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妙津--鳄鱼手记
2010-04-17 14:09: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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鳄鱼手记
——邱 妙 津 (已故)作品
第一手记
西元一九九一年七月二十日从教务处注册组的窗口领到大学***书,***太大,用两手抓着,走在校园里掉了两次,一次落在路旁的泥泞,用衣服擦干净,另一次被风吹走,我在後面不好意思地追逐,它的四个角都折到。心里忍住不能偷笑。
[你过来时能不能顺便带一些玩具过来?]鳄鱼说。
[好啊,我带来我亲手缝制的内衣好了。]太宰治说。
[我送给你全世界最华丽的画框,可以吗?]三岛由纪夫说。
[我把我早稻田的***书影印一百份贴在你的厕所。]村上春树说。
就从这里开始。奏乐(选的是[两只老虎]结束时的音效)。不管学生证和图书证没交回,原本真遗失,十九日收到无名氏挂号寄回,变成谎报遗失,真无辜,不得不继续利用证件[方便行事]。也不管考驾照的事了,虽然考了第四次还没考过,
但其中两次是非人为因素,况且我对外(或是社会)宣称的是两次失败的记录。不管不管。。。。。。
把门窗都锁紧,***拿开,坐下来。这就是写作。写累了,抽两根烟,进浴室洗冷水澡,台风天风狂雨骤,脱掉上半身的衣服,发现没肥皂,赶紧再穿好衣服,到房里拿一块[快乐]香皂,回去继续洗。这是写[畅销]作品。
边听深夜一点的电台,边抹着肥皂,一声轰响,电厂爆炸,周围静寂漆黑,全面停电,没有其他人在,我光着身子出浴室找蜡烛,唯一的打火机临时缺油,将三个小圆柱连身的烛台拿进厨房,中间踢倒电风扇,用瓦斯炉点火,结果铜的烛台烧融而蜡烛还没点燃。无计可施,打开门走到阳台上乘凉,希望也能看到光着身子走出阳台的其他人类。这是写[严肃]作品。
如果既不畅销又不严肃,那就只好耸动了。一字五角钱。
这是关於***书和写作.
从前,我相信每个男人一生中在深处都会有一个关於女人的[原型],他最爱的就是那个象他[原型]的女人。虽然我是个女人,但我深处的[原型]也是关於女人。
一个[原型]的女人,如高蜂冰寒地冻濒死之际升起最美的幻觉般,潜进我的现实又逸出。我相信这就是人生绝美的[原型],如此相信四年。花去全部对生命最勇敢也最诚实的大学时代,只相信这件事。
如今,不再相信,这件事只变成一幅街头画家的即兴之作,挂在我墙上的小壁画。当我轻飘飘地开始不、再、相、信,我就开始慢慢遗忘,以低廉的价格变卖满屋珍贵的收藏。也恍然明白,可以把它记下了,记忆之壶马上就要空,恐怕睡个觉起来,连变卖的价目单都会不知塞到哪儿。
象双面胶,背面黏上的是[不信]。同时正面黏来[残忍的斧头]。有一天,我如同首次写成自己的名字一样,认识了[残忍]:残忍其实是相仁慈一样,真实地存在这个世界上,恶也和善具有同等的地位,残忍和恶只是自然,它们对这个世界掌握一半的有用和有力,所以关於命运的残忍,我只要更残忍,就会如庖丁解牛。
挥动残忍的斧头----对生命残忍、对自己残忍、对别人残忍。这是符合动物本能、伦理学、美学、形上学,四位一体的支点。二十二岁逗点。
水伶。温州街。法式面包店门口的白长椅。74路公车。
坐再公车的尾端,隔着走道,我和水伶分坐两边各缺外侧的位置。十二月的寒气雾湿车内紧闭的窗墙,台北傍晚早已被漆黑吞食的六点,车缓速在和平东路上移行,盆地形的城里上缘,天边交界的底层,熨着纤维状的橙红,环成光耀的色层,被神异性的自然视景所震撼的幸福,流离在窗前,流向车後车流里。
疲惫沉默的人,站满走道,茫然木立的,低头瘫靠座位旁的,隔着乘客间外套的隙缝,我小心地望穿她,以压平激动不带特殊情感的表情。
[你有没有看到窗外?]我修饰我的声音问她。
[嗯,]微若羽絮的回声。
一切如抽空声音後,轻轻流荡的画面,我和水伶坐在双人座的密闭车内,车外辉煌的街景夜晚扭动的人影,华丽而静抑地流过我们两旁的玻璃窗。我们满足,相视微笑,底下盲动着生之黑色脉矿,苦涩不知。
一九八七年我摆脱令人诅咒的联考制度,进入大学。在这个城市,人们活著只为了被制成考试和赚钱的罐头,但十八岁的我,在高级罐头工厂考试类的生产线上,也已经被加工了三年,虽然里面全是腐肉。
秋天十月起住进温州街,一家统一超商隔壁的公寓二楼。二房东是一对大学毕业几年的年轻夫妻,他们把四个房间之中,一个临巷有大窗的房间分给我,我对门的另一间租给一对姊妹。年轻夫妻经常在我到客厅看电视时,彼此轻楼著坐靠在咖啡色沙发上,「我们可是大四就结婚的哦。」他们微笑著对我说,但平日两人却绝少说一句话。姊妹整晚都在房间里看另一台电视,经过她们门外传来的是热络的交谈,但对於屋里的其他居民,除非必要,绝不会看一眼,自在地进出,我们彷佛不存在。
所以,五个居民,住在四房一厅的一大层屋里,却安静得像「哑巴公寓」。
我独居。昼伏夜出。深夜十二点起床,骑赭红色「捷安特」脚踏车到附近店里买些乾面、肉羹或者春卷之类,回到住处边吃边看书,洗澡洗衣服,屋内不再有人声和灯光。写一整夜日记或阅读,著迷於齐克果和叔本华,贪看呻吟灵魂的各类书,也搜集各色「党外」周刊,研究离灵魂最远的政治闹剧的游戏逻辑,它产生的疏离效果,稍稍能缓和高速旋入精神的力量。清晨六、七点天亮,像见不得光亮的夜鼠,把发烫的脑袋藏到棉被里。 状况佳是如此。但大部分时候,都是整晚没吃任何一顿,没洗澡,起不了床,连写日记与自己说话、翻几页书获得一点人的声音,都做不到,终日裹在棉被里流淌蓝色和红色的眼泪,睡眠也奢侈。
不要任何人。没有用。没必要。会伤害自己和犯罪。
家是那张蓝皮的金融卡,没必要回家。大学暂时提供我某种职业,免於被社会和生活责任的框架压垮,只要当成简陋的舞台,上紧发条随著大众敲敲打打,做不卖力会受惩的假面演出,它是制造垃圾的空荡荡建筑物,奇怪的建筑,强迫我的身体走进去却拒绝我的灵魂,并且人们不知道或不愿承认,更可怕。两个「构造物」,每天如此具体地在那儿,主要构成我地供人辨识,也不断地蠕动著向我索求,但其实抽象名词比不上隔壁的统一超商更构成我。 不看报。不看电视。除必点名的体育课外不上课。不与过往结识的人类做任何联络。不与共同居住的人类说话。唯一说话的时刻是:每天傍晚或中午到辩论社,去做孔雀梳刷羽毛的交际练习功课。
太早就知道自己是只天生丽质的孔雀,难自弃,再如何懒惰都要常常梳刷羽毛。因为拥有炫丽的羽毛,经常忍不住要去照众人这面镜子,难以自拔沈迷於孔雀的交际舞,就是这麽回事,这是基本坏癖之一。 但,却是个没有活生生众人的世界。咱们说,要训练自己建造出自给自足的封闭系统,要习惯「所谓的世界就是个人」这麽样奇怪知觉的我,要在别人所谓的世界面前做淋漓尽致的演出。
因为时间在,要用无聊跑过去。英文说run through,更贴切。
所以她对我犯罪,用从前的话说是「该被我处死」,用後来的话说是逼我发生「结构性的革命」。水伶。我牺牲了仅剩存活的可能性,之後之外的,就是不堪的更不堪的更不堪的……。被除数愈除愈小,但永远除不尽,除式已然成立。
当一九八七年十月的某天,我骑「捷安特」在椰林大道上掠过一个身影,同时记起今天是那个身影的生日时,全部的悲哀和恐惧就都汇进我的存款簿了。我隐约知道,存款簿的数字跳号了,强力拒绝,只能如此,以为可以把存款簿送回。
她刚好满二十岁,我过十八岁五个月。她和几个她的高中同学走过,只瞥到侧影,但关於她的沈睡意义,瞬时全醒活过来,我甚至能在车遗落她们很远後,还彷佛看得到她的雀跃表情,以及如针般地感受到她势必会惹人宠爱呵护而流出孩子般无瑕满足的心情。
即使至今,我仍然要因她这种天生势必会惹人宠爱叮护的美质,而势必要旁观寂寞。她总是来不及接触较多一点的人,因为她原本周围的人已用手臂和眼睛紧裹住她,使她无须更多也不用选择,已经喘不过气来被钉在那里了。所以当我在地周围时,我势必会拚命裹紧她;不在周围时,也就怎麽都挤不到她身边,板不开别人,她更是没办法出自动挤出来。这是基本定理。她天赋如此。
隔了整年高三没看过她,小心闪躲,绝不能主动打招呼,又渴望在人群里被她认出。高一届的高中学姊,危险黑桃级的人物,洗过一次牌又抽中,更危险。
到中文系旁听「文学概论」的课,大教室挤满人,我迟到,搬一张椅子,高举过讲台,如绵羊般坐在讲台边缘第一排。女教授暂停讲课,让路给我,其他绵羊们也仰头观赏我的特技。 接近下课,後面递来一张纸条:「下课後我可以跟你说话吗?水伶」是她选中我的。我常这么想。即使换了不同的时空,她还会选中我。她瑟缩在人群间,饥荒的贫瘦使她怕被任何人发现,躲在羞怯畏生的眼珠後面沉睡,我一出现,她就走出来了,坚定地用手指一指:「我要这个」,露出小孩贪心的不好意思微笑。我被带走,无可拒绝地,像一盆被顾客买走的向日葵。 已是个韵味成熟的美丽女人了呵,炉火纯青。她站定在我面前,拂动额前的波浪长发,我心中霎时像被刺上她新韵味的刺青,一片炙烧的辣痛。她女性美的魅力无限膨胀,击出重拳将我击到擂台下。从此不再平等,我在擂台下,眼看著另一个她眼里的我在擂台上被她加冕。怎么也爬不上去。
「怎麽会在这里?」她完全不讲话,没半点尴尬,我只好因紧张先开口。
「转系过来补修的课吗?」她不敢抬头看我,脚底磨著走廊地板,不说话,彷佛讲话的责任与她无关。
「你怎麽知道我转系的呢?」她突然失去沈默的控制叫了出来,眼里闪著惊异的神光,明显出色的大眼,圆睁著注视我,我终得以看进她眼里。
「自然就会知道啊!」我不愿告诉她对地消息的注意。「你可终於说话了。」我松了口气说。她带点腼腆开心地笑,我也哈哈大笑。能逗她笑使我安慰,她如银质般的笑容,像夕阳轻洒的黄金海岸。
她说我一走进教室,她就开始坐立难安,想和我说话,说什么她也不知道。我指指它鞋带,她弯蹲,小心地绑鞋带。可是见到我,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就不想说什麽了,只要站在那里。她把紫色布背包甩向背後,蹲在地上反而开始说。突然想去抚摸她背上的长发,很柔顺。你当然什麽都不知道,我一切都了解,心里在告诉她。代替伸手摘过来她的背包,隐约幸福接近的重量感,希望她一直蹲著绑鞋带。
下课六点,校园已黑影幢幢,夜风飕飕,各牵著脚踏车并走,宽阔乾净的大道上,和缓且节奏的一对脚步声,流利地蜇踅过。不知是我跟著她走,还是她跟著我走。相隔一年,两人都怀著既亲切又陌生的暧昧气氛,节制地在沈默里对峙著。
「怎麽会跑来跟我说话的?」我藏起心里的知道太多,做按部就班的询问。
「为什麽不跟你说话?」她轻微负气地反问我。夜色一掩上脸,我不用看她的脸,听到她的第一句话,就知道这大学的一年,她受苦了,回答里我听出她独特的忧郁声质。我总是知道她太多。
