸得我晕头转向。有一天妈妈问我将来想干什么,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当作家!”妈妈听后说我志大才疏,我不服气地撅起嘴说:“你瞧不起人!”我特别喜欢看上海电影,尤其是那些有插曲的电影,看后就学唱。那些悲欢离合的爱情故事,那些华贵的生活方式,都让我着迷,我开始向往那种人生。 也许梦想真的可以变成现实,机会终于来了。那天我又上街卖烟,在一处招贴板上偶然看到一张广告,原来是**新×军××师政工队招队员,上写凡能写会画、能演会唱,有志于军队政治宣传工作的男女青年都可以报考,尤其是待遇一项特别**,除少尉衔军饷外,还发给眷属粮。看过广告后我就喜出望外,烟也无心卖了,一口气跑回家,强捺跃跃欲试的兴奋把事情跟妈妈说了,她又是反对。 “小琪,你爸爸在伪满国兵中当文书,六年前开拔进关,头一年还来过几封信,以后就再无音讯,如今这个人在哪,还在不在,都不知道。你想出去工作妈不反对,可就是不同意你去当兵,虽说政工队的人不一定上前线,可说不定哪天就开走,扔下妈妈你舍得吗?再说你一个姑娘家跑出去,我也不放心呀!” 妈妈又说她一个读师范时的同学告诉她,**不得人心快不行了,将来**能成气候。 “妈,你可别乱说,你也不看报,报上说**是土匪,现在叫‘**’,他们挑起内战,到处杀人放火,老百姓才不得好日子过,所以天天都在讲要剿匪嘛,你可别听信那些谣言。我要是能考上,往近了说可以挣钱让咱家的生活得到改善,将来说不定我还成气候了呢。”妈妈憋不住,“噗嗤”一声笑了。“你知道我从小就喜欢写呀、画呀、唱呀,这政工队的事儿太对我心思啦。妈,你有什么不放心的,这是国家的正式军队。谁说女孩子就不能当兵啦,你还讲过花木兰、梁红玉的故事呢。”我为自己这番滔滔不绝的宏论沾沾自喜。“好妈妈,你就让我去嘛!”我倒在妈妈怀里不停地摇着她的胳膊。 就这样从早磨到晚,磨得她终于宣告:“反正我也说不过你。”上天不负苦心人,我顺利地通过考试关,如愿以偿地被录取了。 一路上心事连绵,不知不觉我就到了目的地铁西广场。按通知单上的地址,我很容易就找到政工队的日本式独楼小院。院落大门紧闭,角门未锁,车夫帮我把东西搬进楼内。见车夫已经大汗淋漓我便多付了钱。他高兴得又是鞠躬又是道谢,反让我羞惭得手足无措。 小楼内走廊狭窄,光线昏暗,门、窗、地板油漆脱落,处处都显得十分陈旧。我刚站在走廊上踌躇着不知该敲哪扇门,就听见一阵“咯吱咯吱”的响声。我循声望去,见一个人正从楼梯走下。不等我开口,他便先迎过来热情地招呼道: “是来报到的吧?” “嗯。”我点头应着,心突突地跳,脸呼呼地冒火。 他看上去二十多岁,梳着分头,浓眉大眼,很帅气。他先伸出手,亲切地说: “我叫尹明,欢迎你!” 我不知所措,也没跟他握手。他并不在意地一笑: “走,我带你去见队长吧。”便从我手里“夺”过皮箱,又扛起放在地上的行李,腾腾地走向楼梯。我就不由自主地紧跟在后面。 到了楼上,他敲开右面第一个房间的门,我看见在办公桌后面坐着个穿军服的胖子。尹明指着我说: “何队长,她是来报到的。” 胖队长用力眨了眨好像睁不开的细眼睛,嘴一咧笑**地说:“欢迎你,你是安琪吧?” “嗯。”我答应着,心想:他怎么不问就知道我的名字? 胖队长好像看出我的心思,笑嘻嘻地一摆手说:“是这样子的,我们只录取了三名队员,两男一女,那你当然就是安***喽。” 见他阴阳怪气的样子,我的心又突突地跳,脸也准是又红了,就在心里骂自己:真没用! “不要紧张嘛,我叫何勇,以后喊我‘老何’就行啦。”胖队长指着桌边的一把椅子说,“坐,快坐嘛。” 我怯生生地坐到椅子上,低着头不敢看他,照实说是不敢看他那双细细的小眼睛,它看人就像用针扎你一样叫你受不了。 “尹明,你让唐克给安***准备一套棉服。”胖队长命令道。 尹明走后,何队长走到我跟前,眯着细眼睛不停地在我脸上扫来扫去,咂着嘴说: “小安,你蛮漂亮嘛!咱们张队副蛮有眼力的,是他看中了你,队里正缺少像你这样又漂亮又年轻的女队员啊!” 我急忙站起来向后躲闪,一直退到墙边。我有些怕,虽然说不清怕什么。 “小安啊,不要这样紧张嘛,以后我们就是在一口锅里吃饭的好同志嘛,要朝夕相处的哟。我这个人是蛮爱才的,好好干,前途无量嘛。”他又踱回到桌子后面去。 这时一个比队长矮却一样胖的人走进来,怀里抱着一套棉军服,主动朝我笑笑说: “这是你的,不一定合身,先将就穿吧,反正也快发夏服了。我叫唐克,可不是‘坦克’,是‘唐伯虎’的‘唐’,‘克己奉公’的‘克’,叫我‘坦克’也行,挺顺嘴的。队里的吃喝拉撒睡全归我管,有事找我,别客气。” 我想笑又赶紧憋住。 “乱弹琴,怎么能将就呢?明天到军需处找套合身的嘛。”何队长绷着脸申斥道。 “是,马上办。”唐克胸脯一挺做了立正姿势,两只皮鞋撞出很大的响动。 我又想笑,心里说:这里的人平时说话做事也都像演戏一样吗? “老唐,你把小安送到女队员寝室去,帮助安顿一下。”何队长对我笑笑,做了个“请”的手势。 “好咧。安***,请吧。”唐克提着皮箱、扛着行李走在前面,我抱着棉服紧跟在后。在走廊尽头,一扇门半敞着,里面传出“叽叽喳喳”的说笑声。唐克也不敲门,“通”地一脚把门踢开。 这时房间里的人一齐朝我看过来:惊愕,赞叹。一个正在洗头的姑娘先就大声地嚷: “看呐,八成是仙女下凡了吧!” 她穿着粉色的紧身绒衣,高高的胸脯,细细的腰身,焕发着青春活力。她顾不上擦干头上的水,急忙穿上棉袄,顺口骂道: “该死的唐克,不敲门就往里闯!” “挺封建呢。我真搞不懂你们这些女孩子,一会儿唯恐露的不够,一会儿又遮遮掩掩,真是邪门儿。”唐克笑嘻嘻地放下东西指着我说:“她是新来的队员,你们又多个***妹,往后多照顾着点儿。”又转向我:“自己做个介绍吧。”说完便嘻嘻哈哈地走了。 房间里有五个人,都在二十岁上下,年纪最大的一个躺在床上,看上去不像是睡着了,却一直不睁眼睛。房间里很乱,扯着绳子挂着洗过的和没洗的衣服,窗台上摆着小镜子和瓶瓶罐罐的化妆品,被褥卷成团横搁竖放没个规矩,地上扔满了纸屑、果皮、香烟头,好像多日没打扫过。 我局促不安地说:“我叫安琪。” “我叫胡美丽。”洗头的姑娘先自我介绍。她又向床上一指说:“她叫刘薇,最大,咱们都叫她大姐。”又指着坐在床上看书的:“她叫林婕。” 我逐一向她们点头微笑。这时那个一直倒背着脸的转过身来,她手里拿着针线正在缝着什么。她不等胡美丽介绍就抢着说: “我叫吴静文。这屋里一共四个人,还有五个住隔壁,现在算上你,女队员正好十名。” 这个吴静文长得挺好看,人如其名文文静静的。她又指着坐在桌子上嗑瓜子的说: “她叫陶冶,又淘又野,还是个馋猫。她不是咱们屋的。” “阿弥陀佛,不近人间烟火的老道姑。哈哈哈哈”陶冶边说边把瓜子皮吐向吴静文。 这时躺在床上假寐的刘薇突然睁开眼睛,怪模怪样地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说,让我心里直打怵,遂主动叫她一声“刘大姐”。 “行,小嘴怪甜的。”她一轱辘坐起,问我:“多大啦?” 我说:“十七。” “干点啥不好,为啥偏要跑到这儿来?”刘薇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支香烟点着,一连猛吸了几口,仰着脸吐出一串串白圈儿。 我心乱如麻,一面在指给我的地方铺行李,一面敷衍着回答这个那个提出的各种问题。房间里已经没有床,我只能睡在取掉拉门的日本式壁橱里,一钻进去我就想起鲁迅的那句诗:“未敢翻身已碰头”,真是又想笑又想哭。 中午和晚饭吃的都是高粱米掺黄豆半干不稀的饭,菜是炒盐豆。我从小就不吃生葱,可炒盐豆偏偏拌了绿绿的一层生葱花,只好捏着鼻子拣不沾葱的豆子吃,可还是满嘴溷气,饭后就偷偷去刷牙,一遍又一遍地刷,一口接一口地漱。 最让我难堪的还是那套不合身的旧棉服,袖子长得能盖住手,上衣肥得能装下两个我,衣领油渍渍的散发着臭烘烘的气味。没来以前我就听说新×军是国军中的“骄子”“王牌儿”,一色的美式装备,吃的是美国面粉和美国罐头,穿的是美国军服,用的是美国***炮。我还记得“八一五”光复那阵儿,在沈阳街头就见过新×军,男兵戴着钢盔,女兵戴着船形帽,开着吉普车满大街兜风,好气派!现在怎么了?这是新×军吗? 入队后的头一个晚上失望伴着失眠,躺在憋闷的壁橱里,听着同室此起彼伏的细细鼾声,眼泪就怎么也止不住了——我想妈妈,我想弟弟呀!我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不中用?不是我自己下定决心,好不容易说服妈妈,又经过百里挑一、千里挑一才考进来的,怎么刚刚遇到这一么点儿小小的不顺和挫折就灰心了呢?这头一天就认识了这么多长相不同、性格各异的陌生人,接触到这么多从未经历过的事情,我相信未来的生活一定会是丰富多彩的,我要把这一切都记录下来,也许有一天真会成就我的作家梦呢?我考进政工队绝对是正确的选择。 二月二十四日 今天起得很晚,浑身懒懒的又酸又痛,睁开眼睛见室内只剩下我一个人,便急忙穿好衣服,这时走廊上传来有人走动的声音。我端起脸盆正要去洗漱,吴静文进来了。 “起来啦?快去洗脸,一会儿还要跑步、练声呢。” 我赶紧跑进水房,草草洗漱完毕就跑到院子里。院子很小,还不足一个篮球场大。二十几个人已经站好队——说是站队却不整齐,东张西望、说说笑笑,连童子军也不如。我一走过去就成了众目之的,男队员交头接耳、嘁嘁喳喳,是在对我评头品足。我已不像昨天那样紧张,不过依然不敢正眼看人。吴静文把我拉到身边——在一个处处感到陌生的新环境里,哪怕有人朝你善意地笑笑,多跟你说句话,都会使你感到特别温暖和莫大安慰。我也对她笑笑,把身子紧紧靠过去,老半天才肯放开她温湿的手。 吴静文告诉我,站在对前喊口令的就是队副张绍德,面试时见过的,瘦高个儿,一脸的严肃,嘴上叼个哨子边跑边吹,队员们跟着他稀稀拉拉地绕着铁西广场跑。两圈下来人人气喘吁吁,都自动改成慢步走,只有张绍德还在前面一个劲儿地边跑边吹。 跑步结束后回到院子里开始练声,一个皮肤黝黑、膀宽腰粗的人站在前面指挥,队员都叫他“曲大哥”。