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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宝石迷情
这趟航班很便宜,飞机内的设施也是如此。机舱内充斥着腐虾和烂香蕉的味道,就好像刚刚运完货一样。飞越波罗的海时,机翼在云团中不住地颤动。我靠在座椅上,闭着眼睛,思绪飘到除了英国以外的世界各地。
伦敦时间的下午六点钟,太阳落山了。在地球另一端的俄罗斯,凌晨时分它又升了起来。阳光透过舷窗直射在机舱内壁上。时间在三万英尺的高空流逝。飞机上放映的电影已经结束,光线也暗了下去,再没有什么能吸引我的注意力。我想象着这几年度过的光阴,就像窗外的卷云一样虚无缥缈、冷若冰霜。
当然,这一切只是一种幻觉,是不太可能出现的东西。我盯着舷窗外面。一切都不曾改变:外面漆黑一片,新的一天开始了。现在只有时间让我感兴趣。毕竟我正坐在长途飞行的航班上。
在莫斯科转机时,我等了四个小时。转机大厅里的窗户很高大,而且被刚下过的雨冲刷得很干净。透过窗户可以看到机场的塔楼,飞机起飞的跑道,以及更远处松树林的轮廓。两个日本女孩正在照即拍即得的照片。让·巴普蒂斯特·塔瓦涅也来过这儿,而且即将结束他第七次的旅行。他被埋在离图拉公路一小时车程的一个教堂墙板旁边。他葬在这儿已经有三百零九年了。至少他得到了他一直在找的东西。我也像他一样在追寻自己想要的东西。“三位一体”永远走在我的前面,就像六分仪一样精确。
飞往东京的航班的机舱里有一股旧家具的味道。除了乘客以外,舱内的一切和刚才的那架飞机没什么两样。我旁边坐着一位妇女和她的孩子,他们一边吃着日本小食品,一边在玩“石头剪子布”的游戏,都玩了好几个小时了。飞机现在就像他们的家,这里宁静的气氛让他们觉得很舒服。他们的眼睛是那么地相像:不仅很黑,还因为愉悦或兴奋而睁得大大的。他们的眼角眯起时都会向上弯,所以看上去好像总是在微笑。他们的确大部分时间是在微笑。母女俩递给我一些腌李子,妈妈点头示意我吃一些。
“吃吧。你一个人旅行吗?”
“是啊。”
她嘴里说了什么,有点类似“啊”,好像是我刚才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再多吃一些吧。你是第一次来日本吗?”
“是第三次。”
她的眉毛往上扬了扬。“三”应该是一个能给人留下印象的数字,可我不知道她在等我说什么。“都是来度假的吗?”
“出差,都是出差。”小女孩抬起头来看我,眼光亮闪闪的,好像是在向我要什么东西。我不知道她在看什么,也不知道她想要什么。
李子咸中带甜。直到我快睡觉时,嘴里还有这种味道,这奇怪的味道让我根本睡不着。我转身对着弯曲的机舱壁,心里想着日本。
寻找这些宝石的过程可真是太漫长了。我可以这样对自己说,虽然我并不这样认为。它甚至比塔瓦涅所经过的所有旅程还要长,虽然我经过这几年的奔波,和它之间的距离正在缩小。日本——欧洲人叫它“吉邦”,马可·波罗称它为“黄金之国”。日语的名字没有那么浓的商业味儿,听起来更优美一些——尼泓,意思是太阳之源。这样称呼一个国家真是一种奇怪的方式。好像即使是日本岛内的居民也把这些岛看做是世界的尽头,而不是世界的中心,不是结束,而是开端。
我去日本都是出货,从来不进货。在宝石交易中,世界就是这样划分的。有一些国家专门出产一些天然玉石,好像在这些国家的气候条件下,土地可以得到加倍的滋养。而另外会有一些地方是这些宝石的交易地。好一个“黄金之国”,虽然“金”只是个比喻。有时候,金子好像还比不上土、水、气、火这些元素。比如1893年,在一个非洲白人经营的矿中,一个工人挖出了那时最大的一颗钻石。即便是切割以后,那颗钻石还有九百九十五克拉重。那是一颗拳头大小的钻石,后来被人们称为“精英”。找到这颗钻石的那个黑人得到了五百美元,一匹马和***的马具,还有一把手***。这像是三个金子般最美好的愿望。我希望这些东西能带着他去他想去的地方,多远都可以。
这次来日本和以往不同,我没有什么东西能拿出手。那些红宝石是我唯一的存货,连最后一颗都已经没有了。我这次只是想来找一些东西,而且已经到了最后的关头。蒙古国从我们脚下掠过,感觉河水在飞快地倒退,在黑暗中闪着银光。
我睡一会儿就会醒,我知道自己并不是做梦。那个一直面带微笑的女人在我旁边发出鼾声。在她身边,她的孩子正在用指甲在锡制罐头盖上画着一些图形。每次我醒来时,她都在那里画着图画,有英文字母,日本文字,还画一个长着大眼睛的卡通女孩。小女孩在那没完没了地画了又擦,擦了又画,一个人玩得非常入迷。画上,擦掉,画上,擦掉。
画上,擦掉。
画上。
我的护照快要签满了。移民局的官员仔细地察看着我的护照,好像他能从中读出什么罪证,来证明我的签证来路不正。此时临近清晨,外面的天空已经露出鱼肚白,日子又恢复了它往日的节奏。
文件最下面的空白处要求填上一些我近亲的情况。我只把安的名字填了上去。那个官员往回翻了一页,用橡皮图章批准了我六十天的期限。我从“无申报物品”通道走出来,找到换汇的地方。柜台里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嗓音倒像是个小女孩。她接过我手里皱巴巴的英镑,又递给我一个装有一沓崭新日元的瘦长信封。在大厅外面有一家日本人举着旗子,拦住过路的人,让他们帮忙照全家福的照片。
城市往返列车的票价比我想象的要贵。车厢内挤满了“国际上班族”,一个个在经过长途飞行后都面容憔悴。坐在他们后面,我瞥见车窗中自己的影子。我对自己笑了笑。并没有什么让人高兴的事,也不为什么具体的事情,只因为在这里没人认识我。我对此也习以为常了。这正好可以让我集中精力做自己的事情。我正在追寻一个人的足迹,那个人以前曾以“三颗钻石”作为自己的签名。不过他去世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车窗外的景色连绵不断,有农田,有厂房,还有城市。从城市蓝色屋檐的房子,到九月份刚刚收割完的干干的麦茬;从工厂的一排排厂房,再到城市的蓝色屋檐。这中间没有任何的过渡。从东京一下子来到这里,觉得这个地方看上去都像是还没有完工的建筑工地,好像有什么人故意在这里留下了铜锈的污迹。这倒不是因为东京有多么地干净——我已经闻到了火车空调吹出来的污浊的空气——只是东京的城市建设相对较新。这里的一切都发展迅速,而且几乎涉及到每一个领域。伦敦花了两百年才取得的社会进步,在这里只用几十年就完成了。
我乘火车一直坐到新宿站。下车可比上车轻松多了。这个终点站设施齐备,既有***了电梯的饭店、游戏厅,也有地下购物中心。人们在一个一个的圆柱形大鱼缸之中穿梭,鱼缸里有一群一群的热带淡水鱼。随着人流,我从东出口出了站。
车站的大钟显示现在差不多十点了。我的表还停留在伦敦时间。在车站拥挤的人流中,我把自己的表调快了九个小时。一排排卖面条的小摊,还有***亭竖立在宽阔的人行道上。这时我突然想,要不要再给安打个***。出售食品的摊位就在我旁边,摊子上卖的东西很对我胃口。我要了一份酱汁拉面汤,低下头狼吞虎咽的吃着汤里的复水鱼,汤的热气扑面而来。除了腌李子,这可以说是我离开伦敦后——其实也就是在乔治·派克家吃了切片白面包后——第一餐。我想到乔治·派克,想到他几乎就在那个交易的现场,还想到他的那些照片。太棒了,太棒了。
人行道上挤满了人,都挤到我坐的凳子旁边了。一个高中生模样的男孩低头瞥了我一眼。他的脸很像洋平。这让我想起了洋平,还有他的有关陌生人的哲学。我思忖着洋平是不是我等待的人,要不然就是乔治·派克。洋平从没有告诉我怎么才能知道谁是该等的人。头顶上,杰克·尼科尔森在巨大的户外电视屏幕上喝着朝日啤酒的广告,他的笑容可以让周围大楼里的人们看得一清二楚。
我付了账,继续朝东走,走到了后面的巷子中。这让我想起了迪亚巴克尔,虽然它们几乎没有什么相似之处。这儿没有腐臭的味道,只有些油烟味和空调的热气。这儿的房屋差不多也都是战后才建起来的。这里有脱衣舞表演厅、旋转寿司餐厅和情人旅馆。不过两个城市的喧闹是一样的,同样鼎沸的人群,嘈杂的商业区,还有其中透出的人性。如果我闭上眼睛,几乎分辨不出自己到底身在何处。高音喇叭中传来一个妇女的叫卖声音,她出售食品、烈性酒,还有肉体。我能听懂的只是这叫卖声中透出的强烈欲望,就像我能听懂一个信徒或是宣礼员在吟唱时的虔诚一样。
天气渐渐变热,我脱掉外套拿在手里。背包勒得我肩膀很疼,好在我没有迷路。我的眼睛因为疲劳而感觉刺痛。在下一个十字路口立着一个塑料灯箱,上面有“百分百旅馆”的字样,有个人正在清扫台阶上的灰尘和蝉蜕。我走上前,从他身边走过去进了旅馆。
在旅馆的接待处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妇女,她正从一个塑料托盘中拿起生鱼片吃。在她的上方有一个指示牌,用日语列出白天和夜晚住宿的价格。那个女人用筷子把生鱼片切开,她的胳膊瘦而结实。我向她询问时,她抬起头看着我,面部肌肉因表情专注而堆在了一起。
“早上好。”
“哦。”她的脸猛然一抬。我吓了她一跳。她只是冲我摆摆手,想让我离开,好像和我说句日语会导致种族矛盾升级似的。刚才那个清扫台阶的人也跟着我进了屋。他冲着我大声说话,好像我站得离他很远。一个长途***这时正好打了进来。
“对,喂?喂?”
我努力堆出笑容:“你们这有空房间吗?”
“没有。”他手里挥舞着扫帚,穿着涤纶的衬衣和洗得缩了水的裤子,活脱脱一个魔法师。“我们这儿是胶囊旅馆。”
“哦,是嘛。那你们这还有“胶囊”吗?”
“你要住“胶囊”吗?”
“对,我要住。”
拿着扫帚的人瞥了一眼那个女人。一种恐慌在他俩中间蔓延开来。“这可没有房间,只有“胶囊”。您还是请便吧。”
“难道我不能住这里吗?”
他耸了耸肩,很不高兴的样子。“你真的想住“胶囊”?”
时差带来的困倦开始在我身上出现,让我更没有耐心了。“我只想要一张床,睡一个晚上,在胶囊里也行,小点儿也没关系。我是现在付钱呢还是走时再付?”
