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龙权在哪里套马中的靖天之策全题哪里有?

,最后更新:2010-8-31 13:07:17
第二卷 变乱 嘉靖二十三年三月初八的寅时许,朱厚熜象往常一样醒过来,蹑手蹑脚地从侍寝的妃子身旁溜下龙床,当了一年多的皇上,他终于学会了自己穿那套繁琐复杂的朝服冠冕,也就不好意思再麻烦别人了。 但皇上体贴,妃子和那些内侍宫女却不能不讲规矩,妃子赶紧起身伺候他穿衣,还未等他穿戴齐整,乾清宫管事牌子黄锦就带着尚寝监的宫女们来伺候皇上洗漱,尚膳监的内侍提着食盒将早点送了过来。 才喝了一碗红枣枸杞粥,就听到吕芳在门外喊:“奴婢吕芳恭请圣安。” 吕芳每天都要陪他上早朝,这个时辰过来请安也是例行的规矩,只是朱厚熜听他今日说话声音有些慌乱,便说:“进来吧。发生什么事了?” 吕芳进来,果然一脸的焦虑神色,但没有急着给皇上汇报,而是挥手斥退了伺候的内侍宫女,并恭请侍寝的妃子移驾回宫。等到左右无人之后,他才说:“回主子,今日是会试大比之日……” 朱厚熜拈着一块点心,随口说:“是,朕晓得。看你急成这个样子,是不是科场出事了?可是有人将考题泄露了出去么?着三法司撤查严办,将试题更换就是了。” 自有科举考试起,科场营私舞弊现象便屡禁不止,历朝历代都采取了如试卷糊名、弥封、誊录等一系列防范措施,但收效甚微;而且,那些在科场内杜绝舞弊的方法也只能限制没有门路的寒门士子,科场外的舞弊更是防不胜防,大员受贿泄露考题也只是其中之一,所以对这种事朱厚熜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一点也不在意。 “回主子,比那事体还要大……”吕芳擦去了头上的冷汗:“那些会试举子们胆大妄为,竟然拒不入场,在贡院门口闹了起来!” 筷子上的点心掉到了地上,朱厚熜也“呼”地一下站了起来:“啊!他们……他们罢……罢考了?” 吕芳向朱厚熜详细汇报了事情的经过:三月初八是嘉靖二十三年会试的入场日,寅时初,来自全国各地的三千多名举子在主考官内阁学士、礼部尚书高仪和副主考礼部侍郎杨慎以及十八位房师带领下,进入文庙集体拜祭孔子,然后将按程序开始点名,经过搜检之后,考生依号入闱。可在文庙祭拜之时,便有举子哭倒在孔子像前,声称朝廷变法乱政、凌辱士子,三两个人的哭闹竟引起了全体举子的共鸣,一时间文庙之中哭声震天,高仪杨慎等考官怎么劝也劝不住。后来,群情激愤的举子们将孔子牌位抢出了文庙,扬言要抬着圣人的牌位上街游行示威,高仪杨慎与十八位房师拼命将举子拦挡在了文庙一侧的贡院巷口,此刻双方正在对峙之中…… 朱厚熜傻眼了,他想过会惹出麻烦,却没有想到麻烦会来的这么大,大到了别说是他这个插班生,就是古往今来所有的圣主明君都会感到头疼的地步! 明清科举制度分三级:院试、乡试和会试,通过这三级考试的读书人分别称为秀才、举人和贡士。在此之外还有童生的预备性考试和确立会试中式举子名次的殿试。因殿试只定名次,不存在被淘汰的问题,因此会试也就成为读书人走上仕途的最后一次决定性的选拔,被俗称为“大比”。 与乡试一样,会试每三年一科,安排在乡试次年的二、三月份,称为“春闱”。今年恰好是大比之年,礼部自年初就定下了会试之日,于三月初九开始,初九为第一场、十二日为第二场,十五日为第三场,每场于头一天即八日、十一日、十四日点名入场;初九、十二日十五日答卷;十日、十三日、十六日交卷出场。对于封建社会的读书人来说,会试是带有决定意义的考试,老母贤妻纺纱织布甚至沿门乞讨忍饥挨饿来供养他们寒窗苦读十年甚至几十年,磨破了砚台写秃了狼毫,是金榜题名出仕为官还是名落孙山回家种田,就要在这一个星期的时间里见个分晓。 封建科举制度自唐朝确立以来,至今近千年,对于维护封建地主阶级的统治、促进封建社会发展也曾起过积极作用,但自明朝以来,已日渐成为封建保守派抵制进步思想、反对社会改革的重要工具,成为社会进步的一大障碍。朱厚熜原本对八股取士颇不以为然,但到什么山就得唱什么歌,他不敢断送了全国读书人出仕为官的唯一正途,也就欣欣然地批准了礼部按照祖制定下的规程,并在内阁大学士们拟定的备选考题中选择了三道连他根本就看不懂的考题。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那些读书人并不领情,居然在京城之中,在这大比之年闹出了封建社会前所未有的举子集体罢考事件! 不用说,一定是官绅一体纳粮惹的祸! 嘉靖新政虽然自去年七月份在两京一十三省全面推行,因为政策的迟滞效应以及各地官绅士子还对新政持有观望态度,去年八月份各省乡试的秋闱该一切正常。到了今年,那些士子见朝廷并没有废弛新法的意思,不满的情绪就越来越强烈。今次大比,三千多名举子齐聚京师,一个个都是受孔孟圣贤之道教育多年,最是尊礼法,在这种情况下,有人一带头煽动,他们心里积压许久的怨气便爆发了出来! 定了定神,朱厚熜不满地对吕芳说:“你管着东厂和镇抚司,手下缇骑校尉番子暗探有十数万人,京城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此前就没有听到什么风声么?” 见皇上有责怪自己的意思,吕芳委屈地说厂卫探子多有奏报,奴婢也曾专门给禀报过主子,只是…… 朱厚熜这才想起来,此前吕芳曾提醒过自己,最近各地汇聚京师参加大比的举子私下走动频繁,不少举子多有非议诽谤新政言论。可他忙于开工厂、画***炮草图,连东厂的访单都顾不上细看。这还不算什么,他还乐观地对吕芳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你收了人家一半的钱粮,还不允许人家发几句牢骚么?” 实在太大意、太麻木了啊! “是朕错怪你了,”朱厚熜说:“依你之见,此事该如何处置?” 吕芳想了想,说:“回主子,此时最紧要的是要安抚住那些举子,断不能让他们上街闹腾乱了京师。依奴婢陋见,不若着首辅夏言带全体阁员并六部九卿前去劝说……” 朱厚熜叹了口气,说:“唉!高仪杨慎都劝说不住,夏言等人去了又能如何?” “实在劝说不了,少不得也得弹压那些不法士子。奴婢方才已密令东厂和镇抚司的奴才将那周边几条街全部封锁,主子可令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做好准备,若兵力还不足,可派人即刻召俞大猷、戚继光带京师营团军进京戒严……”说到这里,吕芳也被可能引发的严重后果吓住了,赶紧补充说:“依奴婢陋见,能不动刀兵还是不动刀兵为好,毕竟闹事之人是两京一十三省的三千多名举子,关系国朝斯文元气……” 朱厚熜把眼一瞪:“废话,历来镇压学生运动的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朕再暴戾,也不敢干出那等焚书坑儒的事情!”说完,他拔腿就要往外走。 “主子……”吕芳赶紧跟了出来:“奴婢斗胆问主子一句,可要移驾何处?” “当然是去贡院!” “啊!”吕芳不顾礼仪地冲到朱厚熜的前面,跪下来拼命地叩头:“那些举子群情激愤,主子不可以身犯险,请主子三思!” 朱厚熜惨然一笑:“推行新政是朕的主意,如今出了这等事情,朕能不出面给天下士子一个交代么?” 吕芳的头已经磕出了血,听到主子的话,当即就吓住了,抱着了朱厚熜的腿,哭着说:“万万不可啊主子……万万不可……” 朱厚熜气急败坏地骂道:“蠢才!那些士子能坐着公车来到京师,以罢考向朕示威,却没有在私底下纠结人聚众造反,说明他们眼里还有朕这个君父,他们都是饱读圣贤书之人,你还怕他们干出忤逆弑君之事不成?正如你所说,闹事之人是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的三千多名举子,关系国朝斯文元气,绝不能动刀兵征伐镇压。要想平息此事,或许也只有朕亲自出面了。”他对着一旁不知所措的黄锦说:“着人给朕备马!通知朝臣,今日早朝取消,有要紧差事的回衙办差,没有要紧差事的就跟着朕一起去贡院看热闹。哼!煌煌史册绝无仅有之事居然发生在朕这嘉靖一朝,朕还真是荣幸之至啊!” 听到主子如此负气地说话,吕芳和黄锦也不敢再劝谏,黄锦赶紧命人备马,吕芳趁这个当儿将守卫大内的御林军指挥使周言叫了过来,命他点齐人马护送皇上移驾贡院。 贡院附近的街区均已经被东厂和镇抚司的缇骑校尉封锁,连五城兵马司的军卒都被挡在了外围布设第二道防线——不用说这也是吕芳的部署,在这风云激荡变生俄顷之际,也只有东厂和镇抚司这样的特务机构最忠心于皇上,也最值得皇上信任。 策马匆匆到了贡院,朱厚熜才发现情势远比吕芳汇报的还要恶劣得多:贡院街道的一端挤满了举子,个个泪流满面,神情激愤,不时喊出阵阵“乱法祸国”、“凌辱士林”之类的口号。街口上,主考官内阁学士、礼部尚书高仪,副主考礼部侍郎杨慎和十八位房师面对着几千名举子,不停地拱手作揖,用嘶哑的嗓子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士子学人要遵国家法度遵君父诏命之类的话,可他们的话被淹没在几千名举子激愤的声浪之中,有人怒骂他们是“衣冠蟊贼”、“斯文禽兽”,更有人高声喊着“国朝养士百五十年,杖节死义,用在今朝。” 听到对面的士子喊出自己当年在左顺门喊出的那句传诵天下的话,杨慎泪流满面,羞愧难当地跪了下来。他一带头,高仪和那十八位翰林出身的房师犹豫了一下,也跪了下来。 无论今科中与不中,这些考官都算是自己的老师,而且他们大都是名满天下的理学大师、士林楷模,此刻却给自己下跪,那三千多名举子不禁都愣住了,喧嚣的贡院街顿时又成了死寂之地。 死寂之中,突然有一位站在前排的举子高声喊道:“今日之事与各位大人无关,我等为天下士子仗义执言,累及各位大人也是情非得已。各位大人快快请起!” 高仪说:“你等虽是人中翘楚,却还未曾登科入仕,安心读书考取功名才是正经之事,莫要随便妄议国政……” 又有一位站在前排、抱着孔子牌位的举子高喊:“礼失求诸野,如今服蟒腰玉之人,皆为苟全性命以保禄位的衣冠蟊贼,不足为家国万世谋。我等士子既为国朝根基,朝政有失,为何不能言之?” 刚才说话的那位举子也说:“高大人、杨大人,你二人当年也是义气之士,大礼仪之争慷慨激昂,感天动地;东顺门之变碧血斑斑,万世瞻仰,载诸史册足为国朝之旌表。却不曾想到杖节死义的王相等十六位君子去日不远,音容宛在,当初一同伏哭东华门的同志如今成了衮衮大员之后,却是一意奉迎君上,任由奸佞之臣改祖宗之成法,变天下之大义,行祸国殃民之乱政,致使国朝根基动摇,礼乐崩坏!”他厉声喝问道:“你二人既身为士林贤达、朝廷重臣,不思劝谏吾皇,还有何颜面呵斥我等?” 高仪羞得再也说不出话来,身旁跪着的一位房师接腔说:“各位后进俊杰,想你等自束发受教便寒窗苦读,历经几场文战,走到今日也着实不易,莫要逞一时意气,坏了一世功名……” “士林受辱,衣冠蒙羞,家国动乱只在旦夕之间,还谈什么功名不功名!”