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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李碧华的《生死桥》(转载)(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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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发表日期:2005-2-28 16:37:28
  很多人喜欢李碧华,只是大家都很少买到她的书。有人介绍我看《生死桥》,我觉得挺好的,转载出来大家一起共同享受。
  民国十四年·冬·北平
“鬼来了!鬼来了!”
看热闹的人声轰轰炸炸,只巴望一个目标。
小孩们惊心动魄地等。忘了把嘴巴给合上,呵呵地漏出一团白气。
神神魂魂都凝住。
只见左面跳出一只黑鬼,右面跳出一只白鬼,在焚焚的诵经声中,扑动挥舞。黑鬼和白鬼的身后,便是戴着兽面具的喇嘛,他们的职分是“打鬼”,又会“跳步扎”,鬼是不祥物,要是追逐哄打驱赶出门,保了一年平安。黄教乐器吹打,锣鼓喧嚣带出了持钵念咒的大喇嘛,不问情由不动声色的一张黄脸,一身黄锦衣,主持大局。
远远近近的老百姓,都全神观戏,直至黑白二鬼跳得足了,便脱除鬼服,用两个灰面造的人像作替身,拿刀砍掉,才算完了“打鬼”日。明天还有,唤作“转寺”日。这便是正月二十九至二月初一的雍和宫庙会盛事了。
丹丹才第一次看“打鬼”,两颗眼珠子如浓墨顿点,舍不得眨眨。眼看黑白二鬼又
  绕到寺的另一方,马上自人丛中鼠窜出去。
叔叔背着人,一转身,才瞥到丹丹那特长的辫子尾巴一鞣。
丹丹以为抄小路绕圈子,可以截到鬼迹,谁知跨进第一重门户,转过殿堂,一切混声渐渐地被封住了似的,闷闷地不再闹响。十岁的丹丹,知道走错路,她也不害怕,只是霎时间无措了。待要回头觅路,抬头见着踞坐的弥勒佛,像满面堆笑欢迎远方来客。它身畔还有四大天王:一个持鞭,一个拿伞,一个戏蛇,一个怀抱琵琶,非常威武。
作者: 回复日期:2005-2-28 16:42:00
  偶做着沙发慢慢等下文~~~~
  ^_^
作者: 回复日期:2005-2-28 16:44:00
  ???????????
作者: 回复日期:2005-2-28 16:50:00
  丹丹记得此行雍和宫,原是为了她黄哥哥来的。心中一紧,又念到他们那天的杂耍,表演“上刀山”。平地竖起一根粗木杆,两边拉有长绳,杆顶绑着桌子。念到软梯、横梁、明晃晃向上的刀口,光着脚踩上刀口的黄哥哥、攀到杆顶、爬上桌子、拿顶——他摔下来了,地面上炸开一个血烟火……
原来无端到了这万福阁,楼高三层,大佛的头便一直的伸展,到三层楼上去。据说它身长七丈五,地下还埋着二丈四,总计九丈九。
丹丹费了力气,只觉自己矮巴溜丢的,仰头看不尽。她是不明白,这大佛有没有灵,不知可否叫她黄哥哥再如常走一两步——她不要他抛起水流星,腾身跳起,翻个筋斗落地扬手一接。她也不要他跟她来个对头小顶……
只要他平平常常地走一两步,从那个门迈进这个门。
叔叔背了他来庙里求神,他念着有鬼了,只要迎祥驱祟,大概会好起来。所以在喇嘛手挥彩律法器,沿途洒散白粉的时候,叔叔就像大伙一样,伸手去撮拾,小心放进口袋中,回去冲给身子残废了的病人喝。
黄哥哥是瘫子了。要说得不中听,是全身都不能再动了。就为了“上刀山”摔下硬
  地来。
“请大佛保佑我黄哥哥!”丹丹磕了三下头。“如果你灵了我再来拜你。你要是不
  灵,莫说你有三层楼高,我也不怕,我攀得上,给你脸抹黑锅!我们后天回乡下去了,你得快点把身边的鬼给打跑。”
香烟茶绕的殿上传来答应。丹丹猛地四下一看,什么都没有。一定是大佛的答应。她倒没想过,突如其来,恐惧袭上了心头。
她要回到人群中,告诉叔叔去。
一团黑影自她脚下掠过。
丹丹一怔,是啥?
丹丹虽小,可不是养尊处代的小囵儿。自天津到北平,随了黄叔叔一家,风来乱,雨来散,跑江湖讨生活。逢年过节的庙会,摆了摊子,听叔叔来顿开场白:“初到贵宝地,应当到府中拜望三老四少,达官贵人。只惜人生地生,诸多谅解。现借贵宝地卖点艺,求个便饭,有钱的帮钱场,没钱的帮人场。咱小姑娘先露一手吧……”她是这样给拉扯长大过来。
丹丹壮了壮胆子,追逐那团黑影去。
出了阴黯的佛殿,才踏足台阶,豁然只见那黑黝黝的东西,不过是头猫。
便与陌生小姑娘特投缘的在“咪—一咪——-”地招引。
丹丹见天色还亮,竟又忘了看“打鬼”,追逐猫去了。也许她不知道那是头极品的猫呢。全身漆黑,半丝杂毛也没有,要是混了一点其他颜色,身价陡然低了。它的眼睛是铜褐色的,大而明亮。在接近黄昏的光景,不自觉地发出黄昏的色彩,被它一睐,人沐在夕照里。
她走近它,轻轻抚摸一把,它就靠过来了。这样好的一头猫,好似乏人怜爱。
正逗弄猫,听后进有闷闷呼吸声。
丹丹抱起猫儿,看看里头是谁?
有个大男孩,在这么的初春时分,只穿一件薄袄,束了布腰带,绑了绑腿,自个儿在院子中练功。踢腿、飞腿、旋子、扫堂腿、乌龙绞柱—…。全是腿功,练正反两种,正的很顺溜,反的不容易走好。
练乌龙绞柱,脑袋瓜在地上顶着转圆圈,正正反反,时间长了,只怕会磨破。
怪的是这男孩,十一二岁光景,冷冷地练,狠狠地练。一双大眼睛像鹰。一身像鹰。末了还来招老鹰展翅,耗了好久好久。
“喂,”丹丹喊:“你果不?”
男孩忽听有人招呼,顺声瞧过去,一个小姑娘,上红碎花儿胖棉袄,胖棉裤,穿的是绊带红布鞋,纳得顶结实,着他无声地来了。最奇怪的是辫子长,辫销直长到屁股眼,尾巴似的散开,又为一束红绳给”缚住。深深浅浅明明暗暗的红孩儿。
男孩不大懂理——多半因为害羞。身手是硬的,但短发却是软的。男孩依旧耗着,老鹰展翅,左脚满脚抓地,左腿徐徐弯曲成半蹲,右腿别放于左膝盖以上部分,双手剑指伸张,一动不动。
丹丹怎服气?拧了。马上心存报复,放猫下地,不甘示弱,来一招够呛的。
小脸满是挑衅,捡来两块石头,朝男孩下颔一抬,便说:
“瞧我的!”
姑娘上场了。
先来一下朝天蹬,右腿蹬至耳朵处,置了一块石头,然后缓缓下腰,额上再置一块。整个人,双腿劈成一直线,身体控成一横线,也耗了好久。
男孩看傻了眼。像个二楞子。
一男一女,便如此地耗着。彼此都不肯先鸣金收兵。
连黑猫也侧头定神,不知所措。
作者: 回复日期:2005-2-28 16:53:00
  绝色泪痕, 听澜小驻 ,谢谢捧场!
作者: 回复日期:2005-2-28 17:06:00
  偶是捧李碧华的场捏。。。。。。
作者: 回复日期:2005-2-28 17:13:00
  谁知忽来了个猴面人。
“天快黑了,还在耗呀?”
一瞥,不对呀,多了个伴儿。还是个女娃儿,身手挺俊的。
看不利落,干脆把面具摘下,露出原形,是个头刮得光光的大男孩,一双小猴儿眼珠儿精溜乱转。见势色不对,无人理睬,遂一手一颗石弹子打将出去,耗着的二人腿一麻,马上萎顿下来。
“什么玩意?怀玉,她是谁?”
唐怀玉摇摇头。
“你叫什么名字?”
“你呢,你叫什么名字?”丹丹反问。
“我是宋志高,他叫唐怀玉。”
“宋什么高?切糕?”
宋志高拖拉着一双破布鞋,曳跟儿都踩扁了。傻傻笑起来。
“对,我人高志不高,就是志在吃切糕。切糕,晤,不错呀。”
马上馋了。卖切糕的都推一部切糕车子,案子四周镶着铜板,擦得光光,可以照得见人。案子中央就是一大块切糕,用黄米面做的,下面是一层黄豌豆,上面放小枣、青丝、桂花、各式各样的小甜点。然后由大锅来蒸,蒸好后扣在案子上,用刀一块一块地切下来,蘸白糖,用竹签挑着吃,又税又软又甜……
“暧,切糕没有,这倒有。”忙把两串冰糖葫芦出示。
“一串红果,一串海棠。你……你要什么?”
正说着,忽念本来是拿来给怀玉的,一见了小姑娘,就忘了兄弟?手僵在二人中央。
志高惟有把红果的递予丹丹,把海棠的又往怀玉手里送,自己倒似无所谓地怅怅落空。
怀玉道:“多少钱?”
志高丕可一世:“不要钱,捡来的。”
“捡?偷!你别又让人家逮住,打你个狗吃屎。
我不要。”
当着小姑娘,怎么抹下脸来?志高打个哈哈:
“怎么就连拉青屎的事儿都抖出来啦。吓?你要不要,不要还我。”
怀玉抢先咬一口,粘的糖又香又脆,个儿大,一口吃不掉,肉软味酸。冰糖碎裂了,海棠上余了横横竖竖正正斜斜纹,怀玉又把那串冰糖葫芦送到志高嘴边:“吃吃吃!”
“喂,吃呀。”志高记得还不知道丹丹是谁,忙问:“你叫什么名字?”
“牡丹。”
“什么牡丹?”
“什么‘什么’牡丹!”
“是红牡丹、绿牡丹?还是白牡丹,黑牡丹?”
“不告诉你。”一边吃冰糖葫芦一边掇弄着长辫子。等他再问。
“说吧?”
“不告诉你。”丹丹存心作弄这小猴儿。虽然口中吃着的是人家的东西,不过她爱
  理不理,眼珠故意骨溜转,想:再问,也不说。
“说吧?”怀玉一直没开腔,原来他一直都没跟她来过三言两语呢。这下一问,丹丹竟不再扭捏了,马上回话。
“我不知道。我没爹没娘。不过叔叔姓黄,哥哥姓黄,我没姓。他们管我叫丹丹。”
怀玉点点头:“我姓唐。”
“他早说过啦。”用辫梢指点志高。
“暧,你辫子怎的这样长?”志高问。
“不告诉你。”
“咱关个东儿吧怀玉。暧,一定是她皮,她叔叔揪辫子打屁股,越揪越长。我说的准赢。”
丹丹生气了,脸蛋涨红,凶巴巴地瞪着志高,说不出话来,什么打屁股?
志高发觉丹丹左下眼睑睫毛间有个小小的痣。
“暖?”志高留神一看:“你还有一个小黑点,我帮你吹掉它!”
还没撅嘴一吹,怀玉旁观者清,朗朗便道:“是个痣。”
“眼睑上有个痣?真邪!丹丹,你眼泪是不是黑色的?”
“哼!”