「我只是一个你见过三次面的学妹啊!」我几乎惊呼。
「才不是。」她用十分肯定的语气说,像对自己说。
「不怕我忘记你了,懒得跟你说话?」我看著她随风轻飘的长裙。
「我知道你不会。」还是那麽肯定,彷佛所有关於我的理解都如铁石。
走到校门口,不约而同地停下步。她略微请求地问我,可否去看看我的住处,语态里是自然流露对亲人的关心,如柔韧的布,里面的软度使我心痛,如果水要流向我,我拿什麽阻截?她天生就会对我如此,根本无须情节。我带她走向新生南路,回温州街。
「这一年过得好不好?」我试著打开她忧郁的封缄。
「不想说。」她紧紧闭上眼,难以察觉地无声轻叹,抬头看茫然。
「是不想对我说吗?」我把她推到马路外边,交换位置,担心她被车撞。
「不想对任何人说。」她摇头。
「怎麽会变成这样?」我心底不忍听到这类与她完全不搭称的话。
「对。我变了。」她转而睁亮眼,骄傲而含凶气地说,更像宣告。
「那变成怎麽样呢?」觉得她的话孩子气,好笑著想逗她。 「就是变了。跟高中的我不同。」凶气更重,话里是在对自己狠心。
听著她斩钉截铁地敲著「变了」两个字,著实悲凉。新生南路上慷慨的路灯,铺张黄金的辉煌。沿著校区外的红砖这漫走,扶著长排铁栏杆的校墙,左手边是高阔的耀亮的街道,右手边是无际漆黑森森的校区,华丽的苍寂感,油然淋漓。没什麽是不会「变了」的,你了解吗?心里说。 「你算算看那栋大楼有几家的灯亮了。」我指著交叉口上一楝新大厦。
「嗯,五个窗户亮著,才搬进五家嗳。」她高兴地说。
「以後看看变成几家。会水远记得几家吗?」我自己问,自己点头。
第一个学期,她是我唯一对外呼吸的管道。我拥有一种犯罪的秘密约会,约会的对象并不知是约会。我对自己否认,否认她在我生活里的事实,甚至否认那条虚线,把我们两拉上犯罪关系的虚线,它早已被我特殊的眼睛看出。这只特殊的眼睛在我青春期的某一刻张开後,我的头发快速萎白,眼前的人生偷换成一张悲惨的地狱图。所以当我还没成年时,我就决定要无、限、温、柔,成为这一个人。把自己和这只眼睛关进去暗室。 每个星期天夜晚,我都被迫想起她,像讨厌的作业:必须下决心不再去上「文学概论」。每个星期一昏睡整天,到了接近三点,却会自然醒来,骑著「捷安特」赶到教室。每个星期一的傍晚下课,水伶都会自然地跟我回温州街,宛如她回家的必经之途,然後我陪她等74路公车,在法式面包店的长椅上,等待。秘密约会的形式,简单而式样整齐,清淡是高级犯罪的手法一边贿赂巡防的警署,一边又任犯罪意欲在蜜糖培养皿中贪婪滋长。 其他时间,没有任何关联,我也不想到她。她是星期一的幽灵。星期一,我亡灵的祭典,她带著玫瑰来祭我。披一身白纱,裸足飘来,舞著原始爱欲的舞蹈,闭眼,醉心迷狂,玫瑰洒满旷野。她在祭我,她并不知。每周一束玫瑰,在玫瑰身上,我彷佛看到自己还活著,鲜活可以轻跃去取走玫瑰的,但总有玻璃挡在前面,伸手是反射的映像。星期一结束,玻璃的映像是更厚的玻璃。
温州街的小房间。枣红色雅致的壁纸和***的窗帘。到底和她在那里说了些什么?木床放置在地板,她坐在床尾,与衣橱紧夹的缝隙间,背对著我,极少说话。我说很多,大部分的时间都说话,什麽都说,说过去惨不忍睹的遭遇,说我记忆中纠缠不放的人物,说自己复杂、古怪。她玩弄手中的任何东西,不以为然地抬头,问我怎麽复杂、怎麽古怪。她接受我,等於否定我否定的我,纯真如明镜的眼神伤害我,但她接受我。我自暴自弃说你不懂,每隔三句话说一次,逃避她的接受。她眼里泛著更深更透亮的光,像海洋,勇敢地注视我,安静彷佛没必要说一句话。不会了解的。她相信她懂。无论如何,她接受我──多年後,知道这是重点。 眼睛,也是支点,把我整具骷髅骨架撑起来,渴望睡进去她海洋般的眼。这个
象徵此後分分秒秒烧烤著我。眼睛支撑起我与世界之间的桥。红字般的罪孽与摒弃
的印记,海洋的渴望。
我是一个会爱女人的女人。眼泪汨汨泉源,像蛋蜜涂满脸。
时间浸在眼泪里。全世界都爱我,没有用,自己恨自己。人类把刺刀插进婴儿的胸脯,父亲生下女儿又把她拖进厕所强暴,没有双脚的侏儒趴在天桥上供人相照然後活下去,精神病院里天生没办法控制脑袋的人受著幻觉、自杀欲望的折磨。世界怎麽能这麽残忍,一个人还那麽小,却必须体会到莫名其妙的感觉:「你早已被世界抛弃」,强迫把「你活著就是罪恶」的判刑塞给他。然後世界以原来的面目运转宛如没任何事发生,规定他以幸福人的微笑出现:免除被刺刀插进胸脯、被强暴,也不用趴在天桥上和关在精神病院,没有任何人知道你的灾难,世界早已狡猾地逃脱掉它肇祸的责任。只有你自己知道你被某种东西钉死,你将永远活在某种感觉里,任何人任何办法都没有用,在那里面只有你自己,那种东西把你和其他人类都隔开,无期的监禁。并且,人类说我是最幸福的,我脖子上挂满最高级的幸福名牌,如果我不对著镜头做满足式的表情,他们会伤心。
水伶不要再敲我的门了。你不知我的内心有多黑暗。我根本不知道我到底是谁,隐约有个模糊的我像浮水印在前面等我,可是我不要向前走,我不要成为我自己。
我知道谜底,可是我不要看到它被揭开。从我看到你的第一眼,我明白我会爱你,像狂兽像烈焰的爱,但不准,这事不能发生,会山崩地裂,我会血肉模糊。你将成为开启我成为我自己的钥匙,那个打开的点,恐惧将滂沱滚打在我身上,我所自恨的我也将除去我,这个肉身里的我。
她不明白。不明白她会爱上我,或她正在爱著我。不明白我温驯羊毛後面是只饥饿的狂兽,抑制将她撕碎的冲动。不明白一切的一切都是爱的交易。不明白她使我受苦。不明白有爱这种东西。
她送给我一盒拼图。耐心地一块一块把我拼出来。
“下个礼拜我不去上『文概』了,下下礼拜再去上。”我说。
晚上七点我和水伶同搭74路公车,她回家我到长春路家教。我们并坐在双人座,她靠窗,我在外。她围白色围巾,窗户推开一半,头倚靠窗上,抖缩著身体,眼睛注视窗外黑茫茫中的定点,无限寂寞,相隔遥远。
“好啊。”她以意兴阑珊的失望声音回答我。我想逃走,她知道。
“你不问我为什麽?”我内疚。不要地寂寞。
“好。为什麽?”她转过头,掩饰受伤的自尊,高效地问。
“不想跟任何人有固定的关联。习惯每个礼拜都会看到你,怕被这个习惯绑住, 要打破坏习惯。”我心虚地说。
“好啊。随便你。”她又转头回去。
“在生我的气?”心疼她。
“对。你自私。”她背著我。窗玻璃映出她黯然的落寞表情。
“怎麽自私?”我企图让她说出委屈。逼她说话很困难。
“你不要这个……坏习惯,那我的习惯怎么办?”她想很久,才生气地说。她从沈默里出来,随便说点什麽话,经常对我都是恩宠。
“你有什麽习惯?”故意调皮假装不知道。
“你自己知道。”她娇弱的声音一生气,格外惹人怜爱。
“我不知道啊。”她在吐露著某些对我超载的情感,我享受得心酸。 “骗人。
跟你一样啊……我也习惯每个礼拜都会看到你了呀。”她怯懦地说出。 但不是因为她不该有这类感觉,而是说给我听,有女性天生要阻挡表现感情的良心。
“那更不好,不能习惯,等『文概』结束,我们就不会再见面了。”
“为什麽不再见面?”她眨眼问,像解不开一题代数。
“没理由见面。更何况,有一天我一定会跑掉,那时候你会更难过。”我用白话版首次说出我对她真正的情感,展现蛮横的力量。
“不懂不懂。随便你。”她受我蛮横的欺负。消极抵抗。
《坏痞子》是部电影。不是高达拍的另一部。更年轻的法国片。男主角长得像蜥蜴,和鳄鱼家族血缘相近。剧中其他的男人,若不是胖矮、就是秃头,全是丑陋 的老男人,除了挖掉眼睛的男主角弟弟,可能例外。导演是当代的审美大师。
“应该向上,不是向下。”男主角临终时,女主角从背部抱住他,他抗议。此话深得我心。“要做个诚实的孩子很困难,”他闭上眼,继续用腹语说遗言。终於死了,一个老丑男人,将他紧闭的眼眶挤出一颗蓝色的眼珠。天生没办法诚实的蜥蜴,虽然会想把白肚子朝上翻,至死还是必须藏住要给爱人的眼泪。蜥蜴有个好名字,叫“长舌男”。
《忧郁贝蒂》也是部电影。比较能进院线的东西。适合大众的年轻法国片。适合到什么地步呢?颜色只有蓝和黄两种容易记,除了男女主角两个人外世上没有其 他人,时间也乖乖地从头到尾,没有半句困难或长点的对话。任何有眼睛的人,即使色盲也没关系,都可以边抓爆米花边吸可乐,轻松看完。这就是“适合 。
它里面最棒的点是,男女主角的一位朋友听到母亲过世的消息,瘫痪在床上,别人为他换衣服准备回家奔丧,领带打结时拉出画面的是裸女图案的领带,他脸上还流著令人发笑的眼泪。女主角贝蒂说:“生命老是在阻挡我”,把自己的眼睛挖掉,被送进精神病院,用皮带紧紧捆绑在病床上。男主角说:“没有任何人能把我们两个分开”,化妆成女人潜进医院,用枕头把贝蒂闷死,当时的他脸色青白细腻散发出 可怕的女性美。导演是运用狂暴爱情诅咒生命的高手,全部都很“适合”,但在最後一刻,叫生命把爆米花和可乐吐出来。
第一部是恶心的电影。第二部也是恶心的电影。
只差第一部用诚实的方法,从”开始就告诉你它要恶心。第二部用欺骗的方法,它把你骗到不恶心的路上,最後恶心一次倒光。
“恶心就是恶心,该尽量做个诚实的孩子。”坏痞子说。
“谁说的,还是可以常常利用裸女领带逃开的。”忧郁贝蒂说。
梦生。这个男人,我到底曾不曾爱过他?这个问题无解。 一九八七年十二月,在淡水镇参加一个文艺营。我在小说组作完自我介绍後,
他站起来从第一排走到我位置旁,蹲在走道上,脸上以嬉皮笑脸传达他特别的严肃
“我大你一岁。现在在附中。明年会在你的学校和你碰面。刚刚听几句你讲的话,觉得这里只有你还值得说一说话,宜一他垃圾都让我厌烦,来这里真浪费我的时间。”
这个出话傲慢的人,旁若无人地说著。我心中十分不屑,想作弄他,对他作出迎合的微笑。他蹲久了,迳自交互蹲跳起来,自己和自己玩得很开心。那时的他,还是个讲究正常美观的男孩,说男孩并不适当,我闻得出他有特殊弯曲别人的权力, 那种东西使他有某种老化的因子在体内窜动,除了嬉皮笑脸的超级本领外,他身上找不到一丝属於男孩的气息。
“搞什么?拽得像只臭鼬鼠一样,有必要吗?”他一路跟著我走出来,别人要跟我说话,他都不客气地挡开。我开始不耐烦。
“臭鼬鼠有什麽不好?起码让讨厌的人自动滚开。”
“那你干嘛不自己滚开,你出现干嘛?”我愈说愈不客气。
“我出现干嘛?”他反问自己”遍。“大哉问。”他拍了我肩膀一下“就是从来都不知道哇。”他嘟下嘴做个无辜的表情。
“我们商量一下好吗?老兄。”我软化,拉他坐下来。 “不是老兄。”他正经地抗议。要用手环住我的肩,我推开。
“好。哥哥。请你不要再一直跟著我,挡住我获得幸福的机会。”
“我比你小。笑话,你这种人根本不会有幸福,这两个字该从你脑里除去。”
他轻蔑地说。然後又高兴地在地上翻跟斗。
