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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高和
第一部分 第二部分 第三部分 第四部分 第五部分 第一章 身后沉重的铁门吱吱嘎嘎呻吟着,嘭然一声巨响,金属碰撞出的尖锐余音像无形的尖锥刺入他的中枢神经,他浑身也随之一震。他知道,那扇无情的大门关闭了。庆幸的是,这一回他被关在门外。 “一门之隔,人鬼两路。进了这扇门,人就不是人了。” 他想起了道士的话。道士与他同住在一个号子里,深谙周易八卦吐纳练气卜课算命那一套邪术。改革开放以来,不少人靠这一套发了大财出了大名成了大师,道士却把自己玩到了大牢里,罪名是诈骗。 道士早他几个月释放。临分手时,道士一再向他说明,从监狱出去时不能回头,也不能跟任何人和任何物说“再见”。道士说这些带有提前打招呼的意思,以免自己出狱时,何天亮送他,他不回头不说再见何天亮对他产生误会。如今,轮到自己出狱,何天亮却管不住自己,回头朝关押他八年多的监狱望去,青砖筑起的高墙板着冷峻的面孔,正午的阳光射到墙头的电网泛出刺目的寒光,岗楼的***孔像被剜掉眼珠的黑洞森然地瞠视着他。他的头有些晕眩,心里却凝起一层冰霜。 “永别了!”终究在里面生活了八年,二十五岁进去,三十三岁出来,离开这儿的时候啥也不说掉屁股一走了之,就像吃过人家的饭连声谢谢也不说,实在有些不近人情。于是他像面对熟人的遗体,说了声:“永别了。” 身边的帆布旅行包里装着他的换洗衣服和洗漱用具,还有一个跟了他整整八年一直被他用来当茶杯的大罐头瓶子。瓶子是三立来看他的时候送给他的红烧肉罐头,肉他吃了,瓶子便成了茶杯。 他下意识地摸摸上衣口袋,里面装着五百八十块钱,旅行包加这五百八十块钱是他的全部家当。能够提前四年释放,还有五百多块钱的积蓄,他知足了。 初夏的阳光很毒,是那种从里到外焙人的阴热。他额上渗出了汗水,着恼又无奈地朝天空瞪了一眼,惨白刺目的天光像管教的眼神令他不敢直视,他赶紧垂首合眸,眼睑外依然有些橙***的光斑不依不饶地闪耀。此刻,他有些后悔,不该被道士那几句依依惜别的好话蒙骗,一时感情冲动把那副陪伴他多年的墨镜给了道士。 路上的行人被汽车、拖拉机、摩托车扬起的尘土沾染得灰头土脸,像一尊尊复活了的兵马俑,路旁的白杨树徒劳地用稀疏零落的枝叶为行人遮挡着阳光。他躲到斑驳如豹皮的阴影下面走,汗仍然顺着帽檐往下流。他欲摘帽,想起自己被剃成葫芦一样的秃头,就没有摘帽子。汗液濡进眼里,火辣辣的。要是事先知道提前释放的消息,他就不会剃头,省得大热天还要戴顶帽子遮丑。 从这里到进城的汽车站大约要走两个小时,这是送他出来的王管教告诉他的。他看看高悬在头顶的日头,犹豫不决是进了城再吃饭还是吃了饭再进城。 公路两旁并肩排满了一家家杂货店、小饭馆,想到吃饭,他的肚子就像是提醒他似的咕咕叫了起来。前面不远处一家店的挑子上写着“清汤牛肉面”的醒目大字,在狱里他常常惦记的就是这一口。他不再为先进城再吃饭还是先吃饭再进城的问题伤脑筋,走到这家饭馆门前便一头扎了进去。 坐定之后他内行地吩咐油腻腻的店小二:“来一碗面,二细,多放辣子,加肉。”店小二欢欣鼓舞地高声叫喊着报进灶间,随即从灶间传出了厨子的摔面声,噼噼啪啪如同放***。 他静静地坐着,点燃一支烟吸了起来,盘旋飞舞的青烟升上棚顶渐渐散去。这家饭馆很小,很破,周遭的墙壁烟熏火燎灰黑油腻,已经看不出本色。 何天亮的面送了上来,红油油的汤上漂浮着绿茵茵的香菜、蒜苗,浓郁香辣的牛肉老汤热气喷鼻。店小二端面时半截油黑的拇指浸在汤里。何天亮瞠目瞪他,指点着他的手说:“你的手怎么泡到汤里……” 店小二憨厚地笑笑:“没关系,不烫。” 何天亮哭笑不得,只好开吃。牛肉面的浓香驱走了店小二手指带来的不快,他大口吞咽着,呼噜噜吸食面条的声音引来了其他食客的目光,何天亮旁若无人吃得痛快淋漓。一碗面转眼间已经下肚,他又喝净汤水,头上、身上热汗奔流,就像刚刚洗完热水澡。他从这碗面里不仅吃到了阔别已久的滋味,还吃回了过去的岁月。他还在厂里上班时,晚饭跟早餐基本上都是牛肉面,那会儿倒不是贪这一口,主要还是图省钱省时。 吃饱喝足了,他又点燃了一支烟吸着。饱餐过后,可口饭食的满足和惬意让他觉得这支烟格外香醇。烟很快变成一支烟蒂,他用手指轻轻弹出,烟蒂有如一颗微型流星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在另一位食客的脚边。那人抬起头对他怒目而视,他冲那人抱歉地笑笑。那人瞪了他一眼,用手朝监狱的方向指了指:“刚从里面毕业的?”口吻很不客气。他点点头,那人又盯了他一眼,埋下头继续吞吸面条。 付账时他却大吃一惊,牛肉面一碗两块钱,加肉的六块。他记得入狱前一碗牛肉面才五毛钱,加肉的也不过一块五毛钱。 “怎么这么贵?”他脱口而出。 店伙计解释:“如今都是这个价,这还算便宜的,城里一碗加肉面十块呢。” 他从衬衣口袋里掏出钱数了几张零票,凑够六块钱给了店小二。 正要出门,有人喊道:“哥们儿,就这样走哇?” 他惊异地回头,却见刚才问他是不是从里面毕业的那个人已经站起朝他走了过来。那人个头不高,十足横向发展,身体比例高和宽几乎相等,宽厚强健的肩膀上像是直接装了一个方形的大头,几乎看不出脖子,两只眼睛像两粒豌豆,脸上红光油亮,走路时一个肩膀歪着,一摇一晃地摆着架势。 他冷冷地盯着那人,不说话,心里暗暗担忧,刚刚从里面“毕业”,离监狱大门还不到五百米,他实在怕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惹是生非。 “你也太横了吧?用烟头把人烧了,拍屁股就走,看来你还没有改造好啊。” 何天亮诚恳地说:“我刚才不是故意的,烟头也没有碰着你,你要还是觉着不痛快,我再对你说一句对不起行不行?” “谁说烟头没有碰到我?”那人抬起脚,拿下嘴里叼着的烟头朝脚面上按了下去,哧啦一声,空气里有了皮肉的焦臭味。 “这就是你刚刚给我烫的,你说该怎么办?”那人用烟头烫了自己的脚面,竟然面不改色,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何天亮明白了,他碰上了专门用苦肉计敲诈勒索别人的“肉杠”。 在监狱里他就曾听老油条讲过江湖上的一些事。老油条是走街串巷给人配钥匙换锁的。据老油条说,他干的这个行当是江湖上最讲究行规的。按理说,他们如果要入室行窃最有条件,因为没有他们开不了的锁,可是他们绝对不干那种事。如果犯了行规,利用自己的手艺入室行窃,这一辈子就别想再吃这碗饭了。话是这么说,他自己却半夜三更潜入别人家里,企图奸淫一个丈夫在外地工作的妇女,没想到恰好那天人家的丈夫回来探亲,他没搞清状况,结果让人家夫妻联手扭送到派出所,按强奸未遂判了三年徒刑。何天亮问他,你钻进人家里偷人家的老婆,算不算是犯了行规?老油条说是呀,不偷别人的老婆哪能到这儿来?这就是违犯行规的报应。 老油条曾经给他讲过社会上有一种混混称作肉杠,专门用自残皮肉的办法对他看中的“膘子”进行讹诈,“膘子”是江湖上对偷蒙拐骗目标的称呼。自残的程度越重,敲诈的数额越大;自残的程度越轻,敲诈的数额也就越少。至于到底自残到什么程度,他们都是事先摸清“膘子”的底数,才决定用什么手法,自残哪个部位,伤到什么程度。当然,他们绝对不会把自己伤得无法恢复,那样就得不偿失了。 当时何天亮问过老油条,如果肉杠敲诈时你不理会他,他又能怎么样,难道他还敢反过来伤人吗?老油条说,肉杠是江湖上最难缠的一种混混,要是他已经把自己伤了,而又诈不来钱,那膘子就万万别想脱身,红的黑的白的他可以无所不用其极,直到整得你不得不乖乖把钱掏出来为止。除非你能和肉杠一样,不怕自己伤害自己,以其人之道反治其人之身,他在自己身上捅一刀,你也在自己身上捅一刀,这样才能治住他。 何天亮暗叫倒霉,看来今天自己被这根肉杠缠上不破财是脱不了身了。他实在不愿惹麻烦,想到破财免灾那句话,心里就打定了主意,只要不太过分,大不了给他几个钱,好在他只是在自己脚面上烫了一个疤,轻轻伤了一下,估计也不会要多少钱。想到这儿,何天亮问他:“朋友,都是在道上挖光阴的受苦人,你说怎么办?” 那人看看他,迟疑了一刻说:“这样吧,你也是刚从里面出来的,我就让个份,算我交个朋友,治伤一个数,精神损失赔偿一个数。” 何天亮见他的要求不高,二话不说,摸出二十块钱递给了他。那人却不接,冷笑道:“我这一身皮肉再不值钱也不至于卖那么便宜。” 何天亮问:“你不是说两个数吗?” “你也真会开玩笑,一个数是多少?是一张老人头。” 何天亮有些吃惊,刚才付账时何天亮就盘算了一下,他八年积攒下来的五百八十块钱按现实的价钱能吃将近二百碗不加肉的牛肉面,每天吃三碗,能撑两个来月,他一张口就是二百块,一家伙六七十碗牛肉面就没了。 “不行,我没那么多钱。就这二十块,你愿意要就拿着,不愿意要我就走人了。” 那人一步抢到他的前面拦住他的去路,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一把刀子,在何天亮面前晃动着:“你用烟烫了我,不但不讲理,现在还要拿刀杀我,大家伙说个公道话,看看是我和他拼了呢还是把他送到派出所呢?” 一直在一旁当看客的食客们见动了刀子都有些发慌,哄的一声四散开来。何天亮到了这个时候反而冷静下来。身上的钱是自己劳改八年来积攒下来的血汗,如果刚才肉杠接了那二十块他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吃点小亏算了。既然这小子胃口那么大,他绝对一分钱也不给这个江湖混混。 他对心惊胆战却还竭力想拦住肉杠的店小二说:“你别拦他,让他砍,我今天倒要见识见识肉杠的手段。”他说这话,是因为他突然想清了一个问题,这个肉杠必然是在他刚才付账时见到了他身上的钱,他的钱财露了白,引起了这个肉杠的觊觎。他身上的钱不过就那么几百块,想来肉杠也不会为那几百块钱真的用刀在身上砍几个大口子。 肉杠听到他把自己叫肉杠,不由愣住了。只有长期在江湖上混的人才会知道他们这个行当的称谓,何天亮既然明白,显然也不是寻常的膘子。就在肉杠发愣的工夫,何天亮点燃一支烟,在自己手背上也烫了一下,把手伸到肉杠眼皮子底下对他说:“怎么着,要跟哥哥我耍光棍是不是?你马上在头上砍三刀,哥哥我照样奉陪。” 肉杠知道自己碰上正点子了,两眼贼溜溜地一个劲上下打量着何天亮。何天亮知道在这个时候绝对不能示弱,瞪着他说:“明明知道老子刚从里面出来,还要打老子的主意,你是不是不想混了?” 