抱着孔子牌位的那名举子高声骂道:“我等非是为自家争,而是为着天下斯文,休要拿功名来诱惑我等!朝廷不尊礼教,凌辱士子,这功名不要也罢!” 举子们的激愤再一次被激发起来,齐声高喊着:“朝廷不尊礼教,凌辱士子,这功名不要也罢!” 紧紧跟随在朱厚熜身后的吕芳见他听的入神,悄悄凑到他耳边说:“适才说话的是江西举子何心隐,先前那位是湖广举子归嘉树,都是名满江南的大才子,此前就数他们闹腾得厉害,在举子中影响非同寻常很大,未得主子恩准,东厂和镇抚司也不好拿他们……” 听他说到归嘉树来自湖广,朱厚熜突然想起来张居正就出自这一科,忙问:“张居正呢?他可曾参与此事?” 当时他曾经动过将张居正接到身边来悉心培养的念头,最后想到拔苗助长的做法反而会对张居正的成长不利,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但他记得张居正登科就在嘉靖二十三年,应该也是参加了这次的罢考事件,他很想知道年轻时的张居正对嘉靖新政的看法。 吕芳曾经听主子不止一次提起过那名动湖广的“神童”张居正,因此对张居正也很关注,曾专门派东厂和镇抚司的人查探过他,便说:“回主子,他也有份参与,不过多是与那归嘉树一道,想必两人私交甚笃,受其影响也未尽可知。” “他啊!”朱厚熜突然笑了:“一个毛孩子,懂得什么?”他想了想,又问:“那海瑞呢?他可曾参与?” “回主子的话,海瑞倒无甚闹腾行径,但今次广东报来的应试举子名单中有他,想必也在那里……” 吕芳一直不明白主子为什么会对琼崖蛮荒海岛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举人感兴趣,但主子的话他总是很留心,专门派人去礼部查阅了浩如烟海的档案,得知海瑞七年前考中举人之后便一直科场不顺,前两科都落榜了,今年已经是他第三次试图鱼跃龙门,也不晓得有没有那么运数。 朱厚熜笑得更厉害了,已经笑出了眼泪:真是太可笑了,嘉靖新政的京察、考成法、一条鞭法完全剽窃自张居正的万历新政,子粒田征税的思想也是出自万历新政,只不过更激进了一步,将宗室勋贵缴税比例由抽取三分提高为抽取五分,唯一的创新只是官绅一体纳粮,此刻的张居正也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反对新政;而自己用于说服朝臣推行一条鞭法的那一大段话“母诞一子,必哺育使之活;天生一人,必给食使之活。此天道之存焉,亦人道之存焉。岂有一二人夺百人千人万人之田地使之饥寒而天道不沦人道不丧者!天道沦、人道丧,则大乱之源起。民失其田,国必失其民,国失其民则未见有不大乱而尚能存焉!是故失田则无民,无民则亡国!”根本就是出自海瑞抑制豪强土地兼并的文章,海瑞此刻也跟着全国各地的举子一起反对自己,这是多么可笑而又多么荒谬的事情啊!难道我这样做,错了么?我真的错了么? 连张居正和海瑞都这样,更遑论其他那些深受封建礼教毒害的举子,朱厚熜的心中原本有千言万语想与那些朝廷未来的栋梁之材说一说,此刻却一句话也不想说了。 吕芳见主子没来由地傻笑起来,忙提醒说:“主子,高学士杨大人他们给举子跪下了都无济于事,看来那些举子是铁了心要和主子对着干,是不是……” 朱厚熜猛地回过神来,看看高仪杨慎他们背后站着的那一排排手按刀柄的镇抚司校尉军卒,摇摇头说:“今日若有一人流血,事态便不可收拾,朕的恶名千秋万代也洗刷不了了,还是朕出去与他们对话吧!” “主子……” “想不做混蛋嘉靖,难啊!”朱厚熜没头没脑地感慨了一句,翻身下马。 吕芳也赶紧跳下马,招招手,身后八个黑衣劲装校尉俏无声息地跟了上来:“主子,除了老三、老五、老八、老十二和老十三,锦衣卫十三太保都在这里,他们个个都有万夫不挡之勇……” 朱厚熜惨然一笑:“纵有万夫不挡之勇也难敌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翻遍史册,钢刀何曾能战得过笔墨?如今也只有靠朕的这张脸来挡百万士子了!”他走了几步,突然转过头来说:“吕芳,待会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不要插手。若是……若是那些举子有所异动,你即刻带着十三太保杀回皇宫,接了惠妃娘娘远走高飞,她已怀有朕的骨血,朕就将她们母子托付给你了!日后无论太子是否能入继大统,你都不要回来,定要让她们母子过上平凡人的生活!不幸生于帝王家,朕能为她们母子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主子!”吕芳咬咬牙说:“发令吧主子!不消一时三刻,奴婢就能为主子平了这场祸事。” “你这给朕出的什么馊主意?眼前之乱能平,我大明天下之乱却要因此而起了!你也能为朕平了么?” “主子即刻由十三太保护送回宫,就当今日不曾来过这里。待奴婢平乱之后,主子便明发诏谕剐了奴婢以谢天下……” “主意越发馊得厉害了,朕宁可舍了江山,也舍不了你吕大伴啊!”朱厚熜叹了口气:“你休要多言,只需记得朕与你说的话就行了。你们眼里若还有朕这个主子,就不许跟上来。违命者,斩!” 吕芳和八个黑衣劲装的太保都跪了下来,声音哽咽着叫了一声:“主子!” 迎着那三千多名群情激愤的举子,朱厚熜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步伐是那么的沉重…… 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吕芳与镇抚司的几个太保都将头深深地埋在了地上,发出了无声的哭泣…… 正在叫喊得起劲的举子们突然安静了下来,每个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对面,密密麻麻堵成厚厚人墙封锁住街口的锦衣卫军卒悄然分开了一条通道。 一个人穿过通道走了出来。 此刻天已大亮,所有的举子都看见对面走来的那个人穿着明***锦缎制成的龙袍! 他……他是皇上!许多人心里同时发出一声惊呼一声慨叹。 自束发受教以来,他们便怀着以满腹经纶治国平天下的夙愿,也曾无数次地做过君臣风云际会,开创大明中兴伟业的梦,却没有想到在今日这等情形之下见到了大明王朝最高统治者,往昔圣人“忠君报国”的淳淳教诲顿时涌上心头,一时间都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脸上写满了惊诧甚至惶恐的神色。 还在错愕之中,对面所有的锦衣卫军卒都跪了下来:“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原本跪在前面的高仪杨慎等人也连忙转过身叩头,高仪羞愧地说:“臣等有辱圣命,请皇上责罚。” 看到这些官员方才受到的侮辱,尤其是面对着脸上泪迹未干的杨慎,朱厚熜心里真不是滋味:他们和此前的户部尚书马宪成一样,都是在替朕背黑锅替朕在挨骂啊! 官绅一体纳粮侵害了整个文官集团和全天下文人士子的既得利益,他们或许会联合起来抵制新政的推行。虽然有“秀才造反,三年不成”的说法,朱厚熜也没有勇气和全国官绅士子发生正面冲突——历朝历代出了多少暴君,焚书坑儒的事情也只有秦始皇那个空前绝后的大人物敢做得出来,写在史书中被骂了几千年,他统一了中国确立了封建制度这么大的功绩无人提起,说起来就是“焚书坑儒”。自己顶着嘉靖这个原本就很臭的名声,如果再敢那样做,恐怕就更是臭名远扬,永世不得翻身了。为此,他想了许多补救的办法,除了为官员增加俸禄、为生员增加廪米之外,还将当年被自己赶出朝堂贬谪充军的尊礼派官员全部赦免还朝,更将尊礼派领袖杨廷和的儿子、当年“左顺门事件”的头面人物杨慎提拔为礼部左侍郎,实领部事,加之此前尊礼派硕果仅存的大将高仪虽已经入阁拜相,仍兼着礼部尚书,等于将全国文教事务全部交给了尊礼派。这是他用心良苦甚至可以说是用心险恶的安排——朝政把持在议礼派手上,无论是否心甘情愿,朴素的忠君思想和权柄在握的巨大诱惑都驱使他们不得不大力推行新政,因此他们自然也就成为了官绅士子的攻讦对象;但文教事务却掌握在尊礼派的手中,士林呱噪,他们便难辞其咎,即便有心要借新政闹事,他们也不能让士林闹得太过分,免得被议礼派以“阻挠新政”的名义再次一网打尽…… 这样鬼神不言的帝王心术和左右逢源的驭臣之道在此次罢考风波中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若没有高仪杨慎等人奋不顾身地将情绪激动的举子们阻挡在这里,不顾官体豁下脸面给举子说好话陪笑脸,局面早就难以收拾——以那帮如狼似虎的厂卫特务的简单头脑和一贯作风,不等皇上亲临现场,三千多名举子恐怕就血流成河了,继而引发的后果简直不敢想象。仅此一点,高仪杨慎等人就非但无过,更有大功于大明的江山社稷! 因此,朱厚熜伸手将高仪和杨慎扶了起来,感慨地说:“今日之事皆由朕而起,与你等无关。就凭你二十人不计死生将这数千名举子挡在贡院街口,便是我大明的忠臣!” 既然高仪杨慎他们下跪也无法缓解举子们的怨气,他也不忍心再让这些士林中声望颇高的官员再受侮辱,便着人将他们搀扶下去休息,然后转头面对着那些举子,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说:“朕即嘉靖!” 这句话仿佛带着那与天同存与地俱生的威严,呆若木鸡般站着的举子们不由得身子一阵摇晃。皇权威压之下,终于有人再也支撑不住身子,“扑嗵”一声跪在了地上。也如刚才那些考官一般,有人带头,举子们都跪了下来。 抱着孔子牌位的何心隐还在咬紧牙关硬撑着,却见左右同伴都跪了,自己的膝盖也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将孔子牌位放在一旁,跟其他举子一起顶礼膜拜,三呼万岁。 见举子们没有异动,朱厚熜心里稍微安定了一点,待他们的声音渐渐平息下来之后,他说:“你们既然认朕这个君父,朕也仍当你们是我大明的子民。只要你们不跨出这条贡院街,今日之事朕就不追究了。” 那些闹事的举子早就抱定了必死之心,谁知道皇上开口就赦免了他们这样大逆不道的罪行,顿时全愣住了。 稳住了那些士子,朱厚熜又说:“你等都是我大明之国朝根基、砥柱中流,今日能不计荣辱、不避斧钺直言朝政得失,方式暂且不论,忠心可鉴日月,有你等胸怀天下心忧国事之士,实乃我大明之幸,更是朕之大幸。所谓万方有罪,罪在朕躬,且朕御极九重总理山河已二十又三年,朝政宽严失当,自然全是朕之过错,也该向我大明天下苍生认过!” 一句表扬加一句自我批评之后,朱厚熜话锋一转:“但嘉靖新政是否为祸国之乱政,祸在何处,又乱在哪里,可有人能与朕细说么?” 