我马上就明白他跟我是同类人,拥有那只独特的眼睛。且他更纯粹更彻底,在这方面他比我早熟比我优秀。如果可能爱他,也是爱他这种优秀。那年冬天,其实他长得很好看。是个颀长的美少年。
一日吧。最後一次“文概”。我依然打算,隔一周才来上课。提前赶到教室,在路上拚命踩快脚踏车踏板,心脏噗噗跳,满坑满谷的话堵在心头,像水泥心头,破 不出。她选了个最後的位置,紫色背包垫在单张椅子的台面上,趴著休息,长发悬在半空中。那个阶段,在学校,她不愿跟任何人说话,我知道她孤单,脱离被众多朋友照顾的时代,尝试一个人行走。她动也不动,我站在旁边凝视她的孤单。她适
应得很辛苦,我知道,她是不要这种生活。内心激动,亏待她。
“我来啦。”时间快接近上课。我轻唤她。
“哦,”她没抬头,无所谓地应一声。
“不想跟我说话?”我内疚,温柔要溢出来。
“嗯,很累,想睡觉。”她软软地说。还是没敢看我一眼。要拒绝我。 “好。你休息一下。”心像被铅线拉扯,被她不要。用力走到前面坐下。
下课。我站在前面遥遥监看著她,她哪里也不看,轻轻收拾,动作缓慢。一个
熟人和我说几句话,转眼她已不见。等我,我有许多话要跟你说。奔出大楼,在横
行纵走的脚踏车阵间,逐辆辨认,没有。火速朝平日一起回家的方向搜索,触不到
紫色,更火速地往相反方向狂跑。知道太迟了,兜错这麽多路,赶不上她,从後门
的站牌回家了。不要,我就是要告诉你,不要如此了。
黑夜的雨。愈来愈猛下,衣服裤子都紧贴在肉上,加速度的奔跑,加速度的雨
暴风暴,对抗我。袜子揉合成泥布,我可感觉,踩碎一洼洼的积水,腿快糊成泥棒。
检查过所有的站牌,拐到另一条街,已跑远了,软身在一只站牌下。真的永远见不
到。枯等半个钟头又……
原本今天想要告诉你不要不相见。找不到你也好,还是不再相见。还带
给你要的书来借给你的。
发梢滴著雨,眼睛浸痛之中,写完纸条,塞在她脚踏车後座,停在系馆对面的。
也好,真的。自动脱落,省力许多。就只绳索松开後,跌坐在地,尴尬难独对。我
想念她。罪有应得。
隔天接近中午。迟到进课堂,不知什么课。同学递过来一封信。
你的书丢掉了。早上要来上体育课,从远处走过来—发现倒掉一大片脚
踏车,心里就祈祷心爱的脚踏车不要是其中一辆,愈来愈近愈担心。但,它
果然躺在那里,压著则辆脚踏车,也被另一辆压著,身上脏脏的。我赶紧把
它扶起来,想用手帕帮它的身体擦乾净,心里好想哭,它怎麽会被那麽不小
心的人随便推倒在那里呢?接着又看到它後座,夹著粉红色的广告单—讨厌
这俗气的广告单,拿掉後发现你的纸条。没有书,一定是被人偷走了,要告
诉你:书丢掉了。
不了解你那么复杂的理由,也不想了解了。说什麽不再理我是为我好,
说什麽早点结束见面是为了减少难过,完全不懂,拒总懂。或许你真的认定这样对你比较好,我没话讲,但你有没有考虑过我,我的***是——对我不好。原本以为,我可以去投奔你的,就是这两个字,我真的是要去“投奔”你的。你是我在这个学校里唯一的亲人,有三次吧,我都陷到某种情绪中,想立即从我所站的地方逃走,冲出这个学校,抓起背包低著头就拚命走,希望一路上都不要看到任何人,走啊走就走到你的楼下,接了铃我才知道我只想看到你,可是你三次都不在。我很累,坐在你家楼下的台阶,光是坐在那里,就好像离你比较近,感觉得到你在那里,才能够比较有力气一点,回家去。以後就无须按斜了,只要到台阶上坐坐,就很够了。 这些你会知道吗?如果你不要我去投奔你,当然我就没有资格厚着脸皮去。但是,这到底有什么错?
还记得。收到那封字迹潦草,潦草又是飘逸的信,手颤抖不停,读三遍还是不懂在说什么,失去阅读能力。眼睛盯住署名,跳起来,踩脚踏车到她下午上课的课堂,身体飞驰著,字句才流进我脑海,内心热潮涌生。那时,我穿著绿色牛仔裤,午後的阳光把绿色筛亮。我站在草坪上截住她走过。像傻瓜说书没夹在後座。她背过身问我来干嘛。我说从、头、开、始。她转过来,海洋流泪。知道是相爱。
叫赵传的歌手新唱了一首歌。男孩看见野玫瑰。写这本手记时,我从凌晨十二
点坐到早上九点,反覆听这首歌,带子里其他歌一遍也没听过。算是这章的主题曲
不能抗拒你在风中摇曳的狂野。不能想像你在雨中籍故掉的眼泪。你是
清晨风中最莫可奈何的那朵玫瑰,永远危险也永远妩媚。你是那年夏天最後
最奇幻的那朵玫瑰,如此遥远又如此绝对。男孩看见野玫瑰,荒地上的玫瑰。清
早盛开真鲜美,荒地上的玫瑰。
这本手记算是第一章。记的是一九八七年十月到一九八八年一月,我的八十页
笔记簿,每本很快都要模糊掉了,因为用铅笔记的。根据这十大本日记的材料,要
写成八本手册,像图解的幼儿手册,重新用原子笔誊写後,压在抽屉最底层。忘记
时,可以随时拿起来看,再复习一遍我成为我的***动作。它们是连续动作。
唯独这前两本最可怜。它没有日记可以作参照本,只能凭我脑里简单几条记忆
之弦,抚弄著奏出复杂的合音。大学四年我丢掉很多东西:有的是正在找停车位时,
我就测出那种形状的位置,之前就丢掉的。有的是储存太久被蚂蚁蟑螂化整为零搬
走的。有的是年终大扫除时,重新规划车位後,找不到新位置被迫清出的。有的却
是为了旧车换新车,贪图折扣时出卖的。
大一整年是完全丢光的一年。她的信全烧了,土褐色精美的日记本送给她,这
都是後来的事。她更是遍历这四种我丢掉的方式,最後,丢掉了。由於地,我才知
道可以有这么多种丢掉的方法。我曾经是个丢掉狂,因收购她而发病,又因丢掉她
治愈,其间丢掉的已经丢掉,不能後悔罗,我不会再丢掉重要的东西,我发誓。
当我发明强力胶可以黏死自己爱丢掉的手时,我已经连大厦管理员都丢掉了。
如今化妆成考古学家专家,梦生竟只剩一片睫毛。 应该是“女孩看见野玫瑰”梦生会做这样的歌给我。
第二手记
像个过度臃肿的魔术袋。所谓的大学生就是被允许在袋里装进任何东西的特殊
阶级。考上大学,你被分发到一个袋子,里面空空,社会上的***们暂时放你四年
假(某些不幸的科系例外,他们被选择一生做社会的栋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
许你在袋子里放进任何东西,只要你保存好大学生的学生证。
大学,这个制度是好的。比死亡制度差点,占第二名。它刚好在社会三大制度
(强迫教育,强迫工作和强迫结婚)重叠交接的点上,这三大制度是人类最伟大的
发明,三重伟大加乘在一起,反而得以暂时自沉重的伟大性中逃脱。它和死亡都是
种类似安全门的逃脱制度,它占第二名的原因是,死亡通到的是太平间,大学却从
单绳制度通到天罗地网的社会。并且,死亡是人人平等,大学则从某些人身上刮取
不仁道的膏脂,仁道地涂在另一些人身上。
然而。总之。大学生活的魔术袋,可等於,上课+考试+异性的追逐+游乐+
赚零用钱+煞有介事地加入社团+旁观社会+鬼混。前面的七项占据醒著时间的百
分之八十,虽然努力地试著要讲讲关於那百分之八十的事,但不知怎的,讲来讲去,
还是超不出最後一项“鬼混”的范围。我们准备许多工具,打算蒙骗生活本身,都
放在臃肿的魔术袋里。
一九八八年二月,我独自在温州街的住处,度大学第一个寒假。 关在房里整个礼拜。
吃泡面、踱方步和上厕所。在这三件事之间写一个比现在
这个更惹人厌的小说。收到一封邮简,邮简白色封面用红色签字笔画著倒栽裸女叉
开的双腿。
想见你。不答覆就切一根手指头寄给你。恶魔的新郎梦生。
梦生。这个缠人的家伙,在文艺营遇见他,像某种不祥的阴影,直觉要赶快摆
脱他,於是第二天就称病离开淡水,离开时还看他站在远处露出无辜又诡异的笑容。
那张笑脸会不经意的掠上我的心头,虽然几个月来没再受此人的干扰,也安慰自己
说不会再与他有什么瓜葛了。笑脸就是某种权力的展示,他在向我炫耀他对我具有
某种权力,彷佛他可以宰制我。收到邮简,感到害怕,从没对别人产生纯粹宰制关
系的害怕,有更进一步的预感:他的眼睛可以自由窥看到我,能对我予取予求。
就不答覆。必须抗拒被宰制的预感,也想检查他的实力。第一封信收到後三天,
第二封画著一把刀,同样红色系列的小包裹寄到。这次没写住址,显然是直接投到
信箱的。拆开,里面是一张信笺,和钉书针钉死的小塑胶袋,真有一根瘀紫红渍的
萎缩小指头。我身体打冷颤,赶紧骑脚踏车到很远的一条小沟渠,趁无人时把塑胶
袋丢掉,心想,我输给他了。信笺上写著。 不爱你。只想见到。不答应就周日深夜
去强暴你。新郎的新娘梦生。
周日。十点。赶工把小说写完,身体十分疲弱,但必须撑著等到梦生来。说来
奇怪,等一个只见过一次面要来强暴我的男性,竟有深刻的熟悉和放心感,并因而
期待著。不愿意他到我房间,只有水伶一个人能进来,拖著彷佛肿胀的脑袋和身体,
到楼下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粗细不同的摩托车声擦耳过,我以超乎寻常的敏锐,辨
识摩托车声的性格,只能感官不能思考的脑海,突然对这份特殊的安然自在做出一
个指示:我的眼睛同样可以自由窥看到他,能对他予取予求。
“投降了吧。坐在这里等多久了?”十二点整,梦生这家伙,骑了辆重型机车
弯进巷子,拿掉消音器,噪音使人发狂。白色前身後座上翘的飞车,使他坐在车上,
闪著更锋利的危险感。危险感,在他的话里能拉成一端是狠毒至极,另一端是温柔
至极,只有他能如此。
“你到底想怎样?”我用子弹的语态对付他。明明已了然自己愿意输给他,内
心也处在确认相关位置的液态温柔里,却要固化撞开他。
“想怎麽?”他又反问自己,像常得咀嚼我的好问题,他摘下菱形墨镜,微笑,
真诚地,一闪而过,“想死。”
跟他在一起时。我体内的男性和女性就是最激烈的辩证。他也是,并且他认为
是最佳辩证。就是从他这句话展开的。
“带我到别处。”当他说硬的话,我反而变软。他敛起精采多变的表情,不再
说任何一句话,脸像一张平白的纸,垮掉般僵木著,从认识他到此刻,他这式表情
使我最安心。车沿著基隆路的高架桥边高速飞驰,桥上序列排队的灯顺桥上升的角
度,形成倾斜的***光平面,我唱著歌,歌声在速度中破开。
“知不知道我为什麽挑上你说话?”他把车停在福和桥下,带我从长满杂草的
荒径爬上桥旁的一块斜坡空地,四周无住家,野草蔓生高过人,我摇头。
“我看过你交给文艺营的小说。你是适合跟我一起死的人,就像头上长角,我
一眼就看出。”他嘴角浮现恶贼的微笑。
“你错了。没想过死这种东西。”我对他从高度期待掉到失望。“要死干嘛还找
人一起?俗气。”更觉得把他错估太高。
“不甘心。活著没办法获得关於人的安慰,恨透到哪都一个人的感觉,唯独死
要反抗,不要带这个东西入土。”
[听起来幼稚。死更是一个啊,最一个人的,连我对这个东西没多想的人都知
道,为什么你反而充满幻想?” “说幻想太轻易,”他脸上露出不屑的傲慢,
“就像死前裹著还拚最後一口气睁开眼作鬼脸一样,花了那麽大的代价活著,
然後死,难道连作个『不要』的手势这种权利都没有?”
