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13号橱柜_1
作者:[韩]金彦洙 大小:111K 类型:都市 时间:2010-1-4 11:57:28
市另类人群的隐秘档案：13号橱柜 作者：[韩]金彦洙
13号橱柜 目录
目录第1部：橱柜001
　　鲁特·西弗里斯怎么了？︱异兆者︱银杏树︱请接***︱半月湾和威廉王子啊，对着这午后咯吱作响的无聊说点什么吧︱长眠者︱分身幽灵︱权博士︱记忆镶嵌者︱匹诺曹︱星期五，放下百叶窗︱想要变成猫︱巫师︱病房︱喝罐装啤酒
　　第2部天国之城133
　　时间跳跃者︱现代双性人︱巴别塔之钟︱外星人无线通讯︱她在尘土飞扬的换气扇下吃饭︱我也在这里︱多重灵魂所有者︱特派员，交易，以及橱柜前的母猫︱我为人类这个物种感到羞耻︱影子双胞胎︱妄想者︱和她共进晚餐︱我也是异兆者吗？
　　第3部饵雷229
　　饵雷︱遗言执行有限公司︱绿色的石蕊试纸︱陌生的城市︱有鳄鱼︱岛
　　﹡注意事项
　　获奖作品评论277
　　获奖作者访谈289
　　获奖感言304
　　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13号橱柜 注意事项
这个橱柜的名字叫做“13号橱柜”。
　　但是，“13”这个数字并没有特别的意义。
　　不过是因为这个橱柜正好是从左数第十三个而已。
　　虽然也许冠以漂亮的名字介绍起来效果会好得多，
　　但是，只是一个橱柜而已，对它要求那么高干嘛？
　　对于这个“13号橱柜”，最好不要抱有过多幻想。
　　如果你想把这本书读完，
　　劝你及早收起对“13号橱柜”产生的任何优雅浪漫的想象。
　　如果你产生了那样的想象，
　　不管你都想象了些什么，
　　你所读到的都可能会让你大失所望。
　　这只是一个非常平凡的橱柜。
　　那种*十年代曾经一度流行于洞办公室[1]或区政府的，散发味道的运动衣、只剩一只的网球袜、泄了气的足球、过期的资料等等被草草收进去，然后“咣”一声关上的，平平无奇的老旧橱柜。
　　不用多想，就是听到“橱柜”这个词的时候，你脑海里浮现出的第一个东西！
　　千真万确就是现在你一边嘀咕着“不会吧”，一边在想象中描绘出的那个物体！
　　是的，那就是我们要讲的那个橱柜的真实模样。
　　[1]　韩国的“洞”相当于中国的“街道”。
　　书包网 www.bookbao.com
鲁特·西弗里斯怎么了？（1）
1902年5月8日，西印度群岛的马提尼克岛发生了上世纪最为强烈的火山爆发。其时，熔岩和岩石碎片从海拔1463米的培雷山的火山口以超过两百公里的时速喷涌而出；原本堆积着厚厚一层火山灰的培雷山山顶，由于火山气体爆炸的压力，轰然倒塌在西南山脚。最终，距离山顶8公里处的美丽城市圣皮埃尔，在两分钟之内被夷为平地。
　　对于圣皮埃尔人来说，这是一场令他们措手不及的灾难。没有时间去分辨巨响的来源；没有时间对家人发出类似“爸，现在不是上厕所的时候，刚刚火山爆发啦”之类的紧急警告；也没有时间对年老体衰的丈夫说出“这辈子我们没办法再一起走下去，来生再见”这样令人热泪盈眶的临别誓言；也没有时间去收起晒在院子里的衣服，或是从浴盆里光着身子跳出来找条毛巾披着。圣皮埃尔人就那样或坐在马桶上，或躺在浴缸里，来不及履行说过的誓言，甚至来不及闭上惊愕迷惑的双眼，就被席卷而来的火山灰埋葬了。
　　尽管在此之前也发生过几次火山喷发，火山口附近的火山活动一直很频繁，但是人们却没有把这些看作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儿。恰恰相反，圣皮埃尔人有着一个荒谬的信仰：他们相信火山在保佑着自己。他们欣赏着火山口升腾的烟雾，就像欣赏着挂历上的风景画。当远山传来轰隆轰隆的咆哮声时，村子里的老奶奶们会把恐惧发抖的小孙女放在自己的膝盖上轻轻地拍着，就像老奶奶的奶奶曾经做过的那样。
　　“孩子啊，别害怕。火山不会害咱们的。它是在保护我们的村子不受恶灵的侵犯呢。所以啊，我们身边有这座火山，真的是我们的幸运呢。”
　　但是，当1902年的培雷火山爆发时，却没有伴随着丝毫幸运的影子。包括远道而来只为一睹马提尼克岛火山湖美景的游客在内，几乎全体市民，共计两万八千余人遇难。此外，为数众多的羊群和跟着它们的牧羊犬，正在挤奶的奶牛，没来得及飞走的鸟儿，连同驮运着牛奶的手推车，广场上悠然喷洒出水珠的喷泉，密布石子的街道，每过一小时便发出美丽钟声的教堂钟塔，都被埋在了火山灰下，凝固在了它们生命的最后一刻。
　　沉重而滚烫的熔岩缓缓流淌，淹没了圣皮埃尔的一切，然后慢慢凝结；最后，溶化了圣皮埃尔人的记忆、妒忌、欢欣、愤怒和爱憎，变成一整块巨大的火山岩。
　　然而，在这人间地狱般的灾难中，却有人奇迹般地逃过一死。他是一名罪犯，名叫鲁特·西弗里斯。这位唯一生还者的特别幸运，要归功于位于圣皮埃尔中心的奇特监狱。一般来说，关押邪恶之徒的监狱都在黑暗潮湿的地下或者城市之外，但圣皮埃尔市却别出心裁，他们在城市的中央建立了一个高高的尖塔，在尖塔的顶楼关押着最邪恶的罪犯。于是，就出现了下面这个最为讽刺的结果：鲁特·西弗里斯犯下的罪过反而救了他一命。
　　圣皮埃尔的尖塔监狱非常之高，塔身高达四十八米。由于有了这个令人晕眩的高度，起初这个监狱的窗户甚至没有***一般监狱都会有的铁栅栏。而在过去的几百年里，没有哪怕一个囚徒从这里成功越狱。当然，并不是没有人尝试过这么做。1864年，一名勇敢但同样鲁莽的罪犯，前水手安德鲁·德罗巴，曾经试图越狱。德罗巴认为，他可以利用床单、囚服、腰带、袜子、内衣和毛巾制作一条可以长及塔底的结实的绳子。这条绳子预计至少要四十米以上。德罗巴为了将他愚蠢的计划付诸实施，撕碎了监牢里所有的布。由于裤子、内衣、囚服、床单，甚至被子，所有能称得上布的东西都被撕成了布条，德罗巴不得不*地坐在冰冷的石板地上搓他的绳子。当夜晚降临的时候，刺骨的海风吹了进来。光着屁股的德罗巴必须要想象着美丽的女人和滚烫的肉汤，以及温暖的朗姆酒，才能抵抗寒冷和孤独。当监牢里最后一根线头都没剩下、全部变成绳子的时候，德罗巴还激动地流下了热泪呢。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鲁特·西弗里斯怎么了？（2）
可以非常肯定的一点是，德罗巴的绳子当然不能达到地面。再也找不到办法增加绳子长度的德罗巴天真地想道：“再短能短到哪儿去呢？顺着绳子滑下去，到末端再跳下去不就行了。”于是，他施行了自己的越狱计划。也许德罗巴在尖塔顶楼向底下看的时候，他的计划似乎是可行的。然而，事实证明这是他鲁莽的人生中最为鲁莽的一个决定。等德罗巴真的顺着绳子滑到末端的时候，才发现还没有到塔高的一半。尖塔表面密布茂盛湿滑的苔藓，就算他想再顺着绳子爬回塔顶的监牢，也是不可能的了。当德罗巴吊在绳子上摇来晃去的时候，他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啊哈，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为什么窗户上没有装栅栏了！”
　　第二天早晨，一位赶着羊群上山的牧羊老人发现了德罗巴，他挂在那里，拼命挣扎，还像虫茧一样把绳子一圈一圈地缠在身上。老人看到这种情景，大吃一惊，不由得脱口喊道：
　　“喂，安德鲁！你连*都没穿，在那儿干嘛呀？”
　　虽然德罗巴很想有礼貌地回答老人的问题，但是他悬在半空中挣扎了一夜，已经精疲力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他的嗓子眼里发出了两声不知道是叹息、是埋怨、还是后悔的呻吟，然后松开手摔到地上，死了。最后他想说什么呢？可能是下面的话吧：
　　“这个该死的老头，你问的那叫问题吗？”
　　从此以后，尖塔监牢安上了铁栅栏。此举的目的不是为了防止越狱，而是为了将囚徒在无所事事之余长久俯视地面后产生的千奇百怪的幻觉扼杀在摇篮里面。同时此举也告诉了人们，用床单和内衣之类搓成的绳子实际上并不够长，而事物有时候比看起来要远得多。
　　法国的监狱对待罪犯就像对待葡萄酒一样。正如葡萄汁被藏在湿润黑暗的仓库里发酵，直到发出甜蜜爽口的香气那样，罪犯被关进暗无天日的监牢，直到他们痛改前非并升华出淳厚的美德。而圣皮埃尔对待罪行就像晾晒衣服一样：在阳光充沛、通风良好的高处，让罪行蒸发，随风而去。
　　因此，人们在辛勤劳作中直起腰的时候，或者由于谁的一句笑话捧腹大笑的时候，都可以看到尖塔监牢和被关在里面的本市最邪恶的坏蛋。每当这种时候，人们就会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用恶毒的言语议论他：“往这家伙的*里插根鲸叉都不解恨！”“为了不让罪恶的种子传播下去，最
　　好把这家伙的睾丸剪下来晾在房顶上！”“光剪睾丸有什么用，一不做二不休，最好把他的那玩意儿也剁下来喂你们家的阿里！”“什么话？！好
　　端端的狗如果变坏了怎么办？”
　　对于圣皮埃尔人来说，尖塔上的监牢就是罪恶、仇恨和憎恶的象征。它还是一切自然灾害和人为灾难的源头。家里养的猪跑了，没规矩的姑娘偷偷怀了孩子，甚至在赌场里输了钱，人们都会抬头看着尖塔，破口大骂。人们不分青红皂白，把所有的大小灾难、坏事恶行全都归到了关在监牢里的囚徒头上。村子里的神父在讲道的时候都会说：“为什么要对你的邻居、你爱的妻子、你引以为豪的子女恶语相向呢？当你想骂人的时候，就对着尖塔吐口唾沫吧！”
　　尖塔监牢几乎没有被空置过。因为如果那里没有罪犯的话，本市的道德水准会产生动摇（本市的老人们坚信会如此），更何况人们也会觉得无趣。因此，很多不幸的囚徒，由于找不到合适的代替者，往往会被关押比他们应得的刑期长得多的时间。他们在应有尽有的阳光和海风里，无可奈何地继续晾晒着早已干透的罪行。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鲁特·西弗里斯怎么了？（3）
好，现在让我们回到圣皮埃尔唯一的生还者——尖塔的最后一个囚徒——鲁特·西弗里斯的故事上来吧。鲁特·西弗里斯在尖塔监牢已经被关了整整二十四年。他在青春年少的十七岁时被关押进去，直到四十一岁时才从尖塔里出来。而且还不是因为他服刑期满，而是多亏了火山的帮助。
　　鲁特·西弗里斯的罪名是*修女和亵渎神职人员。据称，鲁特·西弗里斯每天晚上都偷偷潜入修道院*数名修女，并且在公共场合侮辱神父。虽然鲁特·西弗里斯确实曾经骂过神父，但是他却坚称从未有*修女之事，自己是无罪的。然而法官连辩论的机会都没有给他，就直接判了八十年徒刑。
