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不想在厂里。一天十几个小时真的很烦躁。唉,受累受气包草

青梅竹马的纯真年代:青果
第一部分 失意的夏天 第二部分 扬州绮梦 第三部分:颠鸾倒凤 1. 轿车刚刚驶出繁华的扬州城,我就感到有点不大对头了。向南出城的标志是通过横跨京杭大运河的铁架桥。车子行在桥顶时,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我突然间打了个冷噤,身上寒毛竖起,好像窗外有风扑进来一样。可是窗户关得严严实实的,没留一丝缝隙。而且,即便开着窗,在这阳光和煦的上午,外面的风也应该是温暖的。是的,五月的醺风就像婴儿软绵的小手掌,抚摸着你,让你感到熨贴和陶醉才对。 这突如其来的感应究竟从何而来? “赵老师,你发冷吗——晕车?”女司机小孟发觉我直起腰裹了裹衣服,关切地问。 我说我不晕车。又告诉她,在年轻的时候,我晕车,而且非常严重。 “哦”,小孟莞尔一笑,“那你如果是觉得坐着不舒服,可以把靠椅放下来睡觉——你左手下方有个手柄。”这是一位爱笑的女孩,语声如莺。车厢里飘浮着若有若无的馨香。 兴化市举办首届郑板桥艺术节,邀请我以作家的身份出席捧场。我很感激家乡的文化官员委派这样一位既年轻漂亮又温柔体贴的女司机来扬州接我,可以给旅途增添不少情趣。作为中年男人,在尚不相熟的妙龄女司机旁边仰躺着休息,难免有些不好意思。我说不需要,坐椅很舒服,只是有点气闷而已。 我随之摁了摁右边舷窗按钮,茶色玻璃“唰”地下来五分之二。五月的野风随之涌进车厢,顿感神清气爽。这时小孟摁开了音响。音乐旋律刚起,我就听出是台湾歌手罗大佑的歌。呵呵,这喉咙沙哑的男人,专门唱些沧桑的歌谣。眼下这首《光阴的故事》我听过无数遍了。 我靠在椅背上,浏览着窗外匆匆后移的乡野。麦地。油菜地。芦苇荡。绿油油的小麦,新穗齐整,风吹摆浪。油菜花己经谢落,结成的籽荚饱满丰硕。河滩上的芦苇联成青纱帐——几只野鸭从汀葭间腾冲而起。苏北里下河平原上长大的我,对此类景色原本无比熟悉,近些年来每次逢见却总是心驰神荡。确实,久居城市,对于乡野、故土,我是比较疏远了。 乡村的四季,以自然景色为转换,节气分明,缤纷多姿,是城市人无法消受的。城市的绿化大多选择四季常青的树种,千篇一律站成几乎不变的表情。看不出时间流变的景色,实在乏善可陈。 乡间的空气也与城市迥异:泥土的新鲜;庄稼生长的青涩、成熟的芬芳;水汽氤氲,沁人心脾…… 熟悉的景色。熟悉的味道。熟悉的老歌。乡间低等级公路让车身有些颠簸。好像孩提时母亲推晃着我的摇篮,好像与朋友小酌后的微醺,我开始恍惚,阖上了眼睛。 旅途中最适宜沉思默想。路漫漫,思绪也漫漫。对于我而言,每次旅程更是在浮想联翩中完成的。可是这时,我却感到头脑混沌,里面好像拥挤许多辨不明说不清难以捉摸的东西。这样的情形以前当然也有过。我知道这时只要拈出一根思绪,然后顺势外扯,便会越扯越多,越扯越清晰,可是……线头在哪?我怎么也拿捏不准。我有点儿焦躁。 我气恼地睁开眼睛。公路两旁高大的意杨树急遽地后退;前面不远处,领路似地行驶着一辆白色的面包车……我忽地又打了个冷噤,浑身寒毛竖立!一副熟悉的年轻面容,如艳阳下游曳在池塘浅水里的红鲤群,影影绰绰映在眼前。我猛地直起身,差一点儿就唤出那个久违的名字—— “宝根!” 2. 即便时光已经流逝了整整十四个春秋,那年五月我在这条路上护送宝根尸体回家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同样的节气,同样的路线,所不同的,那次是在繁星满天的夜间。 在人的生命旅程中,好多你接触过的人成为一个个特殊的结点。你们在一起打过或长或短的交道,发生过林林总总的关系,然后又分开了,再无往来。这些人却是你未来记忆中的重要符号。在记忆之海中,他们是航标,是中途岛。 说来我和宝根相处的时间并不算长,从头至尾不足四年,然而我们甫一接触,便产生了生命中最重大的转折。现在想来,这四年的确是我们生命川流中最欢势的一段:自由,激情,豪迈,丰富,更不乏性感,完完全全属于自己。四年中,我们互相爱护,体贴,关系错综交织。我们是同时迁徙在异乡土地上的两棵苹果树。我们扎根成长,花开缤纷,只不过正逢结果的时候,他却被命运整个拿走了。命运是个顽童,习惯于恶作剧。 我后来每每回忆往事,时常刻意省略与宝根有关联的相当部分,或者干脆绕过或跳过去。因为可惜,无限沉痛,不忍回顾。而今天,与十四年前那个夜晚同样的时节,恰好走在同样的路途中,宝根的影像不期而至,自然而然,顺理成章,那么对于和宝根厮混一起的那几年举行一次隆重的回忆简直就是份天意,避无可避。于是我很怀疑,刚才莫名而来的两次冷噤是不是冥冥中宝根的提醒……我看到他一如从前用拳头捣我的胸脯,调侃地说道: “喂,金龙,你不会因为当了作家就把原来的弟兄忘得干干净净吧?” 我忍俊不禁,在他肩上还了一拳:“嗨,怎么会呢,我做作家原本是你要求的呀!” “扯蛋!我几时要求你做作家了?我们这些在外面摆摊子的人,几时会想到做这个!” “你说过的——不记得你那时常跟我商议,咱们要在扬州如何立足如何发展如何成功的事儿了?你说你打算以后开爿小店,等手上有大钱后就买商品房,儿子长大了无论如何让他考上大学……你的雄心万丈高啊!” “哦,这样……我倒确实是说过的。为这还惹春英发笑呢,说我总爱吹牛皮!”他终于领会了我弯弯绕的说法,笑容可掬:“金龙,真有你的。你今天能够这样,我很高兴!希望你越做越好,越过越好!” 说着说着,他的脸渐渐湮灭,终于无形。 3. 十八年前,二十岁的我第二次参加高考,结果再度落榜。 赵家庄是个大村庄,有六七百户人家,高考一再落榜的学生几乎每年都有,但谁都没料到我也会这样。因为在所有人印象中,我打小就是个特别聪明的孩子,非同寻常。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我三岁时,念过高小的母亲便开始为我启蒙。她到供销社买来四分钱一张的大白纸,裁成火柴壳大小的方块儿,在上面用毛笔写上汉字,做成一枚枚“字角子”。母亲以端庄的坐姿挥毫书写一个个绢秀的正楷字时,我站在她的大腿旁边伸长脑袋看得兴致盎然。我觉得写字挺好玩儿,也挺简单的,够着小手要抓母亲的毛笔。母亲讶异地看了我一眼,把笔递给我。我拳着笔杆在纸块上潇洒地一涂抹,顿时写出一堆惟妙惟肖的乌鸦屎。 “毛!”母亲手里像握着一叠扑克牌,抽出一张要我念。 “毛!”我马上乖巧地跟着念。童声响亮,像早晨泼洒的阳光。 “主!” “主!” “席!” “席!” “万!” “万!” “岁!” “岁!” …… 母亲说我两个月后就认识四百来个汉字了。无论她把一大把字角儿任意地换来换去,我都能在朝我亮出“牌”的一刹那准确地报出字音,毫无差错。母亲问着问着脸上就像开了一朵春花,问着问着那声调就像笑声,像唱歌了。末了,她将我搂在怀里,使劲闻我头发和脖子里的奶腥味儿,一迭声地说:“我聪明百巧的好乖乖,你真是妈妈的心头肉,宝贝蛋哟!” 我趁母亲大发感慨时撩开她的衣襟,捉着乳房贪婪地吮吸起来。母亲的乳汁是那样多,涌涌地,又甜又香,我舒服得眼睛都闭起来了,舒服得鼻腔里打哼哼,像猫咪在呜呜,像蜜蜂在吟唱。 我那当初级中学教员的父亲特别愿意跟我玩儿。他拉二胡、吹笛子给我听,教我唱语录歌和样板戏。他有个攒书籍报刊的嗜好,但从来不好好整理,也不许别人帮着整理,乱摆乱放。打我四岁时,他常把我拎起来往书堆报垛中间一丢,用极其温柔地口吻说:“儿子,随便看吧!” 有一天,母亲又看到这幕情景,笑道:“才豌豆大的伢子,就要他看这些!” “看得懂的,”父亲胸有成竹,“他自有看得懂的方法!” 父亲不愧是师范院校毕业的,深谙幼儿教育学。我专门找带有插图漫画的书报杂志看,凭着业已掌握的千把个汉字看图猜文,又借助幼儿奇异瑰丽的想象力和一千几百天的人生经验积累,往往能把不少内容领悟得七不离八。我最喜欢看的要数画报了,到现在我还记得不少当时《人民画报》、《解放军画报》中的内容。我把金训华、欧阳海、龙梅和玉荣……和样板戏里的男女主角从画报里剪下来,央请母亲帮忙用糊鞋面的糨糊贴在睡床三面的石灰墙上,以便早上一睁开眼睛就能看见他们。和当时绝大多数孩子一样,我自小就有强烈的英雄情结,原因就是生在一个崇拜英雄又英雄辈出的时代。哪怕天再冷,哪怕醒来后还很瞌睡,只要看到周围的先烈和英雄,年幼的我马上揩掉眼屎,嘴里念叨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之类的口号奋勇地拗起身来。我那时肯定是整个村庄最不赖床的最小的男孩子吧?我把一本比砖头还厚的《世界通史》翻了个遍,虽然不是故事书,但里面上千幅插图却让我心醉神迷,比如巨蟒长龙一样蜿蜒盘旋于群峰之间的万里长城,尼罗河上的朝霞,金字塔尖的夕照,莫斯科的红场,白宫的圆形屋顶,骑马射箭的成吉思汗,伽利略的大胡子……这本厚书让我幼小的胸廓间充斥着精彩诡秘的大世界,尽管这世界我还没本事看懂,看得透彻,几乎全然是浑沌的,但并不妨碍我发挥想象,浮想连翩,心驰神往。当父亲教会我汉语拼音和查字典后,我的识字和阅读量顺理成章地突飞猛进,以至于七岁那年我背着小书包骑在父亲肩上去报名上学,在办公室领到散发着纸墨馨香的《语文》第一册课本时,我信手一翻,马上就朗读了一篇课文: 爷爷七岁去讨饭, 爸爸七岁去逃荒。 今年我也七岁了, 高高兴兴把学上。 感谢领袖***, 感谢中国***! 童声琅琅。老师们被这毫无方言土味的相当标准的普通话弄得怔住了。一个矮胖秃顶的中年老师不相信地翻开一页又要我念,我照样脱口而出: 天上星,亮晶晶, 我在大桥望北京, 望见北京***, ***是我们的大救星! 办公室里欢腾了。老师们问我父亲是不是已经在家里教过这课本。我父亲说没有——我看他竭力敛着得意的笑容——轻描淡写地说: “他呀,连《高玉宝》、《朝阳花》、《林海雪原》都读下来啦。他自学,不用教。” 我的班主任是女的,叫徐素侣,非常年轻漂亮,瓜子脸,大眼睛,两根麻花大辫子。她把我抱起来往班上走,一面不失时机地亲吻我的脸蛋,无比亲昵地说:“我把你做小班长,好呃?” 天呐,在中国当一个官手续太简单了:只要喜欢你的人一句话就可以搞定。还没看到同学就被戴上了班长的桂冠,我当然很高兴:当班长可以管人,可以颐指气使,可以满足英雄情结。从一九七三年小学一年级到一九八二年初中毕业,我当班长九年整。一个人如果不犯太严重的原则性错误,官帽是不容易丢掉的,这是我的经验。 在学校里我被认为是神童,在学校外也被人以为有异秉。夏夜,里下河人有上桥乘凉的习惯,在桥上乘凉河风大,爽快,惬意,更因为男男女女胖胖瘦瘦老老少少挤满一桥格外热闹,谈家常里短的,唱山歌俚曲的,讲故事、说书的,非常有意思。这样的乘凉就不止是乘凉了,它还是心灵沟通(还有趁着夜色用手指、脚趾、裸臂和光腿做肉体沟通的),是文化盛筵。天上星汉灿烂,桥下流水潺潺,青蛙打着鼓点,鸣虫轻吟低唱,多么富有情调啊!我最喜欢上桥乘凉,什么也不带,就带一双耳朵,去聆听,去感受,如痴如醉,其乐无穷。 陆汉成老郎中是最受欢迎的人,因为他能说全本的《水浒》和《三国》,还能把《聊斋》里的文言文转换成里下河的白话——听得乘凉后回家的孩子在黑夜里拽紧大人的手闭着眼睛走路,生怕在哪个旮旯里突然看见鬼狐出现。有一天他讲《水浒》里“梁山泊林冲落草,汴京城杨志卖刀”这回,说到京师有名的市井无赖牛二纠缠“青面兽”杨志,妄图讹诈他的祖传宝刀—— “牛二问,‘这刀第一件好处是什么?’,杨志说,‘削铁如泥!’……觑准那垛铜钱,一刀劈下去,齐崭崭地全成两半。牛二又问,‘这刀第二件好处是什么?’,杨志说,‘吹毛得过!’……把那绺头发照着刀口只一吹,头发都做两段,纷纷飘下地来。牛二又问,‘这刀第三件好处是什么?’,杨志说,‘杀人刀不沾血!’,那牛二……” 说到这里,老郎中突然断了句。一桥人正听得紧张,生怕他是卖关子故意撩人着急,正准备央求往下继续讲,只听见“吱咕咕”一阵乱响,老郎中腚下面铺出一串臭屁来。“‘屎急屁来催’啊!”老郎中施施然站起来,在众人的叹息声中到桥东孙福元家的茅房里出恭去了。 等老郎中舒心畅意地重新回到桥上坐下来,清咳了两声又开始“那牛二”时,有人止他:“不要说了,映荷家的金龙已经讲过了!” 老郎中下桥解溲的时候,桥上人有性急的忍不住骂“这老东西人老屎多,不知要屙多长时间”,还有人诅咒“不要掉进茅缸里淹死哟”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喉咙痒得厉害,就张开嘴把“那牛二”下面的全说了。老郎中怎么也不敢相信一个九岁的孩子会说《水浒》,说“真的假的呀?哄哪个啊!”我听了相当愤怒,他竟然敢当着满桥的人小看我,于是我顺便把第十三回“急先锋东郭争功,青面兽北京斗武”往下讲了一部分,口齿伶俐,中间也不咳嗽也不抽烟也不卖关子,满桥人争着喝采,说不比老郎中说得差。老郎中惊喜莫名,扑上来要搂抱我,可我气还没消呢,身子一挣站起来,回家去了。 当我长成一个十六岁的翩翩少年时,我考上了离家十里路的戴窑中学读高中。这是兴化县境内师资力量最雄厚、综合教育最全面的一所乡镇完中。需要补充强调的是,这年赵家庄考上高中的六个学生当中,被戴窑中学录取的惟有我一个。因此,也难怪庄上人普遍预言:“金龙这伢子,考大学是‘三个指头捡泥螺——稳取’!” 其实,我亲手颠覆了自己的神童形象,造成庄上人普遍判断失误,正是从戴窑中学开始的。进入高中第一学期期中考试,我的数理化成绩就落在班级中游,连自己都吓了一跳。以后的情形竟然每况愈下。高三开学后文理分科,我理所当然选择了文科:一来喜欢学文,二来可以扬长避短。但数学却避无可避,对于文科学生反而显得格外重要,可这时我好像已经几乎丧失了学习数学的能力,更遑论设法努力提高了——后来两次高考失败,数学便成了元凶。 以后走上社会,每当回忆起少儿时代曾经拥有的神童光环,常常感慨良多。好多人常常根据小孩一些天赋异禀推断其人生走向,以为顺理成章,其实并不能确定,容易失之片面。在特定的社会背景和成才条件下,“神童”的那些所谓神奇有时恰恰是造成日后命运阻厄的滥觞。我儿时的神奇充其量表现于对文字和文艺的超前接受和敏感领悟。具体说来,我这人敏感多思,形象思维十分发达,逻辑思维则相对薄弱。 我想我进入高中以后在学习上产生偏科差不多是一种必然。小学算术简单浅白,只要肯学习,成绩都会获得优良。初中数理化也不算复杂,我也可以应付裕如。而进了高中,理科课程变得深奥烦琐,我开始力不从心。于是,越落后越不爱学,导致越来越差,最终不可收拾。 我曾经生发异想:如果李白杜甫白居易生活在当下这个时代,参加高考应试会不会也名落孙山?我认为至少李白先生,是极有可能的。 4. 这天上午,我再度落榜的消息传来,全家顿时坠入了愁云惨雾。母亲躲进房间里伤心地哭泣。父亲坐在门槛上对着院子抽烟,神态木然,活像尊泥胎菩萨。当父亲站起身走向猪圈那儿小便时,邻居家常来串门的虎斑猫不知趣地绕着他的裤管大献娇媚,父亲“咄!”一声赤脚踢去,趾头却精准地踢在梨树干上,震下一只青梨来。父亲跌坐在地,捧着血淋淋的翻掉半块趾甲的脚,倒抽凉气。跟着,出人意料地,他捡起地上的梨子,揩也没揩就啃噬起来,吃得汁液横飞,一面呜呜咽咽,泪水流了满脸。十五岁的妹妹金桃自觉地下厨房煮饭,机械地往灶膛里大填稻草,最后把米饭炕出指头厚的焦黑的锅巴。 无边的沮丧和郁闷淹没了我,连续三天躲在房间里,白天也在床上躺着,不想吃饭,晚上连澡都懒得洗。满怀悲痛的父母,惶恐不安的妹妹,轮番过来劝我,把饭菜端到我床头,生怕我出什么差池。他们小心翼翼低三下四的样子就像自己犯了错误,一句埋怨的话都不曾讲过。 第四天,父亲掀开门帘走进我的房间,坐在床边的木椅上,轻言悄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出了他的决定: “再上!” 他吐出的这两个字正在我意料之中。我知道父母望子成龙的决心之大与泰山有得一比,可我实在不愿意再做中学生了。我认为像我这样的人,读“高四”尚可原谅,读“高五”就是耻辱了。虽然我在县中复读时班上不乏“高六”、“高七”的,甚至还有一个号称“八年抗战”的老兄,居然上到“高十”。如此疯狂复读的情形在我们里下河农村太寻常了,为了跳出农门脱离苦海拿上国家户口红本本吃上商品粮,哪怕消磨掉整个青春也是值得的。可这世上人跟人是不一样的,两度高考失利,我的耐心已经到了极点。 “我不上了!”我把脸朝着墙,闷声闷气地说。 我想父亲这时候的脸色是相当难看的,肯定是吃惊、失望、气恼甚至愤怒等表情的什锦菜和大杂烩。但我不怕他发火,朝我后脑勺扇出巴掌来。从小到大我们兄妹俩再淘气,再不听话,父亲从没有对我们动过一根指头,实在是难得的好父亲。我听到父亲说:“你不能不上!这次不过就差8分。另外,我是当教师的人,不能总看着我教过的学生成材而培养不出自己的儿子,这说不过去。” 我承认父亲的话是有道理的。我的反复落榜让他颜面塌尽。如果他的儿子天生愚钝也就罢了,恰恰相反,他打小就显得那么聪颖过人,多少年来把家人的自信和梦想带到一个相当了得的高度。我的父亲承受了多么大的心理落差啊,我怎么不能体会到他无边的艾怨和失落呢? 父亲又说:“你要是不当大学生,你妈妈就不会唱曲儿了。你把她的喉咙扎起来了。” 我的母亲年轻时是个民歌手,山歌俚曲张嘴就来,平时走路做事都爱打着哼哼——确实好长时间听不见她的歌声了。 父亲还说:“你要是不当大学生,你妹妹就不会笑了。” 我坚持着不吭声,任父亲用蘸着亲情的温柔的拳头一记记打在我的心口上。他见我这样,深深地叹口气:“唉——” 这声喟叹带着积郁、无奈和悲伤,从他胸腔里水一般汩汩而出,绵绵不绝。我心生恻然,开口安慰道:“你莫叹气。妹妹成绩好,你培养她考大学一样的。” “不一样!”父亲蓦地尖喊起来,声音激愤,竟如裂帛,把我吓了一大跳。他说:“她是女伢子,考上了也是人家的人——传宗接代要靠你,你是我的儿子!” 唉,叫我说什么好呢? 从我父亲这句话里你就可以知道苏北里下河农村重男轻女的封建习俗是多么根深蒂固了。越是交通不便的偏僻所在,越是历史久远民风淳朴的地方,往往越是封建守旧。在农村,结婚生子延续香火是人生天大的任务。女儿再多,都是“赔钱货”,儿子才是家庭的底气和希望。老年人去世,规定儿子摔瓦盆、孙子打灯笼,女子连烧钱化纸都不能染指。没有儿子吵架吵不过别人,哪怕你家有万贯对方分文全无,他一句“绝后代!”就把你顶到南墙了:你家有万贯又怎样,临了还不是都给了外姓人家?他分文全无没什么,有儿子不愁来时咸鱼翻身。在没有人流、结扎、放环、避孕套、避孕药、计划生育法的年岁里,会生丫头的母亲即便生到五十岁也要贾起余勇坚持战斗,直到经绝血枯方才死心。多少女人的一生就是生孩子的一生。多少女婴刚生下来就被溺死在马桶里,或者送到远处任人捡拾,或者有病不治让她活活死去。男儿要培养读书,将来可以做大事,荣宗耀祖;女儿无才便是德……即便到今天,这样的封建观念和习俗在我的家乡依然存在。 当时我真想不到:受过高等教育的父亲,居然也扔不掉重男轻女传宗接代光耀门楣的封建思想!这让我吃惊,又让我感动——父亲终究是一个地道的农村人啊!我嘴里咕哝:“我让你失望了……” 父亲声音低沉下来,掏心捧肺地说:“金龙啊,你从小到大,我们从来就不曾有让你种田的心理准备呀!” 我说:“爸爸,我从小到大,也从来没打算过种田呀!” 父亲问道:“那你打算做什么?你不肯复读考大学,出来能做什么?” 我不吭声。诚然,此时我还没考虑好打算去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适合做什么。 父亲说:“我们暂且不谈这个,你先起来吃午饭吧,别躺在床上了。”他嘟囔着打了个比方:“又不是做月子。” 当然不是做月子,我又不是女人。于是我一骨碌爬起来。我是躺够了,不就是没考上大学么,又不是天要塌下来!我站在地上伸了个懒腰,浑身的骨节咯咯嘎嘎一阵乱响。我还没想吃饭。我要先到外面透透气,散会儿心。走出院门时,我转身把试图跟上来的妹妹和家里的小花狗一股脑儿轰了回去。 5. 我在村巷里东拐西拐,遇上一伙吃午饭的乡亲。 农村人习惯捧饭碗出门,七七八八聚在一起,边吃边海侃神聊。他们蹲在地上,蹲成一排边,或是一个圆圈。人类从猴子进化到现在,群居的原始本能始终存在,这在农村人吃饭时毕露无遗。他们就喜欢簇在一起,像南极洲的企鹅们,亲亲爱爱,热热闹闹。 打乡亲们旁边走过时,发现他们脸上浮现出诡谲的神色,相当丰富、复杂。这让我有些心慌意乱。就像突然关掉收音机一样,他们的集体谈笑嘎然而止。他们的嘴巴还在蠕动是因为口腔里咀嚼着饭菜,如同卧在树荫下的耕牛,机械而安定地反刍着胃袋里的青草。 当我走过乡亲们顶多二十步,他们的声音却集体苏醒,飞蝗似的从后面赶了上来: “庄上又要多一个二流子了!” “是啊,上学上到能结婚,最后落得个‘文不像秀才,武不像兵’!” “哪家丫头嫁给这种小伙,要倒一世霉!” “望子成龙的,不想成了虫。” “小畜生啊,怎么对得起他娘老子的!” “学手艺也有点迟了……” “学漆匠快,半年后就能单干了。” “代课!考不上大学,教教小学还是可以的。” …… 这些高高低低的议论声不仅仅像飞蝗了,简直是飞矢流石,纷纷往我的后脑勺和背脊上招呼。我咬着牙承受,脚步越走越快,实际上是落荒而逃了。 我慌不择路,窜进庄西一片树林里,背倚着一棵树瘫坐在地,像在运动场上刚跑了一个400米,心脏咚咚猛跳,张嘴直喘粗气。 刚才的遭遇让我猝不及防。长这么大我未有过被庄人鄙夷和奚落的经验。即便去年第一次高考落榜,乡亲们遇到我还是给出一副温和的笑脸。他们是看着我长大的,始终认为我肯定会有出息,给赵家庄带来荣光。然而我今年再度落榜,让乡亲们第二次判断失误。于是,他们真的失望了;于是,他们给我难堪了。 我不怪乡亲们,他们是恨铁不成钢。 但不管怎样,我不会再去复读。我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八头水牛都休想拉得动我。