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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征路新著:《问苍茫》
作者: 文章发于: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9-1-5 热 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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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重推荐曹征路长篇小说《问苍茫》
《当代》文学双月刊 2008年第六期
曹征路先生挥舞手中那支如椽之笔,全方位、立体式地关照了深圳改革开放30年来的全景发展。笔力雄健、大气。全文近30万字,可以说是一部非常优秀的打工文学作品。
文章以“宝岛电子”厂人力资源部经理马明阳到贵州偏远山区去招工,柳叶叶、桃花、毛妹、小青等五个姑娘为了能走出大山,答应并行走几十里山路主动送上门去求马明阳“开处”为发端,以深圳幸福村为主轴展开并辐射。其中落拓的大学教授、下岗的国企书记、外企的美女老板、洗脚上田的地主、蝇营狗苟的政府小官员,一一粉墨登场,上演了一幕一幕人间活剧。
作者以雄健的笔力,热情关照了打工人的生存状态,并就中国改革开放30年来的劳动关系与劳动制度进行了强烈的置疑。
曹征路叩问的何止是苍茫?
曹征路叩问的不仅仅是苍茫! 当代版《问苍茫》 第一章 1
柳叶叶运气好,工位面对着窗户,每天都可以偷闲朝外看几眼,一抬眼皮就能看,主管也注意不到,她还一次都没被抓住过呢,这让她好开心。
其实外面有什么?没有海,也没有像样的商厦,但外面有天,有时候还有白云,这边的白云和老家的不一样,是那种昏昏沌沌结不成团的白云,烂棉絮一样稀稀拉拉。有时候她还能看到低低盘旋的大飞机,发出隆隆的震响。在晚间,还能看清飞机上一排排的窗户,和尾巴上一闪一闪的星光,提醒她别忘了如今自己也住在大城市里,离现代化很近很近。有一回大家在拉话最想做的一件事,有人想吃一碗米粉榨肉,有人想美美地睡两天,当时她脱口就说想坐一回飞机。她们都笑她不着调,癞蛤蟆要舔天鹅脚背呢,可她自己觉得飞机并不遥远,天天都在身边,就在半腰间,好像一步就能骑上去。人和人,真的不一样。
那天的台风就是这样被她看到的。在窗子里看,像一个红毛鬼。从前她以为台风就是从台湾刮来的风,特别特别大的风,其实不是。台风是有颜色的,起初是***,明黄,接着整个天都红了,是那种红砖一样的混浊的红,透着一种让人不安的明亮。但很快就黑下来,黑得怕人,大中午的马路对面的楼房忽然就不见了。再紧跟着,是雨。雨是横着扫过来的,直接扫在她脸上。开头还带着点温热,有点臭,是一股子臭鸡蛋味。风向是旋的,一会儿东一会儿西,雨就像淋喷头打摆子一样的调皮。但转眼就变了,变成了海浪一样扑进窗里,于是一片尖叫,工房里一下子全都是水。天也一下就黑了,屋里是开着灯的,所以显得更黑。把窗子关了,才看清楚那个雨是横着扑过来,砸在窗玻璃上轰轰地响,吓死人。
这场台风憋得太久,收音机天天说来,就是不来。空气臭得很,到处是汗酸味,粘乎乎的。大家都等着刮台风,说是台风一刮,衣就干了。每天宿舍里都有人说没衣服穿,所有的衣服都挂在走廊上,永远干不了,而走廊的墙壁上也是成串的水珠。大家只好都穿潮衣服上工,在身上一点一点焐干,又一点一点汗透。毛妹说她的手都能挤出水来了。毛妹碰巧这两天来了老朋友,她又舍不得用卫生巾,不知从那里拣来的破汗衫,洗洗晾晾就那么垫在下面。大家都说要坐下病的,她不信,笑笑还是垫着。现在台风终于来了,可以松口气了。好像憋了很久才突然透出这么一口气。
然而台风就像是一个暗示,一道命令,不知道是哪个喊了一声,不干了!然后大家都停了下来,在这之前谁也不曾商量过,但现在有人说不干了大家就都不想干了。这很奇怪,就像是等了很多天刮风下雨,一直不来,但说来也就来了,谁也不觉得有什么意外。
不干了的意思就是罢工了,就是跟老板、管工叫板了,造反了。从前听到这个话新鲜的很,是别个公司里发生过的,怎么斗怎么闹最后输得又是怎么惨,讲故事一样。现在轮到自己也不干了,不过就是这么一回事,也不觉得什么,说不干就不干了。有个人把一个大扳手高高地抛起来,掉在传送带壳子上咚地一响,还引来一阵哄堂大笑。就是这么简单。
管工急得直蹦,问是哪个喊的不干了,哪个不干就炒掉哪个,但没人理他。管工只好去抓拉长,拉长们自己去做也做不过来,一条拉停了,60几条拉全部都停。只有传送带还嗤嗤地走,线路板越积越多,像一条漂满树叶的小河,最后终于卡死在那里。有两个男的还想去砸打卡机,那个打卡机每天都会把时间记错。不知哪个说,砸它有个屁用,都是故意错的,这才不砸了。于是大家都跑到窗子跟前去看台风。
台风的身子到这时才真正露出来,咆哮着翻滚着,把天和地搅成一团,分不清哪些是雨水哪些是海浪,从楼顶直接倒下来。马路上所有的车都趴着不敢动,看不见一个人,只有废纸箱和垃圾桶在天上飞,公司对面的一个巨大广告牌,眼睁睁地就散了,飞了,一点声息都没有。有的楼房窗户没有关好,整扇窗子就被拽下来,到处能听见玻璃的碎裂声,紧跟着是电闪雷鸣。就像是有一个巨大的疯子一步一步逼过来,手上拎着一根大鞭子,稍不如意就给你一鞭子,然后张开血盆大口嘿嘿地狞笑。
这情形,看得人热血沸腾,好开心,好过瘾。
其实早几天,就有一个消息在传,说是下一批工人又要来了,有200多,是广西来的。消息是他们湖南佬打听来的,他们是上一批的,比柳叶叶他们早三个月,眼看试用期就要满了。也就是说,公司要把湖南佬炒掉200多才能腾出工位。湖南佬来的早,已经亲眼看到过前面几批人是怎么走的。他们不想走。好容易熬到试用期快满了,凭什么要他们走?
这样的流水线工人,新手一两天就能上岗,公司有60几条拉,2000多人换上200个新手根本影响不了什么。试用期只发200块生活费,正式工700元工资,这笔账傻子都能算过来。再说十个人的工作量只安排七个工位,做不了就加班,公司只要付一点加班费就可以永远用新工人。新工人如果当不上拉长,就只有被炒,公司永远只付生活费。
另一条消息是,公司又接到一个大单,要做两个月。其实也算不上什么消息,这从每天的加班时间就能知道。以前加班加到八点,现在要加到十点。加一次班能多得五元钱,有人就骂,说老子一天当两天活,才多吃两包方便面,真不划算。不过也有人喜欢加班,因为加班给的是现钱。比方毛妹,她就能把五元钱省下来,她说出来就是苦的,怕苦就不要出来,人家有活给你做,应该高兴才对。但柳叶叶就是高兴不起来,她两条腿都做肿了。她还算好的,毛妹脚背上一摁一个坑。
听他们说,以前每到一批工人被炒,总是有人哭有人闹,但闹也闹不出名堂,因为合同写的清清楚楚,试用期六个月。试用期满不合格的就是要炒,这是公司的规定,你自己能力不够你怪哪个?所以大多数人还是选择离开,不愿意走的顶多在公司大门外赖两天。大门有保安守着,你想进又进不来,你想说理又没有人听,最后还是一个走。
但这一次就不同了,这一次的湖南佬很抱团,他们得到的消息早,抓的机会也好,就在新人要来不来的时候,就在公司刚刚接到大单的时候。还有,就是这场台风帮忙助威的时候。
柳叶叶坐在二楼的落地窗前,那个人事部姓马的经理,被她看得清清楚楚,刚刚撑开的一把花伞,转眼就像蒲公英絮毛一样翻转飘散,变成了一把枯枝。姓马的疯子一样冲进门庭,大概开头还想找地方搁伞,转了几圈之后才醒过神来,才把那把铁丝扔了出去。从写字楼到厂房不过二三十米,就已经把姓马的变成一只汤锅里爬起来的鸡。她还看见姓马的冲着保安大喊大叫,那个讨好他的保安被他骂得狗血淋头,只能把笑脸硬硬地夹住,退回去重新拴上大门。他不放人出去,其实也没有人想出去。马经理冲进工房,嘴巴里不干不净地学广东话骂人,丢!丢!
这一切,全都被她坐在铁梯上看得清清楚楚。
马经理和几个管工商量一下以后宣布说,好好好,刚才是谁叫的我们也不追究了,就算是大家刚到南方来没见过台风,受了惊吓,公司买单了。但是下不为例,下次再发生这样的事情,就要赔偿损失了。你们知道停机一分钟公司要损失多少钱吗?吓死你!
没人答话,也没人动。
马经理说,怎么啦,听不懂我的话吗?
还是没人答话,没人动。
马经理就去骂拉长,要他们把自己的人找回去,同时还点名叫了几个人。人群这才动起来,但也只是柳叶叶这批新来的最听话。毛妹还去招呼了几个人,可他们人少,坐在工位上孤单得很。就是坐下了身子不动也还是没用。就是身子动了,60几条拉也还动不起来。空气变得焦躁,好像随时都要爆炸,柳叶叶觉得刚刚凉爽的身体又透不过气来了,浑身都在发抖。
马经理这才着急了,说我知道你们心里想什么,想这些有什么用?公司是有规定的,跟你们大家都签过合同的,签字画押,不是假的吧?人才流动,末位淘汰,这是政府定的章程。有意见你们跟政府去提。我跟你们一样,也是打工一族。表现不好也要被辞退的,当然表现好了可以继续干嘛。公司欢迎大家留下来,大家都是出来打工挣钱的,谁跟钱有仇?你?你?你们不要叫我难做好不好?
有人在后面忽然嘀咕一声,放屁。这下就像真的放了一个响屁一样,工房里一下笑翻了天,大家前仰后合笑到肚子疼。
马经理火了,跳着脚叫保安,让他喊队长来,把全队都集合来。但他的声音已经变得渺小,而且很快就淹没在大家的起哄里。人们叫着嚷着一起往外冲,马经理立刻被挤到墙脚,想找都找不着了。混乱中,有几条拉的日光灯管被敲碎了,还有那个会吃时间的打卡机,也不知是谁,把一块线路板塞进机孔,吐出来整整一团乱麻。
这老天爷也怪气,刚才还昏天黑地雷霆震怒呢,转眼就艳阳高照了,只有污水在马路上潺潺地流,证明刚才确实刮过台风下过雨。大家跑啊跳啊欢呼啊,快活得很,好像自己给自己放假了,谁都管不着了。其实人人心里也都清楚,大雨还在后头,该来的还是要来,哪个都挡不住。尽管哪个也不晓得后头有什么,反正横竖一条蛇皮袋闯天下,打工仔一个。有个湖南佬牛皮烘烘说,大不了老子炒他鱿鱼,怕什么怕?