何天亮听说过江湖上这一类混混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有三种人不能当做膘子:和尚道士出家之人,出殡守丧的孝子贤孙,还有就是劳改释放刚出来的人。果然,他一说出这句话,肉杠朝他点点头,说了声:“东风西风南北风,姓何的你今天风头硬,谅你也飞不到天上去,咱们后会有期。”说罢掉头就跑。 见他走了,何天亮松了一口气,猛然间想到那人知道他姓何,不由心头大震,他怎么也想不出来那人怎么会知道自己姓何。想到这一节,他提起包赶紧冲出饭馆追了过去,肉杠却已经不知去向。他心中忐忑不安,左思右想怎么也猜不透那人的路数,更琢磨不透这件事情是吉是凶。转身回到店里,向伙计和吃饭的客人打听刚才那个肉杠的来路,谁也说不清楚,他只好急急忙忙朝车站赶,心想还是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为好。 刚刚获得自由就受到肉杠的敲诈,让何天亮对即将面对的未来产生了惶惑,刚出狱时的新鲜和兴奋消失殆尽,外面的世界是不是真的比里面好呢?他问着自己。 第二章 阔别八年,省城用眼花缭乱的繁华和嘈杂迎接他。林立的高楼大厦,五光十色的广告招牌,穿梭往来拼命嘶鸣的汽车,摩肩接踵熙熙攘攘的人群,与灰土尘埃一起弥漫空中震耳欲聋的流行歌曲……置身于光怪陆离纷纷扰扰的街上,何天亮觉得自己像初次进城的老农不知所措,又像已在铁笼里驯化了的猴子突然被放回野生猴群之中,四周的一切都熟悉而又陌生,陈旧却又新鲜。 车站距他家——如果那间跟他一样被冯美荣遗弃的小平房也能算是家的话,要乘坐5路车走六站。他不知道公共汽车是不是已经改线,也不想挤公共汽车,又舍不得花钱坐出租车,就迈开两腿步行,一边走一边观赏街上的行人景致来消磨踽踽独行的孤单寂寞。看惯了监狱里灰头土脸的犯人和表情木然的管教,街上的行人似乎是经过优化了的人种,一个个看上去格外美妙充满活力,尤其是女人们变化最大。刚刚入夏,女人们便迫不及待地换上了裙装,或袒肩露臂,或短裙裹臀,如今的女人就连走路的姿势跟过去的女人似乎也不是一个品种,一个个挺胸翘臀摇曳多姿,高跟鞋在水泥路面上敲击出一连串节奏鲜明清脆悦耳的鼓点。他一边走着,一边观赏着街景人物,五六站路不知不觉就走完了。 何天亮的房子从理论上说是他父亲的。这幢破旧的小平房躲藏在众多高楼大厦的阴影里更显得猥琐渺小。过去,这里是工人新村,方圆数里铺排着数百幢砖柱土墙的干打垒小平房。房子与房子之间的空隙,住户们搭盖起无数间土屋、木舍、草棚以扩展生存空间。为了争夺领地,居民间不时为确定各自的势力范围而吵闹甚至武斗。各家势力范围外的空地上,堆积着散发出恶臭的垃圾。每到冬季,家家门前倾倒的便溺在曲折狭窄的通道上凝结成黄褐色的冰河。春暖花开,冰河消融,空气中便到处散发出刺鼻的粪臭尿臊。何天亮就伴随着这臭气臊味长大***娶妻生子,直到走进监狱。 如今这里也和城市的许多地段一样被开发出来,一座座高层的、多层的水泥建筑取代了过去的干打垒小平房,原住民们也大都乔迁新居,并且很快适应了关门闭户,电视音响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新生活。为了保住这间干打垒的小平房,父亲曾以流氓无产者的大无畏精神,视死如归地同香港房地产开发商跟人民政府结成的联合战线顽强拼搏三年之久,勇士般地踞守着这间丑陋的小土屋。最终,香港开发商已经赚足了钱,无心再跟这个大陆刁民纠缠,政府官员也不愿为与自己利益无干的事而上下班提心吊胆被一个退休老工人折腾,于是这幢小平房在高楼大厦的脚边奇迹般地保留下来。这一切都是三立来探监时告诉他的,父亲临终时留下来的房子钥匙和住房证也是三立转交给他的。 父亲希望他从狱里出来后能有个栖身之地,有个能落户口的门牌号。父亲搬迁时分得的一套两居室已经被何天亮的继母跟她自己的儿女盘踞,父亲反而成了那套房子的寄宿者。父亲觉得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儿子何天亮,于是便有了他视死如归的平房保卫战。 何天亮面对小区内的高楼大厦目瞪口呆,根据记忆中的大概位置和三立探监时的描述,在小区里东弯西转了好一阵,又朝几个居民模样的路人打听了几次,才找到了属于他的那幢小屋。房子的院墙已经剥蚀得露出了筋骨,骨缝里钻出蓬蓬勃勃的蒿草。这个小院墙是他和父亲用一块块土坯垒起来的,那时他正准备和冯美荣在这座小屋里结婚。跟其他人家一样,他也想利用院墙多占一块地皮搭个偏厦当厨房。院门是用铁皮焊成的,很结实,他还用赭红色的油漆刷了两遍,如今院门已经锈迹斑斑成了麻风病人的丑脸。门上挂着一把铁锁,他用三立给他的钥匙轮番捅了一遍也没能打开,不知是锁锈死了还是钥匙不对铆。他犹豫片刻,拾起石头砸了几下,锁连着钌铞儿一起掉在地上。他推开门走进院子,铺了水泥的地面已经龟裂,裂缝像一道道衰老的皱纹。屋门装的是暗锁,他试着用钥匙去捅,这一回很顺,头一把钥匙头一次扭动锁头就开了。 进到屋里,何天亮不由大吃一惊。他跟冯美荣都是工人,收入不高,结婚不久又有了孩子,日子过得十分节俭,家里除了一张双人床、一个三屉桌、一个五斗橱和四把折叠椅之外,再没有任何多余的摆设。可是眼前的屋子里,原来的铁架钢丝双人床变成了双人席梦思,床上被褥齐全。三屉桌变成了一个光可鉴人的写字台,靠墙的位置还摆了一条三人沙发,沙发的前面是一个玻璃茶几,茶几对面是一个时下比较流行的矮柜,柜上面还有一台14英寸的彩色电视机。何天亮以为走错了人家,仔细想想又不可能,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这一带除了父亲拼老命留下的这幢平房外,其他人家都已经拆迁到了新盖的楼房里,可是眼前这屋子又明明不是他记忆中的家。难道有人占了这套房子?或者在他入狱后冯美荣又对房子重新装饰过了?他仔细打量了一阵,墙壁显然重新粉刷过了,顶棚却仍然是原来的旧顶棚。他记得原来墙上挂着他和冯美荣的照片,还有一幅从地摊上买来的下山虎。买那幅下山虎的时候冯美荣还跟他发生了争执,冯美荣说虎落平阳被犬欺,这幅画的立意不好。他却喜欢画中老虎那栩栩如生的神态和威猛雄健的架势,坚持买了这幅画。如今墙上什么都没有了,连挂照片和画的印迹也没有留下。思索再三,他排除了各种可能性,唯一的可能就是三立住到了这里,因为只有三立有这套房子的钥匙。随即他又否定了这最后一个可能,如果三立住了这套房子,事先不会不给他说一声,房子里也不会不留下三立的痕迹。他发现屋子虽然打扫得挺干净,但是显然已经有些日子没住过人了,家具上都蒙着一层薄薄的灰。 他疲惫地坐到床沿上,终于回到家了,虽然这个家跟他记忆中的家完全不同,可终究是他的家。苦熬八年,终于回家了,他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痛哭一场。坐了一阵,困倦上来,他仰面躺倒,床软绵绵的非常舒服,收拾了一下屋子,就试着打开电视,还真能用,虽然图像不清晰,哪个频道都有重影,可是终究有了个响动。在监狱里也有电视可看,节目跟这台电视也没有区别,除了广告就是总也演不完的港台武打言情,何天亮觉得实在乏味,索性关了电视睡觉。 从沉睡中醒来,房间被日光照得白花花的,他不知道此刻是什么时间,反正也无事可做,便赖在床上盯着顶棚发呆。漏下的雨水在天棚上画出深浅不一形状怪异的图案。两只苍蝇趴在顶棚上,头对头地窃窃私语了一阵,一只苍蝇便趴到了另一只的背上。何天亮想计算一下,看它们能弄多久,便在心里给它们数数。才数到十几,就听到外面有人吆喝:“谁在里面?” 何天亮听出是三立的声音,果然院子里传来了铁器和水泥地面碰击的声音。他赶紧爬了起来,套上衣服迎了出去。 “天亮?你啥时候回来的?”三立拄着拐杖,黑红粗糙的方脸上满是惊诧的问号。 “昨天。” “我听说你要提前,可没想到说出来就出来了。” “减刑了,提前释放。” “操,你出来也不给我招呼一声,就算我不去接你,起码心里也有个准备。好一阵没过来了,今天我抽空过来看看,见门锁被砸开了,我以为进来贼了或者有人抢房子,还真紧张了一阵。”三立抱怨着,进到屋里却愣住了,“你才回来就把屋子收拾过了?连家具也都换了,真有能耐。” “我啥也没有收拾,回来就这个样,我还以为是你弄的,到底是咋回事?” “操,这就见鬼了。”三立在屋里团团转着看着,“哎,怎么桌子椅子床全都变了?原来的家具哪去了?” “我还想问你呢,怎么回事?” 三立惊诧的表情告诉他,他多此一问,三立肯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会不会是冯……”三立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何天亮却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心里不禁微微震动,难道真是冯美荣想要占这套房子? “冯美荣现在干吗呢?你再见过她没有?” 三立摇摇头:“我多少年没有见到她了,刚出事不久,就听说她自动离职出去跑***,现在到底干什么谁也说不清楚。” “那你多长时间没有来过了?”何天亮又问。 “我一个月前还来过,屋里的东西也没有变化啊,要变也是最近几天的事。” 何天亮没有再继续问,他想,既然不是三立,除了冯美荣,就不会再有别人了。如果她真的要占这套房子,他如果还蹲在监狱里自然没有办法,眼下既然自己出来了,她要想占这套房子就是痴心妄想,房证上是他父亲的名字,而且他们已经离婚七八年了…… 三立坐在床边下巴抵在拐杖上,见何天亮板着脸不说话,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说:“管他那么多干吗,如今你已经回来了,不论是谁,我就不相信敢朝你要房子。”又问他,“吃饭了没?我给你接风。” “现在几点了?” “六点。” 何天亮愕然,他难以相信自己居然一觉睡了四个多小时。这会儿回想起来其间他好像也醒过来几次,可是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就这样睡接力觉一直睡到现在。 “我早饭跟午饭一起吃的,刚好晚饭还没吃。” “那就走。”说着三立便起身拄拐朝外面走。 “别急,我洗把脸。”何天亮抓过毛巾和刷牙缸子朝小厨房跑。 “操,懒驴上磨屎尿多。”三立不耐烦地站在院里等他。 第三章 来到街上,两个人并肩顺着马路溜达。 “想吃啥?” “啥都成。” 一辆银灰色小轿车怒气冲冲鸣着喇叭从他们面前掠过,尾气卷起尘土扑到他们身上。 “王八蛋,我操你祖宗,急着投胎啊!” 三立拄着拐杖单腿着地站在马路中间朝扬长而去的轿车愤愤詈骂。看着三立那副硬撅撅的样子,何天亮暗想,谁要是把这个人当成残疾人而轻视,那他就大错特错了。