　　鲁特·西弗里斯的罪名有很多疑点。当时修道院里修女的平均年龄高达六七十岁，最年轻的修女也已经四十四岁了。而鲁特·西弗里斯作为一个高大英俊的美少年，是村里全体少女仰慕的对象。更何况，他还有一个既漂亮又有魅力的恋人，名叫阿丽莎。而亵渎神职人员这一罪名也没有什么说服力。虽然在公共场合对神父口出恶言并挥拳相向是应该受到惩罚，但是那也不应该使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被羁押监牢八十年。
　　鲁特·西弗里斯顶着这些莫须有的罪名，被关在尖塔监牢里度过了漫长的二十一年。然后在1902年5月8日，培雷火山爆发了。火山喷出物和火山灰奔腾而来，城市在瞬间变成了一片废墟。鲁特·西弗里斯在尖塔的顶楼，把脖子伸出窗口的栅栏，眼睁睁地看着从培雷山顶倾泻而出的岩浆吞噬了两万八千多圣皮埃尔人的生命。也就是说，鲁特·西弗里斯身处灾难的最中央，将所有的死亡和悲剧一一尽收眼底。最后，在熔岩滚烫的热气吞下尖塔的前一刻戏剧化地逃得性命。
　　虽说尖塔非常高，但鲁特·西弗里斯是如何躲开高处倾泻下来的大小石块的袭击，并从令人窒息的火山气体中幸存下来的，仍然是一个难解的谜。总之，鲁特·西弗里斯曾经在圣皮埃尔的最高处被迫承受所有人的憎恨和嘲笑，而现在，他正是靠着憎恨和嘲笑的力量活了下来。所有宣告他有罪的法律和世俗，所有记得他罪行的人们，都已经被埋葬进了熔岩之中，鲁特·西弗里斯的罪行也随之变成了熔岩的一部分。他自由了。
　　采访他的记者如潮水般涌来，但是鲁特·西弗里斯却始终一言未发。他避开了人们的目光，从热闹的人群里消失了。虽然很多人都谈论过这个奇迹般活下来的幸存者，但是正像这世界上所有轰动一时的事物一样，他迅速被人们遗忘了。
　　圣皮埃尔的时间静止了。而鲁特·西弗里斯的时间却继续运行了下去。鲁特·西弗里斯穿越国境，到了墨西哥。他在无人居住的墨西哥沙漠的尽头，孤身隐居了三十年。人们已经不再关心鲁特·西弗里斯是谁以及他的经历如何了。然而，在他去世十年之后，美国的路易斯安那州出版了一本书，作者名叫鲁特·西弗里斯。这本名为《圣皮埃尔人》的书虽然字体大小细若芝麻，却厚达五百页。在书中，作者以平静的语气，从比较客观的角度讲述了圣皮埃尔的历史和市井百态，并且活灵活现地描述了火山爆发时的情景。这本书可能是鲁特·西弗里斯在隐居的三十年里一点一点地写成的。不过，这本书的某些部分却让人疑窦丛生。有些地方不合常理，有些地方又前后矛盾。在此，让我们摘录一些鲁特·西弗里斯所著作品中奇怪的章节吧。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鲁特·西弗里斯怎么了？（4）
克里奥雷神父的屁股后面拖着一条獾猪的尾巴。戴斯蒙德主教的屁股后面也拖着一条獾猪尾巴。戴斯蒙德主教的尾巴比克里奥雷神父的尾巴要大一些，长一些。因为我是从远处偷偷窥探时看到的，所以不敢肯定是不是真的獾猪尾巴。也有可能是鼯鼠尾巴或者狐狸尾巴。如今时间过去了这么久，有时候我甚至也怀疑那是不是狼尾巴或者***尾巴。反正不管是哪种尾巴，长在人的屁股上都是不合常理的。虽然那时候我才十七岁，也懂得獾猪的尾巴应该长在獾猪屁股上的道理。
　　克里奥雷神父和戴斯蒙德主教在神圣的十字架面前互相摩擦着屁股，还把面孔凑到对方的屁股上咻咻地闻来闻去，累了就并排躺在地上，以互相抚摸尾巴为乐。看起来就像两只猴子互相梳理毛发一样。戴斯蒙德主教抚摸克里奥雷神父的尾巴时，克里奥雷神父好像很高兴，把高高竖起的尾巴摇来摇去。
　　就在这时，我脚下踩着的栏杆倾斜了，发出断裂的声音。戴斯蒙德主教朝我的方向看过来。我惊恐万分，头也不回地拼命向外面逃去。身后传来了戴斯蒙德高声叫我回去的喊声，但是我没有停步。我向着长满榉树的山坡跑啊跑啊，满心恐惧，浑身发抖。在榉林山坡，我等阿丽莎一直等到深夜。然而，阿丽莎一直没有来。最后***出现了，带走了我。
　　鲁特·西弗里斯讲的奇怪故事并不仅仅只有这些。他还提到村里的肉铺老板比利大叔长了四个睾丸和两根*，一根在跟太太交合的时候用，另一根则用来跟猪干那事儿，因为他无法抑制自己旺盛的*。还有德里家族，每隔两三代就会生出一个长着猫头鹰趾甲的孩子。德里家为了掩盖这个秘密，如果生了男孩，就把他的脚趾头都剁去；如果生了女孩，就偷偷杀死，埋在自家的坟地里。除此之外，鲁特还描写了好几件圣皮埃尔的奇闻怪事，笔调真实而残忍。
　　这是鲁特·西弗里斯的报复吗？是对那些把无辜的自己关进监牢并刻薄嘲笑的圣皮埃尔人的诅咒吗？
　　很多人是这么想的。他们认为鲁特在幼稚而疯狂的报复心理驱使下写了这本书。但是我的想法却有所不同。隐居沙漠三十年的鲁特·西弗里斯，在亲眼目睹了故乡人民在火山爆发中的全体惨死之后，难道思想境界仅止于此吗？
　　“你们不是把我关在监牢里，整天嘲笑我吗？现在怎么样？轮到你们吃苦头了吧？我现在作为圣皮埃尔的唯一幸存者，再给你们添条尾巴吧。只要文字还是记录历史的手段，人们永远会记得你们是长着獾猪尾巴的神父。哈哈哈哈！”
　　说实话，你不觉得这也太孩子气了吗？
　　我经常在书房翻开《圣皮埃尔人》读上几页。每次，我都会情不自禁地想到遁世隐居三十年、寂寞终老的鲁特·西弗里斯的一生。那是多么彻底的孤独啊！所有自己认识的人，所有回忆的基础都在瞬间消失了。没有一个朋友来看望，也没有一个朋友可回访。在院子里独自种下玉米和土豆，独自准备晚饭，又在蜡烛下独自吃晚饭。
　　在那之前，鲁特·西弗里斯从来没有离开过圣皮埃尔。他在那里出生、长大，人生所需的一切都在那里。鲁特·西弗里斯不知道其他地方的活法，他想都没想过离开圣皮埃尔。所以，当他在墨西哥的沙漠生活的时候，从早上醒来到夜晚入睡，占据他全部思想的，应该仍然是在炽热的熔岩里消失的圣皮埃尔。美丽的伯爵夫人和一边看着他一边咯咯笑的年轻***们，回荡着明朗钟声的城市夜晚和驮着牛奶轻快行进的马车车轮声，充斥着人们快活叫喊声的热闹市场。而突然，这一切都在瞬间化作灰烬。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留下来，生活在这陌生的土地？
　　我猜，鲁特·西弗里斯觉得应该把消失的圣皮埃尔一行一行地写下来，不是因为使命感，只是因为那是他唯一可以做的事。只有当他一行一行地写下来的时候，那片废墟之上才会出现道路，满载着牛奶的马车从上面走过，花坛里鲜花盛开，市场里又开始人声鼎沸，天真的羊儿们互相碰撞着肥胖的屁股，跟在牧童后面。而美丽的恋人阿丽莎则在远处欢笑挥手：
　　“鲁特！我今天在榉林山坡等你。”
　　可是，三十年后，圣皮埃尔人怎么会变成怪物呢？在鲁特·西弗里斯曾经徜徉过无数次的想象的迷途中，发生过什么事呢？鲁特·西弗里斯，到底怎么了？
　　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异兆者（1）
根据《2005年曼哈顿咨询报告》，全世界有多达一千四百人每天饮用汽油以代替饮用水和饮料。我以前曾经听说有些不发达国家的儿童会喝少量汽油以求驱除体内的寄生虫，但这份报告书说的却是每天喝两升以上精制高级汽油的一群人。他们中绝大部分属于精英阶层，居住在伦敦、巴黎、纽约等国际大都市，从事着会计师或律师等高贵职业。他们在疲倦乏力的时候喝汽油，就像喝运动饮料一样。另外他们还把汽油广泛地运用在制作食品料理所需要的材料上。
　　喝汽油代替喝水已经有十年历史的伦敦会计师泰里·奔驰说，他喝过的汽油量比他本人开的宝马车用的汽油量多得多，但是，“不管我怎么努力，还是宝马车的汽油费更高一些。是车太高级呢，还是我不够先进？”这种荒唐的提问，足以让人打消任何礼貌作答的念头。不过，我倒是很想叫他不用这么担心，既然这个世界已经变得如此混乱，很可能在不久的未来，将会有一款仅靠糖面包圈和麦当劳汉堡就能上路飞驰的宝马车问世。
　　这些受过高等教育、生活丰裕的专业人士怎么会喝汽油呢？他们选择汽油来代替牛排和面包的理由很简单。那就是比起其他食物，汽油使他们的身体和精神更具活力和效率。他们相信汽油中的某些成分可以使自己的都市生活像汽车引擎那样动力饱满、永不言倦。
　　“无论何时何地何种问题，只要加点汽油就能搞定。如果因为睡眠不足、疲倦、情绪不安而丢下工作，就实在太有违专业精神了。持这种态度生活的人，终将被现代社会淘汰。我认为正是那种由碳水化合物、蛋白质和脂肪组成的食谱产生了种种问题。由面包和肉组成的传统食谱使人类变得懒惰而不可信赖。汽油是人类的崭新选择。请看看你的周围，现在是二十一世纪，是速度的天堂。所以我们每个人都要发动引擎，随时做好上路的准备。”
　　香港的新天地君，以玻璃为主食。没错，他的主食是玻璃。而且令人称奇的是，他完全不吃任何副食。因此，有科学家在听了这个消息之后声称，玻璃的成分里含有某种尚不为人所知的特殊卡路里。当然，这番高论居然出自科学家之口，多少叫人觉得有点说不过去。我们在小学的自然课上就学过，玻璃是一种无机质，其中不会含有哪怕百分之零点一的热量。可能会有人很激动地断言：“说什么吃了玻璃之后还能活着，完全是无稽之谈！”我的想法也差不多：人类肯定不能靠吃玻璃生存。然而，仿佛是要嘲笑我们，抑或是要给自然课当头一棒，新君偏偏嘎崩嘎崩地嚼着玻璃，至今仍然健在。作为三女两子之父，他已经度过了五十四个春秋。如果不出意外，还能活个二三十年。每天早上，他都出门去公园打太极拳。最近，他还加入了“香港公园笑容俱乐部”，大家围成一个圆圈，相互对视，开怀大笑，以达到防止衰老、缓解压力的目的。
　　“您最喜欢的玻璃是哪一种？”
　　“水晶。”
　　“最讨厌的呢？”
　　“当然要数镜子啦。”
　　“那到底为什么会想要吃玻璃呢？”
　　“我小时候，有过一个美丽的水晶杯，我被它彻底迷住了。在我眼里，它比钻石和黄金还要有魅力。我经常把水晶杯放在桌子上，盯着它看好几个小时。它是如此美丽，令我看了又看，百看不厌。有一天，我冒出一个想法：把它吃掉。这样一来，视觉上的美就会转化为味觉上的美了。所以我就把它吃掉了。”
异兆者（2）
“味道怎么样？”
　　“好极了。”
　　生活在澳洲的史蒂芬·麦奇是个把钢铁当零食吃的人。他用牙齿一点一点地把钢铁咬下来，再用口水一点一点地把钢铁含化，就像吮着一块糖果一样，慢慢地把钢铁吃进肚子。要注意，可不是糖果而是钢铁。1988年在旧金山旅行时，由于吃掉了金门桥的一角，他曾被***逮捕。当时的值班***在案件档案中对此事件做了详细记录，当地报纸《旧金山门报》也报道了此事，题目是《男子称金门桥实在太过美丽，以至于无法抑制食欲》。
　　当然，在过去的七年里，作为管理13号橱柜一部分档案的负责人，我对类似的事情已经不太吃惊了。对于人类的牙齿居然可以比钢铁更加坚硬，人类的唾液里居然含有可以溶化钢铁的成分这一事实，我只是稍感惊讶而已。万一此等现象持续进化下去的话，说不定到了22世纪，吐唾沫这种行为也会被认定为一级杀人罪。