可柳叶叶心里还是有点虚。这是三个月来第一次早收工,不是主管宣布收工的,是自己宣布的。平常天天盼着能歇一天,能到街上去逛一逛,可是真的歇下来了,又觉得六神无主不知该怎么办了。她在人群中张望,想找个熟人,她心里慌得很,空得很,想找个人拉拉话,可忽然间就觉得每一张脸都是生面孔,谁也不认识谁。而且,别人好像也在张望,也在找人,她们就这样拥挤着往前走。
忽然,人群又跑起来了,风又来了,噼噼啪啪的雨点又砸下来了,于是她也莫名其妙跟着跑起来。 2
这股生成于印度洋的热带气旋,取了个奇怪的名字,叫塔娜,据说是一个专司小坏的漂亮女神。该女神在印尼群岛还很苗条瘦弱,几乎没有什么破坏力。可是越过海南岛到了珠江口一带就突然强壮起来,中心风速达到了十五级。等到香港电视里出现红色风球的时候,深圳人还有点生怕它拐弯不来造访的意思。深圳人被低气压压迫了太久,压得透不出气来,太希望来一个自由女神解放一下,哪怕恶作剧也很好玩,深圳人太缺好玩的东西了。另外,深圳缺水呀,大大小小的水库都见底了干涸了龟裂了。几年前还有清水环绕的小镇,如今全都站满了钢筋水泥,它们都要喝水。如今河道里已经搭起了一排排铁皮房,洗头妹就站在河底拉客,来呀,来玩,来洗头。可是水呢?水早就断了源头,没了来由,都钻到塑料管子里去了。所以塔娜要登陆了,简直就是一个美丽的传说,一个盛世的节目,大家都要高举双手欢迎,谁也不去深想,这位女神的笑容还含有几分恶毒。结果特意去海边迎接塔娜的人士转眼就消失了几个,删除了几个,归零了几个。在市区,首先是一些脚手架挪了位,像圈羊的栅栏改换牧场一样。然后是广告牌五马分尸,那些高贵的香唇和肉身,只能无力地垂挂在路灯架上招摇,那些诱人的丰乳和肥臀,全都躺在人行道上任人践踏。深圳河暴涨,把积攒多时的垃圾一股脑推向香港,腐臭涌上马路,扑向洼地的楼房。在最繁华的罗湖,一帮烂仔早就把大方桌翻过来等在路边,等在涵洞两侧,为急于回家的女士提供舟船服务。他们吆喝着,跳楼价啊,平到死啊,十门(块)一位啊……
这些也就罢了,可刮台风居然刮出一场罢工出来,你想得出吧?宝岛电子股份有限公司的铜牌牌不大,挂在墙上也不起眼,可在幸福村却也算是一家主力外资企业,它的一举一动自然非同凡响。所以文念祖一听说宝岛电子出事了,连夜就往回赶。傻瓜都想得出,幸福村有上百家企业,一旦打工仔们互相通气,连锁反应起来,局面就不可收拾了。现在是稳定压倒一切,只要不出事情,你闷声大发财好了,有钱大把赚好了,什么都好说,这话是市领导亲口对他讲的。但出了事情呢,领导没有讲。他明白,那就什么都不好说了。至于什么叫事情,什么不叫事情,大家心知肚明。
另外这次事情来的有点邪,他总觉得不合常规。要在以前,他也不会在意,一两个工厂罢工,太家常便饭了,但这次确实有点邪。好像真是电视里讲的,是这个塔娜在捣鬼?罢工的规律其实跟种庄稼差不多,春耕秋收,是有节气讲究的。一般是春季招工,夏季跳槽,到了秋冬,过年关了才会出点乱子。这才七月份,刚过端午,搞乜鬼呀搞?
所以下面一反映上来,他就脱口问,乜意思啊?答说是不清楚。要在从前,文念祖早就把丢你老母丢出去了,养这些马仔有什么用啊?可如今他也是穿西装打领带的人,是幸福村几十万人口的父母官,是幸福开发总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他就不好随便丢了。另外身边还有一个不能随便丢的人,刚刚唱过祝你生日快乐,***就来了,道歉还来不及。
不许骂人确实很麻烦,可是大家都说很必要,那就只好忍着。有个香港命相大师给他看过,他有一张俊朗的国字脸,主富贵的,但忌怒。发怒的时候国字容易扭曲,两条卧蚕眉会纠缠在一起,两个鼻孔难免仰天长啸,一张阔嘴更容易直贯耳底,总而言之统而言之,脸上山河犹在,国运却破败了。所以保持适度微笑,就是保证命长运久,戒怒成了他人生的第一等重要的大事。其实他还有什么大事?他所有的大事都在四十岁以前完成了,现在的大事就是少发火,经常告诫自己深呼吸,深呼吸,把眉头很深刻地收拢上去,轻轻哼一声,搞——错!
客家人大都性情温和,不像北佬那样脾气暴躁气焰嚣张。客家人既然是客,就不能像在自己家里那样随便,事事要谨慎克制。比如瓜田不拾履李下不正冠,低头不失礼高声惹祸灾,遇事让三分和气能生财这些道理,做一个客家人从小就要懂得。姓文的自然要更加文静一些,遇见不平事,喊一声有没有搞——错,已经是最高抗议了,天大的火气被拖着长音的一声喊也就出得差不多了。事实上文念祖最大的长处就是特别能忍耐,特别能忍耐也就是特别能战斗,这是他屡战屡胜的法宝。车子到家,走进办公室,身上雨水还没擦干,他已经口述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是通知幸福村所有的工厂全部加班。没有事也要加班,没班加就组织工人会餐,没有钱村里给,反正要给老子把人留住。哪个公司要把人放出来,就给老子滚蛋,不要讲我这个人太好讲话。人民内部矛盾人民币解决嘛,要几钱,话我知。
第二件事是叫赵先生立刻跟他那个学生联系,问清楚有乜办法能让劳动局不插手。只要劳动局不插手,就不会闹到外头去。还有那些记者,怎么做你们都知道的啦。要几钱,话我知。
第三件事是,宝岛电子的陈太现在在哪里?不管她在哪,在纽约在东京都给我找出来,要她跟我通话。
布置完这些,他就进去冲凉。最近刚进了一套意大利的***房,那种***带***的东西据说还是很有效的。他没有什么毛病,只是肚腩不够争气,在最紧要的场合每每受到嘲弄,不爽。听说蒸一蒸按一按,对某个部位经常刺激一下,可以增强战斗力。他在日渐松弛的肚腩上摩挲,忽然就有了一丝恐慌,体会到生命的无可奈何。生命这个东西,没有办法,你斗不赢它,你不惜命,命就不惜你。客家人能在这一带生存繁衍,靠的是乜呀?就是惜命二字。
此地人信命,相信生死祸福富贵贫穷自有定数,对世事变迁看得很淡,都是这样的啦,没所谓啦,不太认真。家家都供着神龛,供着观音妈祖福禄寿三星和财神,有的还挂着基督耶稣的照片,有两个活钱就不忘买香。至于这些神佛都司管什么不去管他,只是一律拜过去,多磕头少惹祸总是没错啦,别人拜他总有道理的啦,也不太认真。他们真正认真的是性命。据说文氏宗祠的照壁上从前都有两个大字──惜命,是先人留下的遗训。惜命的意思很难讲,有点玄虚,也许是怕引起外人误解,后来才逐渐湮没。但它一直留在子孙的口碑上,此地人也都心领神会。惜命不是讲怕死,人总归要死的,死比活容易。惜命是先人对生存繁衍的一种看法。比方四时节气要有不同肉食配以各种药材进补,一个客家女煲不出几十种老火汤是进不了婆家门的,叫不知惜命。比方一个男人养不出儿子或女人不会生养也叫不惜命,因为命和性是连在一起的。但一个男人与太多女人保持关系也叫不惜命,因为命是有限的,用一点就少一点。惜命不惜命绝对不是个人小事,海边人丁稀少生存艰难,性和命都是家族大事。他们懂得没有性的命根本就不叫命。此地女人古来就有自梳和自靠的习俗,姑娘大了不愿嫁人可以自梳,搬出娘家自己单过;媳妇在丈夫之外另外靠一个,也没什么好稀奇的。海岛渔家多苦难而且多变数,早晨送丈夫出门晚上就成了寡妇的事常有,女人们就不能不多想几条路。男人也没什么好责备的,能活下来是一件多么不易的事。所以此地人把性事看得很穿,一眼就洞穿了人生本相。是梳还是靠全凭女人一句话:中意不中意。所谓人性化管理是现代人编出来的,真正的人性化管理是大自然。
客家人从中原来,初时大都有一些骄傲的来历,不太接受这种风气。可是岁月磨人,入乡久了,难免随俗,只要他们不把靠来的女人带回家就行。靠来的女人总归是靠的,进不得祠堂的,不管你有没有元配。从前文姓是这一带的大姓,担着维护风化的道义。文氏家族能在这片汪洋野岛生息繁衍不是没有一点理由的。既然老文家已经默认客家人可以靠了,就是天大的让步了,万万不可以得寸进尺玷污祖宗的。总之惜命比天还大,绝对不是私人小事。这样一想,又觉得自己在祖宗面前终归有些理亏。
***铃是一种格格格格的啄木鸟声,响了一气,他才去接。这也是一种贵人相,听讲大干部从来都这样的,不亲自接***的,***响着跟没有一样,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但不知他们在洗手间里会怎么样?赤身裸体的情况下没人帮忙也不接吗?这样一比,就比出自己的不足来,富他是足够富,贵还差得很远。
是宝岛电子的陈太,陈太说文总啊你在做乜呀?搵你也搵不到,想你也想不到,你总归要留一点点时间给我,我不要你许多,你的靓妹厉害我是晓得的。 他一下就笑到岔气,他说你这个人,你这张嘴!
陈太的名字叫陈徐钰仪,叫起来好麻烦,反正她老公姓陈,他就叫了陈太,后来也就叫开了。其实她不老,是个标准的靓女,无可挑剔。本来只要他愿意,他们也可以玩一玩的。但他犯不上在家门口风流,何况人家是个投资者,一个外商。只是因了这一层,这一步就跨不出去,对她多关照一些也就在里头了。他说,你那个破公司出毛病了,你知不知啊?你还一天到晚在外面疯,一下纽约一下东京,哪个天天来给你擦屁股啊?
陈太嗤嗤地说,我要你擦,就要你擦。你以为我想在外面疯吗?我现在看到飞机屁股都疼了,我接连五天都在吃飞机餐,你知不知啊?你以为啊?
文念祖说,好好好,回来我请你吃龙虾总可以吧?现在你要把公司给我摆摆平。
我要澳洲的。
好,就澳洲的。你究竟打算怎么样嘛?
陈太说,放心啦,罢工不就是谈条件吗?谈就是了,我又不是谈不拢的人。实在谈不拢,只好麻烦你请***了。不过你们的政策多变,确实让人吃不消。
念祖大声说,哪个讲政策变了?保护投资环境从来就没有变。只是现在强调稳定,不希望搞出事情来。
陈太说,怎么没有变?前年庆丰公司罢工,老黄哼都没哼一声,***直接就把人带走了。
文念祖噎了一下,说前年是前年,情况不一样嘛。你也不希望把事情做大,做大对你有乜好处吗?
陈太这才说,放心啦,我分分钟就过罗湖了。不过罗湖那边淹水哦,我雇人抱我过去你不要吃醋哦。
他也笑了说,他要敢乱摸,看我把他手剁下来。
等他穿好衣服,赵先生已经在办公室外间等着了。
赵先生是他请的一个大学教授,给他做顾问的,也叫助理。叫什么无所谓,反正质素高就是了,带出去有档次。如今场面上的胃口变了,带一两个美女还不够威水,显不出身价来,谈点什么话题还要有咬文嚼字的人站在旁边才行。
赵先生说,他已经和小何联系了,小何的意思是,只要不闹大,就没事情,区劳动局那边他负责搞掂就是了。
他点点头说,我现在顶怕监察大队的那帮人,又是摩托车,又是警笛,威得不得了,真有事情他们逃跑比哪个都快。可是想想又警惕起来,问,什么叫闹大啊?几大才叫个大?