那些举子从未想过自己的一番闹腾竟然惊动了皇上亲自来和自己对话,早就方寸大乱;而且他们毕竟还不是国家正式***,勇气和责任心较明朝那些二百五文官还差那么一点,此刻俯首趴地连直视天颜都不敢,更不用说当面批龙鳞了。 没有人接腔,朱厚熜更加放松下来,和颜悦色地说:“诸位举子平身!你等顾及朕的面子,不愿直指朕为政之失,朕却有几句肺腑之言要说与你等各位士子并天下苍生!” “夫欲肃朝纲,治吏是也。纲纪废驰,则宵小窃喜之;吏治不清,则万民受其累。太祖高皇帝肇纪之初,定六年一期之京察法,年老有疾者致仕,疲软无为及素行不谨者关带闲住,浮躁及才力不堪其用者贬谪罢黜,贪酷不法者削籍为民。此国朝得以立基宇内而万世不移之良法也。朕薄德寡能,致使今日之吏***横之情状较之洪武年间尤有过之。朕夙夜忧思,痛心疾首,遂祭告天地、太祖高皇帝及列祖列宗,改京察以三年为期,以考成法查究各衙门官吏勤绩,督使各部院司寺及各省府州县官吏谨奉王命,安守臣职,清廉为官,清平治政,此为新政治吏之两大举措。若说此举有背祖宗之成法,那也因情势已今非昔比,非如此不可治国安邦,保万民福祉! “振策兴国,治财是也。较之吏治,国朝财政状况更成鱼烂之势,每年赋税收入要应付朝廷各项开支,还要支应官员俸禄、军卒粮饷及生员廪赡,早已不堪重负。可谓官员缺禄米,军卒缺粮饷,各省府州县更缺应急备荒之粮储。再者,时下四边不靖,北有鞑靼,南有倭寇,屡犯我天朝国威,烧杀掳掠,为祸北边及沿海数省千万百姓。朕欲做中兴之主,开我大明万世之伟业,岂能容国朝再受南倭北虏之辱,百姓再受南倭北虏之害?但兵法有云‘金汤之固,无粟不守;韩白之勇,非粮不战’,无充足军饷粮秣,怎能轻启战端?朕不得已才变祖宗之成法,以一条鞭法厉行税制改革,并推行子粒田征税及官绅一体纳粮当差之法,为的便是增加朝廷岁入,充足军需,加强武备,日后方能兴师讨伐鞑靼征剿倭寇,以安我大明江山社稷与天下苍生。” “天之道,历来都是损有余而补不足。子粒田征税不过夺一干豪强富户之财广济天下人而已;至于官绅一体纳粮当差之法,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士子既为国朝之根基,更应与国同体才是。士子素来以社稷苍生为已任,如今朝廷依藩王宗室之例抽取五分税赋收为国用,正体现尔等报效家国之忠心大义。且朕也晓得士子求学之不易,大力节减宫中用度,增加国子监监生和各省府州县学的生员廪禄,众多寒门士子也得新政之益颇多,何曾有凌辱士林、礼乐崩坏之象?” 这些冠冕堂皇的话能不能说服那些被侵犯了既得利益的士子,朱厚熜一点自信也没有,就向举子们表示自古天意民心俱有一体,新政到底是祸国殃民之乱政还是利国利民之仁政,你们说了不算,朕说了也不算,得天下百姓说了算。俗语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不如朕与你们约定三年为期,请你们到那大江南北、两河上下看上一看,看看今日之百姓锅里的米粥可是稠了一些;菜里的油荤可是多了一点。你们皆是有良知之人,自然不会指鹿为马犯下欺天之罪,我们君臣就用事实说话。三年之后,若是愿意接受新政,可于嘉靖二十六年的大比之年再来京师参加朝廷抡才大典;或是能用事实证明新政祸国殃民,也请前来应考,于殿试之时与朕辩论个高下对错。古人云“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相信经过这三年的游历,对诸位道德修养和治国才干都大有裨益。家贫无力成行者,由朝廷资助纹银五十两为川资;不愿游历者也不勉强,回乡好生读书备考;愿留京师者可直入国子监深造,依监生身份给予廪禄…… 那三千多名闹事的举子说到底只是义愤之下的一时冲动,想用自己的一世功名半生前程乃至身家性命为天下士子做批龙鳞之争,可事情真闹到了惊动君父这个地步,却是他们始料不及的。无论有否被皇上的肺腑之言所打动,他们终究还是不敢与皇权国法对抗,皇上又许下了不追究罪责并保留他们举人资格的承诺,再次叩头三呼“万岁”之后,便遵着圣命将孔子牌位送回孔庙,各自散了。 举子们进考场时还是漆黑一片,此刻天色已经大亮,各处店铺已经陆续开门做起了生意。亏得锦衣卫、五城兵马司及顺天府的衙役早早就封锁了贡院附近的街区,今晨发生的那样惊天罕有之事竟还无人知晓。科举取士是朝廷头等大事,不但天下读书人切心留意,便是京师里的升斗小民也倍加关注,那些商贾都吃惊地望着三五成群悻悻而归的举子,不明白为什么这么早就散了场,有些心思活泛的人开始窃窃私语,猜测着是不是有人不思君恩不惧国法,将考题提前泄露了出去,败坏了国家抡才大典,朝廷才不得已将今科春闱延后了些许时日。 张居正跟着何心隐和初幼嘉,回到三人投宿的高升客栈,掌柜的正在支使伙计打扫厅堂准备开门做生意,见三人这么早就回来了,也是大吃一惊,只当是三人俱都犯了律条被逐出考场,心中慨叹一声“可惜”,却又不好刨根问底,命小厮赶紧接过三人的书箱,将他们送回房间。 进了房间,何心隐顾不上脱去衣冠,就一头躺倒在床上,两行泪水自紧闭的眼角处无声地流淌了下来。 随后跟着进来的初幼嘉和张居正两人心里也是说不出的难受,叫了一声“柱乾兄!”之后,就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能枯坐在桌前相对垂泪。 仰躺在床上的何心隐突然又猛地一下坐了起来,愤懑地喊道:“是君父为蝇头小利凌辱士林动摇国朝根基;还是我等为蝇头小利不体国难非议君父朝廷?是君父虑事不周,还是我等不识大体……” 既能中举,哪个不是饱读诗书、学富五车之人?他们也都知道尽管经史典籍中不乏赞成身为人臣者可以犯颜直谏君父之过,甚至公然向无道昏君造反的主张,但这种“无道”必须达到桀、纣的程度,夺天下人之口食供一人享用、夺天下人之女子供一人淫乐,行暴政虐待官民百姓,导致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如今皇上虽行那坏祖宗成法、凌辱儒林士子的苛政,但听皇上所言,厉行新政一为江山社稷二为天下苍生,情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抬出这两条春秋大义,让他们都无话可说了,就连挑头闹事的何心隐也不由得对那令自己慷慨赴死的“义举”也产生了怀疑,他情不自禁地发出了这样的诘问,象是在问初幼嘉和张居正二人,又象是在问自己,更象是在问上苍和神明。 不管是问谁,说出这等大逆不道之话也有悖圣人教诲和朝廷律法,张居正不得不赶紧打断了他的话:“柱乾兄,慎言!”说着,站起身来,将原本虚掩着的房门关紧了。 “太岳,何需如此谨慎?”初幼嘉苦笑一声:“今日柱乾兄与我鼓动举子闹事,又当面顶撞君父,已犯下不赦之罪,或许来锁拿我二人的缇骑校尉官差衙役早已赶往这高升客栈了。” “我想倒不至如此。”张居正摇摇头说:“天子无戏言,皇上当着一干朝臣数千举子明明白白说过赦免了所有举子之罪,又怎会食言而肥?” “太岳,你还是太年轻啊!旁人之罪可以赦免,柱乾兄与我乃是始作俑者,岂能得以幸免?”初幼嘉叹了口气:“唉!太岳,你乃珠玉之才,却非有此变故,今科甲榜之上必定有你之大名。愚兄也知道你本就是奔此而来的,却因你这两个不成器的兄长一闹腾,坏了你的锦绣前程……” 朝廷科举取士有定制,三年一次的京师会试,每科取进士几十至数百不等,共分三级,第一等是甲科,只取状元、榜眼、探花各一人,赐进士及第,称为三鼎甲;第二等是乙科,除了排头之人称传胪之外,皆为进士出身;第三等不论科,只称赐同进士出身。全国被网罗入各级科举考试的士人学子数以百万计,每三年也只得数千人中举得以公车进京大比,哪个不是多年寒窗苦读,磨破了砚台写秃了狼毫,把那圣贤之书背得滚瓜烂熟,把那八股文章做得花团锦簇!即便如此,得以金榜题名者已属凤毛麟角,少之又少,谁敢口出狂言自认能跻身三甲? 但敢不敢承认是一回事,那些千里迢迢上京赶考的举子都是一府一乡的大才子,谁心里没有做过荣登甲榜之后绯袍簪花,长街夸官的美梦?张居正虽冲虚谦达,毕竟未及弱冠之年便名动江南,少不得也有那少年自负的心性,听他这么说不由得一阵心酸,忙摆手道:“事已至此,这种话就莫要再说了。” 三人心中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心思,也就都是一样的心酸,房间里的气氛越发的沉重了。 沉默不语了一阵子,初幼嘉自嘲地一笑,说:“太岳,柱乾兄与我今次把科场搅得天翻地覆,想必罪责难逃,你还是早些另做打算为好。” 何心隐也从床上站了起来,走到张居正的面前,目光殷切地说:“对!太岳,为兄劝你一句,还是赶紧搬到他处,免得吃了我二人的挂落。” 尽管知道他们是一片好心,张居正还是犯了年轻士子的执拗之气,说:“两位兄长也太小觑我张居正了吧!两位兄长为天下士子做杖马之鸣,张居正钦佩之至,今次两位兄长无论是下天牢还是进诏狱,张居正断不敢落于人后!” “太岳!”何心隐感动地叫了一声:“得友张太岳,此生也无憾也!” 初幼嘉却说:“你本就不是很赞同我等作法,左右不过抹不开情面而已,又何必受我等连累?还是听愚兄一句劝,早些搬到湖广会馆与同乡举子为伴。若朝廷并无大肆追究一干举子罪责之意,你还是寻着机会赶紧回家吧。” 明朝中叶商业日渐繁荣,各地商贾为了保护同行及同乡利益,纷纷集资在京城及各大城市建立会馆,以便出行贸易。凡同行与同乡商人均可在会馆寄宿或储藏货物。除此之外,这样的会馆照例还承担着其他职能,首要之务便是在大比之年接纳本省参加会试的举子。本省举子凭官府文书投宿于此,不但食宿花费一应全免,考前找朝中同乡的当道大员拉关系撞木钟、落第之后送上几两仪程做回乡川资都是会馆份内之事——这固然有容留他日香火情分,期望本乡士子出将入相之后多加照拂的用意,更是为了维护本乡本土斯文元气,也算商贾礼尊士子的一大善举。 江西举子何心隐本可投宿江西会馆,但他知道江西会馆曾得严嵩出资捐助,严嵩虽已退出内阁,却还挂着武英殿大学士的一品头衔,他题写的匾额如今还高高悬挂在会馆门头之上。何心隐素来厌误严嵩德行秽迹,耻与其论及乡谊,自然更不愿意受他的点滴恩惠,就自行寻了客栈投宿。初幼嘉和张居正两人一来仰慕他的高洁操守,二来虽非豪富之家,家底却也殷实,不在乎那拢共不过十来两的旅费,也就没有投宿湖广会馆,而是陪着何心隐一起住进了这高升客栈。因此,此刻的初幼嘉才劝张居正赶紧搬走,与他二人划清界限,免得受了池鱼之灾。 好友的关怀体谅更坚定了张居正“有难同当”的决心,他慷慨地说:“我辈学人士子交往,以气相通以义相结,且不说你我多年同窗之谊,便是与柱乾兄客中相逢也是缘分,羁旅抵足,剪烛论文,可谓倾盖如故。两位兄长无论为人治学都可为居正半师之友。如今临难,居正若是背信弃义,孤身遁逃,日后可还有何颜面存活世间?!”