他们让我立刻付了钱。那个上年纪的女人示意我先脱掉鞋再跟她进去。这个地方确实不怎么样,但我太累了,根本顾不了这些。在走廊的尽头,她很慌乱地打开一扇锁着的门。
房间里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这让我想起了那间宝石房子,想起一只康奈尔的盒子,在盒子里我可以找到一颗圆形钻石,还有狄安娜之树和一点点的钢。胶囊里的每个枕头上都放着一套叠好的家常睡衣,胸前绣着“百分百”的字样。房间的尽头是一些上了锁的柜橱,一个***房,几个比胶囊还要狭小的西式淋浴房。这个女人向我说了一些注意事项。她很夸张地朝***房指了指,好像那里面住着怪物似的。
我换了衣服去洗澡。我都好多天没洗澡了。我站在喷头下尽情地冲着水,然后穿上我唯一的干净衣服。我的肌肤又能够重新呼吸了。透过排风扇,我还能听见喇叭里的广告声。我把行李锁好,钻进只属于我的空间。这个地方有三分像救生舱,七分像棺材。
房间的墙上嵌着很多开关,一台电视被直接吊到了天花板上。床垫闻上去像是很久没人用过了,还有股潮气。我躺在上面想着,虽然我知道他们不在那儿,但还有其他人围绕着我。他们都是些在蚕茧里把自己裹起来的人。不管人们是为了白天小睡还是晚上过夜在此停留,他们肯定都在期待着什么。这种感觉让我眩晕。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想赶走这样的感觉。我打开电视,开始不停地换台。
醒来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我是从时钟上知道的。在我睁开眼的一刹那,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什么地方,或者应该在什么地方。
好像我生命的方向又改变了,而且我已经被卷了进去。在世界各地不停地穿梭,让我迷失了自己。这就像是一个咒语,虽然没有任何有记载的咒语和“三位一体”有关的。我转过头,看着我身旁的表。表盘上的数字是荧光的,所以我还能辨认出准确时间。
现在是东京时间晚上八点钟。我伸了个懒腰,电视里面一个疯狂的赌博节目的主持人正在喋喋不休。我使劲拍拍它的外壳,一直到噪音消失。我把柜橱的钥匙装进我的衬衣口袋,走了出去,尽量让自己振作起来。前台这时没有客人,只有孤零零的一台电视。柜台后面放着一本厚厚的通讯录,但它离我太远,我够不着。我想要查一下武者小路,一个酱油制造商的通讯地址和***,但要把这个意思解释给前台的那个妇女好像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她和我有着完全不同的文化背景。
虽然已经是晚上了,但外面的空气还是很热。人们穿着“百分百”的睡衣坐在旅馆的台阶上,有喝酒的,有抽烟的。他们到处闲逛,懒散得有如梦游一般。城市夜晚的街道已经变成了他们的家。街对面有一些亮着灯的自动售货机。
我过了马路。自动售货机的货架上摆着几罐啤酒,洋李子酒,还有日本清酒,我在灯光下看得很清楚。我买了一罐啤酒,然后又回了旅馆。只有最上面一层台阶上站着一个工薪族,他冲我点点头。我怀疑这些台阶是不是也分等级,人们也要按长幼尊卑的次序来坐。“晚上好!欢迎光临‘百分百旅馆’。”他怕我没听懂,又用法语重复了一遍。他长得很帅,法语也说得很快。他有一张约翰·韦恩般晒成褐色的脸。我也冲他点头以示谢意。他朝他的朋友们招了招手。“你是美国人吗?我们是这里的常客。我们看见你在那边买了罐啤酒,是很好的日本啤酒。如果你愿意在这儿和我们一起喝,我们会非常高兴。”
“不胜荣幸。”我坐下来。坐在中间台阶上的人也冲我地点点头,示意我干一杯。我们互相举杯,干杯,干杯。路旁树上的知了也叫个没完没了。
“会讲英语真好。”坐在我旁边的人说道,“不过对我们来说,英语可是挺难学的,和日语太不一样了。我叫友康。”
“我叫凯瑟琳。”我们握了握手。坐在下面台阶的人动了动,重新调整他们的位置。“我很愿意和你们聊聊英语,当然我也很需要你们的帮助。”
“我知道,”友康说,他有点醉了,目光迷芒。“我可不可以问你,凯瑟琳,希望这个问题不会让你觉得太无礼。我和我的同伴们一直都在想:你准备住在这吗?”
“你是说过夜?”
“嗯?”他冲着周围的人问道,找了一个可以代替整个句子的词汇。“瞧,我刚才怎么跟你们说的?”坐在最下面一级台阶上的那个秃顶的人小声咕哝了几句。在他上面一层坐着个拿着万宝路香烟的人,那人答应了一声,声音中带着一些沙哑,但很有力。这是我以前没想到的。东京表面上显得很平静,很容易让人相信在这儿是不会发生什么事情的。没什么深度,也没什么可以隐藏,好像整个城市可以简化为一个二维的平面。
“他们是在谈论我吗?”
友康耸耸肩。“他们没谈什么重要的事。”
“真的?那他们在说什么,”我问,然后像已经明白似地问道:“是不是这种胶囊旅馆都是为吸血鬼准备的?”
“吸血鬼,啊哈。”他笑了。“不,这住的是人,不过通常只住男人。其实这也不是什么规定,旅馆的人也没这么说过。”
“你们可没少说啊。”
“现在这也没什么关系了。”他没再接着往下说。他脸上仍然有笑容,但看上去轻松了许多。
“为什么没关系?”
“胶囊旅馆是为像我们这样的工薪族准备的,但现在经济不景气了,我们已经没有薪水可领了。也许现在他们不用再工作到很晚,可以待在家里了。他们会和他们的妻子一起出去喝酒,直到喝醉为止。”
“幸运的妻子们。”
“不,不。讨厌的经济泡沫。”谈话突然没了话题,大家一阵沉默。知了变换着它们的节奏,像是在唱圣歌。
“‘无薪族’,我可以这么说吗,凯瑟琳?”
我笑起来,因为他也在笑。他继续说道:“不工作,少干活,多享受。其实我自己是一家公司的律师,他们这些人都是我的同事。我们公司是做霓虹灯灯管的。如果是你,应该叫做工薪女族吧。”
“不,我来这里只是想找个人。”
远处传来火车碾过铁轨的声音。这些在公司工作的人们喝着他们的啤酒,并不说话,好像他们正在听火车驶过的声音。这些睡衣帮正在观察他们的地盘。其实现在他们自己也觉得不舒服。在这个仲夏夜微微的晚风中,他们只觉得生活飘忽不定,无依无靠。这些生活无着落的人们,我甚至有点可怜他们了。
友康喝完李子酒,那个瓶底还有颗腌李子。他将瓶子倒过来,把里面的李子倒在手上,吃了。“那你是私人侦探啦,专门调查一些私人的事情。不过东京是个很大的地方。”
“其实,我要找的是一家人。我想他们应该挺出名的,那家人叫武者小路。”
“哦?”
在我和友康说话时,有个秃顶一直朝我这边打量着。好像是因为那个名字。“你认识武者小路家的人?”友康问道,说着把嘴里的李子核吐出来。
“我只知道名字。”
“哦,他们可是大家族,生意也做得很大。”由于激动,他的英语有点变味了。“是做调料生意的,是酱油,很受人尊敬的一个家族。你为什么要找武者小路家的人?”
“说起来挺复杂的。不过我想问问你们是不是有人知道他们的公司在哪里。这有一本***通讯簿,在旅馆里面。”
他好像并没在听懂我说什么。坐在最下面一级台阶上的那人又用他那惯有的低音开始说话。他转过身,自动售货机发出的蓝光映着他脸的侧影。他说完了,友康点点头。
“安部先生说他知道一个地方,武者小路家有个人经常去那里。不是老板,只是个中层管理人员。”
“那是什么样的地方?”
“一个酒吧。”他又耸耸肩,“专为男人们开的那种酒吧。”
“那他们会让我进吗?”
他看着我:“请原谅我这么说,可我想他们会给你买酒喝的。”
他们没必要替我付钱,我心里想你也没必要请求我的原谅。我说,“武者小路先生多长时间到那去一次?”
友康又朝那个人大声问道。最下面台阶上的人咕哝着回答了一声。“反正安部先生每次去那的时候他都在。你们管这叫什么来着,时常,经常,常常?那消费挺高的。请稍等一下……”
他快步走进旅馆的门厅。他的同事看见他走了,什么也没说。最下面台阶上的人摸着自己的脑袋,好像知道我的眼睛一直在盯着那里看。友康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支笔和一张纸,一边写一边坐下来。“酒吧的名字叫杉。这是地址,那儿离这里有段距离,不太好找,所以你最好还是打车去。到时你把这个给司机就行了。”
“谢谢你。”我接过那张纸。他没有立刻松手。他把手缩了回去,好像有些不好意思了。
“也谢谢你,凯瑟琳。很高兴认识你,和你聊天让我的英语又长进了不少。”
他们都站起来道别,先是友康,然后是其他人。安部先生挥手叫了一辆出租车。车门自动打开了。我钻进车里,从我身后的自动售货机那边传来一阵咣啷咣啷的声音,有人投了币,一灌啤酒掉在出货口。
车内是仿皮装饰的白色座椅。司机带着白手套,像个哑剧演员。他打开玻璃隔板,接过我给他的那张纸,读了起来,完全把我撂在一边,好像那张纸是个隐身人递给他的那样。我想象着他穿着“百分百”的睡衣喝醉酒的样子。
想要寻找宝石,这真是一个很合适的地方。这有个百货商店,里面出售铂金情侣筷。还有个酒店,里面有镀金的浴盆,是凤凰的模样:用了三百一十三又二分之一磅的金子制成,是世界上最大的一块金子了,那些富商们躺在里面,灯光照着他们肉肉的身体。这就是这个“黄金之国”的首都。这里的一切都是用金子做的,到处闪闪发光,一片精美的平衡中的完美景致。就像手表的机械构造一样,我想,齿轮被固定在红宝石质地的轴中间,很精致。行人和骑自行车的人挤在红灯处等着它变成绿灯。
我们向东北偏东的方向行驶着。先来到市中心,又出了城,朝着河岸方向驶去。几天来,我觉得自己好像是在朝同一个方向走着。不过那些古老的宝石正是来自东方,历史上一直都是来自东方,日本还有古阿拉伯世界。当我开始写“三位一体”的历史时,它属于亚洲,同时它也属于欧洲,但这是个谎言。我知道如果宝石不是亚洲的,那它就没什么价值了。在非洲和巴西的钻石冲积层或是美国、澳大利亚的金矿开始被挖掘的四百多年前,这颗宝石已经从地下被挖掘出来。它和那些从巴达克杉出产的伟大的红宝石产自同一时期,鸽血一样的红宝石,只有摩谷才能出产,是真正的印度钻石。要问“三位一体”产自什么地方,那一定是东方。
戴白手套的司机有点像外科医生,开起车小心翼翼的。车子沿着这些办公大楼之间的街道开着,越来越安静。活动房屋支撑着古老的木质结构。这儿的街道很清静,没什么车。我们沿着一座还不及两个车道宽的石桥过了墨川河,又经过五个街区后,终于找到了那个酒吧。
酒吧在几棵高大的雪松后面,透过树的缝隙可以看到那从酒吧窗户射出的灯光。出租车慢慢停在路边,我下了车,站在树下松软的土地上,呼吸着松树的味道。这种味道和格罗特石头房院子里的味道差不多。这让我想起了她,也想起了哈森。我挺想念他们的,虽然我希望再也不要见到他们了。我不会为此有任何的歉意。我知道我挺自私的,但同时也是很有自制力的。不过这两样东西在任何时候都是不会错的。
一条人行道穿过树丛伸向酒吧,红色的灯光撒满石子铺成的小路上。小路的尽头是一幢半木质结构的建筑,用稻草覆盖的斜坡屋顶从屋子的两侧延伸下来几乎就要贴进地面了。屋里传来流水声,还有空调微微作响的声音,这些是夜间酒吧通常会有的声音。当然还有音乐和人声,里面不光是男人的声音。大门是仿漆制和仿纸制的,我走到门口时,门自动向后滑开。
一进门是个厅,厅里没人,只有一个柜橱,除了一双双拖鞋外,里面还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鞋。在鞋柜旁边,是两个浮雕花瓶,里面插着百合花和兰花,插花的方法很西化。我在那儿脱鞋的时候闻到的花香,有点像葬礼上的那种气味。我已经很久没有欣赏过插花艺术了,不过它们仍能使我想到死去的人们。
没有一双拖鞋合我的脚。我朝酒吧走去,碰到一个女会员,她长得很难看可非要装出一幅美女样子。里面的房间很高,屋顶上可以看到显露在外的木橼,榻榻米铺的地板上有一个突兀的意式吧台。几个上了年纪的男人脚穿袜子,身穿西装,一个个都喝醉了,三个穿着夏装和服的女人一边为他们服务,一边陪他们聊天。
屋子里正在播放日本的民间音乐。靠近门口的那个人正拿着麦克风低声唱着,他的眼睛紧盯着卡拉OK的屏幕。屏幕上滚动着歌词,还配着一些不太协调的画面:一条站满渔民的捕捞船,渔网里全是金***鱼;一个女制陶工正在制作几只碗。歌曲的声调中和歌者的脸上都透露出一种悲伤的情绪,但除那些被捕捞上来的鱼之外,我也看不出他们一直在为谁悲伤难过。
除女人外,这儿没什么惹人注目的人。这儿的女人们都不年轻了,而且也没看出她们想要装年轻。其中一个人递给唱卡拉OK的男人一碗煎饺,他们互相交谈着,表情和声音里没有半点挑逗的意思。那个男人用手招呼那些负责倒酒的,那个女人转身时看看我。
“晚上好。”她问候了一声,其实更像是在提问。
“晚上好。对不起,请问你能讲英语吗?我正在找一位叫武者小路的先生。”
“当然。”她说,好像她认识似的。她的声音软软的,听上去像是人造的,就像她周围的建筑一样。“你是武者小路先生的客人吗?”