赵先生说,从政策法规的角度说,现在《劳动法》的立法意图是很明显的,就是规定用人单位同打工者之间只存在单一的雇佣与被雇佣的关系,是个劳动力的***关系。所有的法规条例都是以这个为准则的。
他的两条卧蚕眉又开始打架了,说,那又怎么样呢?以前不是这样的吗?
赵先生说,奥妙就在这里,从前宪法规定的工人阶级主体地位没有了,工人只是一个劳动力,他和用人单位是个愿买愿卖的关系,是个用和被用的关系。他不愿意可以走人,但不可以胡来,因为《劳动法》就是管理劳动的法,不是保护劳动的法。
念祖越听越糊涂,说,我是问你什么叫闹大?几大才叫大?
赵先生说不好意思,说其实我已经回答你了,从根本上说他们闹就是大,不闹就是不大。小何说的闹大,是指上街了,堵车了,破坏生产资料了,这就有《劳动法》管着他们,《治安条例》管着他们。他的意思是,即使劳动局插手,也不会怎么样。无非是吃一点喝一点,还能怎么样?
他这才点了点头,松了口气。跟这个赵先生讲话确实很累,但有的时候,他也能把事情说的知根知底,看到很远。这就像下棋,走一步要想三步,三步都想清楚了,心里也就踏实了。其实他有句话跟谁也没有说,跟陈太说没有用,跟赵先生说还早了点。这个话就是:区里要推荐他做省党代表了,进了那个圈子,他就又进一步了,他不希望在这个时候出事情,任何事情都不要出,一点风吹草动他都不想看见。
他想,富是很容易办到的,贵却是要讲运气的。富豪他天天都能看见,可他们照样点头哈腰,跟狗一样,香港富豪阔佬他见的还少吗?他不想做那样的人。 3
柳叶叶认为,大家都恨着这个马经理是有道理的,她对毛妹说,一百个人有九十九个都恨他。毛妹说,还有一个不恨,就是想生吃了他。然后两个人都快活地笑了。
其实马经理是个坏种,这在女工中早就不是秘密了。大家看见姓马的就像老鼠见到猫,他在工房里一出现,个个都低下头,生怕被他注意到。可这个姓马的偏偏就喜欢挨着女工站,这时候十有八九要出错了,出错还不是自己倒霉?
其实不是怕他炒鱿鱼。来到深圳,大家都明白过来了,想找工遍地都好找,就是被炒了鱿鱼换一家老板就是了。从前人傻,真傻,傻得要死。恨姓马的,是因为这个人太恶,也是因为自己太傻。柳叶叶觉得,就是再过一百年,她也不会忘记那件事,那个求人家“开处”的阴冷的夜晚。
毛妹也说,他能在贵州这么干,肯定在湖南也这么干,肯定在广西也这么干,这个人!
叶叶说,不是人,是鬼!
山里人闭塞,不晓得外面的世界。从前也有听说进城打工的事,也晓得娃儿迟早是个走的道理。整日面朝黄土背朝天,土圪拉里寻不到出路,这个都懂。也听说过别个乡年轻人进城就发达的传说,男的当老板了,女的嫁大款了,寄钱回来做屋了,都有。当然也有受伤的病死的,女娃儿当婊子的,但那个毕竟是少数。好在那些故事都是人传人,哪个亲眼见到过?当不得真。所以有消息传来说,县上要组织200人下深圳打工,村里头都轰起来了,都说是政府组织的,不比那些跑单帮的。当然最起劲的就是她们五个女娃儿。一个女娃儿,高中念完也就意味着青春过完,接下来她的全部任务就是等着嫁人。把自己嫁出去,然后就生娃儿操持家务,拿到***,就等到打结婚证,像所有山里的女人一样。走出学校门,心思就化成了水,一路漏下去,越漏越空。从前念的那些书,也都一页一页飞出去,到家只剩一个空壳壳。柳叶叶觉得这样的日子一眼就看能到头,三十岁做什么。五十岁做什么,八十岁又在做什么,全都晓得,一眼就把一辈子都看穿了。她真是不想这样。桃花她们几个,也都差不多,只是她们不愿意说,越说越没意思。
但很快,村长老爹就回来说,没得指标。老爹说,没得指标我有啥子办法?乡长都没办法我有啥子办法?他把两手一摊,他的任务就完成了。
那别个乡怎么弄到指标的?他们能请客送礼我们就不能?还是老爹你不帮忙我们!老爹说,我腿都跑劈了舌头都磨短了,还讲我不帮忙。
叶叶问,我们几个打伙拚,凑一份大礼,现在送晚不晚?
老爹就冷笑,说你们有几多钱能凑一份大礼?你们有那么多钱还想往外头跑做啥子?再一说,现在外头人眼光都变了,吃的喝的玩的你想都想不出来,你送啥子礼才能撬得动他?省省吧。
叶叶说,我就不相信。
老爹说,讲了你们也不信,为这个事乡长都跑了好几趟。乡长也希望多输出几个劳动力,拉动经济嘛,他不想啊,他也想。别个乡有他没有,不好看嘛,多送走几个人他脸上也有光嘛。问题是人家工作做得好,做得早做得细,该打点的早打点了,现在迟了。针都插不进,水都泼不进!等下一批吧。
可是下一批是哪一批?老爹不晓得,乡长也未必晓得。棋盘乡是他们县最偏远的县,娘娘不亲舅舅不爱,凡事都比别人吃亏一点,比别人慢了一拍。但出外打工能挣上钱,能买衣,能盖房,早就不是秘密了。她亲眼看见过的,那些出外做工的女娃过年回家,大包小包,手镯耳环,还有脚上的高跟皮鞋,一瘸一拐在山道上扭,扭得可小心可好看。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嘛。再说,她等得起,毛妹她们已经等不起了。
相比而言,她的家境还算好一点,还能把高中念完。爸爸妈妈都还健在,日子还过得去。过得去也就是吃一碗饱饭。而毛妹,早就没了这些想头,心底里最大的念想也不过就是希望嫁得好一点。就是这一点,也都绝望得很。
毛妹是她表舅家的娃,算是表姐姐,只比她大一岁,已经是家里的半边天,只念到初中一年级就念不下去了。舅舅得的是一种怪病,山里叫缩骨症,浑身骨头疼,上不动山也做不动田,人却一天天矮下去。吃药的钱全靠她们母女两个上山抠出来。她下面还有弟妹,弟妹还要上学,一切的一切都决定了毛妹必须嫁人,必须换回一点彩礼钱。讲亲的是外县的一户人家,家里有台小四轮,看样子家境过得去,只是那个人有猪头疯,相亲的那天就满地打滚,嘴巴里白沫像发酵的醪糟一样往外冒,吓得毛妹当场腿一软就瘫下地了,哭得人都小了一圈。
转机是二一天出现的。村长老爹匆匆忙忙从乡里赶回来,叫柳叶叶把几个想招工的女娃儿通知起来开个会,说有重要的事要讲。问他是什么事,又支支吾吾不肯讲,好像是不能对她一个人讲,也不能对她们的家里人讲,只能到开会的时候讲。等到她把毛妹、桃花、小青、香香找齐,又抓抓脑壳不愿讲了。后来被逼不过,就领着她们到村外头去讲。
到了沙河边那一排老柳树底下,老爹站住了,猛地一转身,把她们一个一个看了一遍,说有个事你们愿意做就做,不愿意做就烂在肚里头,跟任何人都不要提起,只当没有听见过。做不做得到?
见他讲得那样严重,大家都讲能做到。
老爹就说了,要送几个女娃儿去“开处”,事情才能好办。说现在上头来的人胃口都变了,哪样希罕就玩哪样,你请他吃点喝点送点礼,他眼角角都进不去,非要来邪的。
开头她们还不懂,后来想想也就懂了。懂了也就心里突突乱跳一气,而后哪个也没敢吭一声。不是害羞,是害怕。
你们自己考虑吧,想好了就招呼我一声,老爹说,想招工只有这个法子了。而后就背个手回村里去,一边走还一边念,世道变了,真个是变了。
她们几个还有什么话说呢?什么话也没有了。山里的娃儿不晓得转弯,不晓得啥子叫代价。说过的话是泼出的水,横竖都是你们自己闹出来的。哪个喊你们要死要活想进城呢?哪个喊你们一条小路奔到黒,不撞南墙不回头呢?现在晓得厉害了吧?进城那么便宜!而后,不知是哪个开了头,就抽抽哒哒哭起来了,哭得昏天黑地大树摇,枯干的老树黄叶噼里啪啦往下掉。哭痛快了,毛袜突然跳起来,说你们不去我去,不就是“开处”吗? 喊他开,我就当他是个猪头疯!喊他开过了烂鸡鸡!她一边哭一边叫,然后自己又笑起来,泪水蛋蛋把她的窄巴脸腌得通红,一下子就撑圆了。
再一想,也是。一个女娃儿迟早都免不了开一次,给哪个开不是开?只要旁人不晓得,晓得了也咬紧牙关不认帐,又有啥子要紧?五只小手摞到起,干就干到底,要死脸朝上,不死翻过来!哪个打退堂鼓出卖别个,哪个是狗娘生!
后来,她们就真的去了,去“开处”。
晚黑是乡里的小四轮接走的,二一天从县城走回来。从县城到柳树桠,三十里,她们整整走了一天。那天风也特别冷,迎面刀子一样割。一天走下来,好像老了三十岁。回到家,连洗把脸的力都没有了。叶叶妈过来骂,疯,那么大的女娃儿一点正相没得,就知道个疯!她说没到哪里疯,就是在山头上坐坐。她妈说,坐坐饭都不晓得吃啊?她说不饿,真的不饿。
她妈才讲出来:村长老爹来过几趟了,问什么事又讲没得事,怪气!
她打了个格愣,又打了个格愣,拔脚就往老爹家跑。到了老爹家,她们几个也都跑来了。一个个脸色都变了,心里突突乱跳。老爹反倒把脸阴着,半天才说,来***了,喊你们去检查身体。 她们跳啊叫啊,闹了半天。
老爹一点表情都没有,临到送出来,突然一口气叹出来说,造孽哦。
柳叶叶安慰他,做这么大好事,感谢你还来不及,叹什么气呀?老爹你要我们怎么谢你?
老爹就脸色一惨,说这都是折阳寿的事哦,还谢!我恐怕没几天活头了,等到你们回家过年,到我坟头上烧一刀草纸就心满意足! 这件事过去几个月了,到现在柳叶叶心里还像堵着一块生铁,一想到就冷。什么叫指标?到了深圳才晓得。什么叫恶?见到姓马的才晓得。
在柳叶叶的脑壳里,炒鱿鱼没啥子了不起,六个月试用期也没啥了不起,那都是摆在桌面上的圈套。上当是你自己愿意上当,吃亏也是自己愿意吃亏。可利用山里人的无知,吃过人还不吐卡,还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来,那才叫恶!
马明阳觉得自己憋屈得很。作为一个职业经理人,他认为自己已经做到了九分九,十分他不敢说。自从进了宝岛电子,他就没有一天不在思考,效益,效益,全都是效益。一个职业经理人能把公司利益和个人前途捆绑在一起的很多,可像他这样敬业的,同时长着一双兔子的耳朵猫的眼睛和狗的鼻子的,确实不多。深圳有很多专门研究政策空间的公司,也有不少专打政策法规擦边球的英雄,用足用活政策,是这座城市的招牌。在这里,哪家公司是以社会平均速度在发展,哪家公司就是低能,谁要是用自有资金做生意谁就是白痴,圈子里都不带他玩。现如今谁还愿意交一个老实巴交的朋友?累不累?他相信一个有活力的公司并不在于它有多少资本掌握多少技术,而在于多大程度上能容忍像他这样具有原创力想象力的实干家。
可是经理会上,陈太还是动怒了。陈太是个轻易不发脾气的女人,总是轻声细语,一口一声拜托啦,求求你啊,小心啊。她是一件易碎品珍藏品,平时动静大一点就要及时补妆的那种,很麻烦。有时候陈太还会撒娇,我是个女人,干吗我要想那么多?这个话用哭腔说出来,效果奇佳,没有人不卖力的。她的理论是,公司靠大家,利润是大家一道做出来的,公司的利益就是大家的利益,除非你不爱钱。我是个女人,我是非常非常喜欢钱的哦。
但陈太这次是真的动怒了,居然骂他是猪脑子。有这么处理问题的吗?猪脑子都不会这样想!