那根底部镶嵌着铜套的拐杖平时是三立的一条腿,打起架来就成了他最称手的兵器。斗殴时,他靠一条腿便可如澳洲袋鼠般有力灵巧地跳跃腾挪,一条拐杖挥舞得虎虎生风,敌手只要挨上他的一击必然皮开肉绽叫苦不迭。 三立骂够了,回头冲何天亮笑笑,龇出一口白牙:“操,这帮王八蛋坐个破车就耀武扬威天老大他老二了。刚才那小子要是停了车我不好好管教管教他我是他孙子。” 何天亮心想,我这才从里面熬出来,可不能为这些屁事招惹是非,当下也不多说,拽了他就走。 连着进了几家饭馆,不是三立嫌不够规格,就是何天亮嫌档次太高怕挨宰,两人意见无法统一,只好一家一家地考察。 街灯陆续睁开眼睛,街道就像发了洪水的河床,摆摊的、卖艺的、闲逛的,人群把整个街道塞得满满的。何天亮两人前后相跟着在熙熙攘攘的人丛中东张西望,忽见街角宽绰之处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观着什么。何天亮刚从监狱出来,外面的一切都感到新鲜,便拉了三立挤进去看个究竟。 人群中间的场子上,一个又黑又瘦的男人用筷子在地上纵横交错地搭了座三层楼阁,然后向四周抱拳作了个罗锅揖:“各位大哥大姐老少爷们儿,本人姓燕名洪,洪水的洪不是红色的红,祖籍山东泰安,往上数第十八代爷爷就是水浒一百零八条好汉中的浪子燕青。”围观的人听他如此吹嘘,发出“哄”的一声嘲笑。那人面不改色继续往下说:“祖上传下两套绝艺,一是踏雪无痕的轻功,练成了可以踩在浮萍上脚不沾水;二是开碑硬功,练得好可以一掌击碎石碑。” 三立拉何天亮:“这有啥好看的,还不是卖狗皮膏药骗钱的。走,吃饭去。” “表演一个……” “玩一把让哥们儿开开眼……” 围观的人群中几个后生小子鬼声怪气地起哄。 何天亮就着街灯的亮光细细一看,不禁哑然失笑,此人正是道士。虽然他黑了瘦了,说话时又故意吊了满嘴的山东棒子味,何天亮认准了他嘴里那颗金灿灿的门牙,确信是他无疑。想想不由好笑,这家伙放出来两三个月,就故伎重演又开始装神弄鬼地骗人钱财了。何天亮也不吭声,扯了三立一把,示意他等等,便缩在人群中看道士如何骗人。 道士朝几个起哄的后生小子咧嘴笑笑:“这几个兄弟想看在下表演,抱歉,鄙人功力不纯,轻功尚不能达到踏雪无痕脚踩浮萍鞋不湿的境界。不过,我站到这个用木筷搭成的楼阁上,要是踩断一根筷子,我给在场的诸位每人赔偿时间损失费十元钱。” 说罢,道士绕着地上的楼阁作张作势地转了几个圈子,众人都眼巴巴地等着看他脚踏楼阁,他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下来抱拳冲四周的人讲:“俗话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怎样才能交朋友?全靠一个缘分。今天各位能来观看在下表演,就是与我有缘。为了答谢各位捧场,我先送各位一件小小的礼物。” 众人都好奇地等着他送礼物,他却扒去身上的衬衫,袒露出黑黄精瘦的上半身:“我把我的家传点穴神功传授给各位兄弟算作我的见面礼。如今社会治安不好,学成了我的点穴神功,既可以健身又可以防身,路遇歹徒,一指可以让他全身瘫痪,一掌可以令他命丧黄泉,不怕劫道,不怕绑票,不怕强奸,不怕偷盗。请哪位朋友帮忙捡几块砖石过来。”当即便有一个秃头小子从路边捡了两块砖一块石头递给了他。 他拿着石头砖块在人群前面绕了一周,让人们确认不假,然后把砖块石头放到地面上:“我先给各位表演钻石成粉,我的功力不够,只好钻砖头,让各位见笑了。”说完,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甩胳膊蹬腿地把气朝四肢上运,运好气便从地上拿起一块砖,用右手食指猛力朝砖头上钻,果然有砖头粉末纷纷扬扬飘散下来。片刻,他把一直憋在肚子里的气长长呼了出来,猛地将手指从砖上抽出,然后把砖块拿到人们面前展示,果见砖上有个一手指粗的洞。人群发出了惊叹喝彩之声。何天亮也暗暗吃惊,想不到这家伙还有这么一手功夫。 道士流露出满足得意的神态,又说:“雕虫小技不足挂齿。下面,我给各位表演真正的家传开碑硬功。”说着又装模作样运了一阵气,然后拿起地上的石块垫在另一块石头上,随着“嘿”的一声大喊挥手斩下,石头应声断开,他又连连几掌,石头断裂成四五块。这一回不等他再将石头拿到众人面前展示,众人已经一连声地喝彩不止。紧接着,道士不失时机地从地上的挎包里掏出一沓纸片给众人散发。三立伸手要了一张,展开一看,纸上印着一个裸体男人,男人身上画满了经络穴位,每个穴位旁边用蝇头小字标明名称,什么“神俞”、“天枢”、“三阴交”、“足三里”等等等等,跟一般的针灸书上的图大致一样。 道士又说:“要练硬功,我一会儿发给大家印好的气功口诀,照口诀去练三个月就可大见成效,应付一般歹徒就像抓鸡逮鸭一般轻松,而且可以强身健体,令人神足精壮,结过婚的跟老婆办事可以整夜不疲……”说到这儿,人群中又是嘻嘻哈哈一阵怪笑。 道士继续一本正经地往下说:“练硬气功是苦差事,讲究时辰方位,而且要天天进行不可中断。各位朋友大都拖家带口,又要谋衣食又要寻欢作乐,哪有那份耐心天天辰时子时去练功呢?不过这也没有关系,不练功照样可以防身自卫。” 道士说到这儿又朝人群作了个罗锅揖:“哪位有勇气与我配合一下,我给大家表演一套点穴神招。这种点穴神招只要掌握几处人身上的紧要穴道,用特殊手法点去,被点之人要他昏迷他就昏迷,让他去死他就去死,令他醒来他就醒来。哪一位下来跟我合作一下,保证不伤身体,过后还有礼品奉送。” 话一落音便有两个小伙子跳到场中,道士跟他们一一握手,然后拉过其中一个上下打量一番,又捏了捏他的肩胛和胳膊,点点头表示认可。当下也不多说,以手握拳,中指骨突出,猛地朝小伙子的胸椎处捅了一杵,小伙子立刻双眼翻白朝后便倒,道士伸手将他接过轻轻放在地上,小伙子的嘴角此时已经吐出了白沫。四周人群见此情形,不由发出了惊呼,何天亮也暗暗吃惊,不知道士把人弄成这副模样如何交代。 只见道士坦然自若,又拽过另一个呆愣愣立在场中的小伙子说:“来,你把手伸出来,手背朝下,手里就像握了个鸡蛋。”小伙子依言将手半握,他审视片刻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拿着小伙子的另一只手在被弄得昏迷过去的小伙顶门上抚摩一阵,说:“摸准了,就是这里。好,你用手背关节朝这儿叩下去,用力大些不要紧。” 小伙子依他所言,用手背关节朝晕倒的小伙子顶门用力叩将下去。那昏倒的小伙子顿时睁眼清醒过来,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懵懵懂懂地朝四周的人睃?着。 人们这才松了一口气。道士得意地朝四周惊叹不已的人们说:“这位小伙子刚才被我用独家手法点了晕迷穴,又在百会穴上催醒,这就是我家祖传的点穴神招中的一招,叫做一指安魂。”说到这里,他又从地上的人造革黑提包里掏出两张纸送给下场子配合他表演的两个小伙子每人一张,“这是点穴神功的手法要旨,白送给你们做个见面礼,回去好好练练就可以实际运用了。”两个小伙子欢天喜地地回到人群里。四周的人纷纷要看看纸上写了些什么。那两个小伙子却谁也不让看,万般珍惜地将纸片折好塞进怀里。 道士又说:“刚才那两个小兄弟也是有缘之人,这么多人唯有他两个有勇气下来捧场,所以我奉送他们练功秘诀。大家想要秘诀不难,我这里还有。”边说边从提包里掏出厚厚一沓纸片在人们面前晃了晃,“请大家谅解,如今到公共厕所撒泡尿都要两毛钱,我为传功印这些秘诀多少也得花点工本费是吧?各位都是有缘之人,我也不靠这挣钱,可也不能亏本,我收个本钱,每份秘诀两块钱,完全自愿,要的付钱,不要的尽管走人。” 那个去找砖石的小伙子二话不说就买了两份,其他人见状也纷纷购买。买到的便迫不及待地在路灯下读了起来。三立伸了手也欲买,何天亮阻止他,悄悄告诉他:“别买,假的。”三立便没要。 道士卖完手里的秘诀,又吆喝道:“哪位朋友愿意和本人当面切磋,本人将在近期公开传功,面对面传授。”说着又掏出一沓小纸片:“这是本人***的复印件。有愿意当面听本人讲课的朋友,明天下午两点整在红星旅社会议室集合。这***复印件就是门票,上面有我本人的签名,每张入场券四元,有愿意来的请购买明天的入场券。”当即又有人开始掏钱买他的入场券。 何天亮悄声对三立说:“这小子一开始不是说要踩着小楼表演轻功吗,咋不表演了?” 三立回过神来。围观的人注意力被他引到了买秘诀、入场券上,早就忘了让他表演轻功这档子事了。三立张嘴欲喊,让他到筷子搭的小楼阁上表演他的轻功。何天亮又一次拦住了他:“别吭声,砸了人家的摊子惹上麻烦就不好办了。你看,那几个小子就是他的托儿。” 三立便闭住嘴不吭气。道士卖过入场券,便开始收拾场子,围观的人也开始陆续散去,何天亮拉住三立仍然没有动。道士看看何天亮,朝他笑笑,金牙闪了两闪,却没有和他打招呼,反而点了一支烟坐在包上吸了起来。一直到人群散尽了,道士才趋身过来,伸手跟何天亮握了握:“我刚才看着像你,正在忙没敢和你打招呼。啥时候出来的?” 何天亮说:“你刚才就看见我了?” 道士说:“干我们这行就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然还怎么混。” 何天亮说:“我今天上午才出来,和朋友出来逛逛,没想到碰见你在这儿骗人,怕你露底就没有跟你打招呼。” 接着又给三立和道士两人作了介绍。道士说:“选时不如撞时,你出来头一天就碰到我,说明咱们哥儿俩有缘分。今天一块儿喝几杯,算我给你接风。” 何天亮也不推辞,拉了三立跟着道士就走。走了几步,后面跟上来三个小伙子,一个是刚才主动去捡砖块石头的秃头小子,另两个正是自告奋勇下场子配合道士的。看到这几个小子真是道士的托儿,三立“操”了一声笑了。 秃头说:“哥,今晚还练不练?” 道士指指秃头:“这是我弟弟二秃子。”又对二秃子说,“这是你何大哥,在里面可是对我有恩的,今后见了面就跟见了我一样。” 二秃子朝何天亮咧嘴笑笑,称呼了一声:“何大哥。” 道士从包里掏出钱,每人给了二十元,说:“今晚收了,这是我朋友,你们早点回家,别在外面惹事。” 三个人接了钱,朝何天亮客气地点点头转身离去。 道士说:“二秃子是我弟弟,那两个是他的哥们儿。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他们厂子效益不好,开不出工资,跟我出来混几个零花钱。” 三个人一路聊着到了一家看上去还算整洁的酒馆。道士说就在这儿吧,我来过,酒菜都还过得去。何天亮和三立已经饿了,二话不说跟在道士后面走了进去。道士选了个比较僻静的座儿,三人坐定之后道士问:“喝白的还是喝红的?” 三立看看何天亮。