　　权博士和我曾远赴澳洲去找他。我们的目的是，首先要确定他是否真吃钢铁。如果是真的话，那么要检查他的牙齿，并提取唾液样本。我们到达的时候，正在废车场搜集废铁的史蒂芬·麦奇君高兴地笑着跟我们握手，给我们的印象就像是一个平凡的邻居大叔。我们询问可否展示一下他的牙齿，他爽快地满足了我们的要求。然而，史蒂芬·麦奇君的牙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壮观。有多达七个牙齿已经脱落，剩下的牙里面还有三个在摇摇晃晃。口臭也很严重。别说钢铁，看起来就算咬块苹果也够呛。我有点失望地问道：
　　“看来，用牙齿咀嚼钢铁应该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吧？”
　　他听了笑着回答道：
　　“啊，这个吗？这是因为龋齿的缘故。我妻子说我总是在吃甜点时吃太多的糖。看来糖是要少吃点了。不过，在吃钢铁这方面还没什么问题。”
　　说着，他就捡起一块掉在地上的废铁，放进嘴里嚼了起来。几秒之后，像变魔术一样，“咔吧”一声，钢铁碎裂了。
　　在新加坡有一个人以报纸为主食。到现在，这个已经不算什么了。比起喝汽油、吃玻璃、嚼钢铁来，吃报纸简直只能算是撒撒娇。他的饭量是每天六份日报。早上，打开送来的早报，一边喝咖啡，一边吃报纸。看完政治版，就吃掉政治版；看完文化版，就吃掉文化版。在没有报纸的星期日，就吃几份周刊小报。
　　“周末那是没办法，平时是不吃小报的。没什么味道。”
　　“什么样的报纸最可口？”
　　“跟纸质无关，只要是写得好看的报道，吃起来都好吃。从这个角度来说，美国的报纸都比较难吃，太道貌岸然了。最难吃的是《纽约时报》。”
　　“可不可以不读就直接吃？”
　　“应该没关系吧？不过还是喜欢边读边吃，也比较不无聊嘛。”
　　“准确地说，您吃的到底是新闻还是纸？”
　　“应该是两个都有吧。就像食物的香和味，两者都需要嘛。”
　　“那么《CNN新闻》也可以吃吗？”
　　“哎呀，那就失去咀嚼的*了嘛。”
　　吃千奇百怪食物的人不光是这几个。生活在中国内蒙古地区的一个女孩，不顾父母和老师的阻拦，每天要吃一公斤的泥土。芬兰有个人，每天只摄取极少量的蛋白质，为了补充不足的身体能量，每天还要吃三百瓦特的电。同样是在中国，还有个人的主食是从祖先手里继承的百年老宅的瓦。此外，还有用锯末代替面包做三明治的工匠；也有因为吃了七百册珍贵古籍而被告上法庭的梵蒂冈图书管理员。在法庭上，法官诘问道：“你出于何种理由要吃掉这些代表了人类高贵的精神财富和历史、并且极具学术意义的珍贵书籍？”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异兆者（3）
此人回答道：“因为肚子饿了。”
　　我们应当如何去接受这种现象呢？为什么会有人放着美味的炸酱面、通心粉、炒鱿鱼不吃，却对汽油、玻璃、报纸、锯末情有独钟呢？人类，不，全体生物都可以马上辨别出什么是自己能吃的，什么是不能吃的，这被称为“加西亚效应”（Garcia Effect）。根据“加西亚效应”，即使有人可能出于好奇去尝尝锯末或玻璃的味道，但是随后马上会本能地冒出“啊！这个可不是人吃的东西啊。作为一个人，我要遵守人的本分”这样的念头。这才是正常的人类。那么，这些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想要表明人类没有不能吃的东西？还是想颠覆这世界上的食物规则，冲击人类的想象力？还是想参加《信不信由你》之类的电视节目？
　　那么，这只是些小问题吗？我们在新闻里看到这种事的时候，总是不加重视，轻描淡写地评论几句，“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啊”，“这家伙还挺有一套啊”什么的。
　　然而，全世界至少有一千四百多人不喝水而喝汽油，这个数字每年还在以百分之五的速度快速增长，这可不是小问题。我们一直深信不疑的热量法则，正在被吃玻璃的人所破坏。他们吃下无机的物质，维持着有机的生命。而那位靠着连兔子都养不活的极少量的卡路里和大量的电流维持生命能量的芬兰人，更是藐视了生物学的基本前提。所有这些事实从进化论的角度看，是令人触目惊心的。它们雄辩地说明了，有少数人的胃已经进化到了可以消化钢铁和玻璃，并从钢铁、玻璃或者电流中获取生命活动所需能量的程度了。
　　一直以来，尼尔斯·爱德里兹、斯蒂芬·简·古德等著名进化论学者主张“断续平衡论”，即生物种群可能会在维持数百万年不变之后，在某一时刻突然进化。换句话说，种群在不需要进化的时候，会保持稳定，几乎不变化；但是当环境突然变化，种群无法适应时，进化会突然发生（当然，尼尔斯·爱德里兹所说的“突然”，就进化论的时间概念而言，大概需时几万年。而在他那个年代，地球环境的变化也非常缓慢。然而，众所周知，地球环境的变化在产业革命之后开始迅速、无常、混乱起来，一切都变得乱糟糟的）。
　　根据这个理论，变化的环境加速了生物的进化。也就是说，人类目前面临着前所未有的进化的压力。让我们看看多灾多难的20世纪和刚刚进入的21世纪吧。人类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广泛而深刻的变化。而被这些变化所催生出的进化征兆也正在世界各地渐渐显现出来。也许，这些征兆都是必然结果。世界在变，生存在变化的世界中的人类本质也在变。不是从哲学或伦理学角度，而是从生物学角度所说的人类本质。
　　这些表现出种群变化征兆的人，由于学术界还没有给出合适的定义，我们把他们叫做“带有征兆的人”或“异兆者”（symptomer）。异兆者在一定程度上超出了生物学和人类学规定的人类的定义，他们介于现代人类和将要诞生的新人类之间，处于种群的中间地带。因此，他们有可能属于最终的进化后人群，也有可能属于最先的原始人群。
　　在异兆者中，有人可以在手指上养仙人掌或葡萄树；有人身体的一部分显示出蟒蛇的体态；有人同时拥有完整的男性生殖器和女性生殖器，并可以进行自体受精；还有人的手指尖长出了具有嗅觉、视觉、味觉的感觉***，可以用手指观察感受事物。在过去的四十年里，权博士对全世界的异兆者进行了研究。我们管理的13号橱柜里，堆满了这些表现出种群变化的人群的资料。书包网 www.bookbao.com
异兆者（4）
“可是，为什么这些奇怪的资料会堆满你们的橱柜啊？”这种问题不是简简单单一句话就可以回答得了的。一方面，13号橱柜的故事很复杂；另一方面，如果我简单作答的话，也不能令人信服。鲁特·西弗里斯用了三十年时间来描述圣皮埃尔人。所以，关于13号橱柜的描述，还是让我们慢慢来吧。更何况，我还不太清楚这其中的资料到底都有什么意义。
　　“这些是不是人类学百科之类的东西？”
　　我第一次问及13号橱柜的时候，权博士作出了下面的回答。
　　“这是圣经的结束啊。所谓人类，既是种群的最后阶段，也是新种群的开始。”
　　所有的现代人都是大约二十万年前由类人猿变种而来的一位非洲女人的后代——这就是有名的“非洲夏娃说”。由这位名叫米特昆德丽亚·夏娃的黑人女性所繁衍的人类，从非洲出发，一直向东迁徙，他们经过西亚和中亚，越过白令海，穿过北美，直到拉丁美洲。这其中有过第一轮迁徙和第二轮迁徙。在迁徙的过程中，想留下的人留下了，想继续走的人就接着往前走。总之，经过漫长复杂的迁徙，人类散布到全世界各地，开始了二十万年的繁衍生息。与此同时，他们把地球变成了垃圾焚化炉。向火星和木星发射了宇宙飞船。而且为了加工汉堡包用的牛肉，他们还把亚马逊河两岸的原始森林砍掉了三分之一。
　　然而，用权博士的话说，人类这个物种在世界的舞台上活跃了二十万年之后，终于迎来了落幕的时刻。就像恐龙毅然决然地结束自己的时代一样，人类也将消失在物种历史上。要问其中原因，这是人类这种物种已经无力再承担他们自己创造出来的文化的内部秩序了。不过，这不是很可笑吗？竟然不是忍受不了地球的外部环境或者内部环境，而是忍受不了由自己亲手创造出来的文化秩序？
　　我曾经设想过人类灭亡的原因，可能是彗星撞地球、气象异化，也可能是某个疯子按错了按钮发射了原子弹，也可能是经空气传染的致命病菌的出现，或者是人工智能和机器文明的畸形发展。然而，我从未想到竟然是人类自己创造的秩序最终把人类推向灭种的命运。这到底意味着什么？难道是说人类两百年前创造出来的资本主义或其他什么体系一直在吞噬着人类社会，到如今已经成长为人类无法控制的怪物了吗？
　　“新的种类在出现。不是物种的进化，而是新物种的诞生。”
　　“那么，人类的时代就要结束了吗？”
　　“是啊，很不幸。”
　　“真令人遗憾啊。”
　　“因为永远是不存在的。”
　　“那么一万年之后想要看到人类的话，就要去自然史博物馆了？”
　　“一万年？老兄认为人类依照现在的生活方式还可以在地球上坚持一万年？”
　　“那么您认为是多少年之后呢？”
　　“一千年吧？短的话，五百年？想要人类的痕迹留在博物馆里，那也要在新物种对我们有兴趣的前提下才行。比如说他们可能会这样教育自己的孩子，‘千万不要像他们一样生活啊。人类这种物种真是叫人寒心啊。’”
　　因此本书讲的是那些在过去的岁月中被当作灾殃、疾病、怪胎的新物种的故事；是那些饱受进化后遗症痛苦的人们的故事；是遭受无名恶咒，却没有医疗保险，没有正规治疗，无处求助的人们的故事；是那些身心荒瘠，或自愿或被迫地离群索居，孤独凄苦的人们的故事；是那些在目前的社会中被视作巫术和异端，却无处申辩，处境艰难的“异兆者”的故事。
　　有一个体内会生成强力甲烷气体的小伙子，每当他打嗝的时候，如果在嘴边打开打火机的话，一条火舌就会喷射而出，跟***相比都毫不逊色。小时候，为了吹灭生日蛋糕上的蜡烛，他曾经一把火烧光了全家人的头发。从此，害羞沉默的小伙子藏着这个秘密，独自一个人住了很多年。终于，忍受不了苦闷和彷徨的小伙子走出了自己的房间，去寻求医生的帮助，而医生给他开的处方相当地具有科学性：
　　“打嗝的时候，不要做些把打火机凑到嘴边之类的毫无意义的事。另外，危险的火焰旁边，千万不要打嗝。”
　　我们所谓的科学就是这么轻松容易。然而，你能理解这位被无视自身存在的小伙子的悲哀和愤怒吗？让他深深恐惧的不是“我的嘴巴为什么会*”，而是“我为什么跟别人不一样”。
　　异兆者们无法知道为什么自己会遇到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他们无法去医疗机构寻求治疗，也无法向咨询中心寻求帮助。因为在医疗目录或咨询分类表里，他们的问题并没有被列入其中。他们被社会排斥，过着孤独凄苦的生活。我们应该为这些可怜的人做些什么呢？把他们送到《信不信由你》、《奇妙亚洲》、《无奇不有》之类的电视节目，在短暂的大笑和惊奇之后就抛之脑后？还是把他们归为神经病、强迫症、幻觉等精神病，关进幽深黑暗的精神病院？