他知道眼下这1000万订单的重要性。要是以前,陈太也不会这么紧张,顶多不做就是了。她反而会安慰大家,湿湿水啦,啊呀不就是1000万嘛,下次再来过!而这次的订单是红宝石集团的试水单,它意味着今后若干年内宝岛电子的发展规模,甚至是在国际市场的生存,岂能小视。所以从接单,设计,开模,出样板,签合约,每一个环节都是陈太亲力亲为。然而谁都没料到会在劳资关系上出问题,别人没想到,他当然更不会想到。凭良心,他马明阳他鞍前马后跟着陈太打天下不是有目共睹的吗?他不是陈太最得力最放心的助手吗?
老板就是老板,你帮她赚了一个亿,她还说你少赚了另外那一块钱。资本的逻辑就是这样无情。
就是这个策划,到偏远地区集体招工,签订试用期合同,然后定期解聘,流水作业,能为公司创造多少效益?这是他研究了多少特区政策劳动法规的智力成果,至今依然是很多公司百思不得其解的法宝。宝岛电子能在这么残酷的竞争中生存下来,谁敢说没有他的智慧他的功劳?相信陈太也不敢。
当初他就是凭着这个进入宝岛的。在招聘会上,陈太问,你为什么想当人事主管,我们公司没有这个职务呀小弟弟?其实他是学统计学的,他说,我仔细研究过宝岛电子的材料,我认为贵公司的优势不多,唯有人事方面可以有点作为。
陈太好看的细眉蹙成一团,像是要从脑门上射出去,哦?
他说,现在深圳有很多电子元器件生产企业,都说是高科技产业,其实都是做贴牌生意的,没有核心技术叫什么高科技?扯淡。所以贵公司在技术上没有优势,这是其一。其二,贵公司虽然资金设备还可以,但是看不出在管理上有什么特点,你们和其他公司的区别在哪里?一样的接单一样的来料加工,所以在管理上你们也没有什么优势。这不是你们一家的问题,差不多中国企业都面临这个问题,请问优势在哪里?
当时陈太一下就跳起来了。陈太说,小弟弟,欢迎你到我们宝岛来,现在就可以谈谈你的要求。
他说,我的要求很简单,拿底薪,利润分成。
可是你要求做人事主管的呀,做销售可以分成,做人事怎么分呢?陈太的困惑就如同她那张脸,漂亮,单调,千篇一律。
他说很简单,我的方案可以计算出每一笔利润。
结果当天晚上他就接到了陈太的***,陈太咯咯笑着,说你可以来试一试你的宝贝方案,本公司愿意为一切有创意的人提供舞台,不成功也不要紧。她说只是你不要触犯法律,我可不想在大陆坐牢,听说大陆监狱的卫生条件很差的哦。她说你很坦率,我喜欢坦率的人。她问你知道自己什么地方最可爱?你喜欢谈钱,这很实在,不谈钱的人是不可靠的。
现在,陈太认为自己不可靠了吗?当然不是。是陈太太紧张了,压力太大,有点吃不消。她这种人,生活在她那个圈子里,对大陆的了解还很浮浅。当然,对中国可以说完全不懂。她怎么能懂中国人?她是那么娇贵,那么优雅,完全西洋化了。她甚至很少走进过工房,打工仔吼一嗓子吓都把她吓死了。
可工人不复工也确实棘手。陈太着急,他能不急吗?他已经布置下去,让工人推选代表来谈。两天过去了,一点动静没有。工人不傻,知道代表意味着什么,所以谁也不愿当代表。他们没有静坐,也没有游行,只是赖在宿舍里不出来,等着公司先出牌。
陈太问了好多遍,他们不会上街游行吧?他们不会去政府闹事吧?幼稚得很。任何一个农民都不会这样想。
他说这就好像拔河比赛,双方都在僵持,谁脚下有一点点松动谁就输掉了。所以,必须绷着。
现在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失,利润在一点一点缩水,公司的底线正在一寸一寸地逼近。陈太紧张,他也紧张。但他很清楚,这帮工人也紧张着呢。已经有人出来四处打探消息了,他们也不希望拖下去,过激行为对谁都没好处。也许这本身就意味着转机,有句话怎么说的?胜利就在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
他发现公司里文员们的目光已经异样,早晨,马先生!马经理你好!从前她们是这样叫的吗?她们叫他马头,马头早晨!马头你好坏哟!她们也叫他阿阳,阿阳你好!哼哼阿阳!这帮***鬼着呢,她们是公司的晴雨表。从前,她们恨不得扑上来咬,她们会跟他发嗲,跟他谈发型,或者某个影星,或者缠着他出去宵夜,总之她们渴望引起他的关注。当然,他可不愿意和她们有什么瓜葛,他只认原装货。
现在,她们只是礼貌地,轻柔地,警惕地留心着他,保持着某种姿态,进可攻退可守,如此而已。其实她们对自己早就不满了,巴不得他出乖露丑立马翻船,全都是一帮骂葡萄酸的狐狸,大家心知肚明而已。凭什么大家都拿职务工资他马某人可以分成?他到底分了多少?可是她们从来不想想自己作过多少贡献,为公司创造多少利润。上这儿混大锅饭来了?这是座不相信眼泪的城市,是个效率大过生命的时代!
疑虑和焦躁,是一捆已经点燃的湿柴,燃烧缓慢却随时都有可能给你轰地来一下。这样熬到第三天的晚上,马明阳也有点绷不住了。他目光凶狠两腮通红,下巴上的红豆已经列成方队向额头进发。嗓子也有点嘶哑,老觉着有台破风扇在里头煽。助手小齐几回进来催,要不要定广西的机票,都被他顶回去。他一次一次地看***机,看手机,他怀疑耳朵也出了问题。从下午开始,陈太已经不再来电催问了,他知道陈太正在抉择。而这样的抉择,将不再是去不去广西的问题,而是要不要回山西的问题。
马明阳是山西平遥人,一个让天下商人都肃然起敬的地方。可他自己家不行,爹是个地道的老杆,啥也不懂,就知道逼他念书,背债也要念书,好像书念出来了就一定能翻身。可爹是个好爹,自己一辈子克勤克俭不说,连娘得了胃癌也一直瞒着。他跟娘说,咱娃马快就要毕业了,毕业了就成国家人了,咱就有钱给你瞧病了。咱娃是学会计的,出来就是帐房先生!
这是件痛心疾首的事,那种痛是深入细胞核染色体的,是改变DNA的,而且是从每个毛孔里发散出来的。直到他毕业回家,他才把娘送去做了手术。娘拉着他的手还死活不愿上车,娘说娃,咱能省一个是一个,能把你供出来娘就知足很了,娘能合上眼了。当时那泪是喷出来的,比尿都呲得远。
他马明阳也是六尺高的汉子,能叫钱憋死了吗?他一跺脚就来到深圳,他对深圳说,给老子掏钱!
都知道深圳有钱,但深圳不会白给你掏钱,深圳还想掏你的钱,这个道理他原先不是很明白,但很快就清清朗朗了。他是奔女朋友来的,他原先以为床上那点哼哼唧唧就叫海誓山盟了,就能帮他立足了,结果证明傻逼是没有籍贯的。在北京叫傻逼,在深圳也叫傻逼。
开头还见过两次,后来连面也不露了,再后来连手机也换了,再再后来,他想起来就发笑。那女的给过他一张维萨卡,密码就是她的生日,是用两个手指夹着给他的,一个很优雅很精致的姿势,说是让他去沃尔玛家乐福给自己装备一下。最难的时候,他记起了这张卡,结果被告知卡里还剩十块钱。当时他就笑起来,把收银***脸都吓歪了。
钱,他太需要钱了,钱就是命,钱就是天,就是海枯石烂的最大现实。当然,他也不是劫匪,他那张脸连毛都没出齐,他掏钱是用脑子掏。他搞过推销,也卖过保险,他骗过人也受过骗,知道啥叫穷人。穷人就是那个被你玩了还给你磕头作揖的傻逼。
最惨的时候他也在荔枝公园里过过夜。但他跟穷人最大的区别是,他脑子不穷。即便在荔枝公园睡觉也能从树叶缝隙间找到星光,在星光里能发现真理。在深圳啥都贵,就是人不贵,啥都值钱就是人不值钱。啥叫人才?有用就叫人才,没用你就是狗屎,狗屎都不如。啥叫有用?能挣下钱就有用。而且就是眼下去挣,不是说将来去挣,深圳不相信眼泪也不认将来。这个发现让他兴奋了一夜,在朦朦胧胧中看到了金光四射的一条道。从前他不喜欢理论,甚至有点讨厌上理论课,可现在他太需要理论了。这个理论就是,你只有在最不值钱的东西上才能挣到钱。
他好像又回到乡间,回到那条荒凉的河沟。沟边有条老狗,他叫它老黄。老黄总是搭拉着舌头很兴奋地等着他回家。事实上老黄早就习惯了这片荒凉,实在难熬它就吼两嗓子安慰安慰自己。从前他也喜欢这种荒凉,喜欢在沟边趴着沉思的老黄。河沟里有水的时候也有蓝天,也有白云,有时还有一两只鸟在水面上飞,把老垂柳的影子摇乱乱的。这些乱乱的影子就是他少年时代很没有头绪的梦。现在,他的梦醒了,他的清静被打碎了,他好像看见老黄很不安很愤怒,这种情绪像开春的巴根草在老黄心里蔓延,拱出冻土,使它的眼神突然间庄严起来。
第二天他就做了一个试验。他找来一张破桌子,买来一块白布,写上××公司急聘,市场策划若干名,销售经理若干名,熟练技工若干名,年龄性别不限。他开的条件不低,都要大专以上毕业***,报名费却很低,才十元一位,比那些猎头公司便宜多了。他把桌子支在大街上,热情接待来自***的人才,不到天黑就挣了一百多块。
照这个速度一个月挣三千是闭上眼挣的,可他不想再干下去。他的目的不在这儿,他是要验证一个规律,寻找一条道路。一个统计学学士,知道定量分析对于定性的重要。当天晚上回到露天寝室的时候,他已经感受到数钱数到手酸的那种乐趣。他并没有把那些求职材料随手扔掉。他动了恻隐之心,当初自己不也这样么,掏钱求人家把材料收下,看着人家收了钱心里才踏实。他把那一摞材料码整齐了当褥子用,他想让那些求职者也踏实一些。他真是这么想的。
一个星期以后,他偶然在这堆材料中看到一张旧报纸,那报纸的大标题突然像子弹一样射进了他的眼眶里。他跳起来,抓着报纸浑身都在抖,那报纸上说,资本也是生产力,而且资本是比科学技术更厉害的生产力。这是啥意思?这不明摆着偷自己的专利吗?他辛辛苦苦发现了几个月,人家早就写成文章了,真理不在别处,真理就在你屁股底下压着!