“我也有个痣,是在膈肢窝里的,谁都没见过,就比你大。你才那么一点,一眨眼,滴答就掉下地来。”志高说着,便趁势做个鬼脸拉着了痣的姿态,还用兰花手给拈起,硬塞回丹丹眼眶中去。丹丹哈哈的笑,避开。
“才不,我是人小志大。”
“我是志高,你志大。您老我给您请安!”话没了,便动手扯她辫子。
志高向来便活泼,又爱要嘴皮子,怀玉由他演独脚戏。只一见他又动手了,便护住小姑娘。怀玉话不多,一开口,往往志高便听了。他一句,抵得过他一百七十句。
“切糕!”怀玉学着丹丹唤他:“切糕,你别尽欺负人家。”
“别动我头发!”丹丹宝贝她的长辫子,马上给盘起,缠在项项,一圈两圈。乖乖,可真长,怀玉也很奇怪。
丹丹绕到树后,骂志高;“臭切糕!你一身胞刺巴脱的,我不跟你亲。”
“你跟怀玉亲,你跟他!”志高嬉皮笑脸道。
怀玉不会逗,一跟他闹着玩儿,急得不得了。先从腮帮子红起来,漫上耳朵去,最后情非得已,难以自控,一张脸红上了,久久不冉退。
怀玉抡拳飞腿,要教训志高,二人一追一逃,打将起来。既掩饰了这一个的心事,也掩饰了那一个的心事。
少年心事。当他十二岁,当他也是十二岁。
丹丹嘻嘻地拍掌,抱着黑猫,逗它:“我只跟你亲。”说着,把冰糖葫芦往它嘴边
  来回纠缠。
怀玉待脸色还原,才好收了手脚,止住丹丹:“这猫不吃甜的。”
“这是谁的猫?”
“还有谁的?”志高拍拍身上灰尘:“王老公的。”
“王老公?”
“悟,这王老公,我一见他跟他那堆命根子,就肝儿颤。”志高撇撇嘴:“他老像
  如孩子似的,摸着猫,咪唤眯唤,嘿,娘娘腔!”
“还他猫去吧。”怀玉道。
志高眼角扫他一下:“还什么猫?你不练字?你爹让你练字,你倒躲起来练功。现在又不练功,练还猫给王老公。”
‘我爹早走了,”怀玉得意:“叫我掌灯前回去,看完‘打鬼’才练字。今儿个晚
  上有得勤快。”
“好了好了,还给他。说不定他找这黑臭屎蛋找不着,哭个烯里花拉。”
“喂,王老公是谁?”丹丹扯住志高,非要追问:“是谁?”
“我不告诉你。”志高捏着嗓子学丹丹.
作者: 回复日期:2005-2-28 17:16:00
  听澜小驻 ,这个我也知道。
  所以谢谢支持李碧华的XDJM们。
作者: 回复日期:2005-2-28 17:16:00
  喜饭喜饭,坐板凳也要看
作者: 回复日期:2005-2-28 17:27:00
  怀玉也不大了然,他只道:“爹说,他来头大得很,从前是专门侍候老佛爷的。”
“老佛爷是谁?”
老佛爷是谁,眼下这三个小孩都不会知道。毕竟是二三十年前的事儿了。
别说老百姓,即使是紫禁城中,稍为低层的小太监,自七岁起,于地安门内方砖胡同给小刀刘净身了,送入宫中,终生哈腰劳碌,到暮年离开皇宫了,也没见过老佛爷一面呢。
王老公来自河北省河间府,三代都是贫寒算卦人,自小生得慧根,可是谋不到饱饭,父母把心一横,送进宫去。
“净身”是他一辈子最惨痛的酷刑,他从来不跟人家提起过。而他的慧眼失机,也
  从来不跟人家提起过。
他最害怕这种能耐给识破了,一直都装笨,以免在宫中,容不下。当然又不能太笨。
为什么呢?
那一回,他曾无意中给起了个卦,只道不出三年清要亡了。
不知如何传了出去……
老佛爷听说了,要彻查“不规”的来源。她刑罚之残酷,骇人听闻。
没有人知道王老公这专门侍候老佛爷膳食的太监会算卦,他只管设计晚餐,埋首精研燕窝造法:燕窝“万”字金银鸭子、燕窝“寿”字五柳鸡丝、燕窝“无”字白鸽丝、
  燕窝“疆”字口蘑肥鸡汤……在夏天,一天送三百五十个西瓜给慈禧消暑。此人并不起眼。
老佛爷查不出什么来,便把三十六个精明善道,看上去心窍机灵的太监给“气毙”
  了。用七层白棉纸,沾水后全蒙在受刑人的口鼻耳上,封闭了,再以杖刑责打……
自此,王老公更笨,也更沉默了。
一直挨至清终于亡掉。
果然,在两年零十个月后,清室保不住了,他算准了。
皇朝覆灭,大小太监都失去了依凭。有的从没迈出宫门一步,不知道外头的世界。王老公出紫禁城那年,捐出一些贵人给他的值钱首饰,故得以待在雍和宫养老。庙内的大喇嘛,因有曾指定当皇帝的“替身”,每当皇帝有灾病时,由她们代替承当,故地位尊贵,大喇嘛要收容他了,王老公一呆二十年。
怀玉先叩门。
“谁呀?”一个慢吞吞的,阴阳怪气的声音在问。像不甘心的女人。
“我,怀玉。”怀玉示意丹丹把猫抱过来:“王老公您的命根子野出去了。”
门呀一开,先亮出一张脸。白里透着粉红,半根胡碴子也没有,布满皱纹,一把一招,就像个颜色不变但风干了的猪肚子。粉粉的一双手,先接过猫,翘起了小指,缺水的花一般。
猫在他手里,直如一团浓浓黑发,陷入白白枯骨中,永不超生。猫“味唤——”一叫便住嘴,听天由命。说不出来反常的温驯,再也不敢野了。仿佛刚才逃出生天是个梦。
志高努嘴,丹丹往里一瞧。哗,一屋子都是猫,大大小小的猫,在黯室中眼眸森森。
丹丹乍见满屋压压插插都是猫的影儿、猫的气味,不免吃了一惊。还听王老公像个老太太似的,教训着:“你到处乱窜,不行的,老公要不高兴了,往哪里找你好?以后都不准出去!”
黑猫挣扎一下,纵身进出他手心。
王老公意犹未了,以手拍着床铺,道:
“来来来。”
它认命了,无奈地只好跳上床。王老公一手紧扣猫,一手掀开被窝,里头已有两头,都是白的、矜贵的,给他暖被窝。
从前他给大太监暖被窝、端尿盆子、洗袜子……这样过了一生。如今猫来陪伴他,先来暖被窝,然后他便悠悠躺下,缕述他的生平,那不为人知的前尘。多保险,它们绝对不会漏泄。
王老公是寂寞的。
作者: 回复日期:2005-2-28 18:04:00
  “怀玉,怎的叫你来听故事你也不常来?”正说着,已暗喝:“志高你这小子,你
  跟困儿糊弄什么?”
“王老公,这猫好像不对啦。”
“别动,它困了。”
丹丹道:“它哭呢。”
王老公颤巍巍迈过来:“什么事直哼哼?暧?”
原来那麻布袋似的小猫,脚底心伤了,有刺。王老公眯康着眼,找不到那刺。
怀玉过来,二话不说,给拔出来。
“哎呀,你真笨。要磨爪子就到这来磨,”王老公心疼地骂:“来这,记住了。告诉你们,猫的爪子绝对要磨,如果不磨,爪子太长了,弯曲反插到脚底心,就疼,无法行走。”
他把麻猫领到一块木板处;“认得吗?别到外面去磨,免得被什么柱子本条给刺上了。以后都不准出去!”
麻猫惟有敷衍他,好生动一下。王老公满意了。
人与猫,生生世世都相依为命。他习惯了禁锢,与被禁锢。
“不准出去,倒像坐牢似的,王老公,怎不买个柳条笼子全给关起来?您习惯猫可不习惯。”志高看不过。
王老公马上被得罪了。
他装作听不见,只对怀玉道:“怀玉你别跟人到处野,要定心,长本事,出人头地。常来我这,教你道理。”
“我还要帮爹撂地摊呢。”怀玉说: “好久没见您上天桥去了。过年了,明儿您上不上去?”
“这一阵倒是不大乐意见人、见光。”
忽地,在志高已忘掉他的无心之失时,王老公不怀好意地明阴地一笑:“志高,你娘好吗?”
志高猛地怔住,手中与猫共玩的小皮球便哆哆哆地溜过一旁,他飞快看了丹丹一眼。丹丹没注意,只管逗弄其他的猫。
志高寒着脸:“我没娘!”
王老公仿似报了一箭之仇,嘻嘻地抿了捐,像头出其不意抓了你一痕的猫,得些好意,逃逸到一旁看你生气。
怀玉冷眼旁观这一老一少,不免要出来支开话题,也是为了兄弟,在这样一个陌生小姑娘跟前,他义气地:
“王老公,您不放猫去通道,一天到晚捧着,它们会闷死的。”
“上两个月刚死了一头,听说给埋在沿山呢。”志高这到机会反击:“多么可怜。”
“你这小子,豁牙子!”
“老公老公,我问呢,明儿您上不上天桥去?”怀玉忙道。
“不啦,给人合婚啦,批八字啦,也没什么。都是这般活过来的,都是注定的。活在哪里,死在哪里。唉唉,算来算去,把天机说漏兜儿,挣个大子儿花花,没意思。以后不算啦。”
“人家都说您准呢。”
“算准了人家的命,没算准自家的命,”王老公轻叹一声,尖而寒的,怨妇一样:“我这一生,来得真冤枉,都是当奴才,哈腰曲背。没办法了,现世报,也只好活过去,只有修来世。唉,我可是疼猫儿,看成命根子一样。”
志高顿觉他对王老公有点过分了:
“您老也是好人。”
丹丹只见两个大男孩跟一个老太太似的公公在谈,中途竟唉声叹气,一点都不好玩。怀中的猫又睡着了,所以她轻轻放到床上去,正待要走。呀,不知看“打鬼”的人散了没有,不知叔叔要怎样慌乱地到处找她。一跃而起:
“我走了。”
说着把一个竹筒给碰跌了。
这竹筒是烟黄的,也许让把持多了,隐隐有手指的凹痕,这也是一个老去的竹筒,快将变成鬼了。所以站不稳。
竹签撒了一地,布成横竖斑驳的图画,脱离常轨的编织,一个不像样的,写坏了的字。
丹丹忙着掇拾,志高和怀王也过来,手忙脚乱的,放回竹筒中去。
“这有多少卦?”志高问。
“八八六十四。”
“竹签多怪,尖的。”
——孩子不懂了,这不是竹,这是“著”。它是一种草,高二三尺,老人家取其下半茎来作谱卜用。它最早最早,是生在孔子墓前的。子曰……。所以十分灵验。王老公就靠这六十四卦,道尽悲欢离合,哀乐兴衰。直到他自己也生厌了,不愿把这些过眼云烟从头说起。以后不算啦。
“给我们算算吧?”怀玉逼切地央求:“算一算,看我们以后的日子会不会好?我不信就是这个样子
“老公,您给我们算?最后一次?”志高示意丹丹:“来求老公算卦,来。”
三人牵牵扯扯,摇摇曳曳,王老公笑起来。撒娇的人,跟撒娇的猫都一样。我不依,我不依,我不依。这些无主的生命。现世他们来了,好歹来一趟,谁知命中注定什么呢?
谁知是什么因缘,叫不相干的人都碰在一起。今天四个人碰在一起了,也是夙世的缘份吧。
王老公着他们每人抓一枝。
丹丹闭上眼,屏息先抓了一枝。然后是志高,然后是怀玉。正欲递予王老公时,横里有头猫如箭在”弦,随地觑个空子,奔窜而出……
“哎呀!”丹丹被这杀出重围的小小的寂寞的兽岔过,手中著草丢到地上去。因她一闪身,挨到怀玉,怀玉待要扶她一把,手中著草丢到地上去。志高受到牵连,手中的著草也丢到地上去。
一时间,三人的命运便仿似混饨了。
“又是它!”丹丹眼尖,认得那是在万福阁大佛殿上窜过的黑猫。
——真是头千方 百计的猫。
作者: 回复日期:2005-2-28 18:07:00
  “老公,我帮你追回来。”丹丹认定了这是与她亲的,忘了自己的卦。
王老公道。“由它吧。”
“您不是不准它们出去吗?”志高忙问。
“去的让它去,要留的自会留。”
“它会回来的。”丹丹安慰老人。
怀玉望着门缝外面的,堂堂的世界:
“对,由它闯一闯,要是它找不到吃的,总会回来。找得到吃的,也绑不住它吧。”
怀玉记得他们的卦。拈起三枝著草,递向王老公。
“来,老公,给我们说说,我们本事有多大?”怀玉澄澄的眸子,满是热切期望,仿佛他是好命,他的日子光明,他觉得自己有权早日知道。目下还未到开颜处,绸缀一下,也就高升了。他心中也有愿呀。
志高丹丹凑上一嘴:“说,快说呀。”
王老公摇首,只道:“看,都弄糊涂了,这卦,谁是谁的?来认一认。”
三人认不清。
“不要紧,您都一起说了,我们估量一下是谁的命?”