“啊——啊——啊——”队员们跟着他把七个音阶由低到高再由高到低反复练唱,最后又唱了两首歌。我先是跟着哼哼,渐渐也能咬清字眼儿、提高嗓门儿唱准调了。 早饭后没有活动就在房间里闲聊,不一会儿男队员也过来凑热闹。吴静文说他们总爱往这边跑,女队员除非有事谁都不过去。现在我已经能叫出他们的名字:韩德曾、于志强是我的“同榜”,还有吴安一、孔亮、徐伟和姜瑞田,他们都是从长春过来的老队员。听到动静隔壁的女队员也呼啦啦地跑过来,她们是严凤、王亚芬、白萍、李芳芯和陶冶。队里的人几乎到齐,挤了满满一屋子。我一边坐着吴静文,一边坐着吴安一,他紧贴着我,连他的呼吸都能感觉到,叫人浑身不自在,身上像爬着许多小虫子,痒得难受,想挪开点儿,这面又紧挨着吴静文。房小人又多,捂着大棉袄,就觉得浑身都在出汗,就偷偷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不想还是被吴静文看到。 “怎么了,出这么多汗?”她掏出手绢塞给我,我胡乱地在脸上抹着,生怕被人看见。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笑着,我实在没心思细听,只盼快点儿散去。 “老孔,报考的人那么多,怎么就要三个人?”吴安一问孔亮。 这也正是我的疑问,就听孔亮说: “政工队有固定编制,你也不是不知道。从长春过来时有几个人留守了,现在不得补上嘛。” 吴静文悄悄告诉我,队里还有一名女队员叫乔莹,因为怀孕待产就留在长春没跟过来。又听孔亮接着说: “报名的人多很好嘛,可以优中选优。”说到这他放低声音,“再说,报名的多报名费就多,”他伸手向上一指,“不是有赚头嘛。” 韩德曾扯扯皱皱巴巴的棉袄袖子,一脸不悦地问:“不是说新×军全副美式装备吗?为啥给咱们穿这破玩艺儿?” “什么美式装备?小老弟,那是旧皇历不能看了,新×军当年从大西南空运到东北,确实是全副美式装备,吃的、穿的、用的都是美国造,可如今——唉,在吉林跟共军一交手就损失了一个师。在座的有人可能不知道,咱们这个师原来是伪满洲国的‘国兵’,被调到关内帮助日本人跟抗日武装作战,‘八一五’光复后,接受中央军改编开回东北,摇身一变也成了‘抗战八年’的中央军,后来又编入新×军序列,所以号称‘全副美式装备’的‘王牌军’,在咱们师就徒有虚名了。” 听到这,于志强瞪大眼睛疑惑不解地问: “照这么说,咱们这是汉奸队伍了?” 听了这些话,我心里也很不自在,自己的爸爸不就是伪满国兵吗?他不也成了令人痛恨的汉奸?我开始后悔自己太盲目,太轻率,做了错误的选择。又忽然想到当年跟着队伍进关的爸爸会不会也在我们××师呢?不会,不会,他要是跟队伍回来能不回家吗?妈妈总说爸爸十有八九不在人世了。算了,别再想这些没影的事了。 “这叫什么事儿啊?哼,上了贼船啦!”于志强腾地站起,两手攥成拳头怒不可遏地说,“要早知道这样,用八抬大轿请我也不来。” 孔亮把于志强摁在座位上安慰道: “小老弟,别激动,我也是一时高兴把听来的这档子事抖搂出来,你这个耳朵听那个耳朵冒,听完拉倒。什么汉奸不汉奸的,咱们是堂堂正正的国军,中央军,王牌军,咱们师长那是堂堂正正的国军师长,委员长钦定的,刚才我那是胡说八道。” 住在同室的胡美丽接过孔亮的话: “委员长钦定的又怎么样?你们还记得不?去年在长春听师长讲话,他慷慨激昂地说‘我军抗战八年立下卓越战功,我师将士浴血奋战屡受嘉奖’,那阵儿咱们还不知道底细,真让他给蒙了,说不定委员长也让他蒙了呢。哈哈哈”她的几句话把大家全都逗乐了。 “唉,啥都别说了,谁让咱们上了这条船呢,是自愿的,又没人拿***逼着你。”陶冶叹着气,一脸的自怨自艾。 我朝她看过去,她正充满敌意地看着我,同时又用一样的眼光看着坐在我身边正在看我的吴安一,看得我心里发毛又莫名其妙。 坐在对面的那个人引起我的注意,他一直轻松地笑着,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像在听一段段开怀解颐的故事,可是细细观察,他笑得很假、很勉强、很无奈。听吴静文说他叫姜瑞田,是林婕的恋人。 “净扯些没用的,烦不烦?”刘薇不屑地说,像在自言自语。她谁都不看,只顾仰着脸吸着烟吐着圈儿。 “对了,几位新同志介绍介绍你们自己吧。韩德曾,你先说说。”显然孔亮是想缓解一下有些凝重的气氛。 “有什么好介绍的,我是流亡学生,老家在安东岫岩,**来了,穷棒子闹翻身,分了我家的房子、土地,我爸、我妈都挨斗了,家里的东西也都给分了,叫什么‘分浮财’。我爸让我出来当中央军,就是想有朝一日能打回去找穷棒子算账。我姑父在沈阳做生意就投奔来了,不想扑了空,他们全家已经飞北平了。我正愁没辙,赶上政工队招人就来了。”韩德曾说话时老是盯着看我,像是专给我一个人听的,扭扭捏捏、抓耳挠腮地叫人讨厌。 “没看出来,你还是个阔少爷呢!”姜瑞田的话带着讥诮味道,不过我挺高兴,因为我有些讨厌这个韩德曾,虽然我们是一起入队的。又听姜瑞田说:“现在全东北也只剩下几座孤城,要想打回你老家去怕没那么容易吧。” 韩德曾不以为然地反驳道:“有美国帮助还怕打不垮**?”他阴沉着脸,像在跟谁赌气。 “老弟,美国人也不一定靠得住,”孔亮接过话冷冷地说,“世界上最滑头的莫过于‘山姆大叔’了。过去他的确没少援助我们,可惜咱们不争气,老打败仗,共军的武器倒是快全部美式化了。现在老美也学乖了,再不肯拿钱打水漂了。去年在长春发了一回美国货,士兵没份儿,军官抓阄,有摊上鸭绒被的,有摊上夹克的,我抓到一套罗斯福呢军便服,衣领贼拉埋汰,人家脱下来还没洗呢,裤子**上都透亮了,没穿几天就出了窟窿。听说这些破烂儿都是二战中美国兵替换下来的,咱们拣洋捞当宝贝!”听孔亮这样说,老队员都有同感地点着头。 “还说呢,我的鸭绒被拉链拉不动,睡完觉钻出来鸭毛满天飞,还说睡在雪地里也不冷,我睡在这屋里到了后半夜就冻得直哆嗦。”陶冶的话又把大家逗乐了。 再看韩德曾,耷拉着脑袋蔫了。 “韩德曾说完了,该小于的了,你说说吧。”吴安一拱拱坐在身边的于志强。 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他,刚才那个怒目金刚似的于志强突然变得异常冷静,一板一眼地说: “我叫于志强——” 大家都笑了。 “谁不知道你叫于志强呀?”胡美丽笑得直拍巴掌,于志强顿时红了脸。心想这个人真是憨得可爱,在他身上看不到一丝社会人的习气,真希望我们都能永远保持这样可爱的学生本色。 吴安一急忙摆手说:“别打岔,让小于接着说。” “也没什么可说的,我叫于志强——你们都知道了。我爸爸、妈妈都远在山西太原,我跟奶奶、姑姑生活在一起,沈阳是我的老家。我爱好文艺,特别喜欢美术,想上艺专家里供不起,所以就报考了政工队,没想到还真考上了。我刚刚走出校门什么都不懂,以后请各位哥哥姐姐多多指教。” 笔试那天于志强就坐在我旁边,我的钢笔突然出了毛病,怎么甩也不出水,急得不知所措。于志强发现后立刻把一支钢笔推到我面前,我感动得几乎流出眼泪,可是还笔时连句感谢话都忘说了,一直后悔不已。 我正没头没脑地想着,就听林婕说: “安琪,轮到你了,说说你的情况吧。” 既然两位同榜都做了自我介绍,我自然无可回避,就把我的家庭、学历以及为什么要考政工队都说了。从众人的眼睛里,我看到了怜惜和理解,这使我很不安,因为我没有用真诚回报大家的真诚,爸爸是伪满国兵这件事我没敢说,怕说出来自己一向看重的自尊就会顷刻瓦解。 整个一上午就在闲聊中度过。 午睡后我想到外面去透透气,刚走下楼就听见楼梯后面有动静。我悄悄走过去,不想正看见徐伟跟胡美丽紧紧抱在一起亲嘴,吓得我目瞪口呆,幸好他们都没注意到我,于是赶紧轻手轻脚溜到外面去。心想:这都是些什么人啊?怎么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让我这不相干的人也为之蒙羞。 晚上我又失眠了,翻来覆去想着一个问题——来政工队到底是对还是错,最后总算想明白,不来政工队又去哪?这应该是一份得来不易的好差事,供吃、供穿又给钱,再说这不正是自己向往和喜爱的工作吗?多想无益,得过且过吧。 二月二十八日 上午清扫环境,布置会议室。会议室是楼内最大的一个房间,吃饭时它是饭厅,练节目时它是排练场,开会时它又是会议室。 据说这是从长春移防沈阳后的第一次大清扫。先是分头打扫寝室。女队员的房间我们这屋算是最好的,双层的玻璃窗,地板大致完好还涂着油漆,墙壁已经很久没有粉刷过,白墙变成灰墙,天花板四角挂着大片灰网。姑娘们都脱掉外衣,捋胳膊挽袖子干得挺起劲儿,**打闹,歌声伴着笑声,在百无聊赖中也算找到一点儿乐趣。经过一番清扫,墙壁干净了,玻璃窗和地板也见了光,房间里一下亮堂了许多。 不到午饭时间,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一天三顿高粱米黄豆饭,吃得裤腰肥了一圈儿。多吃吃不下,少吃不禁饿,尤其是拌盐豆加生葱花,实在倒胃口。 “开饭喽!”徐伟敲着搪瓷碗一路跑一路喊。听到喊声,大家一窝蜂似地拥到会议室兼饭厅。现在这里已经打扫干净,正面墙上挂着军徽,圆形的红纸板上缀着蓝鹰图案,上面还有三个英文字母“NIA”,所以新×军又称“蓝鹰部队”。军徽两边是用蓝色厚纸板刻成的八个黑体大字:精诚团结,戡乱救国。听说这些都是新队员于志强的作品。我也是新队员,所以夸他做得好我也像沾了光似的高兴,我开始对这个不多言不多语、学生气十足的新伙伴有了特殊的好感。 原来乱堆乱放的物品已摆得整整齐齐,几只放服装道具的大木箱上摆着各种乐器盒,靠近窗户的两张旧办公桌上放着油印机和几桶油墨,桌面虽已擦过,还是黑一块红一块污渍斑斑。 伙夫老郭拎进一铁桶冒着热气的高粱米黄豆干饭,勤务兵李福盛跟在后面端进一盆拌盐豆,一股生葱的溷气味儿直冲鼻子,本来已饿得塌了腔的我,一闻这味还是没了食欲。 菜勺子磕着铁桶“叮当”响,“吧唧吧唧”的大嚼声混着说笑声、打闹声,就是政工队例行的“一日三餐交响曲”。室内既无饭桌也没凳子,几把一坐三摇的破椅子谁抢着谁坐,其余的就坐地板,坐窗台。我和吴静文蹲在大鼓旁,鼓面就是放菜盆的饭桌。