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不去考大学,我照样能以另外的方式证明我赵金龙是好样的。但我下面准备怎样开始崭新的人生呢?想到刚才庄人说的去学手艺、代课什么的我就来气,难道我就不能去做别的更高级更体面的营生吗?也太无想象力,太瞧不起人了! 但是做什么呢?情况紧急,我必须早下决断并尽快付诸实施。我要以非同寻常的行动让家庭重新活跃和快乐起来,我要让庄上肆无忌惮的闲言碎语自动消失。但是——到底做什么呢?! 我胡思乱想,绞尽脑汁…… 不知我在树林中躲了多久,直到远处顺风飘来几片汽车鸣笛的碎音,我的头脑中忽然灵光乍现,像弹簧似的从地上蹦了起来。 6. 我的故乡兴化,自古以来,有苏北里下河地区“锅底”之称。地势低洼,河湖密布,沟渠如织。出门便见水,往来多用船。无桥隔河千里远,有桥常常鬼见愁。外乡人来到这儿,面对烟波浩淼的湖荡,弯曲迂回如同迷宫般的河汊,往往茫茫然不知所措。兴化的木船纤纤巧巧,窄小的比澡盆大不了多少,精壮的汉子可以扛在肩上走——不会水的主儿在船上不小心打个趔趄就有倾覆的危险,水乡人则如履平地,打桨点篙,疾行如箭。水乡的桥多得数不清。石桥、砖桥往往是年代比较久远的遗留物,大多古色古香,坚固实用。现代的水泥桥当然也是结实的,但是有一点:无论河面多长,桥宽极少有三块预制板并列的,大多是两块板的,而且不设栏杆;甚至还有一块板到头的。另外有木桥,竹桥,还有用棒棒棍棍篾片麻绳胡乱支绑起来的简易桥,甚至一根毛竹或杂树担在河沟的两边也能算桥。外乡人常把这儿一块板宽的水泥桥和走起来吱吱嘎嘎摇摇晃晃的木桥、竹桥、简易桥和连体操比赛中的平衡木也不如的不能算桥的桥统称“落魂桥”,碰到阴天下雨雪花纷飞月黑风高过这样的桥,没有一点杂技运动员的灵巧和特种部队的胆气是绝对不行的。曾经在数九隆冬朔风劲吹的寒天,一个扬州知青的老母亲打城里来看望女儿,下了轮船码头急匆匆往知青点赶,踏上一座长约七八丈、一块板铺到头的水泥桥,才走了几步腿肚子就筛糠般打晃了。插队不久的女儿发现了她,忙上桥搀扶母亲,刚走了几步也是摇摇晃晃,进退两难。母女俩像一对慢行的乌龟,相对匍匐而行,悲恸地彼此呼喊着,在桥中央脑壳顶着脑壳,嚎啕大哭,涕泗迸流,最后还是在村里社员的帮助下才让这对母女安全下了桥。 水路如网的兴化境内几乎不通公路就可以理解了。这儿没有“车”的概念,船就是水上的车子。偶尔有一个外地人骑着自行车经过村庄,后面必定追随着一队看稀罕的孩子,惊奇地嚷着:“钢丝车子!钢丝车子!”追撵的过程中不断有孩子加入队伍,阵势越来越大,浩浩荡荡,满街巷都起了尘烟,所到之处,畜牲们反应激烈:狗吠,猫蹿,鸡们出现返祖现象——大鸟般扑扇着双翅“咯咯咯咯”飞上墙头、树枝和屋顶,鸭们和鹅们各寻最佳路径,争先恐后逃向村塘河浜,纷纷然宛若集体投水自杀。这只是自行车!水乡人做梦都想有朝一日自家门口能通上公路,让他们跟外面的世界离得更近。毕竟,船太慢了。比如说从赵家庄去兴化城办事,八十里水路,一路上停靠码头达十七八处之多,坐最快的轮船也要五个小时,这一来一去船上就是一个白天;如果是去扬州,先坐船到兴化,换乘晚上七点钟从南门轮船码头启航的扬州班,次日清晨才能驶进扬州城南渡江桥旁边的船港,有急事的人急得屎都要屙到裤子里来。 盼星星、盼月亮,一九八四年冬,县里终于沿古老的车路河修筑一条乡间二级公路,西起昭阳镇,向东经垛田镇、竹泓镇、大垛镇、荻垛镇、陶庄镇、戴窑镇,直接与盐城专区东台县的公路网相连接,全长百里。附近各乡镇纷纷修建简易公路与这条主脉相连,水乡大地在一年多时间内铺上了一张纵横交错的公路网。由于这张公路网,救活了省内几家自行车工厂。“钢丝车子”再也不稀奇了,连五岁的孩子都能以笨拙而有效的“掏杠”方式在土路或晒场上骑得不亦乐乎。机动车驾驶员成了抢手货,高家庄有个原来替公社开东方红拖拉机的,摇身一变替私人承包老板开起了戴窑去县城的大客车,三十块钱一天的工资相当于代课教师一个月的报酬(每天还提供两包“阿诗玛”香烟,三菜一汤的午饭),一年就成了“万元户”。 ——打远处顺风飘到我耳际的仅是几片汽车鸣笛的碎音吗?不!对我来说,简直是: 天送佳音! 神的启谕! 醍醐灌顶! 7. 父母亲终于拗不过我,接受了我的人生选择:学开汽车,做驾驶员。 我知道他们是一万个不甘心。蛮好的一个孩子,不走上大学的金光大道,而自愿沦落为一介车夫,辗转于尘灰飞扬的乡间公路,实在是暴殄天物啊!但人类就是这样一种富有理性善于说服自己的动物,能够在初始的、预期的理想遭到挫败之后退而求其次,转而求其他,寻找、组织、形成另一种层面的目标追求而达到新的精神落脚点和心理平衡点。更何况我的父母都是知书达理的人,善于化解和说服自己——他们甚至为我学驾驶的点子激动起来:水乡刚通了公路,驾驶员短缺,金贵、体面、威风,受人尊敬和羡慕,工资大得吓人(是公办教师的四五倍),学成之后,帮人家开上三年五载,自己就可以买辆旧车了,到时候还不是钞票河水似的往家里直淌……条条大河奔东海,考大学也是为了荣宗耀祖富裕安康,现在看来孩子如果学成开汽车,也一样能达到目的嘛! 他们赶紧行动起来,分头出门筹集上驾校的学费。六个月的学费两千四百块,对于农村绝大部分人家都难以承受,我们家除了种几亩责任田,每年出圈两条白猪,开支花销就全靠父亲每月那一百几十块钱工资,母亲前些年患肺结核借的一屁股债刚刚还清,又有我和妹妹两个上学,家里哪能有什么积蓄?全靠借了。父亲把能借钱的亲友的名字和估量能借到的数目列成表格,对母亲说:“众人抬一人,两千多块钱好借。等金龙学成了,两个月就能还上!” 然而几天过去了,总共才借了八百块钱。许多列表对象不是无钱可借,就是数目不足。清贫教师,亲友也少富贵腾达,无可奈何!最后父亲决定撑起面皮到陈堡镇去找一个多年没会过面的同学,说这人是他高中同桌,那时两人好得合裤子穿,现在是开家具厂的大老板了,跟他借千把块钱应该是没问题的。 陈堡镇离赵家庄可不近,陆路有###十里,父亲骑自行车去。他带了换身衣服,要在同学家过上一宿,次日午饭前赶回来。在院门口他跨上车子,扭过头来对我们微笑了一下,吐出两个字:“放心。” 第二天,估计父亲肯定会携款而归,心里欢喜的母亲特地伙同我和妹妹准备了几个好菜——麻虾炖豆腐,韭菜炒蚬子,青椒炒山芋藤,清蒸鳊鱼,外加丝瓜蛋汤——让父亲回来好好喝两杯,全家吃顿开心饭。麻虾是舀的麻虾沟里杨麻子的麻虾船上的,八角钱一大碗;豆腐是拾的豆腐桥下沈瘸子的豆腐店里的,二角钱一方;蚬子是金桃扛着耥网到后河浜耥的;韭菜、青椒、山芋藤、丝瓜是母亲清早趁着露水到地里割和采摘的;鸡蛋直接在鸡窝里掏;两条巴掌大的鳊鱼是我在野塘里钓的。农家吃菜就是这样,大多自产自取,花钱买也吓不死人。 父亲回来了,满身风尘。他沮丧地告诉我们,老同学热情洋溢地接待了他,好吃好喝侍候,晚上还抵足而眠,回顾年少时赏心乐事,但是却婉拒了他的告借。“生意人当然随便就能找出一百条钱不方便的理由”,父亲摇头叹息,不肯喝酒。饭桌上的沉闷是可以想见的,愁云在每个人头顶上荡漾。对我而言,除了失望,又怀着自责:是我让家里人烦神了,如果今年考上了不是万事大吉么? 我到厨房里添饭的时候,不远处蓦然传来剧烈的鞭炮声。我知道这是锡荣老汉家的喜宴开始了。锡荣老汉从小放鸭,打光棍打到三十几岁,才娶了一个安徽凤阳要饭过来的跛脚女子做婆娘,生下三个孩子倒是争气:老大学军初中毕业考上高邮师范,老二学红是个丫头,初中毕业考上淮阴供销学校,老三学兵在大垛中学读高中,这次作为应届生一举考上了响当当的江苏农学院。家有“两龙一凤”,锡荣老汉成了方圆几十里精于培养子女的典型——连他放养的鸭子都跟着变得金贵起来,鸭蛋比人家贵两角钱一斤,买的人还是趋之若鹜:孩子吃了他家的鸭蛋聪明!孩子考上院校大摆喜宴是这几年乡间不成文的风俗:头天请亲友,次日请庄客。我想象得出来此时他家喜庆洋洋热闹喧天风光无边的场面,对比我家此时的落寞沉闷景象,可谓冰火两重天!爆豆似的鞭炮声像是无数人对我的集体数落和无情嘲笑,听得我心慌意乱,抓饭勺的手簌簌发抖,像得了帕金森氏症似的。我无颜再盛饭回堂屋去了,从厨房后门悄悄溜出来,钻进正午明晃晃的炎阳中,抄着奇形怪状的小路僻径朝村外狼狈逃去。 8. 我在村外漫无目的地游荡,悽悽惶惶,活像一条流浪狗。走近村庄东北角的中学时,我决定溜进去消磨上两个时辰,再悄悄踅回家。 暑假里的校园,除了蝉鸣,除了鸟叫,没有别的声音。不仅安谧,而且简直一派荒凉。在放假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原本光裸平整的操场神奇地变成了丰茂的草场。连跳远的沙坑也生满了青绿的野蒿。光秃的旗杆。脱漆的篮球架。生满红锈的单杠。落满鸟粪的水泥乒乓球台。教室前的砖砌花台上,月季花枝繁叶茂,开满碗口大的红花,然而在阳光的直射下却显得无比落寞。 我在林荫大道上踽踽独行,思绪如烟。初中三年在这儿读书的情景如在昨天,追昔抚今,怎不教人黯然神伤? “咩!”“咩!”忽然,我身后传来两声羊叫。转头一看,初中同学沈华兵牵着两只山羊向我走来。 华兵的父亲永庆原来是大队里的通讯员,分田到户后在老街上开了爿小商店,傍晚在店门口支个摊子兼卖卤食,也算是庄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华兵在唐刘中学读高中,学的是理科,上次高考失败后,还留在唐中复读。这次高考结束刚回家,永庆就迫不及待地跟他估起分来。估来估去,最终得出结论:520分左右。可把永庆乐坏了,这可是本科录取的分数啊!永庆抑制不住激动,来不及等儿子接到录取通知书,遍请庄上干部、亲戚朋友,提前庆贺。永庆讲排场,烟用的二十块一条的“云雾山”,酒喝的三块四一瓶的“分金亭”,罐头用了三种:雪梨、水蜜桃和杨梅。酒席结束后,收荒货的从他家挑走满满两箩筐空瓶子。想不到考分公布出来,华兵离最低分数线还差27分。永庆仿佛一桶冰水当头浇下,人整个呆住了:白花了钱,丢尽了脸,伤透了心。他狂怒地拎起喂猪的潲勺,把华兵在院子里追打得如没头苍蝇。 “金龙,你咋在这儿?”华兵开口唤我。他的声音喑哑,有气无力,像刚睡醒似的。 “我来学校转转。”我反问道:“你咋放起羊来了?” “我被我爸赶出来了。现在每天睡在棚屋里,白天没事可做,除了看看小说,睡睡大觉,就陪这两只羊。”华兵悻悻然。 我一时哑然。华兵家的棚屋我知道,就在中学围墙西面约二百公尺的稻田中间。乡下人建房造屋不容易,新宅基地批下来仅仅是第一步,备齐各项建筑材料常常要花上好几年。有些人家买的材料堆放在宅基地上怕被人偷盗,就用这些现成材料搭建简易棚屋,箍上院墙,院门上加把铁锁,这样就相对安全多了。有的人家还在院子里种些菜蔬,或养上两只羊,留到过年或卖或杀。 “棚屋里有帐子吗?”我关切地问。大田野外,晚上蚊虫成团结阵,连水牛也吃不消叮咬,淹在臭哄哄的汪塘里过夜,只把鼻孔露在外面呼吸。 “有。老头子再狠,还不置于拿我喂蚊子。”华兵苦笑道。 “吃呢?” “我妈给送过来——老头子不准我回家,说没有我这个儿子了。” “吓吓你而已,你是家里的独苗苗,你爸气头儿过去就要你回去了。”我安慰道。 “我妈也这么说的,但我暂时不想回去。跟羊生活在一起也蛮好的,它们对我亲。” 仿佛听得懂华兵讲话,一只羊伸出粉红的舌头,温柔地舔了舔华兵的手。 “你小子把分也估得太高了!”我笑着说,“我也估的,但没你估得高。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我估计今年被录取肯定是没问题的,看我爸那情急的样子,我头脑一热,就把分往高处估了估。”华兵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 “那你下面打算咋办?”我问。 “我也不晓得。听我妈的口气,我爸可能还是要我再复读一年的。”华兵叹了口气,“可是我不想再复读,太辛苦了。” “我爸也要我复读,被我拒绝了。我就不相信,不考上大学就没得饭吃!”我突然莫名其妙地有些光火。我没有告诉华兵想去学驾驶,家里人筹不到钱,我感到特没面子。 “好,我们都不复读。”华兵的脸上顿时活泛起来,一副遇到同党的样子。跟着,神秘兮兮地——“嗳,金龙,你知道咬脐这时在干什么吗?” “你是说宝根?”我问。施家巷的施宝根出生颇为传奇,他是母亲莲香在地里割麦时生下来的,当时来不及喊人接生,情急之下自己用牙齿咬断了脐带。宝根上头有四个姐姐,母亲熬到四十三岁终于完成传宗接代的光荣任务,激动和欣慰可想而知,替他取了个乳名儿叫“咬脐”,以表明来之不易。这乳名儿以后就成了宝根的绰号。 宝根高中毕业后学了一年木匠,然后又返过头来找学校参加复读班。他读的也是理科。想不到他连考四年都没能考上,实在是倒霉透顶——听说正在家里痛不欲生呢! 华兵说刚才牵羊来学校时,看见宝根在大河边的树丛里焚烧书本。“一边烧一边哭,就像给死人烧纸,嘴里叽哩咕噜的,不晓得说些什么,人像有些不正常呢——我没敢叫他。” “真的?我们一起去看下子!”我好奇心大盛。 我和华兵一人牵着一只山羊赶到那儿时,发现有堆纸灰尚在冒着残烟,旁边撂着副空粪桶,扁担上担放着汗衫和短裤。我扭头朝大河里看去,不禁脱口赞道:“这小子,真厉害!” 白亮亮的河面上,宝根像根木头静静地漂着。粼粼的薄水从裸露的肚皮上悄悄漫过,红色三角裤头显得鲜亮和晃眼。要不是知道宝根精通水性的底细,还真以为这是一具溺亡的浮尸。 “咬脐!咬脐!”“宝根!宝根!”我们冲着河心大喊。 没有任何反应,就像是在跟空气喊话。 我在地上捡起一块鸽卵大的土疙瘩,如《水浒传》中“没羽箭”张清一样信手朝他甩去,不偏不倚,“噗”一声,正中亮闪闪的肚皮。宝根中***似的沉了下去。 “哪个扔的?你家要死人啦?”宝根挣扎着从水中浮上来,连连吐水,还没捋掉糊在眼上的水渍,就梗着脖子朝岸上扯着嗓子叫骂起来。 我和华兵见状,“哈哈哈哈”地乐了。 9 第二天上午,我和宝根先后来到华兵家的棚屋。天气燠热,我们三个裸着上身,并头仰躺在床席上,一边憩息,一边朝着屋顶聊天。在倒霉落魄的时候,相同际遇的人结成团伙,有时显得格外的必要和宝贵。互相体贴,彼此怜惜,宛若兄弟。 “宝根,你下一步打算咋办?”我问道。 昨天我一“弹”击中宝根肚皮,把这家伙从河心唤上岸来,问他为什么烧掉书本,他说自己都二十四岁的人了,没脸再去复读,一大堆书呀本的摆在家里看了硌眼,瞧了伤心,还不如全部烧光——“眼不见,心不烦。” 宝根说:“现在头脑乱得很,还不晓得下一步该怎么走。” “你本来木匠学得好好的,咋又决定返过头来重读呢?”华兵插上来问。 宝根沉默了,似有难言之隐。对他这件事我也好奇,便催道:“你不妨讲讲嘛!” 宝根干咳两声,像说书艺人开讲前清了清嗓子。 “高中毕业后,我因为成绩差,压根儿就没有再去复读的念想,家里人把我送到张家庄跟张木匠学手艺。想不到去了才知道,张木匠带徒弟,开始并不教你正经木工活儿,主要是让你打杂,像磨刀凿呀,扛木料呀,拉大锯呀……另外还要做家务,挑水、扫地、洗碗、抹锅、铡猪草,样样都得干。晚上和他家老儿子睡一张床——我去时这家伙才九岁,是个‘来尿精’,夜里必须喊他撒尿,否则弄不好就在被窝里‘画地图’。早上起床头桩事,替师傅去倒尿鳖,倒完了拎到河浜去荡,要荡到尿鳖口凑在鼻子上闻不见臊气味才算合格。张木匠抽水烟,点火用纸芒子,连这搓纸芒子的事儿也派在我头上。我从没搓过纸芒子,刚开始不是嫌松就是嫌紧,师傅吹不出火来,就骂我,有次还用木尺敲了我的头。我宝根好像不是来学徒的,而是来做保姆、当奴隶的。” 他一口气说到这儿,气咻咻的,面孔涨得通红。 “这张木匠也够刻薄的!”我愤懑地插嘴道。早听说当学徒不容易,没想到居然会这么遭罪受气。 “是啊,刻薄成精。”宝根接着说,“第二年五月份,我跟张木匠到陆家庄打家具。有天吃饭时,主家说他的侄子高中毕业后也学过木匠,学了一年后不肯学了,返过头来到学校参加复读,一下子考取了盐城商校。我心里像被锤子敲打了一下,想我不能也这样吗?我哪怕重读两年、三年,一旦考取大学,就扬眉吐气了。我跑回去把想法对家里人一说,他们也没怎么打横,只是要我考虑清楚。我二姐父是竹泓镇的,替我找了关系,把我弄到竹泓中学上理科复读班。” “想不到你连考四年,都没能考取!”华兵哂笑道。 “我现在就是痛悔,选择复读是想打翻身仗的,哪晓得白白浪费了几年大好青春。如果当初不去复读,硬着头皮学手艺,现在说不定都带徒弟了。如今倒好,天天躲在家里,没有一技之长,种田又不甘心,实在是走投无路呀!” 宝根长吁短叹。 10. 我们谈了很多,话题漫无边际。这也难怪,受郁闷压抑的人碰到一起,彼此倾诉的欲望自然是强烈的。我们身下的木床制作简陋,而且非常破旧,翻身、咳嗽、大声说话都会引起它的摇动,吱呀作响。华兵说这张床是他爷爷从前搁在瓜棚里用的,已经有三十几年了,等新房建起来就把它劈了当柴烧。宝根说木床老了,不摇不晃不吱呀才怪呢,但摇摇晃晃吱吱呀呀也有好处,最适合***,有***的现场感和想象空间——他突然言之凿凿地说:“华兵,你小子常***!” “放屁,你才***呢!”华兵像被蛇咬了一口,尖声叫骂。 “你不要赖,我闻得出来,这空气中分明游动着你精液的味道——金龙,你嗅嗅,一股腥臊气!” 我嗅嗅鼻子,发现房间里确实有种不同于院子里山羊排泄物的另外一种腥臊。淡淡的,似有似无,很熟悉的味道。我转头对华兵说:“华兵,宝根大概没冤枉你,是闻得出来。” 华兵嘴巴张了张,脸上呈现出一种尴尬和懊恼混杂在一起的神情。蓦然,他像淘金者发现了狗头金,猛地坐起来,眼放精光,指点着我和宝根:“你们怎么晓得的?大哥不说二哥,你们肯定也***过!哈哈!” 我却爽快地承认了。我认为***这事儿是很自我的事情,一不偷人家、二不抢人家,没啥可耻的,做就做了,没有必要抵赖。其实我的***史可以追溯到十五岁那年。记得那是清明节前的一天,春日融融,院子里梨花烂漫,蜂飞蝶舞,我在房间里午睡,忽然感到浑身烦躁,下身如旗杆般凛凛直立,胀得实在难受,用手弯拗摩挲,居然无师自通地完成了一次释放……到现在为止,起码有几十次了。 宝根也承认,说他***过三百次也不止。华兵立刻报复似的咋呼起来:“这么多啊!你把***当饭吃吗?” 宝根说:“倒不能当饭吃,但可以当药吃。” “这话咋讲?”我不禁好奇。 “我刚才说了,在张家庄学木匠,受苦受累受委屈,有时候夜里想到这些,偷偷地叹气,抹眼泪,睡不着觉,心里的感觉真是没法说。这时多想有关心你的朋友或亲人在旁边,和你说说话……可是没有。床里头只有那个‘来尿宝’睡得呼呼的。为了排遣难受,有次不知不觉就***起来。我很快发现,***能让人丢掉所有的不快,进入一种物我两忘的舒服状态,而且过后因为疲累,很快就能睡着了——你们说,***对我而言不就是一种解药吗?” “倒也能这么比方一下的。”我笑道。 “就这样成了习惯,隔三差五就要来一次。” “这么频繁,难道不伤害身体吗?”华兵问道。 “当然伤啊,白天就没劲头啊!有一次发神经,晚上来了两次,第二天斧头都抓不牢,差点没把自己手指头给剁下来。” “那就戒呗!”我说,“真要是剁下来就不好玩了。” “戒?你说得容易!这东西上了瘾就跟吃鸦片一样,你休想甩得掉!”宝根忽然愤懑起来,“我到学校复读后,因为学习要精力旺盛,不能分神,就想戒。我喜欢打着电筒在被窝里做,就预先用笔在雀子上写上‘不准’、‘无耻’、‘下流’等字样,后面加上一串子惊叹号,以提醒自己,万一忍不住想做了,看到这些字样便收手——根本没用!有一次发狠用圆珠笔从上到下乱划了一气,最后捧在手里简直就像一条丝瓜。哪晓得划过以后忘了处理,和几个同学到浴室洗澡时被看到了,个个笑得岔气。我又羞又恼,恨不得一头撞在墙上死了拉倒。最后请他们每人吃一碗虾籽馄饨,求他们保密,但哪有用,以后还是传了出去……为戒不掉这毛病,我经常沮丧得心如死水,感到自己真是没用,窝囊废!” 宝根的话真是惊心动魄,幸亏我没有上瘾。我用手捣捣听得入神的华兵:“嗳,你小子有没有上瘾?” 华兵说没有。说就是这些天因为被父亲赶到棚屋里,晚上无聊才连续做了几次。“宝根说得不错,人在倒霉的时候往往借助这个进行自我安慰。” “所以***还有个名字叫‘自慰’,”宝根解释说,“香港、台湾那边就是这么叫的。” “哦,这名字倒蛮形象的。”华兵笑起来。这家伙就是爱笑,从小就这样,像少根筋似的。 “你不要笑,你已经上瘾了。”宝根说,“连续做了几次还不叫上瘾?” 华兵讷讷无言。半晌,他嗫嚅着说:“我……我前天在河里,还做过一次……” 他说是这样的:前天午后他把两只羊牵到北面莲花荡畔吃草,趁四周没人,脱光身体跳到荡里洗澡。水草太多了,在他周身漾啊漾的,弄得下面痒丝丝的,硬了起来,就不由自主地在水里……最后冒出来一滩,像浮云飘在水面上,不知从哪里来了两尾白鲦,“噗噗”两口吞了进去,尾巴一甩,游进莲叶中间了。 “你小子,当心那两条白鲦是母的,吞了你的精液生出一河的小华兵来!”宝根说完,和我一齐爆笑起来。华兵也笑了。我们仨全笑了,笑得直揉肚子,笑得像抽风,笑得像驴打滚,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笑得老床吱吱呀呀哼哼唧唧……真的好些时没这么畅意大笑过了! 11. 青青绿绿漫漫泱泱的稻海当中,华兵家的棚屋像一座孤独的岛屿,这时候却成了我们的天堂。我们天天在里面聚会,聚久了,便牵着两只羊到莲花荡畔吃草。中学校园里青草再多也不去,因为去那儿要经过一段大路,三个高高矮矮精精壮壮的小伙领着两只山羊组成的团队是很怪异的,容易招人眼目、惹人指点。“凤凰落地不如鸡,龙困浅水被虾欺”,我们现在成了被庄上人瞧不起和哂笑的人物。我们现在必须像野生动物一样,只能悄悄地出没于村庄的边缘。我们都是有自尊心的人。莲花荡就像王冕放牛的七泖湖一般,满荡莲藕,荷叶田田,荡边一带绿草,有上百棵合抱的垂杨柳,树下十分阴凉。这地方很安静,平时少有人来。