“不要再谈这个话题。我不在你那个点,怎么说都没意义。”我心里有某种阻
力,阻止我再继续和他往深处谈。
“基本上,你跟我是一模一样的。”他又展现在淡江时相同的诡异笑容。“只差,
你现实主义的倾向比我重,所以比我容易逃开自己,满羡慕的。那是可贵的能力。”
他彷佛钦佩我到要亲吻我的脚的地步,觉得有种干苦的可笑感。
“谢谢。”我说。忍不住爆笑。他也被我点燃笑的种子,笑得更夸张。两个都
用力笑到肚子痛。我手掌愈来愈用力打他的脸颊,他也摸我的头发愈模愈快,两人
在孩子式的游戏中,释放出绷紧的沉重东西,达到互相谅解的平衡。
“说说你自己吧。”我对他好奇。
“一个完美无瑕的人。家里有钱到可以把钱当垃圾满地洒,我又聪明到无论做
什麽都很容易就第一。无聊得要死,好像我要做任何事都可以做也都做得到,没有
人会阻挡我。国小十二岁的时候,把邻居小女孩的裤子脱了,开始练习把我那玩意
儿放进女孩的身体。之後就预感到属於我独特的无聊性在等著我,十四岁加入帮派,
离开家整整两年才又回去。追杀别人,自己也常被追杀的日子,是比较刺激一点,
但是会害怕来不及想清楚就莫名其妙横死。
“会回家。是受了大震撼。有一天,喝醉酒在宾馆做一个幼齿***时,看到她
大腿内侧大块的黑色胎记,是十二岁时那个女孩,我叫出她的名字,正要进去,我
突然哭叹起来,痛彻心肺,她也掉著眼泪光著身体逃出房间。做错事,要被惩罚,
就是这种被砍到的感觉。从此回家去,逼自己过最正常的日子,对生命已失去异议
的资格了,所以最好的惩罚就是束手就缚,任自己被无聊性抓回去。
“後来,又出现一个我救他一命的男的,和一个『女神』的故事。三年学生生
活之间,我已经轻而易举跳了两次级,把两年流氓日子又补起来。历史太长,累了,
下次再讲,好吗?” 他最後的语气虚弱,虚弱中流出清泉般体贴的善意。我对他做个最高级真诚的
微笑点头,报答他对我说这些,是“要报答”的感动。福和桥上车流成高速飞织的
火线,离得远看到整座桥,玻璃的金宫。
“手指头哪来的?”我瞪著他问。
“叫从前的弟兄顺便去卸一只来给我的。”他有点不好意思。
自从对水伶说了要从、头、开、始後,渴爱的水坝大开。
整个寒假,两人没见面。缓冲著,准备做更大的冲撞。如果我不再躲,放开去
对待你之後,你要想躲就躲不了,会掉进水深火热的地狱,写信如此告诉她。即使
是水深火热的地狱,也让我掉进去看看吧,我有你想像不到的潜力,她这麽回信的。
帅气,不知天高地厚,最後证明她真的有“潜力”,预支的女性之坚强意志。
“前天……是礼拜六吧……嗯……我到新竹找紫明,自己搭中兴号的……”她
细细剥茧抽丝般地说,我一点也不敢打断。开学首次碰面,两个人站在文学院的大
门廊下,恍若隔世。紫明是她高中最好的朋友。
“看她打梅竹篮赛……嗯,好高兴……很久没那麽高兴了。”她转头看我,我
听得入神。“她带我去吃很好吃的东西……晚上睡觉,关灯,两个人聊很多……”她
斜倚著廊柱,兴奋地注视远方,“隔天……她还帮我洗长发……吹乾……”她叙述细
节的神情,像个高级鉴赏家在细细品味,“唉,真有点不想回来了。”我问她为什麽,
她轻叹著说“告诉自己要尽情地玩,开学回来就要开始不轻松了……”语锋急转直
下,漾起微微笑意的酒窝。
牵著脚踏车散步到醉月湖。我说从前曾想过你大点是什麽样子,满像的。她问
怎么像。我说忧郁一点,然後挺拔,以後哪一天会变成一个挺拔的女人。坐在湖边
的椅子上,她悠忽地说著她这一生的变化。
“一下下子,就所有人都不见了……你得自己上课,自己走路,自己坐车,自
己吃饭,自己回家……不像从前笔记有人帮我抄,家政的毛衣有人帮我织,炊事课
只要站在旁边,体育跑完操场回来有人会扶著我走路,更不用提紫明每天陪我等站
牌,替我做任何事、甚至连绑鞋带这种事……大一有些时候,在学校胸口很闷,就
到文学院旁的***亭,打***到新竹给紫明,可是常常不是宿舍***打不进去就是
没人接……就更难过,眼泪都掉出来……”她眼眶湿红起来,把头埋在紫背包上。
下午。太阳露著。雨开始滴滴答答下起来,雨点愈来愈大,愈打愈急,天空阴
云逐渐密布 。我张伞要撑她,她推开说想淋雨,我收起伞,两个人坐在白色的双人
铁椅上,任雨淋。湖面上急骤的雨点如细箭漫射进无心的平面,风也刮起一波一波
冷颤的皱纹。我看她的长发被水胶合,发末端水线沿着脖子滑下,脸更是简约地清
眼镜片上水雾迷蒙,眼眶被水打痛。两人缓缓地走在大雨之中,走在无人大道
的正中央,走在人声全息,自然的声音金鸣雷瓦之间。走进温州街绿意葱茏,全身
虽湿漉,却如夹道树一样翠绿清新,宛如新生。不要不说话,你沉到哪个忧郁的角
落?心里偷唤。
又不吃晚餐,说是浪费时间。她想到温州街的房间坐坐。拿干毛巾要帮她擦发,
她说要自己来。她在床角,腿靠紧侧伸。她想说话,说不想再依赖其他人,觉得自
已可以不需要,现在已经很独立,自己能独自做任何事。嘴边有一抹倔强。明白这
是她现阶段的课题,毕竟从前她是不曾独自上电影院,没有机会一个人逛街,那样
稀罕的玫瑰女孩。说我不要帮她做任何事,让她自己做,除非,我会一辈子在。尊
重她的哀愁,虽然她比别人晚学走路。
接近十点。怎麽办,快十点了,她慌张地叫起来。没关系啊,就回家去,我温
和地安抚她。怎麽办,要回家了,她彷佛没听到我。像溺水的人拚命打水,我讶异
於她突发的恐慌。怎么办,怎么办,她坐到书桌前,张著无助的眼望向我。如果不
想回家就不要回去,我想使她镇静下来。不可能,我一定会回家的,她趴在桌上。
我手足无措说,不要回去。不可能,不可能……,她哀哀地哭泣起来。我冲动地过
去紧紧环抱住她的头。她安静,暖流通过。内心仓惶无比。
犯罪的高潮点愈移愈近,我预期著,企划著,害怕著,必须决一殊死战。
她习惯依靠别人,我容易照顾女孩子。她定时定量上课,我沾酱油、作秀式上
课,下课前到上课前走人。她长发披肩、穿著典雅接近二十四、五岁的女性外观,
我终年一式淘气模样、老旧牛仔裤估不起十五、六岁。
她学校家庭两处做固定的简谐运动,我是白日睡觉夕阳西下就出洞,到处拈意
的花蝴蝶,高速加热的活跃分子。她羞涩内闭拒绝与人交往,我狡猾多变无往不利。
两个人类,互相吸引。因著什么呢?说来难以置信,超乎人们棋盘状的想像力,
因著阴阳互生的两性,或某种不可说的***。但人们说是***结构,***对***,
胸毛对乳房,胡须对长发。***加胸毛加胡须规定等於阳,***加乳房加长发规定
等於阴,阳插进阴开锁,宾果滚出孩子。只有宾果声能盖成棋盘格,之外的都去阴
去阳视做无性,抛掷在“格线外”的沧浪,也是更广被的“格线间”。人的最大受苦
来自人与人间的错待。
约定到我家住宿。对於她像小女孩买到橱窗中心仪已久的洋娃娃。晚上十点,
从长春路家教回家,搭74路经复兴南路,顺便将她捡起。她在站牌挥手,身披大
外套侧背洁白水墨画背包,与人私奔去哟。从窗瞧出,根植在家庭里的她,延著细
嫩的粉颈要伸进我的窗,想望我那方天空,不知窗里既不能遮荫也没有多馀的阳光。
像两颗玻璃晶珠,被74路晃荡到校园。牵“捷安特”载她,她安安静静地侧坐
在後,我踩著韵律性的踏板,唱一首接一首高中时期的流行歌,灌溉花木的夜圃,
椰林大道骑著一遍遍往返间,愈骑愈宽阔。看不到她的脸,很想看,是月女般皎净
的睑吗?“守著阳光守著你”加“野百合也有春天”是高中时的招牌歌,从前最喜
欢张艾嘉,唱“最爱”、“海上花”、“我站在全世界的屋顶”或“她沿著沙滩的边缘
走”都可以回忆起她所代表的气氛,“恋曲一九八○”、“爱的箴言”、“***”是罗大
佑歌里最熟的,张艾嘉加罗大估在我十七岁等於某种粉块,涂成哀伤青春的背景音
乐。高中之後,不再记歌名歌者,记歌了,你呢?
她说那晚很想抱著我的腰,没敢这麽做,很後悔。後来的後来某天说的,容易
佚散的小分支编目进记忆的主干。
“你在写什麽?”她问。
“日记。”我说。
“日记里写什么?”
“写你来。”
“我来能写什麽?”
“要我念给你听吗?”
“好啊。”
“今夜是重要的一夜,某人来,与我共度云雨巫山……”
“好了,我不敢听下去。”
“怕了吧。”
“嗯,怕你了。”
在温州街的房间。我收拾起日记,帮她铺垫被。让她睡在木床上,我躺在十公
分的床下旁地板。
“如果我们一起被关进精神病院,那该多好?”她说。
“是关在同一间吗?”
“不要同一间。”
“为什么?”
“我怕你。”
“怕什么?”
“就是怕。”
“那关一起有什麽好?”
“我们可以住在隔壁,床就隔著一堵墙,我就坐在床上跟你讲话,你也坐在床
上,然後一直讲一直讲……那有多好哇,都没有别人。”
“那话讲光了怎么办?”