算卦的老太监闭上眼睛。啊,黄昏笼罩下来了,疲倦又笼罩了他,他有点蔫不卿的,委靡了。只管把玩手中的卦,十分不耐烦。
“不算了。年纪轻轻的,算什么卦?”王老公说。
“老公骗人,老公说话不算数!”
三个孩子都气了。
老人闹不过,推了两三回,终妥协了:
“好好好。我说,我说。不过也许要不准的——”
“您说吧,我们都听您的。”怀玉道。
“——一个是,生不如死。一个是,死不如生。”王老公老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暧昧的表情。是你们逼我的,我不想泄漏的:“还有一个,是先死后生。”
“那是什么意思?”丹丹绕弄她长辫捎上红头绳,等着这大她一个甲子的公公来细说她命里的可能性。
老公没有再回答。他不答。
“哦?老公原来自家也不懂!”丹丹顽皮地推打他,“您也不懂,是吧?”
“生不如死,死不如生,先死后生……”怀玉皱着他横冷的一字眉。
“哈,谁生不如死?谁又死不如生?暧,看来最二好的就是先死后生。”志高在数
  算着:“说不定那是我。——不不,多半是怀玉,怀玉比我高明。”
说着,不免自怜起来了:“我呢,大概是生不如死了,我哎,多命苦!呜呜呜呜!”
然后夸张造作他号陶大哭,一边怪叫一边捶打着身畔的红木箱子。
“别乱敲!你这豁牙子!”王老公止住,不许志高乱动他的木箱子,保不定有些什么秘密在里头,或是贵人送给他的,价值不菲的首饰,他和猫的生计便倚仗这一切,直到最后一气。
“丹丹!丹丹!”
外头传来一阵喊声。
丹丹应声跃起至门前,不忘回过头来:“黄叔叔找来了!我要走了!”
志高忙问:“到哪儿去?”
“回天津老家去,给黄哥哥养病。”
院子里出现一个矮个子的四十来岁的壮汉,久经熬练,双腿内弯成弓形,步履沉沉稳稳,一身江湖架子。背上是个脸色苍白中带微黄的,穿得臃肿的十来岁少年,两只手软垂着,眼睛中有无限期望,机灵地转动。嘴一直咧着,不知道是不是笑意。
他是丹丹那此生也无法再走一两步的黄哥哥。
“走啦!”叔叔唤丹丹。
这苦恼的通道的老粗,身上棉袄不知经了多少风霜雨露,竟变得硬了。如同各人的命,走得坎坷,渐渐命也硬了。因为命硬,身子更硬了。
他看着眼前这没爹没娘的牡丹。“牡丹”,花中之王呀,起一个这样担待不起的名字?
“你怎的溜到这里来,叨扰人家啦,。回去吧。‘打鬼’完了,人都散了。”
末了又谦谦对王老公说道:“不好意思,小姑娘家蹦蹦跳的,话儿又村。您别见怪,丹丹,跟公公和哥们说再见。”
丹丹笑着,挥手:“王老公,怀玉哥,切糕哥,我们再见!”
叔叔在她耳畔骂:“看,到处找你,累得滋歪滋歪的!”
怀玉笑:“再见。”
志高努力地挥手:“再见再见。喂喂喂,什么时候再见?我请你吃切糕。真的,什么时候?会不会再来?摇头不算点头算。”
“我不知道呀。”
丹丹远去了,三步一摇,五步一跳,辫子晃荡在傍晚太阳的红霞中。少年的心也晃荡在同一时空内。
作者: 回复日期:2005-2-28 18:16:00
  今天就到这里了。我要去饭饭了。
作者: 回复日期:2005-3-1 4:58:00
  哎哎哎,终於看到生死桥啦,楼主,波一个先~~
  李碧华的场要捧,生死桥更是一定要来。
  生不如死,死不如生,先死后生。最喜欢志高了。
作者: 回复日期:2005-3-1 9:42:00
  在妖妖JJ的“李碧华的故事集锦”的帖子里看到楼主要转“生死桥“,才找到这里来了。
  偶会常来这里顶的。
作者: 回复日期:2005-3-1 10:26:00
  此生不过如是,我喜欢她的笔凋,一如喜欢这些故事背后的故事!谢谢楼主!
Caroline
作者: 回复日期:2005-3-1 10:35:00
  前几天朋友介绍我看什么《那小子真帅》~《狼的诱惑》~我说我在看李碧华,她说我是和社会脱节了~唉~~脱节就脱节吧~我乐意~
作者: 回复日期:2005-3-1 12:16:00
  奇怪,转就转了,怎么转一部分就来掉人胃口呢?
作者: 回复日期:2005-3-1 12:18:00
  初春的夕阳不暖,只带来一片喧嚣的红光,像一双大手,把北平安定门东整座雍和官都拢上了,决不放过。祖师殿、额不齐殿、永佑殿、鬼神殿、法轮殿、照佛楼、万福阁……坐坐立立的像,来来去去的人,黑黑白白的猫,全都逃不出它的掌心。
    “老公,她会不会再来?”志高问。怀玉没有问。他心里明白,志高一定会问的。但怀玉也想知道。
    王老公没答。在人人告别后,院子屋里,缓缓传来算卦人吹笛子的怪异剧事,似一个不见天日的囚徒,不忿地彻查他卑微而又凄怆的下狱因由。青天白日是非分的梦。
    人在情在,人去楼空,这便是命。
    腾腾的节气闹过了,空余一点生死未卜,恍馆的回响。怀玉和志高已离庙回家去。
    中国是世上最早会得建桥的国家了:梁桥、浮桥、吊桥、拱桥。几千年来,建造拱桥的材料有木、有石,也有砖、藤、竹、铁,甚至还动用了冰和盐。
    桥,总是横跨在山水之间,丰姿妙曼,如一道不散长虹。地老天荒。
    在北平,也有一道桥,它在正阳门和永定门之间,东边是天坛,西边是先农坛。从前的皇帝,每年到天坛祭扫,都必经此桥。桥的北面是凡间人世,桥的南面,算是天界。这桥是人间、天上的一道关口,加上它又是“天子”走过的,因而唤作“天桥”。
    天桥如同中国一般,在还没有沦落之前,它也是一座很高很高的石桥,人们的视线总是被它挡住了,从南往北望,看不见正阳门;从北向南瞧,也瞧不着永定门。它虽说不上精雕细琢,材料倒是汉白玉的。
    只是历了几度兴衰,灯市如花凋零……后来,它那高高的桥身便被拆掉,改为一座砖石桥,石栏杆倒还保存着,不过就沦为沼泽地,污水沟。每当下雨,南城的积水全都汇积于此,加上两坛外面的水渠,东西龙须沟的流水会合,涨漫发臭,成了蚊子苍蝇臭虫老鼠的天堂。大家似乎不再忆起了,在多久以前?天桥曾是京师的繁毕地,灯市中还放烟火,诗人道:“十万金虬半天紫,初疑脱却大火轮。”
    年过了,大小铺子才下板,街面上也没多少行人。
    两只穿着破布鞋的脚正往天桥走去。左脚的脚趾在外头露着,冻得像个小小的红萝卜头儿。志高手持一个铁罐子,低头一路捡拾地上长长短短的香烟头,那些被遗弃了的不再为人连连亲嘴的半截干尸。拾一个,扔进罐子里头,无声的。只有肚子是咕咕响。过了珠市口,呀,市声渐渐使盖过他的饥肠了。
    真是另有一番景象。
    才一开市,漫是人声,市声,蒸气。连香烟头也盈街都是。志高喜形于色。
    虽然天桥外尽是旧瓦房、破木楼,光膊赤脚,衣衫褴褛的老百姓,在这里过一天是一天,不过一进木桥就热闹了。大大小小的摊棚货架,青红皂白的故衣杂物……
    推车的、担担的,各就各位了。那锅里炸的、屉里蒸的、档里烙的……吃食全都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志高走得乏了,见小罐中香烟头也拾得差不多,先在一处茶摊坐下来,喝了一碗大碗茶。口袋里不便,只对卖茶的道:
    “三婶子,待会给您茶钱。”
    三婶子见是志高:“没钱也敞开了喝吧,来吧,再喝。”
    “不了,一肚子是茶水。”
    志高蹲到菜摊后面旮旯儿,小心地把烟头剥开,把烟丝一丁点一丁点地给拆散,再掏出一叠烟纸,一根一根卷好,未几,一众无主的残黄,便借尸还魂,翻新过来。志高把它们排好在一个铁盒上,一跃而起,于他的***去。
    “快手公司!快手牌……爷们来呀,快手牌烟卷,买十根,送洋火!”
    —他根本没洋火,事实上也根本没有一买十根的顾客。都是一根一根地卖出去,换来几个铜板。不一会,他也就有点赡头了。
    好,先来一副芝麻酱烧饼油条,然后来点卤小肠炒肝,呼喀呼喀灌一碗豆腐脑,很满足,末了便来至一个劾食摊子前。卖的是驴打滚。只见一家三日在分工,将和好的黄豆面,港成薄饼,洒上红糖,然后一卷,外面蘸上干黄米面,用刀切成一裁一截,蘸上糖水,用竹签挑起吃。
    正想掏个铜板买驴打滚,又见旁边是切糕车子,一念,自己便是丹丹口中的“切糕”啦,马上变了卦,把铜板转移,换了两块裁软的甜切糕,还对那人道:
    “祥叔,往后我不唤志高,我改了名儿,唤‘切糕’。哈哈哈!”
    “得了,瞧你乐鸽子似的!”祥叔笑骂。
    忽闻叮步乱响,有人嚷嚷:“来哪,大姑娘洗澡啦……”
    那是一个满嘴金牙的怯口大个子,腮帮子也很大,脸鼓得像个“凸”字。看来才唱了一阵,嗓门不大,丹田不足,空摆出一个讲演的架势,你无法想像他是这样唱的:
    “往里瞧啦往里瞧,《大姑娘洗澡》!赌,她左手拿着桃红的花毛巾,右手掇弄着涂盆边……哆哆哆呛,哆哆哆呛……”
    大个子站在一个长方形的木箱子旁边,箱子两头各挂了绳子,他便一边响起小锣小鼓小擦,一边拉绳子,箱子里头的一片片的画片,便随着他的唱词拉上拉下。
    “又一篇呐又一篇,《潘金莲思春》在里边,她恨大郎,想武松;想得泪颠连……咯咯,够呛,哈哈够呛……”
    观众们,就坐在一条长板凳上,通过箱子的小圆玻璃眼往里瞧。聚精会神,脖子伸得长K的,急色的。拉洋片的大个子,不免在拉上拉下的当儿,故弄玄虚,待要拉不拉,叫那些各种岁数的贫寒男人,心痒难熬,在闷声怪叫:“往下拉!往下拉!”
    各自挂上羞怯的暧昧的鬼鬼祟祟的笑,唱的和看的,都是但求两顿粗茶淡饭的穷汉,都是在共同守秘似的交换着眼色。
    大个子心底也有不是味儿的愧作,好似虎落平阳——谁知他是不是虎?也许只错在个头太大,累得他干什么都不对劲,尤其是这样的贩卖一个女人的***,才换几个大子儿。但他支撑着他的兴致,努力地哈喝:
    “唉!又伏,又是一出—…”
作者: 回复日期:2005-3-1 12:20:00
  志高目睹这群满嘴馋液的男人,天真而又灼灼的眼神,他想起—…呸!他没来由地生气了,他觉得这样的兽无处不在,仿佛是他的影子,总是提醒他,即使光天白日,人还是这样的。志高充满憎厌和仇恨地,往地上吐了一日泡唾沫,怪叫:
    “洗澡!洗澡!妈的,看你们老娘洗澡!”