他抬手阻止了想要插话的何心隐和初幼嘉,直截了当地说:“居正心意已决,两位兄长不复多言。” 初幼嘉叹了口气说:“太岳,是为兄误了你啊!” “吾之大患,因有吾身!居正既自愿与两位兄长共同进退,这等话便不必再说……” 正在说着,就听到门外“扑哧!”一声笑,有人在外面说:“没想到啊没想到,方才那样慷慨激昂、要杖节死义的士子领袖,如今背过了人,却也在做那惺惺之态!” 听他语带嘲讽之意,何心隐大怒道:“潜位窥伺非光明磊落之举,尊驾可愿现身一见么?” 外面那个人笑着答道:“潜位窥伺自非光明磊落之举,你等妄加猜测圣意,又何尝说得上光明磊落了?”说着,推开门走了进来。 “啊!”三人同时惊呼一声,都愣住了。 来人正是大明王朝的最高统治者——嘉靖帝朱厚熜。 闹事的举子们散了之后,朱厚熜回到了大内,左思右想还是不放心,一是舍不得张居正就这么云烟飘渺,从此不知所踪;二来也怕带头闹事的何心隐和初幼嘉两人再在私底下串联惹出更大的祸端,就不顾吕芳的劝阻,脱去冠冕换了常服,带着镇抚司的护卫来到三人下榻的高升客栈。这样做尽管有屈尊降贵之嫌,但有道是“擒贼先擒王”,只要把这二人安抚好了,其他举子也就好办了。 对于新政,张居正没有何心隐和初幼嘉那样强烈的抵触情绪,此时的心情也就没有他二人那样既诚惶诚恐更忐忑不安,他最早从震惊中清醒过来,纳头便拜:“草民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有他的示意,何心隐和初幼嘉两人也醒悟过来,赶紧跪了,一齐叩头三呼万岁。 朱厚熜见三人都向自己俯首跪拜,微微一笑,说:“起来吧。不过朕还要挑礼说上一句,你等都是有功名之人,‘草民’这等贱称就莫要再说了。” 三人哪里敢起身,只能叩头谢罪:“我等干犯朝廷律法,请皇上责罚。” “责罚?”朱厚熜哑然失笑:“你们不会以为朕是亲自带人来锁拿你们的吧?莫说是你们,便是位居一品的公侯卿相,若是犯了朝廷律法,朕也不过下一道诏书着有司将其缉捕下狱依律问罪而已,何需朕亲自出马!”接着,他又笑着说:“都是饱读圣贤书之人,即便不说君臣之纲,朕的年岁也大着你们不少,莫非连‘长者命,不敢辞’的圣训都不记得了吗?” 见皇上抬出了圣人教诲,三人无话可说,只能惴惴不安地起身,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等着皇上训斥。但经过这么短短的一息,即便是方才已认定自己罪无可赦即将身陷牢狱的何心隐和初幼嘉,也断然不会再自以为是地认为皇上亲自带人来捉拿自己,此刻心里都轻松了下来。 朱厚熜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然后指指面前的几把椅子,说:“坐啊!朕便是在云台召见朝臣也是命人赐坐的,如今又非是在朝堂之上,更是朕来拜访你们。俗话说客不压主,哪有客人坐着,主人却站着回话的道理。” 张居正他们三人哪里敢坐,仍规规矩矩地垂手站着。 朱厚熜仍将笑容写在脸上,说:“方才贡院之时人多嘴杂,朕也没有看清楚你们几人的模样,如今见了,果然都是风流倜傥的青年俊杰,不愧为名动江南的大才子。” 见着皇上如此和颜悦色地说话,就象是一个宽厚的师长在与自己话家常,张居正便大着胆子说:“湖广应试举子张居正要谏皇上一句:皇上身负天命,掌社稷宗庙,治九州万方,不可白龙鱼服,轻出九重。请皇上速速移驾回宫。” “茶也未请朕吃上一杯就下逐客令,这该不是士子儒生的待客之道吧?”朱厚熜话锋一转:“也不消得你催促,方才在贡院上说了那么多话,回到宫里却总觉得还有意犹未尽之处,这才冒昧前来,再和你们说上几句话就走。你们都是大才子,朕想问一个问题。圣人有云‘男女授受不亲’,为何又说嫂溺之时,叔可援之以手?” 三人对视一眼,心里都泛起了一个疑问:这么简单的道理皇上怎会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郑重其事地垂询这个问题? 百思不得其解之下,还是张居正起身回答说:“回皇上,男女授受不亲是经,嫂溺援之以手是权。” 这是最标准也最得体的回答,朱厚熜点点头,说:“那朕还要问你,何时用经,何时从权?” 三人都是聪慧机敏之人,顿时明白了皇上的深意,初幼嘉面色微微一红,说:“事缓用经,事急从权。” “看来天理也可以常情度量,即便是祖宗成法圣人之训,也要因情势而变。”朱厚熜说:“那依你们看来,如今国朝之局势是否已到了危急之时?” 三人谁也不敢回答这个问题。 皇上由浅入深,一层层地剥茧抽丝,谁都知道他的意思是想说形势所迫,变法在所必行。可这话他自己说可以,旁人说却不行,因为眼前的皇上并不是刚刚即位大宝的新君,而是已经垂拱九重御极天下二十三年的天子,若说是国家已经到了危急之时,那便是否认皇上前二十三年的治国之能。这样的罪责可不是谁能承担得了的! 见三人尴尬地站着不敢回话,朱厚熜叹了口气说:“晓得给朝廷和朕这个君父留面子,你们终归还是忠于家国社稷,忠于朕这个君父的。朕还不算是个昏聩之君,也知道有许多人说朕这嘉靖新政是‘改祖宗之成法,变春秋之大义’,可如今朝廷百弊丛生,既有内忧更有外患,局势已然到了非变法不可的地步。正所谓事急从权,你们都是有良知又有才干之人,只要能体谅国家的难处,朕相信你们也能体谅朕的一片良苦用心。” 皇上的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无论是否真心信服,三人也只有再次跪拜请罪:“我等朽木之才,不能上体家国之难君父之忧,妄议国政,扰乱科场,请皇上责罚!” 朱厚熜微微一笑,说:“说真的,朕还真想责罚你们,朝廷抡才大典让你们给搅了,害得朕不得不停了这科大比,煌煌史册绝无仅有之事竟出现在朕的身上,千百年之后世人又该如何评说朕这个君父?名声都是身外之物,知我罪我,非所计也,朕也懒得管它。只是数百名有望今科中式为朝廷效命的青年俊杰没了出身,即便不说他们之中有多少人能成为阁老尚书这样的栋梁之才,数十年之后便有数百职官缺任,让朕或是朕的子孙欲用乏人,于家国社稷,于我大明天下苍生害莫大焉……” 停顿了一下,他又说:“可翻遍我大明律法,竟找不出一条合适的刑法来治你们的罪。论你们攻讦新政扰乱民心,便是将你们身送东市也在情理之中;即便免了你们的死罪,至少也该以大闹贡院扰乱科考之罪论处,削籍充军永不叙用。” 三人心里一惊:果真是逃不过此劫啊!正在百感交际之时,却又听到皇上问:“你们可知道牌位上为何写着‘天地君亲师’五个字?” 皇上说话云山雾罩乱石铺街,总是出人意料,令三人不禁又是一愣。已经知道了即将有什么样的惩罚在等着自己,何心隐反倒抛去了思想包袱,斟酌之后才回答道:“天覆之,地载之,君上父母师长恩养哺育教诲之。” 朱厚熜点点头,说:“你回答的不错,只是还有一点未曾说到:君上父母师长不但有恩养哺育教诲之责,还要呵护之。朕这个皇上既然排在天地君亲师之中,自然也要呵护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的亿兆生民。你等士子身为国朝根基,日后更为社稷栋梁,莫说是为了国家做杖马之鸣,便是真有小疵,朕这个君父还有什么不能包容的?再者说了,朕爱着你们的品行才学,自然舍不得削去你们的功名,误了你们个人一生的前程事小,让你们没了报效国家的机会更是朝廷的一大损失,也就只好呵斥你们几句,出口闷气罢了。” “皇上如天之仁,我等……我等……”张居正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朱厚熜说:“你们也别当朕就这样轻轻饶放了你们。朕晓得你们都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之人,必不屑于再入国子监研习经学理学,朕也不愿意你们埋身书斋皓首穷经,就许了三年之期,旁人可以游山玩水吟诗赏月,你们却不行,这三年好生给朕留心各地风土人情、民生经济,三年之后再到京师来大比,朕可是要考究你们功课的。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功,这三年怕是比你们在国子监里读十年书还有用呢!” 看这情形,其他两人还说不好,张居正已经被自己感动,但也只是感动而已,一时半会还无法说服这些深受封建礼教思想熏陶的士子改变固有的观念,能暂时安抚住他们不再生出事端便是托天之福。朱厚熜便笑着说:“刚才那一席话就算是朕给你们临别赠言。所谓秀才人情纸一张,张居正,你素有神童之名,朕就命你即席赋诗一首作为回赠。” 张居正自然不敢推辞,好在举子的房中最不缺的就是文房四宝,他提起笔在砚台里润了润,略微沉吟了一下,一笔漂亮的钟王狂草就落在了纸上: “燕市重来二月初,翩翩意气曳长裾; 金门未授甘泉赋,玄室何人问子虚。 太乙夜燃东壁火,天池时化北溟鱼。 乾坤岁岁浮春色,环佩相将侍禁庐。” 看的出来,这位来自湖广的青年才子不但有倚马可待的急才,更有远大的政治抱负,就是要“环佩相将侍禁庐”,问鼎人臣之极! 朱厚熜笑得合不拢嘴了:年轻人有理想就好,那惊世绝艳的才情终归还是要货于帝王家的! 失魂落魄地向着城西昭宁寺走去,海瑞的脚步是那样的沉重,就象他此刻的心情一样。 与张居正等人那种慨然以天下士子荣辱为己任,却不得伸张胸臆的痛苦不同,海瑞的痛苦虽没有他们那么高尚,却更是锥心的绝望。 与所有的举子们一样,他此次进京赶考,一心想的是金榜题名、鱼跃龙门,根本就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方才在孔庙之中被他人的激愤之情所感染,也跟着一起哭拜在圣人像前;后来又跟着一起涌到了贡院街上与朝廷对抗,当时做这些举动是那么的自然,此刻回想起来却是追悔莫及。 中过秀才的父亲为他发蒙,用戒尺强逼着他背熟了童子诗里的头两句:“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他也就从那个时候起,坚定了科举出仕光大门楣的决心。可惜父亲早早亡故,留下的那几亩薄田租种所得还不够母子二人度命,全靠着寡母含辛茹苦地纺纱织布贴补家用,他才得以继续读书进学,其中艰辛自不足为外人道也。嘉靖十九年中举之后,他就自信满满地参加了次年的大比,可惜科场不顺,名落孙山。辗转回乡之后,他又头悬梁,锥刺股地苦读经书,将那四书五经朱子注疏背得是滚瓜烂熟。转眼又快到大比之年,家中典卖了妻子陪嫁过来仅有的一点首饰和祖传的半数田产为川资,供他再次上京赶考。谁曾想命运之如此多厄,他连贡院都没有进,就得灰溜溜地回乡了!想起倚门盼着喜报而来的寡母和妻子,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们那菜色的面容和殷切的目光。 