“怎么会讲光?我就敲敲墙说我累了,然後睡觉,睡醒了自然又会有话讲啊。”
“好,你在睡觉我就去写日记,等你睡醒。”
“不可以啦,你不能还有日记,我什么都没有,你只能跟我说话。”
她从床沿掉下半个头跟我说话。我将棉被裹紧身体。你睡在我旁边让我很难受,
我说。那就到床上来睡啊,她说。那会更难受,心里说。她顽皮又尝试性地让身体
滚下来,落到我被上。头发触我的睑,发香沁我的肺。我使劲抱起她的头,手臂绕
到颈下,嘴贴著地的睑吸。她柔顺。笨拙地抱,像黑雨落在白雪地上……?
中国时报上有一篇文章是这麽写的:台湾再不采取保护鳄鱼的措施,鳄鱼就要
绝迹了。很多读者来信问到底什么是鳄鱼,他们从出生到现在从来没看过鳄鱼。
“喂,是寰宇版吗?”一个读者边查动物百科边打***。
“唔,对啦。”正吃著鲔鱼三明治的编辑接到。
“鳄鱼到底是什麽样子?”
“关於鳄鱼的事,不要再问这版了。”
“哈罗,社会版吗?管鳄鱼的事吧?”
“管啊,我正在试穿鳄鱼牌的衣服,一件一千多块,是这档事吗?”
“总机,帮我转总机,鳄鱼的事到底该问哪一版?”
“不早说,你已经是今天第一百九十九个打来问这个问题的人,本报已全权委
托副刊组回答,因为他们愈来愈闲。”
“这里是副刊,你也是问鳄鱼在哪里可以看到吧?”
“不,我连鳄鱼是什麽都还不知道哩。”
“我讨厌你。就是有你这样故意不问相同问题的人,才害我不能使用录音回答,
必须坐在这里连吃第二十份鳄鱼三明治。”
“我怎麽知道要问什麽『相同问题』?”
“那你就应该先说『请问什么是相同问题』啊?”
“有道理。那,录音怎麽回答?”
“很简单啊,只要录音响一百九十九次——”接著发出“哔”的录音声:“相同
问题就是鳄鱼在哪里可以看到—哔─联合报副刊组的***是七六八三八三八——哔──
完毕。”
“喂,联合报副刊组吗?”
“哔—副刊组人员因***过多,集体喉咙发炎,以下是***录音,哔—鳄鱼是
一种很像鱼的人,不是很像人的鱼——哔。”
“无聊,哔。”
另一篇文章说:如果鳄鱼真的绝迹,就不须保护了。好像是联合报。
距离下一个我要描述的情节点,之间的故事时间,里面的我在前所未有的罪恶
感与恐惧感中,像搓萝卜签一样,在搓板上被磨得皮绽肉破,烂烂的。从前,我只
是预期著我将干下与女人肌肤相亲的滔天大罪,更在她出现以前,更轻微,只是隐
约觉得自己得提著鞋子蹑脚走路,转弯闪过人人都会拿石头丢玻璃屋的那个方向,
在离得够远之前,不要被拿著石头的人们叫住了。
稍稍转个身体弧形,鞋子都没提稳,就被水伶横横栏下。石头在我心里,便一
颗两颗三颗地打下来,颗数愈来愈多,似乎要等到全世界的石头从圣母峰顶合唱哈
雷露亚地齐滚下来。
不知道从什麽时候开始,我自动地脑里会出现所谓的“性幻想”,大概是国中时
看了一部叫“娃娃谷”的影片後吧。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性幻想里不再是影像
中的情节,换成水伶,当关於水伶的性幻想侵入我脑里,我就预期著自己一步步走
上与幻想情节贴合。
一直到此刻我仍然不真的明了那种恐惧感,它到底来自哪里?却受著奇怪性欲
的压迫与恐吓度过青春期和大学时代的一半。我安慰自己,我是无辜的,恐惧感是
自生在我体内,我并没有伸出手搬它进来,或参与塑造自己的工程,帮助形成这个
恐惧感蔓生的我。但我的生命就是这样,成长的血肉是搅拌著恐惧的混凝土,从对
根本自己和性欲的恐惧,恐惧搅缠恐惧……,变成对整个活下去恐惧的怪兽,自觉
必须穴居,以免在人前现出原形。
跟水伶说从、头、开、始,对我而言就像海上难民终於饮海水,我选择和自己
与渴望的核心对决。是放弃抵御加速奔向毁灭,也是不顾一切要在毁灭到前享尽从
前所禁锢的。
愈来愈多对她的性幻想充塞在白日,骑车时、走路时、与人说话时,晚上也要
花愈来愈多的时间自慰。开始抱她的身体後,仿佛挑断我恐惧的筋,痛得我必须咬
断牙齿,试著用更剧烈的痛止痛,想要像恶狼一样狠狠地啃噬她的身体,这是新的
想像。
约好“诗经”下课去等她,结果没去。把自己锁在房里,她走到温州街按铃也
不应。想要自己一个人,把关於她的部分割在外面,过自己锁在房里的生活。到傍
晚下楼,开门,她坐在脚踏车上用可怜的眼神看我。怎么知道我在家的,我说。你
的脚踏车在啊,她说。眼眶红起来。你是不是又要跑掉了,她哽咽地问。无言以对,
正中要害。赶紧用卑劣的演技安抚她,说不要胡思乱想,我只是昏睡睡过头。她说
“诗经”没看到我,就直觉我又要跑掉了,一路掉眼泪走过来。
“为什么又要跑掉?”她问我。深夜我担心她在担心挂***给她。
“这麽相信你的直觉啊?”我嬉皮笑脸想避问题。
“对。”她强硬又带委屈地回答。
“好,没错,你的直觉很恐怖。自从在一起後,我分裂成两个,一个要把我从
这里拉开,另一个要帮你把我留在这里,两个拉来扯去。”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痛不痛?”她像是既疼惜我又怨尤著。
“从一开始就会这样的啊,我不是说过吗?我们一定会分开的,从一开始我就
知道了,没有永恒的爱情。”我狠意地说。
“如果你和我在一起那么难过,那就不要好了。”她使出杀手锢。
“嗯,你也不要这样拉扯。好,就不要了。”首次向她坦白随时想偷跑的心理,
她也深受伤害,更推我向悬崖,心一剃,闭眼直向下纵跳。
隔日。像百合重又清新地开在无人的山谷。我独自关在腐臭的房间,享受割除
背瘤後未及流血的自由。十点,照正常作息家教回到家,她打***来。说守在站牌
等74路过去,已经五、六班车,没看到我。我沉默不语,开口巨山又会压到我头上,
在我未开口前,巨山把她的身体整个压在地上,只露出崎嵝的嘴形。我要见你。她
哀求、沉默。好,我开口了。
她坐在床沿老地方,问她等74路多久,她闭上睫毛眼泪噗簌噗簌掉,我扭绞的
筋骨喀拉扳紧。扳紧到极点後,完全错开。我让你受苦了,不会再干绝决的事,我
吐出堵住喉咙的话。她笑出一声,又哭嚎著隐忍散弹般的痛苦,我用几乎是要化为
她内脏的意涵,画拥抱的普通符号。
有的鳄鱼穿著黑亮长毛的貂皮大衣,走进一家挂著艺术化杉木小招牌:Lacos-
te(鳄鱼牌)的进口服饰店,摸另一件黄黑相间的貂皮大衣,不忍释手彷佛只有它(因
为性别未知,对於鳄鱼一律去性化称呼,便利沟通和传播)最适合穿。鳄鱼可不是
暴露狂,它不会故意绕到柜台,老板拿那件给我看,突然打开大衣,展现里面的光
溜溜。如果真的如此干,老板会说什麽?
“啊,你是鳄鱼。”这样的老板表示他看过鳄鱼。
“抢钱啊?我可是有缴保护费的哦。”这个老板是死要钱型。
“你那个太小了,不够看。”这个老板是高手,有辅导学的概念。
鳄鱼打开大衣後,里面到底是如何的光景,没有人知道。更何况不曾有一只鳄
鱼真的走进Lacoste服饰店又真的打开大衣,鳄鱼只是摸一摸另一件貂皮大衣而已。
它是源於喜欢吗?还是摸著摸著会有快感?
谁知道呢?普通的人们认不出鳄鱼。国中生和高中生是鳄鱼新闻的忠实观众,
他们从补习班回来後,正好可以边吃晚餐边睁圆眼看“台视新闻世界报导”。大学生
们是最冷淡的年龄层,他们变得疏远报纸和新闻节目,以免被认为和鳄鱼有关,因
为民意调查中心说鳄鱼混进这个族群最多。
四十岁以上的人把鳄鱼旋风当成考古学家,挖出比山顶洞人更古早的人类祖先
这类事故。上班族宣称他们只注意立法院打架和股票的消息,蓝领劳工刖表示不屑
看影视版之外的任何鬼扯蛋。但他们会偷偷站在小书局前面专注地看《独家报导》、
《第一手消息》之类的杂志。只差上班族掏掏口袋会忍不住买回去,所以上班族家
里的四十岁以上长者,也有机会补充考古学资料。
鳄鱼想,大家到底是何居心呢?之於被这麽多人偷偷喜欢,它真受不了,好、
害、羞啊。
看过《预知死亡记事》吗?
我问她。那是一部电影。我和她并非没有甜蜜时光。她也并非一个姿色平凡的
女子。我们之间灵魂的链锁更非我这内容稀薄的一生能解开的。她点点头说看过,
我问感觉如何?正好相反,我极不愿技述这一部分,想到只有捶胸顿足。她摇摇头
说不想说,那表示她有特殊的感觉,不愿说出来破坏它。因为还得活下去哪,她给
我坏的和好的,像没加糖的黑咖啡和奶精,分开喝下去,两边都很纯粹专注,就已
经喝下肚了。然而我偏好说出黑咖啡的部分,奶精部分只能学她摇摇头使用隐喻。
我要求她想想怎麽说,明天告诉我她的感觉。男主角四处流浪为寻找梦中情人,
一眼“选定”女主角後,费尽心思挥金霍土,终於娶到她,然而新婚之夜发现新娘
不是“处女”,当夜衣衫不整抱著新娘痛哭後把她“退回”。此後新部被家人带回,
女主角每天寄一封信给他,最後一幕,男主角“背著一大袋信回来”,进入女主角等
他的庭院,“沿路将信洒开”……她要我从头叙述一遍,彷佛可以获得全新的享受般。
这就是隐喻。我的爱情只是往返於温州街和校园之间的单调弦线,如何震荡出
腹里的饶舌或雷鬼乐,可以假借爱情的“现成物”,编辑其中的线索成自己肚腹的手
风琴。水伶不知道,我倒著读《预知死亡记事》,我是女主角将被发现不是“处女”
而被“退回”,却顺著男主角的行动展开。
明天。我连睡二十个小时,起床写可恶的告别信给她。傍晚六点,面对著窗户
写信,天空的云霓像一匹棕红色鬣毛的马在奔腾,信写到一半,楼上电铃响。打开
红色铁门,水伶就坐在门缘,枯死般地坐著,我把她硬拖上楼梯,陪她坐在刚好可
挤进两人的阶梯上,她坚持不愿到房间里,关上铁门。中文之夜的晚会排演上,她
出丑了,受人斥骂,就在刚刚。这对於闪躲他人注意如疫鼠的地,犹如奇耻大辱,
她艰难地忍耐著,不说半句关於情绪的话。我拚死舔吻她的双眼,由干枯到浸满泪
忘记说了些什麽话,我还是把她逗笑了。我就是有像小丑般的本事,一边心里
因无能保护她免於外界伤害而像老鼠被夹到尾巴,一边却装出铁臂钢胸任她依靠的
保护者气概。我这个可鄙的人哪,难道还要趁她被耻辱击落井中时,再落井下石?