我说是,连我自己都没意识自己在说谎。女招待领着我绕着酒吧走到坐在最里面的一个男人面前。他单独一人坐在那里,双手握着酒杯。他表情很凝重,从他的外表很难判断他是什么样的人。在日本人里,他个子算是高的,表情坚毅,头发乌黑而且坚硬。对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来说,他仍然很有阳刚之气,嘴角都还没有皱纹。我猜测“三颗钻石先生”会不会和他长得一样。
女招待向他解释完后,他才把目光转移到我身上。女招待接着又问他一些其他的事情,他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一直到女招待朝我们鞠个躬离开。然后他伸出一只手:“我叫秀树。”
“凯瑟琳。”我们握握手。我直接告诉他我的名字而不是姓,这让我自己都有点吃惊。我希望这个老富翁的行为能合乎礼仪。“谢谢。”
“不客气。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为了澄清一些和我有关的谎言。”
“好吧。既然你现在是我的客人,你愿意陪我喝一杯吗?”
他的话语也出乎我的意料。他的英语是美式的,布鲁克林腔,有点过时。我坐下来。“我可以和你喝杯咖啡。”
“不用担心,这只是米酒,你以前喝过吗?你不常来这里,对吗?所以,你应该试试,味道不错。日本不喝烈酒。”他摘下金属框的眼镜,用酒吧里提供的纸巾擦擦眼镜。“哦,你刚才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凯瑟琳。”
“你好,凯瑟琳。我叫秀树,我可能已经告诉你了吧。”我们再次握握手。他又把眼镜戴上,从镜片后面看着我。能看得出来,他虽然看着我,可对我并不感兴趣,一幅听天由命的样子。看上去他已经习惯听天由命了。“我做酱油生意,不过也许你已经知道了。你做什么的,凯瑟琳?”
“宝石。”
“宝石。那挺有意思的,可以赚到钱吗?”
“不行。”
“我们以前见过面吗?”
“不曾见过。”
“我欠你钱吗?我不记得我最近买过宝石。”
“你不欠我任何东西。”
“唔。”他咧嘴笑时,脸上堆满褶,几乎看不见他的眼睛了。“宝石,真不可思议。我们为什么不喝杯香槟?我一直觉得如果宝石可以变成液体,那它尝起来一定很像香槟。你不觉得吗?”
他朝附近站着的女招待招招手。一大瓶香槟装在一个石材的冷却器里被端了过来,那个冷却器用的是粉红色的花岗岩,晶体状的氧化铁。武者小路秀树边讲话边开了瓶。
“哦,我得说这真是个不错的惊喜。我就这样坐在这里,一个人,想着太多的事情。其实我已经准备回去唱卡拉OK,不过唱卡拉OK倒真像种自杀仪式,唱着民歌而死。事实上,我喜欢唱西方歌曲。只有我一个人喜欢,其他人都不喜欢,他们实在太忙了。”
我并没在听他说些什么,我只是看着他的脸,想象着他的祖先应该是个什么样子。应该和他差不多吧,在九十年前寒冷的伦敦东部。我真想上去摸摸秀树的脸,想伸手感觉这张脸,但我还是努力地控制住自己的这种愿望。如果我真这样做,我真的可以拉进我和“三颗钻石”之间的所有距离了。
“我喜欢唱U2的歌,当然还有艾尔维斯·普莱斯利的。‘温柔地擦我’,在日本我们都这么说。不过现在你走过来救了我,凯瑟琳。”
他递给我一杯香槟。里面还冒着气泡,有的气泡直线上升。香槟很凉没什么味道,品尝起来像矿泉水。
“你英语说得不错。你在国外学习过吗?”
“满州国大学,’45级的。”他又笑了笑。他的眼睛反着光。“我被俘了,美国人逮住我,那时候我就会英语,所以他们让我当无线电接线员。”他慢慢握握我的手。革命的年代已经走远。“那以后,他们让我在美国工作过一段时间。在纽约北部地区。”
“我觉得你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很多。”
“我会把你刚才说的当成是一种赞扬。”
我现在开始能适应他的口音了。武者小路先生说话时那种惶恐不安的口气很像是老电影里的美国兵。“宝石!你是英国人,对吗?你是不是喜欢夏洛克·福尔摩斯?我的英语很多就是从福尔摩斯探案集里学的。《蓝色红宝石》,你知道这个故事吧?‘这是件很漂亮的东西,’福尔摩斯说,‘只要看看它是怎样的闪烁发光就知道了,华生。当然它也是罪恶之源。每一颗漂亮的宝石都是如此,它们都是魔鬼最爱的诱饵。’对吗?”
“我也不知道。”
“哦,没关系,你现在已经知道了我的战争历史。我也没有什么其他的故事好讲,除非你想听听有关酱油的故事和失败的婚姻。”
女招待走过来帮我蓄满杯。香槟的后劲挺足。我能感觉到我的血管里已经充满酒精。酒吧的空气感觉非常热,我靠在椅背上。“事实上,我对你的一个亲戚感兴趣。武者小路元藏。”
“元藏。”他的脸色很难看。“你想知道元藏的事?天哪。”
“他过去在公司经营中用的是个假名,叫‘三颗钻石’。”
“他必须用那个名字,元藏!”他把胳膊肘拄到吧台上。这样可以让他的身体更靠近我这边。“他不能算我的亲戚,他是我祖父的堂兄。是我们家族的败家子。或者叫……”他皱起眉头,试图找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披着羊皮的狼。你能理解吗?他真的有过一家公司?”
“档案文件里有他的名字。”
“这个我不知道。我母亲从来不提他的名字。母亲她非常地包容,我忘记这个词该怎么说了。给予,不对,是宽容别人。元藏过去常常做代理,从国外进口各种各样的东西。有时可以拿到军部的合同。现在叫国防部了。当然还有其他的客户。”
“还有谁?”
“一些公司,想要倒卖他东西的那些公司。”他向周围茫然地张望了一下。“一些不想被别人提及的公司。你想知道关于元藏的事?他是第一个把光气引进日本的人。这是他出名的唯一原因。不过那是笔肮脏的交易。那……那个英国人叫什么来着?”
“哪个英国人?”
“你肯定知道。你们国家的。就是那个种马铃薯的家伙。”
“是沃特·罗利吗?”
“对,就是他。元藏,他就是那个搞毒气的沃特·罗利。”
“那他肯定非常有钱。”
“和你说实话吧,我对我的家族一点都不感兴趣。”他的身子又靠近了些。我现在已经能感觉到他的气息了,他浑身有一股香槟的味道。“但是,请听我说,我对你很感兴趣。你非常有吸引力,对吗?非常有吸引力,一点儿都不冷漠。可你为什么这么有吸引力,凯瑟琳?我有个理论,就是你可以把人们分成两类人。你想听吗?一种是商人,另一种是浪荡子。你是哪种人呢?”
“我是会把自己的事情管理得很好的那种人。”
“哈哈!非常好。在日本,我们管这个叫把臭罐子的盖儿盖好。再来一杯!你觉得怎么样?”