何天亮说:“先喝白的再用红的解酒。” 道士就先要了一瓶三皇玉液,又点了红油肚丝、五香牛肉、油爆花生、凉拌海蜇头、糖拌西红柿几样下酒小菜,热炒要了腐乳红肉、干煎黄花鱼、水煮牛肉、爆炒虾仁,还要了醋熘三丝和清炒空心菜两个素的。点好菜道士对何天亮说:“咱们先喝着,最后再上饭。” 何天亮爱吃腐乳红肉,道士知道。何天亮见他专门点了这道菜,心里微微发热挺感动。 每人干了一杯之后,何天亮问:“咱们一个铺上睡了好几年,还真没有想到你有那么一套功夫,砖头能用手指头钻出洞来,石头能用掌劈开,你是真人不露相啊。” 道士嘻嘻一笑:“我要真有那两下子还用得着满大街撂地摊卖嘴吗?对你我不瞒,那些都是假的,用的都是事先安排好的道具,不然为啥非得我弟弟去捡石头砖块呢?这都是吃叫口把式这碗饭的保命手艺,你们可别跟着上当。”吃了一口肚丝,道士问,“你如今总算是名副其实的天亮了,准备干一番啥事业?发了可别忘了哥们儿。” 何天亮说:“能把肚子混饱就不错了,哪能提到事业两个字。”停了停又说,“你装神弄鬼可得小心,别再让人家弄进去啃窝窝头。” 道士放下手里的酒杯,挤出一脸的委屈和无辜:“我就搞不明白,为什么杂技团里的魔术师耍把戏是假的就能卖票挣钱,我这一套也是表演给人家看的,为什么就是骗人。其实我们跟魔术师说到底还不是一回事,不同之处就在于他们在舞台上我在马路上,骗术和艺术说到底是一回事儿。说我们是装神弄鬼骗人,我就不服气。”说到这儿,道士征求三立的意见,“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三立这会儿肚子正饿,忙着往肚子里填食,对道士的话似听非听的,见他问自己,就应付着点点头:“对,对。是那么回事。” 道士得意地笑道:“还是这个哥们儿通情达理,我一见他就觉得投缘。” 喝了一阵子,三个人都有了兴致,道士摇头晃脑地说:“天亮,咱俩可是患难之交,说说,像咱们这种人出来第一件也是最重要的事情是啥?” 何天亮想了想,觉着需要做的事情很多,也都很重要,比如说落户口、办***、找工作、看亲人等等等等,可是要是说哪一件事最重要一下子他还真说不上来,就反问他:“你说啥事最重要?” “只有两个字:赚钱!” “废话!”何天亮跟三立异口同声说,三立抢过话头接着说,“这谁都知道,人人都要赚钱,赚钱对全国人民都是最重要的事情,不光从里面出来的人才需要赚钱。” 道士不理会三立,仍然对何天亮唠叨:“邓爷爷他老人家别的不说,我最赞成他老爷子的就是对老百姓的活路放得宽。如今这世道,只要你有脑子,肯吃苦,保证饿不着,保不齐还能发大财。” 何天亮目前面临的最迫切的问题就是生计还没有着落,见道士满怀信心的样子似乎很有道道,就向他请教:“我刚出来对外面的情况不了解,你给我说说,如今干点啥好?” 道士说:“算你问到点子上了,眼前我手头就有一桩好***,利大着呢。” 何天亮故意憋他:“利大着呢你为啥不干,还到街上跑江湖当混混,赶快干啊!” 道士夹了一块牛肉放在嘴里嚼着说:“说实话不是我不想干,是我干不了。” 何天亮说:“连你都干不了,我就更干不了了。” 道士说:“你不但干得了,而且你干最合适。” 何天亮来了兴趣,问道:“干啥?坑蒙拐骗我可没有那个本事。” 道士说:“倒车。我有个哥们儿,过去是吃铁路的,如今改行倒腾汽车,生意做得挺大,打算到我们这边发展发展,开个汽车装配厂。我们要是干,他负责供货。” 何天亮问:“我们干啥?” 道士说:“你有一手好钳工技术,修汽车该是手拿把掐的事。这生意说来也简单,找个地场,把他们送过来的汽车修巴修巴,喷喷漆,换换件,翻翻新,再倒出去。就这样一进一出价钱就能翻个跟头。” 三立动了心,说:“这倒是个好生意,咱们好好合计合计,要是干,我就把我那个修自行车的摊子收了,改修汽车。” 何天亮问道士:“你那个哥们儿给我们的货是哪里来的?” “管他哪来的,保证是最低价,一台桑塔纳也就是三五万,一台北京吉普车才一万五六。整修一下,怎么着也得半对半的利。” 何天亮说:“我敢肯定你那个哥们儿的货不是好来的。我昨天才出来,你别又把我朝里面送。” 道士说:“人活着难道就是为了吃口饭吗?别人当大官咱没法比,那是老天爷给人家祖坟上撒尿了,可是别人能发财咱们为什么就不能?马不吃夜草不肥,人没横财不富。现时那些发了大财的有几个屁股底下没有一堆屎?奉公守法的老百姓永远富不起来。咱们要是合伙干这档***,不出两年准闹个百万富翁当当。你不干我又干不了,真可惜这百万富翁眼瞅着就要落到别人手里了。” 何天亮说:“咱们是患难之交的酒肉朋友。来,干杯,祝你早日当上百万富翁,到时候别忘了请我吃肉喝酒就行。” 道士听他这么说,知道他不愿意跟自己合伙干这桩***,面上讪讪得有些不自在。三立赶紧打圆场:“天亮刚出来,在里面没有少吃苦,休息几天再说。来日方长,今后有合适的生意大家伙着干,还怕没钱赚?来来来,喝酒。” 三个人于是举杯喝酒,气氛却不像刚开始那么热烈了。又喝了一阵,道士和天亮聊起了在监狱里一起服刑时的往事,管教如何罚他们,哪个管教好哪个管教坏,犯人之间如何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哪件事是谁打的小报告,谁每天晚上早早躲在被窝里打手***等等。他们说的都是监狱里的事,三立插不上嘴,只有在一旁听的份儿,时间一长便有些乏味,不时看手表暗示何天亮散伙。何天亮看看已经凌晨一点多了,店里的伙计已经开始收拾桌椅板凳,摆出送客的架势,就和道士告别。道士问他住在哪里,何天亮给他说了半会儿他也没弄清楚具体地点。道士说:“你刚出来,两手空空,要有啥事需要我出力,尽管说。”怕何天亮有事找不着他,又给何天亮留下他的手机号,让何天亮有事找他。 临别时,道士坏坏地笑着说:“今天请你下饭馆,改天请你上厕所。” 何天亮以为他喝多了说胡话,含含糊糊答应着没往心里去。 第四章 跟道士分手后,何天亮与三立一路往回走。三立说:“刚才那个哥们儿我看是真心实意想和你一起干点事。你不干就不干,话说得太别扭,让人家热脸贴了个冷屁股,我看他有点不高兴。” 其实何天亮也知道道士是真心实意地想帮他。在里面他出了那件事要不是何天亮帮了他,他肯定要被加刑,他还算记着何天亮的那点好处。 何天亮跟道士都在机装车间干活。车间里老鼠多,乱跑乱咬无法无天。道士想出灭鼠高招,在铁板上通了电,又把从厨房要来的油渣撒在铁板上。于是,老鼠们上了大当,来一只死一只,来两只死一双,肉体和皮毛烧焦的恶臭弥漫在车间里,招得囚犯们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计来看道士给老鼠上电刑。 道士见吸引了大伙来看热闹,正在得意,突然“啪”的一声巨响,配电盘里火花四溅,整个车间停了电,所有机器设备就像遭到电击的老鼠,抽搐一阵便无声无息了。当时车间正在组装一批外来加工的柴油小水泵,交货时间压得很急,二十四小时轮班不停机器。这下倒好,彻底停工了。管教闻讯赶来急得直跳脚。电工重装了配电盘,可是一送电就爆,死活送不上电。道士被又急又气的牛管教抽了两个大耳光,躲到一边不敢露面。何天亮告诉电工,肯定是哪儿短路了。电工说我也知道肯定有地方短路或者接地了,问题是到底啥地方短路接地了。何天亮当即要了摇表,到每台机器的电源端子前面摇,终于发现是一台进口车床的稳压电源短路。他从电工手里要来了工具,拆开稳压器的外壳,里面的漆包线烧成了一团焦炭。原来,道士给老鼠上电刑拉的电源是通过这台稳压器供的,电流过大,烧毁了稳压器。 故障查清,管教和囚犯都傻眼了。机器烧了不说,不能按时交货,要赔偿客户损失,管教和囚犯的奖金都得归零,而且从今往后人家也不会再委托他们加工活儿,等于断了监狱的一条财路。问题如此严重,脾气暴躁的牛管教跺着脚骂道士,从他妈一直骂到他姥姥的姥姥,声称一定要以破坏生产的罪名给“狗日的”加几年刑。脾气温和的王管教也急了,当场宣布谁能修好这个洋玩意儿奖励一百元,还要记功一次。一百块钱奖金的诱惑力远远不如记一次功,因为犯人减刑最有效的筹码就是记功。然而,囚犯们谁也不敢贸然出头,没有金刚钻,谁敢揽这个瓷器活?弄砸了,别说奖金记功,说不准还会扩大事故给道士当了垫背的。 何天亮蹲下去仔细研究了一番洋机器的稳压电源,发现其内部结构跟国产货没多大区别,只不过外壳子做得精致些,内脏烧得一塌糊涂,也看不出比国产的好在哪里。他对王管教说:“我来修,修好了我也不要奖金、记功,道士的刑就不要加了,他也是好心,想消灭车间的老鼠。”他知道道士的刑期再有一年就满了。躲在一旁的道士听了他的话当时就蹲到地上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要是我修不好,该咋处置就咋处置。”见两个管教犹豫不决,他就又加了一句。 王管教说:“你放开手脚干,别分心,就按你说的办。” 牛管教也说:“死马当做活马医,弄不成也怪不到你身上。赶快弄,还等啥哩。” 他们发了话,何天亮心里有了底。他熟练地把稳压电源的机芯拆了下来,要来卡尺测了线圈的直径,又测了线的粗细,算出线圈的匝数。又用万用表测量了漆包线的电阻值。然后计算了线的长度和规格,写在纸上吩咐管教去按规格找漆包线。牛管教接了纸条心急火燎地跑了。 何天亮把绕线圈的线架从机器上拆了下来,又用铁丝制作了一个简易的绕线柱。做好了这一切,牛管教也跑得气喘吁吁地将漆包线找来了。何天亮一圈一圈仔细把线圈绕好,又用万用表和摇表测试了一遍,就把新线圈装了上去。按说还应该进行耐压试验,但监狱里没有那个技术和设备条件,到底能不能承受电压,何天亮心里也没数,在这种时候只好撞大运了。 “你合上闸试试。”他吩咐电工。电工迟疑不决地看看王管教,又看看牛管教,怕万一又跳闸烧了设备自己跟着背黑锅。王管教挥挥手:“合上试试!” 电工战战兢兢地合上了电闸,灯亮了,又按了几台机器的开关,机器轰轰隆隆运转起来。何天亮亲手按下了他刚刚修好的这台机器的开关,机床大梦初醒似的哼了一声开始转动。大伙都松了一口气,虽然不敢欢呼,却也一个个欣喜万分。管教们脸上也露出了笑容。过后,道士被关了一周小号了事,没有给他加刑。王管教说话算数,给何天亮报了功,还发了一百块钱的奖金。 何天亮一边走,一边给三立讲他帮道士消灾解难的往事。三立说:“那你算他的救命恩人啊,他绝对不会坏你。你怎么还不相信他,放着那么好的事不干?” 何天亮踢开了一只碍脚的空可乐罐子:“我不是不相信他,是他说的那事根本就不可能。你想想,如今这世道,全国人民都经商,剩下一亿正商量;全国人民都在倒,还有一亿在思考。全国人民都跟疯了似的挖社会捞钱,一个个都红了眼,挣钱的道上人都挤满了,哪里还有好挣的钱?他朋友的车肯定不是好来的,非偷即盗,不然哪来那么多便宜汽车?你别以为我们蹲在监狱里外面的啥都不知道,其实我们清楚得很,甚至比外面的人还清楚,旁观者清嘛。” 