两只羊自由地吃草,我们则坐在柳荫下,抽着香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高考复读班历来是大杂烩,学生来源复杂,年龄参差不齐,个性各种各样,拿教师的话来说是“三教九流,无奇不有”。参加复读班就等于半脚踏上了社会,男生背后抽烟喝酒是正常现象。香烟是华兵夜里翻院墙潜回家从小店里偷出来的。 或许是身处困窘的境地,而有意摆脱沮丧,寻求精神的昂奋,也或许是岁数比较大的缘故,总之宝根几天来越来越喜欢谈些比较“***”的话题。他喜欢谈,我们倒也乐得配合,推波助澜,在嘻嘻哈哈当中暂且忘记烦恼。 这天下午,我们照例来到莲花荡畔,在树荫下乱侃神聊。宝根问起华兵是不是很早就订亲了,华兵回答是的。 我和华兵从小学一年级到初中毕业,一直是同班同学,彼此情况相当熟悉。他是上初二的那年订的亲,对象是东台县廉颐乡洪家窑的,叫洪兰香。我们这地方不少人家热衷替孩子很早就订婚,也算是桩风俗习惯。 “老实说,你有没有跟她好过?”宝根紧接着问。 “我们一直蛮好的。” “装呆,你别给我瞎扯!我是问你们两个有没有碰过?” “碰过咋的?去年夏天我还碰过她的屁股呢!”华兵说去年暑假他到丈母娘家度夏,晚饭后兰香领他去村外大桥上乘凉,他跟在后面走,打一条黑巷子里走时,不小心绊了脚,打了个趔趄往前直冲,膝盖便顶上了兰香的屁股。 宝根听了,顿时满脸丧气:“你小子,这也叫碰呀!” 我心里一乐,便说:“宝根,你自己有什么风流韵事,也给我们说出来听听!” “我吗?我哪里有?我没有。”这小子把自己撇得很清,却又来咬我:“金龙,你肯定有!” 我笑着说也没有。 “你不可能没有!”旁边华兵却叫起来,并且给出提示:“以前银凤不是跟你很好吗?你们从小就在一起玩的!” “银凤?”我心里猛地一咯噔。 一张无比熟悉的姣好面容浮现在眼前。二十年前,赵家庄的米酒巷诞生了两个小生命,一个是我,一个就是银凤。我出生在立夏,银凤出生在端午,生日只隔四十来天,可谓前脚带后脚,一个撵一个。约摸十个月大的时候,母亲抱我出门玩,在路上碰上了玉英婶妈,怀里也抱着银凤。两个哺乳期的女人瞅着对方怀里的孩子都格外喜欢,互相交换抱着聊天,谁知一会儿我和银凤都拱起奶来。两边母亲大乐,煞有介事地叮嘱我们,喝过对方妈妈的奶,以后就应该兄妹相待,一起玩耍,可不准闹别扭。 小时候,母亲和玉英婶妈常拿这件事逗趣。根据她们叙述,银凤学会走路后,头次长途旅行就是跩到我家院门口,小狗熊似的爬上四级砖头台阶,趴在门槛上朝里面喊“多多”(哥哥)。我在屋里听见了,跌跌冲冲出去迎接,低下身子搀她的手,结果,两个人一起滚下台阶。 母亲说银凤从此黏上了我,整天和我结伴玩耍,非常投缘。她什么都要跟我学,夏天我脱得光溜溜的,她也脱得光溜溜的,小红肚兜都不肯穿。有一次她模仿我站着撒尿,结果泼泼洒洒地淋湿了两条腿儿。她对我有肉雀雀羡慕得要命,有次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然后回家问妈妈,为啥她没有肉雀雀,得到的回答是:送子娘娘开小差,忘了替她安上了。 七岁时,我们一起上小学,分在一个班,我当班长,她当生活委员。 十三岁时,我们一起上中学,依然同班,我当班长,她当劳动委员。 银凤似乎就这样永远追随着我,关系始终亲密。我们上学放学同来同往,不知道的人会当成同胞兄妹。我嘲笑银凤是跟屁虫,她却犟嘴道:“就跟,咋的啦?”我就喜欢她这种任性娇憨的样儿。我们脾胃相投,配合默契,实在是打幼小时就自然培养和互相适应的结果。 中考时,银凤没能发挥好,失去了升学机会。不久,她跟家人下江南,去了无锡。屈指算来,我和银凤已经有四年没见过面了。 “什么呀,我和银凤不过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对华兵说。看到宝根无精打采倚靠着柳树,目光茫然,我站起来说:“咱们别谈什么风流韵事了,我打个拳给你们欣赏欣赏!” 12. 我拉开功架,在他俩面前劈哩叭啦打了一趟少林形意拳。拳似流星眼似电,身法繁复更迭,脚步连环紧凑,劲风烈烈!顷刻工夫,青草地被我踩塌了一片。打到最后,我蓦然发出一声清啸,“噔、噔、噔”向前三步,腾身踏上一棵树,朝后一个飘逸的空翻,以“大鹏展翅”势稳稳落地,凝声问道:“如何?” 宝根和华兵惊得目瞪口呆,稍缓过神后,一迭声地问:“你在哪里学的?咋会这么棒的武功?“简直是霍元甲!李小龙!李连杰!” 我告诉他们,上初二的时候,有次在学校电视室看到两集祝延平主演的古装连续剧《武松》。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武打戏,简直如痴如醉。——做武松一样身怀武功快意恩仇匡扶正义的侠士好汉是多么痛快呀!我突然觉得武功应该是男人的一种重要附属,否则他就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我身上根深蒂固的英雄情结被强烈激发了,决定马上练武。我到校图书室找到一本介绍武术的小册子,依样画葫芦,暗地里自学起来。考上戴窑读高中后,教生物的黄老师每天在学校食堂后面的空地上练拳,有不少学生跟着他学,我是其中最认真,最坚持,最有悟性,因而也练得最好的一个。 “你从小就爱打人,是个调皮蛋!”华兵苦着脸说,“我可是吃过你的苦头的!” 我一听就乐了。华兵说我爱打人属于夸大其辞,其实不如说是爱打闹,在打闹中爱占上风,也能占上风。上小学时流行用橡皮筋射纸子弹,我练得几乎百发百中。上初一时不知为什么有阵子我爱咬人耳朵,逮到哪个咬哪个,惹得同学遇到我赶紧掩耳逃跑。华兵个头小,我最爱“欺负”他,有次被我弄急了,要拾地上的断砖砸我,我见状迅捷出脚踩砖,正好踩中他的手背,皮破了,血流了满手,我忙带他到医务室找周医生抱扎。怕他向我父亲告状,还在校门口买了根赤豆棒冰封他的嘴。我笑着调侃:“哟,你小子还挺会记仇呀!” 我接着说:“上了高中后我知道了,武术其实也是一种体育运动,现代人练好武术,用来格斗防身并不是主要目的,而重在强身健体。你们看,我身体多棒?另外,进了戴中我还爱上打篮球,到高二时就担任高中部篮球队长了!” 宝根问我:“金龙,你确实是个聪明人,但两年大学都考不取,是不是跟热爱运动有关系?” 我略为沉吟,说:“肯定是有关系的。一个人兴趣广泛,热衷运动,在学习上难免分心,耗费时间和精力——但这并非是我考不上大学的主要原因。”我告诉他们,进入高中后,我感到在学习和生活中越来越分神,常常不自觉地神思飞扬,心骛八荒,简直像得了幻想症。一旦发作,就很难收敛。随之而来的就是偏科,尤其讨厌数学,发展到惧怕,最后简直产生条件反射式的抗拒。两次高考失败其实就是数学的失败。 华兵叹气说:“唉,我倒是蛮喜欢数学的,就是语文不好,作文不会写,拿不到高分。” “如果我们互补一下,不就全解决问题了?”我笑道,亲昵地拍了拍华兵的肩。 “好了,不要谈考试了!”宝根忽然烦躁起来,用力揪起身边一簇狗尾巴草,恶狠狠扔进湖荡。 “咦?不是你先提的吗,真是不可理喻!”华兵叫嚷起来。 13. 我们牵羊回去的路上,遇到一个骑在水牛背上的孩子,朝我们喊:“杨家庄来了电影船——我姑妈告诉我的!” 我们决定去杨家庄看电影。 吃过晚饭,洗了澡,我们先到庄西水泥桥头会合,然后向杨家庄进发。路不算近,要走七里地。过了野马村,穿过岳家坟,陆续有各个村庄的少年汇聚过来,边走边嬉笑打闹,兴奋得像吃喜酒,像赶庙会,像红军胜利会师。女孩们穿着裙子,像花蝴蝶似的,经过她们身边时可以闻到她们沐浴后青春鲜嫩的胴体散发出特别干净的甜香。男孩们故意大声地说笑,做出气宇轩昂的潇洒风度来。我们仨彼此望望,会心而笑。一种难以言说的骚动情绪在我周身流转开来。我边走边迎着晚风做了几下伸臂扭腰的舒展动作,浑身的骨节竟像久未上机油的机器齿轮,格格嘎嘎一阵乱响。 近了,杨家庄。电影银幕竖在庄东面晒场上,暮色中远远望去,像一片绰约的白帆。 晒场上坐满了人。黑鸦鸦的脑袋。外庄来的观众只能站在周边。银幕对过坐着二三十个孩子,屁股下面垫着草把。每次放电影,附近一路村民家的草堆都得遭殃。晒场边的青石磙上站着人,脱粒机的铁皮护罩上站着人,七八棵苦楝树的丫杈间也骑着人,猴子似的。有几个孩子你拖他拽地爬上一个高大的麦秸堆,晒场人群中间一个赤膊汉子站上凳子冲他们怒吼起来,吓得赶快从上面溜下来,跌跌爬爬的,仓皇逃了开去。狗子们也人来疯,在人腿当中钻来钻去,被人抽冷子一脚踢中屁股和肚子,嗷嗷惨叫着,没命地挤出去,力量大得唬人。 外庄那些穿裙子的女孩们和情绪亢奋的男孩们挤在一起。她们很快被挤得浑身冒汗,头发渍上前额和腮帮,但她们不以为意,毫无怨言。她们满脸的甜蜜和妩媚呵。即便被挤得尖叫,那声音却明显听得出夸张,像撒娇,像唱歌。她们洗得干干净净,打扮得花枝招展,来看电影倒是其次,她们几乎就是来挨挤的——越挤,她们就越快活。 在乡下,看夜戏,看电影,常常会挤出一串子故事。或美丽,或凄艳。 天擦黑了。我们仨占据了一块合适的地方。电影桌上方悬在竹杆上的大号电灯泡突然大放光明。人们激动起来,密匝匝的脑袋上方浮起一层笑语声浪,等放映员往银幕上调整影像焦距,准备看电影了。 大灯熄掉,雪白的光柱射向银幕。紧跟着,上面出现了好多杂乱的手影。都是活的:龇牙咧嘴吠叫的黑狗,竖着长耳朵蹦呀蹦的兔子,扑扇着翅膀的大鸟……还有暧昧的组合动作。这是每个村庄放映前很多人热衷的把戏,放映员也往往故意让光柱多停一会,好给这些业余手影师大过其瘾。因为光柱是斜着向上的,前面的人手够得再高也无济,就有人站上板凳,头颅映在银幕上,立时遭到后面人的咒骂: “哪个的坟圆头儿!” “坐下来,尸首挡住人了!” 如果不服,转过身对骂,立刻就有人把手里的炒蚕豆、瓜皮之类狠狠砸过去。无辜挨砸的人惊叫起来,乱七八糟地也骂上了。站在凳上的人自知理亏,只能悻悻地坐下来,愤愤不平老半天。 银幕上手影幢幢,晒场外面却发生了骚动。很多人都站了起来,向东南边望去。有人喊:“‘冯寺五虎’来比武了!” 我听了心里一动,早就听说四乡八镇有些练习武艺的年轻人组成团体,到处比武逞勇,练得好的、博得一些名声的,就起些很有江湖味儿的名号,以便“扬名立万”。“冯寺五虎”显然是冯寺村五位练武的好佬吧! 很多站在外围的青少年朝比武地点奔跑而去。对于他们来说,看比武比看武打电影都来得有意思,更有现场感,更刺激。他们要去观摩,起哄,怂恿,喝采,回去后便有了足可炫耀的谈资。我也带着华兵和宝根尾随他们而去。 上百个人围在小河湾的一块空地上。对岸的商店透出来的电灯光越过河面,散散淡淡地铺过来,正好充当照明。比武已经开始,两个选手在摔跤。我凝神看去:一胖一瘦,不是一个等级,胖的有力气缺技巧,瘦的有技巧少力气,所以虽然缠斗得不可开交,却谁也摔不倒谁。旁边有个赤膊少年热心告诉我,胖子是“冯寺五虎”中的“二虎”,瘦子是仲家庄的“麻杆”。我问“五虎”中哪个最厉害。“当然是大虎”,他手朝对过一指,“呶,就那个抽烟的大个子——他们的头儿,陆仁强。”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家伙果然块头不小,足有一米八五高,回力球鞋,黑灯笼裤,白背心,剃个大光头。见有人指他,把烟头笔直地弹过来,惊得少年马上缩进人群中间。我立时就有了气,心里骂道:“狗日的太嚣张!” 场上“二虎”头一低捞住“麻杆”一条腿,“麻杆”立时被动,踉踉跄跄,眼看就要跌倒。我见状喝一声:“按他头,搬他屁股!”“麻杆”立刻反应过来,照搬我口授的动作,无奈对方力气太大,一声闷吼,抱住“麻杆”一条腿站起来,将他掼倒在地。 “五虎”中又一个人走进场子,陆仁强大声问:“哪个有胆气的跟我们老三过过招?” 没有人应声。有人轻声叽咕一句,说今天“戚家堡大力王”和荻垛“九龙一凤”没来,要是来了他陆仁强就没有这么猖狂了。 结果还是仲家庄那边出来一个。“咦,仲家庄现在凶起来了嘛!”“可不?仲家庄的人现在练得可狠呢,吊在村东老槐树上的沙袋紫花花的,全是手打出来的血染的!” 两人开始交手,用的是散打。无甚章法,不讲究格挡躲闪,拳头互击,硬打硬挨。仲家庄选手明显占上风,可能是拳更重些,打得“三虎”节节后退。陆仁强吼叫起来:“顶住!顶住!用腿!拿脚踢他!”气急败坏的样子惹得底下人一阵哄笑。 陆仁强这话倒像是对仲家庄选手说的。没等“三虎”施展腿法,仲家庄的抢先上去一个弹踢。人没踢着,却把脚上的解放鞋踢飞了,高高远远地落进了河里。太滑稽了,底下又是哄然大笑。 “不打了,不打了!”仲家庄选手说,伸手止住对手,走到河边上朝水里探望,哪里看到鞋的影子,沉掉了。“我昨天才买的,八块钱呀!”他沮丧不已,赌气把另一只鞋也脱下来,狠狠地扔进了河里。 “不打就是弃权,还是我们赢!”陆仁强赶紧举起“三虎”的手大喊。 底下嘘声一片。有人提出要脱鞋子借给仲家庄选手再打,但人家那边已经没了情绪,一起拔开人群,看电影去了。 陆仁强叫道:“还有谁不服气的,我来陪他玩玩!”突然对我手一指:“你出来,你刚才喊得不丑!” 正中我下怀。我当即跨进场子,当中丁字步稳稳站定,抬起左手对陆仁强一点:“行啊,我就陪你走两圈!” 底下人全哄了起来。好多人都在问:“这小伙是哪庄上的?”“乖乖,看来是个凶的!”“有好戏看了!” 华兵和宝根叫道:“金龙,加油!” “没事!”我头也不回,答道。目光盯严陆仁强。 陆仁强显然也有些意外,可能他从没遇过像我这种气度对他的人,声音敛了许多:“兄弟,打起来拳脚不认人,挨疼了就投降,我马上停手!” “这话也是我对你说的。”我朗朗一笑,“点到为止吧!” 陆仁强两手握拳摆在脸前,双脚不停地左右滑步,前后交叉滑步,轻捷而灵活。“拳击!”我心里有了数。 我上身微倾,左臂前伸虚引,右手护颌,跟着陆仁强的滑步转,保持着距离和身形。陆仁强左直拳刺出,紧跟着进步接右手摆拳,我不格不挡,上体后仰,急遽后退步,向右斜走绕环步,又站到了场子中央。仍是上身微倾,左臂前伸虚引,右手护颌,面对着对方。陆仁强几番进攻,都被我以灵活的步法和身法一一化解。呼呼的拳风掠过我的面门,却毫发未损。 陆仁强打不着人,焦急起来,加快了出拳的密度,直、摆、勾打成了眼花缭乱的组合,气势汹汹。底下人全为我着急:“还手呀!还手呀!” 对方身高臂长,又是练的拳击,跟他拚拳法是不讨巧的。以静制动,耗其体力,待其乱了心神,然后放长击远,以腿攻击他——这是我的方针。 我在躲闪摇摆中突然飞起一个正蹬,陆仁强腹部中脚,“噔噔噔”向后连退三步,旋即疯狂地向我反扑过来,撞上了我等着的一个转身侧踹,“叭”地坐到了地上。我收住进攻,意犹未尽,原地一个腾空外摆莲,手拍在脚面上发出“啪”的击响,清脆利落得像打了谁一记耳光。巍然地立在原地。 看完电影回来的路上,华兵和宝根仍为我晚上的比武兴奋着,夸我像大侠,像功夫王,像江湖豪杰、草莽英雄,就跟金庸、古龙小说里写的男主角差不多……我笑着说:“别乱形容了。不过白天刚刚练武给你们看,晚上就有比武,倒是蛮凑巧的!” 我认为他俩不是恭维我,我身上确实有一种江湖气质。我从小渴望做大英雄,不受拘束,由着性子做自己最喜欢做的事。我想,如果让我行走江湖的话,将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将会碰到什么样的际遇呢?肯定会不同凡响的,肯定会极其丰富的,肯定会很有意思的。 剩下的路程我便陷入了对江湖的臆想。沉迷,莫名的亢奋。对华兵、宝根的谈话充耳不闻,顶多嗯嗯呐呐含混应上两声,他们也就不理我了。沉沉的天幕悬挂着繁星,原野的土路上人影晃动,电筒光闪呀闪的,粗野的叫喊,放肆的娇笑,特殊的情境让我如梦似幻,不知今夕何夕…… 14. 我们其实都知道,“三人帮”不会维持太久。家长们神情凝重,忙忙碌碌,他们都在为我们想办法,来安排我们的下一步。我们感到自己的无能,都这么大了,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还要父母操心,真的是很沮丧啊! 在杨家庄看过电影的第三天,妹妹金桃悄悄告诉我,外婆要卖掉她的棺材和戴的银镯子,给我充当学驾驶的学费。我一听心都抽搐起来了,连忙去问母亲。母亲说是的,借钱借不到,外婆也着急呀,只好先这么顶着。母亲说,加上她耳朵上两只一钱五的金耳环,父亲腕上的“上海”表,还有圈里的两条白猪,早点把它们出圈,就差不多了。 我立即表示强烈反对。外婆的棺材怎么能卖呢,还有她的银镯子?母亲的耳环怎么能卖呢,这是她结婚时的陪嫁!父亲戴了二十年的手表怎么能卖呢?圈里的两条白猪正是长膘的时候,这时候卖要折多少钱呀? “不卖怎么着?钱凑不齐,你就学不成驾驶。你又不肯复读。”母亲难过地说。 “哥哥,你还是去复读吧!你去复读家里人不就不烦神了吗?哥哥,你应该上大学的!”妹妹在旁边热切地说。 我无法面对母亲和妹妹的眼睛。焦躁,窘急,怨忿……说不清多少情绪掺杂在一起,只感到心跳加速,呼吸急促,脑袋发胀。我一拧身朝外走去,在屋后不远的芦塘边闷坐了半天。 次日,父亲一早骑车到乡里有事,临晚才回来。晚饭桌上有煮蚕豆,炒山芋藤,切开的咸鸭蛋,都是佐酒的好东西。父亲抿了一口酒后对我说,他在乡里正好遇见校长,谈了我的情况。校长说如果我真不想再复读,开学后可以到中学里代课,每月给七十块钱工资——边教学边复习,明年照样参加高考。“你看怎么样?我看可行。如果这学期代下来,你心情好的话,明年春上再去县中补习,正好就接上考试。” 父亲显得很高兴,捡到宝似的。他有些讨好地对我喋喋不休:“我跟校长关系好,你如果到别的地方代课,一个月只有三十块钱。哈,一天一块钱!这钱我们不要,全是你自己的,你支配,随你花!是你赚的嘛!哈,我家金龙也要拿工资了!” 他自斟自饮,酒比平时喝得快。 我却一言不发,只管低头扒饭。 父亲突然把酒杯“叭”地往桌上猛一蹾,酒溢得到处都是,大着声音说:“学开车,外婆和家里卖东西凑钱你不肯,要你代课你又不表态,要你复读更是像拿刀子杀你,你就这样在家里宕(方言,拖延)?你就在庄上躲躲藏藏地过日子?你顾不顾家里人的感受?你不小了,二十岁了,是个男子汉了,不能这么窝窝囊囊的了,你要晓得对自己负责对家庭负责了!你要记住,你是姓赵的,我们姓赵的几辈子没有窝囊的人!” 父亲从来没有这么尖刻地训斥过我。我鼻子一酸,控制不住情绪,把筷子往桌上一扔,冲进了自己房间,钻进蚊帐里——澡都不高兴洗! 这个晚上我想得很多。父亲的话虽然严厉和尖刻,却字字是实、句句在理。但却狠狠地伤害了我的自尊心。父亲是积郁久了,蓦然喷发出来,令我猝不及防,难以承受。显然,连他也看轻我了。 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也不知什么时候,我才昏昏沉沉睡过去。在梦中,我化成了一条金龙,摇头摆尾,腾云驾雾,直向西南方向飞去…… 我睡到早上八点多才起床,家里空荡荡的。父母可能下田了,打农药,或薅草。父母从来没让我们兄妹下田劳动过,他们只要我们学习。我虽然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村人,农活却是一样不会,说给谁听都不会相信。妹妹这会儿大概又带着小花狗找伙伴玩去了。还有半钢精锅大麦糁子粥摆在小方桌正中央,两根油条担在咸菜碗上,这是留给我的早饭。我呼呼啦啦把半锅粥两根油条小半碗咸菜装进胃里,打了两个饱嗝,习惯性地出门找华兵他们去了。 我要跟他俩说说我昨晚做的那个梦。 在路上却迎面碰上了宝根。“我正要去找你,华兵回家了!”他脸上有些丧气,从裤袋里抠出一个纸片递给我:“呶,留言条。插在门缝上的。” 我岳父家带信过来,说我家请客闹出的笑话到处流传,让他们那边很没面子。说“一家女儿百家求”,现在有大学毕业的中学老师追兰香呢。问我复读不复读了,复读是复读的说法,不复读是不复读的说法。我家里人很紧张,说肯定复读。我爸要我赶快搬回去在家里复习,开学继续上补习班,说明年再考不上,这门亲事可能就到头了。我喜欢兰香,所以我只有听家里人的。对不起,我回去了。你们也赶快想办法吧,不能再这样玩下去了。 华兵 华兵的对象兰香初中毕业考上了东台幼师,出来后在镇上任小学老师。现在那边看华兵两年都考不取,怕是嫌华兵配不上了,动了毁亲的心思。唉,考不上大学连亲事都保不住了,现在的人咋就这样势利呢? 看我捏着纸条不吭声,宝根喑哑着嗓子说:“金龙,你也去上吧,我肯定是不上了。”唉声叹了一口气,踽踽地朝家走去。 “宝根,你等等!”我从后面叫住了他。 15. 不知道这个夜里我醒过来多少次。每次醒来,我都看搁在枕头边的夜光小闹钟。当第N次醒来,时针恰好像一支箭矢瞄准在正三点的记号上,我一激灵拗起了身。我用双手拂开蚊帐,轻手轻脚下了地,摸出藏在床肚里的一个布包,像小学生挎书包那样兜头背在身上,蹑手蹑脚进了堂屋,轻轻缓缓打开屋门。外面真凉爽,好静。听见猪圈里两条猪匀熟地打着轻鼾。我在院中定定地站了十秒钟,轻轻地去开了院门,把梨树下面父亲的自行车悬空拎了出去,回身关上院门。 黎明前的时分,天地间一片暗昧,米酒巷灰不溜秋。我正想推车离开,一团毛茸茸的东西蹭上我的腿,把我吓了一跳。原来是睡在灶间的小花狗跟出来了,这个警醒的小东西!幸亏对家里人它是不会吠叫的。我蹲下身子捋了捋它身上溜滑的毛皮,把它抱到狗洞前,拍拍它的屁股,它轻轻地呜咽一声,头钻进洞里,身子一耸,进去了。 我怔怔地对院门看了看,叹了一口气。 我在村子里七曲八拐地推着车。我不敢骑着车,因为天还是那么暗,村庄的路道又是那么复杂,转弯抹角高高低低沟沟坎坎的,我怕还没骑出庄就跌得个鼻青眼肿,跌得车铃滚落,笼头歪欹,轮胎泄气,跌得狗声鼎沸,惊醒庄人开门推窗,以为有火灾淫盗。我也不敢打村庄中间走,因为大街上做豆腐和打烧饼的人家已经敞开了闼子亮起了灯盏,我不想让人看见,更不愿意接受热情的招呼或是警惕的询问。我只愿意像一片羽毛飘出这黎明前的村庄——出了庄,到了公路上,我就放松了,我就自由了。 宝根早就在庄西水泥桥那儿守着我了。昨天我们约过的:凌晨三点,桥头会合。 昨天,宝根给我看完华兵的留言条,踽踽离去的时候,我猛然从后面喊住了他。我把他拉进一个树林子,告诉他晚上做的那个梦。