　　如果让我对性急的读者说几句的话，我要说，本书不是介绍那些出现在《信不信由你》，《无奇不有》之类的电视节目里人物的，也不是讲述那些乘坐飞毯，在天上飞来飞去，伸出手指，念出咒语“吧啦吧啦变”，就会把人变成青蛙的有趣的巫师故事的。顺便说一下，本人因为过于理性和注重逻辑，经常听到周围人发出“这人也太死板了”之类的评论。你问那我干嘛还要讲故事？唉，让我说几遍你才能懂呢？因为那些被视作巫术的事情，是确确实实真实存在于我们的生活里的。不管我们承认不承认，理解不理解，一直以来我们不接受的幻想和巫术正在现实中发生着。在城市里，在每个人的家里，甚至在我们身体内部，大肠或者盲肠里，它们每时每刻都发生着，而且与我们的生活息息相关。
　　从现在起，我想，应该可以开始讲述那些在这个城市里受过伤害的异兆者们的故事了。
　　书包网 www.bookbao.com
银杏树（1）
有一个小拇指上生长着银杏树的男人。
　　他是一个很平凡、四十多岁、在村子里的小学门口经营着一家文具店的男人。1998年7月到2001年10月期间，他每个月来访一次，接受我们的询问和检查。过早的秃顶使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得多，与胖胖的身躯相比，胳膊和腿显得有些过于纤细，不均衡得叫人有点不放心。除此之外，他就是一个没什么亮点的中年人。他告诉我们，有一天，在剪指甲的时候，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小拇指指尖长着一棵树。
　　“刚开始，还以为是一根鱼刺，后来发现是一棵树，还真是吃惊不小呢。”
　　事实上，长在手指头上的树太过细小，乍一看，还以为是肉刺或是瘊子。不过仔细观察的话，就能看到长在指甲底部的小巧玲珑的树根和长出三根枝条的树干。权博士用放大镜观察了好一会之后才说：“可以确定是银杏树。”既然有着生物学博士学位的权博士做出了这种判断，那么这个人就正式成为小拇指上长着银杏树的男人了。不过说实话，我觉得把那个既像鱼刺又像肉刺的东西叫做银杏树，实在有点可笑。我心目中的银杏树可是那种茂盛而巨大的千年古树。
　　他是很害羞的一个人。和我们交谈的时候，他的眼光飘忽，恨不得藏到哪里才好。听了权博士随口开的玩笑话，还像少女一样红了脸。即使是回答很简单的提问，他也要紧张地组织自己的语言。由于找不到合适的单词表达自己想说的话，经常语无伦次，不知所云。然而，当说到银杏树的时候就不一样了。一说起银杏树，他就找到了自信，变得活泼了起来。他满脸写着骄傲，滔滔不绝地几个小时不停地说着银杏树的话题。
　　“这个月真的长大了不少呢。看得出来吧？树根往肉里长得更深了。而且左边也有新枝条正在钻出来。上个月树根那里发出了腐烂的味儿，您都不知道我有多担心。我猜着可能是我用的香皂对银杏树有不好的影响，所以最近我一点都没碰洗涤剂，结果确实好多了。文具店的柜台也朝窗台方向移了一些，因为这样银杏树可以照到更多的阳光。左边胳膊经常要保持静止，晃动得太厉害了也不好，树会觉得有压力的。您就看着吧，我现在知道点门道啦，它会长得越来越高的。”
　　然而，银杏树长到一点八厘米时，就不再长高了。在每个月第三周的星期三，他来访的日子，我都用照相机拍下银杏树的样子，用尺子量出树高并整理存档。通过资料来看，银杏树分明是已经停止生长了。在我们看来，这是值得庆幸的事。长在手指尖的银杏树如果长得像郁郁葱葱的热带雨林的话，那可真是让人无法想象的麻烦事。
　　“您说这银杏树怎么再不长了呢？”
　　他经常愁容满面地问我。我每次都回答说：“这个嘛，我也不太清楚。”这是实话。对于我来说，也不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当时的我，甚至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本该在土地上生长的银杏树却长在了人的手指尖上。我甚至想狠狠地揪着银杏树的脖子质问它：“嘿，银杏树！你到底怎么想的？你本来应该在蚯蚓和蚂蚁们打洞的地方待着！”
　　他高中毕业后就继承了父亲的文具店。他说在父亲掌管文具店的时候，生意还不错。可是，随着城市人口的增加，农村人口必然减少。再加上出生率一年不如一年，文具店所在的村子也不例外，孩子们越来越少，生意也越来越冷清。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银杏树（2）
“那时候我可真是心灰意冷啊。我的人生就是整天赶赶苍蝇，守着一堆没人买的劣质零食和廉价玩具。现在想想，时间那么多，可做的事情却一件都没有。就那么呆呆地坐在文具店一角过了二十年，二十年的岁月啊！不是说辛苦。我已经习惯打发无聊的时间，再说这种事情也适合我。”
　　“但文具店老板可是一个相当有型的职业啊。想想吧，这世界上还有比孩子们更美丽的东西吗？一大早朝气蓬勃的孩子们就像麻雀一样唧唧喳喳地跑来跑去，有孩子们的胡同里总少不了笑声和欢乐。还可以跟孩子们互相打招呼，‘你们好吗？早上好呀。’‘叔叔也早上好。’”
　　听了我的话，他嗤地一声笑了。
　　“看来您不了解孩子啊。他们可是披着天使外衣的恶魔呢！”
　　在我记录检查结果的时候，他总是凑过来问有没有什么好迹象。我回答说：“没什么特别的好迹象，不过也没有变坏。”每当这个时候，他都露出失望的神色来。
　　“每天我都看着我的银杏树。好像应该为它做些什么，可我却不知道怎么做。这样下去银杏树会死吗？每当我这么想的时候，简直害怕得受不了。”
　　看来他对从自己体内生长出来的生命怀有某种责任感。对如此失望的他，我想说点什么，可是你也知道，对这棵银杏树我一无所知，因此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我能给他的，只有流于形式的安慰了。
　　“请振作起来吧。银杏是生命力很强的树，不会死的。银杏树可是从冰河期开始就生存在地球上了呢。”
　　他听了之后，对着我无力地笑笑，然后就耷拉着肩膀回家去了。
　　然而，到了第三年，银杏树突然开始快速地生长起来。与过去三年来的缓慢相比，这个速度是令人吃惊的。原本只有豌豆粒大小的银杏树一个月之后就变成了栗子大小；两个月过去后有橙子大小；到第三个月的时候，居然长到了西瓜大小。
　　“真是快呢，这个月又长大了好多。看来施过掺着粪便的肥料之后，效果很明显啊，虽然气味有点不太好。眼瞅着银杏树长势喜人真的很开心，可要是这种事情吸引了大家的注意的话，我怕自己会有点不自在呢。如果被电视台曝光可怎么办？要是人们蜂拥而来要求看看银杏树可怎么办？真的不喜欢太热闹，再说好像对银杏树也不好。”
　　可是，对我们来说，这并不是最值得担心的事情。我们担心的是他的健康。没有扎根于土地的银杏树，理所当然只能从他的身体汲取养分，而我们甚至不能预测这将对他造成什么后果。银杏树的根已经伸进了他的腕部，因此他的左手几乎一直处于麻痹状态。然而他对我们的担心毫无察觉，一直说着毫不相干的养树话题。
　　“最好还是堂堂正正地公布于众。虽然有点累人，但是如果想要在参与社会生活的同时继续养银杏树的话，也只能如此了。像农林部那样的地方会有银杏树专家吧？如果有的话可要好好去请教一番了。有好多问题要请教呢。比如说光照多长时间合适啊，再比如，听说银杏是雌雄分株的，那么到时候怎么授粉呢？把胳膊伸开靠风力自然授粉呢，还是靠蜜蜂蝴蝶的帮助才能完成呢？我不喜欢蜜蜂可怎么办？不过没关系，倒是不讨厌蝴蝶。”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渐渐开始憔悴了。体重持续下降，原本胖胖的身躯变得非常消瘦，脂肪无影无踪。他的脸上有了黄疸，手的麻痹现象恶化，现在整条手臂都不能动了。他还说最近消化不好，吃过的东西都会呕出来。我们对他说，唯一的办法是通过
银杏树（3）
手术切除掉一部分手指，拔除深嵌在手臂里的根须。我们简直是在哀求他了。如果放任下去的话，他很可能会死的。但是，他郑重地谢绝了我们的建议。而且，他就像一个真的要
　　死的人一样开始安排自己的后事。
　　“他疯了吗？又不是有了别的女人，就为了一棵银杏树，把妻儿扔下不管，这像话吗？您跟他说说吧，如果那么喜欢银杏树的话，在花盆里养一棵也行啊。”
　　情绪非常激动的他的妻子来找我们，对我们这样说。从妻子的立场来看，这确实是一件荒唐得无以复加的事情。我也是这么想的。然而，他的安排果断，迅速，简单。他把文具店和房子转移到妻子名下，然后就离家出走了。在车站，他给我们打了个***。“现在我要离开了。这些天来谢谢你们了。”他甚至都没有说自己要去哪里。
　　我听说过有些植物只在尸体上生长。但是从来没有听说过树木会生长在活的生命体上。为什么那棵银杏树会抛弃带有大地母亲祝福的富饶又神圣的土地，而选择人类的血肉生根发芽呢？谁也不得而知。
　　他时不时会给我们寄封信来。有时候是在俗离山
　　[1][1]　俗离山：系韩国忠清北道报恩郡、槐山郡、庆尚北道尚州郡的界山，位于从太白山脉向西南方延伸的小白山脉中部，海拔1057米，景色十分美丽。里的小木屋里，有时候又在长白山。我们没办法知道远离人群的他是怎么吃饭生活的。最后一封信是从智理山
　　[2][2]　智理山：系韩国全罗北道南原市、全罗南道九礼郡、庆尚南道山清郡、河东郡的界山，海拔1915米，景色秀丽。
　　寄来的。
　　“银杏树很健康。我也很健康。现在应该是银杏树的根须落地的时候了。看来要再往深山里走一点才行。如果银杏树落地生根的话，我也不能再跟你们联系了。不过，我会像以前一样好好干的。感谢你们在我的身体内发掘了新的生命。请不要担心我，现在是我生命中最幸福的时刻。”
　　因为我的身体上没长银杏树，所以我无法理解为什么那棵像吸血鬼一样靠人体血肉生长的可怕的银杏树会使他感到幸福。但是他确实亲口说自己很幸福。如果他还没有死，那么应该还在与银杏树一起生活。如果说将来他也能继续活着的话，那也是因为托银杏树的福吧。那时，他应该像树叶或果实一样挂在比自己大得多的银杏树上，靠银杏树从大地深处汲取来的养分维持着生命。
　　银杏树于十亿五千万年前就在地球上出现了。它们度过了恐龙时代，甚至从冰河期幸存了下来。银杏树可以活数百乃至数千年。银杏树会好好地养育着他的。
　　有时候我也会这么想，他现在已经化身成为银杏树了吧？他的身体慢慢伸展，一部分变为银杏树根，一部分变为树枝，一部分变为树叶了吧？他是不是正在高高的树枝顶端随风摇晃着，安静地俯视着地上庸庸碌碌的人世间？
　　“银杏树大叔，在高高的树顶
　　俯视地上的人生怎么样啊？
　　一定很精彩吧？
　　城市生活可是挺腻味呢。”
　　“也不是整天都开心啊。
　　啄木鸟经常来啄我，
　　虫子们也欺负我；
　　连蚂蚁们也排着队，
　　拼命地在我身上打洞呢。”
　　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请接***（1）