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昭宁寺的门口,自从月余之前来到京师,他便经人指点投宿于此。广东乃是蛮荒之地,还未在京城设立会馆,囊中羞涩的海瑞也只能寄食寺院,靠平日里帮着和尚抄写经文换来一日两餐的粗茶斋饭。 昭宁寺原本是京师禅林名刹,鼎盛之时,光是本寺持戒的和尚就有二百多位,各地游方僧人到了京师,也多挂单于此。可嘉靖皇上前些年一直迷信方术,干了不少崇道灭佛之事,莫说是礼佛的居士,便是僧侣沙弥也跑了不少,这两年皇上倒是再也不禁禅宗,但香火还是没能恢复往日的盛景,山门也破破落落的显出了颓败之象。还好主持惠远大师慈悲为怀,在这般艰难的境地之中还广开山门,接纳了象海瑞这样的穷举子。 进了山门,一个头陀笑着对他说:“海施主,有客来访,小僧已将他带到施主的客舍之中了。” “嗯,有劳大师了。”满腹心事的海瑞应过之后才猛地回过神来,自己在京城并无同乡好友,也从未与其他举子交往过,会是谁专程跑到这昭宁寺来拜访自己呢? 加快脚步到了自己寄宿的客舍,门虚掩着,里面长榻之上坐着一个人,因是背对着门,海瑞也看不清楚到底是何人,便在门口站住了脚,深深施了一礼说:“不知贵驾来访,海瑞怠慢了。” 里面那个人似乎是个有身份之人,摆出了主人的架势应道:“进来吧。” 进了房中,那人已站了起来,海瑞见是一位四十出头,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穿着布衣常服,看不出来是什么身份,自己也从未见过此人,便又施了一礼,说:“请问贵驾?” 那人似乎犹豫了一下才拱手回礼,说:“我叫吕芳。” 若是旁的举子,即便不是京城人士,也该知道来人便是大明朝的“内相”、司礼监掌印吕芳吕公公,但海瑞出身海南化外之地,进京之后又从不与朝臣举子交往,自然没有听说过吕芳的大名,还是懵懵懂懂地问:“请问吕先生找在下有何指教?” 吕芳早就知道他的一切情况,如今又见他持礼端方,也不生气,微微一笑说:“奉我家主人之命而来,想问问海举人将做何打算。” “打算?”海瑞一愣:“请问贵驾的意思是……” 司礼监压的公文堆积如山,今晨发生了举子罢考那么大的事情,还有一大堆善后的工作要做,吕芳也没有时间和他客套,直截了当地说:“今科科考停了,海举人是要回乡还是游学四方?” “这……”海瑞又是一愣,这吕芳是什么来头,今晨才发生的事情就知道的一清二楚,而且还专程来问自己的打算?但他是个心地坦荡无私之人,即便已心生疑云,却还是老老实实回答说:“在下阮囊羞涩,即便有皇上所赐五十两纹银也无力游学,大约再在京师待个三两日,便要动身回乡了。” 身处大明两大中枢之一的司礼监二十年,吕芳见多了圆滑世故阿谀奉承的官员,不由得对眼前这个淳朴梗直的海南举子产生了一点好感,饶有兴味地问道:“哦,你难道不想入国子监就学吗?” “唉!”海瑞长叹一声,不说话。 “我家主人知你上科不第,曾专门调阅了你的墨卷,论说你名落孙山,自然有你凭真本事拉硬弓不肯钻营撞木钟之缘故,你那经学造诣……”吕芳停顿了一下,说:“哦……还有精深之余地……” 这也是朱厚熜多事,他想不通海瑞那样名标青史万古流芳之人竟然还也是个科场不顺的“秋风钝秀才”,要说自嘉靖二十三年之后的科场是严党把持,想必除了当朝大员的请托之外,一律以孝敬取才,真金白银明码标价童叟无欺,象海瑞这样既没有钱行贿钻营又不会拉关系走后门的穷书生当然没有金榜题名的可能,但嘉靖二十年的科场可是夏言任主考官,怎么也会出现野有遗贤之事,难道夏言也是严嵩那种贪腐受贿的墨吏吗?为此,他专门命人自皇史晟中调阅了那一科的墨卷,命令吕芳会同司礼监几个秉笔太监进行了复查。那些太监虽说没有学历,却都是宫里专门的教育机构内书堂培养出来的高才生,论经学理学诗词歌赋的水平,纵然比不上翰林院里储才撰书的词臣,却也比一般的两榜进士要高出不少。经过他们认真的复查,最后一致得出结论,海瑞的八股文章只是中平之才,名落孙山也在情理之中!吕芳更进一步给皇上分析说,广东的教育水平本来就不高,从未出过一名甲榜的进士及第便是明证,更不用说是海南那样的化外之地。朱厚熜听罢摇头叹息了好一阵子,今天自贡院一回来,就吩咐吕芳一定要将海瑞留在京城,让他入国子监深造,最好能为广东培养出一个三鼎甲,破了那“天荒”,以示朝廷关爱边远地区优抚少数民族(海瑞是回族)。 海瑞当然不知道皇上的一片苦心,叹了口气说:“实不相瞒,在下家贫,便是想入国子监求学,也无能为力。” 吕芳没有想到这个化外之民竟然对朝廷之事无知至斯,不禁有些不耐烦了:“你这话说的奇!国子监为朝廷培养人才,监生非但衣食住宿一应开销皆由国家供养,每月还能领到半两一两的廪禄,又何尝要你自家承担!” “入国子监求学历来由各地官府保送或是朝中大员举荐,在下不认识什么当朝大员……” “话说的越发奇了!皇上已下了口谕,准许你们这科举子直入国子监,何需官府保送朝臣举荐!有人敢难为你,就是抗旨不遵,难道他们就不怕国法吗?” 这个理由本是海瑞的托词,见他逼问上来,才不得不说:“吕先生有所不知,皇上虽有恩旨,准许我等举子入国子监就学备考,但在下家中还有老母要奉养,回乡读书既能就便照顾她老人家,还能做些农活贴补家用……” 吕芳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遇到了这么个不开窍的倔驴,要不是主子再三吩咐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好言劝说他留下来读书,还将这个问题提高到了安抚边远省份和执行民族政策的高度,他当时就想拂袖而去! 忍了又忍之后,吕芳才强压着火气问道:“那海举人日后又做何打算?可是不准备再入科场了?” “既已进学,怎能不入科场?”海瑞叹口气说:“若是今生没有那个命数,也只有候选任职了。” 吕芳语带嘲讽之意:“嘿嘿,看来海举人也非愚钝之材,还晓得读书之人,中进士毕竟是个了局。但海举人可曾想过,琼岛至京师跨海翻山,有上万里之遥,且不说客旅开销,一来二去路途之中便要花费近两年时间,余下一年你又能读得几日书,做得几篇文章?” “这……”海瑞为之语塞。 见他被自己诘问住,吕芳心里舒坦了一点,便又和颜悦色地说:“海举人事母至孝,我也好生佩服。这样吧,我给琼州知府写封信,命他就近照顾你的家人,如此可好?” 托付从五品的琼州知府办事,用的是个“命”字,再愚笨的人也该听出来吕芳的身份不一般了,海瑞怔怔地看着吕芳,说:“在下……在下还未请教先生在何处供职?” 终于开窍了!吕芳松了口气,微微一笑说:“司礼监。” “啊!”海瑞惊呼一声:“是宫里的司礼监?” “似乎我大明也并无第二个衙门叫司礼监的。” 海瑞又怔怔地看了吕芳一眼,拱手长揖在地:“不知宫里上差在此,海瑞怠慢了。” 吕芳一愣,不禁深深地看了海瑞一眼。 依照大明律法,作为皇家奴才的太监无论几品,都不得受有品秩的朝臣和有功名的士人大礼参拜。但到了中叶,明朝已有礼乐崩坏之相,朱元璋当初定下的朝廷律法和对宦官诸多限制制度再也无人遵守。而宦官集团经过王振、刘谨等几代人的不懈努力和苦心经营,早已确立了凌驾于文官集团之上的地位,一些软骨头的官僚士子见到内廷贵铛权势日盛,便趋炎附势地巴结,卖身投靠换取个人位禄的高升,乃至一向以风骨著称的监察御史和六科给事中等风宪言官亦有屈膝者,见到内廷贵宦而不拜者反而少之又少。 此外,司礼监握有朱批大权,能代皇上行政,在朝廷的地位可与内阁抗衡,这里最小的一个黄门到了别处也是“见官大三级”,旁人无不尊崇礼敬待之。即便不知道自己就是权倾朝野的司礼监掌印,一个举人见到自报家门的司礼监中人也该行大礼参拜,而眼前这个海南举子也只是拱手作揖,吕芳心里隐隐约约开始明白皇上为什么对此人如此看重了。 海瑞突然问道:“吕公公方才所说的主人,可是皇上?” 吕芳含笑颌首:“不错!” 海瑞激动地冲着皇宫的方向跪下叩头:“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然后转身向吕芳叩头:“广东举子琼州海瑞恭请圣安。” 吕芳也算是奉了皇上口谕而来,便坦然受了他一拜,回答道:“圣躬安。”他看得出来海瑞此刻完全是真情流露,他对主子最是忠心,因此对于所有忠于皇上的臣子就有一种天然的好感,便主动伸手将海瑞扶了起来。 再抬起头来之时,海瑞已是眼中带泪,沉痛地说:“惭愧!便是今日,在下还与他人一道妄议国政,诋毁君父……” 吕芳以为他是在表白和撇清自己,这也在情理之中,便安慰他说:“海举子对皇上的忠心可鉴日月,今日之事不过受人蒙蔽而已……” 海瑞却说:“在下斗胆要驳吕公公一句,在下今日在贡院所为,虽说是随波逐流,但也出于本心。要说受人蒙蔽便是欺君!” 吕芳又是一愣,执掌内廷二十年,还从未见过这样刚直端方到了古怪执拗的地步之人,一方面对皇上感恩戴德,另一方面却又固执己见不肯向皇上低头。他越发对眼前这个海南举子产生了兴趣,问道:“那依你之见,皇上推行的新政还有可容商榷之处?” “在下不敢妄议朝廷得失,但官绅一体纳粮当差之法激起士林公愤却是不争之事实。这一点君父知否?” 吕芳叹口气说:“何为知,何为不知?皇上推行官绅一体纳粮当差之法为的是抑制豪强和***劣绅兼并土地偷逃国税,众多寒门士子却得了颇多恩惠。以你海举人来说,你家中原有祖上留下的薄田十余亩,此次为了供你进京赶考,卖了五亩,得银百二十两,所余不过六亩。朝廷非但不征你的赋税,还要发官田四十四亩补足五十亩的奉养之数。你于去年四月便已离家进京了吧?你可知道,就在去年九月,琼州知府衙门已遵圣谕,将那四十四亩官田夏赋之半,合计银十三两四钱、粮七石五斗送到了你的家中。你琼州去年十月遇到台风,减了收成,皇上豁免了当年之秋赋,故也未有秋赋再与你家。不过皇上已提高了你等举子的仓廪禄米,料想你母亲与妻子也无衣食之忧了。” 这些情况海瑞确实一概不知,但他相信眼前这个吕公公不会也没有必要骗自己,再次冲着皇宫方向跪了下来,说:“广东举子琼州海瑞谢吾皇恩典!” 待站起身来,他对吕芳说:“在下未有寸功于家国社稷,却受皇上这等浩荡天恩,实在有愧于心。在下这就修书于家母,请她将所得钱粮如数退还朝廷。京师至海南山高水远,还请吕公公在发官府文书之时将在下的家书夹带其中寄往鄙乡。” 吕芳疑惑不解地问:“这是为何?” “皇上说了,国朝财政已是土崩鱼烂之势,在下无有寸功于家国社稷,安敢受君父之赐!” 吕芳深深地看了海瑞一眼,在这个年轻举子黝黑的脸庞上看不出一丝虚伪矫情的神色,心中暗暗赞许一声,说:“皇上仁德宽厚,体念你等寒门士子上进有心,求学不易,你若苟怀圣恩,当好生在国子监里读书,以备日后为朝廷所用,辞谢君父恩赏倒不必了。”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了今日发生的令主子难堪难受的一幕,不由得生气了:“论说起来,今次进京赶考的三千六百一十七名举子之中,有近三千人如你这般得了新政颇多恩惠,而出身豪富之家、被官绅一体纳粮当差之法夺了自家原本免税钱粮的不过七百余人。