他听了后惊喜地“哎呀”起来,说他正好也做了一个类似的梦,只不过他不是化成***,而是一只大鸟,“噼噼扑扑”也是朝西南方的天际飞过去了。 我们在树林里热烈地讨论这两个梦。我们时而神情紧张,时而情绪激昂,有时嗟叹唏嘘,有时又发出豪迈的笑声——差不多讨论到吃午饭的时候,才假装互不认识似的分头回家了。 我们吃中饭,午睡,傍晚搁桶洗澡,晚饭后乘凉、睡觉,一切跟平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到了深夜,家人全睡着了的时候,才蹑手蹑脚地行动起来。我把汗衫、裤头、衬衫、长裤、***等装进一个蓝布橄榄包里,又揣进一双刚洗净洒干的回力球鞋,拉上拉链藏进床肚,然后躺在床上,睡睡醒醒,醒醒睡睡,等待那个我设定的时刻:两点半。可我还是睡过头半个小时。 “快,上车!” 宝根“噌”地坐上了后座。 “你用的什么袋子?” “蛇皮袋。” “抱好了,硌人。” “嗯。你没惊动家里人吧?” “没有。惊动了就出不来了。放心,留言条扔在铺里头呢!” “咋写的?” “就写我和宝根一起到外面散几天心。别问我们到哪里,不要找我们,找也找不到。玩几天我们就回来。就是这样子,简单!” “这样子好,等我们到扬州一切安置下来后再写信向他们解释。”宝根说他写的跟我差不多。他爸爸广富上过几年师塾,识字。 昨天我和宝根讨论来协商去,一致认为我俩已经到了非下决心采取果敢行动的时刻了。我们不能依附和为难大人,我们自己的问题要靠自己来解决,我们不小了,我们可以对自己负责了。我们要离家,到一个远远的地方,赤手空拳地去开创自己的事业和未来。社会正在大变革,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多少走出去的年轻人都在外面找到了机会,我们也会赢得成功,我们会很快替父母争光的。 我们长这么大没有出过方圆百里的兴化县,但我们是高中生,地理知识告诉我们,梦中所提示的西南方向应该是那个古老而神秘的城市——扬州。 我们要到扬州去闯生活,去寻梦,去实现。 扬州离我们赵家庄三百里路。我决定把爸爸的“长征”牌载重自行车偷偷骑走。到了城市里没有一辆自行车是多么不方便!宝根家没有车,我们决定两人合骑一辆车。 鸡急上树,狗急跳墙。对于人来说,穷则思变。人生紧要关头的决定常常会给他本来的生活带来颠覆性的改变,以难以想象的遭遇和异乎寻常的体验来填充和丰富日后的岁月。多少年后回过头看,那时的我们是多么热情多么天真多么任性啊,根本不想考虑前面可能存在的挫折甚至灾难和凶险,多亏了年轻无知——初生牛犊不畏虎! 1986年8月10日,是我生命中具有特别意义的一天。我会终身铭记。 我载着宝根一口气踩出去二十公里,来到一个叫盛家的地方。天已大亮,我们在盛家大桥东首的小车站打尖,每人喝了两碗绿豆粥,吃了两个米饼,两根油条。吃饱了,我们并列站在车站后面,对着车路河哗哗地撒了两泡长尿,然后宝根换我骑车,再度出发。 十一点多钟,我们在高邮县三垛古镇下了车。骑车久了的我下体血流不畅,###麻木全无知觉,小便时抠了半天才抠出来,泼泼洒洒的黄尿不知是从哪里流出来的。坐在后面也是够呛,屁股既麻且痛。一路上来往的汽车带起的灰尘沾在我们汗渍渍的身上,我们互相望望,有一种流浪人的疲惫落魂模样。这才行了不到一半路程呀! 赶快打尖。在巍峨的岳飞雕塑下面摆着两张卖客饭的桌子。岳飞真是高大,有七八米高,银盔银甲,手按宝剑,威猛凛凛地挺立着,眼神中蓄满了坚毅和忧伤,看着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从刻在底座的铭文上得知南宋建炎四年(1130年)岳飞从江阴渡江抗金,曾在三垛驻军,然后开赴前线,“三战三捷”。岳飞打小就是我的偶像,我曾通读过钱彩的《说岳全传》,听过刘兰芳的评书《说岳》,看过电影《岳家小将》,今天能在岳飞的脚下打尖吃饭,感到真是三生有幸,甚至无由地获得某种感应,有些血脉贲张和壮怀激烈起来。 两碟咸菜烧小鱼,两盘韭菜炒百叶,两碗青菜海带汤,两碗满得带尖的糙米饭。花了两块四角钱,就吃得饱突突的。饭钱是宝根抢着付的。在路上我们说了各自带的盘缠,我说带了四十,他说带了九十。“我带的钱比你多,你就别争了。”他说。我感到不好意思,马上去买了一包“大前门”。我俩坐在岳飞塑像的脚下,稍事休息。我们现在已经脱离父母了,我们从今天起正式踏上江湖路,我们现在是大人了,是男子汉了,可以无所顾忌地抽烟了。 继续向西呵。正午的太阳火辣辣地照在身上,皮肤感到了灼痛。几乎看到路边每一个有茶水的席棚都要停车猛喝一气,却再也没有一滴尿下来——全都变成汗了。双腿越来越沉重,小腿肚儿发胀。坐在后面的宝根说有些头晕会不会中暑时我心里一咯噔,说坚持一下,到了高邮城买个西瓜吃,好好地歇会儿。 三垛到高邮差不多有五十里吧,好容易一程一程捱下来了。转过泰山庙,顺文游路开始往南骑。在净土寺宝塔下的阴凉里我们瘫软如泥。坐在宝根带出来的塑料薄膜上,狼吞虎咽地各人吃半个西瓜。用手挖,仰着脑袋喝汁,瓜子沾上了鼻子和腮帮,像凭空长出几颗痣来。我们已经顾不上斯文了。躺下,仰望宝塔,塔尖高耸入云,让人眩晕,赶紧把眼闭上。 “有些后悔了?”见宝根好久不吱声,我问。 “后悔什么?”宝根有气无力地回答,“我不后悔。” “咋情绪不高呢?” “困。我体质不如你。”他用手捣捣我,“烟。” 我俩坐起来,点烟。一个六十多岁的精瘦老人骑着辆小三轮车过来,车上堆着马粪纸、废旧书报等什物,收荒货的。他下了车,手伸到废品下面拿出一个装水的塑料壶,仰着头“咕嘟咕嘟”牛饮了一气,舒心地抹抹嘴巴,拧紧壶盖放回原处。我想出门在外带个这种乡下人打酒的塑料壶装水倒是蛮科学的,几公升水可以喝一天,不像我们一路上买水,又花钱,还不知道卫生不卫生。 我给收荒老人掼过去一根“大前门”,询问下面去扬州的路程。 “高邮到邵伯,六十六。邵伯到江都,三十五。江都到扬州,还有个三十五。”老人比划着手指告诉我们,像说顺口溜。 我伸头看了看宝根腕上的“钟山”表:两点半。看来今天到扬州天肯定黑了。两个人骑辆车子想快也快不起来啊。我对宝根说:“快些歇,半个小时后我们赶路!” 宝根刚躺下,突然像被虫子咬了似的“哎唷”一声拗起身,捂着肚子,说要找厕所。 听他这么一说,我肚子也有点疼,还“咕咕咕”响。我怀疑是吃了西瓜的原因。刚才那瓜太熟,有些倒馕了。“快去!你上过了我也要去下子。” 出了高邮城区天气有些灰蒙,空气闷湿,让人不爽利。好在刚才歇了会儿,临行前又一人喝了一碗热豆腐脑,力气倒是大了许多。豆腐脑是宝根提议喝的,他也同意拉肚子是吃了倒馕瓜的看法,说肚子坏了喝碗热豆腐脑压一压会好得多。他放了人家好多辣油,吃得头上热汗直流,把汤全喝了下去。 到了车逻镇,实在闷热得不行,我俩下到公路下面的京杭大运河洗澡。我是连裤头下去的,宝根却脱得赤条条的,我说小心公路上有人看你,他说看就看吧,有啥看头,反正看到了也不认识。这家伙浑身黝黑,屁股都黑,汗毛很浓,像个瘦猩猩。他很快活地在运河里游了一回,姿态活泼轻松,一点也不像骑车时吃力要死的样子。 过了昭关,天上隐隐起了雷声,南边兜头刮起了凉风。“不好,要下雨!”宝根忙下车把我俩的行李用塑料布包在一起绑好。前不巴村,后不着店,没有躲雨的地方。大客车和载货卡车鸣着尖利的笛声在公路上一掠而过。两边高大的意杨被阵风吹弯了腰,路尘和树叶飞舞。“走!”我一咬牙上了车,对宝根喝道。 大雨哗然而下。为了减少南风的阻力和怕雨水流进眼里,我像顶牛一样低头弓腰在密集的雨鞭中往前硬踩,宝根紧箍我的腰把头死死挨在我的背脊上。我感觉到了他的颤抖。无数的闪电像群蛇一样在寥阔空濛的运河上空流窜,雷声轰隆巨响,惊心动魄。我突然浑身涌起一股不可遏制的豪情,在狂风和雨阵中高亢地唱起了刘欢的歌: “几度风雨,几度春秋, 风霜雨雪搏激流, 历尽苦难痴心不改, 少年壮志不言愁……” 身后的宝根忽然跟着唱起来: “金色盾牌,热血铸就, 危难之处显身手,显身手……” 他声嘶力竭的唱腔像狼嗥,像呼喊,像恸哭,悲怆尖利的声音让我的眼泪忽地奔涌而出。我俩在风雨声中同声吼唱: “为了母亲的微笑, 为了大地的丰收, 峥嵘岁月 何惧风流? 峥嵘岁月, 何惧风流……” 16. 晚上八点多钟,我驮着宝根骑上了一座雄伟的铁架桥。我看到桥头右侧立着一块水泥牌,上面有两个蓝字——“扬州”,马上意识到这就是传说中那座著名的“扬州大桥”。我顿时像服了兴奋剂似的一手扶着车笼头,一手朝天上高高扬起:“扬州,我们来了!” “我们来了,扬州!”身后的宝根也亮起了疲惫而兴奋的嗓门。这家伙,打出了江都县城就再不肯换骑了,一直赖在后座上,头往我脊背上一歪,我都以为他睡着了。这一路我们没有对过一句话,因为说话也是要用力气的,我们的体力严重透支,是前方的“扬州”支持着我们的毅力,牵拉着我们努力前行。 车子从桥顶像箭一样飞驰直下,冲出三百米远才收住惯性。然而,骑行在这条东西向的马路上,我感到进入的并非是我心目中的扬州。虽然道路宽阔,路状并不太好,有的地方拱起,有的地方则像瘌头一样破损着,个别浅坑里还蓄着薄薄的雨水。稀疏的绿化树。刷着白石灰的绵长的围墙上张着不甚齐整的铁丝网。灰不溜秋毫无特色的二三层楼房当中掺夹着平房矮屋。间隔很远的路灯发出散淡的光……我终于在一座门楼前看到“城东乡政府”的字样。哦哦,原来这里还是“乡”,还是城市的边缘! 我贾起余勇,继续向前…… 在往又一座坡度很高的大桥上爬的时候,我想我的体力透支已经到了极限。我是在离桥坡五十米开外的地方开始冲刺的,想利用惯性上去得容易些。待冲上桥坡三分之二位置的时候,右大腿肌肉突然如触电般疯狂地痉挛起来,脚掌滑移开去踩了个虚空,身子一欹,连人带车,我和宝根重重地摔倒在桥坡上。 足足有两分钟时间我躺在桥面上拗不起身来。右胯骨着地,火辣辣地生疼。身体像被戳了洞的车轮胎,一下子泄了气,近乎虚脱。侧头看去,宝根正怀抱着一只脚踝,痛苦得五官全都大幅度移动了位置,像舞台上的滑稽演员做着一个夸张的鬼脸。那辆二八型载重自行车的轮子兀自骨碌碌地转着,车铃盖不知滚落到哪里去了。一辆卡车隆隆地在我们身侧驶过。几个骑车的从我们身边绕行,没有人驻足相帮,没有人肯多盯我们两眼。 我挣扎着爬起身,先拽起死重死重的宝根,再把车子扶起来,推到桥边,搬上高高宽宽的路牙。目光满桥面巡视开去,那只车铃盖在离我们十几米的路侧,路灯映照下闪烁着冷冷的荧光,连忙跩着腿过去把它捡起来。 我和宝根坐在路牙上大口大口地抽烟。幸好宝根带了一张塑料布,不然在路上我们的行李定然全湿了,这盒香烟也是保不住。车到邵伯时暴雨停歇,雨过天晴,天地间一派清新和温暖,身上淋透的衣服一会儿工夫就自动干了。 宝根说他脚踝没事。说是老毛病了,起因是十七岁那年打篮球时一次脚踝外翻扭伤,以后常常不小心就扭了,简直成了习惯。脚扭的当时肯定是疼得钻心,得趁势跌坐地上,以减轻踝关节承受力,然后龇牙咧嘴猛揉一会儿就缓解了,没事了。他说,“不伤了骨头总是不要紧的。” 抽完两根香烟,我走到对面路牙上买了两串豆腐干和四个茶叶蛋过来。这个卖小吃的老大妈真有意思,她居然把煤炭炉子巧妙地安放在一辆婴儿小推车里——炉子上摆着敞口铁锅,里面同时煮着豆腐干和茶叶蛋,褐色的汤汁咕咕地冒着气泡,鲜红油亮的花椒和茴香八角之类的香料一漾一漾的,香气浓郁,让人忍不住直咽唾沫。 我在县中读书时也喜欢上街吃豆腐干。兴化那边的豆腐干是正方形的,一角钱三块,三角钱给十块,搛在茶碗里,考究的再夹上一筷子黄豆芽儿,或撮上一些青绿绿的葱花儿,端在手里吃,又辣又鲜,好吃得直让你咂嘴。而这边的豆腐干却是长条状,两边剪成整齐的花边,用一根竹钎穿着,拿在手上吃,口感略显粗糙,却有咬筋,越嚼越香,而且分量重,吃在肚里很当饱。 我们俩都饿了,宝根七八口就把那条干子吞下肚去。在吃茶叶蛋时他噎住了,脖子一伸一伸的像得了鸭瘟,憋得泪花都迸出来了。我赶忙在他后背砰砰嘭嘭乱拍了一气,笑他:“你小子,吃东西这么没品!” “什么品不品的,逃荒的人还提什么品?”他用手顺着脖子说。 “逃荒?”我有些意外他的用词,心里不由潮起一片黯然。 我们昨天在小树林最后是这样商量的。到了扬州,先找事做,做什么都行,只是不干犯法的事,先用一段时间适应城市,然后再伺机调整和决定以后的发展方向。宝根说他有个叫春生的表弟,在扬州荷花池做刻章生意几年了,可以先去投奔他。 可是这时已经天黑了,扬州荷花池在什么地方我们全然不知道。我们浑身已经散了架,实在没有力气去找人了——这么大的城市,谁知道他晚上住哪儿呀?怎么打听呀?我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下过雨的路牙上干干爽爽的,像极了我们老家晚上乘凉过夜的厢屋平顶和水泥桥面啊,就犹犹豫豫地对宝根说:“我们今晚就在这歇下子吧,明天再……” 我之所以犹犹豫豫,是因为有些难为情:在城市的大桥路牙上休息,那跟一个落魄的流浪汉或者乞丐或者疯子何异?而我们不是——我们是两个相貌堂堂的、来到城市寻梦的、差一点点就跨进大学门槛的有志青年啊,露宿桥头是不是有点不符合身份? 哪知道宝根没听我说完就表示同意。“再折腾的话就要暴毙异乡街头了!”他用如此夸张的话有力地强调我们不得不露宿桥头的理由。 我们准备在桥顶的路牙上过夜。睡在坡面肯定不舒服,说不定睡梦中一个翻身就会像西瓜一样骨碌碌地滚出老远也说不定,而桥顶是平的。当我推起车子向桥顶迈了四五步的时候,如同从海平面冉冉向上升腾的海市蜃楼一样,我被跃入眼帘的正前面的景象完全惊呆了。 我看到了“天上的街市”!一条笔直宽阔的街道,就像从这座大桥泼放下去的绵长的练子一样,直铺向不可遥知的尽头。居高临下远远望去——自行车如游鱼穿行;球型路灯洒着银白的光辉;马路两旁的绿化带葱郁齐整;街道建筑皆古色古香,悬着成串的大红灯笼,有的从檐口斜斜向下盖过人行道布置着一条条小灯束,如同张着一挂闪亮的渔网;壁立的形形式式的霓虹闪闪烁烁,好像在夜空中无声无息地争风吃醋,比着妖媚,赛着妍艳;五百米开外的街中间有一株闪闪发光的巨树,再远,再远,又看到半座金碧辉煌的的古典楼阁,奇怪的是楼阁的四周好像向空中腾冲起了柱柱光华,炫丽了半面天空,宛若在神话电影中看到的天庭圣界…… 这是一条我在兴化县城没有见过的街道。 这是一条梦中的街道。 这是一条画中的街道。 这是一条在唐诗宋词中才能读到的街道。 我俩伫立在桥顶,痴痴地望着眼前这梦幻似的美丽长街,百感交集,不知所以。良久,我听到宝根轻轻地说了一句:“这才是扬州啊!” “是啊,这才是真正的扬州!”我望着远处那光焰腾冲燃亮了半面天空的地方,喃喃地说:“那里,那里定然是扬州的心脏了。” 面对无限胜景,我们已无力加入其中,恣意倘佯游览一番。好在以后日子还长。我把车靠桥栏锁好,宝根挨着车子铺好塑料布,又拿出一块打着补丁的布毯。我们以行李袋做枕头,头北脚南并排躺了下来。 我在锁车子的时候,才注意到桥栏上的三个水泥方块,上面有斑驳模糊的红色隶书:解、放、桥。 宝根这家伙没心没肺的,躺下两分钟就打起了轻鼾。我却睡不着,虽然身体疲惫得很。我们庄上的水泥桥只有两米宽,到了晚上乘凉过夜的人挤挤挨挨的,而解放桥的路牙子不止两米宽,还有刷着白涂料的粗壮的水泥栏干,怎么就没有市民上桥乘凉呢?偌大的一座公路桥只有我们两个人睡在上面,我感到有些难为情,总担心过路人盯着我们看,生出不堪的想象来。刚才宝根说我们是“逃荒的人”,听得我心里一沉,怎么也想不到他是这样来定义我们的处境的,可此刻想想,我们跟逃荒有多大区别?我们是从家里逃出来的,兜里的盘缠有限,两人的行李中除了各自的换身衣鞋还有一张塑料布、一床打着补丁的布毯子以及一顶旧蚊帐,我们明天等找到投奔的人才能决定在这个城市做什么。我们跟逃荒有什么区别?!想到这里,不由感到一阵凄凉。我又想,今天吃的苦头多大啊,两个人合骑一辆自行车,顶着那么毒的太阳,遭遇那么猛的暴风雨,居然把三百里路骑下来了,骑得浑身散了架,骑得两个人屁股上的皮都磨破了,骑得最后大腿抽筋摔倒在这座大桥上……我们做得是不是有些过头了?我们是不是非得以贸然出走的方式来解决自身的问题?我们今天的举措一定对吗、能不能达到我们想象和设计中的目的呢?我突然心烦意乱起来:如果我今天不出来,此时一定是洗过澡吃过晚饭和家人在厢房平顶上的篾席上乘凉,或者坐在房间里的书桌前看些闲书,或者熄了灯钻进蚊帐里四仰八叉躺下,扇子划划,收音机听听,何等的惬意啊!也不知道早上起来家里人发现我人不见了、拿到我的留言条是怎样的反应,他们会相信我和宝根是结 站点分类 分类频道 互动功能 作家相关
(书号50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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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色生活
作者: 更新时间:
2009-01-14 11:38 正文
分卷阅读
本卷共0字
更新时间:2006-1-23 15:32:00 字数:1218
  小说是通过鲜明情感色彩的词汇逻辑有机地组织在一起,组成一个个形形***的故事,意在折射出社会的某些人、某个角落、某个层面、某个现象或者是某种习惯、某种风气、某种思想,不管是优的还是劣的,是先进的还是落后的,是新生的还是传统的,关键要看大众能否接受,看对社会和群众有否益处,看能否传承长久。小说反映出五颜六色的社会某些方面,能否引起读者与作者共鸣、对社会感悟、对人生思考,这需要读者不光要读,还要思考和领悟。有人说读小说就是为了消遣,我想一个优秀的读者能从书中学习到许多知识,形成个性鲜明的思想,养成具有丰富文化内涵的气质,便也就形成了独树一帜的个性魅力。
  《真色生活》这部小说并没有用华丽的辞藻把社会现象放大,吹得天花乱坠,让读者一时沉迷于文字的快感之中,而忘记了对社会和人性的思索,也不是把一系列的故事简单罗列,那样会让读者看不清头摸不着脚,好像成了就是一堆浅显明了的文字组合在一起,没有深渊的教育意义和丰富的社会内涵。而《真色生活》坚持社会和生活是小说创作源泉的理念,运用简朴平淡的文字,折射社会最真、最具本色的东西,很容易让读者产生共鸣,尤其有过书中主人公同样经历的人,阅读此书,双目必将闪现出亮烁烁的火花,心灵必将受到强烈的震撼。遇到这样的读者,作者也会感到此书问世无憾了。
  大多人的人生道路并不是一帆风顺的,一生中总有这样那样的坎坷,每当遇到挫折时,性格软弱的人选择沉沦,命运任凭挫折摆布,而意志坚强的人选择抗争,将命运的绳索紧紧攥在自己的手中。读过这部小说的读者,希望能受到本书主人公的感染,将软弱化为坚强,将坚强转为奋斗,去努力实现自己的梦想,为社会奉献自己的才华,切切实实做个对家人、对人民、对社会有用的人。
  矛盾无时无刻不在,本书告戒读者要正确认识矛盾,正确理解人生,矛盾摆在面前时,不能逞一时之气而违反社会伦理道德和法律的约束,唯所欲为,当身陷囫囵时就为时已晚了。
  本书注重风土人情的细节描写,如郝全兰在蓝***和张道凤面前称蓝***为姑娘,而与家人对话和自言自语时称蓝***为丫头,这是对类似郝全兰这样人的内心折射。另如郑晓金在收到体检通知书和高考落榜的消息后,郑中怀和张道凤夫妻前后言语极大反差,意在表现出平常人的真实情感生活。本书注重思想情感的细节描写,如郑晓金高考落榜后,郑中怀听了刘老师的言语、蓝天宇的言语和县招生办工作人员的言语后心灵受到强烈的震动。
  有人问“真色生活”就是“真实生活”吗?其实,本书中的许多人物和事件在现实社会中有原型的,此书之所以叫“真色生活”就是要将生活中最真的、最平淡的事呈现在读者面前。
  我真诚地希望学生读了本书,萌生积极向上的求知yu望;教师读了本书,树立永恒的为人师表榜样;***读了本书,坚定为人民服务的高尚信念;其他职业者读了本书,产生强烈的事业追求心境。我想只要读者细心品味本书,必将有较大的收获。
  二○○七年十月十日; 题 记
更新时间:2006-1-23 15:34:00 字数:161
  人们喜欢用自己的思想、习惯和方式解决生活中的矛盾冲突,可能会影响着他人和自己对婚姻、家庭、事业和生活的追求,甚至影响社会局部的发展,这就是不带玄虚色彩的生活本色。生活中往往会有这样那样的矛盾,人们如何正确面对是把握人生的关键。有道是:
  遇挫受困志更坚,执意人生竞风liu;
  自古红颜多情事,俩情相思终不休。; 引子
更新时间:2006-1-23 15:34:00 字数:1010
  二十世纪末期,天河县黄桥乡李家村发生了一些奇事:路上常有一张纸裹着酵头面,纸上写着“凡是见到这酵头面的人必须带回发酵做馒头吃,每人两个,三日内将纸上的字抄写三份同样的方法传至下家,如果不照做,将永无宁日,不得好死”。拾者不知原由,皆惊恐万分,怕一朝真有不测,都按写的做了。事情过后,有消息说:远方一不法分子报复社会,便出此下策,用药下在面里,最先食的几人被毒死,后食者由于毒性不断减弱就安然无恙,当传至李家村也未伤及无辜。众人知情后皆笑自己傻,幸好未殃及家人。此事虽过,但此后这村又流传起男人穿红裤衩,每逢清明节门上插柳条,每年润月已成家的女儿为父母各买一双鞋,解释为避邪抗灾,逢凶化吉。这些事数郑塘组的常奶奶做得最好,每遇此事,都能按部就班地完成。常奶奶有个小叔子叫常卫佳,在她的指导下,也做得完美无缺,常卫佳的女儿常月红,虽没过门,也要买鞋送父母,常奶奶认为这样做得好,保证万无一失。可事情也真怪,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仍然出了差错,常卫佳门前大年初一被谁放了一只花圈,这哪是小事?是诅咒常卫佳家里要死人呀!他祖祖辈辈是地主,旧社会只有让别人受气的,此时他家虽大势已去,但不至于受这种怨气,毕竟侄女婿姜树才在乡村都能说上话,而且嫂子常李氏的娘家是李家村的最大户,村里的书记和村长都是李姓人,谁能敢与他作对呢?常卫佳让常李氏把女婿姜树才招回来一起商量,看事情究竟能是谁干的,左思右想,认为没有做了对不起谁的事,只有几年前姜树才革了郑中怀的职。姜树才工农兵师范大专毕业后分配在李家村小学教书,那时他对人热情,办事灵活,学历在这个小学最高,小时候一心在仕途上闯的思想从未泯灭,他打通各种关系,很快就提升为李家村小学校长。郑中怀做了二十多年的教师,家庭负担重,没有时间备课,凭着多年的教学经验虽也能把书教得有模有样,但姜树才新官上任三把火,硬是看不惯他不备课,时间不长就将他革了职。郑中怀的眼泪往肚子里咽,可是他无法左右这事的结局,只得心灰意冷地回家务农。经过姜树才和常卫佳再三酝酿研究,最后推断这事十有八九是郑中怀家人所为,常李氏就用煮熟的鸡蛋扎了七个针眼放在水沟里,嘴里念了咒语,等鸡蛋烂了,郑家人也相安无事,她就断定不是郑中怀家人干的,可也弄不清到底是谁,但姜树才和常卫佳都坚持是郑中怀家人所为,因无真凭实据,没法与郑家人对质,只能不指名道姓谩骂,郑家人也不知骂的是谁,时间一长这事也就淡化少提了。可事情到底是谁做的呢?; 第一章 1