    然后转身朝桥西跑了。
    天桥最热闹的,便是这边的杂耍场。他扒开人群,钻进一个又一个的场子找人去。
    在天桥讨生活的行当很多,文的有落子馆、说书场。武的就数不尽了,什么摔跤、杠子、车技、双石、高跷、空竹、硬气功、打把式、神弹弓、翻筋斗……天桥是一个“擂台”,没能耐甭想在这混饭吃,这块方圆不过几里的地方,聚集着成百口子吃开口饭的人,虽云“平地抠饼”,到底也是不容易的。
    故,每个撂地作艺的摊子,总有他们的绝活儿,也不时变着新花样。
    志高钻进一个场子去,左推右撞的才钻出个空儿,只见怀王正在要大刀。
    大伙都被这俊朗的男孩所吸引。他凝神敛气,开展了一身玩艺,刀柄绑上红绸带,随着刀影翻飞。刀在怀玉手中,忽藏忽露,左撩右劈,不管是点、扫、推、扎……都赢得彩声叫好。
    他一下转身左挂马步劈刀,一下左右剪脱叉步带刀,纵跳仆步,那刀裹脑缠头,又挟刀凌空旋风飞腿,一把一式,在在显示他早早流露的英姿。
    刀耍毕,掌声起了,看客们把钱扔进场子里。怀玉的爹唐老大,马上又赶上场来。
    唐老大是个粗汉,身穿一件汗衫,横腰系根大板带,青布裤。宽肩如扇面展开。在这刚透着一丝春意,却仍料峭的辰光,穿得多,露得少,他手里拎着一把大弓,扎了马步,在场中满满地拉开,青筋尽往他脖子和胳膊绕。看客自他咬牙卖力的表演中满足了,也满意了,扔进场子里的钱更多,有几张是花花的纸币,更多的是铜板,撒了一地。
    江湖卖艺,要的是仗义钱,行规是不能伸手,所以等得差不多了,怀玉方用柳条盘子给捡起来。
    演过一场,看客们也纷纷散去。
    板凳旁坐了志高,笑嘻嘻地,把一块切糕递给怀玉。
    “唐叔叔。”志高忙亲热招呼。
    “晤。”唐老大淡淡应一下,只顾吩咐怀玉:“拿几枚点心钱,快上学堂去。别到处野啦。读书练字为要。去去去!”
    唐老大说着,便自摊子后头的杂物架上取过布一一一袋子,扔给怀玉,叮嘱:
    “回来我要看功课。”
    怀玉与志高走了。
    “你爹根本不识字,还说要看你功课呢。”
    “他会的,他会看字练得好不好,要看到暖跟儿跷的,就让我‘吃栗子’。他专门看竖笔,一定得直直的,不直了,就骂:‘你看你看,这罗圈腿儿!’可害着呢。”
    唐老大不乐意怀玉继承他的作艺生涯。在他刚送走怀玉的时候,便有官们派来的人,逐个摊子派帖子,打秋风来了,什么“三节两寿”,还不是要钱?
    怀玉心里明白,吃艺饭不易,父子二人虽不致饥一顿饱一顿,不过赔得的,要与地主三七分帐,要一给军警爷们“香烟钱”。要是来了些个踢场子找麻烦的混混儿,在人场中怪叫:“打得可神啦!”你也得请他“包涵”。
    爹也说过:
    “咱两代作艺,没什么好下场,怀玉非读书不可!穷了一辈子,指望骨血儿中出个识字的,将来有出息,不当睁眼瞎,不吃江湖饭,老子就心满意足了。”
    —怀玉不是这样想。
    他喜欢彩声。
    他喜欢站在一个牌俄同群的位置,去赢得满堂彩声。
    不是地摊子,不是天桥,飞,飞离这臭水沟。
    所以他有个小小的秘密,除了志高之外,爹是不知道的。
    “志高,我上学堂了。待会你来找我,一块到老地方去。”
    “唉!我到什么地方溜弯儿好?”
    怀玉不管他,自行往学堂上路去。
    志高百无聊赖,只得信步至鸟市。前清遗老遗少,每天早晨提笼架鸟,也会遇弯儿。
    他们玩鸟,得先陪鸟玩,乌才叫给你听,要是犯懒,足不出户不见世面,喂得再好,鸟也不育好好地叫。志高走至鸟市,兴头来了。
    这个人,总有令自己过盛的方法。
    说起来也是本事。什么画眉、百灵、红蓝靛额、字字红、字字黑、黄雀等,叫起来千鸣百啥,各有千秋。志高听多了,也会了,模仿得叫玩鸟的人都乐开了,有时也赏他几枚点心钱。
    志高于此又流连了一阵。
    怀玉的教书先生今年五六十。他穿长袍马褂,戴圆头帽。学堂其实在绒线胡同的大庙里,这是间私塾,只有十个学生,全是男孩,由五岁到十五岁都有。
作者: 回复日期:2005-3-1 12:22:00
  怀玉不算“学生”,因为他没交学费,只因唐老大与丁老师有点乡亲关系,求他,管怀玉来听书和干活。
    怀玉来了,算对了时间,便迁往大庙院内的树下敲钟,当当当,学生陆续也到了。一股自己走来,也有有钱的,穿黑色的无翻领的中山装,铜钮扣儿,皮鞋,坐洋包车来了。脚踩铜铃响着。——怀玉看在眼内,不无艳羡之情,好,我也要这一身。
    人齐了,怀玉才到学堂最后一条二人长桌上坐定。一见桌上,竟有小刀刻了中间线。他一瞥身畔那学长,是班上最大的,十五岁,家里有点权势,一直瞧不起卖艺人。
    “唐怀玉,你别过线!”
    “哼!谁也别过线!”
    老师今天仍然教“千字文”:……交友投分,切磨箴规。仁慈隐恻,造次弗离。节义廉退,颠沛匪亏。性静情逸,心动神疲。守真志满,逐物意移…。
    正琅琅读着这些困涩难懂似是而非的文字时,班上传来拌嘴口角。
    一个竹制的精致上盖抽屉式笔盒应声倒地。个布袋儿也被扔掉,墨盒、压尺和无橡皮头的木铅笔散跌。
    “叫你别过线!老师,唐怀玉的大仿纸推过来,我推回去,他就动粗!”
    “老师——”
    “唉,怀玉,你收拾一下,罚到外头给我站着。”丁老师无法维护这个不交学费的学生。同学们只见怀玉侧影,腮边牙关一紧,冷冷地,出去了。”
    等到课上完了,不见有人敲钟,老师出来一瞧,怀玉不知什么时候,一走了之。老师只得吩咐放学。
    院内有接放学的,也有姐给送加餐来了。孩子一壁吃点心,一壁眉飞色舞地叙述唐怀玉跟何铁山的事。家长也乘机教训他们要孝义。
    何铁山还没走出绒线胡同口,横地来一记飞腿,他中了招,马上还击,仗着个头大,拳来脚往,好不热闹。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何铁山又怎是对手?怀玉不消几下功夫,把他打个脸蹭地,那儿凸那儿破,嘴唇和下巴领上头也流血了。
    ’志高赶来时,吓傻了。忙怪嚷:
    “什么事什么事?”
    何铁山落荒而逃。
    怀玉拍去泥尘,只道:
    “没事。”
    “什么事?”
    “没事。走吧。”
    前因后果也不提,便示意志高走了。志高额着屁股追问。不得要领。
    丁老师,他知道也好,也许听不见。只在大庙后他的小房子里,寂寂地拉着胡琴。当年,他也是个好琴师,一段反二簧,竹腔似欧非断,一弓子连拉五个音……
    为了生活,不得不把他赢过的彩声含敛,把他的学问零沽。今B也没所谓升官发财,来识字又是为了什么?时髦一点的都上教会洋学堂去了。终于他又拉了一段《楚宫恨》,悠悠回旋地唱:“怀抱着年幼儿好不伤情……”
    怀玉领志高来到了“老地方”,这是肉市广和楼。自后台门进出,也没人拦阻,因为二人常来看路儿戏,小孩子家,由他们吧,志高很会做人,经常帮忙跑腿,递茶壶饮场,收拾切末。
    怀玉呢?他还喊李盛天师父的。——这是他的小秘密。
    今天日场上《四五花洞》。志高最喜欢看这种“妖戏”了。
    因为是日场,不必角色上场,一般都是热闹胡闹的戏。《四五花洞》演的是武大郎与潘金莲因家乡久旱成灾,同赴阳谷县投奔武松去,途经五花洞,洞内妖魔金眼鼠和铁眼鼠变化为假武大假金莲,与真武大真金莲纠缠不清,官司闹到矮子县官胡大炮那里,反而越搅越糊涂,其时正逢包拯过境,便下轿察看,也难辨真假,无法判断。后来江西龙虎山的张天师到来,便用“掌心雷”的法宝,两妖才现出原形,真相大白。
    日戏时几个小花旦为要踏踏台毯,都得到机会出场,妖魔化身为金莲,一变变了三个,是谓《四五花洞》,一真三假的玩笑戏,好不风骚热闹。——这几个未成角儿的小花旦,全是十几岁的男孩,也有刚倒呛过来,嗓子甜润嘹亮。
    志高听着那人唱:“不由得潘金莲怒上眉梢,自幼配武大他的身量矮小……”
    他用肘撞撞怀玉:“怀玉你瞧,金宝哥给咱fIJ飞眼。”
    然后两个孩儿就在上场门边来个招呼。台上的戏依旧在唱,小花旦又装作若无其事。
    二人一瞥前台稍空,便偷偷目后台走到前台去。
    才一上,那空位有人占先,只好站到一旁观看便是。广和楼楼下靠墙有一然木板,高凳儿,二人一先一后,跟起脚尖地,站了上去。
    妖戏完了,志高忘形地鼓掌,忽地发觉怀玉不在身边。志高自散场的观众间逆向钻回后台去。
    怀玉磨在他“师父”李盛天身后,看他勾脸,看得神魂迷醉似的。
    夜场上《艳阳楼》,又称《拿高登》,李盛天贴高登,他是班上的武生,年纪有四十多五十,但武功底子数他稳厚,扮像极有派头。戏中所持兵器乃七星大刀。那刀怀玉自是扛不动,他想,总有打得动的一天。
    李盛天已然换上水衣,又用细棉布勒住前额,白粉打了底。只见他在眼眶、鼻下人中处抹黑灰,再把眉定位,高登画的是刀螂眉。
    怀玉看傻了眼,每一回,一张模糊的脸,于彩匣子前,大镜子外,给了一句一抹一揉,红黑黄蓝白金银……渐渐的它变了,像图画一般,脸上全是故事,色彩斑斓,眼花缭乱,定了型,最后在脑门上再勾一长条油红,师父便是千百年前的一个古人。他是好臣高怵之子,他倚仗父势鱼肉乡民……后来,他死在艳阳楼上。
    李盛天开始扮戏了,虽然他自镜中也瞧见这身手机灵,心比天高而又沉默苦干的大男孩,不过他从来没把感觉外露,他调教他,基于看他是料子,但总要让他明白,世上并无一航登天的先例。
    李盛天换衫裤,系腰带,穿上厚底靴,扎紧裤腿,搭上胖袄衬里,再搭上厚护领。二农箱给他穿箭农,系大带。盔头箱处勒上网子及千斤条,插耳毛,戴扎巾,戴髯口。
    最后,再到大衣箱给穿上福子,拿大把扇。
    —这一身,终于大功告成了。
作者: 回复日期:2005-3-1 12:23:00
  “师父!”怀玉此时才敢恭敬地喊一声。
    “晤。”李盛天应了,迄自养神入戏,不再搭理。
    怀玉知机地便退过一旁。
    退回后台,退至上场门外一个角落,一直地退,他还是个雏儿,上不得场。——他的场子只在天桥地摊。
    夜戏散了,怀玉跟志高潮阐絮道他师父的那份戏报:
    “老大的一张戏报,大红纸,洒上碎金点儿,上面写着‘李盛天’、《艳阳楼》这样的字儿。其他的名儿都比不上我师父,缩得小小的给搁在旁边。你看见没有?真红!暧,你识字的呀!你认得那个‘天’字的呀……”
    志高觑不到空档儿接碴儿。
    只见街巷上点路灯的已扛着小木梯子,挨个儿给路灯添煤油点火了。一个人管好几十七灯,有的悬挂在胡同铁线上,好高,要费劲攀上去。
    虚荣的小怀玉,也许他唯一的心愿是:老大的一张戏报,大红纸,洒上碎金点儿,上面写着“唐怀玉”三个字。
    沿街又有小贩在叫卖了。卖萝卜的,哈喝得清脆妩媚:“赛梨,萝卜赛梨,辣了换!”卖烤白薯的,又沉郁惨淡:“锅底来!——栗子——味!”