“我不想再喝了。”
“别这样,对老年人要好一点。和一个醉鬼再喝一杯。”
我又陪他喝了一杯。我看看自己的手表,已经差不多半夜了。一个小个子男人用与他身材不成比例的大嗓门正唱着卡拉OK,可能已经唱了好几个小时了。他看上去也不像是要离开的样子,其他人都和他一样。这些上了年纪的商人们,好像他们无家可归,只好到这样的地方来,这儿有的只是人造的虚假的温馨气氛,仿制的漆器,还有冒牌的母亲们、女儿们和妻子们。
我把女招待叫来,让她帮我们叫了两部出租车。女招待有着一张很乖巧的脸,脸上的粉擦得像米饭一样白。长得没什么突出的地方,眼睛、鼻子或是嘴,没有激情但也不是死气沉沉的。我倒是很羡慕她的这种平衡。我把秀树轻轻推醒。他用手遮住眼睛,好像我整个人都亮得刺眼,和香槟一样闪闪发光。“我就要走了。可以吗?你这个人不错。或许你得自己回家了。”
“等等!等一下……”武者小路摸摸索索地掏出钱放到柜台上。“我不想回家,我想和你待在一起。我觉得你很有意思。”他叹口气,把一只胳膊搭在我的肩上。“凯瑟琳,我的小臭罐儿。”
“谢谢你这么说。”
他眼睛半睁半闭,闪着隐隐的光芒。“元藏,我可以告诉你更多关于他的事情,如果你和我待在一起。”
“全是谎话吧。”
他色迷迷地看着我。“但我可以找到更多关于他的情况。我妻子会记得的,她很关心我们家族,比我们家其他人知道更多我们家的事情。”
“那么你如果尽早回家的话,你就会尽早给我来***的。”
“不,不。”他的整个身体都靠在我的肩膀上。“现在还不想回家。只有周末才回家,你知道吗。她让我待在我的套间里,在大仓酒店。”他说话的语气有点伤感。“哦,上帝。别离开我,凯瑟琳。只要和我说说话就行。我好久都没这么说话了,你对我太好了。明天我给你找你想要的东西,我保证。”
“明天早上。”他自己作了决定,好像我们俩已经达成交易似的,所以我得和他一起走。我走出去的时候,第一辆出租车已经等在那里了。我把这个老人塞进汽车后座,在他后面钻了进去。司机没有回头,从后视镜里,我看到他正看着我们。月光照在他脸上,他的脸看上去和刚才那个女招待的一样白,像鬼一样。
“你好,大仓酒店。”车子启动了,我的身体由于汽车的加速而向后仰。他则一下子撞到另一侧的车门上。我看着他,尝试着想象他的生活。酒吧,酒店房间,办公室。毫无疑问,还有**。付钱给不认识的**可以减轻孤独感,但今天晚上是另外一回事,而且付报酬的方式也不同。酒店外面的马路也是空无一人。开始下小雨了,雨丝很细,下得很密。
酒店很漂亮,而且没什么人,其中一半使用了建筑材料,另一半完全用宝石进行装饰。酒店大厅里,用波特罗的大理石进行对衬的装饰,就像金色的罗夏墨迹测试。我朝前走去,老人靠在我肩上,我看见服务台的服务员正在打量我们,大概在想我们应该住在哪个房间。这倒让我有点清醒了,他认出武者小路秀树。我们一起把秀树抬进电梯。他的套间在十层,服务员鞠个躬就离开了,也没看我。
灯没开,我也不想开灯。客厅东面一整面墙都是玻璃的,透过玻璃可以看到东京的夜晚很亮,到处闪着霓虹灯,由于下着雨,更显得潮湿。我把武者小路的眼镜摘下来,把他扔到床上,他俯卧着,躺在亚麻的床单上,嘴里咕哝了个名字,不过不是我的。我对我正在做的事情没有一点的内疚。我们谁都没有利用谁。我们只是进行了一些交换,交换一些不重要的事情和信息,再者就是聊天。我关注的不是这些。我走进客厅,将门关好。
我拉上窗帘。月光柔和地照进来,照在钢琴上,沙发上,还有一张漆器的桌子上。我想到漆器。这种漆器让我心底逐渐产生出一种酒后的愤恨情绪。就是因为这个,我对这个国家产生一种不断增长的厌恶情绪,时间越长越厌恶,虽然这也是这个国家之所以迷人的原因。有太多的事情被掩饰了。外表、容貌,还有很多宝贵的东西。
我走到第一个沙发旁边,躺了下去,感觉软得不能再软了。我和沙发靠得很近,它贴着我的脸,我能闻出真皮沙发散发出的甜味,一种死去东西的香味。这也是我最后记得的东西。我睡着了,没有做梦。
难以忘怀。呣,你就是这样。
难以忘怀,不论咫尺天涯。
我先是听见了这个声音。一直到我想要起床时,我才意识到自己是在酒店过了一夜。我还是没有动,等着疼痛稍稍减轻。
就像是一首爱情的歌紧紧将我围绕,
喔……叫我如何能不想你。
我感觉我的眼睛现在就像鸡蛋那样易碎。我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发现已经是早晨了。从百叶窗透进来缕缕的阳光,照在对面的墙上。浴室传来流水声,还夹杂着走调的歌声。听起来也不像是弗兰克·希纳特拉的歌。
从未有过,
有个人对我如此重要.
房间里面有吃的。我虽然没看到,但我能闻出来,土司面包、羊角面包,还有咖啡,那种苦中带甜的味道很熟悉,西式的咖啡。我从沙发上爬起来,朝着食物走过去。
“嗨,凯瑟琳,我还没有叫你起床吧?太阳很高了,是个晴天。”
我没理他。脑子里在想,他到底起床多长时间了,我睡着时他是不是看着我。今天早上,我发现只要一想到他就会觉得他很想侵犯我,虽然他也没干什么,而且对我很好。桌子上已经摆好早餐。我站在那里,塞满一嘴的东西,把所有的都吃掉了,吃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特别饿。旁边还有玻璃水瓶,里面是橘子汁,浓缩的,上面还扣着一个法国弓箭牌的玻璃杯。我拿起橘子汁开始喝了起来、直到我再也喝不下为止。
冰凉的橘子汁让我变得清醒了,我睁开眼睛,窗外的光线照射进来。百叶窗还拉着,所以光线被集中起来,透过一片片窗叶的缝隙闪烁着。这让我想起了钻石切割面的反射效果,而我已经在想着宝石了。这就是宝石带给我的一切,“三位一体”从来都只不过是个遥远的梦想而已。
我把窗帘拉开,眯着眼睛,想着我现在是不是离事实更近些。有时候,寻找“三位一体”像是种错觉,好像是我非得使自己相信一个根本没有根据的过程。我做了很多同样的梦,很多噩梦,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只是朝着“三位一体”消失的地方拼命地奔跑,但却发现自己还站在原地。
但我还是感觉离它更近了。在过去的两个星期里,我得到的那些证据,那些人的名字,还有交易的记录和照片。所有这一切都不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我自己可以向自己证明,我不需要其他任何人相信我。这个早晨,我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所有的线索。可能比我想得还要多。我朝窗外眺望东京,而“三颗钻石先生”堂兄的孙子正一边淋浴一边唱着百老汇的音乐剧。
难以忘怀,在每一天。
而我一直都在想
“嗨,我唱歌是不是还可以啊?”
“你唱歌像只狗。”
“你昨晚睡得怎么样?”
“不错,谢谢你。你呢?”
“健康的饮食。”他走过来,笑的脸红红的,还在擦着头发。“努力工作,尽情玩乐。”他看上去很得意,好像比他年轻时还要得意。他裹着毛巾,穿着睡衣,看上去显得更年轻些。他身上的气息,弥漫在屋子里。“我已经和美智子谈过了,她是我妻子。我遵守了诺言给你。”
他从睡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纸,从桌子上递来给我,纸上潦草地用圆珠笔写了几个字。即使我认识日文,我也怀疑自己能否识别出纸上的这些字。他从我脸上看出我的疑惑。
“哦,天哪,还是把它拿到这里来,看,这就是那个老家伙的名字,元蔵。这是他上班的公司的名字,叫万金——三菱。这家公司就像我说过的那样。怎么样,你应该早听我的。我们不需要我妻子帮忙了。”
“你说过关于公司的事吗?”
“这不是他的公司。”
“但文件上有元藏的名字啊。”
“那是因为他出名,而公司的老板是个外国人。在公司的文件上最好能有个日本人的名字,特别是像我这样的。不过这大概是你想要的。他住在高松,在四国岛上。在南部,就像我说的那样。”
我拿过那张纸,回到沙发上坐下来。他跟着我坐了过来。“他是个到处闲逛的人,一个陌生人,知道吗?一个局外人。是他自己想要这样。家族里不承认他因为他始终都居无定所。这些就是人们能记起来的所有有关他的事情。”
“那他死的时候是不是穷困潦倒?”
“哦,是这样。”他又靠近了些。我能感觉到我脖子后面他的体温,他刚洗过澡,身上的热气还没消。“他什么都没有。”
“也没有孩子吗?”
“没什么事情能把他给拴住。”
“我需要他的地址。”
“你不需要这样。日本的住房使用年限都不长,连偏远的地区也不例外,高松也是一样。你会发现城里没有一个街区和元藏那个年代是一样的。”
“他公司的那个老板,叫什么名字?”
武者小路清了清嗓子:“天啊,凯瑟琳,你需要放松。你快要有一笔宝石生意了,别那么紧张。”他的手搂紧我,还不停地揉捏着。我并没有打断他,而是顺着我自己的思路继续问道。
“他到底叫什么名字?”
他松开一只手,指着那张纸,又回到了正题。日文是一种拼音文字,比中国的表意文字要简单。“在这儿,路易斯先生。满意了吧”他的手有节奏地动着,从我的肩膀,一直向下摸到我胸口上面。我耸了耸肩,把他的手从我身上移开。
“不满意吗?听我说,我需要知道有关他老板的事情。”
“你听着。你想知道元藏的事情,我就帮你找关于元藏的事情。我的忙已经帮完了,对吗?一切都已经搞定了。现在该你帮我个忙了,靠过来。”他的手又上来搂住了我。他搂得太紧了,弄得我有点疼,我再次把他的手推开。
这让他有点吃惊,也让我吃惊。我们谁也不是对方想找的那种人。他小声咕哝着,我没听清,又站回到我刚才的地方。他的脸还是那样红,好像整个脸都充满了血,他的呼吸也加快了。不过这次跟刚才洗澡可没什么关系。
我们俩谁都没有动。走廊外面有人经过,伴着渐行渐远的笑声。接着,他笑了笑。“别这样。你想要什么,凯瑟琳·斯特恩?”
他绕过书桌。以他的年龄来讲,书桌有点大,棱角分明,没有一点曲线。我想:我到这儿来简直就是个大傻瓜。我肯定是瞎了眼,被什么东西迷惑了。我往后退,可没想到我身后是沙发。那个老男人想要推我,我一闪身,他没有抓到我,紧接着他又打过来一拳。
我从他的眼睛里更能感觉出他的杀气了。在我被他打晕之前,我的大脑还非常清醒。我几乎没意识到我已经摔倒了,只知道我下面是地毯。这一切来得太快了,简直就像变戏法一样。武者小路正在我的头上说着什么,但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我只听到我母亲的声音,我更愿意听到我母亲的声音。
母亲的头发在我身边垂下来,银灰色的。在她身后,很远的地方,是大海的声音。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现在就跑过去看她。
凯瑟琳,月亮伸手摸了一下你!