更新时间:2006-1-23 15:35:00 字数:1724
  夏日的天气像孩子的脸,一会儿晴一会儿阴,这不?刚才还是晴空烈日,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冒出来一片片黑云,像一块块黑布,正随风向黄桥乡李家村的上空飘来,郑晓金正自由自在地坐在椅子上,心爽神怡地看着电视,忽然,听见门口有嘈杂喧闹声,他以为又是左邻右舍的妇人们聚在一起闲言碎语,就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不去理会。这时,有一个身影闪进了屋内,并有个熟悉的声音像风一样灌进他的耳朵,是谁在呼唤他的名字?他迅疾抬头仰望,发现白果已经立在面前,他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连忙让座,关掉电视与白果攀谈起来,可白果的脸像被风吹僵了似的,没有展露出一丝笑意,白果为什么在暑假特地来拜访他呢?他顾不上那么多,在家能遇见朝夕相处的亲密同事,心如蜜甜,一边沏茶迎客,一边关切询问客人近况,白果只是敷衍应答,郑晓金不解其意,一双眼睛紧紧盯住白果那张阴沉的脸,想从中找出正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等一切安顿下来,白果宣布了一个重要的事情,黄校长做了乡文教办助理,姜树才升任为校长,郑晓金被排挤到李家村小学。这个消息如五雷轰顶,打得郑晓金呆了半天没言语,心像掉进冰窟一般。连书都教不好的人也配做校长,白果愤愤不平地骂着,他已经习惯地这样骂姜树才。“为什么这样对我?”郑晓金终于开了口。白果轻轻地摇了摇头,依然激动地说:“我也不知道,或许他就是嫉能妒贤的人,自己平庸无能,看着有才华的人在他面前显现,他就会浑身不自在。”郑晓金的心在漩涡中打转,白果的这番猜测并不能让他心服口服,到底是什么原因使他受到这般冷落?他一时想不通,就算姜树才对他薄情寡义,已经做了乡文教助理的黄一鸣一向对他十分器重的,他有权制止这件事发生的,为什么事情偏偏就发生了,来得那么突然,让他措手不及。他想起了黄一鸣在学期结束前对他说的话,让他注意调节好上下关系,好自为之。难道那时他已经含沙射影地说了这件事?郑晓金充满希望的心是无法考虑得那么深、那么透的,这时他才恍然大悟。
  当回过神时,他发现白果什么时候已经离开,家人一双双无神的眼睛齐唰唰地盯着他毫无表情的脸。“你在学校有没有做过对不起谁的事?”张道凤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郑晓金摇摇头。“这可怎么办?连个媳妇都没找好,让你到李家村小学来,以后就更难找了。”张道凤说着两眼圈就红起来。“肯定是姜树才出的鬼主意,我以前吃了他的苦头,现在又来整我的儿子,这分明想把我们家给整垮了。”郑中怀心中充满了愤怒。“他为什么这么狠心?以前你书教得好好的,他把你给弄下来,现在晓金书教得好好的,又来动晓金,他为什么定要与我们家过不去?我们家哪一辈子与他家结下深愁大恨?”张道凤两滴眼泪在眼眶中晃动几下顺着脸颊落下。“他不给我好日子过,我也不让他有好日子过,跟他拼算了。”郑中怀的声音提高了八度,提脚准备出门找姜树才算帐。突然间,一个亮光光的闪电伴随着一声轰隆隆的惊雷让郑中怀倒退几步。“爸,不能这样做。”郑晓金连忙阻拦父亲。“千万不能,你要他的命是犯法的,让我们的日子还怎么过呀?”张道凤哭泣道。郑晓银急忙过来帮母亲擦眼泪:“妈,不要哭,事情总会有转机的。”
  第二天,郑晓金去找黄一鸣询问情况,黄助理热情地接待了他,但对于为什么要把郑晓金调到李家村小学去,他并没有说出缘由,只是轻轻地摇了头,他告诉郑晓金一旦有机会他就会努力把他调回来工作,这句话显然是在安慰郑晓金,他听得出来。
  人生施加的压力让郑晓金无所适从,他一时感觉前途渺茫,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家人的目光又齐唰唰地射向他的眼睛。“怎么样?”郑中怀已经迫不及待了。郑晓金低着头无奈地摇摇。张道凤一屁股瘫坐在地上,进而又抽搐起来,家人一齐拥到跟前,连声呼唤她。
  “快送医院。”郑晓金喊起来。一家人七手八脚地找来手扶拖拉机,铺好软垫,把张道凤抬到车上,就急急冲冲地去医院,车子行驶在石子路上,高凹颠簸,已经让张道凤苏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手扶拖拉机里,连忙坐起来,惊讶地问:“把我带到哪里去?”“妈,刚才你抽搐晕了过去,去看看医生。”郑晓金见母亲已经能坐起来神态自若,悬起的心放了下来。“我不去,我好好的,让我回去。”张道凤极力地挣扎,任凭其他人如何劝说也无济于事,家人生怕她再闹出病,就依着她了。; 第一章 2 (1)
更新时间:2006-1-25 9:22:00 字数:1501
  快到开学了,郑晓金去黄桥中学办理调动的有关手续,他害怕再引起母亲的神经刺激,没有告诉她这件事。当他无精打采地走到学校门口,墙上贴着一张纸映入他的眼帘,“招考简章”四个大字显赫地印在眉首,郑晓金的一双眼珠睁得都要射了出来,目光在那张纸上不停地扫动,迅速地把简章看了一遍,他怕自己漏掉细枝末节,又详细地读了几遍,黄桥乡党委在全乡学校系统招考一名秘书,凡是党员、具有高中以上的文化均可报考,这给郑晓金眼前一亮,带来新的希望,他想了想先不急着办理手续,去乡党委看看。他虽在黄桥中学教书几年,但还没去过乡党委一次,到了那里有一种威严庄重的感觉,具体负责接待的是一位年轻人,郑晓金询问了有关情况并报了名。
  为什么乡里在这个时候会招考秘书呢?因为年初时天河县委决定将张铺镇镇长杨建华调任黄桥乡任党委书记,经过大半年下来,他已经对黄桥乡的工作有所了解,迫切需要一个能撰善写的人,把所做的各项先进工作和方法宣传推广,就准备在教育系统选拔出优秀人才,同时也作为响应党的号召,尊重人才,重用人才的举措。
  那天,郑晓金知道招考成绩要公布,就早早地去乡政府门口守侯,远远地就发现一群人像鸭子一样伸着长长的脖子盯着墙上看,郑晓金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心却越来越怕,他甚至害怕知道结果了,不愿意在人缝中挤推,孤身站在人群背后默默地等待。有个人调头发现身后站着郑晓金,就大喊起来:“郑老师,你中第一。”众人齐唰唰地调头望着郑晓金,郑晓金的血顿时加速,在血管中穿流翻腾,周身火热,脸颊绯红,两眼闪亮,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通过人头间的一点点缝隙望过去,自己的名字赫然排在最前面,这时,他才敢确定自己真的中了第一名。
  他如鸟飞般赶回家,把这个重大喜讯告诉家人,家人在悲痛后得到的喜讯露出的笑容更显得灿烂无比。
  不久,乡党委对郑晓金实施考核,考核的结论是郑晓金政治素质差,教书不务实,杨建华书记知道后,他对郑晓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来了兴趣,招来了郑晓金当面交流,询问了工作和生活情况,郑晓金冷静面对、从容自若,给杨书记留下一个稳重、有思想、有主见的印象。那么,为什么考核的结果是那样的结果呢?杨书记询问了调查考核人员,才知道这次对郑晓金的考核是由姜树才校长召集几名资深的教师讨论的结果。杨建华一向对事情非常认真,也是为了对这次招考慎重起见,决定重新组织人员认真调查此事。
  这次调查由调查人员随机直接对中学教师询问郑晓金的情况,当调查正在按部就班地进行时,杨书记收到了一封匿名信,信上这样写道:
  尊敬的杨书记:您好!
  在您的百忙之中打扰您了,最近,乡党委决定在全乡教职工队伍中招考一名秘书,此举得到了全乡人民的关心与称赞,都赞扬这一届党委是务实的,也给全乡教师提供了一个加强学习、努力争先的机会,通过考试,郑晓金脱颖而出、名立前矛,您可能已经知道对他考核的结果,听说您决定再组织人员调查,说明您对此事十分慎重,不错过一位优秀者,同时也不让一个差劣者蒙混过关,我们相信您会坚持实事求是的原则,秉公处理此事。为了这场招考的公平、公正,现将我们所了解郑晓金的真实面目禀报您,让您了解更多的内情。
  一是郑晓金只是个县聘的代课教师,非正式师范院校毕业;二是郑晓金在黄桥中学代课期间重男女关系疏教育,经常与女教师勾搭,还常在晚间出入女教师宿舍,风liu成性,引起了女教师家长的强烈不满;三是郑晓金本不符合一个合格的党员要求,这是由于前任领导班子的纵容包庇造成的;四是通过乡文教工作会议研究决定,郑晓金已经被调配到李家村小学。望杨书记能以大局为重,从客观实际出发秉公处理此事。
  ×年×月×日; 第一章 2 (2)
更新时间:2006-1-25 9:27:00 字数:1133
  杨建华认真看过这封信后,心情非常沉重,难道郑晓金真如他们所说的?他认为很有必要将郑晓金的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就在工作人员的调查过程中,一天晚上,姜树才去了杨书记家拜访,杨建华乘机询问:“郑晓金这个人怎么样?”姜树才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噢,郑晓金这个人,我不是很熟悉,虽同处一校,但很少有来往,他平常喜欢与年轻的教师在一起,尤其是年轻的女教师混在一起,脾气不太好,别的就不太清楚了。”杨建华自言自语道:“照你说的,那个匿名信上写的是真的?”姜树才假装不明白:“什么匿名信?”杨建华摆一摆手说:“没什么。”
  姜树才认为杨建华书记已经相信了郑晓金是个爱好女色的人了,这一趟没有白跑,临走前他从口袋中掏出了两包大中华香烟递给了杨书记,笑道:“这两包烟是我从省城特地给您带的,请您笑纳。”杨建华语气坚决说:“带回去吧。”姜树才嬉皮笑脸地说:“哎呀,这点小意思,我都不好意思拿出手的。”杨建华斩钉截铁地说:“姜校长,你把我当什么人了?还是带回去吧。”杨书记的爱人轻盈地走过来说:“是呀,就两包烟,推来推去的,不是薄人家的面子?”就在这时,姜树才乘机走了。
  两天之后,调查的结果出来了,郑晓金确实是个县聘的代课教师,对待工作非常认真,工作不久后就提出了课改方案,引起了少部分老师的不满,为此还影响到入党问题,男女关系问题实际上是男女教师因为工作相互接触多一点,另外是谈恋爱的原因,这成了少部分老师歪曲事实的证据,在这个暑假,郑晓金已经被安排到李家村小学去了,还没有履行有关手续。
  按照这次调查的结果与上次考核的结果大相径庭,杨书记似乎感觉到里面有严重的问题。那么上次又是谁说出郑晓金是个政治素质差,喜欢搞男女关系的呢?那封匿名信又是谁写的呢?他想起了第二次对郑晓金调查时,姜树才曾经到他家来过,照这样看来,姜树才与郑晓金之间是不是存在关系不和呢?姜树才这个人到底怎么样?杨书记不明白这里面的关系,记得黄桥中学原任校长黄一鸣调离后,是王乡长力荐原任教导主任的姜树才做了校长,但姜树才从教导主任做校长,也是情理之中的事,那么姜树才和王乡长之间到底有没有关系呢?姜树才一上任后为什么决定把郑晓金排挤到李家村小学去?想到这个地方,杨建华记得姜树才给的那两包烟,他连忙打***让他的爱人给烟找出来递给他,原来两包烟已经拆过封口,他打开烟盒抽出一支烟仔细看了看,发现烟的卷纸满是皱纹,从顶头一望,吓了一跳,里面竟然是钞票,抽出来一看是一张百元钞票,他十分惊讶,再抽出其它的烟支看看,每支烟里都是一张一百元钞票,这样看来,姜树才向他行贿四千元钱。他到底是什么目的?杨建华抱怨了爱人两句就急忙打***给姜树才,让他到自己的办公室来,同时派人调查那封匿名信的来历。; 第一章 3 (1)
更新时间:2006-1-25 9:32:00 字数:1562
  姜树才一直认为官场上有个潜规则:不跑不送,原地不动;只跑不送,小步挪动;既跑又送,提拔重用。他知道他从李家村小学普通教师提拔为李家村小学校长,再从李家村小学校长调任为黄桥中心小学校长,后又提拔为中学教导主任,到提拔为中学校长,都是与他既跑又送密切相关的。这次,他也很顺利地将礼金送给了杨建华书记,他想往后的日子更会好过的,既能将郑晓金的事情搞定,又能在以后的提拔调动上有个关照,反正多与一个领导拉上关系就会多一条通向成功的光明大路。那天从杨书记的家走后,他很高兴地告诉了王星伟乡长说事情已经办妥,王乡长也非常满意,认为世上就没有不吃腥的猫,谁能与钱作怪?还称赞姜树才是个能办事、会办事、会办大事的人,巧妙地将钱送给了杨书记,事情会好办多的。本以为对郑晓金的调查还是由姜树才找几位教师说说算事,杨书记既然把钱收去了,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郑晓金祖祖辈辈是个农民,没有什么后台和关系的,断定他泥鳅也翻不起大浪,可是事情不如姜树才所愿,他不知道这次调查郑晓金是调查人员直接走访了部分教师,事情来得很突然,他急忙找王乡长商谈这件事到底怎么办?王乡长点拨说,既然杨书记收了他的四千块钱,就是有把柄在姜树才的手里,杨书记心里应当有数的,不要怕他查出了什么,而且如果这次郑晓金真的做了乡里的秘书,还有他呢。
  王星伟的一番话让姜树才吃了定心丸,正在办公室惬意地品茶读报,突然接到了杨书记的***,他赶紧来到杨书记的办公室,看见杨书记的桌子上明显地摆放着他那天送的两包烟。杨建华冷冰冰地说:“坐。”姜树才恭敬地坐下来说:“杨书记,找我什么事?”杨建华说:“这两包烟,你拿回去。”姜树才媚着眼说:“杨书记,这是点小意思嘛。”杨建华带有命令的口气说:“不用多说。”姜树才很迟疑说:“这?”杨建华语气非常坚定地说:“拿回去,还要我说几遍。”姜树才娓娓缩缩地只好把那两包烟装了起来,刚要准备走,杨建华又发话了:“你们决定把郑晓金调到李家村小学?”姜树才胆战心惊地答:“噢,是大家集体讨论研究的。”杨建华问:“什么原因?”姜树才说:“大家认为他是个代课教师,在中学弄出这样、那样的事情来不合适,就调了个岗。”杨建华目光如炬地看着姜树才说:“这不是调岗,是调了单位。这个人到底怎么样?”姜树才期期艾艾地说:“还可以,就是有点小问题,当时考虑他如果在李家村小学表现得不错,还是可以调回黄桥中学的,现在只想让他避避风,免得与其他教职工之间矛盾加深。”杨建华问:“什么风?有什么矛盾?就是因为郑晓金提出课改方案?与女教师谈恋爱就叫男女关系不正当?”姜树才说:“其实,我个人认为郑晓金还是不错的。”杨建华问:“那封信,你知不知道?”姜树才显出毫无知晓的表情问:“什么信?”杨建华说:“你不知道就算了,就这样吧。”姜树才站起来说:“杨书记,那我走了。”杨建华强调:“记住,以后不要搞什么不正当的活动。”姜树才躬着腰说:“是啊,是啊,感谢书记的教诲,我走了。”
  其实,姜树才最清楚那封匿名信的事,他为了让杨建华更加相信郑晓金素质差,就找来了平常对郑晓金就有意见的教师,暗示他写了那封信,可是事情弄巧成拙,那封匿名信更引起了杨书记对这件事的重视,绕开中学领导,直接调查与郑晓金密切接触的教师,把事情真相都搞清楚了。姜树才走后,越想越不对劲,是不是郑晓金有什么后台?比如说他有什么亲戚之类的,或者他以前的同学关系,不然,凭着他祖祖辈辈都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郑中怀虽识了几个字,也是个老实人,怎么能让一个乡党委书记对他这般殷切关照?或许郑晓金事先已经送了杨书记的礼,他赶了后趟,才会有这样的结果。无论怎么样,事情已经这样了,他得找王乡长商量事情到底该怎么办?他把杨书记退回来的钱从烟盒里取出来,去了县城买了一箱茅台酒,天黑时熟悉自如地闯进了王星伟的家。; 第一章 3 (2)
更新时间:2006-1-27 8:59:00 字数:1390
  王星伟热情地招呼接待。姜树才把茅台酒搬进了室内说:“这是给您享用的。”王星伟笑道:“哈哈,你太客气了嘛,一来就给我带点礼品。”姜树才说:“王乡长,就这点小意思,何足挂齿?”王星伟故意板起脸说:“姜校长,你说哪里去了,我和你是什么样的关系?你就是空着手来,我也会热烈欢迎你的。”他又哈哈大笑起来,“无事不登山宝店,看来你必定有事。”姜树才说:“还不是郑晓金那事,上次送给杨书记的那两包烟给退回来了。王乡长,你说这事该咋办?”王星伟的脸突然阴沉下来说:“哦,有这回事?你没提到我吧?”姜树才迫不及待地做解释:“没有,没有。”王星伟做出思考的样子说:“这……”姜树才说:“看来杨书记铁了心要把郑晓金调来做秘书了。”王星伟的目光闪烁不定地说:“郑晓金这个人有没有什么背景?”姜树才说:“他的家底我都清楚的,按理他也没有这样的亲戚能人。”王星伟睁大眼睛用坚定的目光看着姜树才说:“我看这样,杨书记既然确定要调他来,就让他来吧,到这边我有办法。”姜树才像吃了一颗定心丸说:“那就好。”接着又问,“杨书记会不会对我有什么看法?”王星伟说:“这事你多虑了,你已经做上了校长,还能不让你做?”姜树才恭恭敬敬地说:“还不是您王乡长帮的忙,以后肯定还有要麻烦您的地方。”王星伟手一挥说:“没问题。”姜树才说:“那就拜托您了。”
  姜树才走后又乐滋滋的,虽然没有将郑晓金调任做乡党委秘书的事搅黄了,但与王乡长的关系更近了一程,有王乡长撑腰,恐怕杨书记也不好全盘否定吧,以后的事应当好办多了。
  郑晓金几经周折终于做上了乡党委的秘书,他十分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平时少说多做,领导交给的任务,都尽力完成。一段时间下来,杨建华对郑晓金的表现非常满意,不光素质很好,写作也有才华,撰写的领导讲话材料语言到位,层次清晰,意思明确,渲染性强。杨建华回想起考核郑晓金时发生的事情,那真让人担惊受怕,如果那次稍一闪失,思想一放松,草率按照第一次考核的结果做决定,那就可能铸成大错,将这么一个优秀的人才给毁了,到目前为止,他不知道姜树才为什么那么做,调查人员也未查出那封匿名信的来处。杨书记认为要积极响应党的号召,郑晓金正符合干部年轻化、知识化的要求,具备德才兼备的特点,自己一定要把握好这关,事情终于尘埃落定,他也好好喘了一口气。
  可就在杨建华为选拔郑晓金特别满意的时候,王星伟经常派郑晓金做这样、那样的事,郑晓金都没有任何埋怨,加班加点完成,王乡长想这个郑晓金还真能沉得住气,有时对他发了一通脾气,他也不吭声,要不是姜树才和郑晓金之间有什么矛盾纠葛,他真还不忍心对他下手,可是人在世上混呀,收了人家的钱财得替人家办事呀,如果不整一整郑晓金好像也对不起姜树才对他的一片心意,至于为什么姜树才要整郑晓金,连王星伟自己也不清楚。
  姜树才已经追问过好几次,有关郑晓金的情况怎么样,王乡长也被姜树才问得没有办法,只好找了机会多训斥郑晓金几次,就跑到杨书记面前说郑晓金写得材料差、经常拖拉等不利的话,杨书记开始为郑晓金辩解几次,可随着时间的流逝,王乡长经常提起郑晓金这样不好、那样不好,连他也有点将信将疑了,还能是郑晓金真的有问题了吗?可杨书记自己说不清他哪儿不好,但一个普通的秘书与一个乡长比起来,孰轻孰重?杨书记内心是很清楚的。郑晓金的处境又遇到了艰难的境地,他的命运到底能把他推向何方呢?; 第二章 4 (1)
更新时间:2006-8-10 11:26:00 字数:1383
  郑晓金与蓝***第一次是在她家相遇,那是他在张铺镇中学读高一的暑假,因为张铺到李家村郑塘相隔十几里,不便把所有的生活用品带回家,有的就寄放在她家。蓝***自从第一眼见到他就被文质彬彬的外表所折服,他们俩年龄差不多,所以谈得也很投机。后来,她也到张铺中学找过他几次,不知不觉中,他们相互暗恋起对方。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日午后,蔚蓝的天空飘飞着几朵白云,路边的杨柳轻盈曼舞,树上的鸟儿轻声歌唱,小草也高兴得前呼后仰,蓝***以一字步伐走在乡间道路上,黑色秀发随风飘扬,身着淡蓝色紧身上衣和短裙,白皙的脸蛋露出迷人的微笑,一对玲珑的眼睛在闪烁,楚楚动人的外表让路人都要回眸欣赏一番,发出唏嘘赞叹声。
  蓝***的脚已经垫疼了,但仍继续赶路,突然,看见有几个妇女都在朝一个方向跑,有个矮子在最后面,虽步子挪得小,但也是跑着的,只见她头顶毛巾,把脸的两边遮起来,中间留了一条缝,风吹起毛巾时,隐约可见她的模样,可不从衣着上还是辨不出她是中年人。
  这个中年妇女就是郝全兰,是郑晓金的大妈。
  “阿姨,请问李家村郑塘怎么走?”蓝***甜甜的清脆的声音叫住了她。
  郝全兰看着如花似玉的姑娘笑咪咪的脸答道:“姑娘,这儿就是郑塘呀,请问你找谁?”