    勾起志高的馋意。
    他伸手掏掏,袋中早已空了。怀玉的几枚点心钱,又给买了豆汁、爆肚。怀玉见志高一脸的无奈,便道:
    “又想吃的呀?”
    “对,我死都要当一个饱死鬼!要是我有钱,就天天吃烤白薯,把他一摊子的白薯全给吃光了。”
    “你怎么只惦着吃这种哈儿吗儿的东西?一点小志都没有,还志高呢!”
    “哦,我当然想吃鸡,想吃鸭子,还有炒虾仁,哪来的钱?”
    “你闭上眼睛。”
    “干嘛?”怀玉把东西往他袋中一塞,马上飞跑远去。
    一看,原来是十来颗酥皮铁蚕豆,想是在广和楼后台,人家随便抓一把给他吃的。怀玉没吃,一直袋着,到了要紧关头,才塞给志高解馋来了。怀玉这小子,不愧是把守。志高走在夜路上,把铁蚕豆咬开了壳儿,豆儿入口,又香又酥又脆,吃着喜庆,心里痛快。慢慢地嚼,慢慢地吞咽。壳儿也舍不得吐掉。他心里又想:咦,要是有钱,就天天吃酥皮铁蚕豆、香酥果仁、怪味瓜子、炒松子……天天地吃。
    月亮升上来了。
    初春的新月特别显得冻黄,市声渐冉,人语源肽。来至前门外,大栅栏以南,珠市口以北,虎坊桥以东。——这是志高最不愿意回来的地方。非等,到不得已,他也不回来了。不得已,只因为钱。
    胭脂胡同,这是一条短短窄窄的小胡同。它跟石头胡同、百顺胡同、韩家潭、纱帽胡同、陕西巷、皮条营、王寡妇斜街一般齐名。
    大伙提起“八大胡同”,心里有数,全都撇嘴挂个挂不住的笑,一直往下溜,堕落尘泥。胭脂胡同,尽是挂牌的窑子。
    只听得那简陋的屋子里,隐隐传来女人在问:
    “完了没有?完了吧?走啦,不能歇啦。完了吧?哎——”
    隐隐又传来男人在答:
    “妈的!你……你以为是挑水哥们呀,进门就倒!没完!”嘿儿步的,有痰鸣。
    女人又催:
    “快点吧——好了好了,完了!”
    喷喷的穿裤子声,真的完了。
    志高甫进门,见客人正挑起布帘子,里头把客人的破棉衣往外扔。
    客人把钱放在桌上茶盘上,正欲离去,一见这个混小子,马上得意了。一手叉住志高的脖子,一边喝令:
    “喊爹,快喊爹!”
    志高挣扎,他那粗壮的满是厚茧的手更是不肯放过。上面的污垢根深蒂固,真是用任何刷子都刷不掉。他怎么能想像这样的一双手,往娘脸上身上活动着,就像狂风夹了沙子在刮。志高拚命要挣脱,用了毕生的精力来与外物抗衡,然而总是不敌。
    有时是拉洋车的,有时是倒浴水的、采煤的、倒脏土的、当挑夫的…。· #183;
    这些都是他的对头人。今天这个是掏大粪的,身上老有恶歹子怪味,呛鼻的,臭得恶拉扒心。
    “我不喊。老乌龟!大粪干!”
    “嘎!我操了你娘!你不喊我爹?”
    布帘子呼的一声绘挑起了。
    “把我弟放下来!”平板淡漠地。
    那汉子顺着女声回过头去:
    “嘿,什么‘弟’?好,不玩了,改天再来,红莲,我一定来,我还舍不得不操你呢!小子,操你娘!”
    红莲,先是一股闷浓的香味儿直冲志高的小脑门。
    然后见一双眼睛,很黑很亮,虽然浮肿,那点黑,就更深。
    颧骨奇特地高,自欺而又倔越地耸在惨淡白净的尖盘儿脸上。
    她老是笑,不知所措地笑,一种“陪笑”的习惯,面对儿子也是一样。
    只有在儿子的身上,她方才记得自己当年的男人,曾经的男人,他姓来。志高的爹称赞过她的一双手。
    她有一双修长但有点鲜峋的白手,手指尖而瘦,像龟裂泥土中裂生出来一束白芦苇:从前倒是白花,不知名的。不过得过称赞。男人送过她一只手锅。
    红莲在志高跟前,有点抽搐痉挛地把她一双手缠了又结,手指扣着手指,一个字儿也不懂,手指却迄自写着一些心事。十分的畏怯,怪不好意思地。
    她自茶盘上取过一点钱,随意地,又赔罪似的塞给志高了:
    “这几天又到什么地方野去?”
    “没啦,我去找点活计。”
    “睡这吧?”
作者: 回复日期:2005-3-1 12:24:00
  志高正想答话,门外又来个客人,风吹在纸糊窗上,哑闷地响,就着灯火,志高见娘脖子上太阳穴上都捏了瘀,晃晃荡荡的红。
    “红莲!”
    娘应声去了。
    志高寂寂地出了院子。袋里有钱了,仿佛也暖和了。今儿个晚上到哪儿去好呢?也许到火房去过一夜吧,虽然火房里没有床铺,地上只铺上一层二尺多厚的鸡毛,四墙用泥和纸密密糊住缝隙,不让寒风吹进,但总是有来自城乡的苦部子挤在一起睡,也有乞丐小贩。声气相闻的人间。说到底,总比这里来得心安,一觉睡到天亮,又是一天。
    好,到火房去吧。快步出门了,走了没多远,见那掏大粪的背了粪桶粪勺,推了粪车,正挨门挨户地走。
    志高鬼鬼祟祟拾了小石子,狠狠扔过去,扔中他的脖子。静夜里传来凄厉的喝骂:
    “妈的!兔崽子,小野鸡,看你不得好死,长大了也得卖!”
    志高激奋地跑了几步,马上萎顿了。胭脂胡同远远传来他自小便听了千百遍的一首窑洞,伴着他凄惶的步子。
    “柳叶儿尖上尖唉,柳叶儿遮满了天。在位的明公细听我来言唉。此事唉,出在咱们京西的蓝靛厂唉——”
    志高的回忆找上他来了。
    他从来没见过爹,在志高很小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为什么不在?也许死了,也许跑了。这是红莲从来没告诉过他的真相,他也不想知道。——反正不是好事。
    最初,娘还没改名儿唤“红莲”呢。当时她是当缝穷的。自成衣铺中求来一些裁衣服剩下的下脚料,给光棍汉缝破烂。地上铺块包袱皮,手拿剪子针线,什么也得补。有一天,志高见到娘措住一双苦力的臭袜子在补,那袜子刚脱下,臭气熏天,还是湿德德的,娘后来捺不住,恶心了,倚在墙角呕吐狼藉,晚上也难受得吃不下饭,再吐一次。
    无路何时,总想得起那双摸上去温湿的臭袜子,就像半溶的尸,冒血脓污的前景。……
    后来娘开始“卖”了。
    志高渐渐地晓得娘在“卖”了。
    他曾经哭喊愤恨:
    “我不回来睡,我永远也不回来!”
    —他回来的,他要活着。
    他跟娘活在窑调的凄迷故事里头:
    “一更鼓来天唉,大篷泪汪汪,。想起我那情郎哥哥有情的人唉,情郎唉,***妹一心只有你唉。一夜唉夫妻唉,百呀百夜恩……”——一直地唱到五更。
    唉声叹气,唉,谁跟谁都不留情面。谁知道呢?每个人都有他的故事,说起来,还不是一样:短短的五更,已是沧桑聚散,假的,灰心的,连亲情都不免朝生暮死。志高不相信他如此地很着娘,却又一壁用着她的钱。—一他稍有一点生计,也就不回来。每一回来都是可耻的。
    经过一个大杂院,也是往火房顺路的,不想听得唐老大在教训怀玉了:
    “打架!真丢人!你还有颜面到丁老师那儿听书?还是丁老师给你改的一个好名字!嘎,在学堂打架?”
    一顿僻僻啪啪的,怀玉准挨揍了。志高停下来,附耳院外。唐老大骂得兴起:
    “还逃学去听戏!老跟志高野,没出息!”志高缓缓地垂下头来。
    “他娘是个暗门子,你道人家不晓得吗?”
    “不是他娘——是他姊。”怀玉维护着志高的身世。
    “姊?老大的姊?你还装孙子!以后别跟他一块,两个人溜儿激地的,不学好。”
    “爹,志高是好人。他娘不好不关他的事,你们别瞧不起他!”
    唐老大听了,又是给怀玉一个耳雷子。
    “我没瞧不起谁,我倒是别让人瞧不起咱。管教你就是要你有出息。凭力气挣口饭,一颗汗珠掉在地上摔八瓣呢!你还去跟戏子?嘿!什么戏子、饭馆子、窑子、澡堂子、挑担子…· #183;嘈p是下九流。你不说我还忘了教训你,要你识字,将来当个文职,抄写呀,当帐房先生也好——你,你真是一泡猴儿尿,不争气!”
    狠狠地骂了一顿,唐老大也顾不得自己手重,把怀玉也狠狠地打了一顿。
作者: 回复日期:2005-3-1 12:28:00
  骂声越来越喧嚣了,划破了寂夜,大杂院的十来家子,都被吵醒了,翻身再睡。院子里哪家不打孩子?穷人家的孩子都是打大的,不光是孩子,连媳妇儿姑娘们也挨揍。由是因为生活逼人,心里不好过。
    唐老大多年前,一百八十斤的大刀,一天可舞四五回,满场的彩声。舞了这些年了,孩子也有十二岁。眼看年岁大了,今天还可拉弓舞刀,明天呢?后天呢?…”
    “你看你看,连字也没练好!”
    不识字的人,但凡见到一笔一线泻在纸上的字,都认为是“学问”。怀玉的功课还没写,不由得火上加油。真的,打上丢人的一架,明天该如何地向丁老师赔礼呢?丁老师要不收他了,怀玉的前景也就黯然。
    唐老大怒不可遏:
    “给我滚出去!滚!”
    一脚把怀玉踢出去,怀玉踉跄一下,迎面是深深而又凄寂的黑夜,黑夜像头蓄锐待发的兽。怀玉紧咬牙关,抹不干急泪,天下之大,他不知要到哪里是好?爹是头一回把他赶出来。他只好抽搐着蹲在院里墙角,瑟缩着。便见到志高。
    “喂,挨挨了?”
    志高过来,二人相依为命。怀玉不语。
    “喂,你爹接你,你还他呀,你飞腿呀,不敢?对不对?怕抛拖!”志高逗他。见怀玉揉着痛楚,志高又道:
    “不要怕,你爹光有个头,说不定他是个脓包啊
    “去你的,”怀玉不哭了:“还直个劲儿跟人家苦腻。我爹怎么还呀?你姊揍你你还不还?”
    “我姊从来也不摸我。”志高有点惆怅:“我倒希望她接我一顿,她不会,她不敢—…·”
    “刚才你不是回去吗?”
    “我回去拿钱。”
    “那你要到哪里去?睡小七的黄包车去?”