星期一的上午是繁忙的。两部***机不停地把咨询***送到面前，使我疲于应付。要将咨询内容录音，记下咨询时间和姓名，接***的同时还要迅速地安排好时间表并告知对方。挂断***后另一个***又催命般响了起来，然后重复上述程序。有时候连倒杯咖啡的时间都没有，整个上午都在接***。连去厕所的时间都没有，想尿尿也要忍到吃中饭的时候。所以每到星期一上午，我总要思考一些诸如人类膀胱的最大容量是多少之类的毫无意义的问题。
　　打***的人大部分是异兆者。所以顺理成章地，在整个咨询过程中，没有正常的问题，没有正常的对话，也没有正常的结论。跟一个在淋浴的时候发现自己那话儿不见了的人，你怎么可能进行正常的对话呢？我只能说些像“在卫生间的地板上好好找找吧，说不定洗着洗着就掉地板上了呢”之类的话。说着这些不像话的话时，我的内心深处隐隐约约总有种寒心的感觉。我不是要发牢骚。我也知道不管怎么样这就是我的工作，发牢骚也于事无补。我就是说说而已。
　　星期一上午九点二十五分。第一声***铃响起来了。是姜记者打来的***。星期一的第一个***是姜记者的，这让我有点不高兴。她有点乖僻和神经质，可是比我聪明，嘴皮子也厉害。只要她一开始催促我，我就完全没办法抵挡那种压力。每次跟她打完***，我的脑袋就感觉像被大锤狂敲了一顿一样。
　　她的情况很特殊：她丢失了时间。我们把这种人叫做“时间跳跃者”（time ski er）。“时间跳跃者”在丢失时间之后，大部分都表现得比较不安和神经质。
　　“怎么这么长时间才接***？”
　　“很抱歉，今天上班有点迟到了。”
　　“我知道，您是故意不接我***的。对付像我这样的女人，您也很烦吧。”
　　“怎么会呢，不是这样的，姜记者。”
　　“就算您这么说了也无所谓。不过希望您也能站在我们的立场上想一想，再说这是您的工作。”
　　“是，是，明白了。那您今天有什么事？”
　　“时间又消失了。”
　　“与以前消失的时间相比，这次有什么不一样的特征吗？”
　　“次数越来越多，消失的时间越来越长。而且总是偏偏发生在绝对不能消失的重要场合。”
　　“说说经过吧。”
　　“事情就发生在几天前上班的路上，那天可是要跟公司董事们开会述职的日子，所以我到地铁站的时候，还比平时早了一些。可是，我七点四十分在阿岘站上车，在市政厅站下车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四十五分了。您觉得像话吗？本来只有五分钟的路程，居然花了四个小时之久！我真的什么事情都没有做。我就是乘上地铁，深呼吸了一下，看着地铁路线图，然后在市政厅站下了车而已。可是这样就过去了四个小时。托福我倒是赶上了吃午饭。会议当然泡汤了。我们组长看到我在午饭时间来上班，那眼光简直就像在看动物园里的河马一样。昨天编辑部截稿前两个小时的时候，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报道资料都已经收集整理妥当，打开笔记本电脑，盯着光标准备迅速写出那篇最新报道，可是眨眼间两小时就飞走了。正确地说是一小时五十三分！组长现在宁愿看河马也不愿看我了。”
　　“手表正常吗？”
　　“我的手表总是正常的。而且我每天都戴着两块表。您的意思是不相信我的话吗？”
请接***（2）
“怎么会呢。当然相信记者您的话了。而且现在对于我来说没有什么不可相信的事情了。说实话，我现在已经分不清什么应该相信，什么不能相信了。”
　　“我的情况一直在恶化。以前我的生活虽然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都还能过得下去，可现在我觉得不安和恐惧。我已经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了。基于这样的理由，我要求见一见其他的‘时间跳跃者’。我想问问他们是怎么对付这些问题的。”
　　“姜记者，您也知道，‘时间跳跃者’的联系方式是保密的。其他人不希望曝光。我很抱歉，不过我们会采取适当的措施的。”
　　“什么适当的措施？你所说的适当措施到底是什么？我现在不需要你这些没用的废话！对我来说，一点用都没有！你怎么可能理解被偷走时间的我的心情？我想要的不是忠告，我要的是跟那些有同样痛苦的人们交流，直接交流！不是通过你这个傻瓜，而是我亲自去交流！”
　　“请镇静一点，姜记者。”
　　“连这种要求都不能帮助我达成，你们这个研究所到底是干什么吃的？我是你们的试验对象吗？我把人生的痛苦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你们，你们为我做了什么？你知道我有多辛苦吗？”
　　“很抱歉，我们一定会想办法的。”
　　“我跟你没法沟通，我要跟权博士说话。”
　　“权博士最近身体很不好。”
　　“明天早上我会再打***的。你先想个办法出来吧。”
　　九点三十七分。第二个***来了。姜信爱，二十六岁。她是一个拥有分身（do elganger）的人。一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分身会定期来找她，到了一定时间又会消失。然而，她的分身并不是像恐怖电影里描述得那样可怕。简单地说，那个分身就像是一个讨厌的妹妹一样。
　　“她可真是个淘气鬼。”
　　“发生过什么问题吗？”
　　“以前就是在我身边游荡一会就安安静静地消失了。虽然发生过一些小麻烦，但也没出过什么大问题。只是有点惊讶罢了。可最近她经常给我惹麻烦。用我放在抽屉里的信用卡买很多昂贵的衣服啊，在网上买很多不需要的东西啊什么的。您说，二十四平方米的单人间里放一整套水牛皮沙发合适吗？更过分的事还有呢。不久之前她找到我男朋友公司去了，给了他一记大耳光之后宣布要跟他分手，旁边那么多人都目瞪口呆！天啊。”
　　“你曾经有过跟他分手的心思吗？”
　　“没有啊。我们是打算结婚的。虽然也不是非他不可，可他也算得上是条件很好的男人了。性格也很好。”
　　“那她是为什么呀？”
　　“我不知道啊。”
　　“有没有跟她谈谈？”
　　“人家把嘴巴闭得紧紧的，什么话都不说。”
　　“分身一般什么时候消失？”
　　“不一定。短的话五分钟就消失了，长的话会超过两周。这次她逗留的时间很长，现在因为她，我的日常生活受到了很大干扰。”
　　“我会跟权博士商量的。您先把她关在家里几天，等权博士回来我们再谈。现在只有这个办法了。”
　　“这个办法我也试过了，可到头来反而是我被锁在里面了。”
　　“真是的，您在开玩笑吗？在锁门之前，先要确定自己是不是站在门外嘛。啊，有别的***来了，信爱***对不起了，下次我们再长谈吧。再见。”
　　九点四十五分。时不时有些不是异兆者的人也会打来***。说实话他们比异兆者更麻烦。黄丰昆，他已经是第二个星期给我打***了。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请接***（3）
“我真的很想变成猫。”
　　“您打错了。我们这里帮不上您什么忙。”
　　“老师，就帮我这一回吧。这事关我的人生啊！我一定会好好干的。”
　　“喂，黄丰昆君！您到底是想好好干什么？”
　　“我现在活得真的很失败。工作，吃饭，睡觉，甚至连*，没一个顺心的。我的人生就像一条臭水沟一样，老师，我的人生一团糟。”
　　“喂，黄丰昆君。托您的福，我的人生也变得很糟糕。我也活得很失败，吃饭，小便，大便，也没一个顺心的。丰昆君，拜托了，请千万不要打***过来了。”
　　“先生，我人生的唯一意义就在于变身为猫。我听说您那里有知道方法的人。”
　　“要跟您说几遍才行呢？虽然不知道您是从哪儿听说的，但是这里绝对不是那种地方。再说好好的一个大男人想要变成猫，这像话吗？要是一直这么骚扰我们工作的话，我们是要报警的。”
　　“对不起，对不起。那我下次再打给您。”
　　“下次千万别打来了。”
　　我现在正在看鱼缸里的金鱼。水中世界自有魅力。一串一串的气泡浮上来，小水车轧轧作响。再说金鱼也不会向水族馆管理员要求变身为猫。金鱼只是安安静静地，无欲无求地张合着嘴巴，一张一合。那不是要求什么，嘴巴一张一合，只是在吃东西而已。水中世界应该既没有***，也没有咨询。那里是天堂。
　　之所以觉得***咨询这种工作很辛苦，是因为我的精神世界太健全了。我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身为人类却想要当一只猫。
　　上午十点五分。第四个***来了。安世哲，他几乎不吃任何东西。身高一米八一的他，体重仅有四十二公斤。而且他的体重还在持续下降。古代日本的禅僧通过绝对禁食使自己死后变为干尸，难道他想学着变成活体干尸吗？
　　“吃过饭了吗，安世哲君？”
　　“肚子不饿。”
　　“我们不是肚子饿才吃饭的。只是因为到了吃饭时间才吃的。午饭铃声一响就吃饭，不是很简单吗？一点也不难。张开嘴巴，把食物填进去，下颚关节动一动，用牙齿咀嚼几下，然后吞下喉咙口就行了。”
　　“可我一点都不饿。”
　　“安世哲君的症状是典型的厌食症。不应该给这儿打***，应该跟医生谈谈。”
　　“不是厌食症。厌食症是不能吃或者不愿意吃，而我只是肚子不饿。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是肚子不饿，不是讨厌食物。只是觉得没有吃东西的需求才不吃的。”
　　“这就是所谓厌食症的症状了。”
　　“我说了不是厌食症！”
　　***那头的他忽然大发脾气。
　　“好吧，就算不是厌食症吧。总之最近是不是什么都没吃？”
　　“不是，有时候也会吃一点点。在不得不吃的时候，或者觉得无聊的时候。”
　　“真的是令人鼓舞的消息啊。那么，不管是被迫的，还是出于自愿，一天能吃多少东西啊？”
　　“不一定。有时候一根胡萝卜就能坚持一周。不过那也是出于兴趣吃的。因为有时候会想，橡皮和胡萝卜的味道到底有什么不同呢？”
　　“那么哪种更好吃呢？”
　　“当然是橡皮了。”
　　“除此之外，您出于兴趣还吃过什么？”
　　“偶尔吃些花瓣呀，广告传单啊，牙签之类的。”
　　“您到底为什么会想吃那些东西？”
　　“跟想吃炸鸡或者汉堡一样吧。”
　　“你这家伙，炸鸡汉堡能跟橡皮一样吗！……”
　　跟此人谈话的时候，我总是血压升高，后脑勺一跳一跳地疼。
　　“好吧，就算是一样的吧。除此之外还吃过了哪些食物呢？”
　　“最近主要吃一些月光。”
　　“月光？”
　　“是的。满月的月光虽然量很足，但是质量却下降了。要品味真正的月光，那还是要数初月。虽然量不多，但是切一块放嘴里，那种感觉啊……怎么说呢，深得月光真味啊。”
　　“是吗？您吃月光的时候会不会放一点胡椒或者盐什么的？”
　　“了不起的想象力啊。今天晚上就照您说的试试吧。让我想想……今天是14号，是满月……”
　　“今天就到这里吧。”