更何况她还在这之间听到我在井口说马上把绳子抛下去拉她起来,有我在不要怕的
导盲式洪音,而开心地笑了。可鄙之上再加一重可鄙吧,如果今晚我不下决心当她
撒旦,过了此夜,我可能连最後这个恶的出口都被堵死,就像被通缉的杀人犯若不
再继续杀人的行为,可能马上会自首。
送她到74路站牌等公车,一路穿插笑料。74路从远方闪进眼睑那一瞬间,我若
无其事地说,正在给你写告别信,等一下还得回去继续写,半夜会亲自跑去丢在你
家信箱。过了几秒,她才回过神,说不必了,若无其事地上公车。据她後来说本想
疯狂地拔腿逃开,那样临时镇定住的超人意志,是源於报复之恨。 昨天的明天,
她来不及告诉我关於《预知死亡记事》。
一大早把信丢进她家信箱,像把几千斤重担丢进海里一般,身体都轻盈起来。
说要切断关系。很快地收到原封不动的退信,附加她表明含恨受辱的潦草短笺,显
然是边写手边发抖。那是一九八八年四月的事。大约一个月,我都处在“竟然完全
可以不受关於她影响”的新内疚里,单独过无声无息的日子。
五月生日前两天。在楼下“捷安特”篮子里发现一大捧玫瑰花,没人在。晚上
八点再度下楼,水伶又坐在脚踏车上。我说今夜正好要搬家,她问我搬到哪儿,我
噤口没说。她改采要赖的方式说:我以後应该又可以来看你了,因为从前你说过分
开後只要忍过一个月,以後就能再过下去,但我已经忍耐超过一个月,还是一样难
受啊。她像愉快的小草寻到雨露般地解释我们关系的出处,要求我让她帮我搬家。
我残酷地摇摇头。
她使尽各种招数,要赖哄骗拖拉,近深夜十二点把我拖回她的房间。黑暗中,
我彻底解体为两个人,一个我真正是贪婪地啃噬著地,另一个我冷冷地置啃噬她的
动作於度外,精明地盘算如何在何时脱身。在某种情人间特有穿透心理的X光下,
我敏锐地察觉到她在这一个月获得关於我的新知识,从她黏热且紧紧缠住我的身体
带著“献身”的意涵,这是从来不曾出现的复杂语言。虽然是极其隐晦暖昧的波袭
向我,可连她都不明了,她正以某种新的成熟做为绝地挽留我的最後手段,但对我
而言正是致命的耻痛,像用烫红的铁丝猛然插进猴子的屁股。当她的智识稍稍触及
我那一大块难以启齿的边缘(模糊且呐喊式关於性的禁忌一时,竟然正是我的崩溃
点。)那一刻,我清清楚楚地知道,我被某种超乎人性的力量分裂为二了,他们两
个正像两头蛇般身形俐落地各行其事,同时我听到体内胸腔鸣著难听的兽叹,不知
是发自哪头蛇?
关於我的恐惧,我总算遇到真正的杀手,而得以清算它的全貌。清晨五点,我
不顾她层层的哀求我不要离开,挣脱她跪在地上紧缚我的双手,像把被肢解成块的
身体用破布随便裹住般地,夹尾而逃。
逃亡记正式落幕。一九八八年五月底离开温州街。这就是我的“预知死亡记事”。
大学第一年很快地跟著落幕。
该怎麽说呢?愤怒吗?懊悔吗?自恨吗?是要把这些情绪都从桌上扫掉的另外
一种。只想把自己浸在黑油油的什麽东西里,慢慢地窒息败坏掉,最好连屁都不要
放一声,臭味也不要溢出来。
我不知道别人是怎麽忍受生命对他们的狠暴、残酷的,也无法比较被残疾、谋
杀、强暴或关进集中营命运光顾的人是不是更受优待。我只知道,我被逼到墙角,
然後自己猥亵自己,为了对抗猥亵的恐怖,我牺牲了活生生的她,对我代表最美好
的东西,不惜糟蹋她,换得剩下卑贱的赤条条身躯。这一切都只是我自己,狠暴、
残酷也都是我干下的。我该如何忍受?
无论如何。水伶,我永远亏欠你。我这之後的一生,都彷佛必须为了我十八岁
时所犯罪所错失的,变换著形式,付出代价。只要我还活著并且有能力,关於人类
的恐惧,我愿意不断地说。
第三手记
有一天,鳄鱼梦到一个梦。它和一群不知道什麽人要一起出游,可能是偷偷寄
给一家私人“红娘公司”求偶资料卡後,“红娘公司”所举办的男女郊游活动。也可
能是它所加入的金沙湾救生协会,应被救人要求与救生员共度周日的活动吧。鳄鱼
前夜就准备好巧克力、虾味先、蜜饯、口香糖、可口可乐、扑克牌、滑板、随身听、
傻瓜相机,它的红色泳具和一大包苏打饼乾。隔天背著这一大包行李到车站和一大
群红男绿女会合,鳄鱼看到他们,喜孜孜地背过身拉出藏在人装里的嘴,咯咯(或
呼呼或吸姆或嘻嘻,到底笑声是如何不太清楚)地笑几声,它很久没这么近地接近
人类罗。
游览车在一座山上放他们下来。大家推派它去买“布丁冰棒”(为什么会是它、
和为什麽是布丁冰棒,梦境不详)。等它回来时,山上触目所及之处都是狮、虎、豹
三种凶猛的动物,而它们之中有几只正抖开它的行李,喀啦喀啦吃将巧克力、虾味
先和苏打饼乾起来,还有一只斑点的小黑豹撑进红色泳具走来走去。挡在鳄鱼前面
的,是三只如卡车般大小的狮、虎、豹并排蹲著注视它,它鼓起身为人最後的尊严,
用力揪动其中一只触须,它所压著的底下又是一只小一号一样一样的凶物,底下的
底下又一只……其他两只也一样。鳄鱼叫这个做“狮、虎、豹的繁殖之梦”。为什麽
一定得说是梦呢?
接下来的生活变得很简单。住在和平东路的亲戚家,跟两个与我同年龄左右的
表兄弟住在一起,三个人比赛著谁最晚回家最晚起床,於是只剩下饼乾碎屑般的时
间做礼貌交谈。时序进入一九八八年七月,大学一年级结束後的暑假。在某晚某个
热闹的茶艺馆角落,一个辩论社的老学长带我参加一个新社团的筹备会,起草社团
章程签下附议书的有三十人,但实际到场的等了近两小时却只有三个人,加上我这
个旁观者共四人。最後,可能因为可怜那张社团章程,或防止自己像用细瘦玻璃杯
喝下掺盐巴的沙土般喝下任何去命药物,旁观者竟然点头答应担任社长的职务。
白天我奔走社团的如麻事务,晚上待在麦当劳买小杯可乐,看书到十一点打烊,
骑脚踏车回住处,打十几通***给社团必须联络的人。不到午夜不敢回家,怕被寂
寞烤干蒸发掉。住在和平东路那一阵子,独自待在房间长一点时间,就会像一滴水
掉到沙漠里,除了写日记勉强榨出几丝氧气外,其他时候就逃避到睡眠里,时间成
了睡眠之杯装不满後横溢出的液体,就换以酒杯盛,慢慢地靠上了酒精。睡到身体
不需要睡眠,心理仍然需要时,就喝啤酒把自己再挤进斑驳的睡眠里。
那时读记得较清楚的是像拉格维斯特的《侏儒》和马森《生活在瓶中》这样的
书,还有一篇叫木寿三的青年写的,名字是《你命该孤独》的小说,刊在杂志上,
把这三个小说拼凑在一起。那时候待在那间豪华的双人房,高级大厦十二楼的气派
公寓里,房内厚玻璃的金框大窗,米***百叶窗帘,深咖啡质地光滑的大办公桌,
所有的日用品都似乎镀一层银,那是目前为止,我在台北穷酸的求学生涯中,住过
最高级的住处。但我却感觉像拉格维斯特笔下丑恶畸形的侏儒塞在颈口细窄的小瓶
中,隔著玻璃变得夸张的五官,紧贴著瓶挤眉弄眼,再接枝上木寿三精彩的想像力,
左边抱著一本《百年孤寂》右边抱一本《渴望生活》,瓶子底下著起火来,侏儒的躯
体连著瓶子剧烈地扭曲、烤焦……
那样的我投身进社团,社团也结成特别的景观,用梵谷的一幅画“吃马铃薯的
人”,正足以说明,绰绰有馀到吃完鸡腿还能在嘴边抹下一层油的地步。
“请问什么时候有迎新活动?”这是至柔的声音。
“是啊,看到你就等不及想参加这个社团。”,这是吞吞踩进我记忆里的第一声。
吞吞和至柔像一对姊妹花,两人都穿著俏丽的短裙。
“看过介绍的传单吗?”我坐在贴有社团名字海报的长桌上,像个当街叫卖的
小贩,对著学校的操场上被各个社团桌子围成一圈剩下的广场,做招揽顾客的喊叫。
大一的新生训练日,各社团抢新社员的大拜拜式节目。每个学生社团都会动员上个
学期仅剩的老兵残将,使出看家绝活,装出最像样的们面,把新生骗进来,最好能
让他缴社费。
“嗯,刚刚站在旁边时看过了。”至柔的声音带著催眠般的韵律性。
“好,那我来讲一下社团的性质和活动,我们……”
“听过了,我们已经站在你旁边听完你跟刚刚那个人讲的啦,难道一模一样的
还要再讲一遍?”吞吞开朗地笑开。
“诶?怎么知道我讲的一定是一模一样?”我不服输。 [好啊,你再讲看看啊,
看看一样不一样?”吞吞更开心地笑著斗嘴。
“试试看啊——我们这可是空壳社团,连社长在内真正会连续出现的人不到六
个,千万别来参加啊,连社长都还没交社费。距离正式成立虽然快一个学期了,但
实际运作还不到一个月,尤其社长长得奇丑无比,脾气又古怪,相处久了会觉得像
某种怪物哦……这些讲过吗?”我说。
“你这样毁谤你们社团,不怕被社长听到?”吞吞忍住笑问我。
“我就是社长啊。”我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
“天啊!”吞吞和至柔同时喊出。至柔笑得很腼腆,像被我和吞吞的对话逗得
合不拢嘴。
“你就是某种怪物吗?”至柔插进来问。 “对啊,看起来满像的,到底是哪种啊?”吞吞跟著追问。
“这当然得进来才知道,眼前你们能看到的,顶多是口才好魅力够又有深度的
那种怪物。”我故意夸口地说。
“对,耍嘴皮的嘴才,***的媚力,和深度近视眼啦!”至柔突破腼腆的保护
线,加入斗嘴的行列。
“好啦,说正经的。你们没想到这样一个有人文气息的社团,社长竟然长得像
我这样吧?”我觉得很喜欢这对新生。
“是没想到……嗯哼,身为一社之长的人,竟然像流氓一样大张著腿坐在桌上
跟人说话,有时还甚至站到桌上去,嗓门大得可以胜过卖菜的……”至柔提高声音,
用手板著我的下巴端详一下,“长著一张国中生的娃娃脸,结果仔细一看还是个,嗯
哼,伟大的女性咧……”至柔促狭地碰碰吞吞的手肘,“好了,换你接下去说。”
“但是,听这个娃娃脸刚刚讲起什麽过大学生活的方式和选择读书态度等等,
又像个邱妙津。《鳄鱼手记》。
2009-07-17 14:48:17
来自:
(这里,死人遗失了他的骸骨。)
第一手记
西元一九九一年七月二十日从教务处注册组的窗口领到大学***书,***太大,用两手抓着,走在校园里掉了两次,一次落在路旁的泥泞,用衣服擦干净,另一次被风吹走,我在後面不好意思地追逐,它的四个角都折到。心里忍住不能偷笑。
[你过来时能不能顺便带一些玩具过来?]鳄鱼说。
[好啊,我带来我亲手缝制的内衣好了。]太宰治说。
[我送给你全世界最华丽的画框,可以吗?]三岛由纪夫说。
[我把我早稻田的***书影印一百份贴在你的厕所。]村上春树说。
就从这里开始。奏乐(选的是[两只老虎]结束时的音效)。不管学生证和图书证没交回,原本真遗失,十九日收到无名氏挂号寄回,变成谎报遗失,真无辜,不得不继续利用证件[方便行事]。也不管考驾照的事了,虽然考了第四次还没考过,
但其中两次是非人为因素,况且我对外(或是社会)宣称的是两次失败的记录。不管不管。。。。。。
把门窗都锁紧,***拿开,坐下来。这就是写作。写累了,抽两根烟,进浴室洗冷水澡,台风天风狂雨骤,脱掉上半身的衣服,发现没肥皂,赶紧再穿好衣服,到房里拿一块[快乐]香皂,回去继续洗。这是写[畅销]作品。
边听深夜一点的电台,边抹着肥皂,一声轰响,电厂爆炸,周围静寂漆黑,全面停电,没有其他人在,我光着身子出浴室找蜡烛,唯一的打火机临时缺油,将三个小圆柱连身的烛台拿进厨房,中间踢倒电风扇,用瓦斯炉点火,结果铜的烛台烧融而蜡烛还没点燃。无计可施,打开门走到阳台上乘凉,希望也能看到光着身子走出阳台的其他人类。这是写[严肃]作品。
如果既不畅销又不严肃,那就只好耸动了。一字五角钱。
这是关於***书和写作.