我冲她笑了笑,一切都不是她的错。我母亲像个魔术师,她既热情,又充满了同情心和爱心。
到这来,过来,我的小月亮宝贝。
有只手正抓着我,有个声音在以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低声表达着一种占有欲。我所要做的就是摆脱它们,那只手还有那个声音。我先是抓住了一只胳膊,然后是手腕。比我大半个世纪的突起的骨骼和血管。我最后抓住了那个老男人的手,每个手指都摸了一遍,想要找到一个突破点。大拇指和食指,也叫讨钱指。中指和无名指,最后是小指。
我心里期盼着好运的出现。当我摸到他最后两个手指时,我用力一拽。比这个更费力气的事我以前都做过。手指的韧带弄起来稍微有些费劲,但我没有松手,直到听到指骨的一声脆响。
武者小路因剧痛而叫了起来,一声,两声。他的叫声到是提醒了我。我先把自己整理好,尽量不碰他。我的衬衫已经被撕破了,但还穿在我身上,他没碰到的地方倒也没受伤。只是我的脸还隐隐作痛,好像那个老男人的手仍死抓着我不放。
我起身时,他蜷成一团,双手夹在两膝中间。血从他手腕处涌了出来,大仓酒店乳白色的长绒地毯现在大概已经被染红了。我走过去看看他,他斜着眼看着我,示意我回到他那去。他痛苦的呻吟很滑稽,我几乎笑出声来。
“你这个外国婊子,你……”他还在想要用个什么别的词。“你这只英国猪,给我滚,快滚!”他接着用日语大喊,声音因极度愤怒而异常刺耳。
我走了,没去管他。我来到酒店外面,耳边还有他的喊叫声,太阳照着我,感觉很暖和,我的行李很沉,现在觉得更沉了。我走着,直到一个人消失在人群中。我身体里的疼痛还在加剧。
我耳边还在回响着他的声音。没一会儿,这声音又出现了。现在是晚上,在漆黑的旅馆房间里就像在其他任何地方一样,没什么区别。我自己用胳膊搂着自己,就像情侣们那样。我以前来过这个地方,很多次。我以前从没来过这个地方。
宝石,我想要的就是宝石。
***
埃德蒙德·斯韦弗特致埃德蒙德·伦德尔
珍宝馆,伦敦塔。
1837年10月10日
我尊敬的男爵阁下:
我迫切提笔给您写这封信,是为了在皇室总管亲自给您写信前告诉您在我、侯爵和女王之间进行的有关王冠的讨论。我不敢保证我能够完全做到以词达意,因为我的小儿子得了腮腺炎,我那时完全处于痛苦焦虑之中,但我可以肯定信里所写的和我要说的完全是一回事,不过当然会有一些字句上的变动。
今天早上,侯爵和我在珍宝馆拜见了女王陛下,皇冠就摆在我们的旁边。皇室总管讲完以前的加冕礼的费用问题,女王就接下去说现在的大英帝国王冠在她看来又穷酸又难看——这是她的原话。我谦恭地说出我的看法。我认为由皇冠金匠制作的王冠非常精美。女王随即指出了一些她不满意的地方,比如,现在在王冠后面镶嵌的那颗蓝色的光彩铅玻璃,还有为先王乔治的加冕礼而从贵公司租用的那颗蓝宝石也要替换下来,主要是宝石看上去不那么气派,而且太重了。事实上,我很抱歉地说,在确定王冠的大小尺寸时,就像以前那样,我就觉得这顶王冠对于年轻的女王来说肯定是个相当沉重的负担。我想任何一个十八岁的女孩都会这样觉得的。
首先,女王想要个像玻璃一样的王冠,上面镶满了漂亮高贵的宝石。其次,女王陛下要求王冠的样品最晚要在下月底前完成,然后呈现给她。这样做是为了让女王可以根据她本人的意愿来修改设计方案。女王还希望到时候可以接见一些参与王冠制作的人。
讨论的结果就是,必须要重新制作一顶王冠。这个您是知道的,我没必要写信告诉您这个。我要说的是一些你意料外的事情。我发现在宝石问题上,女王有她自己的想法。正因为这样,女王提到了贵公司。阁下,在这里我不想再重复了。我最大的担心就是不仅王冠要重新制作,恐怕阁下您在王室的声誉也要因此而重新树立了。我希望相信我在这件事情上没有失职。
请相信我,我尊敬的阁下。
您的忠实、可靠、心怀感激的仆人,
埃德蒙德·斯韦弗特
皇冠监管人
埃德蒙德·伦德尔致埃德蒙德·斯韦弗特
伦德尔和布里奇金匠铺,拉得盖特山
1837年10月17日
尊敬的先生:
感谢您写来的信。作为回复,我在此附上制作王冠的成本和其他一些事项的清单。王室总管负责的部门也已经收到了一份同样的清单。玻璃王冠会在最近的基督降临节期间制做好。在十二月的第一个星期一,一部分采购材料的人员和参与王冠制作的人员将会按照女王陛下和王室总管的要求接受女王接见。
我也已经和女王谈过此事了。谢谢您对此事的关注。
您的仆人,
伦德尔和布里奇
埃德蒙德·伦德尔致J.G.布里奇
新月路9号,布里奇大街,伦敦
1837年10月29日,亲笔。
我亲爱的布里奇先生:
我相信这封信会让你感觉舒服些。你现在的健康状况还不允许你继续工作。因此,现在有些可以让你躺在床上考虑一下的事情。
一位叫兰伯特的先生一直在询问有关公司最近马上要做的事情。他从哪了解到的我们这儿有生意可做现在还不得而知,但我们得注意一下这个人,这是毫无疑问的。福克斯说这人很有钱,衣着相当讲究。从头到脚一身法国人的打扮,但他肯定想找机会做点伦敦的生意。经济好的时候,想做的生意肯定更多。
那顶王冠,就现金可以买到的宝石来说,正如你所说,这些可以算是不错的了,虽然还算不上是最好的。斯韦弗特先生,就是那个对这件事特别关注的老人,说女王非常喜欢蓝宝石。犹太人的那颗平面切割宝石不错,比上次用的那颗要好,至少斯韦弗特对他自己的宝石了解得一清二楚,而且他会把他所知道的都告诉女王。你会发现,女王陛下本人对宝石有着非常浓厚的兴趣。
这也正促成了最后的交易。我已经调查了犹太兄弟俩的通信记录。有钱是千真万确的,血统甚至比我们年轻的女王还要好。我期待着能拿到一小笔订单,当然是私下里,既为女王陛下,也为我们拉得盖特山的工场赚上一笔。订单的大小应该和上次所获得利润的多少没有任何关系。福克斯自己会去做这件事的。但这笔生意必须对任何人都保密。等你康复后,你会看到制成品。
谨上……
伦德尔
埃德蒙德·伦德尔致维多利亚女王
新月路9号,布里奇大街,伦敦
1837年11月7日
尊敬的殿下:
听说王冠不能完全让陛下您满意,我对此感到深深的不安。我已经见过陛下了,并亲自察看了一下。我必须要说的是,陛下对宝石有如此高的鉴赏品位,对此我并不感到吃惊。陛下您也知道,从伦德尔和布里奇金匠铺制作的上一顶王冠到现在已经有十七年了。爱德华国王和他的内阁忘了将制作王冠的合同授权给我们,我相信王冠自那个时候起就历经了磨难。
陛下您要的新王冠的样品现在已经制作完成了,我的同事布里奇先生将会非常荣幸地将它呈给陛下您。我非常希望陛下您会喜欢我们对王冠所作的修改。新王冠不仅更轻,而且将镶嵌425颗新宝石,主要是钻石和珍珠。而且,王冠的后面将镶上一颗大大的蓝宝石,陛下您将会看到,这颗蓝宝石将会和以往王冠前部和顶端所镶的蓝宝石交相辉映。
朴素的玻璃是无法和这颗蓝宝石的品质相比的。这颗宝石是两个巴比伦犹太人从美索不达米亚带到英国的——他们也是从那里来的。这两个人现在在为陛下的金匠铺工作,我想您可能会对他们产生好奇心或是一些兴趣。因此,既然他们将会为制作王冠出力,布里奇先生将会带那个最友善的巴比伦人来见您。
我可否再请您关注另外一件事情?我们公司刚刚得到一颗价值连城的宝石。我自己研究了很多宝石商人的记录,据此我相信这颗宝石在过去的几个世纪中曾经也被用做装饰英国王冠。布里奇先生将非常高兴能尽快有机会把这颗宝石呈给陛下您看,我也非常有兴趣知道陛下对这个宝石的评价,它的价值,还有它可能的用途。
请相信我,尊敬的殿下,
您最忠诚、最可靠的仆人
埃德蒙德·伦德尔
***
东京是个很容易让人迷路的城市。它没有边界,没有尽头,只是继续连接着其他的城市。这个大都会是伦敦的两倍,也说不上什么地方是市中心。皇宫掩映在护城河和日本柳杉形成的绿色坛场里,或隐或现,街道也都没有名称。
拾级而下,走在建筑物中间,感觉整个城市都换了个样子。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周围的景物、升腾的尘雾和刺眼的光线,楼和楼之间是一些不知名的小巷,有些小商店,有制笔的,做鱼片的,还有一些上了年纪的小商贩。真是一个让人摸不透的地方,或者对我而言,是个不知将把你带向何处的地方。乡下来的日本人乘夜班火车在东京火车站下了车,在不停闪烁着的广告牌和广告飞艇下面呆呆地**,手里还紧紧地攥着几个纸片。纸片上写着能够让他们找到在城市里亲戚家的住址的信息。
这倒让我感觉舒服了些。他们和我很像,看到他们我就会觉得自己并不孤单。
这让我想起了安曾经给我写的一封信,正反面的信纸,整整写了九张。我没有留着那封信,但我仍然记得那上面说了什么。她写了些我那个时候并不愿去想的一些事情。不过在日本,我倒是有时间想任何事。
“我知道你正在寻找这颗宝石,叫三兄弟的这颗。(信纸是蓝色的,就是石蕊试纸遇酸前的颜色。她的字迹清晰,下笔很用力,我也是这样。)我在想你为什么要找它。从你给我寄的照片上看,那颗宝石看上去也就像是个纯蓝色的做工粗劣的工艺品,就是那些保皇党女士们为了不让人们注意她们的脸做过拉皮才佩戴在胸前的那种小饰品。我忽略了什么吗?难道你看到了什么我没有看到的东西?所以我反而在想,一定是你忽略了什么东西,而不是我。
有时我在想,这完全都是你虚构出来的,那个什么‘三兄弟’只是你的一个潜意识。你心里真的藏了什么秘密吗,我的小可怜?一种永恒的三角关系的游戏?也许更糟:重婚?皈依了摩门教,成了摩门教徒了?我知道宝石对你来说非常重要,我也不会轻视它的。但我保证,对我来说,你要比宝石重要得多。
你把翻洗的这些老照片寄给我看,上面你的笔迹我根本就看不清。你开玩笑说你这叫做‘着迷’。着迷这个词意义很清楚,凯瑟琳:在某些情况下,它是可以让人叫绝的好东西。而这颗宝石让你上瘾,上瘾是一种病态。但你把这叫着迷。好吧,就算这就是一种不怎么样的生活方式吧。你身上一切好的东西,冲劲、爱心还有机敏,它们都还在。
对你现在所做的事情,我看不出有半点值得羡慕。你说你已经伤害了别人。我想象不出你会出于什么原因那么做。在我们中间,你一直都是性格最温和的一个。这种追寻不应该是你的生活方式,倒更像是放弃生活的一种方式。你正在给你自己挖坑。我真担心有一天你陷得太深,再也回不来了。”
现在是九月最后一个晚上,我正在港口东边码头上的一个韩国烧烤店里吃晚饭。外面,一个头发染成橘色的男孩将一张传单扔到我手里。
那为什么不来逍遥宫。
我们热忱为那些与众不同的人们提供住宿。
毗邻浦和机场,附近生活配套设施齐全。
在这你永远会感觉快乐。
1000日元/晚(共用房间的床位)。
厨房、电视,环境舒适。别那么消沉,赶快来逍遥。
我登上了一辆往北开的本地列车。列车朝着浦和灰白一片的郊外驶去。所谓逍遥宫,就是一条被废弃了的生了锈的船,紧挨着它的是高速铁路的高架桥。这个名字很适合这条船,就有点像“绿岛”这个名字适合格陵兰岛一样。我的钱只够住这样的地方,而且有个这样的地方住对我来说也挺好了。有两个人和我住同一个房间,是两个新西兰女孩,深金色的头发,还有卡尔玛牌的帆布包。一个叫梅尔·团悌曼,是车展上的模特,另一个叫尼可拉·吴,她在路上摆摊卖些廉价首饰一类的小玩意。她们在我到之前刚刚认识一天,但听她们谈话好像是已经认识了好几年的朋友一样。她们是很容易和人交上朋友的那种人,很随意的人。
“你知道我特别喜欢什么吗?”尼可拉说,“背景音乐。”她正在修补她的那些首饰,从欧洲买来的相当便宜的软玉的耳环。她用牙将金属丝弄弯。“如果有很好的背景音乐,生活就会容易得多。你们觉得我说得对吗?”
“天啊,太对了。”梅尔正在打开索尼随身听的盖子。这是她老板送给她的一个礼物。她老板是个韩国人,大概已经有点爱上她了,要不就是看上她了。她老板还没有结婚。她对她老板倒不很在意。“你们都喜欢什么?”