三立还不死心,说:“要不我们先试试,真的发现车的来路不明就歇手不干了。” “等你发现问题就晚了。江湖险恶,干那种事的人你跟他沾上了,他绝对有控制你的办法,说不清啥时候就把你套进去了,控制不了你他就不可能用你。我倒不是担心道士,我是不相信他的那个朋友。道士是跑江湖的,他交的人谁也不知谁的根底。那种人,表面上最讲义气,可是真正讲义气的没有几个,都是勾心斗角互相利用,我在里面见得多了。” 三立听他这么说,知道跟道士说的那条财路无缘,怏怏地少了情绪。何天亮说:“这几天我得去落户口,还得找工作,可能没时间到你那里去,等我事情办妥了我得过去看看宝丫和你那两个儿子。” 宝丫是三立的媳妇,在街上摆摊卖零碎。宝丫跟何天亮、三立都是从小在工人新村的垃圾堆里滚大的,脸蛋长得挺漂亮,可惜也有残疾,是个罗锅,要是没有残疾人家也不会嫁给三立。谁也想不到,她结婚的第二年就给三立生了一个双胞胎两个大胖儿子。 一提到宝丫和他的两个儿子,三立的心情立刻多云转晴,对何天亮说:“操,今天晚上跟你出来,没给宝丫说,回去又得操练我。对了,我那儿有两台破自行车,我修好了,挺灵光。你推一辆代步,顺便过来给我证明证明。” 想到三立结婚后居然会惧内,何天亮有些好笑,说:“你小子现在也没有人身自由了。自行车我要了,证明我可不管。” 三立嘿嘿一笑:“人家生了俩儿子,有本钱,咱惹不起。” 三立提到他的儿子,让何天亮想起了女儿宁宁,心里酸酸的。对他来说,出狱后第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看到自己的女儿宁宁。在他的记忆中,宁宁仍然是一个有着翘翘的小鼻子,红红的苹果脸和一双乌溜溜大眼睛三岁大的小女孩。算来宁宁已经有十一岁了,不知她还记不记得他这个爸爸……想到宁宁,何天亮心头就像被谁插进了一把匕首,鲜血淋漓痛苦不堪,匆匆跟三立道别分手朝自己那个破家奔,就像受伤的野兽急于找个隐秘处静静地舔自己的伤口。 一回到家何天亮便发现情况有异。他记得很清楚,出门时三立还专门提醒他把门锁好,在三立的催促下他又检查了一遍门锁。而此时院门敞开着,屋门虚掩着,他想,一定是进来贼了。 进到屋里,拉开灯一看,只见桌子被翻倒在地,床铺也被掀了起来,电视机也被扔到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屋子被糟蹋得一塌糊涂。想到自己那几个钱随身带着,不然弄不好也得被贼偷走,心里暗暗感到侥幸。屋子被搞得乱七八糟,可以想见,贼进来后一无所获时的失望与愤怒。他把桌子扶起来,又把床安好铺上,先凑合着睡觉,明天起床后再把房间重新收拾一下。躺到床上后,他却突然发现顶棚上被人用红色颜料写上了“姓何的滚出本市去,否则让你人头落地死得难看”几个大字。他顿时像是被人在脑袋上猛击一棒,一激灵从床上跳了起来。进来的不是贼,而是仇家。算起来他出狱到现在还不到二十四小时,外面的朋友知道他回来的除了三立和道士再没有别人,谁会这么快便掌握了他的情况并且发出了恶意的警告呢? 他突然想起了刚出狱时在路边小饭馆遇到的肉杠。那家伙一看就是在江湖上混的,可是自己和江湖上混的人从来没有任何关系,更不会牵涉到江湖恩怨中去,那个肉杠却显然盯上了自己,难道这件事也是他干的?他这么干的目的又是什么?在他和肉杠发生冲突之前他根本就没有见过那个人,所以完全可以排除对方是因为在路边小饭馆里面没有得着便宜一路跟到城里来报复他。 会不会是冯美荣跟白国光那方面闹鬼?他很快又否定了自己的判断。他们不可能对他的情况掌握得这么清楚,自己在里面蹲了八年,如果刚一出来他们便掌握了他的情况,除非这么多年他们时时刻刻在监视着他。他相信他们没有那个能力也没有那份耐心。即便他们知道他已经出狱,也没有那个胆量来主动找他的麻烦。 他再次躺到床上,眼睛定定地看着头顶那几个暗红的字。红色让人联想起鲜血。灯光下,那几个红色的大字像已经凝固了的血阴森森地有一股杀气,何天亮觉得自己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在心里暗暗给自己鼓劲:去他妈的,老子立着是光棍一个,躺下是光棍一条,有什么可怕的!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如果真的有谁找到头上,就让他也知道,老子的血热得能烫死人,就是死也得拉上一个垫背的,谁要是真的来找麻烦也不见得能得着多大便宜。 转念他又想,要是对方真有收拾他的能力,也不会趁他不在家的时候耍这种鼠盗狗偷的伎俩,这说明对方怕他。冷静的分析让他有了自信和勇气,他爬起来把门窗关好,熄掉灯在黑暗中躺在床上。夜色里,外面传来隐隐的风声和街上偶尔经过的汽车的轰鸣声,他很快进入了梦中。 第二天,他要去办落户手续。临出门前,他从灶间找到一块黑炭,在门旁的墙上写道:“不敢见阳光的混蛋,滚出来和老子见个面,老子好好招待招待你。”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风平浪静,再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何天亮忙着落户口,办***,找工作。多亏三立给他一辆自行车,办事方便了许多。日子一长,他渐渐也就将这件事情扔在了脑后,只是回到家里看到顶棚上面的字,有时候心里会咯噔一下。 第五章 冯美荣的娘家在玉泉小区一幢六十年代初建造的居民楼里。人口的急剧膨胀迫使这里的居民家家户户挖空心思竭尽全力扩张自己的生存空间,所有窗口外都有用木板或铁皮搭成的鸽笼式小平台,平台上堆放着一时用不着却又舍不得扔掉的杂物。许多人家的窗外晾晒着床单被褥内衣内裤还有小孩的尿布,随风飘扬的晾晒物使这幢灰色大楼活像一艘破旧不堪随时可能沉没却还不得不扯起万国旗出航的大货轮。 何天亮站在马路对面打量这座方头愣脑的灰色建筑,心里百感交集。面对这幢在他眼里既熟悉又陌生的老居民楼,往事如同年久褪色的照片一幅幅在他脑海里浮现。冯美荣的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辛苦劳作一辈子直到鬓白背驼才熬到施工队长,行政级别副科级。婚前婚后何天亮两口子每逢周末和节假日便到岳父家里蹭吃混喝。何天亮从小与继母就水火不相容,基本上跟家里断了来往,岳父母是他在这座城市里唯一可以正常来往的长辈。何天亮跟冯美荣的婚变极为突然,出事前的那个星期天他们还是在岳父家度过的。那天岳母还专门烧了他最爱吃的腐乳肉,何天亮陪老岳父喝了半斤酒,又下了几盘棋。出门回家时,何天亮的老岳父还从楼上追到楼下,给趴在何天亮背上昏昏欲睡的宁宁披了件毛衣。恍如隔世的往事让他心底里涌上难言难诉的惆怅与感慨。 何天亮来到楼道前却又迟疑起来,他无法预料今天贸然闯到冯家将会遇到什么。一直到他入狱之前他跟冯美荣父母的关系处得都很好,将近十年没有见面,何天亮觉得不管他和冯美荣发生了什么事情,他都不能攥着两个空拳头去看望人家。想到这里,何天亮从楼道里退了出来,向西面的商场里走去。 商场里琳琅满目的商品让何天亮眼花缭乱。他匆匆拿了两瓶水果罐头和两盒午餐肉,又拿了两袋奶粉,到出口结完账逃跑似的离开了商场。 楼道里依然那么昏暗,也更加杂乱。何天亮有如穿越雷区的士兵,小心翼翼地在旧家具、液化罐、自行车以及其他一些说不清数不尽的杂物中寻找着下脚的地方。 来到楼上冯家门前,房门已经十分破旧,门框上还残留着不知哪一年春节贴上去的对联,纸张已经泛白,字迹也残缺不全。何天亮屏息倾听,门内隐约传出电视的声响,说明家里有人。他想起道士曾经教过的稳定情绪的方法,深深吸入一口气,气纳丹田,然后再缓缓吐出,如此反复几次,果然觉着心神稳定了许多,便在那扇已经很难看出原色的门板上轻轻敲了两下。 “谁呀?” 何天亮听出来是冯美荣她母亲的声音,便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我!” 房门打开了,老太太伸出白发苍苍的头朝何天亮上下打量着。何天亮记得,他入狱前老太太还是满头黑发,如今头发已经全白。他不知该怎么称呼她,叫大婶、阿姨都不妥,他自己也觉得别扭;像过去那样叫妈也不好,现在人家已经不是他的岳母。张了张口不知该如何称呼,他只好啥也不叫,强逼着自己咧咧嘴做了个笑模样算是打了招呼。 老太太也认出了何天亮,惊诧地问:“你是天亮?你出来了?” 何天亮说:“我提前释放了,今天抽空来看看您。” 老太太赌气地说:“我有什么可看的。你已经看到了,我还活着,没别的事就走吧。”说着就要关门。 何天亮急忙用一只脚抵住房门,脱口而出:“妈,您还好吧?爸也好吧?” 老太太眼圈红了起来,口气却仍然生硬:“我还活着,也没啥好不好的。老头子已经走了五年了。” 听说冯美荣的父亲已经去世,何天亮吃惊之余不知如何是好,喃喃说道:“我才从里面出来,不知道爸他老人家……我来看看您……” 老太太叹了口气,转身朝屋里走。门敞着,何天亮懂得那意思是准许他进去了,便急忙跟在她的后面走了进去。 “妈,是谁呀?”随着话音,一个女子从里间屋来到外间,一看到何天亮愣住了。 何天亮也不由得怔住了,还以为冯美荣在家里,紧跟着转念想到,冯美荣再怎么着也是三十大几朝四十岁奔的中年女人了,这女子不过才二十来岁,应该是冯美荣的妹妹冯美娴,小名叫娴子。他跟冯美荣爆发战争时她才十三四岁,如今已经长成大人,她长得像极了年轻时的冯美荣。 “是亮哥呀,啥时候出来的?既然来了就进来坐吧。” 过去也是这样,娴子从来不把他叫姐夫,一直叫亮哥,她说她没有哥,就拿何天亮过过有哥的瘾。 老太太乜斜了娴子一眼,似乎她有什么话说得不得当。娴子装作没看见,把何天亮让到椅子上坐下。何天亮把手里的东西放到桌上。屋里的摆设跟过去没有什么变化,连电视机也仍然是那台12英寸的黑白电视机。 “来,喝水。” 娴子把一杯白开水放到何天亮面前。老太太伤心起来,坐在床沿上抹眼泪。何天亮见到老太太哭,勾起心头的伤感,觉着眼睛酸辣辣的,赶紧啜口水,又点燃一支烟,把情绪稳定下来。 “妈,你别哭了。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年了,还有啥值得哭的。”娴子劝老太太。老太太只顾抹泪擤鼻涕,没理睬她。 何天亮没话找话地问:“娴子上班了吧?干什么工作?” “当老师。”冯美娴反问他,“你一回来就到我家,是不是有啥事还没有了清?” 可以听出她的口气并不友善。何天亮心里说,我来干啥你们还用问吗?当然是看宁宁。想到这里也就直截了当地说:“我想看看宁宁,也来看看老人,刚才我才知道……爸他老人家已经不在了。” “爸走了是福,省得操心受气挨羞辱。” 