  “我找郑晓金。”蓝***好奇地看着她的模样。
  “哦,就在这西庄,从东数第一家是我家,第二家就是他家,门口有棵老槐树。晓金在家呢,我刚才还见到他的。”郝全兰指着来路的方向介绍过后接着朝前跑,边跑边想:这个丫头洋乎乎的,还叫我阿姨,这儿一般称大妈婶婶之类的,是哪里的丫头?这个丫头长得很俊俏的,找晓金干什么?是不是晓金的媳妇儿?他这几年在外面读书也找了个媳妇儿?看她乐滋滋的样子,八九不离十。她想到这儿叹了口气,恨她的儿子郑晓春不争气,二十四岁了没能娶上媳妇儿,心里像打翻了醋瓶酸溜溜的,准备回头问个究竟,调头看看这个洋气的丫头时,蓝***箭步如飞地早已奔到了西庄。
  蓝***到了西庄看见有一位盲人满脸堆笑,手拄拐杖蹚路,向东走去,嘴里小声重复念着“报应”。到底是什么“报应”?她不明白他的意思,只觉得奇怪,默默地看着他逐渐远离的身影,顿时想起了郑晓金的事要紧。
  从东数第二家,门口有棵老槐树,她很快就找到了,一个箭步穿进屋子,看前屋没人又冲进堂屋,喊道:“晓金哥哥,你的高考体检通知书。”
  郑晓金一听声音就觉得耳熟,是蓝***,他雀跃般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一把从蓝***手中抢过“体检通知书”,激动地说:“我今天看见有几只喜鹊在门前槐树上叫,俗语说:‘门前喜鹊叫,必有喜来报。’原来就是这个事。”他快速浏览一遍。
  当时,高考政策是先考文化,由文化成绩确定体检名单,体检通过一般都能上大学。因此,郑晓金拿到“体检通知书”意味着一只脚已经踏进大学之门,这对于农村的孩子来说是个天大的喜讯呀。在这一刹那郑晓金迸发出许多幻想。
  “晓金哥,到这儿的路好难走啊。”蓝***这时才注意到郑晓金穿着深蓝色三条巾背心和红色平脚短裤,皮肤晒黑了一些,但这些仍挡不住在她心中的魅力,又关心地问,“这些年你是怎么熬过来的?”她突然感觉到郑晓金受了许多苦,这回能考上大学,命运将会彻底改变。这对于在街道过惯而没有体验过农村生活的少女哪能吃得了这样的苦,她很难想象自己生活在这里一辈子会变成什么样。; 第二章 4 (2)
更新时间:2006-11-29 10:13:00 字数:1829
  “我已经习惯了。”郑晓金被蓝***的说话声从飞扬的思绪中拉了回来轻描淡写地说。
  在蓝***的心里,郑晓金虽然在清贫的家境中长大,但是有一种积极向上的求知欲,把书看成是饥饿时香甜可口的面包,在这种环境中又磨练出坚强的意志,这些,她十分佩服。而她虽生活在相对比较富足的家庭,却对书本毫无兴趣,看到书上的字,就像一根根针要扎她的眼睛。
  “快坐呀,蓝***。晓金,你就光顾看你的什么书来着,也不叫蓝***坐下来,人家大老远过来,还是第一回。”郑晓金的妈妈张道凤站在一旁笑道。
  蓝***眼珠侧着看过去,映入眼帘的是一位四十出头的女人,看起来比较清瘦,黑发中夹杂着几丝银发,这位一定是表姑妈了,虽是表姑妈,但从未见过,笑道:“是表姑妈吧,晓金哥哥害怕体检通知书寄到这儿被耽搁了,写的通信地址是我家,一收到这信,我就急忙送过来,让你们早一点分享这个好消息。”
  郑晓金这才发现蓝***还站着,连忙搬椅子过去,在低头的瞬间,发现自己的着装并不雅观,有点不好意思,但很快又镇定下来,让蓝***先坐下,他去找条凳子。张道凤上前嘘寒问暖,蓝***说了一些感激的言辞,一阵客套话语过后,张道凤觉得没有自己的事儿,走出了堂屋。
  蓝***随手拿起了椅子上一本《唐宋诗词三百首》,顺势坐下来翻了翻,书里的文字一点也勾不起她的兴趣,索性将书合上,向四周上下扫了一遍,这时才发现前后共六间房子,中间是一个四方小院,用圆木做的梁,中梁写了“福禄寿禧财”五个大字,墙都是土砌的,挂着几幅山水画,堂桌上显然有些灰,地面看起来还算干净。
  这时,郑晓金穿着整洁从房间出来,拿条凳子在蓝***的对面坐下来。蓝***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但仍强装随口问道:“你在看这本诗词?”顺手将书递给了他。
  “是啊,这书里有许多名诗词,你看:苏轼的《水调歌头》中写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念奴娇&am #8226;赤壁怀古》中写道‘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liu人物’;岳飞的《满江红》中写道‘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朱熹写的《观书有感》‘问渠哪得清如许,谓有源头活水来’都是名句。这次高考作文是看图自由命题作文,讲的是一个挖井人已经挖了很深的一口井,就是没有水冒出来,实际再挖一锹水就上来了,但挖井人不知道,见没有水,就到别处去挖,挖了几处才把水挖出来。我写的作文题目就是‘问渠哪得清如许,唯有源头活水来’。”郑晓金讲得很有兴致,他还是沉浸在拿到体检通知书的喜悦中,彻底忘记了蓝***对书本毫无兴趣。蓝***听这些就像听天书,打断了他的话:“我的脚跑得好疼啊。”郑晓金这时意识到自己光顾说话,这位在街道长大的***什么时候跑过这么长的土路呀,便去打热水给她泡脚。蓝***还没来得及推辞,只好深情地望着他的背影。幻想的幸福让她产生一些舒麻的感觉,好像身体的温度也升高了半度。
  郑晓金提起水壶晃了晃,没有热水,张道凤急忙下厨烧,郑晓金只好回到堂屋等候,已经注意到蓝***的羞涩,便询问起别后的往事,蓝***低着头一边应答一边用双手摸着裙边揉来揉去。她突然想起了那个毛巾遮头的女人抬起头望着郑晓金好奇地问:“噢,对了,我刚才来时看见有人向北跑,不知干什么的?”
  “听说后庄的常月红,在县城酒店做服务员,今天上午怎么突然神情沮丧赶回家,一声不吭,只是呆睡在床上流泪,一些好事的人过去凑凑热闹。”
  “那是怎么回事呀?”
  “不清楚。”
  “我看见这个庄上有一个三十多岁的盲人,拄着拐杖,小声重复念叨‘报应’,也不知什么意思?”蓝***用疑问的目光看着郑晓金。
  “‘报应’?什么报应?你说的这个人我倒是知道的,叫小韩,是个乞丐,不是本村的,这里善心人会给他饭吃,他在这里不挨饿,就经常在这儿走动,有的人相信瞎子能算命,说的都是真的,会问他这样那样的问题。”
  “晓金,水烧好了。”张道凤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郑晓金应声连忙提来脚盆倒进热水,关心地说:“水烫,我打点儿凉水兑兑。”
  蓝***心头热乎乎的,似乎感觉到他们之间越来越近了,只见郑晓金已经倒进了凉水,手在水中划了划说:“不烫,可以泡脚了。”蓝***的脚伸进脚盆,水温调得不高不低,舒服极了,这时脚下的疼痛顿然烟消云散。郑晓金把一切做停当了,坐在蓝***的侧面,一会儿蓝***说一说街上见到的趣闻趣事,一会儿郑晓金讲一讲农村的所见所闻,时间很快淹没在谈话的笑声中。; 第二章 5 (1)
更新时间:2007-8-3 8:16:00 字数:908
  蓝***泡好脚,郑晓金端起了脚盆向外走。这时屋外传来响亮的说话声:“他婶婶,今天下午来你家的漂亮姑娘是不是晓金的媳妇儿啊?”
  “不是的,她是我表弟家的闺女。”张道凤笑道。
  “你不要瞒我,看她乐滋滋的样子,我估计就是晓金的媳妇儿。”
  “真不是的。”
  “这个姑娘漂亮呀,我以前怎么没见她来过,有什么事啊?”
  张道凤笑一笑,回答说:“她在给我家晓金送什么书。”
  “什么书?”
  “就是考大学的。”
  “哦,晓金考上大学了。”
  郑晓金出门倒水,正好被郝全兰的目光逮住了,急切地询问事情的眉目。郑晓金微笑着不急不慢地回答:“是体检通知书。”郝全兰急着想探问个结果:“是不是你考上大学啦?”
  “文化分够了,身体检查过后就确定了。”
  “你身体有什么呀,那一定没问题了。”
  郑晓金微微笑了笑回堂屋坐了下来,他害怕蓝***听到那些话不高兴,解释道:“刚才是隔壁的大妈,她平时喜欢猜猜说说,你听见了不要上心呀。”
  “没什么,说你身体没问题,能上大学,不是好事吗?”蓝***对郝全兰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心里高兴着呢,现在巴不得与郑晓金之间闹出一些绯闻,省得她每天心里惦记着而不便吐出心扉。郑晓金不敢有这样奢侈的想法,将感情压到最低点,一心要考上大学,改变自己的命运,实现理想和抱负。
  “他婶婶,我刚才去了后庄看了常月红,听说还吃了少量安眠药,不碍大事,这个孩子睡在床上不出声哭了大半天,问她为什么哭又不说,常卫佳骂她成了哑巴,一家都急得不知怎么是好?。”郝全兰说出打听来的消息。
  “怎会这样的?”张道凤感觉很奇怪,两只耳朵竖起来倾听。
  “我估计被哪个人糟蹋了。”郝全兰压低声音说。
  “噢,能有这事?”
  “这话不能乱说呀,是我估猜的。”
  “我也不是搬弄是非的人,这话哪里能乱说呀。”
  “被人糟蹋了,婆家就难找了。”郝全兰神神秘秘地说。
  “那是啊,真要是这样,哪个能要她?”张道凤也下断言。
  “你有没烧饭?我去做晚饭了。”郝全兰声音又大了。
  “没做呢。”张道凤回屋。; 第二章 5 (2)
更新时间:2007-8-7 8:44:00 字数:1886
  她们的谈话,蓝***隐约听见了一些,那个常月红究竟为什么哭鼻子?没人清楚。她本想与郑晓金多待一会儿,看看天时不早起身要走。郑晓金连忙站起来挽留。这些话灌进了张道凤的耳朵,跑来拉着蓝***的手怎么也不让走。
  这时,一位中年男子进了门,直奔堂屋来,棕黑色的脸上一双眼睛盯着蓝***问:“这是?”
  “是蓝***,我表弟的闺女,下午送什么书给晓金的,这会儿要回去。”张道凤关键要把蓝***带来的喜讯迫切地告诉丈夫。
  “天这么晚了,过一宿明天再走。”郑中怀提高嗓门说。
  蓝***见拗不过,便同意留下。郑中怀夫妻俩见状,与她打了个招呼就一起去厨房。郑中怀刚才还没明白老伴说的话,就急切地小声问老伴什么书,张道凤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线,可也道不清是什么,只知好像是晓金文化分够线了,身体检查没有问题就能上大学,郑中怀看着老伴灿烂的笑容,已经明白了怎么回事,高兴地露出了洁白的牙齿。夫妻俩听到这事比他们自己小时侯能吃上饭、穿上新衣服都高兴,儿子能上大学,夫妻俩不只是脸上有光,也能减轻负担,后半辈享个清福。
  两人说得正高兴时,听见门口传来了郑晓金的声音,要出去转悠,郑中怀嘱咐他们早点回来吃饭,说话铿锵有力,显得异常精神。
  出门时,蓝***这才注意到绿树成荫、家禽觅食、狗猫嬉戏的一派热闹的农家景象,她在街道上长大,没下过村,这些都很新鲜。
  郝全兰看见他们俩肩并肩朝前走,两眼眯起来望了好半天,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似地好奇,寻思两人挨得这么近,有说有笑,看这神情,这个丫头一定是晓金的媳妇儿,张道凤瞒着她的。
  向南走着,蓝***看见有一个小男孩蹦蹦跳跳的,一手牵牛绳一手拿本书,正迎面而来,两眼盯着他们望,脸乐得像个红富士大苹果。她看着他可爱的表情,不由自主地噗哧笑了起来。郑晓金注意到她的表情,解释道:“他是老三,叫晓铜。”郑晓铜远远地喊:“大哥,你去哪儿?”
  “我们出去转悠,马上就回来。”
  “她是谁呀?”郑晓铜一点儿也不拘束。
  “是你表姐。”
  “表姐好。”郑晓铜两眼像两把手电筒垂直照在蓝***的脸上。
  “你好。”蓝***亲密一笑。郑晓金也笑了。
  郑晓金和蓝***走着谈着,似乎总有谈不完的话题,太阳要落山了,鲜红的夕阳倒映在西坝的碧水中,拖出长长的影子,绿色秧苗和青青小草也倒映水中,鱼儿吐着水泡,水面冒起水花,农民扛着工具往家走,染红的脸露着微笑,有人还哼着歌儿:
  嗨,郑塘庄呀真正美哎/美就美在西坝水哎/西坝水呀映夕阳哎/鱼儿长得肥又壮哎/自由自在游四方哎
  嗨,田中秧苗绿又旺哎/乐得我心花怒放哎/……
  郑晓金看着这幅自然而美丽的画卷,听着乡亲们劳动归来的歌声,家乡美突然呈现在眼前,激动的心情难以平静,情不自禁地拉起蓝***的手说:“看,这是一幅美丽的郑塘夕照图。”
  蓝***抬眼望去,并无特别之处,只是手有触电的感觉,脸颊漾起红晕,郑晓金注意到她的变化,才发现一激动拉起了她的手,慌忙松开。
  这时,蓝***发现一个男孩低着头赶着猪儿迎面走来,不时偷看他们,还没看清楚,郑晓金解释道:“他是老二,叫晓银。”
  郑晓银见大哥身旁有一位如花似玉的姑娘,有点羞涩,把手背在身后。
  “你表姐。”郑晓金向郑晓银介绍。
  “表姐。”郑晓银的声音像蚊子叫。
  蓝***微笑着答了声,发现郑晓银背在身后的手上拿着本书,她想他们兄弟虽然生活在贫困的农村,但对书本有着浓厚的兴趣,单就这一点她无法与他们相比了。
  他们继续朝前走,嗅着田间新鲜的空气,聊他们俩感兴趣的话题。风已经小了,吹在身上仍然感觉凉爽。一块块秧田的绿色在太阳落山后已经显不出浓绿,逐渐暗淡下来。蚊子逐渐多了,在耳边嗡嗡叫,不时地打着脸。青蛙和蟾蜍也在高一声低一声咕呱叫着,好像在参加歌唱比赛。
  郑晓铜已经回到家里,见到爸爸迫不及待地问:“刚才和大哥一起出去的是哪儿的表姐?”
  “是张铺镇街上你妈表弟家的,送体检通知书给你大哥的。”郑中怀笑着。
  “体检通知书是什么样子?”
  “我还没见着,听你妈说的。”
  郑晓铜像鸟飞的一样跑到妈妈身边:“妈妈,体检通知书呢?”
  张道凤看着晓铜的神态,像是找黄金矿藏,急得他东一头西一头,笑着说:“妈也不知道,听你哥说的。”
  郑晓铜见郑晓银回来,上前急切地问:“二哥,你看见大哥和表姐了吗?”
  “嗯。”
  “表姐给大哥送体检通知书来的。”
  “噢。”郑晓银进了家门。; 第二章 6 (1)
更新时间:2007-8-7 8:45:00 字数:1142
  天色已晚,月亮还没有爬上来,农村的白天和黑夜格外分明,夜色确实黑,对面辨不清人。这是青蛙、蟾蜍、萤火虫和蚊子频繁活动的时间,蟾蜍和青蛙叫声多起来,还叫出了抑扬顿挫的节奏,萤火虫在秧田飞起飞落,像一盏盏小灯,蚊子细长的嘴一个个都像一把把利刃,拼命朝人的皮肤里扎。蓝***感觉到腿被叮咬的疼痛,使劲拍打双腿,也不知有没有打着,然后感觉到两腿瘙痒,便拼命狠抓,手到之处伤痕累累,这些她全然不顾了。
  郑晓金看到蓝***又拍又抓,意识到她穿的是短裙,心疼说:“这儿蚊子多,我们回去吧。”
  “快回去,蚊子咬死人了。”
  他们往回赶,突然,蓝***感觉踩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上,吓得她“哇”的一声,后退两步。
  郑晓金忙问:“怎么啦?”
  蓝***胆战心惊地回答:“我好像踩到了什么软的东西。”
  郑晓金用脚蹚了蹚说:“是牛屎。”又安慰说,“牛吃的是青草,牛屎不算脏,你到路边水沟洗洗吧。”
  蓝***听他这么一说,不害怕了,但是嫌脏,可已经踩上了也没办法,脚在路边的草上使劲擦了几下,又在水中涮了几遍,还是觉得不自在。
  “回家再用水冲冲。”郑晓金说。
  “也只有这样了,可是我不敢再走了,你背我回去,好不好?”