    志高朝怀玉腴腆眼睛:
    “哪儿都不去了,见您老无家可归,我将就陪你一夜。”
    “别再诓哄了,谁要你陪,我过不得吗?我不怕冷。”
    错缩坐了一阵,二人开始不宁了。冷风把更夫梆锣的震颤音调拖长了。街上堆子的三人一班,正看街巡逻报时,一个敲梆子,一个打锣,一个扛着钩竿子,如发现有贼,就用约竿子钩,钩着想跑也跑不了。
    更夫并没发现大杂院北房外头的墙角,这时正蹲着两个冷得半瘫儿似的患难之交。
    志高想了一想,又想了一想,终把身上袄内塞的一叠报纸绘抽出两张来,递给怀玉:
    “给。加件衣服!”
    怀玉学他把报纸塞进衣衫内,保暖,忍不住,好玩地相视笑了,志高再抽一张。怀玉不要。志高道:
    “嘴硬!”
    “你不冷?”
    “我习惯了呢。我是百毒不侵,硬硬朗朗。”
    怀玉吸溜着,由衷对志高道:“要真的出来立个万儿,看你倒比我高明。”
    怀玉一夸,志高不免犯彪。
    “我比你吃得苦!”志高道。
    方说着,志高气馁了,他马上又自顾自:
    “吃得苦又怎样,我真是苦命儿,过一天算一天,日后多半会苦死。”
    “不会的。”
    “会!暧暧怀玉,你记得我们算的卦吗?”
    “记得,我们三个是——”
    “甭提了,我肯定是‘生不如死’,要是我比你早死,你得买只鸭子来祭我。”
    “要是我比你早死呢?”
    “那——我买——呀,我把丹丹提来祭你。”
    “你提不动的,她蛮凶的。”
    “咦?丹丹是谁呢?吓?谁?”志高调侃着,怀玉反应不及:“就是那天那个嘛。”
    “那天?那个?我一点都记不起了。哦,好像是个穿红袄的小姑娘呢,对了,她回天津去了,对吧?暧,你怎么了?”
    “怎么?别猫儿打擦了,不听你了。”
    “说真的,还不知道有没有见面的日子呢。要是她比我哥儿俩早死,是没法知道的。”
    “一天到晚都说‘死’!怪道王老公唤你豁牙子!”
    “哦,你还我报纸,看你冷‘死’!还我!好心得不着好报!”
    “不还!指头儿都僵了。”
    —房门瞅巴冷子豁然一开。凶巴巴的唐老大险喝一声:
    “还不滚回屋里去!”
    原来心也疼了,一直在等怀玉悔改。
    怀玉嘟着嘴,拧了,不肯进去。
    “——滚回去!”作爹的劈头一记,乘势揪了二人进去。冷啊,真的,也熬了好些时了。
    渴睡的志高忙不迭怂恿:“进去进去!”又朝怀玉腴腴眼睛,怀玉不看他,也不看爹。
    是夜,二人错睡在炕上。志高还做了好些香梦:吃鸭子,老大的鸭子。梦中,这孩子倒是不亏嘴的。直到天边发白。
作者: 回复日期:2005-3-1 12:32:00
  LZ JJ你就快贴吧!别再吊大家胃口了!!!!!
  顶上去
作者: 回复日期:2005-3-1 19:02:00
  顶啊,表沉下去!
作者: 回复日期:2005-3-1 20:33:00
  找回密码的人:
  表受他们打击,我撑你,咱们一起脱离时代。东西是要合适自己,而不是自己去适合那些东西。
作者: 回复日期:2005-3-2 8:43:00
  偶也是脱离时代的银,偶们一起撑.......
作者: 回复日期:2005-3-2 8:57:00
  终于找到了!在这里还看到了好多熟悉的面孔,很亲切呀!
  说什么喜欢李是脱离时代,我不敢苟同:“那小子真帅“,“羊肉炉不是故意的“等等我也看过,但并不欣赏,--有内涵的东西才能经久不衰、广为流传。
  楼主:我们支持你,继续贴吧!
作者: 回复日期:2005-3-2 9:20:00
  冒个泡支持一下楼主和简单水
作者: 回复日期:2005-3-2 11:54:00
  谢谢简单水 ,替我贴了这么多,昨天有事,所以没来,大家,对不起了。
  魅惑紫荆妖,你来了,谢谢。我会支持你的帖子的。
作者: 回复日期:2005-3-2 11:57:00
  民国廿一年·夏·北平
  “醒了吧?小老弟。”
  志高听得模模糊糊的一阵人声。
  “暧,天都亮了,快起来让客人上座啦。”
   志高用手背抹抹嘴角的残涎。
  一梦之中,尽是称心如意。乍惊,不知人间何世,天不再冷了,夜不再昏了,人也不再年少。
  一觉醒来,人间原来暗换了芳华。
  民国甘一年夏。“九·一八”去秋刚发生的变故,半年间,日本人逐步侵占东北了。一直呆在北平的老百姓,还是不明所以。中国的军队?外国的军队?反正不是切肤之痛。甚至有不愿意追究的八旗子弟,当初的风光梦魂般缠绕着他们,虽则沦落为凡人了,他们的排场和嗜好还是流传下来,日子过得结结巴巴,倒也熬一头鹰。鹰,是他们凶悍的回忆,破空难寻,最后不免又回到主子手中了。
  鹰性野,白天从来不睡,只有晚上才肯安睡,要熬它野性子就不能让它休息,要叫它连闭眼的时间也没有。熬鹰人晚上都带了鹰,五六知己,吃饱了进前门到***,沿长安街奔西单,西四到平安里的夜茶馆去聚会,相对请安寒暄,问问重量大小,论论毛色浓淡。
  鹰怕热,不能送茶馆里边,他们便坐到外头的板凳,沏一包叶子,喝几碗,来两淮花生,半空儿的,一边吃一边聊。
  东方源头亮了。
  志高一身汗德挣扎起来,四下一看,奇怪的声音:扑扑扑扑扑。鹰的精神来了,身子全挺起,乱飞,马上,熬鹰人给戴上遮光的帽子,退它野性,好习惯人气,胸无大志。
  借宿一宵的志高,又得起来让出一条板凳。看来那板凳实在太短,容不下志高成长了的身子,不过他像猴儿般灵便,仿佛什么地方,即使是一棵树吧,他都有办法睡个安稳的。
  他弹跳而起,揉揉眼睛,一壁十分通情达理地帮茶馆的抹桌子搬板凳,收拾一顿;一边踉汉子聊:
  “这鹰驯了吧?没折了,对,要放了也飞不远!”
  “不呢,”那汉子道:“我这就难熬了。我给它上宿,一人担前夜,一人担后夜,
  待会儿还交白班看管,三个人轮班地熬,过了十多天,还没驯好,撒不出去放。”
  —对的,花花世界,鹰也跟人一般,有的生在哪儿,驯在哪儿,有的总是不甘。驯鹰是养鹰人的虚荣。不驯的鹰是鹰本身的虚荣。
  不管怎样,生命是难喻的。
作者: 回复日期:2005-3-2 12:04:00
  稀饭李阿姨。。。。。。
  顶上去顶上去!!!!!
  LZ JJ加油!!!!!
作者: 回复日期:2005-3-2 13:16:00
  三伏天,热得连狗也把舌头伸出来,这几亩水塘,一直被称作“野岛潭”,又唤作
  “南下洼”,是北平西南城区的一块低地。油垢和污水,经年不断灌注到潭中,雨过天晴,烈日一蒸,更是又臭又稠。
  这样的一处地方,配不上它原来的好名儿:“陶然亭”。
  北面是一片平房,东面是累累荒像,南面是光秃秃的城墙,西面是个芦苇塘。附近纵有些树,但也七零八落,谈不上绿荫扶疏,只有飞虫乱扰。
   陶然亭不是一个“亭”,是一个土丘,丘上盖了座小巧玲戏的寺庙。香火是寂寞的。陶然亭之所以得了这么大的名声,只因为它是一个练功喊嗓的好地方,它是卖艺人唱戏人的“第一块台毯”。
  只见一个俊朗的年青人在练双锤,耍锤花,这两个大锤在他手中,好像粘住了似的,随他意愿绕弄抛接,无论离手多远,他总是一个大翻身马上背手接住。
  多年以来,七年了吧,唐怀玉在他师父李盛天的夹磨底下,十八般武艺也上路了。师父是盛极一时的武生,“九长”:长***、大朝、大刀、挡、铱、戈、矛、量、塑;“九短”;锤、件、剑、斧、刃、盾、钩、弓、棍,都有一手。不过怀玉的绝活儿是锤。
  这天他苦练的是“顶锤”,把锤高抛,于半空旋转一圈后,落下时顶住。他抖擞着
  精神,非要那锤于半空旋转两个圈不可。
  怀玉试了很多遍,都顶不住。志高咬着个硬面惺悻,一嘴含糊地场声:“这几天‘躺僵尸’躺得怎么样?”
  怀玉把双锤一她一项,一拧一接,也不望志高,只一下招式吐一个字:
  “怎——么——躺——就——怎——么——疼!”
  志高笑了:
  “好呀,终有一天,真躺成了僵尸了!”
  原来这几天李盛天让怀玉开始练戏了。把子功不错,晚上广和楼戏散了,便到毯子上躺僵尸。
  舞台上,一场剧战之后,武生要死了,总不肯马马虎虎地死,总是来个“躺僵尸”,当他这样干了,观众们便会落力地鼓掌吆喝,称颂他死得好样。
  这做功,是先闭住气,随着激越震撼的板鼓,忽地一下板身,直板板地脸朝天背贴地,就倒下了。
  李盛天教怀玉:
   “千万要闭住气,一道也不泄,这样不管怎么摔怎么躺,也不疼,不会弄坏脑仁
  儿。”
  不过最初的练习,谁有窍门呢?怀玉躺了几天,不是身于瘫了,不够板,便是脑袋瓜先着地。——又不敢让爹知道。
  爹实在只是装蒜,儿子大了,有十九了,身段神脆,长相英明,横看竖看,也是块料子。何况师父李盛天待他不薄,处处照应。这种只有名份没有互惠的师徒关系,倒是一直密切的。唐老大过年时也给李盛天送过茶叶包儿。
   “怀玉,你喊嗓没有?”师父问。
  “喊了。”
  ——其实怀玉没嗓子。他自倒呛后,练功放在第一位,嗓子受了影响,不开。每练
  “啊——”、“嗽——”这些个音,都不灵活,所以拉音、短音、送音、住青,换气不
  自如,每是该换气而不换,所以音量无法打远、亮堂。
  “来一遍”
  怀玉无可奈何,只得像猫儿洗脸,划拉地草草唱一遍。
  先来大笑三声:
  “哈哈,哈哈,啊哈哈……”
  志高捂着半边嘴儿忍笑。
  怀玉唱《水仙子》:
  “呀——喜气洋呀,喜气洋,笑笑笑,笑文礼兵将不提防。好好好,好一似天神一般样。怎怎怎,怎知俺今日逞刚强。”
  李盛天盾心一皱,眼睛一瞧呼地,十分不满意:“哦,这就叫天神呀?你给我过那边再喊嗓去。去呀,锤先放下来!搁这边。搁!”
  目送怀玉终于听了,李盛天蹦紧着的脸宽下来。每个人对怀玉都是这样,这孩子宠不得。明明宠他,不可以让他知道,他是天生的一股骄气,也许这骄气会害了他。
  怀玉气鼓鼓地瞪着笑得前仰后合的志高,往地势开阔,但又缀满乱坟的荒野开始了 “啊——瞅——呜”
  志高瞅着他:
  “我就不明白有什么难?这么几句,老子随随便便打个呵欠就唱好了。”
  “别神啦。”
   “你不信?”