几句话对下来,何天亮发现娴子早已经不是记忆中那个天真无邪跟在他后面叫哥,奖励她一块钱就可以让她高兴一天的小丫头了。她说话不紧不慢心平气和,但每句话都像裹着沙子,让你吃到嘴里却咽不下去。 “宁宁呢?”何天亮忍耐不住,急着打听宁宁。 “你问她干吗?关你什么事?我们不知道宁宁在哪儿。”老太太一听何天亮追问宁宁,马上警觉地止住哭泣,关紧了防守的大门。 娴子说:“妈,你看你说的,宁宁是人家的孩子,人家当然有权问。”又对何天亮说,“宁宁在哪儿我们也不清楚。” 何天亮大吃一惊,追问道:“宁宁不是跟你们过吗?你们是她的姥姥、小姨,怎么可能不知道她的去向呢?” 娴子说:“你们刚闹事的时候,宁宁倒是在我们家住过几天。后来虽然你不在了,她还有妈,她当然跟她妈在一起过。” 一开始他尽量避免提到冯美荣,听到娴子这么说,何天亮只好问到冯美荣的身上:“你姐姐现在好吗?她在哪儿?” 冯美荣的母亲说:“她如今好不好和你还有啥关系?你这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何天亮心里想:自己今天来的目的就是想见宁宁一面,娴子和老太太对自己再怎么不客气也得忍。况且,他和冯美荣之间的问题老人家没有责任,他和冯美荣关系的破裂也让老人家受到了伤害。因此,对于来自对方颇有敌意的攻击他用沉默来应对。 娴子朝后甩了甩披散的长发,冷冷地说:“宁宁姓何,是你的女儿,你要见她我们没有权力拦着你,想拦也拦不住。可是,我们总得知道她在哪儿,我姐让你闹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还能在这块地面上呆吗?这么多年我们也不知道她到什么地方去了。” 何天亮不相信她们连冯美荣的去向都不知道,口气尽量放得和缓,说:“我也没有别的想法,只不过想看看宁宁。” 冯美娴说:“宁宁跟着我姐,我们不知道我姐的下落,自然也无法知道宁宁的下落。退一步说,即便我们知道宁宁的下落,告诉你了,让孩子知道她爸爸是从劳改队里放出来的,孩子会怎么想?你跟我姐的事她也不知道,要是一旦她了解了事情的真相,孩子才十来岁,你想她能承受得了吗?再说,她的同学还有别的孩子要是知道宁宁有一个从劳改队里出来的爸爸,宁宁在同学面前还直得起腰吗?我说的话也许过分,可是你想想,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娴子平心静气说出的话,一句句像锐利的箭镞无情地刺戳着何天亮的心,他像是被解除了武装又被捆住四肢的俘虏任人宰割。 老太太这时候也插了进来:“你不但对不起宁宁,也坑了美荣一辈子,让她抬不起头,连家都不敢回。害得我们冯家老的小的让人家指后脊梁骨。要不是你,娴子他爸也不至于早早就走了……”老太太说到伤心处,又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娴子接过她妈的话头:“妈,你也别全怪我亮哥,让我说,他们两口子没有一个是好东西,当初任谁为孩子、为老人想想,也不至于闹出那么大的事情来。事儿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再追究是非曲直一点意思都没有。亮哥,你说对不对?” 何天亮说对也不好,说不对也不行,只好不吭气。他虽然被判了重刑,但他从来就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虽然他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但他认为他别无选择。如果让他真的做个缩头乌龟,他宁可去死。 娴子显然是在用挑衅的刻薄语言冷酷地抽他耳光,他弄不清她们是企图用这种方式来发泄对他的仇恨,还是真的不知道宁宁和冯美荣的下落。不管她们的目的是什么,再在这里耗下去没有任何意义,只能是自取其辱,于是他起身告辞。冯美娴把他送到门口就关上了房门。 何天亮下了楼,感到像是刚刚从事完艰苦的重体力劳动,软绵绵得浑身乏力,骨节就像松散了一样,甚至连迈腿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就地坐在马路旁边的路石上,视而不见地看着路上的行人、车辆,大脑似乎也成了一片空白。他集中精力回想着自己进入冯家后的每一个细节,对方说的每一句话,拼命想从她们的言谈举止中找到一丝可能找到宁宁的线索,可是他的大脑却像锈蚀了的机器丧失了运转的能力。冯美娴那尖利如刃的话不断在他脑海里翻腾,他心如刀割。 他站立起来,强迫自己朝公共汽车站走,边走边失魂落魄地提醒自己:“我还活着,我还活着,我还活着……”走到汽车站才想起来自己是骑自行车来的,只好又掉回头去取自行车。 第六章 奔波一天,心力交瘁,到了吃饭时间何天亮实在不忍心让三立家的饭桌上再多出他这么一张嘴。三立两口子两个残疾人苦挣苦干养活两个儿子,日子过得十分清苦。他在三立家入伙,三立不但不会收他的饭钱,还要千方百计尽量把饭菜弄得好一些,所以他决定今后不去三立家吃饭了。既然决定不再去三立家吃饭,他就不急着回去,一个人在街上闲转,省得三立见他到时候没来吃饭又追到家里来叫他。 几天来,他四处奔波找工作,却一直没有结果。他到原单位去了一趟,人家告诉他,从他判刑的那一天起,他就已经被除名了,再想恢复厂籍是不可能的;况且,厂子连年亏损,正在申请破产,职工都已经下岗回家,就算他恢复了厂籍也还是死路一条,中国的基本国情就是狼多肉少。他却不明白,总以为自己身强力壮又有一手好钳工技术,不愁没活干,不愁挣不来钱。他像一只蒙了眼的雀儿,东一头西一头乱飞,累得筋疲力尽却谋不来食,几天下来不知不觉心气就有些松懈。 何天亮从街道的东边闲逛到西边,又从街道的西头转回到东头,腿脚已经酸软,街上的人渐渐归巢,只有他还像个孤魂野鬼在空荡荡黑黢黢的街上漂泊游荡。三个套着红袖标的联防队员提着棍子巡逻,警觉的目光像探照灯在何天亮身上扫瞄。中国人民天生对红袖标就有一种过敏反应,何天亮在监狱里改造了八年多,见了红袖标更是胆战心惊。尽管他没做任何党和政府不允许做的事,可是见到红袖标一心要找茬儿的目光,不由就心虚起来,不敢再在街上逗留,急忙拔腿朝家里走。 门开着,何天亮以为又有不速之客入侵,冲进去却见三立躺在他的床上。三立见他回来,翻身坐起:“操,你跑到哪儿去了?这么晚才回来,不吃饭也不说一声,害得我等了半晚上。” 何天亮看看方桌上的钟,已经十一点多钟了。见到屋里的摆设,他又想起冯家母女说冯美荣多年不在本市,去向不明,如果她们说的是真话,那么这屋里的家具摆设跟冯美荣就不会有关系,不是冯美荣对这间房屋有企图,那么这些东西又是怎么回事呢? 三立见他神情木然,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知道他一天又白跑了,连忙缓和了口气说:“我急着找你是有件事和你商量,有个活儿你干不干?” 何天亮端起桌上的茶杯灌了一肚子凉白开,问道:“啥活儿?” 三立说:“我媳妇她老婶原来是红旗街道办事处的干部,街道上办了个印刷厂,亏本倒闭了,改成旅馆,她老婶承包了。最近要招一个勤杂工,虽然工资低点,可管吃管住,你干不干?” 四处碰壁使劳动真正成了何天亮的第一需要,工资高低、管不管吃、管不管住反倒成了无关紧要的事,只要有活儿干就成。 “干,咋能不干呢。” “那就好,明天咱们就去见见面。” 三立媳妇的老婶见何天亮年轻力壮,人也长得周正体面,又听说他是钳工出身,有技术,当下便让何天亮填了表格,就算被录用了。 何天亮的工作是每天清晨五点起来清扫卫生,把锅炉烧好,然后就蹬着三轮车跟厨师去拉油、盐、酱、醋、米、面、肉、菜。忙过早饭,再去拉煤、换气,收发床单被褥交给洗衣房去洗,经理和其他管事的人还不时会吩咐他做一些跑腿出力的杂事。过去,旅馆里电路、设备坏了,都要花钱请技工来修。何天亮车、钳、铆、电、焊都来得,有一回锅炉的风机不转了,何天亮摆弄一会儿就又转了起来。旅馆的配电盘烧了,何天亮找点废旧材料鼓捣几下就恢复了送电。如此一来,旅馆的设备设施有了毛病都让他去修理,不用再请外面的技工,给旅馆省了一笔开支。经理见他真的顶用,就在原来说好每个月三百块钱工资的基础上又给他增加了一百元。何天亮感到自己的工作得到了别人的承认,经济收入也有了增加,分外高兴。 找工作时碰够了钉子,让何天亮懂得目前这份工作来之不易。虽然工资不多,可人家管一日三餐,像他这种从劳改队里出来的人,人家不嫌弃自己,好赖给个饭碗就不错了。所以他平日里少言寡语,不管分内分外,也不管多脏多累,只要有活儿,别人吩咐一声,他就二话不说,该动腿就动腿,该出手就出手,旅馆上下对他反映都挺好,他自己也觉着心安。 晚上,何天亮要给旅馆打更看门,不能回家,旅馆安顿他住在门房的里间屋。这里原来是堆放杂物的房子,只有门没有窗户,外间是传达室兼门卫,出来进去都要经过传达室。何天亮住在这里晚上睡觉不能关门,否则就会闷得透不过气来。没有窗户,白天也得开灯,否则就跟在墓穴里一样伸手不见五指。白天干活,晚上打更,何天亮被一天二十四小时拖在单位,很少能回家看看。 晚饭后是何天亮的闲暇时间,这时候他便可以端一张小板凳坐在院子里,冲一杯茶,点上一支烟,让一天的疲劳和辛苦随着夕阳的余晖慢慢消散在暮霭之中。不时有住在旅馆里的客人从他面前经过,有些熟客就跟何天亮打个招呼,有的还站下来跟他聊几句。 一位客人领着他的女儿从外面回来。女孩儿抱着一只毛绒绒的狗,扎着两个蝴蝶结的小辫子随着跳跃的步伐一翘一翘地煞是可爱。何天亮呆呆地盯着父女俩的背影,直到人家穿过院子进了房门还痴痴地看着。他想起了自己的女儿宁宁,出来这么多天了,还没见过宁宁,不知道她如今长成什么样子了。 三立拄着拐杖进了院子,见何天亮一个人坐在那儿发呆,就问:“一个人在想什么呢?” 何天亮见他来了,赶紧又从门房搬了个小板凳,给他倒了杯茶。三立坐在凳子上,拐杖斜倚在身旁,拐杖的铜头在夕阳的余晖里闪闪发光。 “在这儿怎么样?” “挺好。” “抽时间去看看宁宁。” 何天亮知道他看到了刚才的那一幕,也揣测到了自己的心事。他一直没有给三立讲过到宁宁姥姥家看宁宁碰了个鼻青脸肿的事,他觉得自己实在窝囊却又无奈。今天三立问到这儿了,他便把那天去冯家找宁宁的经过给三立讲了一遍。 三立说:“你这几年在里面真的变成木头了,她们是宁宁的姥姥和姨,说她们不知道宁宁的去向,打死我我也不相信。再说了,你进去的时候把宁宁交给了她们,如今你回来了,她们说一声不知道就把你打发了,哪有这么容易的事?她们不说出个所以然来就饶不了她们。” 何天亮说:“话是那么说,可是实际上事情不是那么简单。我硬是要她们把宁宁交出来,她们把事情往冯美荣身上一推,我找不着冯美荣又有啥办法?