“那要看情况了。”
“在天气不错的时候。”
“天气不错的时候吗?我喜欢数乌鸦。是不是不怎么样?”尼可拉哼着她自己的小调。梅尔也随着她哼了起来。她们看了看我,我冲她们笑了笑。她们大概比我小两三岁,不过感觉还要再小点儿。突然,我又想起了我努力要忘掉的事。伊娃在石头房子里喝得醉醺醺,想要给我什么东西。“你是真的挺老的。”我在想这到底是不是真的,还在想我是不是可以改变年龄。
我睡了很长时间。房间外可以看见高架铁路下面的巨大支柱。晚上,我躺着睡不着,索性戴上耳机。在高速列车开过之前,我还能听清楚耳机里轻柔的声音。
只有一次,我想起了武者小路。那时我正从浦和中央车站附近的投币洗衣店回来,手上抱着一堆刚洗干净的衣服,什么东西突然从这堆衣服中掉了下来。是一个纸团,上面的墨迹已经差不多都洗掉了。即使是这样,我还是认出了它。是难以辨认的而且没有任何价值的“三颗钻石先生”的生平。
秋天的微风吹拂着我的手臂,还很暖和。纸团向一边滚去,我用鞋尖停住它。我想起他对我动手动脚,还有他可怜的手指,他手腕上流的血看上去像是大理石的纹路。他让我偏离了自己的航线,让我现在找不到回去的路了。而我几乎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想要回去。
我手里抱满了衣服。我踏过那张纸,继续向前走。现在天色渐晚,差不多介于薄暮和黄昏之间,路边树上最后一只鸣叫的知了也安静了下来。我回去时,尼可拉递给我一瓶啤酒,我们一起喝了起来,看着外面的铁路高架桥,太阳在那后面落下去。我们谈她的工作,她存多少钱,她的国家,我的国家。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传单倒真的起了作用。逍遥宫已经住满,每个房间三个人。这里的人没有一个是有工作签证的,他们都希望我能搞到一个。有一次我坐着火车回了东京湾,就好像以前我把什么东西落在那了似的,那大概是一种可以找回的活力吧。我只去了趟市里的市场,那里卖收拾好了的速冻金***鱼,有等级标志的椭圆形罐子上附了一层薄薄的冰雾,顾客们弯着腰在挑选着。除此之外,我哪儿都没去。
我也没什么地方可去。一天的大部分时间,我都一个人闷闷不乐地坐在结了灰垢的空调下面,笔记本铺了一地。它们铺满了半个房间,很破旧,看上去像陈年的玄武岩。笔记本打开着,那上面的图表啊、描述啊好像都汇集到了一起,变成了一张完整而又复杂的图形。当然,它们永远都不可能是完整的。这让我想起了以前在以弗所碰到的一个人,他从一个有着千年历史的镶嵌画上偷了几个镶嵌的小块。他把石灰质和淡青色的四方块掰下来装进肥肥大大的短裤口袋里。他的表情很无辜,你根本看不出他刚才做过什么事。
除了我,没人看到他偷东西,我也没制止他。而我现在却想,当时要是制止他就好了。他偷了镶嵌画上的小方块,感觉并不像是在破坏什么东西,倒像是他可以把整个的镶嵌画都装进口袋中拿回家。他心中有种欲望驱使他去做一些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事情。我收拾完这些笔记本,就把它们放到一边去睡觉了。梦中,高速列车呼啸着从铁轨上开过。
高架桥柱子下面住着醉汉。每天早上,我都要从卧室的窗户朝外看看,看那个人在不在。他总是穿着同一身笔挺的绿色化纤料子的西服,靠在柱子下端的底座上,或是弯下腰把身子蜷在一起,像一个雕刻的挂坠。他几乎完全秃顶了,只有两耳后还隐约能看见一些头发。
有一天他不见了。那天我醒得很早,天色还有点黑。我脸上的淤伤慢慢地好起来,但还有点疼。那两个新西兰女孩伴着轻轻的呼吸睡得很香。我起了床,走到窗户前面。
高架桥下面今天没有人。我心里悄悄升起一种愿望,柔柔的,像是失眠一样。我很想知道那个醉汉去什么地方了,他住在什么地方,或者他回去又会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他的脸洗得很干净,目光也透着镇定。我在想,谁会把他带回去呢?我想象着这个穿着笔挺西装的人在商店拥挤的人群中,或是在上班高峰的火车上。
我轻手轻脚地穿着衣服。我很瘦,锁骨深陷的地方形成了阴影。我把靴子装在袋子里面,走下楼,然后把它们放到楼下的地板上。外面的空气很新鲜,很凉爽。我走得不快,我经常用这样的步伐走路,寻找一些我自己都知道找不到的东西。
东京真是个大城市。我沿着高速铁路线朝南走着,穿过了安静的城乡结合部。身边,早上上班的人越来越多。我走到浅草时已经是中午了。我走进碰到的第一家百货商店。这是河边的一座高层建筑,人流裹着我走过珍珠色的漆器家具,旁边手提式录音机在大声地放着歌曲,从整形外科的充气垫到奢华的丝质内衣,从豆饼、金叶子果冻到半木质搭建的皮卡迪利大街酒馆、海鲜馆还有哈根达斯冰激淋店,全都在这一幢建筑里。中心大厅有很多小摊贩,卖着龟血长寿丹、海藻茶、电子宠物,还有野猪牙制成的图章。这里到处都充满了活力,感觉大家都是有备而来。只要有标价,就肯定会有人出钱买。
我已经走了很长时间了。走路确实对恢复身体有帮助,我都快忘了这一点。遇到武者小路已经是两个星期前的事了。我进了一家Circle-K便利店,买了份鱼子饭团,连气儿都没喘就吃光了。然后我过了墨川河朝东走,离开那些高层建筑,走上后面一条木板铺成的小路。走了一段后,我觉得脚下的路变得松软了。
我低头看,发现自己正走在枯黄的草地上。这是一个城市公园,有一些石雕,还有观赏松树,周围是一些五十年代建起来的廉价的聚居区。那些活动房屋早在几十年前就该被拆除了。一些外来人口要么坐在长椅上,要么在一起散步。在公园的尽头是一排银杏树,将公园和外界隔开,一条高速路腾空穿过。
我前面有个喷泉,彩锦鲤鱼于水草间嬉戏。喷泉的喷管已经生锈了,而且也没有喷水。一些外国人坐在喷泉的水池边。他们的头发是黑色的,皮肤是橄榄色的,这又让我想起了迪亚巴克尔。他们稳稳地坐在那抽烟,低头看着地面,还有他们廉价的鞋子。
我也坐下来。我一坐下来不动,就突然觉得没有了力气。要回逍遥宫还得再走很长的路,而我的脚很疼。
“请问。”
他肤色很深,头发是黑色的,还留着络腮胡,穿着脏兮兮的化纤西裤,系着条冒牌的古奇腰带。他伸手递过来一包福耳图耶牌香烟。
“我不需要,谢谢。”
那人坐下来,先是拿出一支烟,然后又放了回去。我感觉到他朝我靠了过来。“我得先介绍一下我自己,可你的蓝眼睛是我见过的日本女人中最漂亮的。”
“我不是日本人。”
“真的?”
不管怎样,我还是微微地笑了笑。
“我也不是日本人。我叫巴甫洛夫。”他朝我伸出手。
我也伸出手,但又本能地缩了回来。他伸出的手掌上有只青蛙,非常小,只有他拇指指肚那么大。青蛙冲我翻着眼睛,绿色中还带点金色。那个人说话速度很快。“我叫巴甫洛夫,它是巴甫洛夫的青蛙。在科学界,这只青蛙很有名。如果你摇铃,他就会把舌头伸出来。”
“你正在伤害他。你的体温对它来讲太高了。”
他的笑容僵住了。青蛙又跳回了池塘。如果没有络腮胡,他那张脸肯定比我想的还要老,净是笑纹。“对不起,我只是想逗你笑。大笑有益身心。”
“对青蛙也如此?”
“特别是对它们。我住的地方,青蛙们整夜不停地大笑。”他把手在裤子上蹭了蹭,又把香烟拿出来,在我面前点上。塑料打火机又细又长,上面还有发亮的红绿色樱桃图案。这应该是一个女人用的打火机,或者是孩子用的。
“你是哪的人,巴甫洛夫?”
“反正不是日本人。”
“那你来这干什么?”
“下雨的时候卖雨伞。”
“那不下雨呢?”
“那我就卖阳伞。”他说话时最周围的胡子都翘了起来。
“你成家了吗?”
“成家了。”他点点头。“你的眼睛很漂亮,你来这做什么?你叫……”
“凯瑟琳。”
“凯瑟琳,我想你大概是来日本教英语吧。”
“不是。”一辆警车鸣着警笛开了过去。公园里的这个男人身子晃了晃,好像刚刚有风吹过似的。“我来里这是要找些东西。”
“为世界和平?全人类的幸福?”
我笑了笑说道:“一点私事。”
“这样就好,这样我就可以帮得上你了。”
“你还不知道是什么事情。”
“那我也能帮得上你。这样不好吗?我是“失物招领先生”。找东西的秘密就是:电脑。我有东京最好的电脑,而东京有世界最棒的。所以,如果你在我的电脑上查,你肯定会找到你丢的东西。”
“我并没丢什么东西——”
他举起一只手。“不,我可不想听这些。这是个现代社会,新千年的早上。如果你不能找到你正在找的东西,那只能说明你还没有很好融入这个现代社会。你没有很好地看盒子上的说明。你为什么这么讨厌电脑呢?”
“我不讨厌电脑。”我抬头看到阳光,此时风吹着我的脸有点疼。“你真的卖阳伞吗?”
“听我说,你想要什么我都有。嗯?”他从裤兜里掏出个皮夹,里面装了一沓名片,但就是没有钱,然后他从中拿出了一张。“请赏光,试一下吧。我们会把你的问题输入到我的电脑里。用不了一秒钟,你就会得到上千个世界各地的***。如果有一个是你要的***,我会给你打***的,然后我们就庆祝一下,你就会找到任何你想找的。怎么样?”
我接过名片,看到上面用非常小的斜体字印着他的名字:巴甫洛夫·贝克特里夫,商人。稍大一点的字是地址,有日语、英语还有斯拉夫语的地址。
“我离这儿只有两个街区。”
“谢谢。很高兴认识你,真的。”我们相互握了握手。“你一会儿有生意要谈吗?”说完他看了看手表。
“噢,没有。这个公园旁边有个幼儿园,我得去接孩子了。”
“新兵巴甫洛夫。”他还没反应过来,我就大声笑了起来。“我说的是你的孩子。”
“新兵,对,没错。摇摇铃,他们就会一起尿湿他们的尿布。”
在公园门口,他挥手向我告别。晚上在逍遥宫,我思忖着种种渺茫的可能性,不知道我必须牺牲什么才能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电脑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使他的脸显得很柔和。“好吧,就现在。但你要告诉我,你到底在找什么?”
“一颗宝石。”
“一颗宝石。”他一边说一边把这几个字敲进了电脑里。“那它有名字吗?”