  郑晓金觉得不好意思,血液突然在心脏中加了压,在全身加速流动,使得浑身火热起来,想了想:路上对面看不清人,背就背吧,便答应了。
  郑晓金蹲下身子,蓝***摸着他的肩纵身一跃骑在了背上,用胳膊勾起他的脖子,郑晓金顺势紧紧揽住她的两条大腿,蓝***从胸部到大腿彻底与郑晓金的后背接触,顿时感觉到有电流在身上传动,周身火热,对于从没接触过异性身体的青春期男女来说,这一碰,那感觉是可想而知的。
  她压住他的后背,不再担心脚踩上什么,而是引起她许多遐想……
  “是谁?”有人在身后喊。没人理他,又喊了一声:“谁啊?”
  郑晓金听出来是郝大妈的儿子郑晓春,不想让他知道是谁,用鼻子哼的声音回答:“我。”
  “是晓金吗?”郑晓春还是辨出来了。
  “嗯。”郑晓金声音轻的像蜜蜂叫似的。
  这时,郑晓春模糊地感觉到还背着一个人,就上前两步,与郑晓金走到一齐,尽力看个究竟,好像还露着腿,知道背的肯定是个女孩子,瞳孔放大好几倍还是看不清。
  “在地里转转的呀?”郑晓春追着问。
  “嗯。”郑晓金还是轻声答,头也不转。
  郑晓春认为自己已经知道是谁,就不再问了,跨着大步一会儿把郑晓金和蓝***甩在后面。
  “这人真多事。晓金哥,是吧?”蓝***反感郑晓春问来问去,没人理他还不知趣。
  “嗯。”郑晓金还是这样答。
  “晓金哥,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要回答我。”蓝***有点儿撒娇。; 第二章 6 (2)
更新时间:2007-8-7 8:45:00 字数:1035
  “什么问题?说吧。”
  “你准备找什么样的对象啊?”蓝***骑在郑晓金的身上壮了胆,用温柔的声音说得很慢。她的头发随着脚步的节律在他脸上荡来荡去。
  “先体检以后再说吧。”郑晓金明白她的意思,对她突如其来提出这个问题,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只是一心想着体检,显然他的回答不让她满意。
  “你累不累啊?”蓝***转换话题问。
  “不累。”郑晓金气喘吁吁地说。
  蓝***暗暗地笑了笑。
  村庄的狗叫起来,又见是熟人,摇着尾巴就不叫了。郑晓金对蓝***说:“要到家了,你下来自己走吧,别人看见会说闲话的。”
  “说就说呗,管他呢。”蓝***毫不在乎,但又心疼起郑晓金,“还是下来吧,累着你了。”
  郑晓金弯下腰轻轻地放下蓝***,感觉轻松多了。
  “刚才晓金背一个人,好像是个姑娘,我问了几句,也没理我,只是‘嗯’了几声。”郑晓春正在向家人讲述刚才的所见所闻。
  “哦,这就对了,我也说的嘛,肯定是晓金媳妇儿,今天下午我急着去看常月红,路上碰到这个丫头找晓金,看她乐呵呵的样子,估计就是晓金媳妇儿,回来问张道凤,她还不承认,说是她表侄女,后来我又见她与晓金肩并肩走路,就知道张道凤瞒着我,按你这么一说,那是确定无疑了。这个丫头长得蛮好看的,洋乎乎的。晓金考上大学了,这个丫头送什么体检书来的,身体检查没问题就行了,你们说晓金身体能有什么?”郝全兰向家人郑重宣告。
  “晓金考上大学,那他好了,不用种地了。”郑晓春酸溜溜地说,“人家都上大学了,这个姑娘给晓金做媳妇儿还有什么话说的。”
  郑晓春的父亲叫郑中夏,是个老实人,平时不问多少事,在一旁刁个烟只是哼了几声“噢”。妹妹郑晓秋坐在一边听着也不开口。
  郑晓春觉得世上不公平啊,自己读书读不下去,一上课就发困想睡觉,十五岁才念小学三年级,考试经常不及格,被迫弃学,现在已有二十四岁了,在那个年代农村已经算大龄了,还娶不上媳妇儿,每次媒人介绍对象,相处一阵,女孩都提出退亲,现在连个媒人介绍都没有了,不公平啊,人比人,气死人。
  这些被回家的郑晓金和蓝***听在耳里,他鄙夷他们乱说,害怕她不高兴,连忙轻声说:“你不要在意啊,他们就会乱猜乱讲。”
  “没什么,管他们说呢。”
  “妈,刚才你说去看了常月红,她怎么样?”郑晓春又说话了。
  郝全兰把看到的和想到的说了一遍。
  “怎么弄成这样?常月红也怪可怜的。”郑晓春有点难过的样子。; 第二章 7 (1)
更新时间:2007-8-7 8:46:00 字数:513
  郑晓金一脚踢倒门外的铁锹,他摸起铁锹和蓝***一前一后进了家门。
  坐在凳子上的晓铜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见大哥进来,连忙跳起来上前两步说:“大哥,你的体检通知书给我看看是什么样子的。”
  郑晓金笑了笑,一边把铁锹戗在门后一边说:“我去拿给你看看就知道了。”
  郑晓金找了条凳子让蓝***坐下,自己到堂屋去了。
  蓝***感觉到昏暗的灯光不是很舒服,煤油灯的火苗一跳一跳的,哪像自家晚上有电灯照得亮堂堂的,掉在地上的针都能找到,不过在这昏暗的灯光下还能看到人啊、东西什么的,她见表姑妈在忙里忙外的,晓铜急得站在屋子中间一直朝堂屋方向望,她看着晓铜的神态想笑,再看看晓银坐在凳上眼睛一直朝煤油灯望。她看了一转没见表姑父,就问:“表姑妈,表姑父呢?”
  “弄点菜、逮条鱼去了。”张道凤在拉着风箱烧锅。
  “这么晚,还去逮鱼?”
  “是啊,怎么还没回来?”锅灶内的火映红了张道凤的脸。
  郑晓金跨进了前屋,郑晓铜上前两步从他的手中接过体检通知书,跑着拿到煤油灯前,从眉头一行一行看下来。
  郑晓金已经听到妈妈说的话,关心地问:“妈,爸爸什么时候去的?”
  “天要黑的时候去的。”; 第二章 7 (2)
更新时间:2007-8-20 8:00:00 字数:1037
  郑晓金舀了半盆水到院子里给蓝***冲完脚执意要去找爸爸。
  郑晓银慢声慢语地说:“爸爸回来了,听见脚步声了。”
  除了郑晓铜还盯着体检通知书,别人都向门口看。郑中怀跨进了家门,左手提着菜篮右手拿着鱼网,收拾好工具,还没等家人问个究竟就解释说:“我先逮一条鱼,放在篮子里,准备再逮一条,网了半天又网了一条,就提网收鱼,一大意把篮子踢进水里,等我把篮子提上来先逮的那条跑了。”
  张道凤催促郑中怀洗菜杀鱼,忙得热火朝天,晓铜把体检通知书已完全看了一遍,跳着到爸爸面前非得让他看看,郑中怀生怕弄脏了体检通知书,只好笑着推脱。晓铜哪里肯放过,缠着爸爸一定得看,他指着体检通知书上的体检说:“你看,还有四天大哥就要去县城体检了。”郑中怀一边杀鱼一边顺着晓铜手指的地方看,在昏暗的灯光下看不清楚,但还是不停地说看到了。
  晓铜又跑到妈妈身边闹着要妈妈看,张道凤柔声说:“妈妈在洗菜。”晓铜又缠着妈妈。
  “妈妈扁担长的‘一’字都不认识,你叫妈妈看什么?”张道凤笑道。
  郑晓铜知道妈妈不识字,也就不劝了,看看坐在凳上的晓银还没动静,就冲着他喊:“哎,二哥,你也来看看吧。”
  郑晓银慢腾腾地站起来,走到郑晓铜身边接过体检通知书拿到灯前看了起来,看后也没说什么,就把它递给了郑晓金。
  郑晓金看见爸爸回来了,就端了一条凳子坐在了蓝***身边,接过晓银递来的体检通知书将其折叠好装进了上衣口袋。
  郑中怀和张道凤多年来的默契在这时完全体现出来了,一个在上炒,一个在下烧,饭菜备好后宣布吃饭,郑中怀这时才滕出时间向郑晓金要体检通知书瞅瞅。他把它拿到了煤油灯前,张道凤也伸出脖子朝上张望,除了看到纸上有密密麻麻像小黑豆的东西,其他什么也看不懂。郑中怀见老伴探出头来,就小声念了一遍,张道凤不是都能理解,但也能听出一些门道,所以满意多了,会心地笑了笑。郑中怀看过之后发现体检通知书一角翘起来,用手轻轻抹平,小心翼翼将它叠好交给了晓金,晓金随手放在饭桌上。郑中怀厉声道:“装起来,不要弄脏了。”郑晓金拿起体检通知书装进了上衣口袋,郑中怀这才放心,夫妻俩看了体检通知书心也就塌实了,一起坐下来吃饭。
  没有电、没有风扇,饭的热气夹在夏日的暑气中显得更加闷热,一家人都陶醉在喜悦的兴奋中,全然没有觉察到,只有不习惯这样环境的蓝***才感觉到很不适应,她很快吃完饭,就打个招呼走向院子,院子里要凉爽许多,东方月亮已经升起了树干高,给院子增亮不少。; 第二章 8 (1)
更新时间:2007-8-20 8:00:00 字数:1055
  突然,有人喊:“东边冒火了,东边冒火了。”众人皆应声跑到门外看个究竟,只见东方好像月亮升起的地方,肉眼感觉几米宽数米高红红的火焰,火势很旺,在月光下看见火的上方有浓浓的黑烟。许多双眼睛一起盯着东方,老人们十分惊讶,男人们不知所措,女人们大呼小叫,大孩子们慌忙紧紧拽着大人的衣角,小儿哭着要大人抱,都顿然失色,惊恐万分,相互揣测可能发生的事,害怕有什么天灾,这时鸡叫狗吠,皆焦躁不安,郑晓金根据自己判断大声宣布要地震,于是,众人急忙把值钱的东西搬出屋外,这种情况下,小儿仍旧缠着大人不肯下来,大孩子们攥紧衣服不肯放手,嘈杂声渲染了整个村庄,冒火现象持续了十几分钟,众人见火焰消失,失色的神态也缓和了许多,但都在门外临时搭起了防震棚,架了睡床。有一个响亮的声音传来:“舀一碗水泼在屋顶上呀。”众人都知道这个声音是常奶奶传来的,也不知为什么要朝屋顶泼水,每家妇人都催促男人快舀水泼屋顶,于是男人们壮着胆子进屋舀水。等一切忙好后,却听见有个笑声由远及近,众人皆寻声望去,见瞎子小韩拄着拐杖由东向西蹚路而来,有个中年人声音问:“小韩,你说说,刚才东边冒火是怎么回事?”小韩已经到了村庄,笑道:“我虽然看不到那个火焰,但我知道那是天兵天将到人间惩罚坏人的。”说后又是一阵笑,众人不解,便又有人问道:“那你说谁是坏人呀?”小韩笑道:“天知,地知,日久便知。”说后狂笑离去,有个声音问:“小韩,你有没有吃过呀?”小韩头也不回说:“吃过啦。”他的身影越来越远了。
  蓝***从没有见过这种场面,紧紧跟在郑晓金身边,全身汗毛都竖立起来,心脏有力地敲打着胸脯,要是没有他人,她肯定圈缩在郑晓金的怀里,可这时不能这样做,但她想万一有什么闪失,一定要与他在一起。
  等一切过后,她睡在防震棚里,郑晓金离她不远,她偷偷看了他几眼,见他平卧着,虽然那么近,但她并不知道他现在想的是什么。她不习惯这个陌生的环境,有点儿闷热,蚊子也在耳边唱着凯旋的歌,怎么也睡不着,回忆下午和郑晓金的来来去去,泡脚、散步,尤其被背着的感觉,心暖洋洋的,她多么希望捅破那层纸,问他准备找什么样的对象,他的回答让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晚上遇到惊恐的事,她需要他的保护……夜晚的温度逐渐降了,微风吹来,她感觉到了一丝凉意,月光照在防震棚外,使得大自然成了银灰色,似乎又是一个美丽的夜晚。郑晓金想了体检有关问题,设想自己的前程,规划美好的未来,心情难以平静,背蓝***的那一刻,其实两人早已心照不宣,他们俩是否真能如书上说的“有情人终成眷属”,但愿如此吧。; 第二章 8 (2)
更新时间:2007-8-20 8:01:00 字数:1719
  第二天早上,众人起来发现房屋好好的,不知是泼水的作用,还是正如瞎子小韩所说的上天惩罚坏人。
  蓝***发现阳光照得防震棚通亮,一看表已经是八点十分,她揉揉惺忪的眼睛,十分惊讶地发现腿上明显印上几道红色的抓痕,看着洁白如玉的大腿被毁了,她恨死这儿的蚊子,可拿它没有办法,只得穿鞋起来。郑晓金和张道凤张罗着打水洗脸盛饭,蓝***吃过早饭,与郑晓金稍稍聊了一会儿准备回家。张道凤用手抹了刷牙后嘴边的泡沫,热情挽留蓝***多玩几天。蓝***依依不舍,确实希望与郑晓金在一起多待几天,但想到夜晚昏暗的灯光、没有电风扇的闷热、长嘴蚊子的叮咬和这个村庄发生的一些可怕的事情,还有那条坑坑洼洼的路,她不想再受它们的折磨,推辞父亲嘱咐她早一点回去,可能关于工作的事。张道凤这才肯让她走。站在一旁的郑晓金执意要送送她。蓝***高兴得连忙点头答应。
  他们走在乡间的道路上,不管左邻右舍奇异的目光,只是洋溢在幸福谈笑中,不知不觉走了好长一段路,郑晓金知道千里送君终有别,她深情的目光告诉他不愿离开,两人的心像锤子在敲打,震得太阳穴发胀并发出有节律的跳动,但现实毕竟是现实,都要回到各自的家,他嘱咐她走路要注意不要垫了脚,她提醒他保护好身体参加体检,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告诉她,两对深情的眸子对视了许久,最后,他举起手轻轻地挥了挥,她也举手慢慢地摇了摇,然后两人向各自不同的方向走去。
  蓝***心情非常舒畅,呼吸着新鲜的空气,风儿尽情地吹在身上,虽在夏天,也凉爽许多,回忆和郑晓金在一起的一幕幕,忘记了走在回家的路上。哎呀一声,她被一个泥坑绊倒,慢慢爬起来,朝前走几步,左腿膝盖处有些疼痛,低头发现蹭破了一点皮,红色的鲜血冒出来,她取纸擦血,擦完又冒出来,重复几遍还是没止住,把纸直接贴在伤处,继续朝前赶。又是哎吆一声,右脚被泥团垫疼了,她不敢再朝别处望,不敢再想其他事,只能找着光平的路面像蜗牛似地慢慢前行。发现云越来越黑,天越来越暗,路上的行人也逐渐稀少,她只好小跑前进。一会儿,白天一片漆黑,又想到昨天晚上东方冒火的那一幕,她太恐惧了,简直像掉进大海里彻底被海水淹没一般,心里嘴上都在念着晓金哥,多次朝后看,但怎么也见不着,她几乎绝望了,便呜咽起来。
  郑晓金回到家,见父亲和两个弟弟已经回来了,与他们打了招呼就去堂屋东房,取出体检通知书又仔细看下来,怎么发现体检通知书上的字越来越暗,再看看天上黑云汹涌推来,连忙收起体检通知书跑出去,当他到前屋的时候,发现整个天都黑透了,姑且还能看见家里人一个不少。他意识到,在路上的蓝***肯定很害怕,就直向东奔去。天虽没下雨,但越来越黑,像漆黑的夜一般,去张铺的路,他走了两三年,所以也很熟悉,不至于跌入沟里,他也不知前方到底是什么,即使刀山火海,他都要向前冲,只念着蓝***平安无事。
  正当蓝***因恐惧而哭泣的时候,回眸一望,透过泪水模糊地看到有一个白影在晃动,并且越来越近,她害怕极了,发出嘶哑的求救呐喊,突然,她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不要怕。”蓝***颤抖的声音说:“晓金哥。”郑晓金已跑到跟前。蓝***就像掉进大海后抓住了救命绳,郑晓金还没站稳,她急着投入他的怀抱,高耸的胸部被压平了,才有安全感,趴在他的怀里,将所有的委屈化成眼泪流出来。他也紧紧把她揽住,似乎一切都因他而起,应当负起这个责任,成为她坚实的依靠。
  黑暗持续了足有二十分钟,天又逐渐明朗,蓝***慢慢地推开郑晓金,看着他清秀的脸笑了笑,擦干泪水说:“我该回去了,这里太可怕了。”他看着她的眼,感觉到恐惧极点之后的平静,坚持要再送她一段路程,她点头同意。两人边走边谈发生的怪事和感受。
  郑晓金发现她的腿上有点血渍,关切地询问怎么回事,蓝***说摔了一跤。郑晓金责怪自己来得太迟。
  天上乌云逐渐散开了,郑晓金又送了一段路要告辞,她用柔情似水的目光看着他,嘱咐他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定要通知她,他点了点头。两人向两个方向走了,相互回望对方,都发现越来越远。
  接下来几天,郑塘传起了郑晓金考上大学和找了个洋乎乎的漂亮媳妇儿,传出了李家村,越传越远,也传起常月红哭鼻子不说话、东方冒火和白天变黑的怪事。; 第三章 9 (1)
更新时间:2007-8-20 8:01:00 字数:1054
  这天是高考体检时间,郑中怀夫妻俩天没亮就起床,没有下地干农活,忙着烧早饭,等忙好后,郑晓金也起床了,吃早饭、洗刷完毕换上新衣服和鞋子,在镜子面前照了又照,看起来非常精神和帅气,他对自己形象很满意,取出体检通知书装进衬衫口袋,也装了路费,准备好一切,东方的太阳已经露出笑脸,他来到前屋说:“我一人去就行了,不用累着爸。”
  “那你一人去啊?体检通知书装好了,路上要小心啊。还有没有东西落下来?”郑中怀嘱咐。
  “钱装好了。”张道凤也嘱咐。
  “都好了,我去了。”郑晓金道别后,向黄桥方向大步流星地走了。夫妻俩看着儿子越来越远的背影,相互对望满意地笑了,儿子已长大***,也看清对方脸上都多了些皱纹。
  天空万里无云,路边树上的麻雀唧唧喳喳唱个不停,好像在告诉人们它们不是懒汉,草尖上的露珠在阳光照耀下五彩斑斓,像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砖石,完全是一道亮丽的风景,村庄树叶、竹叶和秧苗的绿色交汇互应,更显生机与活力,虽风不大,但还算清凉。早晨的空气很新鲜,郑晓金吸着它全身都有力,走起路来轻松得很。路上的行人逐渐多了起来,走着要走的路,做着该做的事。
  郑晓金从黄桥坐车到了县城,下车后用手理一理头发,按照体检通知书上的地址找到高考体检处,在一个院子里,门上贴着用毛笔写的“天河县高考体检处”几个大字,门关着,有一位老大爷把守,院子门外有几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有的站着,有的蹲着,有的坐在地上。
  郑晓金走到大门口,看门的老大爷对他大声喊道:“你干什么的?”
  “来体检的。”
  站在门外的几个中年男人都朝郑晓金看,投以敬佩的眼光。
  老大爷语气缓和说:“体检通知书看一下。”
  郑晓金掏出体检通知书交给了老大爷,他看了一下又递回来,把旁边的小门打开说:“进去吧。”
  郑晓金进了门,回头见门外的那几个中年人还在看着他。他想:他们是什么人?噢,可能是陪学生体检的家长,他们不能进门,只能在门外等候,可怜天下父母心啦。他往里走,里面已经有二三十个学生,相互说着话,院里有好多房子,房门上挂着“内科、五官科、皮肤科、化验科、放射科……”和“办公室”牌子,门还没开,看看太阳的高度估计在八点钟左右。人群中有郑晓金的同学,注意到他了,朝这边走来,晓金一转身看到了同学,相互聊起来,谈高考有关情况和分别后有关同学的消息。一会儿,有一辆白色的轿车和一辆白色面包车急速驶进入院子,从车上下来一些工作人员和医务人员,他们打开各个科室的门,一些学生也陆续进了院子。; 第三章 9 (2)
更新时间:2007-8-20 8:01:00 字数:1613
  郑晓金除了血液抽检不知结果外,其他方面都很正常,血检结果下午才能出来,直接记入体检表。他满怀高兴的心情走出体检室,到院子里看一看太阳,估计有十点半钟,体检完的学生有的回去了,有的在相互交流谈话,没体检完的学生还在体检,他没有见到自己同学,看到大门外又多了些焦急等待的面孔,想到当时父亲也要陪他一起来,他知道父亲忙得太累,就婉言谢绝了,这时才明白父亲可能也想早一点知道结果。他决定快点回去,出门时看看门外家长焦急等待的面容,加快了回家的步伐。
  郑晓金在天河县车站坐上了去黄桥的车,车上挤得满满的人,夏日闷热的空气搅和着不同人体味,憋的人喘不过气来,郑晓金归心似箭,迫不及待把体检结果告诉整天操劳的父母,显得更加急燥,不时地抹一抹额头和脸旁的汗水,煎熬了一刻钟,车子终于开动,风不断地从车窗灌进来,吹在他的额头、脸上、身上,凉爽多了,离家越来越近,他的心平静许多。车上也有参加体检的学生和家长,他们在大声讨论体检和高考有关事情,引起别人的注意,然后大家都在议论考大学的事情,有一人在别人询问下向大家介绍他姓曾名小进叫曾小进,这次考大学没问题,大家投以羡慕的目光,他也感觉到骄傲和自豪。郑晓金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听大家说话,心中默默地念叨这个与自己相似名字。
  正当中午,路边的一棵棵柳树在烈阳曝晒下耷拉着脑袋,树叶卷曲起来,柏油路面都快熔化了,街上没有几个人走动,躲在屋子里或者棚子下的阴凉处,郑晓金下了车,脸晒得有点疼痛,这些全不顾了,他一边走,一边擦汗,衣服像被水洗湿了一样,白色的衬衫没有刚穿时光鲜,路上到底发生什么,他无心过问,一心想着早点踏进家门。到家时,郑晓金见家人都坐在屋门口睁大眼睛用期待的目光望着门外。
  “哎呀,你怎么汗成这样,快脱掉湿衣服。”张道凤见儿子像掉在水里一样,心中疼爱油然而升,忙着打水去了。
  “饿了吧。”郑中怀没心先问体检结果。
  郑晓银没有说话,连忙去找干净的衣服了。
  郑晓铜激动地站起来说:“大哥,你……”
  没等郑晓铜说完,郑晓金向家人郑重宣布:“体检没问题。”
  郑中怀和张道凤听到儿子这句话,提到嗓门眼的心放下了,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郑晓铜高兴地跳起来。
  “中午天这么热,在外面买点吃的,傍晚再回来也不迟呀。”张道凤笑着责备起来,把水端在郑晓金面前。
  “是的,中午这么热,容易中暑。”郑中怀也责备起来。
  郑晓银拿来了干净衣服,郑晓铜跳着说:“二哥,大哥体检通过了。”
  郑晓银笑了笑,把衣服递给了郑晓金。
  郑晓金解释说:“我想早一点儿把体检情况告诉你们,怕你们在家着急。”接过衣服去洗澡。
  “急什么,你的身体能有什么?”郑中怀说。
  “我们迟一点知道没有事,你要是热出病来就麻烦了。”张道凤说。
  几口人分工协作,一会儿工夫,小方桌上齐了饭、菜、汤,一起等着郑晓金吃午饭。郑晓金洗完澡见桌上摆好了香喷喷的饭菜,吃起来也很爽口。
  “我体检除了血液化验不知结果外,其他各项都不错。”郑晓金想把事情说得清楚一些。
  郑中怀听这么一说,伸去搛菜的筷子又缩回来,张道凤也停下来看着他。郑晓金注意到父母的举动,连忙解释说:“上午取血,下午化验结果才能出来。”
  “你下午把这个结果等到再回来也不迟呀?我早上和你一起去就好了。”郑中怀虽然认为儿子的身体不会有问题,但仍然害怕在哪个环节出差错。“正好中午天热,你在那儿等个结果,趁晚凉再回来,不是很好吗?”张道凤也有点担心。“我看大哥体检不会有问题,不要担心了。”郑晓银不抬头一边吃一边说。
  郑晓金连忙又解释:“身体应当不会有问题,化验结果直接记录在体检表上。参加体检的学生都回去了,回来的车子上就有参加体检的学生。”
  听了郑晓金这样说,郑中怀夫妻俩刚悬起来的心又慢慢地放下来,吃起了色美味香的饭菜。; 第三章 10 (1)
更新时间:2007-8-20 8:02:00 字数:1167
  刚吃完午饭,忽然,门外有个声音由东向西越来越近:“叔叔,叔叔,来帮个忙呀,我爸中暑了。”郑晓秋没说完话,已经跑到门口。郑中怀急忙跟着郑晓秋就走,郑晓金见状也要去看看。郑中怀害怕郑晓金也会中暑,让他在家休息。张道凤也来阻拦,郑晓金只得作罢去房间休息了。
  郑中怀来到郑晓秋家,见郑中夏正躺在床上,哭哭啼啼地喊着头晕、心里难受,郑晓春站在床边束手束脚不知怎么做,郝全兰皱着眉头,两手交叉站在床边看着郑中夏,一向能讲会道的,在这个时候一点主意也没有。
  郑中怀摸摸郑中夏的额头和胸部,让郑晓春和郑晓秋备好凉水、毛巾和冷开盐水,上下前后擦了几遍后把湿毛巾放在他额头上,郑中夏又喝了冷开盐水感觉好多了。郝全兰紧锁的眉头慢慢地舒展开来,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郑晓春见父亲没有什么大碍了,就滔滔不绝讲起了事情经过。这时门外传来了一个响亮的声音:“晓春啦,你刚才驮着你爸干什么?郑中夏怎么啦?”等听完话,好一会儿才见到人,只见她弯腰驼背,花白的头发窝了个鬏,小脚但借助拐杖仍能行走,这位就是后庄的常李氏,已过花甲之年了,人称常奶奶,虽然走路不方便,但说话声音很大,眼睛转来转去的还算好使。她老伴去世早,只有常艳红一个女儿,因为她经常说一些迷信,女婿姜树才看不过,不愿意接她一起住,所以一个人在郑塘过日子,小叔子常卫佳与她为邻,平常也有个照应。
  郝全兰见常奶奶已站到家门口,端凳子让座。常奶奶拄着拐杖挪着脚进门坐了下来,见床上躺的人就是郑中夏,苍白色脸上满脸疑问:“我吃午饭时看见好像是郑中夏被人驮着,估计肯定是晓春驮的,吃过饭就来看看,郑中夏哪儿不舒服?”