真不晓得你们这些寒门士子为何不能体念皇上一片仁德爱民之心,跟着那些富家子弟瞎闹腾个什么劲!” 司礼监负有皇命的上差都这么说了,机灵点的人该赶紧请罪并一起愤君父之慨,谴责那些不识大体的举子,海瑞却不服气地抗辩说:“在下还要斗胆驳吕公公一句,天下子民,士农工商自有分野,优抚士子为国朝祖宗成法,如今却要劳作与黔首同,恐非仁君治国之道。再者,士子既为国朝根基,朝政有失自然要犯言直谏,此乃我辈份内之事,不是什么‘瞎闹腾’!” “原本你寡母贤妻终日纺线织布,还要节衣缩食才能助你求学上进;如今朝廷以五十亩免税官田赐于如你这般的寒门士子,你等可以衣食无忧地读书做文,到底那样是国朝礼尊士子之法?”吕芳冷笑一声,又说:“我身为下贱,不习孔孟,不晓得什么士农工商的分野,只是想问你一句,你们读书人动辄就称尧舜禹汤,我倒想问问,尧舜以降至三代,天下之人可有这等分野?再者,天之道,历来都是损有余而补不足,先哲也有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如今皇上效法上古仁君,夺一干豪强富户之财广济天下之人,上合天意,下顺民心,新政才刚推行一年,国朝吏治与财政已大为好转,我大明已显中兴之象,这样的新法有什么错?又怎么不是仁政?” 此时的海瑞毕竟还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书生,论及政务怎会是暗中辅佐皇上柄国二十多年的吕芳的对手,当即皱着眉头答不上话。 见这个迂腐的书生被自己驳的哑口无言,吕芳感到了一丝快意,但他一个“内相”跟一个举人较劲,纵然占了上风也是胜之不武,便将语气缓和了下来,说:“好好想想我今日对你说的话,到了国子监好生研习经史子集,准备下一科的大比。你不才是个举人吗?选官出来也不过能任个九品教喻,终归不是正途出身,日后前程也有限。要想济世安民,还得靠八股那敲门砖鱼跃龙门才是。” 一席话说的在情在理,海瑞心里十分感动,深深向吕芳行了一礼,说:“谨受教!” “那你歇着,我也该回去给主子万岁爷缴旨了。”吕芳冲海瑞拱拱手,起身就要出去。 海瑞赶紧叫了一声:“吕公公!”等吕芳停住了脚步,他说:“在下还有一事想请教吕公公。” “请说。” “海某不才,又犯下了不赦之罪,皇上为何还要这般加隆恩于在下?” 吕方微微一笑:“国朝以孝治天下,皇上更是天底下最大的孝子,你又是个事母至孝的人,自然要高看你一眼。” 海瑞泛起了疑惑:“这些事皇上都知道?” 吕芳感慨地说:“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的亿兆生民、万物灵长都要主子万岁爷一个人呵护着,国事家事天下事,他是无所不知啊!” 海瑞哽咽着说:“皇上垂治九州,身上担着我大明江山,在下一个蛮夷之地的书生,竟也能简在帝心,这等浩荡天恩,海瑞纵是肝脑涂地也无以为报……” “晓得皇上的一片苦心就好,到了国子监好生读书。自古忠臣多出于孝门,皇上还指望着你日后能移孝做忠,为朝廷效命呢。” “皇上……”海瑞哭拜在地上。 东暖阁外,吕芳跪下叩头:“奴婢给主子缴旨来了。” “进来吧。”朱厚熜正在欣赏一幅字:“见着海瑞了?” “回主子,见着了。他原本想回家侍奉寡母,后来听了奴婢的劝,愿意入国子监读书。” “有你吕大伴出马,就没有办不成的事情!”朱厚熜夸奖了吕芳一句,饶有兴味说:“对此人印象如何?” “回主子,是个至真至诚之人,对主子的忠心形之于外更是发自于内。不过人还年轻,书生气太重,执拗了些个。” 朱厚熜笑着说:“看这样子,那个海南来的小举人把朕的内相给骂了!” 吕芳老老实实地回答说:“骂倒不至于,只是说不多几句话,倒驳了奴婢两回。” 朱厚熜点点头:“不那样,他也就不是海瑞了!你方才不是说他是个至真至诚之人吗?其实还有四个字:至刚至阳!是上天赐给我大明的一把利剑啊!用的好了能帮朕廓清宇内、涤荡神州;用的不好了,嘿嘿,恐怕连朕都要为其所伤……我晓得你如今还不以为然,日后你就晓得了。唉!不说了,朕丢了这么大的脸,可日子总得过,昨日内阁转到你司礼监的奏折就拣紧要的说给朕听吧!” 发生了煌煌史册前所未有的科场罢考事件,还惊动了皇上亲自出面,取消了嘉靖二十三年的大比,赦免了所有举子的罪责并保留他们的举人资格。汇聚京师的三千多名举子得了这样的恩旨,心气劲儿也就泄了,倒是没有再生事端。带头闹事的何心隐、初幼嘉两人相约结伴而行,要遵着皇上的圣命游历四方。张居正乃是湖广通省闻名的才子神童,早就被亲友乡邻认定此去京师必能一跃龙门,如今遭此变故,也不愿就这样灰溜溜地回家乡,便跟着他们一起辞别帝阙而去。有一部分举子出身贫寒无力成行,便入了国子监求学;其他的都陆续踏上了回乡的归途,好似偌大一场风波就这样悄然平息了。 三月末的一天,傍晚时分,一个年轻人自钱粮胡同的那头走来,在翰林院掌院学士陈以勤的府门口徘徊了一阵子,终于迈上台阶,叩响了大门。 显然他是这里的常客,应门的陈府家丁一见他就笑道:“是陈大人啊!” 来人冲着那个家丁点点头,问:“恩师在家吗?” “老爷正在书房读书。陈大人请进。” 此人是翰林院五品修撰陆树德。他是陈以勤于嘉靖十七年取中的进士,殿试点为一甲三名,是那一科的探花郎,是陈以勤甚为看重的得意门生。时下他又在陈以勤的翰林院供职,师生情分又加上同僚之谊,关系自然非同一般,陈府家丁直接将他让到了书房里。 陆树德撩开长衫的下摆跪下:“受业陆树德拜见恩师。” 正端坐在书案前捧卷读书的陈以勤坦然受了学生一拜,然后微微欠身算是答礼,亲切地说:“是景修(陆树德的字)啊,起来吧!” 行过礼,陈以勤让陆树德坐下,吩咐家人上茶之后,问道:“景修,近来都读些什么书?” 这既是书生之间相互的问候,又是师长在考察门生的课业。陆树德不敢大意,恭敬地起身作答:“回恩师,学生近来正在研读阳明先生之《传习录》。” 他所说的阳明先生便是开创了心学一派的宗师大儒王阳明。王阳明,本名守仁,字伯安,别号阳明,世称“阳明先生”,是明代最著名的哲学家、教育家,也是中国历史上一个文武双全的传奇式人物,文能著书讲学,武能定国安邦,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完美的儒家人物,被后世无数文臣武将树为楷模。他在批判继承正统的儒家思想程朱理学的基础上,创立了以知行合一、格物论和致良知说为三大核心的阳明心学。阳明心学既出,士人学者群起影从,一时蔚然成风,自明朝中叶至清朝初年,取代了程朱理学的正统地位,左右中国思想界百年之久,对当时的思想和社会风气有着极其深远的影响。王阳明死于嘉靖七年,距此时不过十五六年,他的学说已在官员士子中广为流传,翰林院的这些词臣得士林风气之先,自然要细细地研读他的著作。 陈以勤虽自幼修习程朱理学,是朝野公认的理学大儒,但也未能免俗,对阳明心学也早有涉猎。此刻听门生说自己正在研习心学,顿时来了兴趣:“哦,是文成公(王阳明的谥号)的著述啊!快与老夫说说,你有何见解?” “阳明先生于《传习录》中说‘某尝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学生以为,这便是阳明先生知行论之真谛,知行本体合一,重虽在知,却更在行。知而后行是第一步,行而后更有真知。” 陈以勤点头赞许道:“不错,不错,看来你是将书读了进去,已得文成公心学之妙意了。文成公曰‘美味之美勿必待入口而后知,岂有不待入口而已先知美味之美恶者邪?路歧之险夷必待身亲履历而后知,岂有不待身亲履历而已先知路歧之险夷者邪?’也便是这个理。”说到这里,他拈着胡须,得意地笑着说:“为师这些话想必你还未必听说过,这是文成公给其入室弟子顾东侨的书信中所言。顾老夫子与为师是同年,他知道为师虽未随守仁公研习心学,却也对文成公推崇备至,便将文成公与他的书信转抄于为师,听他信中所言,还要辑录文成公散秩在外的书信,编为文集刊印呢!” 陆树德说:“比之知行合一说,学生以为致良知更为重要。阳明先生心学要旨在于‘去人欲,存天理’,良知即天理,乃是存乎于心而不假外求之道德本源,致良知便是要人首先认识并恢复内心固有之天理,并将此天理良知推及万物,于心则明辩言行之善恶是非,于外则不以物喜不已已悲,超脱患难生死而浩气长存于天地之间。推而广之,于君则仁政爱民;于臣则忠义事君,如此我大明君臣共治之清平盛世可期矣!” 师生二人围绕着阳明心学讨论了一个多时辰,陆树德见天色已晚,便起身作揖,说:“恩师精见卓识令学生受益匪浅,本想再多请教恩师。只是恩师已劳乏一天,也该早点歇息,学生告辞了。” “哪里的话,文成公微言大义,老夫也只是窥其门墙而已,我们师生共同研习吧!”陈以勤起身送他出门,一边走,一边问:“对了,景修,听说你将尊母与妻子都送回家乡,这是为何?” “回恩师,京城米贵,居大不易,以学生的俸禄要供一家人开销着实吃力,才不得不将家母送回原籍。” 陈以勤知道自己的这个门生出身贫寒,便叹了口气,说:“唉!翰林院为官毕竟清苦了些。那为何去年内阁要擢升你为延安府知府,你却再三再四地推辞不就?” 陈以勤说的是去年的一段旧事。 当时陆树德要上疏朝廷,借弹劾户部尚书马宪成来劝谏皇上废弛新政,因事体重大,成本之后就请他这个恩师过目,他也拿不定主意,便持陆树德的奏本去找内阁首辅夏言商议,为夏言所劝阻。其后夏言作为回报,便主动提议将陆树德由正六品编修擢升为正五品延安知府。吏部遵着内阁的指令拟了公文,内阁也票拟得了司礼监的批红照准,都下了,可不知为何陆树德却上疏请辞,声言自己才疏学浅难当大任,恳请朝廷恩准继续留在翰林院研习经史子集。 对于陆树德的请辞,内阁各位阁老和吏部堂官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们也大都是翰林出身,深知翰林院的清苦毕竟难挨,一个六品编修一年到头除了百十两银子的俸禄,再无其他进项,陆树德又出身寒门,出仕为官五六年,些许俸禄除了奉养老母和妻子,连个长随都雇不起,家中更是徒穷四壁。而且,翰林院里读书修史储才养望本就是为了施展,水里火里挣出来就不枉此生。两榜进士追求的,正是那驷马风尘、经营八表的快意人生,更遑论他还是一甲及第、名动天下的探花郎!如今朝廷看在他恩师的面子上,给了他施展抱负的机会,让他可以将平生所学之孟子王者师学用以治国平天下,他自己却不肯,真不知道是疯了还是傻了!就照例不准,命他即刻赴任不得延误。 可陆树德也甚是固执,三番四次地上疏请辞,后来内阁不胜其烦,就允其所请,将其改任翰林院从五品修撰,虽也晋升了一级,但终归还是个词臣史官,与那坐堂掌印牧民一方的知府大老爷自是无法比的。一番好意,别人却还不承情,夏言心里也着实不痛快,有段时日见着陈以勤总是冷眉冷脸,过了许久才搁开手。 