她出于好心把打来的盐豆直往我的菜盆里拨,我盛了大半碗饭几乎是数着粒儿往嘴里送的。 坐在一旁的韩德曾吃得特别香,嚼饭的声音特别响,我半碗饭没吃完,他已经添了两回。他吃饭的样子也特别,横架着胳膊大口大口地扒,大口大口地咽,时不时地抻着脖子打几个响嗝。 我听见徐伟悄悄对吴安一说: “他怎么这副吃相?” “八成是个饿死鬼投胎,嘻嘻嘻。” 两个人边吃边说边笑,虽然声音不大,但韩德曾一定听得见。他满脸通红,头上冒着热气,汗流进脖领子也顾不上擦。我心想:这个财主家的大少爷怎么这等没风度? 我很快把饭吃完,可盐豆却剩了一碗底,不等吴静文就先跑出去,把盐豆偷偷倒在走廊上的竹筐里,不料竟被伙夫老郭看见,他立刻火冒三丈地吼起来: “你吃不了放回伙房去,为啥要倒掉?你知道不?老百姓连这个也吃不上,这点黄豆在长春能救活一条命啊!你跑这摆***谱来啦?” 那样子真吓人,瞪着眼睛、叉着腰,像要吃人。他这一喊惊动了饭厅里的人,大家都跑出来看,我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老郭,你干啥发这么大的火?” “她还是个孩子,这么小就出来做事容易吗?” “也不怨老郭发火,她也不该糟蹋东西啊。” 你一言他一语,我再也听不下去,一甩胳膊跑回寝室,一头栽到床铺上,几天来的郁闷、委屈一股脑地化作风雨交加的痛哭。 姑娘们都跑回来,还有吴安一、徐伟、于志强……满满一屋子人,像哄孩子似地劝我安慰我,羞得我无地自容。是啊,细细一想我真不该把那些豆子倒掉,这年月粮食该多贵重,我是什么***,摆什么谱呀。他们哪里知道妈妈和弟弟也在半饥半饱地度日呀。我决计从现在起一定改掉不吃生葱的穷毛病。 吴静文把我扶起来,替我擦眼泪,我低着头,不知道说什么和怎样做才能得到大家的谅解。 “看,眼睛都哭红了,芝麻大的事儿值得他发这么大的火?”严凤在替我鸣不平。 “别哭了,哭肿了眼睛大姐心疼啊。”听了林婕的话都止不住地笑,我也想笑,却硬是咬着舌头憋住。 “唉,真是个孩子,受不得一点儿委屈!”陶冶走过来,从兜里掏出一块包着玻璃纸的水果糖,剥开纸硬塞到我嘴里,还调侃地说:“小孩儿得用糖哄。”这一次我实在憋不住,到底跟着大家一起笑了。 “哼,这也算委屈?委屈的日子在后头呢!到时候有你哭的。”后进来的刘薇板着脸也不看我,赌气似地躺到床上闭目养神。 这个人怎么像块冰,这么不尽人情?我想顶她几句,可话到唇边又咽了回去。我发现不仅姑娘们惧她,就连喜欢调皮捣蛋的男队员在她跟前也都规规矩矩不敢造次,我新来乍到敢得罪人家吗? 午后休息,有人上街,有人睡觉,也有人去水房洗衣服。我本来也打算洗几件衣服,又不愿去挤、去凑热闹,就一个人躲在房里看书,过了一会儿听水房里没动静,才端起脸盆进去。 我刚把衣服泡上,于志强也端着脸盆走进来。我抬头看他,他对我浅浅一笑说: “洗衣服啊?” “嗯。”我答应一声忙把头低下。 我跟于志强应该认识得最早,考试那天我向他借过钢笔,可就在彼此四目相对的瞬间,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到同我一样的惊讶和欣喜。那稚气的脸,那聪慧的眼神,那憨厚的嘴唇,都深刻在我脑海里。当我在队里第一次见到他时,竟情不自禁地跳起来握住他的手不放,就像遇见了久别重逢的好朋友,那种亲切感是从未经历过的。现在他就站在旁边,只有他和我,我的心在“呯呯”地跳,水房里静得连心跳的声音都听得见。我心不在焉地揉搓着水盆里的一条裤子,两只手泡在冰冷的水里也不觉得冷。忽然,我发现盆里的水红了,原来是一不小心手指被衣服上的别针划破,鲜血直流。我急忙把手指放在嘴上,又是吮又是吐,不想全被于志强看在眼里。 “怎么啦?”他立即跑过来。 我用力捏着还在出血的手指,在心里骂自己:谁让你胡思乱想,活该! “别怕,我去拿药。”他转身向外跑去,眨眼工夫就捧来一堆东西——绷带、胶布、红药水、消炎粉。他不容分说掏出手绢擦干我的手,然后在伤口上涂了红药水撒上消炎粉,又缠上绷带粘好胶布,这一连串动作又迅速又麻利。 “疼吗?”他看着我的眼睛关切地问,像个大哥哥,不,像个疼爱孩子的父亲。 我摇摇头,心里泛起一股热浪。他又不容分说捞起我脸盆里的衣服就洗,我急忙阻止: “我自己洗,我自己洗吧。” 他用胳膊挡开我:“你的手不能沾水。” “还是我自己洗吧。”我哀求似地说。 “哎呀,你的手不能沾水,会感染的。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打把式卖艺的常挂在嘴上,这话挺有道理。现在咱们都离开家出来做事,就该互相帮助,对不对?” 我无话可说,原以为他不爱讲话,没想到一说起话来竟滔滔不绝,而且有条有理像个小大人。 “那就让你受累了。”我也想幽默一下,却一点儿也不幽默。 他会心地笑了。我们又聊些彼此感兴趣的事情,我发现我们有很多一致的地方——一致的关注,一致的喜爱,一致的厌恶。我们都尝试着慢慢敞开各自的心扉,两颗心贴得越来越近,好像心跳都是合拍的。我沉浸在莫名的幸福之中。说话间他已经把衣服洗完漂净,接着又去洗他自己的。 “于志强,你来政工队后悔不?”不知怎么我会突然提出这样的问题。 他一愣,反问:“为什么后悔?” “入队以后,很多事情都跟原来想象的不一样,总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我就把这些日子的一些观感和想法说了。 “没必要后悔,既来之则安之。现在不同于在家里,也不同于在学校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人与工作之间的关系都非常复杂。就说队里这二十几个人,各有各的秉性,各有各的家庭境况,各有各的不同经历,要想互相沟通,达到互相了解、信任就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们必须慢慢适应。这对我们这些刚刚走出校门、离开家庭的人是个难得的锻炼机会,所以没有必要后悔。” 我感动极了,眼里汪着泪水。我说:”你不后悔,我还后悔什么?让我们一起面对困难迎接挑战。Victorybelongtous!” “对,胜利属于我们!”于志强用力把手拍到水盆里,水花四溅,溅到他和我的脸上,我们一起开心地大笑。 “于志强,你真了不起,你的许多见解同你的年龄很不相称,那些话真不像从你的嘴里说出来的,倒像个久经磨练的——” “老——油——条,对不对?”于志强嘿嘿地笑。 “哎呀,我不是这个意思嘛。” “看你急的,老油条也没什么不好,说明成熟、老到。不过我可没你说的那么邪乎,还不是从书本里学来的,现学现卖呗。” “你特别喜欢读书是吧?” “是,我家就住在图书馆附近,有时间就去借书看。看书也有瘾,每天睡觉前不看几页书就睡不着。” “你都喜欢看什么书?” “看得更多的还是文艺作品,中国的、外国的都喜欢看,虽然不能完全读懂,但还是从中明白了不少道理。” “真的,你真的很了不起。”我由衷地赞叹着。 “快别这么说,我跟你一样,都是刚刚走出校门的小学生嘛。”他忽然问我:“你不喜欢吃生葱?” “嗯,从小就不吃,一闻到那股味儿就恶心。别人一定以为我太娇气、太个性,对不对?其实我是很能吃苦的。”一想到老郭那凶巴巴的样子我就满腹委屈。 “你别想得太多,长期形成的习惯很难改,再说不吃生葱也算不上什么毛病,待会儿我去跟老郭说说,让他留出一些不拌葱的吃起来就顺口了。” 我急忙摇头摆手说:“别,别,千万别去麻烦老郭,我能凑合着吃。” 我们就这样一直站着,一直聊着,听见老郭喊吃饭才把洗好的衣服晾出去,这时也才开始觉得腰酸背痛,不过心里还是少有的兴奋和惬意。 今夜睡得很香,好像又回到家里,又睡在了妈妈的身边。 三月十二日 今天是国父孙中山逝世纪念日,早饭后何勇队长集合全体队员去政工处参加纪念大会。 这是我入队后第一次去政工处。我们由队副张绍德带队,他拼命吹着哨子,想让队列整齐一些,可一个个都像堵着耳朵,松松垮垮,吊儿郎当,好像一队散兵游勇,殿后的何队长急得吆三喝四,不住嘴地喊: “好好走行不行?说说笑笑、打打闹闹成何体统?咱们是新×军,不能给军徽丢脸。” 听老队员说,何队长总爱把“新×军”挂在嘴上,又恨不得把这三个字写在脑门儿上,一套罗斯福呢军便服、一件美式夹克从不离身。按规矩只有将、校才可佩戴刺绣帽徽,他的军衔是上尉,他却偏要自掏腰包特意买来戴上,为这事没少挨处长训。勤务兵李福盛是配给政工队的,他却一个人支配使用,出门总要带上,还要让他戴着钢盔、背着卡宾***跟在身后,装模作样硬充长官。 “不怕叫人笑掉大牙,哼,新×军?”吴安一狠狠吐了口唾沫,“还不是冒牌货,看看咱们这熊样,官不像官兵不像兵,倒像一帮伙头军。”他的话引来一片笑声,把队形也笑乱了。 紧接着这个说军长偏心眼儿,咱们好事摊不上,倒霉的事落不下;那个说咱们师是先天不足,后天缺乏营养,简直就是后娘养的。……何队长气得双手叉腰大呼小叫,可还是无济于事。他索性一跺脚站下,等队列走远才背着手、踱着方步跟上,为的是听不见心不烦。 穿过铁西广场,吴静文指给我看: “那个三层楼就是师政工处,这里是电业局的办公楼,现在政工处占了一二层。” 我顺着她的手望去,见大楼的拱门上方画着“青天白日”徽章,两边门垛上分别写着“精诚团结”“戡乱救国”八个大字。心想:怎么到处都是这两句话,絮烦不絮烦呀? 走进一楼大厅,里面已经人挤人地站满了。吴静文说这些人都是咱们师的政工人员,有连指导员、营教导员、团政工室主任以及师团的政工干事。我们被带到最前面去,因为人太多,也分不清横排竖列,人挨人,肩并肩,热烘烘地像一笼屉馒头。 大约十点钟,一个肩上斜披白红条纹绶带的人高声喊道: “大会开始,请肃静,不要吸烟。” 大厅里的嘈杂声依然不绝于耳,站在后面的人照旧喷云吐雾,满室青烟缭绕,呛得嗓子发痒,于是一人咳嗽立刻引起连锁反应,这里那里咳嗽声响成一片。 值星官又在喊:“不要吸烟!” 严凤悄声说:“这个人是政工处秘书,叫杨尚斌。” 杨又连喊几声,直到军乐队奏起“国歌”和“军歌”,才算把此起彼伏的喧嚷压下去。这就是国军?这些人就是国军的军官?