从前,我相信每个男人一生中在深处都会有一个关於女人的[原型],他最爱的就是那个象他[原型]的女人。虽然我是个女人,但我深处的[原型]也是关於女人。
一个[原型]的女人,如高蜂冰寒地冻濒死之际升起最美的幻觉般,潜进我的现实又逸出。我相信这就是人生绝美的[原型],如此相信四年。花去全部对生命最勇敢也最诚实的大学时代,只相信这件事。
如今,不再相信,这件事只变成一幅街头画家的即兴之作,挂在我墙上的小壁画。当我轻飘飘地开始不、再、相、信,我就开始慢慢遗忘,以低廉的价格变卖满屋珍贵的收藏。也恍然明白,可以把它记下了,记忆之壶马上就要空,恐怕睡个觉起来,连变卖的价目单都会不知塞到哪儿。
象双面胶,背面黏上的是[不信]。同时正面黏来[残忍的斧头]。有一天,我如同首次写成自己的名字一样,认识了[残忍]:残忍其实是相仁慈一样,真实地存在这个世界上,恶也和善具有同等的地位,残忍和恶只是自然,它们对这个世界掌握一半的有用和有力,所以关於命运的残忍,我只要更残忍,就会如庖丁解牛。
挥动残忍的斧头----对生命残忍、对自己残忍、对别人残忍。这是符合动物本能、伦理学、美学、形上学,四位一体的支点。二十二岁逗点。
水伶。温州街。法式面包店门口的白长椅。74路公车。
坐再公车的尾端,隔着走道,我和水伶分坐两边各缺外侧的位置。十二月的寒气雾湿车内紧闭的窗墙,台北傍晚早已被漆黑吞食的六点,车缓速在和平东路上移行,盆地形的城里上缘,天边交界的底层,熨着纤维状的橙红,环成光耀的色层,被神异性的自然视景所震撼的幸福,流离在窗前,流向车後车流里。
疲惫沉默的人,站满走道,茫然木立的,低头瘫靠座位旁的,隔着乘客间外套的隙缝,我小心地望穿她,以压平激动不带特殊情感的表情。
[你有没有看到窗外?]我修饰我的声音问她。
[嗯,]微若羽絮的回声。
一切如抽空声音後,轻轻流荡的画面,我和水伶坐在双人座的密闭车内,车外辉煌的街景夜晚扭动的人影,华丽而静抑地流过我们两旁的玻璃窗。我们满足,相视微笑,底下盲动着生之黑色脉矿,苦涩不知。
一九八七年我摆脱令人诅咒的联考制度,进入大学。在这个城市,人们活著只为了被制成考试和赚钱的罐头,但十八岁的我,在高级罐头工厂考试类的生产线上,也已经被加工了三年,虽然里面全是腐肉。
秋天十月起住进温州街,一家统一超商隔壁的公寓二楼。二房东是一对大学毕业几年的年轻夫妻,他们把四个房间之中,一个临巷有大窗的房间分给我,我对门的另一间租给一对姊妹。年轻夫妻经常在我到客厅看电视时,彼此轻楼著坐靠在咖啡色沙发上,「我们可是大四就结婚的哦。」他们微笑著对我说,但平日两人却绝少说一句话。姊妹整晚都在房间里看另一台电视,经过她们门外传来的是热络的交谈,但对於屋里的其他居民,除非必要,绝不会看一眼,自在地进出,我们彷佛不存在。
所以,五个居民,住在四房一厅的一大层屋里,却安静得像「哑巴公寓」。
我独居。昼伏夜出。深夜十二点起床,骑赭红色「捷安特」脚踏车到附近店里买些乾面、肉羹或者春卷之类,回到住处边吃边看书,洗澡洗衣服,屋内不再有人声和灯光。写一整夜日记或阅读,著迷於齐克果和叔本华,贪看呻吟灵魂的各类书,也搜集各色「党外」周刊,研究离灵魂最远的政治闹剧的游戏逻辑,它产生的疏离效果,稍稍能缓和高速旋入精神的力量。清晨六、七点天亮,像见不得光亮的夜鼠,把发烫的脑袋藏到棉被里。 状况佳是如此。但大部分时候,都是整晚没吃任何一顿,没洗澡,起不了床,连写日记与自己说话、翻几页书获得一点人的声音,都做不到,终日裹在棉被里流淌蓝色和红色的眼泪,睡眠也奢侈。
不要任何人。没有用。没必要。会伤害自己和犯罪。
家是那张蓝皮的金融卡,没必要回家。大学暂时提供我某种职业,免於被社会和生活责任的框架压垮,只要当成简陋的舞台,上紧发条随著大众敲敲打打,做不卖力会受惩的假面演出,它是制造垃圾的空荡荡建筑物,奇怪的建筑,强迫我的身体走进去却拒绝我的灵魂,并且人们不知道或不愿承认,更可怕。两个「构造物」,每天如此具体地在那儿,主要构成我地供人辨识,也不断地蠕动著向我索求,但其实抽象名词比不上隔壁的统一超商更构成我。 不看报。不看电视。除必点名的体育课外不上课。不与过往结识的人类做任何联络。不与共同居住的人类说话。唯一说话的时刻是:每天傍晚或中午到辩论社,去做孔雀梳刷羽毛的交际练习功课。
太早就知道自己是只天生丽质的孔雀,难自弃,再如何懒惰都要常常梳刷羽毛。因为拥有炫丽的羽毛,经常忍不住要去照众人这面镜子,难以自拔沈迷於孔雀的交际舞,就是这麽回事,这是基本坏癖之一。 但,却是个没有活生生众人的世界。咱们说,要训练自己建造出自给自足的封闭系统,要习惯「所谓的世界就是个人」这麽样奇怪知觉的我,要在别人所谓的世界面前做淋漓尽致的演出。
因为时间在,要用无聊跑过去。英文说run through,更贴切。
所以她对我犯罪,用从前的话说是「该被我处死」,用後来的话说是逼我发生「结构性的革命」。水伶。我牺牲了仅剩存活的可能性,之後之外的,就是不堪的更不堪的更不堪的……。被除数愈除愈小,但永远除不尽,除式已然成立。
当一九八七年十月的某天,我骑「捷安特」在椰林大道上掠过一个身影,同时记起今天是那个身影的生日时,全部的悲哀和恐惧就都汇进我的存款簿了。我隐约知道,存款簿的数字跳号了,强力拒绝,只能如此,以为可以把存款簿送回。
她刚好满二十岁,我过十八岁五个月。她和几个她的高中同学走过,只瞥到侧影,但关於她的沈睡意义,瞬时全醒活过来,我甚至能在车遗落她们很远後,还彷佛看得到她的雀跃表情,以及如针般地感受到她势必会惹人宠爱呵护而流出孩子般无瑕满足的心情。
即使至今,我仍然要因她这种天生势必会惹人宠爱叮护的美质,而势必要旁观寂寞。她总是来不及接触较多一点的人,因为她原本周围的人已用手臂和眼睛紧裹住她,使她无须更多也不用选择,已经喘不过气来被钉在那里了。所以当我在地周围时,我势必会拚命裹紧她;不在周围时,也就怎麽都挤不到她身边,板不开别人,她更是没办法出自动挤出来。这是基本定理。她天赋如此。
隔了整年高三没看过她,小心闪躲,绝不能主动打招呼,又渴望在人群里被她认出。高一届的高中学姊,危险黑桃级的人物,洗过一次牌又抽中,更危险。
到中文系旁听「文学概论」的课,大教室挤满人,我迟到,搬一张椅子,高举过讲台,如绵羊般坐在讲台边缘第一排。女教授暂停讲课,让路给我,其他绵羊们也仰头观赏我的特技。 接近下课,後面递来一张纸条:「下课後我可以跟你说话吗?水伶」是她选中我的。我常这么想。即使换了不同的时空,她还会选中我。她瑟缩在人群间,饥荒的贫瘦使她怕被任何人发现,躲在羞怯畏生的眼珠後面沉睡,我一出现,她就走出来了,坚定地用手指一指:「我要这个」,露出小孩贪心的不好意思微笑。我被带走,无可拒绝地,像一盆被顾客买走的向日葵。 已是个韵味成熟的美丽女人了呵,炉火纯青。她站定在我面前,拂动额前的波浪长发,我心中霎时像被刺上她新韵味的刺青,一片炙烧的辣痛。她女性美的魅力无限膨胀,击出重拳将我击到擂台下。从此不再平等,我在擂台下,眼看著另一个她眼里的我在擂台上被她加冕。怎么也爬不上去。
「怎麽会在这里?」她完全不讲话,没半点尴尬,我只好因紧张先开口。
「转系过来补修的课吗?」她不敢抬头看我,脚底磨著走廊地板,不说话,彷佛讲话的责任与她无关。
「你怎麽知道我转系的呢?」她突然失去沈默的控制叫了出来,眼里闪著惊异的神光,明显出色的大眼,圆睁著注视我,我终得以看进她眼里。
「自然就会知道啊!」我不愿告诉她对地消息的注意。「你可终於说话了。」我松了口气说。她带点腼腆开心地笑,我也哈哈大笑。能逗她笑使我安慰,她如银质般的笑容,像夕阳轻洒的黄金海岸。
她说我一走进教室,她就开始坐立难安,想和我说话,说什么她也不知道。我指指它鞋带,她弯蹲,小心地绑鞋带。可是见到我,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就不想说什麽了,只要站在那里。她把紫色布背包甩向背後,蹲在地上反而开始说。突然想去抚摸她背上的长发,很柔顺。你当然什麽都不知道,我一切都了解,心里在告诉她。代替伸手摘过来她的背包,隐约幸福接近的重量感,希望她一直蹲著绑鞋带。
下课六点,校园已黑影幢幢,夜风飕飕,各牵著脚踏车并走,宽阔乾净的大道上,和缓且节奏的一对脚步声,流利地蜇踅过。不知是我跟著她走,还是她跟著我走。相隔一年,两人都怀著既亲切又陌生的暧昧气氛,节制地在沈默里对峙著。
「怎麽会跑来跟我说话的?」我藏起心里的知道太多,做按部就班的询问。
「为什麽不跟你说话?」她轻微负气地反问我。夜色一掩上脸,我不用看她的脸,听到她的第一句话,就知道这大学的一年,她受苦了,回答里我听出她独特的忧郁声质。我总是知道她太多。
「我只是一个你见过三次面的学妹啊!」我几乎惊呼。
「才不是。」她用十分肯定的语气说,像对自己说。
「不怕我忘记你了,懒得跟你说话?」我看著她随风轻飘的长裙。
「我知道你不会。」还是那麽肯定,彷佛所有关於我的理解都如铁石。
走到校门口,不约而同地停下步。她略微请求地问我,可否去看看我的住处,语态里是自然流露对亲人的关心,如柔韧的布,里面的软度使我心痛,如果水要流向我,我拿什麽阻截?她天生就会对我如此,根本无须情节。我带她走向新生南路,回温州街。
「这一年过得好不好?」我试著打开她忧郁的封缄。
「不想说。」她紧紧闭上眼,难以察觉地无声轻叹,抬头看茫然。
「是不想对我说吗?」我把她推到马路外边,交换位置,担心她被车撞。
「不想对任何人说。」她摇头。
「怎麽会变成这样?」我心底不忍听到这类与她完全不搭称的话。
「对。我变了。」她转而睁亮眼,骄傲而含凶气地说,更像宣告。
「那变成怎麽样呢?」觉得她的话孩子气,好笑著想逗她。 「就是变了。跟高中的我不同。」凶气更重,话里是在对自己狠心。