“路易斯。”
“路易斯?叫这个名字的宝石可不多见。”
“我想知道住在四国岛上所有叫路易斯的,开始帮我搜索吧。”
“没问题。日本人叫这个名字的也很少见,我们先吃饭吧,安娜正在做饭。你喜欢吃俄式汤吗?我喜欢。每年夏天问我都自己到公园里面摘樱桃。”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那一会我来告诉你。俄式汤,凯瑟琳;凯瑟琳,俄式汤。”
这套公寓有个小厨房,一间浴室,一间日式盥洗室,两间铺着用旧了的榻榻米卧室。从房间可以俯瞰到一块稻田,而这块稻田旁边就是森永糖厂。他们的孩子,亚历山大一岁,瓦伦廷两岁,埃莱娜三岁半,他们都长着同一张脸,圆圆的小嘴,很像俄罗斯娃娃。安娜很高,面色有点蜡黄。她的笑容和巴甫洛夫的一样令人愉快,但显得有些犹豫,好像她的心事更多些。她既不说英语也不说日语。晚饭时我们用结结巴巴的德语交谈。我在想他们真的是难民吗,我没问他们是从哪来的,他们也没告诉我。
他所谓东京最好的电脑就是丰田的手提电脑,它后部装了个很便宜的调制解调器。吃过了猪排,喝了冷樱桃汤,煮好了咖啡,准备了伏特加酒,我们就过去看看巴甫洛夫到底搜到了什么东西。
“什么都没有。”他耸了耸肩说。“但我刚刚只用了一种搜索引擎。互联网就像大海一样,宽广无垠,我们还可以用其他方式航行。可以在海上,在海里,也可以在海底。如果四国岛上真的有叫路易斯的,不管是一个还是几个,我一定能把他们找出来。他们可以跑,但他们无处藏身。有了这个,我就可以查到所有的账单、工作许可证、外籍人登记卡、驾驶执照、登记停车位、家里几辈人的抵押贷款,还有出生证明、死亡证明以及他一生中的所有***明。”
我小口吸着香浓的黑色咖啡说道:“别人会知道你在搜索他们吗?”
“知道?不可能。”他一会在那些盒子里翻翻,一会有看看屏幕,查查索引。“你指的是什么样的人?”
“任何人。”
他眼睛转了转。“只要有钱,你在电脑里什么都能看到。这些人有钱吗?”
“我不知道。我对他们也什么都不了解。”
“他们是最糟糕的那种人。大家对他们的任何事情都不了解。”
他关了电脑显示器,整个公寓都黑了。“找这个可能得花点时间。如果几天后我找到你要的名字,我就给你打***。”他咧着嘴笑了笑。“现在,你想下象棋吗?象棋,凯瑟琳;凯瑟琳,象棋。请坐,坐吧。来一盘!”
我离开时已经很晚了。巴甫洛夫要送我回家,但路程太远了,而且他的眼光闪烁,很明显有点醉,所以我拒绝了。安娜感激地看了看我,有点不好意思。我想象着我们跑进那片稻田,陷在田里刚刚收割过的泥地里。我们是陷在泥里最后一辆本田车里的最后一群人。
外面空气很暖和,有一种饴糖的味道,身旁的稻田里不时传来青蛙的叫声。稻谷都已经收割完了,所以青蛙的数量也减少了。巴甫洛夫说它们是在笑,但对我来说,它们更像是在唱歌。伴着他们的歌声,我走过稻田,穿过一片黑暗,走到了厂房边。而此时离他们公寓大楼的灯光也越来越远了。
在樱桃花车站,最后一班火车还没开走。座位很硬,靠背直挺挺的,但我却很喜欢。我不知道如果我睡着的话,火车会把我带到多远的地方,而终点站在哪里?我只合了一次眼,时间也不长。车厢很黑,感觉好像坐满了人。
我能听见他们的呼吸,出租司机阿斯兰坐在侍者阿斯兰旁边。雷拉靠着阿拉夫,一脸无辜地笑着。有个叫格拉夫的拍卖商,他旁边是位日本妇女,正在找她父亲的剑。哈森和伊娃,R.F.范·格罗特,还有圆脸盘的女服务生,他们都把手放在膝盖上,很像那些老神仙。乔治·派克,他的鞋子擦得像教堂的台阶一样干净,还有眼光锐利的伊斯梅。
他们都等着我去看看。虽然他们可能并没有意识到,但他们就是那些把我带到这里的人,虽然我和他们中的一些人根本没见过面。在我脑海深处,我知道他们和安信里所写的一样。他们会一直和我在一起,虽然我永远都不会见到他们了。
***
“他们说她还是个孩子。”
“她就是个孩子。”
“你见过她吗?”
“只见过一次。”
“他们说她只讲德语。”
“威廉,你现在别紧张好吗?”
“我不紧张。”
“你呢,丹尼尔?”从黑暗处传来乔治·福克斯的声音。现在是1837年,十二月的第一个星期一。窗户关着,凉气被挡在了外面。
“有一点。”
“任何人都会紧张的,走到女王面前就行了。他们说她说的第一句英语会是:‘把他拉出去砍头!’”
人们笑了起来。看到火柴擦出的光亮,福克斯俯身去点他的烟斗。公司的马车里坐着乔治·福克斯,约翰·布里奇,威廉·贝内特和丹尼尔·利维。他们肩靠着肩,都是伦德尔公司的上门推销员。他们个个都是能工巧匠,不过这会儿穿着燕尾服却让他们浑身冒汗。布里奇穿着马裤。
丹尼尔背过身去。在这个狭小的车厢里,他可以感觉出其他人焦躁的情绪,像被关起来的动物一样。人们的哈气让车窗上了蒙一层雾,他擦净了一小块,向外看着伦敦的景色。雪下了一整夜,今天可能会下得更大,他想。雪下得越大,整个城市也会被映得越亮。
伦敦,四年来他已经开始喜欢上了这座城市。这可是他以前从来没想过的;他也没想过萨尔曼会不喜欢它。他弟弟没有时间去想在伦敦度过的这些艰苦日子,拌嘴的英语,还有承诺兑现的钞票。每次萨尔曼一拿到酬金支票,就会把它兑成一枚枚的硬币,好像他只信任那些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找的东西。在他看来,硬币就是钱,和支票一样好。在伦德尔公司,他干活时间很长,而且干活时几乎不讲话。丹尼尔很想念他,有一次他偶然醒来,看见他兄弟坐得直挺挺地,冲着空旷的天空大声咒骂。不是英语,而是他们原来讲的那些语言,希伯来语、波斯语和阿拉伯语。丹尼尔自己从没想过还要讲那样的语言。
他眨了眨眼,又回到了现实世界。一个工匠模样的人站在特拉法尔加广场,在工地围墙下的火盆边消磨时光。丹尼尔掏出眼镜戴上。当马车驶进商业街,他看见前面就是大理石拱门,公园的草地上蹲着个哨兵,再过去就是高大的白金汉宫。
“看看布里奇先生是怎么做的,小伙子们。像他那样做的话,你们肯定也行。”
“现在,乔治。”小油瓶子已经是个老人了,穿着打扮有点过时。由于冬季疾病的折磨,他的皮肤看上去湿乎乎的。他手里提着个很大的公文包,像个帽盒。
“你看,他的背一点都不僵硬。”
“确实,乔治,你让我——”
“在伦敦没人的腰能像布里奇先生那么灵活,鞠躬鞠得那么低。”
大家又笑了起来,或许由于紧张的原因,笑声听起来很刺耳。拱门上了锁的原因,马车又起步了,从砾石路驶上平坦的沙土路,但丹尼尔的心情一点都没轻松。
皇宫就在前面,抬头便能看见。他的眼睛沿着宫墙向上看,窗户外面都装了网状的隔栅。丹尼尔心想:我不该来这里。到这来是我的弟弟萨尔曼的梦想,而不是我的。他当初让我们俩个一起来伦敦就是为了能来这儿,但现在我自己来了,他却没来。这并不是我想要的。
丹尼尔身子向前靠了靠,好像他可以将罪恶感留在他身后。突然他不明白他到底想要什么,他能想到的只有拉结。他们的马车现在已驶入皇宫宫殿的侧翼,在院子里掉了个头后,穿着红色的燕尾服的卫兵们就走了过来,那些宫女们行屈膝礼让卫兵们走了进去。
地上铺着红色的地毯,房间由白色和金色组成。镜子里,一个男管家正走了过来,门在他身后慢慢地关上。还没来得及好好欣赏这里,这些推销员们就很快被领进了房间。丹尼尔只模模糊糊地记得他周围的一切都很复杂,建筑是白色大理石的,人们脸上都像擦了油,亮亮的。
等候室有一股下水道的气味,壁炉没有生火,虽然它上方的墙壁已经让烟熏黑了。此时一个仆人走了过来,拿走了他们的帽子和外套,留下威廉和乔治在屋里冻得不停地跺脚。约翰·布里奇坐了下来,把他的箱子放在旁边的椅子上。他看上去很疲倦,而且有点发烧,不停地出汗。
丹尼尔走到窗户跟前,但窗户已经被油漆给封住了。他真想试着把窗户打开,好让外面的空气换掉屋内污浊的空气,但还是忍住了。而格林公园此时已经是银装素裹,把它上面的天空映得很亮。他把手伸进马甲背心里,掏出表在手掌上打开,而福克斯则一面咂着牙,一面搓着手,嘴里不知道在叨咕着什么。
“他们就是这样,就为节省那一便士的煤钱。我们现在在这儿等着,而她肯定在给她的狗洗澡。威廉,你的领结。不,不是这样。站起来!站在这儿得像个绅士。你带什么东西来了吗,利维先生?”
“只带了时间。”他合上了表盖。
福克斯自己敲着手指。丹尼尔便解下表链,把表递了过去。
“哦,这是我们做的活。”他嘟囔着。“还不算太差。但你要知道,这不是我做的。这个好像超已经出了你能理解的范围,丹尼尔。Tempu**etituromniasedmetiori um。读读看,你明白吗?”
“拉丁文我一点都不懂。”
“好吧。你呢,布里奇先生?Tempu**etituromniasedmetiori um,你懂吗?”
“时间测量一切,”小油瓶子心不在焉地说,手里紧紧攥着条手绢。“而我测量时间。”
“我们也一样。”福克斯把表链缠起来又放回丹尼尔的手心里。“十点十分。没人会比珠宝商更了解时间了。你能利用的时间是很小的一部分。过去的时间是一去不复返的,你不可能把它找回来。未来的时间,现在而且永远都不属于你。你唯一拥有的只有现在的时间。”
大家谁也没说话,房间里只有他们四个推销员,没有顾客。只听到门外传来了脚步声,一个老人的咳嗽声,还有破旧的水管和水塔在不停滴水的声音。
“如果按乔治的时间,我们早该来这儿了。”小油瓶子勉强地笑了笑。“按威廉的时间也一样。我为了生意跑了半个欧洲,还有印度等地。其实,你会发现维多利亚是个不错的君主。”
“一个辉格党人,”福克斯说,“她就是一个。”
“她还很年轻。给她几年时间,乔治。作为女王,她已经很出色了。当然,一切都还要学习。治理国家的本事可是很难学,尤其是对女人来说。”此时门开了他站起身鞠了一躬。“这位是芮丝***,这位是哈斯汀***。”
“先生们。”女士们的丝质裙子发出嘶嘶地声响。两位***,一个很漂亮,而另一个好像还没发育成熟,像个孩子。“布里奇先生,你刚才谈到了我们的女王。”一个甜甜的声音说道。
“在谈论我们给她带来的王冠,哈斯汀***。”
“那你给我们带什么珠宝来了,先生。”
“给你们,***们,我给你们带来了这些年轻人,价格可以打折。”
“年轻人制作的珠宝都不错。”她们头发里别着鲜花。有股玫瑰花蕾和茉莉的香气。丹尼尔在想为什么会这样。“怎么个减价法,布里奇先生?”