如果这就是堂堂的国军的缩影,岂不是太悲哀了吗? “敬诵总理遗嘱。” 一声令下众口同声:“余致力于国民革命凡四十年……”起初还算整齐,可三句过后就乱成一锅粥,有人快,有人慢,有人声大,有人声小,也有只见嘴动不闻其声的。“总理遗嘱”在学校时已背得滚瓜烂熟,所以我读得又流利又响亮,不想竟惹来周围许多白眼,吓得我赶紧闭嘴低头。 值星官又一声喊:“长官训话。” 吴静文告诉我,长官就是政工处长丁怀仁。 我朝前望去,这人大约四十来岁,一张五官端正、棱角分明的脸白白净净,乌黑的小背头溜平锃亮,像刚刚擦过鞋油的皮鞋头,一身将校呢的绿军服平整笔挺,肩章上三颗梅花星银光闪闪。凭心而论,他很漂亮,尤其是那双小眼睛,明亮有神、锋芒逼人。 “各位同志,今天是国父中山先生逝世二十三周年纪念日。”他停下来向大家扫视一眼,又清清嗓子接着说:“国父虽已仙逝,但是他的思想和精神犹存,他为之奋斗的事业尚未成功,吾侪应继承国父之遗志努力奋斗。什么是先生之未竟事业呢,嗯?就是精诚团结,戡乱救国。只有戡乱才能救国,要救国则必须戡乱。什么是乱之源?**。所以只有消灭**才能实现国父遗愿,建设三民主义之中华民国。 “新年伊始,委员长钦定建立东北剿匪总司令部,我军荣幸被编入第×兵团,荣膺剿匪之重任,这表明党国剿匪戡乱之坚定决心。委员长在重订刊印《剿匪手册》之际,训诫吾等要‘督励所属,努力进剿,迅速达成任务’,故吾等政工干部务必共体时艰,精诚团结,戮力同心,振作我军将士,深刻了解剿匪戡乱之大义。我们有全体国民之拥戴,有盟邦美国朋友之援助,定能达成戡乱救国之目的,彻底消灭共党指日可待。……” 杨尚斌带头鼓掌,随之全场响起一阵并不热烈的掌声。 丁怀仁走下讲台时,一眼看见了我,我也正在看着他,四目相对躲闪不及,吓得我赶紧低头,心跳得要蹦出来。 再往下又有杨尚斌讲话,又有其他的什么人讲话,我一概没听进去,只觉得头晕目眩。 “就这么点儿屁事,啰里啰嗦翻来覆去,烦死人!”刘薇小声嘀咕着。 这个人虽说对我不太友善,可她率直的性格和皇帝老儿也不怕的劲头,我倒十分欣赏。清早一搪瓷碗高粱米饭已消化殆尽,肚子开始“咕噜咕噜”提抗议。政工队一日三餐是不变样的高粱米黄豆饭,连菜也是炒盐豆煮盐豆。不过,自从于志强把我不吃生葱的毛病告诉老郭以后,他便每顿饭都给我留出一些不加生葱的豆子,所以吃起来挺香,连饭量也增加了。 “饿不饿?”吴静文捅了我一下问道。 “怎么不饿?早就肠中车轮转啦。”我低声说,不想被溜达过来的何队长听见,吓得我一吐舌头,心里说又得挨揢了。不料他把细眼睛一咪,笑道: “饿啦?别急,就散会了。”说完背着手挤到后面去。 我望着那肥肉堆起来的后脖颈,心里直犯嘀咕:他怎么没骂我?要是换了别人,比如胡美丽或者严凤,他会不会也这样和颜悦色?哼,笑里藏奸!丁怀仁那怪异的眼神又出现在眼前。可怕的眼神!我入队的前一天晚上,妈妈一再嘱咐我,凡事要多长几个心眼儿,防人之心不可无。外面的世界太复杂,人心叵测,千万要加小心。想起妈妈的话,我更觉心惊肉跳——唉,要长多少心眼儿才够用啊? 大会一直开到将近中午才散,回队时没站队,三三两两挺着饿瘪的肚子、拖着站酸的腿,一步步往回蹭。吴静文挎着我慢腾腾地走着,徐伟撵上来说: “我请你们吃鸡丝面怎么样?” “得,咱们可受用不起,要是让胡美丽知道,还不得闹翻天?”严凤嘴一撇,快步去追前面的李芳芯。 “徐伟,你说话算数吗?”吴安一从后面赶上来,“你什么时候出过血呀?” “吴静文,你去吧,我得走了,吃完饭我还有事呢。”我边说边甩开吴静文去撵前面的陶冶。 “等等我,谁吃他的什么鸡丝面?”吴静文也追上来。 这时就听见后面赶上来的胡美丽大声嚷嚷:“徐伟,你又烧包啦?好呀,我正想吃面呐,走吧。” 徐伟咧嘴一笑:“吃什么面?我说着玩儿呐,我请不起,他们也不能去,你就别跟着起哄啦。” 这顿鸡丝面到底没吃成。 午饭后,大家回到寝室倒头便睡,一觉睡到天昏地暗,街上亮起了路灯,晚饭也推迟了半小时。 白天睡足了,晚上自然有精神想心事。 小时候见过伪满国兵、宪兵,光复后又来了苏联大鼻子红军、**的八路军,再后来就是中央军。我虽然明白爸爸当国兵是给日本人做事,被叫做“汉奸”,很不光彩,可我还是欣赏军人的威武气派,也许兴冲冲报考政工队就有这种潜意识在作祟。入队以后经历的许多事情都令我失望,于志强却劝我既来之则安之,看来不管愿意与否、高兴与否我都必须坚持下去,忍耐下去,必须跟这些喜欢和不喜欢的“同志”同舟共济走到底了。难道是自己心理有问题?我不喜欢人家看不起人家,人家就一定喜欢我看得起我吗?我不过是个走投无路的穷学生、小丫头片子,也配唱高调自命清高吗?既然披上了这张皮,不就是一丘之貉吗?……思前想后心乱如麻,怎么也理不出头绪。啪,啪,啪,是清脆的***声,又听到一阵疯狂的狗叫,不知又过了多久才迷迷糊糊沉入梦乡。 三月三十日 今天发饷,是队员们屈指盼望的好日子,大家兴高采烈地往队长办公室挤。唐克坐在队长办公桌前神气活现,像个赏伙计饭吃的阔大爷。我排在最后领到了自己的一份,心里美滋滋的。老队员中有中尉、少尉,我们三个新队员都是少尉,名义上是什么“尉”,其实全是虚的,就是说政工队的这些“军官”,占的是士兵编制,人们管这叫“吃空额”。比如一个连一百人,而实际上只有九十人,多出的十个人的军饷就用来养政工队,因为按建制,师一级不设政工队,而为了撑门面又非要设政工队,于是不知道何年何月何日以及由谁想出了这个不合法、不成文的办法,并在军队中普遍实行,当官的自然乐得从中取利。 吃过午饭,我向队长请假回家送钱。走进院子,我老远就看见屋门上的大锁。妈妈和弟弟怎么都不在家?我扒着窗户往里看,见屋内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就放心了。我正要开锁进屋,常大娘走过来招呼我: “是安琪回来啦?” “常大娘,我妈呢?” “出去做活了呗,你弟弟也出去了,真难为这一老一小的。” 我没等常大娘把话说完,转身就往大门外跑,我想妈妈准是去“一百间房”了,那里穷人多,光棍儿多,车夫苦力的衣服破了坏了就要找人缝补。我拐进那条胡同,一眼就看见妈妈正坐在向阳的墙根下,低头弓身穿针引线地缝着。她好像瘦了很多,也老了很多,颧骨显得更高,两腮深深凹进,满头灰发被风吹得散乱如麻。我眼含热泪急忙奔过去,一把抓住妈妈瘦削干枯的手。 “妈,您又出来做活儿啦?”我哽咽得说不出话。 “是小琪呀,好好的又哭什么?今天怎么有时间?是放假吗?”她满脸堆笑盯住我看,“唉,好像瘦了,想家啦?” 我摇摇头:“妈,别缝了,咱们回家吧。”我抢过妈妈手里正在缝补的一只黑袜子。 “应下的活儿怎么能撂下呢?人家一会儿就来取。” “妈,这整天风吹日晒的,您要累坏了可咋办?” “妈没那么娇气,出来干点活儿活动活动筋骨有好处。” 我忽然想起弟弟,忙问:“安珺呢?” “这孩子像你似的,太要强,非要出去卖香烟,我怎么也劝不住。” 我一听就急了:“他还小呀,才九岁,您真是的!”我话里夹着埋怨。 “我也不愿意让他干,可这孩子太犟,末了不管我答应不答应,挎上篮子就跑了。你走后剩下的烟两天工夫就卖出一大半,把他高兴得又蹦又跳,说他要多赚些钱攒着,将来上中学时用。我还能说什么?唉,要不是你爸爸撇下我们孤儿寡母的——”妈妈说不下去了,眼里溢着泪,我急忙掏出手绢替她擦去淌在脸上的泪水。 “妈,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埋怨您。您别难过,是我说错了。我知道弟弟是个懂事的孩子,我只是担心他挨欺负,算错了账还得赔钱。” “我也不放心,可这些日子他还没出过错,小账算得可麻溜呢。”妈妈脸上挂着喜悦和骄傲,“我寻思,从小让他吃点儿苦,长大才能有出息。” 我深知妈妈的苦心,她喜欢弟弟,心疼弟弟,也更懂得怎样管教弟弟。爸爸离家以后她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弟弟身上。妈妈曾毫不掩饰地说:“女孩子中学毕业就够用了,咱家安珺,我一定要让他念大书”。我不怪妈妈,我理解妈妈。 妈让我先回家,可妈妈和弟弟都不回去,我一个人回去又有什么意思呢?我想还是赶在晚饭前归队,这样可以给家里省下一顿饭,于是把刚刚发的薪俸如数交给妈妈。 “妈,我要在晚饭前赶回去,这是队里的规矩。您千万要保重身体,不要天天出来做,千万别让弟弟耽误功课。”我鼻子酸酸的,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 “那就早点儿回去吧,别惦记家里,倒是你一个人在外面叫妈不放心。对了,你应该去看看冬生,他常来家里打听你,还要说去看你呢。他一来就帮着干这干那,家里烧的煤球就是冬生帮你弟弟买的,累得满头大汗连口水也不喝就跑了。安琪呀,我看冬生这孩子真不错,从小你们一起玩一起上学,知根知底,你们要是——” “妈。”我忙截住她的话,“冬生对我好,对咱家好,我都记在心里,我从来都把他当哥哥待,可您说的那事不行,您别多操心了。今天晚了就不去看他了,下次吧,下次回来准去。” “妈不是老脑筋,婚姻大事你自己做主,可我就是觉着冬生那孩子挺好,心眼好,诚实可靠。——” “妈,咱们别说他了行吗?” “得,不说了。唉,你也不小了,在同事里头遇到情投意合、知冷知热的——” “哎呀,我的好妈妈,您又说这个,我才十七岁忙什么呀?”我忽然想起必须嘱咐妈妈的事情,“妈,您一定要告诉冬生,千万不能去队里找我,队里不许外人去,不然我要受处分的。”我故意编瞎话吓唬她。 妈妈无可奈何地说:“好,我都记住啦,都听你的。” 望着妈妈的满头灰发和日渐消瘦的脸,我感到一阵揪心似的痛,满眼泪水夺眶而出,忍不住“唔唔”地哭起来。 “小琪,好好的哭什么?眼睛哭红了回去怎么见人呐?” “妈,我走了。”说着急忙站起来转身就走,我真怕忍不住一头扎进妈妈怀里走不了。我不敢回头,直到拐出胡同才停下,扒着墙角偷偷望过去,见妈妈还愣愣地坐在那里,不停地抹眼泪,又是一阵揪心的痛。我用手绢紧捂住脸,任泪水泉涌似地倾泻着。 哭过一阵心里好像舒畅了许多,我小跑着赶到金星电影院门前,在那些小贩中间一眼就认出了弟弟,他脖子上挎着我曾经挎过的小方盘,上面摆着红红绿绿各种牌子的香烟。 “谁买烟啊,前门,哈德门,美国红光,骆驼啊。”弟弟用清脆稚嫩的童音大声吆喝着。 我走到弟弟跟前,故意憋粗了嗓音:“小孩儿,买盒烟。” 弟弟一转身就认出我,高兴得又蹦又跳又喊:“姐,啥时候回来的?”他拉起我的手不肯放开,先是天真地笑着,突然又抽抽搭搭地哭了。 我一把搂住他,**他的头、他的脸,蜡黄的小脸上两只大眼睛嵌在眼窝里,脖子显得又细又长,叫人担心能否撑得住那大大的脑袋。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可实在找不到让他放弃沿街叫卖的充分理由,我挣的几个钱只能贴补家用,况且弟弟要上学,没有足够的钱,不用说交不起学费,就连书本文具也没钱买。唉,我这个没用的姐姐! “姐,今天还回去吗?”弟弟睁大眼睛等着我说“不回去”。 “回去,晚饭前必须归队,这是队里的规矩。”我又撒了谎。 他失望了,像是为了安慰我,很勉强地笑笑,笑得我两眼酸酸的。我忙从兜里掏出留下的零用钱,跑到食品店买来饼干。弟弟接过纸袋,顺手把两块一起塞进嘴里,噎得直伸脖子,呛得饼干渣喷到我身上。我看得又想笑又心疼,忙说: “慢点儿吃。” “不吃啦,吃饱了,这些留给妈妈。”弟弟小心翼翼地把饼干包好装进布袋里,把掉在袖子上的饼干渣一粒粒捡到嘴里。 唉,他才九岁!都说穷人家的孩子立事早,但我却无心赞美弟弟,只觉得他太苦、太委屈。 “姐,你比在家时瘦了,吃不饱吗?” “谁说的,顿顿有肉吃呢。”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原本想宽慰弟弟,可无意中却馋了他,从那双大眼睛中看出他不仅信以为真,而且非常羡慕。 我立即改口:“姐是哄你玩儿的,其实我们连一次肉也没吃过。” “我知道你是糊弄我。”弟弟吃吃地笑。 他又不住地问这问那,像个懂得关心人、体贴人的小大人。我**着他的大脑袋,拣着让他高兴的说,不惜夸张和扯谎。我又嘱咐他晚出早归,用功读书,遇事忍让,絮絮叨叨地像个老太婆,可弟弟一点儿也不嫌,我说一句他“嗯”一声,心里越是喜欢越是舍不得离开,最后还是弟弟催我: “姐,你放心吧,不用惦记家里。天不早了,快回去吧。” 我依依不舍地同弟弟告别,一路上弟弟的影子一直盘旋在脑海里。要不是生活所迫,我不必离家,弟弟也不必沿街叫卖,妈妈也不必风吹日晒蹲在街头替人家缝补,一家三口朝夕相守,该是怎样的幸福和快乐呀! 我回到队里时已开过晚饭,是吴静文帮我把饭打回寝室,我看着碗里已变冷发黑的高粱米黄豆饭,又想起刚才跟弟弟说的“队里顿顿有肉吃”的瞎话,不禁哑然失笑。 今晚上一直没有见着于志强,我有事没事地往走廊跑了好几趟,希望能看见他,结果让我大失所望,连他的影子也没见到,想问别人又不敢,因为实在编不出让人信服的借口。我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总想他,看见了就高兴,就踏实,看不见心里就慌慌的,空落落的,坐不稳站不安,睁开眼睛是他,闭上眼睛还是他。我又想起白天妈妈说的话——“在同事里遇到情投意合、知冷知热的……”她话没说完就被我打断,我知道往下她要说什么。就在妈妈说这些话时,不知怎么我脑海中竟闪出于志强的影子,难道他就是我心目中那个“情投意合、知冷知热”的?我们相识的时间这样短,彼此了解得这样少,我怎么想到这上面去了?又或许那个他是沈冬生?当然这是妈妈最可心的人选。我跟沈冬生从小一起上学,一起玩耍,有好吃好玩的都想着对方,一切都那么自然,那么无拘无束,像一对亲兄妹,从没有过面对于志强的那种感觉:脸红,心跳,慌张,羞怯,甚至举止失态。妈妈说我“不小了”,难道真到了花前月下谈情说爱的年纪?不,不。妈妈和弟弟都在过苦日子,他们正需要关心、照顾,需要我的爱。现在的我顶多会唱几首歌,这算什么本事?我的梦想要美得多呢。我要让妈妈享福过好日子,让弟弟上中学读大学。一种神圣的使命感告诫自己不要去趟那不知深浅、祸福难料的情感漩涡吧。可是,他偏偏闯进来了,而且如此固执,赶不走挥不去。于志强,于志强,你也有同我一样的心思吗?人家都说男女相爱是一种缘分,我跟于志强相遇、相识或许就是缘分?打住,打住吧,别再想入非非自寻烦恼了。 听说就要有任务了,再不可心猿意马,我要把全身心投入到即将开始的我一直向往的工作中去! 四月二日 时间过得真快,进入政工队一晃已经一月有余,我的“日记”坚持得很好,有时间必写。这跟在学校老师的命题作文不同,根本不用冥思苦想、咬文嚼字,只要把所见、所闻、所历的种种事情信手写出就好,常常有大河决堤滔滔不绝的感觉。我不是也梦想当作家吗?那就从写日记开始,体察人情世故,积累生活素材,坚持下去也许真有成功的一天呢! 早饭后大家被召集到会议室排练节目,准备下周的慰劳演出。昨天政工处下达命令,为配合即将开始的兵团西进,要发动一次宣传攻势。 男队员一个个懒洋洋地像没睡醒,刚刚洗过头的姑娘们,都披散着湿漉漉的长发,带进一阵阵洗发露的味道。房间里仅有的几把椅子已被女队员捷足先登,男队员只好坐窗台和地板。我发现吴安一总挨陶冶坐,徐伟总挨胡美丽坐,这该不是偶然的。 队长何勇和队副张绍德最后晃进来,队长胖队副瘦,大家背后都叫他们“劳瑞”和“哈代”——美国银幕上的一对活宝。 何队长见椅子都被占了,一脸的不痛快,走到林婕跟前一努嘴: “起来,让个座。” 林婕不情愿地站起来,嘟嚷着:“干啥非让我起来?” “看你太老实呗,谁不专挑软的捏?”吴安一嬉皮笑脸地说。 陶冶狠狠瞪他一眼:“哪都有你,多嘴多舌的。” 吴安一不气不恼,只管嘿嘿傻笑。 刘薇让出半个座位摆手叫林婕坐到自己身边去。 队副见没人让座就凑到孔亮身边坐到木箱上。 何队长落座后眯缝着一对细眼,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特意慢条斯理地说: “丁处长昨天把我找去,布置了下团演出任务。为配合兵团西进做好宣传鼓动工作,从下周起要按一、二、三团顺序下部队演出。挺长时间没比划了,得好好排练一下,别让人家说咱们光吃饭不干活。”何勇边说边掏出手绢在肉嘟嘟的后颈上擦汗,“老曲,你们几个把乐器拿出来,该擦的擦,该修的修。” 这老曲叫曲南亭,是音乐组组长。 孔亮吹拉管,曲南亭吹黑管,吴安一吹小号,都“咕咕嘎嘎”地试吹。梁大戈拎过大鼓,拧紧螺丝装好踩锤,“咚咚”地踩着。于志强也坐过去,从琴盒里拿出小提琴紧弦调音。 我望着于志强,心想怪不得在那么多参加考试的男生中他被录取,原来他是个“多面手”,不仅能写能画,还能拉小提琴呢!每次集会我总要鬼使神差地把眼睛盯在他身上,总要特意挨着他坐,我是说如果可能。 “老张,你看先练什么?”胖队长问瘦队副。 “就先练独唱吧,我排个顺序,大家看行不行,不合适再改。”坐在木箱上的张绍德受宠若惊,满脸堆笑。据说何队长是丁处长跟前的红人,两人关系非同一般,所以队副特别惧他,在他面前总是谦恭有加。 “行,你是总指挥,你说了算嘛。”何勇在油光的下巴上抹了一把说,“那就开始吧。” 这时我忽然看见吴静文走到于志强身边,递给他一个紫红色小盒子,于志强点头微笑,吴静文也报以微笑然后走开。我看在眼里不觉浑身一阵燥热。我不眨眼地盯着于志强看,只见他打开小盒子取出一块***的东西,在弓弦上蹭来蹭去,这时我才看明白,吴静文递给于志强的是一盒松香。我知道吴静文也喜欢拉提琴,她的琴是自己带来的,可能她发现于志强在找松香,就把自己的拿来给他。我暗笑自己太小心眼儿,实在可笑又可悲! “女声独唱有刘薇的《敬郎三杯酒》《何日君再来》《花好月圆》,刘薇准备。”张绍德的一声喊剪断了我的思绪。 “不行,不行,”刘薇摆着手娇声娇气地说:“把《敬郎三杯酒》换掉。”她一脸的浓妆艳抹,卷曲的长发披在肩上,说话时总爱把头发甩来甩去。 “别的可以拿掉,唯密司刘的《敬郎三杯酒》不能拿,全指它**呢,哪回不是满堂彩?大伙儿说对不对?”坐在陶冶身边的吴安一比比划划地说。陶冶在他胳膊上狠狠拧了一下,疼得他把**颠起老高,逗得大家捧腹大笑。 “什么满堂彩?还不是瞎起哄?那些短命的,又是吹哨又是跺脚,一双双饿狼似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你,就像要把你一口吞下去,这回说死也不唱啦。” “刘薇,这可是你的杀手锏,怎么能不唱呢?”胡美丽搂着刘薇的脖子亲昵地说。 “要唱你唱。”刘薇扳开胡美丽的手,把脸扭到一边去。 “咱可没这本事,唱《敬郎三杯酒》最要紧的是‘浪’,没那个‘浪’劲儿谁爱听呀?”胡美丽又去搂刘薇的腰,痒得她吃吃地笑。 “看我不撕你的嘴。”刘薇真去掐胡美丽的脸,吓得她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好啦,别闹了,这首歌还是要唱,受欢迎就好嘛。”何队长一锤定音。 刘薇笑**的,脸上露出满足和得意。 张绍德立刻讨好地说:“刘薇,你就先唱吧。” 乐队奏响过门,刘薇双手握在胸前含情脉脉地唱起来: “一杯酒,蜜蜜甜,劝郎早日把家还。……” 看着刘薇惺惺作态的样子,心里很不舒服,再听那曲那词更加反感,这样的歌也能劳军,也能鼓舞士气?这是军人唱的歌吗?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刘薇又接唱第二首歌《何日君再来》。 唱吧,不把士兵都唱趴下才怪呢,还打什么仗?想不到政工队要唱这种歌,看着眼前的情景我不禁思绪绵绵。还是“八一五”光复那年的冬天,当时进入东北的苏联军队还没撤走,**的八路军开进沈阳,队伍的装备极差,有穿军装的,有穿便服的,臂上戴着印有中俄两种文字的“八路军”袖标。学校里也进了八路军的工作队,有男有女,都穿着灰军服,扎着皮带,打着绑腿,上衣长得盖住**,看上去土里土气,可这些人的言谈举止又很文明。教室正面墙上贴着两张印刷粗糙的画像,一个戴着有角的帽子,叫他“**”,另一个戴着跟国军一样的中山帽,叫他“朱总司令”,就是现在被称做匪首的。一上课工作队就讲他们打鬼子斗汉奸的故事,还讲他们怎样帮助穷人打土豪分田地闹翻身,当时听得津津有味又似懂非懂,似信非信。