接下来的日子,他就专跑劳动局。他买了几本小册子,劳动手册,深圳投资指南,特区法规汇编等等。然后,他就正式把自己推销给了宝岛电子。其实随便什么公司都一样,他卖的是点子,只要中等规模以上的企业都可以完成这个策划,陈太仅仅是买主之一,如此而已。关键是他发现了规律,发现了真理。而规律和真理,真他妈的伟大。
他是个真正聪明的人,他一眼就把深圳看穿了,为此他要永远感谢爹妈感谢荔枝公园感谢老黄。他也是个真正幸运的人,为此他也要感谢陈太,是陈太让他的理论变成了现实,让最不值钱的东西变成了大把的钞票。他更是一个有坚定信念的人,相信规律一旦形成,就不会在短时间内失效,怎么能因为一两次罢工就不相信规律呢?
他已经无数次向陈太保证,他能处理,真的能处理,希望陈太放心。他说有了消息会第一时间报告的,又说他的人已经安排下去了,他正在等待答复。其实他根本没有人可以安排,那些主管和拉长竟然没有一个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人。如果说失误,这可能是一条,他太专注于本质了,以至于忽视了本质兑现还需要一些辅助的小条件。那个保安队长比他还消息闭塞,竟然说工人除了打牌都在睡觉,这只猪。
这样到了晚上九点,马明阳只好亲自到员工宿舍里拜访了。他一间屋一间屋地走过去,对每一个人点头微笑,你好你好晚上好。他说他是来随便看看,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以前对大家关心不够,他还真的不知道大家对公司有这么大的意见。不好意思啊不好意思。女工们大多是坐在蚊帐里,他又不便走进去,只能敲敲门,在门口站一会儿。没有人接他的话,实在躲闪不开的女工只好点点头对他笑一下,然后泥鳅一样哧溜一声就逃开了。这样的尴尬一直持续到七楼,然后他再一层一层走下来。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女工都这么胆小。
在男工那边好一些,还有人给他递烟卷,还跟他聊台风,聊碎尸案。说是沙井那边刮台风刮起一包尸体,有好几百斤重,全是一截一截的。后来他就有点急了,他站楼梯口喊,大家有什么要求可以大胆提出来,尽管提出来,怕什么怕?结果是引来一阵哄堂大笑。
有两个小痞子互相打趣说,你怕什么怕?我怕了吗?你脸红什么?防冷涂的蜡。怎么又起疙瘩啦?我好怕哦,我好好怕哦,我就剩一屁股搭两胯子了,我怕你割我***下酒!
马明阳真想发火,真想把这帮垃圾收拾了。他想努力记住这两张脸,可他脑子现在确实有点乱。一个有教养的人,一个理性的经济人,通常是不会这么乱的。他已经学会了很多,克制,忍耐,等待,微笑始终是他的第一选择。报纸上都说,微笑是深圳的表情。可这些表情也是有底线的分场合的,要看是对谁。对这些东西,这些最不值钱的东西,你还真他妈的白费。这样僵持到十点多,手机也响了,是陈太的,于是他连连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一遛小跑冲下楼去。
陈太是给他解围还是作出了决定?陈太知道他这么晚还在舌战打工仔吗?他忽然没了主意,觉得自己好憋屈好憋屈,又努力定了定神,这才打开手机。
陈太还是那么优雅温柔,阿阳你在哪儿呢?快来吧,介绍几个朋友给你认识。
这时已经夜里十一点了,他当然明白此时的朋友绝不是一般的朋友。现如今人们早就不把杀手叫杀手了,叫朋友。也许,这就是最致命的一个。
5 常来临到公司上班三个月没见着老板,也不知自己究竟该干什么。他的职务也很奇怪,书记。宝岛电子是一家外资企业,一个党员没有,要配书记干什么?他不明白,也不敢问。当然也不能问,他都在家待岗待两年了,现在给根骨头他就能扑上去。
从前他也是个书记,梅州一个县毛巾厂的书记。后来毛巾厂卖了,轻工局也撤了,他就在家待岗了。本来也有机会出去做的,他原本就是做企业出身,想做事也有的做的。但他在跟领导赌气,觉得领导不公,委屈,一委屈就是两年。再再后来,他眼睛都绿了,连生气的对象都没有了,岳母娘说出话来都毒汁四溅了,这才认识到人生苦短,生谁的气都等于跟自己过不去。你以为自己很重要,其实人家早就把你忘了。谁都不是你的敌人,敌人正是你自己。 被遗忘的感觉在这三个月里被再次放大了,见不着老板,天天坐冷板凳,就好像门后挂着的一块崭新的抹布,好看,但没有用。人家是个外资企业,是要成本核算的,总不能长期给你白白放粮,养条狗还要看家护院呢。他估摸老板的心思是,既然文先生开了口,就不能驳文先生的面子,等时间一长你自己不好意思了,自然会离开。可是这样一想他就成讨饭的了,让他很不服气。怎么说自己也是个有管理经验的人,也做过企业领导,怎么到你这儿就没有用武之地呢?这个苦恼又不好跟别人谈,只能一天一天同办公室的***们打哈哈。***们对他也算客气,见面就喊常先生早。也算不客气,想打听什么都是枉然,只能得到含义不明的微笑。他明白,这就叫打老板工,老板没发话,她们的笑容就不能有含义。
三个月下来,也不是没看到门道,只是猜不透。这家公司虽说规模不小,有两千多员工,管理却相当一般,设备利用率也低。唯一让他长见识的事,就是不停地招工和不停地辞工,她们天天都是在忙这个。报表,花名册,没完没了。后来才发现,公司是用试用期低酬薪的方法在降低成本。这个发现令他大跌眼镜,不合理不科学不说,本身也蕴含着极大风险。怎么可以这样呢?这就叫高科技企业?
是企业就要追逐利润,所有的经济活动其实就是四个字,低进高出,这点他没有异议。问题在于用什么样的手段实现低进高出?人也可以低进高出吗?
其实他也参加过一次招工的,而且让他“负责”。 当然这是人事部马经理的客套话,所有的事情都是马经理在一手操办。他的任务就是吃吃喝喝,风光风光。当然,他也有作用,就是他还顶着一块书记牌子演双簧,也许在那个偏远贫困的小城,书记还有点余威,还有点正经意思。
所以马经理才一口一声书记地叫,我们书记最正派了,最讲原则性了,我们平时都怕他!只是偶尔说漏嘴了才说我们老板如何如何。
那次是总经理办公室安排他出差,又给了三千块置装费,完全摸不着头脑,临到要上飞机了才认识了这个马明阳。自然,这一切也是无需解释的,毕竟他是以党的形象在“负责”这项工作,不能露出马脚来,自己拆自己的台。所以他跟着傻笑的时候,脸上的感觉很奇怪,抽搐得厉害,好像这张脸不是自己的,而是被人拉扯着的一块皱巴巴的台布,不管怎么使劲总是经纬错乱,到不了位。他发现这一代年轻人确实厉害,完全没有什么不自在,说什么鬼话都无所谓,说漏了也无所谓,不争论也不解释,直奔目的而去。因为说什么都不重要,目的才是一切。
这样的感觉确实很奇妙。更奇妙的还在后头。
起初看见城外桥头上有小学生列队欢迎,就已经觉得太过份了。等到了酒店门口被七八个***架起来,更有种被绑架的感觉。当时也不能说什么,只是不住地给马经理递眼色,示意他不合适。但马经理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连连说过瘾过瘾,真他妈的过瘾!反过来还劝他,入乡随俗嘛尊重领导嘛有什么不对?你是领导,你要把架子端起来。
一上桌更是不把他当外人了。他们吆喝着,今天都是哥们弟兄,谁都别他妈的装好人!
陪他们劳动局长姓高,是个白面书生,西装革履举止文雅慢条斯理,一再表示歉意,书记县长局长本来都是要来的,因为种种原因现在只能由他来代表了。但话说着说着,就变成黒社会老大了:各位领导,大家都是自己人,我说话就不客气了。工作上哪样搞你们说了算,酒席上哪样搞我说了算!你们上了席都是规定动作,必须听我的。回到房间才是自选动作,哪样搞都随便你!今天晚上男的不准说不行,女的不准说随便,听清楚了?你们要不给我面子别怪我不给你里子!
他刚问一句我要真不行怎么能说行呢?
他们就笑了,很狂放很***的那种,说书记啊书记啊,你真幽默啊真幽默啊,你不至于吧?不是叫人抽干了吧?马经理还悄悄提醒他说,这种场合你越抵抗越显得虚伪,放开了搞,解开搞,怕什么怕!
这一切都是他始料不及的,他在家待岗这两年已经傻掉了,已经上不得台面了。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从前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个正派人,规规矩矩做事,老老实实做人,更没拍马屁赶潮流上竿子瞎掰,不然也不会在家待岗一“待”就是两年。
黄段子、荤切口,还有一个赛一个***的手机短信,简直就是配种站的经验交流大会。在座的也都是当地有头有脸的干部,也许平时脸都绷着,憋得太久,才会这么激情四射吧?不知道。那些陪酒的***当然也是临时雇来的,也跟着傻笑,笑过了还评论一句,好下流哦,好不要脸哦。其实她们并不在意脸面,也不关心这些人是干吗的,只要老板肯花钱就好,只要客人拼命喝酒就好。
一个高条***把胸脯顶在他胳膊肘上,一个劲说喝嘛喝嘛。他知道在这种场合一般是不可以承认能喝的,一旦开了头,就再也刹不住车。毕竟他是个“书记”,哪怕是演戏,也要演得像一点才好。
只是马经理到后来也绷不住了,吱吱嘎嘎对***笑,说看你的功夫罗,你要把我们书记放翻,我就给你再加两张。
真的?***来劲了,一会儿交杯酒,一会儿鸳鸯酒,后来就是交口酒,口对口地灌,灌完了还拿舌条舔。当然,那感觉确实有点那个。
***们还会唱歌,各种流行歌曲都会唱,特别拿手的是侗族大调,那种谁也听不懂的和声。这家酒店服务员都是穿民族服装的,但看样子她们又不像是少数民族人。问她们,也只是嘻嘻哈哈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总之怎么看怎么晕。
马明阳他们几个唱的是俏皮欢快的新疆曲调:
假如你要做人,
一定要做坏人,
千万不要做好人——
搂着你的妹妹,
摇着你的棒槌,
一、条、大、路、黒!
其实他还是能喝一点的,一般人是打他不倒的,每每嘴上说不行了不行了,再来一瓶也能对付过去。可这一晚有规定,男人不能说不行,女人不能说随便,说了就罚。于是大家都不说不行,而是很行,行得很。那些***在意的是酒瓶子数量不是身体质量,也都玩儿命地上,喝完了就出去吐,吐完了再接着喝。于是一个个都喝出了死鱼眼,走路跟螃蟹打架似的腿脚缠在一起。
回到房间已经凌晨了,本想洗个澡的,可实在没劲了,就直接上了床——上了床才知道,“自选动作”早就给他预备下了。有人替他脱了鞋,然后,又来扒衣服。
他打了个激灵,坐起来,谁?
是我,老板。
他开了灯。
这会儿才觉得脑袋像裂开似的,有一锅烂粥在里头突突地冒泡。他看见一个小孩子,身上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跪在他身边。
你是谁?