　　“可是老师，下次面谈是什么时候呢？”
　　“喂，安世哲君，吃点拉面、馒头、烤肉之类的碳水化合物和蛋白质吧。在此之前不要打***了。我很忙，没空开玩笑。”
　　这就是我每个星期一的早晨。当然，星期二早晨的情况也差不多。
　　这个橱柜里有三百七十五个文件目录，随之而来的，是三百七十五个魔法，三百七十五个与现实格格不入的人，三百七十五份纠缠和倾诉，三百七十五个无可奈何，三百七十五个崩溃的早晨。当然这些只是我计算出来的最低值。如果有三百七十五个与现实格格不入的家伙每天打***过来纠缠倾诉的话，那到底是多少工作量呢？唉，我对此不想再提了。
　　我整理着这个橱柜里的资料，就这么过了七年。跟这些不像话的家伙们每周都要进行三四次交谈，甚至还要经常跟这些荒唐的家伙去喝酒。你说我的工资一定很高？哼！我只有一点像老鼠尾巴一样少得可怜的活动经费。我的工资是其他地方发的。虽然说来令人难以置信，但我确实是一家国营公司的正式职员。那么你会问，现在这个工作是出于特殊的兴趣爱好或者是服务社会的目的吗？不，我的命可没那么好。你又会问，那么是因为这份咨询工作让我感受到了人生的意义吗？不，接手这份工作以后，我可是连想死的心都有。
　　那么到底是为什么呢？我只能回答说我也不知道，不知不觉，事情就变成这样了。大概有百分之一要怪我傻乎乎的好奇心，另外百分之九十九要归咎于我那糟糕之极的命运。应该说是被套住了吧。其中缘由太过奇怪，只能放在下一章讲了。
半月湾和威廉王子啊，对着这午后咯吱作响的无聊说点什么吧（1）
我被卷进这麻烦多多的13号橱柜，都是因为无聊所致。因为那种无聊的感觉实在太迫切，我还在苦苦思索之后给它加了个合适的定语，“像狗胶骨头一样可以被嚼得咯吱作响的彻底的无聊感”。那连猫、狗、牛也要举双手，不，举前蹄投降的强大的无聊。
　　在那些天里，我能做的只是像花盆一样安安静静地坐在办公室的角落，眼巴巴地看着窗外。这种状态维持了长达六个月的时间。就算真的是狗胶骨头，恐怕我也会拿来咯吱咯吱地嚼了。如果有的话我一定会那么做的。真是很无聊，非常无聊，无边无际的无聊。
　　我在Y国企的下属研究所工作。每当我这么说的时候，人们就会露出有点惊讶的表情，追问道：“是研究员吗？您是博士？”这时我就会很迅速很坦率地回答说：“不，我只是在那里做资料和材料的整理工作。算是某种行政职位吧。”一定要迅速坦白！这很重要。否则我跟对方都会陷入无言的尴尬状态中。对方会觉得有点上当受骗的感觉，而我则暗暗觉得被小看了。
　　当然这只是以非研究员的身份在研究所工作时的某种自惭形秽罢了。然而我却认为人们也应该知道一个事实：在医院工作的不全是医生，在空军服役的不全是飞行员。要想战斗机不倒着飞，或者一头栽倒在田埂上而受到播种机的嘲笑，必须要有人去换那些巨大的轮胎，擦干净机身，拧紧螺丝，涂好机油，还要有人拼命地摇小旗发出指令信号。单靠飞行员和飞机，是飞不到天上去的，必须得有人在默默地做着那些看起来不怎么出彩的工作，飞机才能稳稳地飞在天上，不至于掉到田埂上或者下水道里。我想对人们说：这才是现实的生活，请你们理解。不要拿先入之见去衡量别人，要尊重对方的个性。这样才是成熟而有深度的人际交往，互相尊重的对话才能由此开始。
　　“您在哪儿高就？”
　　“在H医院工作。”
　　“工作有趣吗？”
　　“经常会觉得很有意思。我在X光室工作，怎么说呢，在那里你能感觉到透视人体内部的乐趣。”
　　“透视人体内部的乐趣，哇，真好啊。”
　　“您知道每个人体内部有他自己的私人空间吗？”
　　“是吗？头一次听说呢。”
　　“这是真的。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空间。而我呢，就窥视着这个空间，我经常考虑这么一个问题：是否这个空间正隐藏着人类的自我？”
　　“真了不起呢。”
　　“是的，私人而隐秘。”
　　“什么时候您有时间的话，可以看看我的私人隐秘空间吗？”
　　“当然了。对于我来说，那可真是无上的荣幸啊。请您一定来，我会特别为您拍一张，私人而隐秘地。”
　　很遗憾，我没有继续听这场在*和优雅中进展顺利的对话。无论如何，这场谈话难道不是友好而风趣，充满了世界和平精神，并且有越来越深刻的趋势吗？我是说，这场对话的气氛向我们展示了无数可能性，两个人的关系可以发展得更加私人，也可以发展得更加坦率。没有墨守成规的多礼，只有对人类本质的尊重。它让我们感到活在这个世界上是多么美好。然而，平时我所要面对的对话却没有那么令人回味。大部分情况下，我与别人的对话是这样的。
　　“您在哪儿高就？”
　　“在H医院工作。”
　　“（略带惊讶）您是医生？”
　　“（有点惊慌）不，不是医生。”
　　“（感到有点失望）是吗，那么您是……”书包 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半月湾和威廉王子啊，对着这午后咯吱作响的无聊说点什么吧（2）
“我在——我在X光室工作。就是所谓X光师吧。每天不停地拍X光片。”
　　“（完全失望）啊……原来如此。”
　　“（没话找话，脚在地板上搓来搓去）天气好像阴沉沉的啊。”
　　“（自说自话地把话题转回来）X光师的收入还不错吗？”
　　“（一副这女人还真问得出来啊的表情）收入可不大妙啊。如果不勒紧腰带，还真有点捉襟见肘呀。”
　　“（现在完全了失去兴趣）最近大家不都挺辛苦的嘛。每个人都叫穷，因为经济不景气的缘故。不过，如果是专职医生的话，每个月得有个五百万以上吧？”
　　“可不是嘛。那可是响当当的专职医生呢。”
　　从这段对话里，你能看出任何发展的可能性吗？我看不容乐观。就像这个城市里无数没有意义的邂逅一样，她马上就会忘记曾经跟一个既无趣又穷酸的X光师进行过一场乏善可陈的对话，而X光师也觉得碰上这样的女人是自己运气不好。
　　我虽然不是研究员，可也是堂堂正正地经过考试，从高达137：1的淘汰率的竞争中胜出而得到工作的。我不是想夸口我通过了堪与司法考试或会计师考试相媲美的了不起的考试。如果你说这个单位本来就一般，只是淘汰率高而已，我也确实无话可说，除了承认“是的，我确实没什么了不起”这个事实。
　　但是，为了能进这个公司，我也确实付出了自己那份努力。我像只蚂蚁一样勤劳地往返于考试院和补习街。我得了肠胃病，因为吃了食堂里卖的粗劣食物；我还患了便秘，因为在补习街和考试村遍寻不着让人轻松放心地办事的厕所。像每一个面黄肌瘦的考生一样，我为过高的淘汰率而忧心忡忡，看着有关失业的新闻而恐惧不安。我，一个连自己都觉得自己寒心的年轻人，头脑不聪明，也没有强大的后台靠山，能信任的只有沉重的屁股而已。于是我坚持坐在椅子上，熬过了春夏秋冬。我是说，从我的立场来看，这个单位是个了不起的地方。
　　因此不管别人说什么，被录取后，我就像司法考试合格之后一样大声欢呼过。第一次会餐的时候，听说这是个只要不惹大祸就绝对不会被炒鱿鱼的铁饭碗，我在瞬间感受到了那种夫复何求的宿命感；我这充满否定和疑问的人生终于也迎来了的幸运，我甚至还在心里流下了眼泪。我终于成了一个跟国民年金、医疗保险、综合所得税等名目有关系的人，成了一个当新闻里出现税金抵扣、失业保险、五天工作制等字眼时会侧耳倾听的人。比起以前那些“每天都是假期”的暗无天日的日子，现在的变化真是太振奋人心了。每到月末拿到工资单的时候，看着一项项被扣除的税金项目，我都下定决心要努力生活：现在，我是个体面的上班族了。
　　然而，问题总是在最令人意外的方面出现，那就是：公司完全不给我任何活儿干。在当前所有人都累得半死不活的蝼蚁竞血的社会里，我说没事做，听起来好像是占了便宜在卖乖。可是，如果你真的在那种没事可做的单位待过，你就会明白这是多么令人茫然和崩溃了。如果你要听听我当时做的工作的话，我可以在此介绍一下。早上九点三十分的时候，会有一辆载着研究所需物品的卡车开进来。卡车司机把货物卸下来，然后把相关文件交给我。我收了文件，再跟司机聊聊体育新闻或者天气，开开玩笑，然后再问些问题。因为都是些容易的问题，所以大部分时候司机都能给我***。接下来把货物打开，我来确认一下实际货物和文件上的数目是否一致，如果没有问题的话，就盖上图章。然后我慢吞吞地回到办公室，将资料输入我的电脑。整个过程也就花个十分钟。然后就结束了。你是问上午工作结束了吗？不，是一天的工作结束了。
半月湾和威廉王子啊，对着这午后咯吱作响的无聊说点什么吧（3）
刚开始我还以为这是处于实习期的缘故。可是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也过去了，我的工作量却没有发生任何改变。我每天就那么在办公桌旁边坐着。真的就像个花盆一样在那里干坐着。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开始焦躁起来。旁边的同事都在慢条斯理地工作，虽然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而我却只能呆呆地盯着天花板和日光灯，以及窗户上沾着的苍蝇粪。我把莫尼娜牌圆珠笔在手指上转来转去，把笔拆开,惊叹于其结构的简洁实用，接着用牙齿咬咬笔芯，然后小心地把圆珠笔重新组装起来，继续转笔。这一套动作我重复了无数次。有时候拆笔的时候突然弹簧弹了出来，为了找到这个小东西，我还得爬到桌子底下。这时如果有谁叫我的名字，我会吃惊地“唰”一声跳起身来，大声答应，就像干坏事被当场捉住一样。为了应付周围同事投到我身上的视线，我努力地读着自来水供水计划、居民***新样式的提案等等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这堆东西本来在另一个地方，是我觉得办公桌空空的实在难看，拿来做做样子的）。虽然有好些人对努力阅读的我投来疑惑的眼光，可越是那样，我就越是显出努力的样子，认真地读着那些文档，什么《小学男女比例影响男孩性观念形成》啦，《从江北区搬家到江南区，人均拥有公寓面积的变化》啦，《城市野猫数量与交通事故数量增长的相互关系》啦等等。这样过了几天，一位女同事过来取回了那些文档，并且严肃地跟我说：“别的部门的资料怎么能一声不吭就拿走呢？为了找这些东西，可费了我们不少工夫呢。”
　　没有一个人叫我做事，也没有一个人关心我在做什么事。虽然我本来也可以自觉地去找领导询问：“还有别的工作给我做吗？”但是个人觉得这个问题应该在进公司的头一个星期就开口的，都一个月了，游手好闲地混到现在再问，就有点不像话了。到时候肯定会有活干的。总不至于这么一边让我混日子，一边还给我发工资吧，我想。就这样，两个月过去了。拿到第二个月工资的时候，我的不安达到了顶点。
　　“从目前公司的运营体系来看，好像没有工作给您做啊。虽然很遗憾，但是现在应该是您离开的时候了。”