  志高马上随口溜,把刚才《水仙子》唱了一遍:
  “呀——喜气洋呀,喜气洋。笑笑笑,笑文礼兵将不提防。好好好,好一似天神一般样,怎怎怎,怎知俺今日逞刚强。”志高天赋一副喷亮的嗓子,质纯圆润。虽他没苦练,听戏听多了,又常随怀玉泡一块儿,耳濡目染,也会唱好几出。意犹未尽,再唱另一出:
   “只杀得刘关张左遮有挡,俺吕布美名儿天下传扬——”
  李盛天听了,过来,拍着志高的肩膊:“志高,你还真有点儿猫儿佞,小聪明。”
  志高不好意思了:
   “不不不,我是口袋布做大衣——一横竖不够料。”
  “你不跟一跟?跟跟就上啦。”怀玉道。
  “我?唱戏就是唱气。每回发声动气,动了丹田气,我就饿了。不如学鸟叫,学鸟叫还可以挣几个大子儿。”
作者: 回复日期:2005-3-2 13:17:00
  正说着,那边又来了一伙人。
  有男有女,大概六七人,由一个个头不高的精悍的中年人领着,分头在练习,地方空阔,也就分成几组了。
  两个年青男孩,十七八岁的,跟着那中年汉子练摔跤基本功夫:举铃子、倒立、翻筋斗……然后二人互相撩扒。
  中年汉子在旁指点:
   “给他脚绊子,对,你还他几个‘插闪’,下盘,下盘,来点劲呀!”
  另外两个女的,在抖空竹。
  空竹是木头制成的,在圆柱的两端各安上圆盘,两层,中空,边镶竹条,上有四个小孔,用两根竹竿系上白线绳,在圆柱中间绕一圈,两手持竹竿抖动,圆盘就旋转,抖得快,旋转得也迅速,从竹条小孔发出嗡嗡的声音来,洪亮动听,两个女孩把空竹抖出些花样,扔高、急接,倒有点名堂。只听她俩在扬声:“猴爬竿,张飞骗马,攀十字架——”
  还有一个中年妇人,流髯的,一个人在远边练双剑,长穗翻飞着,看来像是汉子的媳妇儿。
  她身旁的女孩,身子软得很,在倒腰,倒成拱桥,头再自双腿间伸过来一点,伸过来一点……
  怀玉问李盛天:
  “师父,这一帮子不知道是干啥的?从前也没见过。”
  “都是练把式杂技的呢。”志高道。
  “说不定也是来此讨生活的。”李盛天跟怀玉道:“不是说‘人能兴地,地也能兴
  人’么?”
  ——我在天桥也没见过他们呀。”
  “今儿不见明儿见,反正是要碰上的,也总有机会碰上的。”
  那伙人练得几趟下来,也一身的汗。便一起到陶然亭那雨来散茶馆去。
  “雨来散”,其实是摆茶摊卖大碗茶,借几棵柳树树荫来设座。
  志高蓦地一扯怀玉:“怀王怀玉,你瞧!”
  “瞧什么?”
  “那个女的——”
  顺志高一指,那伙人已弯过柳树的另一边坐下来了,参差看不清。
  他们围着一个小矮桌,桌上放了几个缺齿儿大碗和一个泡菜用绿资罐,外面还包着棉套的。瓷罐里已预先泡好茶水了,不外是叫“高碎”或“满天星”的茶叶未罢了。
  姑娘提了有把有嘴的瓷罐,倒满了几大碗茶,太热了,晾着。几个人说说笑笑。
  李盛天见怀玉分了神,有点不高兴。志高见他脸色快变青了,只好这样的兜托住了:“人家一个女的也练得这般勤快,你看你,不专心。”
  乘机挑竣,瞧着师父加盐儿。
  “李师父,我替你看管怀玉去。”
  师父临行给怀玉说:“怀玉你要出人头地,非得有点改性不可。”
  怀玉觑李盛天和几个师兄弟的背影远去,便骂志高:“神是你,鬼也是你!”
  志高不理他,忙朝“雨来散”茶馆瞧过去,这种茶摊儿,风来乱雨来散,茶客也是
  呆一阵,不久也散了。
  不等志高说话,怀玉也看见一个影儿,随着一众,三步一蹦,五步一跳的,辫子晃荡在初阳里。
  是的,那长长的辫梢,尾巴似的,一甩一飓,就过去了。
  怀玉与志高会心一望,不搭话,走前了两步。
  但见人已远走高飞,怎么追?追上了,若不是,怎么办?若是,她忘了,怎么办?若是,她记得,又怎么办?——一时之间,想不出钉对的招呼。
  而且,多半也不是的。
作者: 回复日期:2005-3-2 13:19:00
  志高回头来,望怀玉;
  “上呀,别磨棱子了!”
   “爹等着呢。你今天上场呀,你都搭准调儿了吧?”
  “——呀,老爹得上场了!”
  二人盘算着时间,到了天桥,先到摊子上喝一碗豆汁。小贩这担子,一头是火炉,上面用大砂锅熬着豆汁;一头是用筐托着一块四方木盘,木盘上放了几盘辣咸菜,都是聪萝卜、酱黄瓜、酱八宝菜和一盘饼子。
  志高放下两个铜板,每人一碗甜酸的豆汁跟焦圈、棍子,很便宜,又管饱。
  正吸溜着,便听得敲锣了。——
  “各位乡亲,今天是咱头一遭来到贵宝地——”
  志高道:“暧,也是初上场的嘛。”
  那叫扬声继续:“先把话说在前面,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吃饭没有不掉饭米粒的,万一有什么,还请多包涵。孩子们都是凭本事卖力气,功夫悬着呢。现在小姑娘把功夫奉敬大家——”
  “哗!”人声一下子燃起来了。
  二人不用钻进场子去,也见了半空隐约的人影。
  那是一根杠子,直插晴空,险险稳住,下头定是有人肩了。在杠子上,悬了一个姑娘,只靠她一根长辫子,整个身子直吊下来,她就在半空倒腰、劈叉、旋转……
  最后不停地转,重心点在辫相上,转转转,转得眼花缭乱,面目模糊。
  大伙都轰然喝彩了。
  这是天桥上新场子新花样呢。
  末了把姑娘放下来,姑娘抱拳跟大伙一笑:“谢各位爷们看得起!”
  她身后的中年夫妇也出来了;
  “好,待姑娘缓缓劲,落落汗。待会还有其他功夫的把式……”
  怀玉和志高,在人丛外钻至人丛中,认得一点点,变个方向再看,又变个方向,歪着头,是她吗?是她吗?很不放心。
  很不放心。
  姑娘拎着个柳条盘子来捡散在地上的铜板,捡了刚一站起来,眼睛虽然垂着,左下眼睑睫毛间的痣一闪,果不其然就是她——
  “丹丹!”
  丹丹睫毛一扬,抬起头来。
  含糊地,渐渐清晰了。不管她走过多么远,她“回来”了。
  一双黑眼珠子,依旧如浓墨顿点,像婴儿。新鲜的墨,正准备写一个新鲜的字。还没有写呢。
  对面的是切糕哥吧,暧,眼睛笑成了三角形,得意洋洋的,十分顽皮。就是那个猴面人,摘下了面具,’猴儿眼,亮了,放光,也放大——虽然原来是不大的。
  还有怀玉哥,怀玉有点羞怯,他的眼睛,焦点不敢落在她身上呢,总是落在稍远一点的地方。
  每个人的心都在兴奋,又遇上了。
  真的吗?
  在天桥的地摊场子上,遇上了。
  “切糕哥!怀玉哥!”
   ——不知怎么样话说从前好。
  “哦,你的辫子是用来用的!”志高终于知道这个秘密了。马上给揭发:“吊死
  鬼!”
  “志高,看你,什么吊‘死’?不像话!”怀玉止住他。
  “你们来这转悠呀?”
  “不,”怀玉笑:“我们都是行内的呀。”
  “真的?”
  “真的,志高也上场啦,我们在那边撂地摊,你来看?”
  “好,我来找你们!”
  “一定!”
  “一定!说了算数。在哪里?”
作者: 回复日期:2005-3-2 13:24:00
  唐老大见二人今儿来晚了,有点气。他刚要了青龙刀,一百八十斤。前些儿还没什么,最近倒是喘着了。汗哗哗地往裤裆里流。
  在天桥这么些年了,看客日渐少了,而且这地方,场上人来又人去,初到的总是新奇,一开口就部住了好些人。
  怀玉还不来?志高这小子。也是的,没心。
  怀玉飞身进了场子。他先来一趟新招。那是软硬兼施的把式——
  江湖艺人讲究跑码头,闯新场子。所以要在同一个地方长期呆着,跟流水式的抗衡,非得变换着活儿不行,生活才可将就混下去,不必开外穴去。
  怀玉今儿耍的是红穗大刀跟九节鞭。九节鞭是铁链串成的长鞭,要运用暗力,鞭方可使直;要使用敛功,鞭方可回缠。每当这鞭与刀,一左一有,一软一硬,一长一短,在交替兼施时,怀玉的刁钻和轻灵,总也赢来彩声。
  只见他一边耍,有点心焦,场子上有没有一位新来的看客呢?她来了没有?在哪一个角落里,正旁观着他的跌扑滚翻?在一下抢背时,那刀还差点伤己。
  他又不想她来。
  他甚至不算是想她。——只要不可思议地,他跟她又同在一个地方上各自卖弄自己的本事,彼此耘着。
  终于怀玉还是以一招老鹰展翅来了结。到收了刀鞭,他看见丹丹了,丹丹很开心地朝他笑着,还拍掌呢。幸亏没有抛拖,怀玉也就放下心事。原来他是想她来的。
  他有点憨,上前道:“耍得不好呀,太马虎了,下回是更好的。”
  丹丹道:“好神气呀!”
  “说真格的,这鞭是很难弄的,你拎拎着,对吧?”
  怀玉把九节鞭梢往丹丹手心搔,搔一下搔两下搔三下。
  丹丹咬着唇忙一把抓住,用力地晃动直扯:“哎,你这小子“批芝麻酱’,谁给你逗乐
  正笑骂,忽又听得一阵鸟叫。
  真是鸟叫。清婉悦耳的鸟声,叫得很亮。
  只几声:“叽叽,叽叽喳,叽叽喳——”就止住了。
  志高煞有介事地,“哗”一声打开了一把大把扇,不知从哪儿顺手牵羊来的,先跟
  怀玉丹丹使了个眼色,然后傲然上场。
  志高首先向四周看完武场的客人拱拱手:
   “各位父老各位乡亲,在下来志高!又叫‘切糕’——”
  见丹丹留了神,便继续吹了:
  “人送外号‘气死鸟’。我一直都在这拉扯长大了,现在空着肚子,搭搭唐老大的场子,表演一些玩艺,平地抠个大饼吃吃。恳请多多捧场,助助威,看着不好,也帮个人场,别扭头就走。看着好,赏几个铜子儿。我可是第一回的。今天,先给大伙开开耳界。”
  说得头头是道,想是耳熟能详地背来一套。
  志高又把那格扇轻轻地摆弄了两下,如数家珍:“鸟有杜鹃、云雀、百灵、画眉。现在这扇权当鸟的翅膀。百灵叫的时候——”
  他把扇子往后一别,伸着脖子,“叽叽”两声,扇子也随着呼搭了两下。
  “哎呀,像极了!像极了!”
  人群中一阵骚动,见这是新花样,连提笼架鸟溜弯儿的,也来了几个。图新鲜,又有兴头,簇拥的渐多。
  志高得意了,眼珠一转,计上心头。
  接着他又说道:“画眉叫的时候呢,两个翅膀是闭拢的——”
  听的人被粘住了,瞪着眼竖着耳,有个老大爷,提着笼也在听,拎着胡子的手都不动了,只随志高手挥目送,鸟声远扬,志高在场子中可活了,一鸟人林,百鸟压音似的,还做了个扑楞状…
  忽然便见那老大爷,在志高的表演中间,嚷嚷起来:“哎,我的鸟死了!”
  他把笼子往上提,人人都看见,那个画眉已经蹬腿儿了。没一阵就一命呜呼。
  老大爷在怪叫:“怎么搅的?”
  “老大爷,你这画眉气性很大呢,好胜,一听得我学鸟学得这么像,被叫晕了,活活气死啦!”志高笑道。
  “看啊!多棒呀,看啊!这‘气死鸟’多棒!”
  围观的人都在惊呼了。扔进场子中的铜板也多了。
  老大爷忿忿然:“你混小子,快赔我鸟!”
  志高忙道:“实在对不起您,招得您鸟气死了,我给赔个不是,不过,我们卖艺的靠把玩意儿演好了挣饭吃,学什么像什么——”
  “对呀,”旁观都站在志高那边:“是他艺高,您老的鸟才一口气咽不下呢!”