我是,是……我是来服侍你的。
他知道服侍是什么意思,以前也听到过不少关于出差的故事。从前他们厂一个供销员就是因为干这个,中了人家的“仙人跳”,弄得人财两空,浑身是嘴都说不清。当时听了他也跟在后头嘻嘻哈哈笑,也想多了解一些细节。可真是这么面对面地,真刀真***地接受服侍还是第一次,还真有点怕。脖子那儿就像让谁咬了一口,脑袋一下就支棱起来,三根筋涨得比手指头还粗。他说——我不用,你出去吧。
那女孩退缩一下,就是不动。
他又说,听见没有?你出去。
我不。女孩说。
你不走是不是?不走我叫服务员了。说着就跳起来要去开门。他想这一下她该害怕了,不料那孩子一点反应没有,两眼大睁,嘴巴微微张开,好像有点意外,或者根本听不懂他的意思。
然而就在抓住拉手的一瞬间,他改主意了,立马想到这个宾馆的房门都用磁卡门锁,她能进到房间里来就肯定有点来头,总不是无缘无故。这时候去叫服务员意味着什么?你不要“自选动作”?不要就不干就是了,干吗要叫服务员?叫人无非是想闹一场风波。闹一场不过就是证明自己清白,证明你跟别人是不一样的,是个好人,是划清了界线的。但这样做值得吗?后果是什么?把那几个人,劳动局长,乡长,还有马经理,都送进去?招工不招了?想到这一点头就更大了,里头的烂粥突突地翻泡,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他好容易才又有了一份工作,而且还是个体体面面的职务,头一回出来办事就搅场子,回去怎么交待?跟公司怎么解释?这可不是个小事!于是这个问题,还有由此产生的一系列问题,全都严重起来了。
于是他钻进了洗手间,洗脸。然后想到这里是24小时供应热水的高级宾馆,然后他就跳进了洗澡盆,让那些偏远小县城里的热水来激活他这个来自大城市的头脑。
如果这是个圈套呢?是有人故意陷害或者考验自己呢?那就更严重了。他立马想到屋里可能有探头,刚才的一切早就被隐藏在某处的阴谋分子看得清清楚楚,他稍有不慎就被记录在案。也许在某个房间某个角落,有人正在观察他的表情,也许还嗤嗤发笑。然后,就是敲诈,或者收买。这是市场经济啊一切都是交易啊,幸亏他警惕性高。
然而……然而敲诈收买他的目的在哪里呢?他有什么可利用的价值?难道一口一声叫他书记,就真以为他是个核心人物?他被误会了?这么一想,又觉得自己太可笑了,太把自己当棵葱了。你算个什么东西啊,不过是新打了一份工而已。人家不过是给你一口饭吃,给你开一份工资而已。你自己把自己当成个什么人物,还端个架子,蹬鼻子上脸了。结果还真那么回事似的,把自己给吓唬住了。
最终他还是想清楚了,唯一要做的,就是对马经理他们要有个交待。他们都是铁哥们,都是把坏人当歌唱的人,总要有个说法才好。可是怎么交待呢?我没干,我什么都没干?他们会说,本来就是自选动作,选不选都是你自己的事,你解释干吗?然后他们就一脸坏笑,看着你张着大嘴,做出一副打哈欠打不出来的样子来,可乐?
这样就给自己定了三不政策:不吭声,不问,也不解释。就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他相信那他们几个也会这么处理的。在这个时代,想不通就别想,也别问,更不要争论,沉默真正是金子。
出来时他穿戴很整齐,他给自己泡了一杯茶,然后点着香烟,真正端起了架子。
女孩叫柳叶叶,挺好听的名,棋盘乡柳树桠五组。他发现这孩子长得不错,脸周正,皮肤很白,两只大眼忽闪着,睫毛一颤一颤地抖。虽然个头小,穿着学生装,可脸上却有着一种和实际年龄不相称的沉静。他忽然想到下午那个劳动局长说的话,山清水秀出美女啊,这里的女孩子除了没得衣穿,个个都是好身材好皮肤,比那些化妆化出来的好过百倍!局长很为他的家乡自豪。其实这座小城给他突出的印象是寂静,是那种沁入肺腑的寂静,让人灵魂出窍的那种。他能听见树叶离枝飘落时像气泡破裂一样的噗噗声,能听见江边浪花咬岸时像撕破衣服一样的嗤嗤声,还有偶然传来女人捶衣服的棒槌声,就是听不见车水马龙的喧闹,似乎满大街只有一个个幽灵不慌不忙地游走,这种感觉实在是太好了。
叔叔你怎么不说话?女孩问。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他说你们这里很美,很安静。
女孩又把眼瞪大了,想了半天才苦苦一笑说,叔叔你笑话我们哦。很美!
他说不是笑话,是真的很美。
女孩不再争辩,再一次靠近他,呼出的热气舔着他的额头,使他不得不闪开一些,他说,你穿校服很好看……
叔叔我是洗干净来的。衣也是刚刚洗的。
他说,我是说风景,不是说你,不是嫌你不干净……真的不是!
女孩突然跪下了,抱着他的腿说,叔叔你晓不晓得“开处”?
就是处女的那个东西。叔叔你就帮我开了吧,我求求你了。
你起来。他说,他有些慌乱。
我不。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他的头又开始晕了。而且身体也有一点点莫名其妙的动静。这孩子虽说个子小,身子还是饱满的,他能感觉到。而且一下子就觉得自己虚弱,僵持下去是个什么样的结果都难说了,于是他拼命吸气,深呼吸。她还是个小孩子啊,小孩子啊,小孩子……他怎么能这么下作?
他问,你是怎么进来的?这个问题问得有点傻,声音也很沙哑,明显底气不足,但却很有效。
女孩说,是村长老爹送我们来的。
村长送来的?难道干这一行还是有组织程序的?这下他又清醒过来了,又问,你们来了几个?
五个,你们只有三个人。女孩说,毛妹她两个就没进来。
也就是说,每个房间都配了一个,他,马经理,还有劳动局长,大家一起来“开处”。乡长回去了,也许乡长不吃窝边草吧。难怪在酒席桌上,他们都在眉飞色舞交流经验。说如今好玩的项目已经不多了,吃啊喝啊赌啊都不新鲜了,没什么可刺激的,只有那些最土的最原始的最简单的还有点意思,这叫原生态。
有一个玩法是关于化繁为简的,马经理解释说,比如什么叫“改革、开放、搞活”?太麻烦了,简单的说法就叫解(gai)、开、搞!马经理长着一张娃娃脸,故意鼓起腮帮,做恶狠狠状,果然很搞笑。
还有两个就在外边等吗?他问。他的意思是,这里有个利益分配的问题,既然大家一起出来做生意,赚了钱怎么分?
她们跟老爹回去了,她们的***都在。老爹说,其实留哪个都是一样的。她答。
他不明白怎么叫一样,难道这种事还要按证付费吗?他问,你们要多少钱?
女孩一愣,站起来,说我不是来要钱的。
他说,那你来要什么?
女孩叫起来,叔叔你误会了!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她是真的急了。
他说,我没误会,你不是要来服侍我吗?你不是要“开处”吗?
女孩叫,不是的,真不是来要钱的!哪个不晓得你们都是要“开处”才肯帮忙的?不是这个样子,哪个鬼找了要来服侍你们哦?女孩真的着急了,小脸涨得通红,鼻子皱成一个小肉球一扇一扇,此刻她更像一个孩子而不是什么处女。
这就对头罗!他学她的口气说,你到底想要什么?你跟我说。……柳叶叶?你是不是叫柳叶叶?你说啊,你怎么不说了柳叶叶?
在他的经历中有过很多次谈话,他并不缺少做“思想工作”的经验,可是面对这样一个来服侍自己的女孩,他还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后来他只有说,你喝不喝水?你去洗洗脸吧?你总不能一直哭下去吧?
女孩说,求求你了,你就把我开了吧。
那你总得让我知道你到底想要什么吧?
女孩这才抬起头来说,你先答应我。
你不讲我怎么答应呢?
招工,我们五个人一起招工,好不好?只要你答应带我们走,你“开处”也行,怎么折磨都行,随便你!
这样的交易着实令他震惊。又有些糊涂:想招工,好事啊?他们这次计划招240名,报名就是了,犯得着这样吗?而且这次招工本身就很奇怪,到广东来打工的人遍地都是,有大把人可招,何必跑这么远来招工?这个问题在公司里他就提过,当时总经理办公室的***只是一笑,并不应答,因为刚来,也不好多问,现在就更糊涂了。
叔叔你不晓得吧?你们这一趟招工好不公平,我们棋盘乡硬是没得指标。指标都给旁的乡抢走了,村长老爹说,我们要想走,只剩下这个法子!
原来是这样。这么屁大的一点事居然还整出指标来了?心想这高局长真够高的,他确实是个坏人,一个真正的坏人。又一想这地方风气也太烂了,为这么点可怜的要求就可以让人家随便“开处”?还村长带着来的,这也太他妈的也太封闭了。
他说,那好,你把名单留下。你可以走了。
女孩愣怔一下,真的?你真的答应帮我们了?女孩又笑了,湿漉漉的小脸上立马灿烂了许多,柳叶一样的细眉毛扬起来,又让人心里隐隐发冷。
是真的。他说。
女孩还不放心,迟疑半天,叔叔你真的不用……那个啊?
他头又开始疼了,摆摆手……你让我休息一会儿,行吗?
那女孩终于退出去了。临到门口,还不忘给他鞠一个躬,说叔叔你好好哦,我们小地方人不懂事,你莫怪我们哦。她好像很开心。
他记住了这个名字,柳叶叶。
刮台风那天傍晚,他又见到了柳叶叶。当时天还没黑,雨也小了些,厂区却多出了不少平日难得一见的女工。他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女孩。柳叶叶穿着碎花粉底衬衫,举着一把雨伞在马路牙子上玩“走钢丝”,走几步就掉下来,掉下来又上去走,在她一旁的另一个女工掩着口笑,这是一种厂区少见的悠闲快乐。他赶紧迎上去想招呼她们,可那女孩一见到自己赶紧背过身子拿伞遮挡住。
他喊,柳叶叶。
柳叶叶见实在躲不开了,才怯怯地回过头来,叔叔好。
常来临并不是一个迟钝的人,立刻明白了女孩的心思,这确实有些尴尬。但转念一想你这样躲着反而好像真的有过什么似的,还不如挑明了痛快,便说,哇,这件衬衫新买的吗?颜色很适合你哎。他想,这是一句通用的恭维,得体,又不伤人。
真的呀?好半天,柳叶叶终于笑了,眼睛眯成一个弯月。说叔叔我是第一天穿哎,老早就买下了,没得空子穿。
好嘛,过过瘾!常来临学贵州腔说。又问另一个女孩,张毛妹你怎么没换一件?
那个张毛妹更腼腆,只是扭一下身子。
柳叶叶说,她呀,舍不得。她说工装比校服好看多了,又用不着花钱,你说她抠不抠?
常来临说,刚来都舍不得花钱的,我也是一样的,觉得深圳的东西好贵好贵。没关系,以后看准了再买。又问,你们今天怎么都有空出来逛?
柳叶叶瞪着那双特别大的眼说,叔叔你不晓得啊?罢工了!
他一愣,这才知道公司出大事了。 第二章 6
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见老板。名人俱乐部,小舞厅,被咨客***引导着,穿过长长的曲里拐弯的,灯光在脚下幽微闪烁的甬道,然后推开门,里面也是黑的,只听见管风琴如泣如诉,萨克斯嘶哑破碎,特怀旧特忧伤的那种曲调。穿黑晚装吊大耳环的老板拍着手,啊呀常先生到了!快快,先请我跳一曲!