讲完故事就教唱歌,有些歌词至今没忘,什么“团结就是力量”,“你是灯塔”,天天教天天唱。这些歌节奏明快,铿锵有力,同学们都喜欢唱,唱得热火朝天,唱得浑身热血沸腾。咱们怎么就没有这样的歌?什么“敬郎三杯酒”,什么“何日君再来”,这样的歌能鼓舞士气吗?我看不用**打自己就得先趴下,想着想着,也不知哪来的冲劲儿,我腾地站起: “何队长,我有些话要说。” 何勇好像很生气,一张胖脸涨得像猪肝,刚要发作却又出人意料地咧嘴笑了,柔声媚气地问我: “小安,你想说什么呀?” 我的心“呯呯”直跳。我看了胖队长一眼,心一横说:“刘薇唱的几首歌都不好,”我一语惊人,大家都愣住了。我壮着胆接着说:“不是她唱得不好,是歌不好。我们是慰劳演出,也就像队长说的是给士兵打气鼓劲,唱这样的歌能给士兵打气吗?郎呀郎的,还不把士兵唱迷糊了?还能打仗吗?应该选些有力量的歌唱,我说完了。”我“吁”地长出一口气,然后坐下,像卸掉了千斤重担。 大家听我说“郎呀郎的”,都忍不住笑。姜瑞田第一个拍手响应: “安琪说的对,我同意她的看法,咱们的确应该选些好歌唱。” 我特意看了林婕一眼,她正在瞪着姜瑞田,嘴里嘟嘟囔囔不知在说什么,反正没有好话。我已经听说他们在长春时就好上了,只是姜瑞田时冷时热,气得林婕常常跟他吵闹。 刘薇嘴一撇不忿地说:“什么是好歌?人家爱听就是好歌。什么有力量?大兵唱的‘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这有力量吧,可谁爱听?队长同意我就唱它。”刘薇故意学着山东人的腔调唱了两句,逗得大家又是一阵哄笑。 徐伟一拍**说:“是嘛,谁听那玩意儿,还是刘薇的‘郎呀郎’好,我爱听。” 刘薇两眼一斜楞:“你爱听?我偏不唱,你算老几?” “好啦,好啦,别逗嘴了,安琪的意见原本不错,只是哪有更好的歌呀?”曲南亭摊开两只大手无可奈何地说。 “何队长,光复那会儿我听过一首歌,好像叫《黄水谣》,只要把其中的一句词改改就能唱。” “怎么改呀?”队副问。 “其中的一句是‘自从鬼子来百姓遭了殃’,把它改成‘自从八路来百姓遭了殃’,这不正合咱们的宣传要求吗?”韩德曾自鸣得意,以为自己出了个好主意。 孔亮提议让韩德曾唱唱这首歌,张绍德也让他唱。 韩德曾扭捏地说:“我怕唱不好。”说着把眼睛瞟向我,我假装没看见,把脸转到一边去。你唱你的,看我干什么?莫名其妙! 张绍德催他:“让你唱你就唱嘛,啰嗦个啥?”又对曲南亭说,“你记谱,弄准了给他伴奏,这首歌就让韩德曾唱,算他的节目。” 韩德曾忸怩地走到前面去,看看我胸脯一挺唱起来: “黄水奔流向东方,河流万里长,……”他的眼睛一直看着我,好像专给我唱似的,我干脆换个地方坐,让柜子挡住了他的视线。不过说真的,他确实唱得很好,很动情,当他唱到“自从八路来百姓遭了殃,**烧杀一片凄凉,扶老携幼四处逃亡”时,我几乎落泪。 这真是一首好歌!我在心里赞叹着,记得八路军工作队也教过这首歌,同学们都喜欢唱,考政工队时我就是唱的它。我看看于志强,他却是另一种反应:脸色铁青,眉目紧锁,怒视着韩德曾,不等他把歌唱完便猛敲谱台说: “我反对唱这首歌!” 刘薇也随声附和:“我也反对。” 韩德曾正踌躇满志地唱着,突然被于志强打断,心中自然不快,遂沉下脸质问于志强: “你为啥反对?” “很简单,因为它是**的歌,我们不应该唱。”于志强说得理直气壮。 “小于,你怎么知道这是**的歌?”曲南亭问。 “八一五光复那会儿在学校里传唱过,听老师介绍说它是组歌《黄河大合唱》中的一首,冼星海作曲,他是**。”于志强说得有根有据。 “如果是**的歌当然不应该唱,可是韩德曾这一改就成了反对**的歌,我看也可以唱,只要对反共戡乱有利就行呗。”徐伟从窗台跳下跑到韩德曾身边,拍打着他的肩膀说:“你小子还真有两下子!” “你们不都是最恨**、最反对**吗?怎么反倒欣赏**的歌?你们到底安的什么心?”于志强瞄准韩德曾、徐伟的软肋给了一拳。 “没错,我仇恨**、反对**,我改这首歌、唱这首歌正是为了这个目的,‘自从八路来百姓遭了殃’正是我想说的。”韩德曾情绪激烈,嘴上喷着唾沫星子。 “好啦,好啦,”何勇打断韩德曾,“我同意小韩的意见,歌词改得不错,就唱吧。” “老何,我看还得慎重,歌有的是干啥非要唱**的歌呢?就不怕上头追究?”那个只管打鼓的梁大戈一向沉默寡言,这会儿实在坐不住了,他敲山震虎似地猛敲架在大鼓上的铜镲,“老何,你说有什么可争的,我说该争就得争,跟**沾边的事儿都别考虑,**的歌怎么改还不是人家**的歌?干啥宝贝似的死抱着不放?” 梁大戈的话还真有分量,何勇连连点头称是,立即宣布: “我赞成老梁的意见,**的歌就是不能唱。老张,你看——” 张绍德顺水推舟:“我赞成老梁跟何队长的意见,干脆不唱它。” 韩德曾气鼓鼓地,嘴里叽里咕噜说些什么,谁也听不清。 这段插曲过后,排练继续进行,接下来是林婕、李芳芯的独唱。 “安琪,你打算唱什么呐?选两首好歌,你拿手的。”何勇眯起小而细的眼睛满脸堆笑地问我。 我一见那双眼睛就讨厌,但队长发话自然不敢怠慢,想了半天选了两首我喜欢又熟悉的《四季歌》和《蔷薇处处开》。一开始因为过于紧张跟伴奏不合拍,又练了两遍才算通过。这两首歌虽不理想,总比《敬郎三杯酒》之类强得多。没想到我刚一唱完就赢得一片喝彩,都说酷似周璇,此时的我真叫心花怒放。 排练一直进行到吃中午饭。 午后大家分头准备服装道具。何队长让于志强在谱台和大鼓鼓面上都画上军徽,说要显出新×军的派头。唐克、孔亮、徐伟、梁大戈和吴安一都各自把乐器擦拭得光洁照人。我一会儿帮这个,一会儿帮那个,忙得特别开心。我理想中的艺术生涯就将从这次慰劳演出开始,全身的细胞一下子都活跃起来,我直想唱直想笑。 四月五日 早饭后,一团派一辆吉普和一辆中卡——他们都叫它“四分之三”来接我们。人人都很兴奋,坐在车上又是说、又是笑、又是唱,像一群从笼子里放飞的鸟。 吴安一说:“留守处的乔莹来信了,说长春被共军围得像铁桶,粮食紧张,当兵的都吃不饱,老百姓饿死老鼻子啦。” 孔亮忧心忡忡地接过话:“沈阳也够呛,北边开原、法库,南边鞍山、营口都是‘老八’的了,闹不好沈阳也得像长春一样。” “喂,少说点儿丧气话行不?你这是长**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别把马路上听来的消息到处乱说。”梁大戈的脸拉得长长的。 我对这个人一点儿也不了解,只知道他会打鼓,是队里的情报组组长,情报组是干什么的,政工队里为什么要设这个组,谁是他的组员,这一切我都不清楚,既无人告诉我,也无人提及它。 “怎么是马路消息?我是从《扫荡报》上看来的,不信你自己去看嘛。什么叫长**的志气?哼!”孔亮指着自己的鼻子气呼呼地说,“干脆你把我当‘赤特’给肃了吧。” “打住,打住,越扯越远了,咱当兵的只管听上峰的,让往东就往东,让往西就往西,少操没用的心。”吴安一嬉皮笑脸地说。 “茶馆、戏园子里都贴着‘莫谈国事’的告示,所以奉劝各位也莫谈国事。”姜瑞田做个“暂停”的手势给孔亮递眼色。 “咱们都是政工人员,不谈国事谈什么?眼前最大的国事就是剿匪,就是戡乱,对剿匪戡乱不利的扯蛋话倒是应该‘莫谈’。”梁大戈脸红脖子粗,那样子怪吓人的。 “得,得,算我没说,算我多嘴。”姜瑞田不屑一辩地把脸一扭哼起小曲儿,“天牌呀地牌呀全不爱,单把那银牌抱在怀。……” 车颠簸着,大家都闭了眼睛不再说话。一团驻地在铁西城乡结合部的一处旧军营,汽车通过大操场直奔团部,团长、团政工室主任以及政工干事一大帮人都出来迎接。走在最前面的看着面熟,走近才认出是尹明,我来报到时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他,我入队不久他就调到一团政工室当干事,我们虽然接触不多,却给我留下很好的印象,热情周到,和气可亲。 上午装台,大操场上有个洋灰砌的阅兵台,横三竖四架着木杆子,开会演出时用来挂灯吊幕布。以往爬高的活儿都由吴安一、徐伟做,韩德曾、于志强新来乍到,又比他们年轻,现在自然落在他俩身上。就在于志强爬下来取绳子时,韩德曾朝我喊: “安琪,帮帮忙,锤子掉了帮我捡起来好吗?谢谢啦。” 我走过去把锤子捡起举给他,可是脚翘得再高也够不着。我搬来凳子站上去,晃晃悠悠心里直害怕。于志强急忙过来将我扶下,由他把锤子递上去。前天排节目时于志强极力反对唱《黄水谣》,韩德曾一直心存嫌隙,只管爱理不理地接锤子,不想失去平衡,身子一歪从木杆上掉下来。于志强手疾眼快,立即扑上去把他接住,可自己却被韩德曾手上的锤子砸破了头,鲜血染红了半边脸。我吓得大喊大叫,何队长、张队副都跑过来,立即派姜瑞田把于志强背到团部,简单包扎后又转到野战病院去。 韩德曾愣愣地站在那,半天才憋出一句话:“真是没事找事。” 我一听就急了,忿忿地说:“你说什么呐?要不是为了你他能砸破脑袋吗?你这个人怎么这样?” 韩德曾见我脸色不对,急忙陪着笑脸道歉:“都怨我,都怨我,我不也是着急嘛。” “着急也不能好歹不分,什么叫没事找事?”我赌气扭头走开。 中午团部打牙祭招待我们,高粱米黄豆饭改成大米黄豆饭,豆子不比米少,菜是四素四荤。一个个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般将八个盘子吃得像洗的一样干净。我心里一直惦记于志强,第一次体验到为一个心仪的男人牵肠挂肚的滋味。 演出从午后三点开始,我从侧幕边上偷偷向台下看,大操场上黑压压地坐满全副武装的士兵,步***抱在怀里搭在肩上,齐刷刷的***管闪着蓝光。 演出前黄团长致词,讲了一通欢迎、感谢的客套话,接着照例大谈反共、剿匪、戡乱。今天政工处长丁怀仁也到场,在黄团长的盛情邀请之下也讲了话,对“劳苦功高的我军将士”表示慰问。 林婕担任报幕,她穿一套熨得笔挺的罗斯福呢军便服,头上歪戴着船形帽,脸白唇红卷发披肩,细腰上勒着皮带,脚上瞪着黑色高筒皮鞋,精神抖擞地走到麦克风前,不等开口就招来一片掌声和鼓噪。 第一个节目是轻音乐,演奏了《特别快车》和特意为广东籍老兵准备的广东音乐《步步高》《雨打芭蕉》《柳摇金》。 