  “中暑了,头晕,心里难受。”郝全兰解释。
  常奶奶两眼眯起来望着郝全兰说:“要是中暑,找一些薄荷在身上擦擦就会好的;也可能不是中暑,而是鬼魂附身,在阴间没钱用了,要你们买一些鬼票子烧给他。”常奶奶觉得自己生活几十年,听了不少,看了不少,还是懂不少的。
  “刚才请他叔来用冷水擦过身子,郑中夏觉得好多了。”郝全兰连忙解释,听说有鬼魂附身有点不悦,把话题岔开,“常奶奶,常月红现在怎么样了?”
  “我昨天在她的床头用五分钱硬币朝镜面上撩,嘴里说死人的名字,说到哪个名字时五分硬币要是站在镜面上,就这个鬼附身的,是我家那个死鬼老头子,在阴间没钱用了,我让常卫佳买点鬼票子烧了,月红也就不哭了,自己能下床吃饭了。”常奶奶炫耀自己的本事。
  “噢,是这样。哎,常奶奶,你那天晚上让大伙儿朝屋顶上泼水干吗?”郝全兰又问。
  “化灾的,你看,家家都没有事吧。”常奶奶颤巍巍的嘴唇抖动着说,见郑中怀站在这儿,总觉得有点儿对不住他,女婿姜树才给他工作弄丢了,腐化鸡蛋郑中怀家人又没出事,就主动搭讪说:“郑老师,听说你家晓金前两天带个漂亮媳妇儿回家。”; 第三章 10 (2)
更新时间:2007-8-20 8:02:00 字数:1522
  “那不是晓金的媳妇儿,是张道凤表弟家的闺女。”郑中怀解释。
  “他叔,你不要瞒着我,那天我看到那个姑娘见晓金笑咪咪的,晓金与她走路肩并肩,晚上晓春看到晓金背着那个姑娘走路,一看就知道是晓金的媳妇儿,纸是藏不住火的,瞒是瞒不住的。”郝全兰急于说服郑中怀。
  “找媳妇儿呢要找个算命先生算算生辰八字合不合,八字不合是千万不能结婚的。”常奶奶自认为什么都精通。郑中怀不愿听这些迷信,不屑回答,心想:要是找个算命先生就能算出以后怎么样,你也不会落个一个人住在郑塘的下场。
  “他叔,今天上午没见晓金,是不是检查身体了?”郝全兰想挖掘更多新闻。
  “嗯。”
  “回来了。”郑晓秋在一旁说。
  “那身体怎么样?”郝全兰追问。
  “没什么。”
  “我就说晓金身体不会有事,晓金考大学也不会有事,常奶奶,你说说,人家晓金考上大学了,媳妇儿还用愁吗?”郝全兰觉得自己什么事看得都清楚。
  “说什么?”常奶奶没听清。
  “就是晓金以后到城上去了,不在郑塘种地了,要做干部了。”
  “郑中怀啊,你家晓金要做干部了,祖坟葬得好呀。”常奶奶一说就搬起迷信那一套。
  “哪儿那么容易呀,要是真能做干部那就好了。”郑中怀听说晓金要做干部,虽然不是事实,也足以满足虚荣心,笑了笑准备告别。
  “考上大学,找个媳妇儿肯定不成问题。”郑晓春补了一句。
  “记住多给堂哥喝点水,我走了。”郑中怀回到家,张道凤正好起床,他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对老伴全部说了。
  张道凤一脸疑问。“晓春那天晚上看到晓金背蓝***?要是真的,会不会晓金真和蓝***搞上了?都是近二十岁人了,夏天穿得都很少,背在身上什么接触不到?”郑中怀分析,“蓝***是街上的,街上的女孩胆子大。晓金现在考上大学了,她真能有这种心思。”
  “蓝***走的那天早上,晓金送她确实是肩并肩走的,到天变黑的时候,你也瞧见的,他急着追蓝***,好长时间才回来。”
  “真是这样的。”
  郑中怀与张道凤越说越觉得郝全兰说得对。张道凤一时没有主意:“要是晓金和蓝***真想做亲怎么办?”
  “晓金考上大学了,什么样人找不到?要找个漂亮的就能找到漂亮的,要找个有地位就能找到有地位的,找个县长的闺女也有可能,最起码能找个局长的闺女,你那个表弟现在才是张铺镇副镇长。不能让他们搞对象。”
  “是的,那怎么跟晓金说呀?”
  “就跟晓金说,蓝***是你表妹,不能和她谈对象。”
  张道凤觉得郑中怀想的主意很不错,当了二十多年的教师说话就是不一样,急着要去问晓金。夫妻俩来到房间,见郑晓金睡得正香,不忍心打破他的梦乡,但不问清楚总觉得心里装了一块石头堵得慌。张道凤来到床前轻声喊:“晓金,晓金。”郑晓金在睡梦中矇矇眬眬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揉揉眼睛睁开一看,是妈妈在叫他。郑晓金连忙坐了起来问什么事。
  张道凤说:“有一件事想问问你的。你那天晚上和蓝***出去,是不是背着她走路?”郑晓金惊讶地说:“是呀,问这个干什么?”夫妻俩对望了一下都很会意,认为郝全兰说的没错。张道凤急忙说:“你和蓝***不能做亲呀,她是你表妹。”
  “你妈说的对,我看你上大学还是以学习为重,等工作了再找对象也不迟。”
  “你爸说的对,你现在年龄还小,以后能找个更好的媳妇。”
  “没有那回事,那是她脚踩脏了,不敢再走路,让我背着的。”
  郑中怀听了郑晓金这话,心里塌实一点,便又说:“你也近二十岁了,我和你妈说的,你考虑考虑,自己决定,不要以后有什么怪在我们身上。”
  “是啊,你爸也是为你好,婚姻是一辈子的大事。”; 第三章 11 (1)
更新时间:2007-8-20 8:03:00 字数:752
  夫妻俩的心宽慰了许多,就扛着锄头下地干活,刚走一会儿,迎面走来了郑塘小组长谢峰,微笑着从对面走来。谢峰住在郑塘的东庄,三十出头,初中毕业后在家务农,他一心想在村里谋个一官半职,通过多种渠道,打通各种关系,李家村书记李加山只好通过村委员会研究安排他做了郑塘组长。郑中怀上前客气地打了招呼。
  “我找郑晓仁的。郑老师,听说你家郑晓金既考上大学,又找个漂亮媳妇儿,双喜临门呀,这是你们夫妻俩福气。”谢峰谄媚地说。
  “谢谢你谢组长关心,估计考上大学没大的问题。”夕阳斜洒的郑中怀微笑的脸像秋天的ju花绽放开来。
  “那次来我们家找晓金的是我表弟家闺女,说晓金媳妇儿是传言。”张道凤补充道。
  “晓金考大学没问题就是没问题,怎么是估计?”谢峰又摆出干部口气强调,“郑晓金是郑塘有史以来第一个大学生,跟他说,以后做了干部不要忘了家乡,不要忘了我也在他的家乡做组长呀。至于对象,考上大学还用愁吗?”
  “那是,那是,怎么能忘记你这个组长呀。”郑中怀始终笑着。
  “等吃你们的喜酒啊。”谢峰笑着朝郑晓仁家去了。
  夫妻俩继续朝前走,远处走来一位二十四五岁的青年人,一看就知道是郑晓礼,头顶草帽怕晒黑了脸,东摇西晃懒洋洋的,走路都嫌多两条腿,是郑塘有名的懒汉,住在郑塘后庄,在家排行老三,初中毕业文化,前两年娶了个媳妇儿立了家。他远远地就看见是郑中怀和张道凤,凑近答话:“小叔,小婶,你们马上就享福了。”托出长长的尾音。张道凤笑着回话说:“哪一天能享福?三个儿子呢。”。郑晓礼头摇得像拨浪鼓似地感叹道:“当时我没认真读书,要是认真读,现在我也考上了,也不用在农村受累了。”郑中怀笑了笑:“是啊,你要是认真学,一定早考上大学了。”郑晓礼一个劲地摇头:“现在说这个话有什么用呢。”; 第三章 11 (2)
更新时间:2007-8-20 8:03:00 字数:1150
  郑中怀和张道凤相互说笑着,两人不时品味着别人说的话,也设想美好的未来,干活比以前更加有劲。
  郑晓金起来时已到傍晚,刚做好晚饭,郑晓礼踏进前门说:“你还烧饭?马上都是大学生了还用做这些事?”
  “能为父母多分担一点家务事不需要是否为大学生来衡量吧。”郑晓金给郑晓礼搬了条凳子,自己也在对面坐了下来。郑晓礼探问:“你这个身体,体检肯定没事?”郑晓金淡然笑了一下说:“没什么。”
  “哎,我要是那时好好学习就好了,现在也不用在这儿种地受累也挣不到钱。你以后好了,坐办公室,风不打头雨不打脸,不会像我这样风吹日晒的。”郑晓礼说着酸溜溜话,突然想起前几天的怪事,“哎,那天东方冒火和白天变黑到底是什么现象?”郑晓金掸去衣服上的灰说:“我现在也说不清楚。”郑晓礼望着郑晓金的脸,半分嫉妒半分崇拜地问:“你学的天文地理没有讲过这些现象?”
  “没有,当时根据我的判断是要地震,但事后什么也没发生。”
  “我看过一本书,说400多年前法国预言家诺查丹玛斯在一本名为《诸世纪》的书中称:1999年7月之后,恐怖大王从天而降,会不会提前来呀?”郑晓礼很有兴趣,竖着耳朵听。
  “估计不会的,我认为都是写这类书的人炒作。著名科学家牛顿还提出2060年瘟疫和战争毁灭世界,你能相信吗?”
  “噢,牛顿有这样的预言?”郑晓礼更感兴趣,“听说人类历史上曾经毁灭过两次。”
  “郑晓礼,郑晓礼啊,人死哪儿去了?刚才在家一眨眼的工夫就不见了。”一个女人的怒骂声。
  “回去了,我媳妇儿喊我了,见不着会说我偷懒。”郑晓礼摇着头毫不情愿地走了。
  等家人都回来了,郑晓金上了饭菜,一家人吃着他做的美味佳肴。张道凤觉得很奇怪,读书人没学过也会做饭菜。郑晓金说都是平时耳濡目染再加上看书得到的方法。张道凤惊讶书上竟然有这些东西。郑晓铜不耐烦地介绍说书上的内容多着呢,教人怎么说话、怎么做事、怎么谈恋爱,都有。张道凤板起面孔说:“小孩子,说什么谈恋爱,不许乱说。书上真有这么多,识字真好。”
  这时,门口传来一声问候,这个人就是郑晓礼的大哥郑晓仁,是个附近有名的瓦工匠,虽读书不行,但手艺还很精湛,凭着手艺,家里已经住上了砖瓦房。他说了一些客套话,便夸赞起郑晓金来:“你考上大学就是本事,有这个能耐,像我就是做手艺的命,让我读书就是读不下去,见书头就疼。我虽不识几个字,但我会看,晓银和晓铜以后也不会差的,也都能考上大学。小叔做过教师,教子有方啊。”郑晓仁说完就急冲冲去东庄找谢峰了。
  在这个夏天,郑中怀夫妻俩和郑晓金经常听到不同人这样的祝福、羡慕或者嫉妒的话,这些话淹没了郑塘庄,也淹没了李家村,甚至向村外扩散。郑中怀一家在这种氛围中带着喜悦度过了炎热的夏天。; 第三章 12 (1)
更新时间:2007-8-20 8:03:00 字数:2039
  暑假没感觉过足就要没了,郑中怀和张道凤逮了几只鸡装了几袋小麦到街上换成钱给两个小儿子当学费,还有积攒的四百块钱存折留着郑晓金上大学用。可是,等到学生上学了也没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这时,郑晓金和父母都急了。
  郑晓金决定到学校看个究竟,父母也催促他早点去,就在郑晓银和郑晓铜开学的那天,他去了张铺中学,临走时,父母嘱咐他一定要把事情弄个清楚。这一次,他们都没有笑,只是静静地等待着一个未知结果。
  虽然到了秋天,但夏天的余热还在发威,渐渐升起的太阳照的人浑身瘙痒难受,郑晓金看着路边杨柳摆舞弄姿,一棵棵金***的稻穗羞涩地低着头,有时随着风儿摇晃着脑袋,好像在说它已经累得不行了,农民望着丰收的稻穗露出灿烂的笑容,上学的孩子在路上嬉戏、玩闹,是啊,该是收获的季节,该是上学的时间了,看着这些,郑晓金心里更加紧张了,朝张铺镇的方向静静地走着。
  到了张铺街,叫卖声、吆喝声、谈话声、大喇叭广播声、手扶拖拉机的开动声交杂在一起,形成一派热闹气氛,街道穿梭着忙碌的人,郑晓金穿过喧哗的街道,来到了张铺中学门口,学生正来来往往进出校门,他看了一眼“天河县张铺中学”的门牌,这时突然更加紧张了,本来想早一点知道结果,现在却胆怯彷徨了,害怕见到老师,恐惧知道结果,他站在学校门口想起了临走时父母的交代,想着他们在家焦急等待的面容,他鼓足勇气,进入校门,来到班主任的办公室。
  班主任一眼就认出了郑晓金,热情地打起招呼来:“郑晓金,你来的正好,我正要找你。”郑晓金望着班主任脸上的表情,想从他的脸上找到***,心却在有力地敲打着胸膛,嘴里慢慢地吐出来“刘老师”三个字。刘老师指着对面的凳子说:“你先来坐下。”郑晓金带着胆怯的神情慢慢地坐了下来,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刘老师的脸,也没探出个结果。
  “昨天我们刚接到消息,这次你没有被录取,说是分数线提了,你差了半分。”刘老师说到正题。
  “什么?”郑晓金头轰的一声炸开了,心一下子像被掏空似的。
  “你不要着急,全县参加体检的有三个学生没有被录取,其中有你一个。”刘老师细心解释。
  郑晓金垂着头,一句话也没有。
  “人的一生都会有这样那样的挫折,有挫折并不可怕,关键是要正视它,从挫折中走出来,总结失败的教训和成功的经验,思考如何走好下一步,失败是成功之母嘛。我也有挫折,关键是我走出来了,有一个健康的思想面对工作、学习和社会。你现在很年轻,有挫折是很正常的,但你要很快从阴影中走出来,努力干好以后的事,我相信你有能力,你会成功的。如果愿意到这里复读,我欢迎你。”刘老师语重心长地说。
  “刘老师,谢谢你,我回去了。”郑晓金虽然对刘老师这番言语心存感激,但这时他不能平静地坐在那里听老师的教诲,很想一人静一静。刘老师把郑晓金送到办公室门口。郑晓金道别后,加快了脚步,走出校门,他就飞奔穿过热闹的街道,这个街道他太熟悉了,平常多么吸引他,这时勾不起他一点兴趣,反而厌烦,不想多看一眼,害怕见到这么多人,尤其害怕遇到熟人打听他的高考情况,他知道这个街上有个牵肠挂肚的蓝***还在等他的消息,但不想将这个消息告诉她,害怕打破她甜蜜的回忆,他独自一人慢慢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想一人静静地呆一会儿。他觉得很累,没有力气朝前走,天气很热,他找了路边一处树荫坐下来歇一歇,两手托着脑门低着头,欲哭无泪,他不忍心将落榜的消息残酷告诉家人,不忍心打破家人喜悦的梦想,不知如何面对家乡邻居的问话和目光。以后像父母一样脸朝黄土背朝天种地干活?他不想认这个命,那么复读吗?家境并不宽裕,两个弟弟还要读书,他不能再复读。天啦,他以后到底干什么?一时还没有***。
  他没有找到彻底解脱的出路,感觉到前途渺茫和从未有过的失落。肚子响了一声,告诉他已经饿了,估计十二点多钟了,决定还是回家吧,只有家才是唯一能去的地方,只有家才是接纳他的地方,只有家才是最温暖的地方,他仿佛看到家人焦急的面容等着他,于是他拖着疲惫的身子一步一步向家的方向走去。
  已是下午两点多钟,郑中怀夫妻俩望眼欲穿向东看了多次,也没见他的身影,午饭后一直坐在门口等,郑晓金踏进家门时看见爸爸妈妈的祈求目光,心难受极了,但是在父母面前故意装着镇定,害怕他们受自己的情绪影响。郑晓金强装冷静问候父母。
  郑中怀两眼睁得眉毛都竖了起来盯着郑晓金。张道凤看着疲惫的儿子心疼起来,为他装饭。其实从郑晓金的表情上似乎已经找到了***,但还是想听郑晓金亲口说出来,郑中怀问:“怎么样?”郑晓金轻描淡写地说:“我没中。”夫妻俩心头一震,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郑晓金饥饿的肚子、疲惫的身体和失落的心情已经不能控制住自己镇定的表情,眼睛呆呆地望着桌子,吃着母亲端来的热饭菜,心都要碎了,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差一点落进饭碗。郑中怀很想知道是什么原因,慢慢地抬起头看着他的神态话到嘴边没有问,等郑晓金吃完饭说:“你去休息吧。”然后慢慢地低下头坐在那儿,好像在思考什么。; 第三章 12 (2)
更新时间:2007-8-20 8:04:00 字数:1615
  父母没有一句责备,反而很关心,都默默地承受那份痛苦,晓金心里更加难受,来到房间躺在床上,很想安静地睡一觉,可是怎么也睡不着。
  夫妻俩等了半天等到郑晓金的落榜消息,都像泄了气的皮球,瘫睡在床上。郑中怀感叹:“肯定是晓金血液检查有问题,他早早跑回家,也没等个结果,要是早知道有问题早一点找找人就好了。体检那天,也怪我没坚持和他一起去。”张道凤疑惑:“晓金的血液能有什么?不会被传染上什么病吧?”郑中怀猜测:“是啊,晓金身体好好的,血液能有什么病?会不会抽血的时候把他的和别人的搞错了。”张道凤说:“谁知道呢?要是弄错了,让晓金再去检查一次。”郑中怀说:“这个时候能有用吗?体检那天我一起去就好了,这事不会发生的。”张道凤大胆猜测:“会不会不是身体的事呢?”郑中怀说:“那还能有什么问题?”张道凤皱着眉头说:“哎,别人问起来怎么说呢?”郑中怀说:“是呀,怎么说呢?说晓金身体有问题?”张道凤连忙说:“千万说不得,别人知道了,以后晓金的媳妇儿都难找。”郑中怀“嗯”了声。张道凤叹气说:“晓金考不上大学能做什么,要是种田干活,我看连郑晓礼都不如。”郑中怀说:“那还是让他复读,怎么样?要是身体有问题,一边治病,一边读书。”张道凤说:“哪儿钱啊?晓银和晓铜以后也要花钱,一家家都要盖新房了,我们还住土房子,以后晓金的媳妇儿怎么找?”郑中怀叹气说:“有什么办法呢?我看还是让他再读一年。”张道凤提出一个敏感的问题:“再考不上怎么办?”夫妻俩一时沉默无语,郑中怀打破了沉闷:“那么,还是先问问晓金自己怎么想的。”
  已近下午四点钟,夫妻俩到东房见郑晓金还在睡,就没有打扰他,蹑手蹑脚走出门下地干活,没有往常的欢声笑语,在地里干活也没有以前有力,似乎已经心灰意冷了。
  天晚收工回家,看见晓银和晓铜已经站在家门口,郑晓铜跑到父母面前迫不及待地询问大哥情况,夫妻俩害怕被别人听到,没有理他,进门后,郑中怀把门拴了起来。郑晓银见父母脸冷冰冰的,没有回答晓铜的问话,估计大哥考大学出了问题,在一旁没有吱声。郑晓铜进屋追着问:“大哥人呢?”张道凤小声答话:“在东房呢。”郑晓铜跑去见大哥还睡在床上。郑晓铜喊了两声,郑晓金没有答腔。郑晓铜见状,估计大哥考大学出了问题,又跑到前屋焦急地问:“爸,大哥考大学是不是有什么问题?”郑中怀脸上没有表情,神情沮丧地小声说:“不知什么原因,你大哥被刷下来了。”晓银和晓铜都有一种难以言状的失落感,没有再说话,来到堂屋西房交谈大哥考大学的事。
  虽然内心都有彻骨的疼痛,但事情还得要做,夫妻俩把晚饭做好喊三个儿子吃饭,一家人都围坐在小方桌边,屋里的空气像凝结了一般。郑中怀打破了沉默:“晓金,你以后有什么打算?”郑晓金声音小得让人心颤:“还没想好。”郑中怀问:“你想不想复读?”郑晓金说得很坚决,“不想复读,晓银和晓铜以后也要花钱。”晓

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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