作者: 回复日期:2005-3-2 13:26:00
  正说着,忽见场子外传来一声暴喝:“吠!你今天算撞在我手里了!”
  来了一个四十多岁的流氓丁五,看他耷拉眼角的三角眼,灌着鼻叉的塌鼻子,翻嘴唇里呲出的两颗黄板牙,威风凛凛地踏进来。一***了笼子,指着:
  “看!什么‘气死鸟’?我就见这混小子掣了石子在手,趁大伙不觉,射将中了,
  暗,画眉不是躺在这石子旁边吗?”
  大众哗然。
  丁五还造:“我看你也挺面熟的,你不能说没见过老子吧?实话实说,好像也没打过招呼呢。你倒说说是什么万儿的?”
  志高脸上挂不住了:“别盘道了,我叫我的,你走你的,来创个什么?”
  “哦?那脆快点儿,你赔老大爷一只鸟,付我地费,大家就别税缠了。”
  “我才刚上场,还没挣几枚。没有!”
  “你问唐老大他们,可有什么规矩?”
  “不用问了,我是单吊儿,不跟他们一伙,我也不怕你,要有钱也扔到粪坑里!”
  说着说着,叮当五四的,竟打起来了,怀玉见势色不对,马上进了场,把丁五推开,三人一顿胖揍。唐老大无法劝上。
  怀玉打得眼睛也红了。竟回身抄起家伙。那边厢丁五是见什么砸什么,志高就被砸中了头,血流被面。事情闹大了,两下不肯收手。
  唐老大一见怀玉要抄家伙给志高出头,慌乱得很,莫不要出事了,死拖活扯,不让怀玉欺身上前。
  一边又交待几个正躲在一旁的看客把他给耽搁住,自己上去把丁五连推带拉,说好说歹,请他得些好意便高抬贵手。
  唐老大这么的粗汉,还是个拉硬弓的,一下子便分了三人。丁五牙关传来磨牙硕齿的声音,一脸一手是青红的伤和血痕。
  唐老大塞给他一点钱:
  “诸多包涵,小孩儿家不懂江湖规矩,您别跟他们一般见识,别忘了带点香烟钱,谢谢!谢谢”
  怀玉不知道他爹还跟丁五嘴咕些什么,只见二人拉扯离了杨子去。
  丹丹扶不起倒地的志高。
  志高支撑着,但一脸的血,疼得迷离马糊儿,不争气,起不来了。
  血又把他的眼睛都浆住,丹丹用衣袖给他抹,没有止。
  看热闹的人见二场戏外的打斗竟又完事了,没切肤之痛,便又靠拢上来。——也因为好心肠。
  更有个娘们,一手抱了小孩,二话不说,逗他撒了一泡尿……
  志高一头一脸给这童尿一浇,马上又疼得弹起来,怪叫怪嚷:
  “晔!这尿真狼虎!什么玩意儿?”
  ——吓得这好心肠的女人,满腔委屈:“童尿嘛,止血的,我们家都常用童尿止血消肿,对你有好处的。”
  大伙不免哄笑起来。
  志高气了。
  “妈的!全给老子滚开!”志高粗暴地把尿给抹了,血似因此而稀淡了点,也许只
  是一些混了尿的旧迹,而又真的止住了。
  怀玉跟丹丹张罗点布条儿来结扎上。旁边地摊上是卖大力九和药品,有热心的人马上随手抓来一些九散膏丹,想给他敷上。
  还没打开包包,又有人排众上来了。
  “让开!让开”
  嫌人客让得慢了,那太粗里粗气地给闯进来,喊: “喂喂,那药散拿回来!”
  原来是旁边那卖大力九和药品的,抢回正待敷上的一包药散,换上另一包。
  “那不管用!我来我来!”
  然后熟练地给敷药疗伤。志高头破血流,疼得不安分,便被一手按住:“你给我坐得矩矩儿的!动什么动!”
  原来,他地摊上卖的,不过是假药,说得天花乱坠,什么狗皮膏、止血散、牙疼药,还有治男子肾亏肾寒、妇女赤白带下的……,也是充的。为了治人,一腔热血,忘记了生计,马上自后头木匣中给取了“真药”来……
  三两下子,把志高摆弄妥当。受了怀玉丹丹跟唐老大的道谢,方才悟得,脸涨红了。
  当然,人群之中也有澄明的,但见他治人心切,也就不搭话了。
  而大部分单纯憨厚的老百姓,根本联想不起,只交头接耳称颂他,忘记了他为什么
  给“换”了管用的药来。待治人的走了,老百姓又忘记了志高落得此下场,只因为使了好计。
  那死了画眉的老大爷,忽地省得他失去了的,又嘟嘟嚷嚷:
  “你们赔我鸟,赔呀!”
  “算啦老大爷,”他们竟劝住了:“别让他赔了,您不见他伤了?身上还刮破好几
  道,红赤拉鲜的,好可怜嘛!”
  “对啦,算了吧?”
  唐老大只好过来,又塞给老大爷一点钱,安慰他几句。二人拉扯离了场子去。
  志高眼见景况如此,好生悲凉。
  从来没上过场,一上场,本以为扎好根基立个万儿,谁知自己是一粒老鼠粪——搅坏一锅汤。
  砸了唐老大场子不算,这还是头一回露点本事,本事也不赖呀,偏就人算不如天算,台还塌给丹丹看!丹丹见了,不知有多瞧不起,说不定心里头在取笑:“还跑江湖呢,别充大瓣儿蒜了。”
  刚才还份儿份儿,趾高气扬地往场子里一站呢,志高一念及此,恨不得地上有个缝地让他一头钻进去好栖身,再也不出来了。还有怀玉,怀玉是怎么地期望他好好地表演一场,大家携手并肩的呢。
  唉,众目睽睽,无地容身,他该当如何铺个台阶,好给自己下台?十九年来,从未遭遇这番难题呀。
  勉力抖擞一下,抱拳敬礼:“唐叔叔,不好意思,这点钱我一定还您!各位乡亲父老,不好意思,您们就此忘了我吧!您们就当我死了吧!”
  “哎,别这样。”
  志高踉跄地离了此地。一路上,怀玉和丹丹在他身畔搀着。志高道:“你俩回去吧。”
  怀玉见他不稳,坚持:“到我家躺一会去。”
  “我还好意思上你家?”志高也坚持:“不去!”
  眼看自己一身血污,天星乱冒,既已落得这番田地,一点面子也没了,还充鹰?胃里不舒服,闹心,又打了个贼死的,浑身拧绳子疼,觅个安乐乡躺下来睡个天昏地暗才是。
  真的,也不是走投无路。横竖名誉扫了地,乐得豁出去。——“我到我姊那儿去!”
  “送你去!”怀玉不肯走。
  “送吧。丹丹回去!”
  “我也要送!你赶我不走!”丹丹蛮道。
  “送吧送吧,都一块去。反正我逃不了!”逃不了啦。——志高负气地,步子也快起来。
作者: 回复日期:2005-3-2 13:27:00
  一气儿发了这么多,大家先慢慢看。我去魅惑紫荆妖JJ那看看更新。等下继续。
作者: 回复日期:2005-3-2 13:50:00
  TO法制紫姜,我也很喜欢志高。
  楚楚小翘,你在魅惑紫荆妖JJ那可是风云人物啊!我每天都看到你抢到JJ的沙发,心里羡慕不已。
  勾勾的宝宝,找回密码的人,默么,来亲一个。
作者: 回复日期:2005-3-2 13:53:00
  大白天,到处都热闹喧嚣,惟独这胭脂胡同呢,晨昏颠倒了,反倒宁静。
  有一大半的人没起来呢。要起来了,也是像闹困的迷路小孩,俯倦的,没依凭的。
  红莲打着个老大的哈欠,跟隔壁的彩蝶儿懒道:“哎,今儿闲着,我‘坏事儿’来
  了呢。”
  哈欠没完,半张嘴,蓦地见了这三人。
  “哎咄,志高,什么事?”红莲赶忙迎入,坐好。
  “上哪儿打油飞去了?打上一架了?”一边进进出出给张罗洗脸水,一边问:“伤
  在哪儿?疼不疼?”
  “疼呀。”志高道:“这是丹丹。我姊。”
   “丹丹坐。”
  丹丹见他姊,真是老大不小的,有四十了吧?身穿一件绿地洒满紫蓝花的上衫,人儿瘦,褂子大,移锣的,看上去又似风干了的一块菜田,菜落子都变了色。
  奇怪,一张蜡黄的颅骨硬耸的脸,有点脂粉的残迹,洗一生也洗不干净,渗在缝里的。
  红莲常笑,进进出出也带笑。没笑意,似是一道纹,一早给纹在嘴角,不可摆脱。
  红莲畏怯而又好客地,问:“怀玉饿不饿?丹丹要不要来点吃的?”
  她其实一颗心,又只顾放于志高的伤上。
  志高见娘此般手足无措,只他一回来,平添她一顿忙乱。看来还没睡好呢。眼泡肿肿的。因专注给他洗净脸上的血污,俯得近呼,志高只觉那是一双联违已久的眼睛。当他还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孩子时,他也曾跟她如此地接近——谁又料到,这眼睛仿佛已经有一千岁。
  “疼不疼?疼不要忍,哼哼几下,把疼都给哼出来,晤?”
  一股暖意在心头动荡,她仍把他看作小孩……志高马上道:“疼死啦!”
  又道:“姊,你给我来点吃的。我饿。一顿胜揍,肚子里又空了!”
  听得他有要求,红莲十分高兴。
  丹丹道:“切糕哥你歇着,我得回去跟苗师父师娘说一声,晚点才来看你。”
  “晚了不好来!”志高忙答。
  “收了摊子我们来。”怀玉与她正欲离去,门外来了个偏着头,脖上长了个大肉疙
  瘩的男人。
  志高愣住了。
  怀玉冷眼旁观,二话不说,扯了丹丹走。幸好丹丹也看不清来客。
  志高见这矮个子,五短身材,颈脖方圆处,有老大一块肉茧,好像是随人而生,日渐地大了,隆起,最后长成一个肉瘤子了,挂在脖上,从此头也不能拍直。腰板也不能挺直,原来便矮的人,更矮了。
  那大肉疙瘩,便是因一个天上伸出来的大锤子,一下一下给锤在他头上,一不小心,锤歪了,受压的人,也就压得更不像样。
  这矮个子,倒是一脸憨笑,眼睛也很大呢,在唤着红莲时,就像一个老婴儿,在寻找他的玩伴。
  志高忍不住多看一眼。
  “先回去。”红莲赶他。
  “什么事?”
  “叫你先回去。——我弟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
  “别管啦,打架,现在才是好点。”
  志高在里头听见红莲应对,马上装腔:“还疼呀——腿也麻得不能抬,哎——真坏事,沉得喀。唉——”
  “你过三天来。”红莲悬念着志高。
  “过两天成不成?”
  “成啦成啦。”
  “你弟,看我帮得上帮不上?”
  红莲把他簇拥出门,他还没她高呢,哄孩子一般:
  “去去去,狗拿耗子,我弟是乱儿搭,强盗头子,你帮不了。鲁大哈的,还来插一手。妈的,别拉扯!”
作者: 回复日期:2005-3-2 13:54:00
  送走了客,红莲又回到屋子里,二人竟相对无言,各自讪讪的。若他不是伤了,也不会呆得这样吧。她又只好找点活来干,弄点吃的去。
  “贴张饼子你吃?”厨里忙起来。又传来声音;
  “还是热几个窝窝头呀,不,饼子吧?有猪头肉,裹了吃。”
  “省点事就是。”志高出其不意试探他娘:“那武大郎是干什么的?”
  “是个炒锅的。”
  “卖什么?”
  “多了,什么炒葵花子、炒松子、大花生、五香瓜子…最出名的是怪味瓜子。”
  “脖子才是怪。”
  “从前他是个窝脖儿的。”
  “哦——还以为身体出了毛病。”
  志高夹着猪头肉,给裹在饼子里,一口一口的,吃得好不快活。
  红莲坐到他的对面,很久没仔细端详这个长大了的孩子。
  他来吃一顿,隔了好一阵,才来吃另一顿。——那是因为他找不到

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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