　　会不会有人这样通知我呢？我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小心翼翼地走到正在休息室里喝咖啡的金系长身边。他好像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那个……请问，还有没有其他工作需要我做的？”
　　金系长推了推牛角质框架的眼镜，打量了我好一会。
　　“有什么问题吗？”
　　我把这两个月来在公司的情形一股脑地招了出来。也就是说，我承认在这个公司，我确实无所作为。
　　年轻气盛，善良单纯，把诚信作为人生信条的我……无所作为，还拿了工资，良心受到了谴责……我想过，即使从道义角度来看，也对不起自己的青春……甚至，我重新开始追问自己这样的哲学问题：人活着是为了什么？我是谁？这里是哪里？……公司到底把我当什么了？是不是想聘用一个挂历或者衣架，结果错把我给招进来了？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终于，我结束了我的长篇告白。
　　金系长，这位在过去的十年里出入于寺院、考试院、出租民房，曾经三次通过第一轮司法考试，却一次也没通过第二轮的倒霉家伙，经常凝视着窗外，露出超脱七情六欲的存在主义表情，他的脸好像在说：“我属于这里吗？难道我不应该待在有法官袍和木头小锤的那个地方？”这位金系长，听完我的长篇告白之后，嗤笑了一声，然后望着窗外，长长地喷了一口香烟。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半月湾和威廉王子啊，对着这午后咯吱作响的无聊说点什么吧（4）
“活着不用太拼命。放松点吧。最好时不时也想一想‘人生的质量是什么’这样的问题。”
　　啊哈，人生的质量！天啊，他居然对我说出了“人生的质量”这样的话。接着他又说了些诸如我们是不是跑得太拼命了？过去我们是不是一直在这么拼命奔跑？从历史上来看，前朝没有谁生活得如此匆忙之类的话。他的话听起来挺有道理，可是我不知道这些话跟我鼓足勇气问的问题有什么关系呢？因此我又问了一遍。
　　“即使如此，作为一个拿工资的上班族，是不是也应该做点什么工作？”
　　金系长看了看我，脸上露出了“这家伙还真迟钝”的表情。所以，他亲切地重新对迟钝的我做了如下解释。
　　“在这里，坚守工作岗位就是你的主要工作。有时候守住工作岗位也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情。当然，那要看你怎么想。”
　　事实确实如他所说。在这么庞大的建筑物里，有如此多的文件，按说要做的事情也应该有很多，可偏偏就是无事可做。所以概括地说这里没有其他工作。最主要的工作就是坚守工作岗位。上午九点之前打卡，表示已经上班；下午五点之后再打一次卡，表示已经下班。到月底的时候加上两天班，进行月底结算(但是如果这样就喊累的话，可能会被这个城市里的月薪族用石块砸死)，除此之外，只要守在自己的座位上就可以。而且只要守着自己的座位，就有工资拿。你可能会说：“怎么会有那样的单位，根本不可能！”但是，确实是有这样的单位。我也是来这里之后才第一次知道，世界上有这样的单位。而我来到这里之后还学到一件事，那就是每个人都这样告诉我：嘘，嘘！只是别人不说所以你不知道罢了，其实这样的单位还多着呢。
　　有些部门还有一些零碎小事；而另外一些部门，就像我们部门一样，连那种零碎的小事都没有。铁饭碗、没事做，再加上我们的工资是靠国家财政发放，所以工资奖金颇为丰厚。应该为此欢呼吗？不，说实话，我觉得意兴阑珊，浑身无力。
　　守住岗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起初的不安、担忧、紧张过去之后，终于可以心情坦然地混日子了，可是感觉自己更像花盆了。宋科长看我惶惶不可终日，劝我不如发展一种个人的兴趣爱好。事实上，科长本人热衷于名为“半月湾”的16世纪帆船模型组装；而坐在角落位置似乎一直在埋头工作的金系长实际上每天上班时都带着五本武侠小说以供阅读；朴代理呢，上上网，叠叠纸鹤，跟总务科里的一群女人东拉西扯地聊聊天……总之大家各有消遣，而我却一直在煎熬。我坐在窗边，外面有一株栗树，一株樱花，一株枫树，它们一起成长，关系很好。我就这样凝视着窗外，熬过了漫长的六个月时光。不，不是熬，我只是什么都不想地看着窗外，而时间就那么自己溜走了。我看着树们怎样随着季节的不同变化着它们的样子，我看着那株樱花迎来了自己一年中的黄金时光，接着枫树也迎来了它的美丽季节。傍晚的时候，我经常打开窗户闻闻栗树发出的类似精液的味道，胡思乱想。有一天我曾经观察过对面街上卖鲫鱼糕的夫妇，仔细地数过他们整天能卖出多少只鲫鱼糕。“一天卖出七百五十二包！哇，很发财啊。”不错，那个时候，一切都让人感觉那么超现实。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半月湾和威廉王子啊，对着这午后咯吱作响的无聊说点什么吧（5）
有时候我会把脸靠在沐浴在温暖阳光里的窗框上，脑子里想着诸如我的青春就这么度过了吗？我的这辈子就被用来这么浑浑噩噩混日子吗？为什么这种幸运会降到我的头上？这个城市的人民如果知道我们的嘴脸，还会那么努力地缴税吗之类的念头。
　　就像一到秋天就莫名其妙变得干瘪的玉米秆一样，我的内心慢慢变得空空荡荡的。都说在现代社会谋生就像打仗，我的人生却如此无忧无虑，这正常吗？日复一日地内心挣扎，身体也跟着疲倦不堪。六个月过去了，我更加适应了这里的生活。每天我都去被称作“小道消息中心”的食堂吃中饭，吃着用猪下水做的菜，再跟金系长一起喝上一杯。为了打发喝酒之后困倦的下午，我会去“舒活24小时”***店。在那里常常会碰到宋科长。我和宋科长亲热地一起走进俄式湿蒸***室，在滚烫的石头上泼着水，一边聊一些“肝好像不好啊，总觉得疲倦得很”，“我最近也是，睡了感觉跟没睡一样”，“工作不要太拼命啦”之类的现在我都不好意思复述的话。从俄式湿蒸***室出来，我们跳进冷水池里冷却身体，然后各自走进休息室，睡一个长长的午觉。最后，回到公司，打卡下班。
　　研究所里总是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被任命为主任研究员的教授从来没有露过面，倒是不时会有研究生们来取卡车送来的物品，或者在这里寄放一些派不上用场的东西。研究生们在研究室里煮方便面吃，还在外面的院子里踢足球，离开之前还会说一声“足球场真不错”。当然了，足球场是这个单位唯一一处正常运营的场所了。
　　那时候，不安经常来袭。我不能继续这样过下去了吧？以前虽然我做不到比别人更优秀，可起码也和大家一起努力耕耘，一起忍受过苦楚。而现在，我却如此无所事事。和朋友们一起喝酒时，被他们痛骂我占了便宜卖乖！他们骂得没错。我就像一个假孕症患者一样，被一些虚空的事情撑大了肚子：无力，屈辱，每天大脑一片空白，渐渐对一切都失去兴趣……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原本我确实是要努力生活的啊！
　　我也想过试试去找找其他的工作机会。当然，实际上我既没有发简历，也没有查找招聘信息。那些什么考试院，图书馆，还有露梁津[1][1]　露梁津：位于首尔中部的铜雀区，各类培训学院、补习班云集于此。的就业考试培训学院，我是一步也不愿意再踏进去了。那些拿着麦克风胡言乱语些什么释迦塔的高度很重要一定要铭记在心之类的讲师，我是不想再看见了。我对自己没有信心。我能从137∶1的淘汰率中胜出得到这份工作，只能说是一个奇迹。这个奇迹不会第二次出现，这一点似乎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因此，我没有付诸任何行动。
　　时间就那样过去了。科长已经完成了“半月湾号”帆船模型的拼装，开始挑战另一个名叫“威廉王子号”的大型帆船，它拥有三个帆板，长度也很可观，建造于1650年。因为我也没有什么特殊的个人爱好，所以我只能帮科长的帆船模型涂涂胶水，或者玩一阵空当接龙之后回到我的老地方——窗边。金系长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半天科长的帆船模型，搭讪道：“拼一个‘泰坦尼克号’怎么样？”宋科长回答道：“现代设计太简单，不过瘾。”原来如此啊。金系长点点头，又踱到那个装着两条活泼的红金鱼和四条无精打采的热带鱼的鱼缸那里，盯着鱼缸里面看了两个小时之后，冷不丁地自言自语道：“要不，我读读世界文学全集？”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半月湾和威廉王子啊，对着这午后咯吱作响的无聊说点什么吧（6）
我就是在那时接触到13号橱柜的。我已经记不清自己那时怎么会爬上四楼的，毕竟那里全是空荡荡的研究室。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能说人要是没事干，可能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名义上我是那个橱柜的安保助理。当然，那些橱柜们一动不动地站在墙角，而且几乎没有人来资料室，所以相当安全。事实上，安保这个词用在那些旧橱柜身上，本身就是很可笑的一件事。
　　我之所以对之后麻烦不断的13号橱柜产生了兴趣，完全是因为只有这个橱柜上挂着一把粗劣的四位密码锁。由于这把密码锁的刺激，我产生了把它打开看看的想法。你问我是不是对开密码锁有特别的爱好？怎么可能？！我只是像那些关在监狱里的囚犯一样，热衷于无用的事物，借此打发时间罢了。
　　我每天都要花几个小时去试那个密码锁。也不是什么很难的活，从数字0000到9999，闭着眼睛试一万次即可。幸运的是，密码是7863，所以我只试了7863次，就打开了密码锁。
　　我把咯吱作响的橱柜门打开后，朝里面望去。那里面充斥着各种临床医学资料，诊断书，抑郁症和酒精中毒症患者的面谈笔录等千奇百怪的资料，满满地从柜底一直堆到柜顶。我抽出中间的一份文档，拍了拍灰，然后也没想什么，就那么坐在旁边的地板上开始读了起来。其实，我也不是特别有兴趣，只是辛苦半天打开了密码锁，所以对于这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很好奇。
　　医生们判断，该女子的失语症源于心理原因。然而事实上，她之所以不开口讲话，是因为嘴里养着一条蜥蜴的缘故。她从小就对蜥蜴抱有相当的亲近感。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开始将自己与蜥蜴化为一体。
　　一到二十岁，该女子就开始在嘴巴里养育名为“雅拉瓜壁虎”的一种非常小的蜥蜴。这种蜥蜴原产多米尼加共和国，从头部到尾巴全长仅为十六毫米，是迄今为止发现的最小的蜥蜴。