他刚被引进来,瞳孔还没放大就跌进了温柔乡,立刻被一种细细的暖香包围了。他知道,这正是老板。此前听说过老板是个女的,没想到竟是这样年轻貌美,而且夸张到了……惊人。老板不说要见他,只说请常先生出来会会,有几个朋友随便聚聚,地点是这儿,方式是这样。晕。
常来临一上来就酥了。跳舞他不陌生,在部队里他就是个活跃分子,文娱体育虽说不精却也拿得起来,问题是他根本没这个心理准备。踩错两脚之后,常来临就气喘吁吁,连说不好意思了。老板却把脸贴在他肩头说,没事的,大家都一样。于是他只有定心专神,竭力去捕捉那些轻柔飘忽的音节,渐渐进入规定情境。这就好像贾宝玉稀里糊涂闯进秦可卿的闺房,虽是生疏,却并不反感,如梦如幻地也干上了。
老板在他耳边说,听出来是什么曲子吗?假面舞会。你就闭上眼睛想,这是个典型的欧洲农庄,一个麦收后的傍晚,田野开满了车矢菊,空气里弥漫着燕麦香,两个老人带着面具相遇了,尽管面孔看不见,可是他们已经从熟悉的舞姿上认出了对方,于是手心开始出汗,浑身开始颤抖,岁月无情但恋情依旧……对,对,就是这样!
舞池里还有两对在转悠,看得出他们也和自己的情形差不多,都是半吊子,这才心安一些。一曲终了,老板牵着他的手引体自转了一圈,行过曲膝礼,才带头鼓起掌来。那两位也跟着拍巴掌,然后大家才一起回到吧台旁落座。他注意到伴舞的***并没有跟过来,全都去了门边站立,心想这大概是包场的规矩。
然后是陈太先介绍。赵先生,赵学尧,幸福开发总公司的顾问,大教授。何先生,何子钢,市劳动局政策调研处的,大领导。常来临,敝公司新请来的大书记。最后是老板自己,陈徐钰仪。她说,大家都叫我陈太,就叫陈太好啦,啊呀我连自己名字都要忘记掉了。
然后是交换名片,常来临因为没有名片,显得有点尴尬,老板又帮他圆场,我正要请教常先生,是印上书记好呢还是印行政职务好?此前公司并没有帮他印名片,这大概算是一种解释。
倒是常来临还尴着,那两位却帮他解了围,赵先生说印什么都一样,符号嘛印什么不是符号?何先生坚持说要印公司的行政职务,说人在深圳就要按深圳的游戏规则来,印上书记影响社交形象,别人也不懂。
老板说,那就印副总经理好了,对外是副总对内是书记,两方面都意思到了。
然后问喝什么,老板和何先生要的是马爹利,赵先生要的是红茶,常来临沉吟一会儿,说要清咖啡,什么都不加。
赵先生就笑了,说果然是书记。赵先生评论,既要与时俱进,又要不失本分。
常来临忙说,没有没有,没有那个意思,我哪有那么深刻?那还得了?
赵先生说,弗洛伊德的学说揭示的正是这个道理,人的潜意识无意识活动恰恰是真实的意思流露。这一说,气氛才有点活跃。
老板叫道,啊呀呀你们这些知识分子烦死了,大家朋友一场,随随便便将心比心是最好。
何先生解释道,我是在想,陈太你能请一个书记,确实高明。
老板哇哇大叫,讽刺人讽刺人!
谈开了才知道,原来这个书记职务还有个来历。赵先生介绍说,幸福村是市里最早的开发区,外资企业比较多,劳资矛盾自然也比较多,特别是这些台商和日商的企业里,一般每年总能闹几回。幸福村开发总公司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公司既是政府又是企业,既要保护投资环境,又要维持正常秩序,通常的做法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人民内部矛盾用人民币解决,而已。可这一年春节,市委来慰问外商的座谈会上出了个怪事,从前经常提抗议的一家日本企业老板叫小岛,这回不提抗议了,小岛不但没意见了反而对市委提了个要求,要求在他的公司里建立党支部。市委挺纳闷,答应回去研究研究,一研究就研究出门道来:原来他们公司请了个书记老王。老王在原单位倒闭以后一直没法安排工作,后来经亲戚介绍进了这家日本公司。小岛问:你会做什么?老王说:我以前是搞管理的。小岛问:你怎么管?老王说:我专门做思想工作的。小岛问:思想怎么能做呢?老王说:反正我能让工人不闹事就是了。原来老王在每个小单位里都安排了两个小组长,每个小组长每天都要单独向他汇报小组里工人的情况,哪个工人有什么想法一般他都能提前知道,该安抚的安抚,该除名的除名,这样工人就闹不起来了。另外工人也可以揭发小组长,小组长之间也互相揭发,表现好的还给他们发红包,时间一长,个个都叫他管得笔直。小岛说,雇一个书记比雇保安成本低多了。这个经验一出,其他公司也都觉得好,陈太当场就表示,文总你也要给我们雇一个书记来。市委组织部经过研究认为,外资企业希望在他们的企业中建立党支部,说明党的威信空前提高了,应该满足他们。这样同时也十分意外地为本市解决了一大批干部不好安排的老大难问题,岂不皆大欢喜?
常来临这才明白,他是生逢其时了。如果不是陈太本人有这个意思,文总恐怕也不好硬安插人,老岳父的同乡也不便说话,岳母大人的牢骚还得发下去。毕竟,人家雇一个书记是要花钱的。就是今晚,也许是陈太认为需要书记出场了,才安排一次聚会?给他介绍几个朋友会会?不然为什么三个月都见不着面?意识到这一点,又觉着十分地不舒服,好像书记的工作就跟一个密探差不多,手里拿着红包,谁听话就给谁塞一个。现在,好比一把冰凉的刀子已经逼到喉尖,考虑干不干已经来不及了,而是一个该怎么办的问题。
果然,陈太说她是找了文总。文总本来今晚也要来的,因为家里临时出了点事,来不了了,请常来临多包涵。
陈太对常来临说,我当初一直下不了决心来大陆投资,就是怕工人罢工呀,工人一冲动粗声大气,凶么凶得来,吓也要吓死掉了。是文总叫我不要怕,说他这里的工人不敢罢工。现在你看看,还是罢工了呀!我现在只有靠你了,你要拿出办法来。说着猛地往起一站,惊得常来临往后一仰。
陈太说,如果你同意,我也可以参加***的,没所谓的。
何先生赵先生也都说,其实这种事情每天都在发生,不稀奇,关键是要化解。特区政策肯定是要保护投资的,这点毫无问题,要陈太放心。
那个劳动局的何先生说的更干脆,说陈太你只知道大陆的工人厉害,其实更厉害的你还不知道。中国这么大,人口这么多,凭什么把人管住?陈太你对大陆了解得还不够啊。
陈太又叫起来,啊呀当初我来投资,讲得来也是天花乱坠,好像天底下只有深圳好。你投资我服务,你发展我开路,你有难我帮助,你受益我保护,好听是好听得来一塌糊涂,其实要投资哪里不好投?要讲劳动力成本低,越南最低了,我在那边一个厂规模比这边小了二分之一,利润倒是差不多少。现在哪能赚到钱啊,根本赚不到钱!
话说到这个份上,常来临忽然明白,想谨慎一点圆滑一点都已经不可能了。这就好比是一场考试,要么及格过关,要么交白卷走人。她给你印什么名片跳多少场舞都没用,她的每一个笑厣每一个眼神其实都是要进入成本的。什么叫朋友?朋友就是你在关键时刻发现他有使用价值。
常来临想想,用力咳了一声。
陈太突然一挥手,叫来领班说,让她们都出去吧。
乐手和舞女们都退出去,小舞厅安静下来,灯也明亮了许多,刚才的暖意似乎也受到惊吓,一切都变得凝重而且尖锐。
常来临只好硬着头皮问,陈太你是打算长做呢?还是捞一把就走?
陈太说,我有这么大投资在这里,不是假的吧?现在已经被套牢了,我就是想逃也逃不脱了。
常来临说,那我就只好实话实说了,我看不出来,真的。
几个人一愣,就把眼睛放到他脸上。
他说,公司现在是在打劳动法的擦边球,六个月试用期,干完了就走人,工人能不造反吗?谁都不是傻子,兔子急了还咬人呢。这种搞法短时间确实有利可图,可时间一长非出问题不可。他说,谁出的主意我不管,但那真的是在害你!
陈太说,你讲下去。
常来临说,公司的管理也不正规,什么事都要等老板来处理,老板再大的本事,就是超人,也管不过来呀。
陈太又叫,我一天到晚在外面拉订单,飞过来飞过去,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哪里是他们给我打工啊?明明是我在给他们打工!
赵先生何先生都笑了,说当老板也真不容易,不是人人都当得了的。赵先生更是说,从理论上讲老板辛苦也是应该的,哪有老板不操心让员工操心的道理?员工辛苦是为老板辛苦,老板辛苦才是为自己辛苦。
陈太哼哼道,你们都不凭良心。
常来临接着说,另外公司经常让工人加班,并不聪明,工人睡眠不足能保证质量吗?工人一下班,设备就睡觉,为什么不考虑提高设备利用率呢?
何先生点头说,这确实是深圳企业的一个特色,要上班都上班,要下班都下班。加班是个常态,说明企业红火,不加班反而显得不景气了,说明老板没料。
常来临说,表面上机器是开着,其实未必红火。让机器睡觉更是不知进退,不懂文武之道。根本的原因是,企业普遍认为加班制成本低,三班制成本高。我手头没有数据,没法做定量分析,但我肯定这是误判。另外一个误判就是流水线作业,以为机器比人重要,简单劳动只需要加强管理就行了,这些看法一旦主宰了企业行为,都想抓眼前拼成本,从长远看肯定得不偿失,元气大伤了,还能不出事?
赵先生连连点头,说想不到常先生还是个企业管理高手,让你当书记真是可惜了。
说得常来临慌忙摇手作揖挤眼睛,做诚惶诚恐状。其实越说心里越有底了,他发现陈太的焦急和无助比他想象得还要严重,他相信老板最怕的就是心中无数。他要的正是这个效果。
忽然又想到,你想立住脚跟发挥作用施展抱负,没有舞台怎么行?而你新来乍到又在哪里能插一只脚?他心想公司没有这些毛病,还真不知道该从哪儿下叉子呢。
陈太端着高脚杯的手一直没放下来,带钻戒的手指一直在杯沿上轻轻磕,磕,似乎在作决断,又似乎在想着更加遥远的事情。她的发髻高高地盘在头顶,使脖颈拉长了,天鹅似的挺着胸,让常来临一时间走了神。那一刻,他真想说一句,陈太你不该做企业的。
陈太开口了,说我在听呢,你怎么不说了?
常来临问,我说到哪儿了?
三个男人都会心地笑起来。
陈太说,阿临啊,你讲得都有道理,可你不了解市场,市场是不讲道理的。她摇摇手止住常来临,我今天想听的也不是这个,我想知道眼下我该怎么办?
常来临说,你是老板,眼下你做决定。
怎么决定?
很简单,放弃这种招工辞工,先稳住人心,恢复生产。承诺以后实行三班制,少加班。工人重新组合,化解矛盾。
可我的订单怎么办呀?工期已经耽误了呀?
那只有提高加班费了,道理说清楚工人会同意的。
我要是不让步呢?