听著她斩钉截铁地敲著「变了」两个字,著实悲凉。新生南路上慷慨的路灯,铺张黄金的辉煌。沿著校区外的红砖这漫走,扶著长排铁栏杆的校墙,左手边是高阔的耀亮的街道,右手边是无际漆黑森森的校区,华丽的苍寂感,油然淋漓。没什麽是不会「变了」的,你了解吗?心里说。 「你算算看那栋大楼有几家的灯亮了。」我指著交叉口上一楝新大厦。
「嗯,五个窗户亮著,才搬进五家嗳。」她高兴地说。
「以後看看变成几家。会水远记得几家吗?」我自己问,自己点头。
第一个学期,她是我唯一对外呼吸的管道。我拥有一种犯罪的秘密约会,约会的对象并不知是约会。我对自己否认,否认她在我生活里的事实,甚至否认那条虚线,把我们两拉上犯罪关系的虚线,它早已被我特殊的眼睛看出。这只特殊的眼睛在我青春期的某一刻张开後,我的头发快速萎白,眼前的人生偷换成一张悲惨的地狱图。所以当我还没成年时,我就决定要无、限、温、柔,成为这一个人。把自己和这只眼睛关进去暗室。 每个星期天夜晚,我都被迫想起她,像讨厌的作业:必须下决心不再去上「文学概论」。每个星期一昏睡整天,到了接近三点,却会自然醒来,骑著「捷安特」赶到教室。每个星期一的傍晚下课,水伶都会自然地跟我回温州街,宛如她回家的必经之途,然後我陪她等74路公车,在法式面包店的长椅上,等待。秘密约会的形式,简单而式样整齐,清淡是高级犯罪的手法一边贿赂巡防的警署,一边又任犯罪意欲在蜜糖培养皿中贪婪滋长。 其他时间,没有任何关联,我也不想到她。她是星期一的幽灵。星期一,我亡灵的祭典,她带著玫瑰来祭我。披一身白纱,裸足飘来,舞著原始爱欲的舞蹈,闭眼,醉心迷狂,玫瑰洒满旷野。她在祭我,她并不知。每周一束玫瑰,在玫瑰身上,我彷佛看到自己还活著,鲜活可以轻跃去取走玫瑰的,但总有玻璃挡在前面,伸手是反射的映像。星期一结束,玻璃的映像是更厚的玻璃。
温州街的小房间。枣红色雅致的壁纸和***的窗帘。到底和她在那里说了些什么?木床放置在地板,她坐在床尾,与衣橱紧夹的缝隙间,背对著我,极少说话。我说很多,大部分的时间都说话,什麽都说,说过去惨不忍睹的遭遇,说我记忆中纠缠不放的人物,说自己复杂、古怪。她玩弄手中的任何东西,不以为然地抬头,问我怎麽复杂、怎麽古怪。她接受我,等於否定我否定的我,纯真如明镜的眼神伤害我,但她接受我。我自暴自弃说你不懂,每隔三句话说一次,逃避她的接受。她眼里泛著更深更透亮的光,像海洋,勇敢地注视我,安静彷佛没必要说一句话。不会了解的。她相信她懂。无论如何,她接受我──多年後,知道这是重点。 眼睛,也是支点,把我整具骷髅骨架撑起来,渴望睡进去她海洋般的眼。这个
象徵此後分分秒秒烧烤著我。眼睛支撑起我与世界之间的桥。红字般的罪孽与摒弃
的印记,海洋的渴望。
我是一个会爱女人的女人。眼泪汨汨泉源,像蛋蜜涂满脸。
时间浸在眼泪里。全世界都爱我,没有用,自己恨自己。人类把刺刀插进婴儿的胸脯,父亲生下女儿又把她拖进厕所强暴,没有双脚的侏儒趴在天桥上供人相照然後活下去,精神病院里天生没办法控制脑袋的人受著幻觉、自杀欲望的折磨。世界怎麽能这麽残忍,一个人还那麽小,却必须体会到莫名其妙的感觉:「你早已被世界抛弃」,强迫把「你活著就是罪恶」的判刑塞给他。然後世界以原来的面目运转宛如没任何事发生,规定他以幸福人的微笑出现:免除被刺刀插进胸脯、被强暴,也不用趴在天桥上和关在精神病院,没有任何人知道你的灾难,世界早已狡猾地逃脱掉它肇祸的责任。只有你自己知道你被某种东西钉死,你将永远活在某种感觉里,任何人任何办法都没有用,在那里面只有你自己,那种东西把你和其他人类都隔开,无期的监禁。并且,人类说我是最幸福的,我脖子上挂满最高级的幸福名牌,如果我不对著镜头做满足式的表情,他们会伤心。
水伶不要再敲我的门了。你不知我的内心有多黑暗。我根本不知道我到底是谁,隐约有个模糊的我像浮水印在前面等我,可是我不要向前走,我不要成为我自己。
我知道谜底,可是我不要看到它被揭开。从我看到你的第一眼,我明白我会爱你,像狂兽像烈焰的爱,但不准,这事不能发生,会山崩地裂,我会血肉模糊。你将成为开启我成为我自己的钥匙,那个打开的点,恐惧将滂沱滚打在我身上,我所自恨的我也将除去我,这个肉身里的我。
她不明白。不明白她会爱上我,或她正在爱著我。不明白我温驯羊毛後面是只饥饿的狂兽,抑制将她撕碎的冲动。不明白一切的一切都是爱的交易。不明白她使我受苦。不明白有爱这种东西。
她送给我一盒拼图。耐心地一块一块把我拼出来。
“下个礼拜我不去上『文概』了,下下礼拜再去上。”我说。
晚上七点我和水伶同搭74路公车,她回家我到长春路家教。我们并坐在双人座,她靠窗,我在外。她围白色围巾,窗户推开一半,头倚靠窗上,抖缩著身体,眼睛注视窗外黑茫茫中的定点,无限寂寞,相隔遥远。
“好啊。”她以意兴阑珊的失望声音回答我。我想逃走,她知道。
“你不问我为什麽?”我内疚。不要地寂寞。
“好。为什麽?”她转过头,掩饰受伤的自尊,高效地问。
“不想跟任何人有固定的关联。习惯每个礼拜都会看到你,怕被这个习惯绑住, 要打破坏习惯。”我心虚地说。
“好啊。随便你。”她又转头回去。
“在生我的气?”心疼她。
“对。你自私。”她背著我。窗玻璃映出她黯然的落寞表情。
“怎麽自私?”我企图让她说出委屈。逼她说话很困难。
“你不要这个……坏习惯,那我的习惯怎么办?”她想很久,才生气地说。她从沈默里出来,随便说点什麽话,经常对我都是恩宠。
“你有什麽习惯?”故意调皮假装不知道。
“你自己知道。”她娇弱的声音一生气,格外惹人怜爱。
“我不知道啊。”她在吐露著某些对我超载的情感,我享受得心酸。 “骗人。
跟你一样啊……我也习惯每个礼拜都会看到你了呀。”她怯懦地说出。 但不是因为她不该有这类感觉,而是说给我听,有女性天生要阻挡表现感情的良心。
“那更不好,不能习惯,等『文概』结束,我们就不会再见面了。”
“为什麽不再见面?”她眨眼问,像解不开一题代数。
“没理由见面。更何况,有一天我一定会跑掉,那时候你会更难过。”我用白话版首次说出我对她真正的情感,展现蛮横的力量。
“不懂不懂。随便你。”她受我蛮横的欺负。消极抵抗。
《坏痞子》是部电影。不是高达拍的另一部。更年轻的法国片。男主角长得像蜥蜴,和鳄鱼家族血缘相近。剧中其他的男人,若不是胖矮、就是秃头,全是丑陋 的老男人,除了挖掉眼睛的男主角弟弟,可能例外。导演是当代的审美大师。
“应该向上,不是向下。”男主角临终时,女主角从背部抱住他,他抗议。此话深得我心。“要做个诚实的孩子很困难,”他闭上眼,继续用腹语说遗言。终於死了,一个老丑男人,将他紧闭的眼眶挤出一颗蓝色的眼珠。天生没办法诚实的蜥蜴,虽然会想把白肚子朝上翻,至死还是必须藏住要给爱人的眼泪。蜥蜴有个好名字,叫“长舌男”。
《忧郁贝蒂》也是部电影。比较能进院线的东西。适合大众的年轻法国片。适合到什么地步呢?颜色只有蓝和黄两种容易记,除了男女主角两个人外世上没有其 他人,时间也乖乖地从头到尾,没有半句困难或长点的对话。任何有眼睛的人,即使色盲也没关系,都可以边抓爆米花边吸可乐,轻松看完。这就是“适合 。
它里面最棒的点是,男女主角的一位朋友听到母亲过世的消息,瘫痪在床上,别人为他换衣服准备回家奔丧,领带打结时拉出画面的是裸女图案的领带,他脸上还流著令人发笑的眼泪。女主角贝蒂说:“生命老是在阻挡我”,把自己的眼睛挖掉,被送进精神病院,用皮带紧紧捆绑在病床上。男主角说:“没有任何人能把我们两个分开”,化妆成女人潜进医院,用枕头把贝蒂闷死,当时的他脸色青白细腻散发出 可怕的女性美。导演是运用狂暴爱情诅咒生命的高手,全部都很“适合”,但在最後一刻,叫生命把爆米花和可乐吐出来。
第一部是恶心的电影。第二部也是恶心的电影。
只差第一部用诚实的方法,从”开始就告诉你它要恶心。第二部用欺骗的方法,它把你骗到不恶心的路上,最後恶心一次倒光。
“恶心就是恶心,该尽量做个诚实的孩子。”坏痞子说。
“谁说的,还是可以常常利用裸女领带逃开的。”忧郁贝蒂说。
梦生。这个男人,我到底曾不曾爱过他?这个问题无解。 一九八七年十二月,在淡水镇参加一个文艺营。我在小说组作完自我介绍後,
他站起来从第一排走到我位置旁,蹲在走道上,脸上以嬉皮笑脸传达他特别的严肃
“我大你一岁。现在在附中。明年会在你的学校和你碰面。刚刚听几句你讲的话,觉得这里只有你还值得说一说话,宜一他垃圾都让我厌烦,来这里真浪费我的时间。”
这个出话傲慢的人,旁若无人地说著。我心中十分不屑,想作弄他,对他作出迎合的微笑。他蹲久了,迳自交互蹲跳起来,自己和自己玩得很开心。那时的他,还是个讲究正常美观的男孩,说男孩并不适当,我闻得出他有特殊弯曲别人的权力, 那种东西使他有某种老化的因子在体内窜动,除了嬉皮笑脸的超级本领外,他身上找不到一丝属於男孩的气息。
“搞什么?拽得像只臭鼬鼠一样,有必要吗?”他一路跟著我走出来,别人要跟我说话,他都不客气地挡开。我开始不耐烦。
“臭鼬鼠有什麽不好?起码让讨厌的人自动滚开。”
“那你干嘛不自己滚开,你出现干嘛?”我愈说愈不客气。
“我出现干嘛?”他反问自己”遍。“大哉问。”他拍了我肩膀一下“就是从来都不知道哇。”他嘟下嘴做个无辜的表情。
“我们商量一下好吗?老兄。”我软化,拉他坐下来。 “不是老兄。”他正经地抗议。要用手环住我的肩,我推开。
“好。哥哥。请你不要再一直跟著我,挡住我获得幸福的机会。”
“我比你小。笑话,你这种人根本不会有幸福,这两个字该从你脑里除去。”
他轻蔑地说。然後又高兴地在地上翻跟斗。
我马上就明白他跟我是同类人,拥有那只独特的眼睛。且他更纯粹更彻底,在这方面他比我早熟比我优秀。如果可能爱他,也是爱他这种优秀。那年冬天,其实他长得很好看。是个颀长的美少年。
一日吧。最後一次“文概”。我依然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