我被阵阵掌声和欢呼声所鼓舞,沉浸在从未经验过的亢奋之中。 接下来是女声独唱,我被排在最前面。听说小角色自然要唱“垫戏”,这是规矩。上台前我既未描眉也没敷粉,只在唇上浅浅涂了口红。不想刚走上台,那些大兵比听口令还有效,“刷”地向我行了注目礼,接着便是一片震耳的掌声。 “这个小妞怎么没见过?” “新来的吧,真叫漂亮!” “看那小脸蛋儿,细皮嫩肉是怎么长的?嘻嘻” “妈的,让咱们搂搂死了也甘心。”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就你那德行,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嘻嘻嘻” “哼,老子把脑袋掖在裤带上,有今儿没明个儿,你们不是来慰劳的吗?那就来点儿真格的吧,哈哈哈哈。” …… 大兵们一直坐到台根底下,七嘴八舌的混账话我听得清清楚楚,口哨声、叫喊声此起彼落。等我把两首歌唱完,台下依然不见平静,鼓掌声、叫好声不绝于耳。“再来一个。”“咱还没听够呐。”我晕头转向地跑下台,跟站在侧幕后面的刘薇撞个满怀。她嘴一撇说: “怎么,找不到东南西北啦?别听见几声好就晕了头。” “大姐,对不起。”我急得要哭出来,“他们不是听歌,是拿咱们作践玩儿,我又讨厌又害怕,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嗯,你要是真明白这个就好,咱们是什么?是戏子,是花瓶,是摆设,是玩艺儿,比**强不到哪去,多长点儿心眼儿吧,***妹。” “谢谢刘大姐,我一定记住你的话。”我不是敷衍,是出于真诚和善意,我知道她也是出于真诚和善意。 “我知道你这孩子挺懂事,我得准备上场了,有时间再唠。”刘薇拍拍我的肩膀转身走开,这回好像少了许多情绪。 不等演出结束,何队长就陪着丁怀仁和一团黄团长跑到后台来“看望大家”。何勇把他们领到我跟前,眯起小细眼睛笑嘻嘻地说: “安琪呀,丁处长、黄团长特意来看你呢。” 丁怀仁翘着兰花指梳理一下溜平锃亮飘着发蜡味的小背头,柔声细气地说: “你唱得很好嘛,”回头问黄团长,“怎么说来着?”不等回答自己先说,“对,声情并茂!她的《四季歌》还真有点儿周璇的味道呢。何队长,你要好好培养哟。”他针刺般的目光直勾勾地盯在我脸上,吓得我赶紧低头。 “是,谨遵处座指示,我们一定好好培养她,多给她表现的机会。您是慧眼卓识,现在刘薇也要甘拜下风喽!” 丁怀仁立刻板起脸:“胡诌八扯些什么?” 何胖子碰了一鼻子灰,赶紧赔笑说:“处座批评的是,刘薇、安琪是伯仲之间,是双星耀眼。” 那个黄团长接话说:“刘薇人长得漂亮,歌也唱得好,这回又添个安琪,也是人漂亮,歌唱得好,你何队长这回可抖起来啦。哈哈哈哈。” “还不是托丁处长的福嘛。”何胖子的媚态不看也能想象得出。他又转对我说:“安琪,处座这样关心你,可要记在心上哟。” 那位黄团长也是个滚瓜圆的胖子,他一直用那双快要冒出的金鱼泡眼儿看我。不管值不值得笑,他都要咧着嘴笑,露出的两颗大板牙叫人恶心。“哈巴狗,蠢猪,瘟猪”,我在心里狠狠地骂。 刘薇正准备上场,一眼看见我们便燕子似地摆着胳膊飘过来,没说话先“格格格”地一阵艳笑: “丁处长又喜欢上咱安琪***妹啦?”她瞟了丁怀仁一眼,又**地笑起来,笑得丁怀仁扭歪了脸不停地干咳。 “刘薇,——”何勇急得直眨眼睛,“处座还不是爱惜人才。” “安琪,你可真得感激处长呢,处长最爱惜漂亮的姑娘啦,咱们队里的姑娘都是处长大人从长春爱到沈阳的呀,您说是也不是?” 刘薇又说又笑娇态可掬,晃得三个男人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丁怀仁虎着脸说:“刘薇,休要胡说,在女队员中你年纪最大,要给***妹们做个好榜样嘛。”丁怀仁已经气得两腮发抖。 何队长急忙给丁怀仁搭台阶:“丁处长,黄团长,下面就有刘薇的歌,两位再到前面听听?” “丁处长,咱们到前边去吧。”黄团长赶紧顺水推舟。 丁怀仁鼻子一哼脖子一梗,背着手前头走了,黄团长、何队长相视一笑紧跟出去。 “刘薇,别愣着啦,该你上场了。”张绍德催促着。 “我知道!”刘薇没好气地一甩胳膊“噔噔噔”走上台。 我站在侧幕边上,见刘薇紧绷着脸没一丝笑容。她唱的第一首歌照例是《敬郎三杯酒》,唱得有气无力,台下的士兵开始起哄。 “喂,要唱你就好好唱,没吃饱饭啊?” “唉,那浪劲儿哪去啦?” “来点儿浪的。” “拉个驴脸,什么玩艺儿?” “弟兄们,咱们给她铆点劲儿吧?哈哈哈” 刘薇杏眼圆睁,气得浑身打颤,对着麦克风一声巨吼: “你们**的全是混蛋!老娘不伺候啦!”说着一转身跑下台。 “妈个X的,还端架子呢。” “你个臭**,装什么假正经?” “你**的就这么慰劳咱啊?” “妈的,她不唱啦?弟兄们,咱们走!” “对,走,咱们还不听了呢。” 台下七嘴八舌乱成一锅粥,有些人已经站起来。 坐在前面的黄团长腾地站起,面朝队伍厉声喝道:“都给我坐下,造反呐?” 站起的人又一个个不情愿地坐下,嘴里依然不干不净地骂着吵着。 “弟兄们,咱们是军人,得有个军人样,干什么像炸了营似的?都给我听着,谁要再敢满嘴喷粪,老子就***毙了他!”黄团长又对台上喊:“接着演,接着演。” “这个刘薇也太不像话,当兵的说几句就说几句嘛,怎么能骂人呐?”丁怀仁对何勇发脾气,“你这个队长是干什么吃的?这个队是怎么带的?让刘薇继续唱,向士兵们道歉。” 何勇一溜烟跑回后台。刘薇说死也不肯唱,更不必说道歉,何队长急得团团转。 “给谁道歉?那些挨***子儿的满嘴放屁你没听见?你当队长的不给做主,反而派咱们不是,惹急了谁都不唱。”陶冶双手叉腰跺着脚说。 我越来越喜欢陶冶,她为人坦率耿直,专爱打抱不平,让我从心眼里佩服。 “我的姑奶奶,你就别火上浇油啦。”何勇双手抱拳打躬作揖,“行,刘薇实在不唱就算了,该谁上就快上吧,别冷场呀!” 张绍德赶紧喊:“上小合唱《你这个坏东西》。” 李芳芯、吴静文、林婕、严凤、姜瑞田、徐伟、吴安一、孔亮站队登场,唐克手风琴伴奏,歌声终于压住台下的喧闹,渐渐恢复平静。 “你,你,你, 你这个坏东西! 市面上柴米油盐不够用, 你却一大批一大批, 囤积在家里。 只管你发财肥自己, 别人的痛苦你是不管的。 你这个坏东西, 真是该***毙! 嘿,你这个坏东西, 嘿,真是该***毙! ……” 伴着歌声大兵们鼓掌应和,气氛活跃。 “对,那些奸商就是该***毙!” “唉,囤积居奇的也不光是奸商啊?” “唉,啥时候都是老百姓倒霉!” “唱的好,唱的好,真**的解恨!” …… 事后听何勇说,丁怀仁十分恼火,说这首歌有赤化倾向。何勇忙解释,说这叫小骂大帮忙,让大家骂几句,唱的听的都解了气,都痛快了,不比憋在肚子里强多了?再说骂几句对党国、对政府毫发无伤嘛,委员长不也常常大骂***污吏?何勇还真把丁怀仁说服了,再也不提这件事。 在演出中间还有一段插曲,吴安一表演魔术时用道具***对桌子上的方盒子连打两***,然后从方盒子里变出一只白兔,就在同时从南面传来几声***响,好像距离很近。士兵们如惊弓之鸟,“呼啦”一下都站起来,有人下意识地“嘁哩喀喳”拉***栓。后来听说士兵们的***里都没子弹。黄团长、丁处长也慌慌张张跟着站起。 “怎么回事?”黄团长惊问身后的勤务兵。 “还不快去看看?”丁怀仁也吓得脸色惨白。 黄团长故作镇静地喊:“都坐下!” 我们也都拥上舞台,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情况。 “报告团长,派弟兄去问了,说是哨上听见***声以为有敌情,就开了两***。”勤务兵想笑没笑出来。 “乱弹琴!”丁怀仁怒气冲冲地坐下。 “就是有敌情也不能乱开***嘛。”黄团长忽然来了精神,面朝士兵们训斥道,“都给我安静下来,听见几声***响就慌成这个样子,像什么话嘛?我们是天下无敌的王牌军,那些坦克大炮是摆着玩儿的吗?就是共军真打过来——不,是我们打过去,我们手里的美式武器还怕打不赢他们的土***土炮?” 台上台下一片哗然大笑,可能只有我没笑,因为我确实没弄明白他们发笑的所以然。 “哼,土***土炮?这是哪年哪月的皇历啦?现在人家老八也美式化喽!”站在身后的孔亮小声嘟囔着。 听了孔亮的话我才似乎明白了大家发笑的原因。 演出在天黑下来以后结束。原来听说还供一顿饭,不知为什么取消了,我们只好饿着肚子回队。我猜这是否跟刚才的一阵闹腾有关? 我坐在车上摇摇晃晃昏昏欲睡,想着黄团长、丁处长、何勇这些人的种种丑恶表演,想着刘薇的泼辣大胆,想着陶冶的敢怒敢言,想着于志强舍己救人被砸伤,想着韩德曾鼠肚鸡肠不识好人心,百感交集。不管情愿不情愿,我到底走上这生旦净丑角色齐全的人生大舞台,而且自己也粉墨登场开始了蹩脚的表演,喜怒哀乐、恩怨情仇都将本着生活的逻辑和轨迹发展下去,将来会怎样?是福是祸?该喜该忧?一切都是个未知数。 回到队里已经快八点了,老郭按队长指示现做了热汤面算是犒劳大家。吃饭时吴静文提议明天去医院看于志强,陶冶等立刻欣然响应。我自然高兴,但没表示出来。 四月六日 早饭后大家都张罗去看于志强,我当然想去,却又不愿意随大溜儿。昨晚上做了个奇怪的梦:我和于志强坐在小河边上说着话。突然从水中钻出来个青面獠牙的怪物,仔细一看竟是丁怀仁,他拽住我不放手。于志强扑上去跟他厮打,这时披头散发鬼似的黄团长、何队长也从水里钻出,帮着丁怀仁用绳子捆住于志强,然后对他拳打脚踢。于志强全身上下都是血,丁怀仁掏出手***对着于志强的头,吓得我拼命叫喊却喊不出。猛然醒来惊出一脸冷汗。听人家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个怪诞的故事大概就是由**间所思所虑编出来的吧。 吴静文催我快穿衣服,好像比谁都急。李芳芯、刘薇、吴安一、林婕、吴静文都吵着要去,最后何队长决定去七个人:刘薇、吴静文、姜瑞田、徐伟、吴安一、韩德曾和我,并向处里要了辆中卡送我们。林婕、李芳芯没去成,都悻悻地怨何队长偏心。尤其是林婕,她满面愠色。我明白那是因为有我跟姜瑞田在一处。我心里说,林婕呀,你多虑了,我的心上人是于志强,放心吧,我不会夺你所爱。 