即便是找到了冯美荣,她不让我见,或者用种种借口对付我,还是麻烦。” 三立说:“眼前最重要的是找到宁宁的下落。只要找到宁宁的下落,她们家不让你见,就非得到她们家见吗?路上、学校,哪里不能见。” “你难道这么多年就一次也没有看到过冯美荣?或者听别人说过她的去向?”何天亮问三立。 “没有。”三立回答得十分肯定。 何天亮叹了一口气,他在旅馆当勤杂工,这份工作来之不易,活多活累,不可能有充足的时间去满世界找宁宁。 三立说:“这件事你别急,咱们朋友也不少,让大伙帮着打听,我想只要立了心思去找,真要找到她们也不是什么难事。” 两人又坐了一会儿,三立还要回去准备第二天的货,就告辞走了。 何天亮一直把三立送到巷子口上,往回走的时候觉得背后像是有人跟着,猛一回头,道士贼兮兮地冲他笑着。何天亮让宁宁的事闹得心情郁闷,道士来了正好可以闲聊解闷,便露出喜色招呼他:“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上班?走,到屋里坐。” 道士说:“前两天在街上碰见跟你在一起的那个瘸子,是他告诉我的。” 何天亮听他对三立有些轻视,心里不高兴,就郑重其事地告诉他:“我那个朋友叫三立,刚刚还在这儿,你今后别瘸子瘸子地叫,小心人家让你下不了台。” 道士满不在乎地说:“我也就是那么随便叫叫,一下子想不起他的名字了。”边说边钻到何天亮住的屋里东瞅瞅西看看,又钻了出来,摇着头啧啧有声地说,“就这么个破地方,也真是委屈你了,说实话,连咱们住的监狱都不如。” 何天亮问他:“你是坐到屋子里,还是就坐在外面?” 道士一脸不屑,抽了抽鼻子摇了摇头说:“你那个防空洞能闷死人,就在外面呆着还敞亮一些。” 两人并肩蹲在墙根下面,道士不说话,先递过一根烟来,这情景让何天亮不由想起了狱中生活。在监狱里,犯人最基本的动作就是蹲,一有时间,犯人们就肩并肩地蹲在地上,天热时找阴凉地方蹲,天冷时找朝阳的地方蹲。 “今天怎么有空来看我?又骗了多少钱?” “别提骗字,对那个字我过敏。充其量我只能算是魔术表演,比起当世那些气功大师,我离骗还差一大截子呢。说起来,人家那才真叫骗,骗了全中国还能当国宝。”说到这儿,道士有些失落,换了个话头,用肩膀头撞撞何天亮,“兄弟,多亏你提醒,要不我这一回就又栽进去了。” 何天亮问:“怎么了?” 道士说:“我本来想去干倒车***,让你入伙你不干,我自己心气也就泄了,再加上最近办班传硬气功,也没有时间,就把那事拖了下来。前两天我才知道,我那个哥们儿真弄了一帮人专门偷车,改装一下然后倒买倒卖,前不久让公安局一锅端了。要不是你提醒,我对那事松了一松,拖了几天,说不定这一回也跟着进去了。” 何天亮说:“就你那个硬气功培训班我看也悬,说不准哪天也得让人家给端了。” 道士说:“如今这世道,最赚钱的生意也就剩下骗人了。骗人的法术里面我比较熟悉的就是传功讲法。弄好了无本万利,骗成了就是大师国宝,骗不成也不过就是个街头混混,只要别搅和别的事,总不会进局子。吃一堑长一智,我现在基本上摸透了这一行的门道,绝不会重蹈覆辙。不信你就睁大眼睛看着,用不了多久,你老哥我就会成为闻名全国的特异功能大师。” 何天亮一本正经地问他:“你知道火车不烧煤,汽车不烧油,怎么才能照样跑?飞机不烧油怎么才能照样飞?” 道士眨巴着眼睛反问:“我咋能知道,你说呢?” 何天亮说:“全靠你吹。” 道士知道何天亮对他那一套不感兴趣,再说下去何天亮会烦,就自己给自己下台阶:“算了,给你说你也不懂,没兴趣就是没缘分。”道士说着把手里的半截烟扔到了院子当中。 “还剩那么长一截你就扔了,你也太浪费了。”烟是钱买来的,何天亮见他把半支烟扔了,有些心疼。 “你看看,寒酸相出来了吧!还是穷,有钱谁会在乎这半截烟。”道士挖苦何天亮一句,接着说,“好汉子不挣有数的钱,你难道就甘心在这个破旅馆里面当一辈子勤杂工吗?每月累死累活挣那仨瓜俩枣多没劲,让你跟我出去闯江湖,你又不干,你这个人真没治了。” 何天亮说:“全中国百分之八九十的人民都是这么个活法,我挺知足。” “知足有屁用,就怕你不能知足一辈子,别人也不会让你知足一辈子。说句清醒点的话,人家说不要你你就得卷铺盖走人,有什么长性。”道士做出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说道,“算了,我也不和你说这些没用的废话,我今天来是给你介绍一条生钱的路子,百分之百的利,就看你干不干。” 何天亮反问:“百分之百的利你为啥不干?” 道士不高兴地说:“我一跟你说这些你就问我为什么不干,好像我没事干整天就琢磨着害你似的。我跟你不一样,我是靠这玩意儿吃饭,”他指指自己的脑袋,“出力吃苦的事儿我干不来,不然我早就干了。” “干啥?你说出来听听。” “淘金。”道士说,“黑水河有金矿,我有个哥们儿在那里包了两个坑,顾不过来,让我帮他找个可靠的人去帮忙,我就想到了你,只有你最合适。你去干得顺当,很快就会发起来。” 何天亮来了兴趣,转念一想,吃苦受累他当然不怕,可是他对那个行当一点都不明白,能不能应付得了很难说。再说,他要是去淘金,旅馆这档子事情就得辞。三立为了他这份工作拄着拐杖不知跑了多少路,费了多少口舌,如今说辞就辞了实在有些舍不得。如果淘金的行当干不下去,这边的工作又丢了,两头落空他就得喝西北风去。 见他迟疑不决,道士说:“这事也不急在一时,你慢慢盘算,不管怎么说也算是一条路子。我看这个破旅馆也开不长久,要是你定了要去,或者人家旅馆不要你了,随时给我打***。” 何天亮点点头:“那你就容我仔细想想。” 道士抬腕看看手表:“你几点下班?” 何天亮说:“我们这儿无所谓下班不下班,有活了再晚也得干,没事了出去也没有人管。” 道士说:“那咱们就去吃饭。” 何天亮最怕一个人在门房里闷着,虽然吃过饭了,听他这么说,也跟着他走。两人一路走一路聊,到街上找饭吃。到了饭馆,道士吃饭,何天亮要了一瓶啤酒陪他。吃过饭,道士坏兮兮地笑着问他:“出来这么长时间了憋不憋?我请你上厕所!” 何天亮笑骂:“去你的,上厕所还用得着你请。” 道士一本正经地说:“我请你去的不是一般的厕所,是收费的公共厕所。” 何天亮隐隐约约感到了些异样,也知道道士肯定不能坑他,就不多问,跟了他走。 道士一路上说些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把他领到了一条暗巷尽头的旅馆里。旅馆的门房似乎认得道士,见他们来了便点头哈腰地打招呼。道士大咧咧地吩咐:“开个房。” 门房也不说话,转身就去安排。道士拽住他,给他塞了十元钱,指指何天亮:“我这位兄弟面生,茶要热的。” 门房看看何天亮,点点头就走了。道士跟何天亮在房里面等了不到五分钟,门房就回来冲他们笑笑,示意一切都准备好了。他们就跟在门房后面朝里面走。何天亮偷偷问道士:“这里该不是黑店吧?你别把我往沟里送。” 道士说:“黑店倒不是,是黄店,有我陪着,下沟咱们一起下。呆会儿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玩够了抬屁股走人,别的事一概别管,钱我已经付过了。” 何天亮这时才算彻底明白道士说的上公共厕所是怎么回事。在监狱里面,犯人经常说起如今外面野鸡婊子多得很,只要花钱愿意找啥样的就有啥样的。女人是犯人们永远不会厌倦的话题,谈论起来一个个头头是道兴致勃勃,就像大饥荒年代的人们谈论各种美食来欺骗自己空虚的肚腹。这一类话题也曾经令何天亮产生过许多幻想和渴望,今天真的到了这种地方,他却忐忑不安,欲望和胆怯让他连步子也走不稳了。 门房领着他们穿过长长的过道来到旅馆的后院,后院是一排平房,门房打开一个房间把他们让了进去:“老板,你们先休息休息,***马上就到。”说完便退了出去。 片刻,门外高跟鞋响,一个脸搽得粉白,嘴抹得血红的女人扭扭捏捏地走了进来。道士上上下下朝女人打量了一番,点点头:“还行。”又对女人说,“这是我的兄弟,你好好服务,他要是满意了今后就会常来,当你的老情人。” 女人便朝何天亮妖媚地笑,厚厚的脂粉难掩细密的皱纹。道士朝何天亮做个鬼脸,便要起身离去。何天亮见道士要走,急忙站起来问道:“你干啥去?” 道士说:“你总不能让我在一旁看着吧?我也得上厕所,就在隔壁,你别紧张,没事。”说完即走了出去。何天亮听到隔壁的门响,又有高跟皮鞋的声音进了隔壁房间,再后来又听到了道士嘻嘻哈哈的笑声和说话声。 女人迎了过来,依偎在何天亮的身上:“老板,有我陪你还不行吗?” 脂粉的气息和肉体的滑腻激起了何天亮的本能,何天亮觉出了自己的冲动。 红筷子,绿筷子,你妈xx我看着。 大灯笼,小灯笼,我和你妈xxx。 红公鸡,黑尾巴,你奶奶喜欢大xx。 ………… 这一类下流儿歌是工人新村儿童们的流行歌曲,何天亮从牙牙学语开始,就在叫爸爸妈妈的同时学会了这些童谣。随着年龄的增长和青春期的到来,这些不知谁编出来,一代一代流传下来的顺口溜又成了他们那一代人的性启蒙教科书。 迄今为止,何天亮能将性启蒙儿歌实际运用的唯一对象是冯美荣,唯有冯美荣让他参透了这些儿歌的实际意义,包括美妙和丑陋,最终冯美荣却在背叛他羞辱他之后,又让他坐了八年牢。 女人熟练地扒掉身上的包装,露出松弛惨白的皮肉。女人乜斜了他一眼,媚笑着说:“你也脱呀。” 何天亮起身,女人却已经全身赤裸地躺到床上,摆出了职业姿势。 看着蛔虫似的苍白的女体,何天亮感到精神恍惚,冯美荣那已经脏污了的躯体此时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深深刻印在脑海里的羞辱和仇恨顿时让他的心脏钙化成冰冷的石块儿,厌恶和仇视主宰了他的思维,欲望的潮水蜕变成欲呕的厌恶,他下意识地朝那具躯体狠狠唾了一口,转身离去。女人惊跳起来,破口大骂:“你有病啊,放着×都不操,臭太监……” 何天亮昏头涨脑,脚下像是踩着棉花,跌跌撞撞地出了旅馆。门房迎出来还想搭讪,讨几个赏钱,可是一看何天亮的神情,便识趣地缩回房中。 夜风吹拂着热涨的面颊,街灯默默地映照着路人,夜行的车辆汇成一道汹涌的灯河。何天亮恢复了冷静。女人的骂声还在他耳边回响:“傻×,臭太监……你有病啊……”难道自己真的有病?不然为什么会做出那种反常的举动,丧失了一个正常男人在那种状况下基本的行动能力?想到这一层,他不由有些担忧。此刻他又有些后悔,不是后悔自己没有做,而是自责不该吐人家一口,那女人终究不是冯美荣,她并没有伤害过自己。 第七章 道士的话就像魔巫的咒语,何天亮在旅馆的工作果然没能干多久。这天一大早,旅馆经理就派人叫何天亮去见她。经理是三立媳妇的小婶,所以对何天亮一直比较客气。何天亮来到经理办公室后,她先让何天亮坐到沙发上,给何天亮倒了一杯茶水,又扔了一包烟在何天亮的面前,让他随便抽。