工人拖得起,你拖不起。最后闹大了,大家都不好办,矛盾就激化了。
陈太举着酒杯跟几个人一一碰过,撅着嘴说,反正你们就知道让我花钱!然后自己先笑起来。
常来临说,眼下多花点钱不冤枉,不能僵下去。
何先生也说,是不能僵持。僵到一定程度,劳动局不介入就说不过去,一介入就复杂化了反而不好办。最好是内部解决,钱以后你再赚回来就是了。
陈太说,好啦好啦,跳舞!烦死了!她挥手又把乐手们请回来,小舞厅重新荡漾起轻柔与欢快。这回奏的不是假面舞会,而是小城故事多。
常来临心想,第一步竟是这样地跨出去,不轻松,也谈不上复杂。他知道这其实就是一次亮相,观众只有一个人,就是老板。他听见陈太抽空给马明阳打了***,亲切地叫阿阳快来,他听见她说要介绍几个朋友给阿阳,于是他知道同样的甜蜜和温柔也会降临阿阳。但他不知道那位马经理心里会怎么想。也许怎么想都一样,一切已经不可改变了。 7 这天早晨饭堂里发生了骚乱。两个湖南佬因为早起贪睡,来迟了没吃上馒头,就和做饭的四川佬对骂起来。骂着骂着还嫌不过瘾,就舀热稀饭互相泼。然后湖南佬去找老乡,四川佬也要去找老乡,双方都恶狠狠非要分出个输赢。不知是哪个喊了一句,打什么打?有本事找老板去打!这才气哼哼骂咧咧地散了。
当时柳叶叶她们被堵在饭堂里出不来,看见这些男的这么泼皮无赖的样,心里真是恨得很。她对毛妹悄悄说,早知他们是这个样子,才不跟着罢工呢。
毛妹早就不满了,说罢什么罢?罢成这个样子,有碗稀饭喝就不错了,还想吃馒头?做梦。
回到宿舍也很无聊,说来说去都是一些转盘话。桃花她们就说去逛街,可毛妹不愿去。毛妹老是觉得街上有饿死鬼一样,生怕她们来掏她的荷包包,听到说逛街就害怕。
毛妹说,要去你们去,我困觉。
柳叶叶说,你也不怕筋骨痛,困三天还困不够,再困三天就困死过去醒不转来,这才把毛妹拉出来。
她们几个都换了衣,只有毛妹没得换,还是一件工装。柳叶叶要把那件紫色的泡泡袖衬衫借给她穿,毛妹死活不干。不干也就算了,还说那种紫色怪怪的,好像受伤淤的血一样。说得柳叶叶心里老大不痛快,以后她再不想穿那件衣了。
出了宿舍就有几个男老乡喊她们去打牌,说逛街又没有钱,越逛越眼馋,还不如打牌。她懒得理这些人,话都不愿多一句。桃花她们回说,打牌也不跟你们打,你们还不是一样?有几多钱?烧的。
但那些男的又来吓唬她们,说这两天一直有外面的工友过来串门,提醒大家不要上街不要堵路,更不要在外面打架闹事,防止被人照相。
桃花说,莫名其妙,我们堵路干什么打架干什么,神经病。
他们说,真是有工友过来打招呼的,说过去有的公司罢工,工友没经验就被派出所拍了照片,后来吃了大亏,你们不知道。
柳叶叶说,就是有那些事也是你们男的会去做,女孩子怎么会去做那些事?不理他。
然后大家嘻嘻哈哈就上街去。其实她们的逛街也是烧包,装模作样一家一家看过去,看得起买不起,还得装作一本正经。好就好在她们人多胆子壮,大大方方的,哪个也不用怕。另外,逛街也有点显摆的意思,鲜亮的衣服穿着,一路叽叽喳喳地说着喊叫着,旁若无人的样,本身就是快活。
来到深圳就是这点好,天暖,一件单衣就能打发了,天天都能换个样子穿。你有什么衣服都敢穿,多短的都敢穿,穿出去好了,没有人管到你。在家里哪有这样自由?借一个胆也不敢。爸爸妈妈看到你这样穿衣服,眼珠子也要射出来。自从进了城,不怎么晒太阳,人就不干巴,明显地变白了,好像花骨朵吸足养分了,突然被撑开了那样。现在高根鞋一垫,新衣服一穿,胸脯骄傲地挺起来,屁股还一翘一翘地撅着,要几美有几美。在家哪有这样的机会?现在罢工了,空闲了,凭什么不逛?
可是逛多了也烦。街就是几条街,路就是几条路,天天数过去,地上有几块砖都晓得了。所以每每是高高兴兴地去,垂头丧气地回。所以毛妹说她不想去也有她的道理。所以桃花一说要看录像,个个都说好。
录像是在街背面的一个棚子里,门口挂个牌,两元一位,随到随看。随到随看的意思就是它一直放,后来的人可以一直看,看到收场,两元不贵。棚子里有几排长凳,没有几个人看。柳叶叶就买了一包瓜子找了靠电视的凳子坐下,离开别人远一些。她们一边磕瓜子一边说悄悄话,把平时没有机会说的想不到说的突然冒出来的统统连着瓜子一起嚼烂了吐出去。机子里放的是赌王,男赌王和女赌王,两个人斗法。她们进来以后,有人就喊不过瘾,要过瘾的。接着就换香港片,搞笑的,开头就是女的在洗澡,浑身肥皂泡,然后有男的要进来吃豆腐,弄得满脸肥皂泡。接着又有人喊不过瘾不好看,就换了刺激的。这回是真刺激,两个人一开始就在床上,一开始就干那个事,女的在叫男的在喘。不一会儿棚子里也有人在喘了,她们几个脸上都发烧了,说又不好说,只能把头低下去。这时就觉得身边有人坐过来,挨着她们坐。柳叶叶靠在最外边,有一个家伙就把膀子搭过来。她刚甩脱了,那个人就问,做不做生意?她开始没有听懂,还想问问清楚,后来一下就懂了,听懂了就哇哇喊叫起来。她们逃出来半天,气还喘不匀。看看,一个个都像是吃醉酒一样面红耳赤。
桃花说,原来录像是这个样子的!想起在工房里经常听到他们讲看录像看录像,原来就是来看这个,大家又忍不住好笑,笑到肚筋疼。可是笑着笑着,又觉得不对劲,总是有点不太舒服的样子,脸色又难看起来。柳叶叶记起那个人对她耍过流氓,肩膀上立马就麻木了,起鸡皮了,觉得好脏好脏,恨不得把衣抓破。大家围到她又是哄又是劝,其实也不为一个什么事,就是心里好委屈好难过,就是想哭。
桃花说,是想家了!一说想家,她们几个也都抽起来。
其实哪个不想家?平时没有时间想,一闲下来就更加想。不想家就不会来逛街,不逛街就不会来看录像,不看录像就不会碰见流氓。人就是这么麻缠,要是不出来做工,哪有这些破烂事?可是不做工,又能怎么样?在家守到,不是更加麻缠? 其实她们想家,家里不也想她们?说到做工,家家都是愿意的,只是一想到娃儿走得那么远,哪个做父母的心不揪起来?这趟不比从前,从前那些个都是一个带一个走的,单打独斗,不牢靠。不比这一趟,这一趟是集体组织的,200多人,能出什么事呢?有事也找得出着落。嘴上都这么互相劝,但心里还是麻缠。开头几天还好,越到临走了越麻缠。
叶叶的妈把留到过年的两条腊肉全都煮了,餐餐端出来,喊她吃,自己却不动。小弟刚一伸筷头,就被她一筷子打下去。她说吃不下了,真的吃不下了,叶叶妈就有点伤心的样子把那只碗端走。叶叶的爸本来话就不多,唯一的话就是,多吃一块能噎死你啊?然后就是叹气,然后就是一天天的沉默。在他们看来这一碗肉就是全家人的所有担心和所有的祝福,娃儿出去受苦要吃,娃儿出去享福也要吃。小弟眼巴巴地看得着吃不着,就十分地不服气,悄悄对叶叶说,他们怕你再也吃不着了,害得我也吃不着。叶叶搂着他的小脑壳说,等我走了不就你一个人吃?小弟把嘴一撇,一个人吃还有什么意思?不香。一句话把叶叶说得眼泪也流出来了。 顶麻缠的是毛妹。毛妹的妈本来就够难的了,现在又要失去一条胳膊,说不疼是假的。她骂毛妹狠心,缺良心,白养活她这么大,毛妹都能忍受,后来骂到毛妹从小就不听话,从小就闷到心思跟她作对,不把她气死不罢休,毛妹就受不住了,黒晚也不回家。叶叶妈也去劝过几趟,舅舅舅妈也照样把她骂出来。叶叶不服气,跑去说,你们把毛妹嫁给那个猪头疯,就不是送她走吗?换那么点彩礼钱你就安心了吗?结果舅舅拾起一只鞋迎面摔在叶叶脸上。舅舅骂,你们滚吧,有多远滚多远,滚出去就一辈子不要回,这里不是你的家,我也没养过你这个娃。毛妹气得浑身乱抖,跑到外头搬来一块大山石摔在门口,说,等这块石头烂了,变成粉粉了我就回。 奇怪的是,在叶叶家睡了两晚的毛妹在临走的前一晚,突然变卦了。她半夜抱着叶叶哭,说我不走了,我真的不走了。
叶叶说,天亮就要出发了你说什么胡话?
毛妹说,我没得那个命啊,我真的没得那个命啊,我一走他们真的没法活啊。
叶叶说,鬼话一十七哦,不是说好挣了钱寄回家吗?你挣的钱越多他们活得越好!
可是毛妹还是坚持要回家。回到家一句话没得,操起扁担就挑水。不料想,舅舅爬起来,问清楚不走了,甩手就是一巴掌。打得毛妹懵头转向,不知是啥个意思,又哭着跑回来。 叶叶妈听了这个话,流了一脸的泪,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啊,你们这些娃儿,哪里晓得父母的心啊,你们根本不懂!
叶叶问,他到底是啥个意思嘛?
叶叶妈问毛妹,你怎么又不想走了?
舍不得。
你走了想家不想?
叶叶妈说,这就对了嘛,你们吵成那个样,他还有什么话?他这一巴掌,是叫你恨他呢。你恨他,你才能不想家。你不想家,你才能不回头,你不回头,你才能狠下心朝前走。
走吧,放宽心走吧。走了就不要想家,叶叶妈说。
那天,山里落了雪。雪花细得很,绵绵密密,天是灰蒙蒙,地是白茫茫,看不清方向也看不清路。倒是村里头,脚印乱糟糟的,柳树桠家家人都出来了。谈不上送行,也谈不上热闹,只是眼巴巴地望着,望着五个女娃儿上路…… 哭痛快了,她们五个人才手牵到手,眼红红地回公司。她们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在心里头想,五个人一道来也要一道回,在外头好好地,千万不要出什么事,好让家里头父母放心。 宿舍门口贴了一张通知,说是晚上公司领导要给大家讲话,希望大家都不要出去。柳叶叶说,这下好了,总算有一个说法了。
可毛妹说,啥子说法你也是打工,打工妹就是打工妹,你出来是讨说法的?
桃花她们也说就是,我们管他那么多!
毛妹说,我们出来就是来苦的,怕苦就不要出来,人脸就是一个苦字! 人脸就是一个苦字,是她们老家的土话,意思是人生来就是受苦的,苦字的写法就是人的一张脸。上头两个十,是人的两只眼睛,中间一个十是人的鼻子,下边一个口是人的嘴巴。人脸生成是这副模样,你怎么能不苦? 8 从对老板说出看法的那一刻开始,常来临就意识到与马明阳
之间必然会有一场争斗。谈不上你死我活,但也决不会轻松,因为这毕竟关系到公司今后的经营理念发展思路。只是他没有想到争斗会是这么下作,这么水火不容,没有半点科技含量。他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高尚,不是马明阳挖苦的那样,捍卫劳动法,维护工人权益,他没那么想。他只是觉得公司要想走上正轨,必须改变这种野蛮的做法。怎么说这也是一家不算小的企业,挂着高科技牌子,一点现代意识没有?这是包身工时代?
在干部会上,他也是这个意思,他甚至说的比老板都委婉。他说赶快复工是第一位的事,以后怎么做以后再慢慢考虑。陈太就直截了当说,以后也不能这样搞了,再这样搞迟早要被捉牢,最后又要罚款又要处理不格算,说她她压力也好大好大。但否定了以往的做法是明确的,不含糊的。所以结束时老板问,阿阳还有没有话?于是这个阿阳抬起那张娃娃脸很天真地问:我有什么话?我听老板的。
其实他两个在厕所里已经把话交流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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