“我恐怕得说贝内特先生和利维先生都不够级别标准。在你们钻石的光芒前,他们看上去都面色苍白。”
大家大笑了起来。“女王陛下和我的主人公爵夫人都非常想了解你们的提议。所以,先生们,如果你们愿意,我们得快点过去见她们。”
去的路上都有下水道的气味。他们经过了几间典礼室,然后宫女们领着他们穿过了一个有一段楼梯的房间,一个满是柱子的大厅,还经过了一个长长的通道。卫兵们匆忙地穿行而过,通道的窗户也因落满了灰尘而透不进什么阳光了。这个宫殿像个被遗弃的山洞。一间巨大的石头房子,里面是几间宝座室,还交错着仆人们用的通道。简直就是宫殿连着宫殿。
他们来到了一个地方,里面有白色和镀金的托斯卡纳式的柱子,还有支形烛台,但只点亮了四分之一。虽然丹尼尔觉得自己已经走了很远了,但这间屋子的布置和皇宫其他接待室完全一样。他停下来觉得有点晕头转向,试图找到一些明显的特征好让他自己知道这是在哪儿。虽然房间里也有自然光线照进来,但就是找不出任何的线索。墙上的油画看着也都一模一样,是一些被烟熏得色彩暗淡的油画。
他朝脚下看了看。红色的地毯上是一堆杂乱的脚印,好像一个孩子在走进白金汉宫前刚刚在外面泥泞的街道上踩过。整个房间光线很暗,他们看上去就像是没穿衣服,要想跟上他们黑漆漆的身影还真不太容易。
他转过身,用手托了托眼镜,发现其他人已经走到他前面去了。突然,他很害怕被别人落下,那些人已经走到了前面两扇高大且长了青苔的门前了,他快步赶上去。而在门口一个皮肤很白,一看就像经常喝酒的男仆已经在请他们进去了,这群人立刻慌乱了起来。
这是一间晨会室,现在已经是早上十点半了,但还点着蜡烛,不过在这昏暗的房间里也确实需要点上蜡烛。房间里充斥着狗的气味,雪茄的味道,还有紫罗兰的香味。而在房间的一角,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正在狼吞虎咽的吃着一盘熏肉。在大理石的桌子旁,有个抽雪茄的人不屑一顾地看着对面刚送来的一些箱子。丹尼尔看见柜子下面还有几只小狗,其中一只黑色的猎犬身上穿的红外套比丹尼尔身上穿的这件外套还要好,还有一只卷毛灰狗。
他们头顶上是窗帘,正在微微晃动。在天花板下的阴影里,丹尼尔觉得他好像看到了一个身影,从一个窗帘到另一个窗帘,很小,但却在移动着。窗户旁边站着的人很高,眼神慈祥。在他旁边是个小女孩,但穿着打扮却完全是个***的样子。小孩喊出了一个名字,声音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像是在梦里听到的一样。
“好吧,你现在必须要好好哄哄他。”
“辛巴达。哦,辛巴达!他不会来的。敧房间里的女人们穿得都好像女王一样。有的在玩双人纸牌游戏,有的在用意大利语唱着二重唱ⅹ,还有的在喝着巧克力奶。而女王本人则低着头刺绣,飞针走线。她们抬头张望了一会儿,烛光映在她们眼睛里。丹尼尔看了看她们,觉得自己很卑微,立马把头低了下来,再试图回忆起维多利亚的脸,但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现在鞠躬ⅹ,先生们。”
他身旁响起一个很轻的声音,是福克斯的在说话。丹尼尔弯下腰,推销员的本性让他动作很利索,手比眼快。他抬头瞥了一眼,发现周围的房间整个变了个样儿,好像自然法则发生了变化。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是独自一个人站在这儿。而窗帘上的那个东西,原来是只猴子,是那种在卡迪梅恩市场上就能买到的猴子。并且刚才那个小女孩其实就是女王。
当她穿过人群走过来时,音乐停了下来。那个高个子男人就跟在她身后。丹尼尔又立即把头低下,只盯着看自己和其他人的脚。他听见一个小女孩在说话,声音很甜,但很有个性。
“你是谁?”
“站在这的,女王陛下,是您的珠宝匠,伦德尔和布里奇公司的约翰·布里奇。”
小油瓶子在旁边咳嗽起来。“尊敬的殿下,请允许我恭敬地向您介绍福克斯先生,贝内特先生和利维先生,他们也都是殿下您的金匠。我和这些绅士们——ⅹ”
“我们的王冠在哪?”
她的声音真美,丹尼尔想。若干年后,他可能只会记得维多利亚·圭尔夫的声音,而其他的一切可能都会被忘掉。女王的声音,好像一名歌手即将放声歌唱时的声音。他此时感觉到福克斯和布里奇已经站直身子,于是和他们站到了一起。
“当然,女王陛下。我已经把它带来了,就在这个盒子里。”
“那你还得把它拿出来才行。”
一阵低低地笑声传来。那个抽雪茄的人正笑着,但突然停了下来。此刻一种光芒正照在地板上,就在丹尼尔的脚旁,有红色、白色还有蓝色的光。
乔治和威廉已经将王冠从箱子里抬了出来,放到了牌桌上。虽然它只是用玻璃和锡制成的一个模型,但它还是透着无与伦比的高贵。乍看上去好像卷成卷的钞票。烛光照着它的三万个切割面。外面,好像开始下起雪来。
“大英帝国王冠,尊敬的陛下。”
她的小手一会儿紧紧地握着王冠,一会儿又松开ⅹ。她的嘴微微张着,就好像要把王冠吃掉,再把那些宝石吐出来似的。约翰·布里奇开始介绍王冠了他的介绍简洁明了。他只是专门为女王作介绍,并不管周围的其他人,那股殷勤劲儿活像个***师。“宝石,尊敬的殿下,真是绝妙的东西。它们是地球上的至高权威,也最能成为真正世俗权力的象征。这些只是模型,不是实物,都是用精制的玻璃做成的。但是,我相信每个人的脑海中都会有自己的宝石,所以我希望我能激发出尊敬的陛下您的想象力。对,就在这,在这个白色的貂皮上面,是个边框。上面以菱形图案镶着几串蓝宝石和绿宝石。这些宝石,就像长在葡萄藤上的串串葡萄,用三叶草形的钻石图案分隔开ⅹ,上下左右再配以珍珠。”
人群一阵骚动,所有人都为王冠上的宝石而激动。
“如果我可以再让您往上面看的话,再看这八个百合花徽的图案,每一个都镶了鸽血一样颜色的红宝石,这儿还有八个十字权杖的图案,其中的七个镶了绿宝石,最上面的那个是古代黑太子的红宝石,旁边衬着那颗司图尔特蓝宝石。在王冠的后面,就像尊敬的陛下您最期望的那样,我们在这个位置镶了一颗非常新的桌形蓝宝石。再往上看,在每个十字权杖图案的上面都有个突起的拱形图案,用钻石镶嵌成橡树树叶的形状,而雨滴形的珍珠就是橡树果……”
人群齐声赞叹,炉火也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在一旁附和着。
“啊哈,谢谢你们,女士们——在这,这些银色的拱形图案最后在这儿汇合,就是靠这四颗新的大珍珠。而在这些垂饰上面是凸起的伟大的十字权杖,它们完全被这些钻石包围着,靠近王冠的最顶部镶嵌的是,尊敬的陛下您的祖先,我们的第十九位国王,圣爱德华自白者蓝宝石。”
小油瓶子在谈到他的生意时,声音听起来变得温和多了。“尊敬的陛下,在您加冕礼那天,阳光会照在您的眉毛上,它也肯定会照在这顶王冠上,这上面的三千一百零三颗宝石会反射太阳的光辉,为不列颠的国旗增色。这顶王冠,尊敬的殿下,会是最具价值的一顶,也一定会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一顶王冠。只有我们日不落帝国版图上的君主才值得拥有。”
一阵沉默,大家好像都在等待着。而维多利亚的目光由王冠转向约翰·布里奇,好像是第一次见到他似的。“王冠监管人在什么地方?”
“在这儿,陛下。”那个上了年纪的人向前走了几步,但还是那么惴惴不安。他的胡子上好像抹了油,亮亮的。
维多利亚把那个模型向她自己的方向拉了拉。丹尼尔注意到她的嘴好像有点怪异。她噘着嘴,简直有点畸形了。在她身后,雪花在窗外飞舞着,不断地飘落到玻璃上。“你喜欢这个王冠吗,斯韦弗特先生?”
“喜欢?”他停顿了一会,好像非常想要模仿女王刚才的语调。“哦,这顶王冠简直无与伦比,陛下,无与伦比。”
“墨尔本爵爷,您的意见呢?”
“相当不错。”那个高个男人点了点头,“很不错。”
“男爵,您看呢?”
大理石桌子旁,那个抽雪茄的人抬起头,朝着王冠这边看了看。“无可挑剔,尊敬的殿下。”
约翰·布里奇半躬着身子站着,仍然在等着把他最后的话说完。而多利亚向前靠了靠,朝约翰微笑着说道:“这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先生。太超凡脱俗了。”
掌声有气无力地响了几下,好像并没有要等着在这个特定的时间响起。丹尼尔看见约翰·布里奇的屁股不像刚才那么紧绷着了。一些声音老在他耳边响着,像是在唱圣歌:陛下,尊敬的陛下,陛下——好像光说这些话可以对女王起到必要的保护作用。维多利亚坐在牌桌旁,仍不停地用手拨弄着那些冒牌的钻石和蓝宝石。她再次开口了,但声音很小,很难听清她在讲什么,她的脸也因眉头紧锁而皱了起来,而且嘴里还在不自觉地重复着。“那两个犹太人在哪?”
墨尔本弯下腰靠近她。“尊敬的陛下,我没有意识到——ⅹ”
“啊! 糑G1〗毙∮推孔又逼鹕恚扒朐拢揪粢冶匦胍蚰馐鸵幌隆U饪判碌睦侗κ拖裎业耐侣椎露壬蚺踅樯芄模怯梢欢岳醋悦浪鞑即锩籽堑挠烫值艽接⒐吹摹N蚁嘈怕椎露壬蚕衽醣Vす瞧渲械囊桓鋈死醇菹隆K驮谡舛馕痪褪堑つ岫だ颐***陀玫牧礁雒浪鞑即锩籽侨酥弧K***茏约航邪捅嚷仔值堋!豹“另一个在哪儿?”
“在为改进您的王冠而拼命干活,陛下。”布里奇向女王陈明了详情。就在这儿,在这间房间里,那只猎犬穿着带扣子的外套,女士们手里拿着绣针和鲜花。“现在,就像他们说的一样,两兄弟从别人那里得到了一个古代的瓦罐。不管怎么样,这个瓦罐现在是属于他们的。当他们把瓶子打开时,发现里面装着很多值钱的宝石。”
“一个装着宝石的瓶子! 糑G1〗蹦歉鲂∨⒌难劬锷磷殴猓缘梅浅;钇谩K那岸畛ち思缚欧鄞獭5つ岫僖淮斡兄置允Х较虻母芯酢K恢勒馐遣皇且桓鲎脚挠蜗罚⒏窭嫉呐蹙投阍谌巳褐锌醋潘*“这就是他们的故事。有了这些宝石,他们就有足够的钱来英国。尊敬的陛下,今天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