陈以勤虽身为师长上司,却恪守君子谨守礼数平等待人之道,从不随意干涉门生下属之事,因此他尽管也对陆树德不愿升任外官有些疑惑,却没有去追问其中的缘由,今日也是因为话题已经说到这里,才忍不住要问个究竟。 陆树德说:“回恩师,家母不耐北地严寒,每每入冬便要犯病,京师之地还好一些,毕竟可以延请名医施以针石,若是到了那边远州府,学生恐其更为不适,若是发生那些学生不忍言之事,学生便是百死也难辞其咎。” “唉!是为师虑事不周,未曾想到此节。不过,你也可与为师明言,为师可将你的难处说于内阁,让他们改派你于南方任职。” “恩师平日照拂学生之处甚多,学生岂能再烦劳恩师去求别人,”陆树德笑笑,说:“再者说,学生还存有一点小私念,学生虽然愚钝,却也有心于学,便想多跟着恩师研习经学,以期学业有所寸进。” “唉!你啊!”陈以勤看着自己的得意门生,摇头叹息着说:“真真跟为师当年一样迂腐!” 不知道为什么,陆树德回话的时候,目光游离不定,似乎还有什么难言之隐。陈以勤为人最是老实,因此也就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而且,他只顾跟学生谈经论道考究学业,一直到陆树德告辞之时,也没有想想他今日为何要到府上拜访,还只当是如往常一般来串个门子扯阵闲篇。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大门口,陆树德断然不敢让恩师将自己送出府门,便在大门内侧跪了下来,叩头说道:“学生恭请恩师留步。” 陈以勤作揖回礼,却又听到陆树德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自从嘉靖一十七年为恩师取中以来,学生时时得恩师教诲抚爱,其心切切,其情殷殷,学生感怀之至。” 陈以勤不禁愣了,深深地看了陆树德一眼,看到他眼眶中隐隐闪烁的泪光,便问:“景修,你可还有话要与为师说?” 陆树德双手紧扣着地面的砖缝,象是要平伏心中波动的情绪,但他还是说:“没有!” 陈以勤说:“景修,你我师生一场,无论公事还是家事,但凡有难处,还是说与为师才是。” 陆树德的头还是埋在地上,说:“恩师盛情,学生生受了。学生恭送恩师回府。” 见他实在不愿意说,陈以勤也不便勉强,便说:“那你早点回家歇着吧。学问精进也非一日之功,寻常晚间读书也莫要太晚才是。” 陆树德说:“学生晓得了,请恩师也多多保重身体。” 陈以勤转身向内院走去,越过照壁之时,他回头向大门那边看过去,见陆树德还跪在那里,半是欣慰半是感慨地说:“这个景修,也太多礼了……”说罢摇摇头,进了内院。 陈府的大门口虽挂着两个大灯笼,但时下天已经黑定,老眼昏花的陈以勤没有看见目送自己回府的得意门生此刻已是泪流满面。 恩师佝偻单薄的身影已经全然隐没在夜色之中,陆树德又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然后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查哨的校尉刚刚走了,禁门外当值的两名御林军士卒就轻松了许多,虽然还是不敢离开哨位,却也能压低嗓子用对方勉强能听个大概的声音,扯两句闲话打发这漫漫长夜。 那名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的士卒饶有兴味地说:“王大哥,你可曾听说了,营团军那边已经将各哨火铳手集中起来编为一营,有一两千人,一色的火铳。乖乖,上千支火铳要是一齐开火,该有多大的声势,吓也把敌人吓死了……” 那个“王大哥”四十多岁,一看就是那种老兵油子,听他这么说,便不屑一顾地撇撇嘴说:“这有什么希奇的?听老辈们说,自打永乐爷在南京登基,就创建了京军三大营,内卫京师,外备征战,其中的神机营便都是操练火器,专习神***、神炮,少说也有近万人,那阵势……嘿!刚断奶的小屁孩儿,纵是给你说了也不明白。” 那个年轻士卒显然还是对“上千支火铳”这样的大阵势很神往,他虽然是个新兵,却并不服气“王大哥”所说的话,便抢白他说:“王大哥,你能耐那么大,那你倒是说说为何如今却没有了神机营?” “你个刚吃粮当兵的小屁孩儿晓得什么!原本神机营到正德爷年间还是有的,当今万岁爷登基以后,就将它裁撤了。” 那个年轻士卒疑惑地说:“这是为何?几千几万支火铳,再加上神炮,该有多大的声势,吓也把敌人吓死了……” 那个“王大哥”笑骂道:“你个小屁孩儿怎么只会说那一句?真能放上几铳就把敌人吓死,还要我们这些丘八何用?!要说万岁爷为何裁撤神机营,还不是那些当官的吃空额!皇上眼皮子底下的京军说是38万,也只有不到2万的锐卒和10来万的备兵,还不足半数,万岁爷龙颜大怒,就把京军给撤了。” 见他说的言之确确,那个年轻士卒彻底信服了,由衷地说:“王大哥,你真有学问,比咱们队长还厉害!” “队长算个鸟毛!”那个“王大哥”骂骂咧咧地说:“若不是我家老爷子在万岁爷登基那年点验京军时,吃了奉旨清军的给事中王良佐那个王八蛋的弹劾被罢了官,老子说什么也该袭个千户之职!” “嘿嘿,原来就是你家老爷子吃的空额啊!” “呸,你个小屁孩儿少胡咧咧,我家老爷子也不过是个五品的游击,上头还有参将、副将和大将,大头都让他们得了,可那些大官朝中都有人护着,屁事没有,倒是象我家老爷子这样的不上不下又没有靠山的人来顶罪……”那个“王大哥”正在抱怨朝廷处事不公,突然看见浓郁阴沉的夜色之中,一个朦朦胧胧的人影正在朝这边走来,立刻握紧了手中的长***,喝问道:“什么人!” “翰林院修撰陆树德。”那个人一边回答,一边继续向前走。 听他自报家门是个官员,那个“王大哥”将语气缓和了一点,说:“陆大人请站了,宫门已经落锁,有事要进宫也得等到明日,你还是回去吧。” 陆树德此刻已经走到了禁门外的台阶下,他从袍袖之中掏出两份奏折,在手中晃晃,很平静地说:“我不进宫,只将本章递进去便是。” 那个“王大哥”是父亡子承的世袭军户,在御林军当差也近二十年了,却从未见过宫门落锁以后还要递本子的,便以为他是奉了圣命或是有要紧的公务,自己不敢做主,便说:“请陆大人在此稍等。”冲那个年轻的士卒使了个眼色让他仔细戒备着,自己从旁侧的小门进去,请示禁门当值的太监。 不大会功夫,一个太监跟着那个“王大哥”出来了,他揉着朦胧的睡眼,看看陆树德,确认他正是大明朝的五品官员之后,才勉强抬手给陆树德回礼,说:“陆大人,咱家也没听有人吩咐,说今晚翰林院有急本递进宫里啊!” “哦,不是什么急本,我有两份奏疏要直呈皇上。” “上疏?”那个太监愣愣地重复一句,突然回过神来,勃然变色说:“上疏有上疏的路子,先交通政使司,再由通政使司转司礼监。亏你还是个翰林大老爷,这点规矩都不知道吗?” 陆树德并不理会他话里的嘲讽和恼怒,还是很平静地说:“请公公立刻将我的奏疏直呈皇上。” “你——”那个太监在宫里的职位也不算低了,平常时时能见到内阁学士、六部九卿这样的朝中大员,从未见过这样执拗的官员,一时竟想不出来反驳他的话,急中生智之下,说:“老辈子传下来的规矩,宫里的人照例不能与外官结交,更不能直接转呈外官的奏本。陆大人这两份奏疏还是循着朝廷规制,明日卯时至未时递交通政使司转呈大内吧。” 陆树德突然勃然变色,说:“一个阉奴也敢堵塞言路阻隔圣听,就不怕皇上以太祖高皇帝之法治你的死罪吗?” 他生气了,那个太监却笑了,象是看一个疯子一样地看看他,阴阳怪气地说:“陆大人这话咱家就不懂了,咱家方才说的也正是太祖高皇帝给我们这些奴婢定下来的祖宗家法。太祖高皇帝之法明文规定,宫里只能直接接受民本,官员奏本一律要经过通政使司登记。两榜进士出身的翰林大老爷,竟连《大诰》也未读过吗?” 被自己从来都看不起的阉奴诘问住了,陆树德怔怔地看了那个得意洋洋的太监一眼,开始解官服的腰带。 那个太监慌了,喝问道:“禁门重地,你……你要做什么?” “你方才不是说你们阉奴只肯递民本吗?”陆树德冷笑着说:“脱了官服,我便不是官了,现在就请公公遵着太祖高皇帝给你们这些阉奴定下的祖宗家法,将我的奏疏立刻直呈皇上。” “你……你疯了么?”那个太监指着陆树德,手不停地颤抖着。 “请公公将我的奏疏立刻直呈皇上。” 俗话说“无欲则刚”,遇到这种不要官也不要命的人,那个太监也没有了办法,竟流露出了哀求的语气,说:“是死了爹还是房子着火了,连这几个时辰都等不得么?你这五品冠戴来的也不容易吧?是谁惹了你陆大人也不用这样置气啊!” “你方才责问我是否读过《大诰》,我告诉你,我是正经两榜进士出身,嘉靖一十七年应试中式,殿试被点为一甲三名,进士及第的探花,太祖高皇帝御制的《大明律》、《大诰》、《大诰续编》、《大诰三编》洋洋洒洒数十万言,我可以一字不拉地背下来。馆选头名入翰林院为庶吉士,其后又以课考一等被点为翰林,留院任编修升修撰,这六年来,《太祖实录》我读了不下十遍……” “是是是,你陆大人是翰林大老爷,学问大,能耐也大,咱家服了你了还不行么?”那个太监已经不是揶揄,而是完全的哀求:“陆大人,你还是回去吧,离天亮还有几个时辰,你睡个囫囵觉,养足了精神,要参谁也不晚啊!这大半夜的,城门也落了锁,他想跑也跑不了嘛!” 陆树德摇摇头,说:“你终归还是不读书的过,我方才跟你说的那些话可不是炫耀我的学问。” 那个太监彻底崩溃了,连声说:“是是是,我们这些奴婢都是愚钝的蠢材,比不得你探花郎翰林大老爷,你也莫要再说了,就当是体恤我们这些奴婢当差也不易,早点回家歇着去吧!” 陆树德大喝一声:“我既已多次提到太祖高皇帝,你还如此冥顽不灵,可是要我再参你一本,恳请皇上治你的死罪么?” “这……这……”那个太监哭丧着脸说:“咱家也不晓得犯了哪条戒律,你陆大人要这般为难咱家,还要置咱家于死地?” “我没想为难你,更不能置你于死地。”陆树德冷笑一声,说:“我恳请皇上治你死罪是按太祖高皇帝定下的家法铁律!我大明开国之初,太祖高皇帝便为你等阉奴定下规矩,曰‘寺人不过侍奉洒扫,不许干与政事’;还在宫门口悬挂一块高3尺的铁牌,上面刻有‘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的戒律。《大明律》、《太祖实录》都载有明文,你随意拒收我的奏疏,还一再责难诘问我为何上疏,意图阻挠我尽人臣之本分,这难道不是干预政事么?” 那个太监方寸大乱,喃喃地说:“这……这……” 陆树德也没有想到如此轻易地将一个着四品内官服饰的太监就给唬住了,心里很是受用,便又加了一刀:“你不收我的本子也由你,我这就回家去,参你的本子我已经想好了,可连夜写就,待明日一起送通政使司转呈御览。” “啊!”那个太监见这个疯子跟自己来真的了,更加惊慌失措,哀求他说:“别,别,别!陆大人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咱家给你送进去便是。