　　吃东西的时候女子很小心地咀嚼，以防臼齿咬到蜥蜴，或者蜥蜴随着食物一起进入食道。蜥蜴在她的嘴巴里长得很快。女子每天用剃刀把舌头底部割开一点点，给蜥蜴更多的空间，同时舌部出血也可以为蜥蜴提供其所要摄取的营养成分。生活在女子舌头底下的蜥蜴渐渐开始钻向她的舌根内部。
　　蜥蜴非常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蚕食着女子的舌部，因此她的发音渐渐开始变得奇怪了，最后，在别人听起来，她好像在说外语一样。蜥蜴的洞穴在加深。随着洞穴的加深，女子的舌部变得越来越小，也更加不灵活。最终，蜥蜴的尾巴深深地扎根于她的舌根，从此代替了她的舌头。
　　虽然女子的大脑和身体想吃以前吃过的食物，但她的舌头却倾向于昆虫，小飞虫，以及腐烂的动物尸体上的汁液。因为味觉全部取决于舌头（蜥蜴），因此女子吃着那些东西，并且觉得很可口。
　　整个过程经过了非常长的时间，并且进行得非常缓慢，因此女子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异于常人。女子深爱化为舌头的蜥蜴。只是化身为舌头的蜥蜴，不，身为蜥蜴的舌头不能适应语言。女子每次说话的时候，蜥蜴就会随着快速的动作在口内撞来撞去。于是，女子开始变得沉默了，她渐渐开始忘记了如何说话。因为女子既没有说话的必要，也失去了说话的能力。由于害怕人们会杀死蜥蜴以及与蜥蜴化为一体的自己，她总是紧闭着嘴巴。
　　这份文档按日期顺序详细地记录着生活在女子嘴里的蜥蜴化身为舌的过程，文档的空白处画着爬行类的遗传基因结构图和哺乳类的遗传基因结构图，还草草记录着怪物、凯米拉、异种*等短语，以及爬行类和哺乳类结合的可能性简析。
　　我把读过的文档重新放回了原处。然后我说出的第一句话是：
　　“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啊？真倒霉。”
　　我打着冷战，难以理解一个人会对自己做这样的事，我觉得那真是令人反胃。即使这不是事实而只是虚构，我仍然觉得有这种想象的人是个疯子。我迅速地离开了那个资料室，感觉情绪非常不好。
　　然而，第二天下午，我又回到了那个资料室。然后打开13号橱柜的门，拿出另一份文档，读了起来。我再度觉得反感、起鸡皮疙瘩、恶心，对不起，因为时不时地我还口吐脏话。但是，第三天，我又去了，又打开了一份文档。不知道中了什么邪，我有种欲罢不能的感觉。
　　随着时间的过去，反感一点一点地消失了。或者说也许我已经渐渐习惯反感的感觉了。在读着那些文档的时候，我时常会觉得怜悯和悲伤。文档里的故事很吸引人：怪异、神奇、不合常理，最重要的是，没有麻木的机关气息。在无所事事的下午，我总是爬上四楼，回到那个资料室。风扇悠悠地转着，我坐在资料室的禁烟标志牌下面，抽着违禁的香烟，靠着橱柜背面，读着那些资料。就这样，我逐渐进入了橱柜的世界。我是说，这比嚼狗胶骨头有趣多了。
　　“我现在不能说话。”
　　有着蜥蜴舌头的女子在纸上写道。
　　“您不觉得不方便吗？”
　　我问道。
　　“一点都不。”
　　女子轻轻耸了耸肩膀。
　　“可以把舌头给我看一下吗？”
　　“您会受到惊吓的。”
　　“没关系。”
　　“不能用闪光灯，蜥蜴很害怕灯光。就这样看吧。”
　　“我会小心的。”
　　女子缓缓地张开了嘴巴。
　　在女子的嘴里，食道附近红而湿润的黑暗中，
　　一双闪着幽光的爬行类动物的眼睛正在凝视着我。
　　书包 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长眠者（1）
长眠者（torporer）指的是那些睡眠时间非常长的人。长眠者们可以长眠不醒，短则两个月，长则两年。有些人把长眠者叫成久眠者（hibernater）。然而，不论是torporer，还是hibernater，都不能误译为冬眠者。因为他们不只在冬天睡觉。事实上，不分春夏秋冬，也没有一定的时间，他们随时可能入睡，也随时可能醒来。当然，他们既不在地里挖个洞钻进去，也不储备过冬的脂肪。他们不是狗熊。“那么，他们是不是被冷冻起来了？”对于这样的问题，我只能这样回答：
　　“不，他们只是盖好被子，枕好枕头入睡而已。”
　　一般来说，蛇等爬行类动物为了减少能量消耗，在体温非常低的状态下，会进入数周以上的冬眠，这种现象被叫做Hibernation。而熊或狸等温血动物则靠储存的脂肪度过冬眠，这被叫做Torpor。而长眠者进入睡眠时，不用积累大量的皮下脂肪，这一点接近于爬行类动物的冬眠；而他们无需降低体温，能够始终保持较高的摄氏三十度左右的体温，并维持着较为活跃的新陈代谢，这方面则跟温血动物相似。不过，他们的新陈代谢何以能够在长达两年的时间里持续进行，对此科学界尚未得出定论。
　　长眠者的共同点是，每当从长眠中醒来，他们会变得充满活力，对工作充满热情，对周围的人亲切友好，性格变得积极而乐观。另外，健康状况大为改善，原本有病的大多会明显好转或痊愈；体内的废物和宿便被排出，脂肪被***，整个人也变苗条了。也许有人会对宿便如何去除，脂肪如何有效***很感兴趣，在此我恳请你千万不要对此纠缠不休，我们的重点不是这个。如果无法忍耐对于清宿便的原理的好奇心，我劝你去医院或者绝食院之类的地方，那里会详细告诉你怎么做的。
　　如果有过一次长眠，那么之后会形成一种周期。长眠者们会为下一次长眠状态做各种准备。问题在于第一次长眠状态来临的时候。因为最初的长眠会在本人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突然发生，因此各种各样的故事也就跟着发生了。
　　在奉化经营塑料大棚蔬菜栽培的郭君，在阁楼里的保管种子的泡沫塑料箱子里睡午觉的时候，直接进入了长眠状态。郭君这一睡，睡了九十七天。郭君入睡后没几天，永州、奉化、春阳一带下暴雨，许多人受伤、失踪，还有很多溺水身亡者。家人们等了三个月无果，认为他已经死亡，就为他举行了葬礼，并且造了墓。葬礼完毕之后，全家人正在吃饭，从长眠状态中醒来的郭君突然间从阁楼上走了下来。全家人瞠目结舌地看着他，而郭君的第一句话是：“真是的，吃饭怎么不叫醒我？我都快饿死了。”
　　长眠者平时睡觉和一般人没什么不同，就是晚上上床睡觉，早上起床上班而已。我觉得这一点很奇怪。如果平时睡觉很规律，再加上时不时陷入长眠状态，那么这辈子睡得会不会太多了？然而，一个长眠者牛头不对马嘴地回答道：
　　“如果晚上不睡觉，皮肤会变差的。”
　　在时间就是金钱的21世纪，患长眠症可不是什么好事。可是，对于某些人来说，又不能说是坏事。许君，一家煤气设备零件公司的社长，就是长眠症的赞美派。
　　“当时，签合同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是有关中东市场的***零件项目的最终合同，确确实实是事关公司生死的大合同。能拿下的话公司还能继续运营下去，拿不下的话公司只能解体。您也知道，那个时候是IMF（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全球经济危机，形式十分严峻。刚开始的时候，我通宵加班两三天，然后回来稍事休息，然后再回去通宵工作两三天。不知道从哪天开始，我们连睡觉的工夫都没有了。工作非常忙，与下属的关系也变坏了。我们整天互相指责，吵架，发脾气。下属不理解我的想法，这让我觉得不满。我一向认为公司不只属于我一个人，它也是大家的。不论多少，只要公司能获得额外利润，绩效奖金总是会发下去的。我不是那种不管别人死活，只管自己吃好穿好的人。当然下属们也辛苦了。压力这么大，当然辛苦了。可是即使如此，在彼时那样的生死关头，难道大家不应该齐心协力，共渡难关吗？可惜，在公司最艰难的时候，他们只考虑自己的出路。那时候，不安时刻笼罩在我的心头。我开始失眠，而且失眠的天数越来越多。很奇怪，身体仿佛有千斤重，可是躺着就是睡不着。头脑里仿佛总是有水珠样的东西升起来，经常感觉到自己变成了不认识的陌生人。”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长眠者（2）
“项目合同怎么样了？”
　　“失败了。一个英国提供技术、越南本地生产的合资公司把合同抢走了。不论是技术方面还是价格方面，我们公司都比不上人家。如果不想破产得太难看，还应该做各种各样的后续处理，可是，我那时候觉得做什么都没意义了。所以我就回家了。家里空无一人——因为离婚的妻子带着孩子们去了澳大利亚。在空空荡荡的家里，我的心情跌到了最低点。我想，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呢？死了算了。以前迷恋钓鱼的时候，我曾经买了一个小别墅。不是什么好地方，就是一个像小木屋一样的地方。我收拾行装去了那里。我买了十桶农药，在满是蜘蛛网的小木屋里点上蜡烛，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不知道哭了多久，反正我这辈子的眼泪都在那时候哭光了。我就那么哭啊哭，一直哭到虚脱。正好小木屋里有个稻草垛，我就钻进去睡着了。一直睡了一百七十二天。”
　　“不是一百七十二个小时？”
　　“不，确确实实是一百七十二天。我初夏的时候入睡的，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秋了。”
　　“当时身体感觉怎么样？”
　　“非常轻快。稍微有点消瘦，不过没有大碍。所以我就回家了。回来一看，所有事情都一团糟。当然了，全是我的错，我这么毫无责任感地离开，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不过我开始重新收拾残局了。虽然情况非常不容乐观，但是我开始觉得能活着、能工作已经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情。”
　　“现在到处都在传说，目前城里的钱都让许社长您一个人赚走了？”
　　“哪里哪里，只是跟员工们一起混口饭吃。啊，对了，前不久我跟前妻复合了。我专程去了趟澳洲，找了家破旧的汽车旅馆住着，天天去哄她，花了一个月时间呢。哈哈。”
　　就像狗熊和蛇靠冬眠度过严酷的冬天一样，长眠者们大都在危机来袭的时候陷入长眠状态。然后从长眠中醒来，浑身重新充满力量。当我还不了解长眠状态为何物的时候，曾经提过这样一个问题：
　　“在进入冬眠之前要做些什么准备呢？像狗熊一样储存脂肪吗？”
　　然而，听了我的问题，对方嘲弄地笑了。贝特朗，这位经历过七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