经理过去对他虽然不错,今天的态度却客气得过分,让何天亮有些不安。 经理没有说话,认真研究着肥胖手指上戴着的黄灿灿的戒指,何天亮不知道她要说什么,又不好开口问,就只好干干地等着。经理总算放下了手,字斟句酌地问他:“何师傅到旅社上班多长时间了?” 这明摆着是没话找话,何天亮仍然毕恭毕敬地回答:“快三个月了。” “你对旅馆的工作有什么看法没有?” 何天亮弄不清楚她是认真征求意见,还是继续寻找话题,就泛泛地说:“没什么看法,挺好的。” 经理叹了一口气说:“你这人实际上挺好的,我对你的工作也十分满意。可惜……” 何天亮听到这里心不由往下一沉,他知道情况不妙,嗓子也开始发干,急切地等着经理往下说。 经理却又换了话头,问他:“你在外面是不是有对头?” 何天亮闻听心头一震,他仔细想了又想,如果说算得上仇人的,也就是白国光,也许冯美荣也会对他怀恨在心;可是,那终究是多年以前的事情,他已经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况且,这么多年他们之间没有任何联系,双方已经天各一方,时间已经把仇恨淡化成了若有若无的轻烟。但是经理这么问必然有原因,他问:“经理,是不是因为我有谁来找事?” 经理又叹了一口气道:“唉,我也说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最近老有人给旅馆来***,说如果再让你在旅馆干,就要让我们旅馆关门。我刚开始没有理会他,这几天又天天往我家里打***,也说不清他们是从哪里弄到的***号码。昨天街道办事处也来人查问你的情况,我说你在这儿干得挺好,可是街道办事处的主任说有人写信反映你和社会上不三不四的人勾勾搭搭。晚上我下班回家,我爱人也问起这件事,说有人把***打到了他们单位,说如果我们不把你辞了,就要让我们家里人吃不了兜着走。我这才想起来问问你,到底在外面得罪什么人了。” 何天亮一时间有些发蒙,他不知道这里面到底有什么名堂,所以也就无法回答。 经理终于说出了要说的话:“我也是没有办法。你考虑一下,要是你处在我这个位置上会怎么办?这样吧,你去财务把这个月的工资结了,我再给你多发一个月,你还是另外再找一份工作比较好。” 何天亮明白经理这是要炒他,他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他理解人家的意思,人家不会为了他这一个不相干的人担惊受怕。 “何师傅,我这么做也是为你着想。如果你真的有仇人,人家已经知道了你落脚的地方,明***易躲暗箭难防,如果冷不防伤害了你,你自己吃亏不说,我也承担不了责任,我看你还是避一避比较好。要是你知道对头是谁,干脆跟他们当面谈谈,冤家宜解不宜结嘛。”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何天亮知道自己再多说也没有什么意思,就站起身说:“经理,你的好意我领了,我自己怎么样不要紧,只要不给你添麻烦就行。” 经理满脸歉意,又带了些许轻松,站起身来送他:“我就知道你是明白事理的人,这样吧,我这就让财务把工资给你结了。” 何天亮到财务领了工资,又到门房收拾了自己的行李铺盖,扛着往家走。不管怎么说,干了两三个月,手头总算还落下了一千来块钱,活人总不会让尿憋死,走一步是一步,他安慰着自己。 这段时间屋里没有住人,落了一层厚厚的灰,还有一股霉味,他便开始打扫房间,手上忙着,脑子也一直忙着。虽然他到现在还没有琢磨透谁在后面给他捣鬼,但从他出狱以来发生的事情看,他感觉到在他的头上有一团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下雨的乌云,最让他不安的是,事情的来头他摸不清楚。这么多年,在监狱里,他接触的除了犯人就是管教,他自己并没有有意地伤害谁,可是在不知不觉间得罪人也是可能的,如果是这样,麻烦就比较大,因为当你根本就不知道谁是敌人的时候,谁都可能是你的敌人,谁都有可能在你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用任何方式在任何时间突然对你发起攻击。刚刚出狱就碰上的那个肉杠,趁他不在家的时候进入他的房子对他进行恐吓,还有对他工作单位的领导进行骚扰迫使他无法立足……现在他已经可以肯定,这一连串事情都绝不是偶然、孤立的。 他躺到床上,想起了道士给他提供的活路:淘金,一抬眼却又看见了房子顶棚上依然留在那里的血红的大字,联想到出狱以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一股狂傲之气不由就在心头升起。心想,你不就是想让老子离开省城吗?老子就是不走,看你能耍出什么宝来。这么一想,就打消了到外地淘金的念头,那样显得自己好像怕了他们似的,尽管他现在还不知道背后捣鬼的是什么人,可他却不愿意在这些人面前示弱。 一觉醒来,夕阳的余晖黄黄地照进了屋里,何天亮肚子饿得咕咕叫唤,便爬起来到院子里草草洗了把脸,出来到街上买了一碗牛肉面。填饱了肚子,他实在不愿意回家一个人孤零零地闷坐,就在街上无目的地信步而行。 这条街的尽头是横贯南北的天水大道,大道的南头连着火车站,北头连着黄河大桥。他忽然想起,自己出狱以后还一直没有去看过黄河。幼时他经常跟玩伴们一起到黄河边上捡卵石打水漂,天热了就脱个精光到泥浆一样浑浊的浅滩里翻腾个天昏地暗,累了就躺在河滩上看天上的云,看勇敢的跳水者自杀似的从数十米高的黄河大桥上跃入波涛滚滚的黄河里。想到黄河,他如同想到了分别已久的亲人。 从这儿走到黄河边要两个多小时,他朝黄河的方向走了几步又有些迟疑,天已经黑了,步行一个来回就得四个小时,今天去还是改天再去? “老板,擦皮鞋吗?” “擦一双皮鞋才两块钱,擦擦吧。” “老板,皮鞋擦得亮亮的才更有气派。” 何天亮站在街口踌躇不前,却立刻招来了一帮擦皮鞋的。他拔脚欲走,喧闹声中一个怯怯的稚嫩的声音留住了他:“叔叔,让我擦吧,我只收你一块钱。” 何天亮注目一看,一个看上去只有十二三岁的小男孩,衣衫褴褛,两只黑溜溜的眼睛满怀希冀地看着他。何天亮想起自己幼年时,动辄被继母赶出家门流落街头的往事,他觉得眼前这个擦皮鞋的小男孩像极了幼年的他。何天亮不忍掉头而去,就坐到了小男孩前面的板凳上:“行,就让你擦,钱一分不少照给。” 小男孩顿时来了精神,从小木箱里拿出一支矿泉水瓶子,用里面的水先把何天亮皮鞋上的灰土冲洗干净,然后细心地打上鞋油,稍晾片刻再用刷子、软布打亮上光。 小男孩一边熟练地做着这一切,一边乖巧地跟何天亮聊天套近乎:“叔叔,你是当官的还是当老板的?” 何天亮反问:“你看我是干啥的?” 小男孩拣好听的说:“我看你是大老板。” 何天亮问:“为什么?你从哪里看出来的?” 小男孩说:“当官的坏人多好人少,你一看就是好人,又体面又有派头,一定是当老板的。” 何天亮说:“你说得不对,当官的好人不多,当老板的更没好人,好人既当不了官,更当不了老板。你的眼神太差,我既不是当官的也不是当老板的,我跟你一样,靠两只手刨食吃。” 男孩一本正经地摇摇头:“你逗我呢,你哪能跟我们一样,你就是大老板。” 何天亮被他那煞有介事的样子逗笑了,说:“我上一辈子是老板,下一辈子也是老板,唯独这一辈子不是老板。” 男孩忽然问道:“老板叔叔,你打不打蜡?打了蜡皮鞋不沾灰还更亮。” 何天亮说:“打,你说咋办就咋办。” 小男孩便又从小木箱里面掏出一块蜡,用刷子飞快地在蜡块和皮鞋之间来回蹭了一阵,蹭完后又用软布打光一遍,皮鞋果然又亮了许多。 “好了。” 何天亮摸出两块钱递给他,小男孩一晃脑袋:“打蜡得增加一块钱,一共三块钱。” 何天亮觉着被捉弄上当了,有些不悦,正欲跟他计较一番,小男孩一看他神色不对,赶紧又说:“叔叔,你要是不方便两块钱也行,咱们交个朋友。” 让他这么一说,何天亮反而不好意思,心里想我要是跟小孩子为了一块钱计较起来岂不是太失面子,便二话不说又加了一块钱给了小男孩。 小男孩说:“谢谢叔叔,下次你再来擦鞋,打蜡我就不要钱了。” 何天亮半真半假地说:“你别吃了这顿想下顿,我下次再来就会跟你抢生意。” 小男孩笑了,不停嘴地奉承他:“叔叔您是大贵人,天生就是当老板的人,抢生意也抢不到擦皮鞋的头上。” 往回走的路上,何天亮暗中盘算,擦皮鞋这活儿看着低贱不起眼,实际上不少挣。擦一双鞋两块钱,一天擦上十双就是二十块,一个月下来怎么着也得挣个六七百块。而且,这个活儿投入小见效快,还不受时间地点的限制,想到这些他不由怦然心动。又一想,自己一个大男人跟那些妇道孺子坐在一起给人擦皮鞋,实在有些拉不下脸来。可是,如果不马上弄个能来钱的事儿干干,坐吃山空,自己积攒下来的那几个钱顶不了多少日子,在没有找到新的工作之前,起码靠这个能把嘴糊住,一旦找到新的工作就丢手不干。再说,擦皮鞋也是靠自己的力气挣饭吃,到了这种时候哪里还顾得上面子不面子,只有能挣来钱才是真的。 第二天,他便备好一应用具,一个小木箱,里面装着各色鞋油、刷子和擦鞋布,还有装水的塑料瓶子等物件。两只小板凳,一只自己坐,一只给顾客坐。他还用废木料给小木箱钉了个踏板,方便顾客放脚。万事俱备,吃过午饭,他便推着自行车载着擦鞋工具上阵了。 来到街口,见擦皮鞋的摊子摆了一长溜,大部分是妇女,想到要同这些妇女抢饭碗,他就愧得不行。等见到擦皮鞋的行列里也有几个男的,他的心里又平衡了许多。昨晚给他擦皮鞋的小男孩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来。他找了个空位置,把自己的摊子支了起来。身旁的妇女见他把摊子支在了自己身边,用眼睛狠狠地瞪他,他装作没有感觉,那些妇女立即把招揽顾客的声音提高了八度。等了一会儿,别人都陆陆续续有些生意,唯独他像离退休老干部一样无人理睬。 他无聊地坐在那里,看着别人忙碌。突然间,擦皮鞋的妇女们像是听到了无声的号令,动作敏捷地抓起家什一哄而散,转眼间便如同游击队员碰上大队鬼子兵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尚未从惊诧中清醒过来,眼前已经出现了几个戴着大盖帽、套着红袖标的人。那几个人冲过来二话不说便将他的一应家什扔到一辆客货车上。他又惊又气,抢上前去质问:“干什么?你们这是干什么?” 大盖帽一脸轻蔑地冲他吼:“你占道经营,影响市容,再闹连你一块儿带走。” 八年监狱生活让他见了大盖帽必须毕恭毕敬成了本能,他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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