新×军野战病院在南市场商埠地。车开得飞快,大家坐在车上又说又笑,都为有机会出来兜风兴奋不已,只有我依然悒悒不乐,脑海里不停地翻印着昨夜的梦境。时间不长就到了,大家都嚷着还没坐够呢。这是一幢白色瓷砖罩面的四层楼房,没有任何标记,大门口有一名荷***士兵站岗,因为车上涂着军徽,我们可以畅通无阻。楼内鸦雀无声,灰色的大理石地面光洁照人。护士把我们引入于志强所在病房,室内有三张床,挨门的是于志强,靠里边面壁躺着的看不见模样,另一张床空着。于志强半卧着正在看一本厚厚的书。他头上缠着绷带,脸色有些苍白,看上去是个名副其实的病号。 姜瑞田第一个走过去抢着握于志强的手。 “哟,怎么都来了?”于志强高兴地坐起来,把姜瑞田拉到身边。我们都凑过去问这问那,于志强也不知道该回答谁,该回答什么,只顾“嘿嘿”地笑。韩德曾走到床边,抱歉地说: “于志强,对不起,都怨我,伤得很重吗?还疼不疼?” “不疼了,没事儿,说什么对不起呀,你又不是故意的,别往心里去。”于志强把手伸给韩德曾。他激动地迎过去,紧紧握住于志强的手,大家都为他们能互相谅解、宽容欣慰地笑了。 “安琪,怎么了,身体不好吗?”我一直站在众人后面,于志强好像刚刚发现了我。 “没有,没怎么,你的伤好些了吗?严重不?”我紧张得语无伦次,脸发热,心“突突”地跳。 刘薇总能抓住机会表现她的伶牙俐齿,她凑趣说:“小于,你好福气呀,受这么点儿伤就有人心疼了。” “刘大姐,你说什么呀?”我急得直跺脚。 “看看,脸红了不是?小于受伤都心疼嘛,我又没说只有你一个人心疼呀,怎么就急成这样?”刘薇得意地笑,大家也都跟着蒙头蒙脑地笑,我只好装聋作哑不再理会。我偷看于志强,他好像并不在意地说: “谢谢各位,这点伤算什么,过几天拆了线就回队,让大家老远地来看我,实在不好意思。” 吴静文忙说:“着什么急,多住些日子,等彻底好了再回去嘛。” 该死,这话本应该我说的,我怎么竟没有说?这本是句很平常的话,可从她嘴里说出来就觉得不顺耳,那柔声柔气的语调尤其叫人不舒服。应该说在女队员中,吴静文对我最好,也最贴心,我也特别感激她,可是当我凭一个女孩子特有的直觉,突然发现她对于志强的关爱有些超乎寻常,而他也似乎特别喜欢她,特别愿意接近她、关心她时,就感到莫名的怅惘和焦虑,像走进了迷宫,既找不到出路,也找不到退路。我跟吴静文之间好像新筑了一堵无形的墙,再也亲热不起来。我责问自己,怎么变成这样?这样的小心眼儿,这样的没风度。即使吴静文真的喜欢于志强,而他也喜欢她,我也不该心存妒忌自寻烦恼。男女之间的事情本就勉强不得,我不是相信缘分吗?那就让缘分决定一切吧。这样思前想后,心里渐渐敞亮起来,也舒畅了许多。 姜瑞田又紧挨着我坐,叫人很不自在,他偏又显得局促不安,“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房间里并不热他却直出汗,用袖子在脸上胡乱地抹。于志强把身边的毛巾塞给他,他讪讪地接了,又在脸上胡乱地抹。于志强看看我,又看看姜瑞田,莫名其妙地笑,笑得我更不自在。刘薇“扑哧”一笑说: “你们瞧啊,这两个红透的大苹果,保准甜掉牙。哈哈哈。” 我扭头一看,姜瑞田果然满脸通红,气得我狠狠瞪了他一眼,心里说:你红的什么脸?再看于志强也正笑**地看着我。哎呀,你怎么也把他跟我扯到一起去?一直没讲话的吴安一这下可找到发噱的机会,遂凑趣说: “我看小姜跟小安还真挺般配的嘛。”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吴安一,别瞎说,乱点鸳鸯谱,姜瑞田跟林婕才是一对,这谁不知道,也不是一天半天啦。”吴静文嗔怪地说。 吴安一满不在乎地嘿嘿一笑:“不说不笑不热闹,还不是刘薇挑的头?什么一对红苹果,是什么意思呀?” “你们当哥哥当姐姐的都没个样儿,欺负人。”我急得直喊。 刘薇见我发急,赶紧停摆解围:“行啦,到此为止,都是说着玩儿的,不算数。” 于是话题又转到即将开始的下乡征粮,于志强因为自己去不成非常着急,大家又劝慰一番,直到走廊上饭菜飘香才告别于志强离开医院。 坐在车上大家依然有说有笑兴致不减,可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好像有一肚子话要说,又找不到倾诉的对象。姜瑞田一次次用歉疚的眼神看我,我佯作不见,又索性闭起眼睛装睡。 车子颠得厉害,你挤我我撞他,左摇右晃浑身难受。 “妈的,这叫什么路,坑坑洼洼的,怎么没人修?”司机气哼哼地骂。 “现在谁还顾得上修马路?”爱发牢骚的姜瑞田接话说:“把‘国家至上,民族至上’改成‘打仗至上,捞钱至上’吧。” “唉,这铁西的大工厂一家挨一家,烟筒竟没一个冒烟的,坐吃山空。哼,这山早就挖空了,这国家还能好吗?”吴安一也跟着感慨良多地说。 韩德曾摇头晃脑颇不以为然:“还不是**闹的?” 没人搭理他。汽车开到两洞桥时被堵住。平常这里就有粮贩子把一袋袋高粱米、黄豆、玉米面之类摆成一溜,上面插着标价的木签子,可着嗓门儿叫卖。这会儿不知怎么围得人山人海,来往车辆难以通行,汽车不停地鸣喇叭仍然无济于事。我们都下了车,跑到前面去想看个究竟。只听人们七嘴八舌地喊: “为啥不卖?” “你不卖,我们吃什么?” “一边去,我管你吃什么?” “这些粮耗子真**的不是东西,这是成心不让老百姓活啦。” “你这粮食不就是卖的吗?你凭什么不卖?” “咱们不能做赔本生意。” “多少钱一斤你说个价嘛,不能不卖呀。” “不卖啦,不卖啦。” “为啥不卖?” “一会儿一个价,卖了就得赔钱。” “妈的,他们存心要抬高物价。” “×**的,不卖?不卖咱就抢!” 不知是谁带头一喊,人们“呼啦”一声冲上前去,有的扛起麻袋就跑,有的往自己的口袋里装,有的脱下褂子、裤子兜粮食。粮贩子拼命往回抢,撕撕打打扭成一团,粮食撒得满地都是,人们踩来踩去狼藉不堪。有人被棍棒打得满脸挂花,有个粮贩子倒在地上打着滚儿哭喊。人越聚越多,挤挤插插水泄不通。这时从西边开来几辆摩托,车上坐着全副武装的纠察,一个个从车上跳下,拔出匣***连连朝天发射。***声震耳,人们吓得四处奔跑,哭的哭,喊的喊,叫的叫,老人被撞倒,孩子被踩在脚下。刘薇一把拽过吴静文和我:“快走,回到车上去。” 顷刻间,卖粮的、买粮的、看热闹的全部跑光,纠察队开始疏导车辆,姜瑞田他们也跑回来。 “什么世道?我看不用**打来,自己就先乱套了。”吴安一皱着眉头不住地叹气。 政工处的司机接话说:“长春早就乱套了,我看沈阳也是早晚的事儿,还不得变成第二个长春。听说长春饿死很多人,军队都宰马吃呢。” 听了司机的话不禁忧从中来,沈阳未来会怎样?我们的未来会怎样? 午饭后全体队员去政工处开会,会上丁怀仁处长布置下乡征粮任务。丁怀仁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架势,在铺着白布的桌子后面就座,他摸摸衣领检查风纪扣是否扣上,又把一双白手套脱下,规规矩矩平摆在桌面上。将校呢的军服熨得平平整整,大檐军帽上缀着丝绒线刺绣的帽徽,古铜色的帽舌溜光锃亮,刚刚刮过的脸青黢黢的,鬓角像刀裁的一样整齐。“沐猴而冠!”这个在国文课学到的成语,当时还不甚了了,现在终于恍然大悟,把它用在眼前这位道貌岸然的“处座”身上是再贴切不过了。我这样想着,不禁默然失笑。 “同志们,”我忙抬头向前看去,不想又碰上丁怀仁那双灼人的目光,吓得我赶紧低头。吴静文轻轻捅了我一下,悄声问: “愣愣的,想什么呐?” 我说:“没有啊。”忍不住又向前看,丁怀仁还在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气得我在心里骂:看吧,不怕烂眼睛你就看!就听丁怀仁清了清嗓子继续说: “古人说,‘金汤之固,非粟不守;韩白之勇,非粮不战’。这是什么意思呢?”丁怀仁摇头晃脑自鸣得意,他稍做停顿又习惯地干咳两声,然后自问自答:“这就是说,一个城市即使固若金汤,如果没有粮食也是守不住的;韩白,就是古代的两位大将韩非和白起,即使像他们那样足智多谋英勇善战,如果没有粮食也打不了胜仗。目前沈阳的存粮已经告急,军队和老百姓都要吃饭嘛,粮食只会越吃越少。俗话说‘民无粮要反,兵无粮要散’,我们不能像长春那样坐以待毙,我们不仅要固守沈阳,还要以沈阳为大本营挺进辽西,打通北宁路,收复长春乃至收复东北,所以必须搞粮食,搞粮食是我们的当务之急。” 丁怀仁忽然停下,接着是“吱吱”地喝茶。我心想,这位处长肚子里还真有点儿墨水,讲起话来引经据典、头头是道,非是“金玉其外”之辈。 “那么到哪去搞啊?”他又停下来,我猜他又在看我,我也不再抬头,就听见他继续说:“只能到沈阳四周去搞。我们的防地在沈阳西部,那就到西部去搞嘛。这一次政工队的任务就是一面搞宣传,一面帮助征粮,过过秤、记记账都没问题嘛。征粮队到哪里,你们的宣传声势就要造到哪里,三不管的地方也要去。要造成一种声势,要显示国军的强大力量。你们回去以后分一下组,每组三四个人吧。不要担心,每组都配置武装士兵。穷家富户都要征,特别要讲给那些有粮有钱的大户,国军是他们的靠山,是帮助他们保家守土的,**来了别说粮食,连土地、财产、老婆都得共了去。”说到这他哈哈大笑,“共产共妻嘛!” 听见这怪怪的笑声我浑身一阵发冷。丁怀仁讲完,他的秘书杨尚斌又讲了一通,翻来覆去不过是重复丁怀仁的话,一个个听得哈欠连天。我一直低着头,一次次昏睡又一次次惊醒。 我忽然决定明天自己去看于志强。不管别人怎么看、怎么想,我只希望能单独跟他多待一会儿,哪怕什么都不说,只要感受他的存在;只要能看见他,不管蹙眉还是欢笑;只要能听到他的声音,不论说话还是呼吸。 四月七日 上午何队长把队员分了组,我和刘薇、姜瑞田、梁大戈分在一组,组长是副官处派的夏侯仁上尉,副组长是梁大戈。对夏侯仁我当然一无所知,反正跟梁大戈在一组就像吃了苍蝇似的不舒服。分组后开始准备携带的宣传工具。姜瑞田找来几只旧油桶装颜料,画笔、刷子要泡软洗净,还要准备一些文字和图画资料。这些琐碎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