只是……只是咱家也不晓得主子万岁爷是否已经安寝了,若是已安寝,咱家也只能给你送到司礼监去。” 陆树德知道自己那两道奏疏涉及事体实在太大,原本担忧通政使司害怕受到连累,看过之后偷偷送到内阁,让内阁想办法压下本子不至于触怒龙颜。而司礼监是皇上在大内的秘书机构,只要本子递到司礼监,无论多大的事情都一定会呈送皇上,而且事情越重大,呈送的也就越快,因此他点点头,冲着那个太监深深一揖在地,说:“有劳公公了。” “这……这可怎么说呢……”那个太监一边接过他递上来的奏本,一边说:“你要参的人可别太大,免得搬不倒他,你自家得罪还要连累咱家也吃挂落,弄得咱家里外也不是人了……” 他这样愚蠢的话让陆树德听了又好气又好笑,便安慰他说:“公公请放心,我要参的人没有品秩。” “这就好,这就好……”那个太监说:“本子我一定给你送到,陆大人你还是回家歇着去吧。这里是禁门,不比其他地方,若是巡查军校看见你在此滞留,说不得就要拿你问罪。那些丘八最是粗鲁不文,是那狗脸上摘毛,说翻脸就翻脸的主,你个探花郎翰林大老爷也犯不上跟他们置气。你说对不?”说着,转身就朝里面走。 听的出来这个太监虽然没有读过什么书,却很尊重读书人,陆树德不禁对自己刚才那样夹***带棒连唬带骗的行径感到羞愧,忍不住叫了一声:“公公!” 那个太监站住脚,回头过来露出了比哭还难看的笑脸:“陆大人,你还有何事?” “谢了!”陆树德又向他深深做了一揖。 “不谢不谢。”那个太监拱手回礼,说:“咱家晓得若是没有天大的事儿,你也不会这个时辰跑到禁门来上奏疏,还不惜将自家辛辛苦苦挣来的前程都搭上。唉,其实咱家还要劝你这探花郎翰林大老爷一句,人活百年,最大之事也不过三餐一宿,除此之外,再大的事儿该看开的也要看开些个。” 陆树德又是一揖:“谨受教!” 这个探花郎翰林大老爷方才还厉声怒骂,现在却又如此多礼,让那个太监也不好意思了,挥挥手说:“回去吧,回去吧,好好睡他娘的一觉,明天该怎么活还是得怎么活,咱家这就给你递本子去。” 司礼监的值房门外,那个太监捧着两份奏疏跪了下来:“儿子孟冲给干爹请安了。” 原来在禁门之外被陆树德逼着转呈奏疏的太监是尚膳监管事牌子孟冲。论说他一个负责皇上饮食的太监也不必在禁门轮值,但吕芳存了个私心——因孟冲去年认了他做干爹,便想抬举他干点别的差使。虽说尚膳监管事牌子是四品内官,在宫里几万内侍中也算是个顶尖的人物,但毕竟整天围着灶台锅沿转,日后成就也很有限。吕芳安排他跟着司礼监、内官监以及提刑司的那些位高权重的大太监们一起轮值,既是积累声威人望,也是历练,学些处理宫里宫外事务的本事。 对于吕芳这种私念,朱厚熜怎能不知?但他也深知吕芳千好万好,只一样不好:太袒护那些内侍。身为大明内相,宫外的事处理起来杀伐果断,不亚于一个操持权柄几十年的铁面宰相;一旦事涉宫里,心就先软了三分,照他自己的说法就是“我们这些奴婢都是没了家的人,宫里就是我们的家,自家人不体惜自家人,还有谁体惜我们?”因此内侍宫女若是犯了错,他总是能说不骂,能骂不打,能打不罚,是宫里有名的“活菩萨”。对他这样的“滥好人”性格,朱厚熜骂也骂了多次,吕芳总是嘿嘿一笑算是领受了主子的训示,转身之后还是我行我素。只要不太出格,朱厚熜也拿他没有办法。 那些有点门路的太监都拜在吕芳门下当干儿子,朱厚熜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暗地里还很同情吕芳——他们这号人自幼就被处以宫刑送入禁宫,隔绝了亲情人欲,最缺的就是这个,最羡的也是这个。吕芳守规矩,从不与宫女搞对食结菜户(注),也只能收几个干儿子承欢膝下,虽是虚情假意,却也聊以自慰。若是连这个都不允,非但有失人道,更对不起这个一直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大伴。 还在俯案处理公务的吕芳头也不抬地随口应道:“是冲儿啊,进来吧。也只你孝顺,能想着你干爹夜来辛苦,又给你干爹送宵夜来了吧?这大晚上也不歇着,真是难为你了。” 孟冲进了司礼监的值房,尴尬地说:“回干爹,儿子今日遵着干爹的吩咐在禁门外当值,未能亲自给干爹送来宵夜。不过儿子早就吩咐了下去,可能稍缓些时候,那些奴婢就给干爹送来了。也是遵着干爹的吩咐,不敢铺排,只一碗葱姜面片,不过儿子倒觉得那样也太俭省了些个,怎么着也该给干爹弄个小菜佐餐的……” 吕芳不由分说地打断了他的话:“胡说!主子万岁爷的宵夜也不过如此,我们这些奴婢还敢嫌俭省么?打量着宫里有花不完的钱是么?”他仍看着手里的奏折,说:“你既在禁门当值,却又为何要跑到我这里来?我告诉过你多少次,这是内宫二十四衙门排头的司礼监,宫里宫外几万双眼睛都在盯着呢!你没有要紧之事就不要老往我这里跑,孝顺不孝顺也不在这上头,老实办好了主子派给你的差使,让你干爹我在主子面前能直着腰杆替你说话,这便是对你干爹最大的孝顺!” 孟冲偷偷抹去了头上的汗:“是是是,儿子晓得了。” “晓得了还不滚回去当值?值守禁门也敢擅离,被旁人晓得了闹将起来,干爹在主子面前也不好为你说话。” “回干爹的话,儿子……儿子方才接了个本子……” “这个时辰还有人递本子?”吕芳疑惑地问道:“是什么地方的人递进来的?可是有天大的冤情?” “回干爹,儿子也不晓得,不过他可不是平头百姓,是个五品的官儿。” “不是民本你也敢接?懂不懂规矩?”吕芳更加疑惑了,但手头上那份镇抚司派往南京的密探关于江南诸多藩王宗亲异常举动的密报实在太要紧,他腾不出手来处理这份莫名其妙的奏疏,就问孟冲:“哪个衙门的?为何不让他明日送通政使司去?” “那人自报家门说是翰林院的修撰,叫……叫……”孟冲好不容易想了起来:“哦,叫陆树德!还说自己是个探花郎。” 尽管听到“陆树德”这个名字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但只要不是兵部的急报,吕芳觉得总不比手头上那份关乎主子皇位安稳的密报重要,便吩咐孟冲说:“好生把刚才事情的经过说给我听。” 当了二十多年的内相,每天要帮着主子处理的政务奏折不知凡几,吕芳早就练就了一心多用的本事,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手头的密报,一边听孟冲絮絮叨叨地讲述刚才发生在禁门口的事情,嘴里还打趣他说:“也就你孟冲这个窝囊废能让那个书呆子给唬住,还真接了他的本子巴巴地给我送了来!换了提刑司的人当值,不把他拿下问个‘有违宫禁’之罪,也早用鞭子将他赶走了!唉,你倒叫你干爹说你什么才好?你人老实,在尚膳监的差使办得也好,主子经常夸奖你,干爹便想抬举抬举你,让你干点别的差使长点本事,谁曾想终归还是烂泥糊不上墙!” 等听到孟冲说到那个名叫“陆树德”的翰林院修撰脱了官服要以百姓的身份递进奏疏,吕芳顿时紧张了起来,扔掉手上的密报:“说个话都不利索,更不分事体轻重大小,我真是白教你这么多年了!把本子拿来我看!” 孟冲赶紧将一直捏在手里的两份奏疏双手呈上。 一份奏疏上面赫然写着“参奏翰林院掌院陈以勤辜恩背主媚上压下及职分有失疏”。吕芳心里说,原来这个陆树德参奏的是本衙门的堂官,难怪如此激愤难平,要舍弃官身职位来上疏,正要打开来看,却发现手中另一份奏疏的封面空无一字,不由得愣住了。 注:对食、菜户——自汉朝而始,宦官无妻而宫女无夫,由此结成临时伴侣,以慰深宫之寂寞,称为对食。明朝永乐之后,宦官地位上升,宦官宫女若两情相悦,更可结为相对稳定的伴侣,共同生活,形同夫妻,称为菜户,成为宫中公然允许之事。 按照朝廷规制,无论题本还是奏本都要在封皮之上写上主题,一来通政使司不必看本就能登记,省了很多麻烦;二来司礼监也可以看看题目就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即刻就能决定是否转呈御览或在什么时辰转呈较为适宜——若非如此,大明六部九卿各大衙门,还有两京一十三省每天雪片一样扑到通政使司的本章根本就处理不过来;司礼监还要接受民间百姓的本章,别说现在只有五六个秉笔太监,即便再增加一倍的人手都会忙死。再说了,那些科甲出身的官员又最是喜欢卖弄文采,经常将一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事情写成洋洋洒洒数千言四六对仗的散文,谁有哪闲功夫一份一份地仔细研读,揣摩其意?! 可是,那个陆树德下了这么大的决心上疏,自然不会是因疏漏而忘写题目,为何这个本子封面上却空无一字? 想了一想,吕芳扔下了那份弹劾翰林院掌院学士陈以勤的奏疏,打开了那份没有题目的奏疏。 才看了两行,吕芳就“啪”地一声合上了那份奏疏,重重一掌拍在了几案上,人也随即站了起来,怒视着孟冲,声音却颤抖着说:“你……你这狗奴婢疯了么?这样的本子也敢接下来往我这里送?!” 孟冲老老实实地说:“干……干爹,儿子也不晓得他到底参的何人,儿子还专门问过他,参的人不要太大,免得连累了儿子,他还告诉儿子要参的人没有品秩。”说到这里,他突然象是开窍了,忙说:“莫非……莫非那个疯秀才骗了儿子?” 吕芳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一脚踢死他:“你个蠢材!官员要整治没有品秩的寻常百姓,还需深更半夜跑到大内来闹腾着上疏?何不让顺天府直接拿了他便是!” “啊!”孟冲好象明白了什么,当即委屈地说:“是那个疯秀才骗了儿子啊!他要参谁?是内阁那些老先生么?”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他还是不明白,吕芳实在忍不住了,“呸!”的一声,一口浓痰吐在了孟冲的脸上:“内阁那些老先生?真是内阁那些老先生,我至于这样紧张么?实话告诉你,他参的是管着内阁那些老先生的人。” 孟冲从未见过素有“活菩萨”之称的干爹生这么大的气,不由得慌了神,也不敢去擦脸上的痰,忙说:“管着内阁那些老先生的人?天啦,他要参夏阁老!这……这个疯秀才!夏阁老当了这么多年的首辅,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圣眷又正浓,他真真是不想活了……唉吆!” 最后一声惨叫是吕芳重重一脚踹到了他的身上:“蠢东西!他要参的是主子万岁爷!” 孟冲正捂着痛处身子摇晃着,听到这话之后,直接瘫软在了地上:“要参……参主子……主子万岁爷?他……他疯了……他真的疯了……” 吕芳眼中闪出一丝冷酷的光芒:“此事还有谁知道?” “回干爹,儿子接了他的……他的本子就直接给干爹送了来,一路上也未曾遇着旁人。说起来除了儿子,也只有禁军当值的那两

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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