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之树保卫反恐行动稀土保卫战一天几能做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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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颗树下面
几颗树下面 文 /
                 
                 
                 
  卢锋开车去接母亲和儿子,冯雪英坐前排,她抱着聪聪。
  要离开旧地,进入一个崭新的环境里生活,冯雪英说不出心里的感觉,有一点不适、彷徨和小小的恐惧。在过去,她搬过两次家,第一次是成亲之时,和新郎一块住进他们厂那间狭小破漏的平房里,一住八年,接雨挡风翻瓦补墙,房屋之苦受到极致。冯雪英的单位要修职工宿舍,两人一块眼巴巴地盼,申请递上去六年之后,新房修起来,却没她的份,按工龄应该刚好有一套,但单位分房却按了职务。这是不以自己意志为转移的事,要说道理,单位的理更大一些。好在经她去找领导,新房虽没份,领导们曾经住过的房间却腾了出来,给她分得一套,那是在一家大杂院里,有两间寝室一个客厅,还有一个小小的厨房。那一次搬家小俩口欢天喜地,像普天下的好事都集中在他们两人身上。至此后,在那个大杂院里,在那个只有六十多平米的房间内,小俩口将两个儿子盘大***,娶妻生子,然后冯雪英将老伴送离这个世界,那套房子从最初的宽敞到孩子们长大***时的拥挤,后来回归到空旷,一去竟是数十年的光阴。
  目睹窗外的车流,那数十年的岁月在此刻打了一个结,捋不顺摸不平,感觉竟像前一世的生命随着车轮的滚动而渐次远去,冯雪英只有把怀里的聪聪抱得更紧一些,以此来抗衡内心的纠结。
  “快到了。”卢锋说。
  冯雪英轻轻点头,远远看见小区的巨幅招牌,“瑶池苑”三个大红字边上镶了彩灯,还间插着彩灯组织的亭阁和水流,在黄昏的天空中不停闪烁。
  卢锋减缓车速驶近大门,那里却拥堵着,几辆车都排列在门前,驶不进去。小区门内许多人集结在一起,卢锋说:“糟了,业主们和物业真闹起来了。”他开了车门,站起来看了一小会,说:“我先领你们回去,看来车一时半会通不了。”
  冯雪英摇摇头说:“等等看。”感觉呆在车里,和过去的岁月就还保持着某种联系,而一旦跨进院里,那千丝万缕的关系将会被一刀切开。
  争吵声此起彼复,像一个巨大的菜市那样嘈杂,其间夹杂着一个尖锐的女声和一个嘶哑的男声。冯雪英说:“吵得蛮厉害的,为啥事啊?”
  卢锋摆着头说:“这两天都忙老屋的事,我也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矛盾,我去看看。”
  冯雪英说:“你盯着聪聪,我去看看罢。”
  下了车,凑到前面,站在外围看不见里边发生的事,索性站上花台,看见七八个保安像战士一样穿戴整齐,笔直地排列在办公室前。另一边是人多势众的业主,男女老少都有,散乱地集结在一块。其中一个极胖的中年女人正和一个又瘦又小的眼镜男人激烈争吵,中年女人非常愤怒,满脸通红,讲话的频率极快,声音尖锐刺耳,饱含了她内心的情绪,吵到激烈的时候,她不时伸出手指,几乎要点到瘦小男人的鼻尖上。那个男人面对众人的愤怒,却也毫不退缩,他不停地扶扶眼镜腿,讲话的声音非常大,却不带半点情绪。
  冯雪英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听出个大概,是为楼下的一家餐馆展开的争吵。小区临街有一幢楼房,底楼的都作了铺面,开小卖部小超市的都有,其间一家面馆,生意特别好,两拔人轮换着二十四小时不间断营业。深夜里来吃面的大多是酒精过量的醉鬼,说话控制不住嗓门,动不动就大呼小叫地争论,这给楼上的住户带来了影响,要求物管取缔这个面馆。物管这边说合同是早签死了的,那铺面不是说收回就能收回,实际上那些铺面只和开发商有关系,和物业管理没多少搭界的地方,他们没有能力管这事。争执就这样起来了。
  不知那个精瘦的眼镜男人什么话激怒了众人,业主们猛然像浪潮一样向前涌,几个保安手拉着手,悲壮的情绪像站在洪流中,要用自己的肉体堵住那决堤。
  冯雪英从花台上跳下来,心脏突突地跳着,每一次看见这群体的激愤,她总是特别害怕,回到车边,给卢锋说等不了了。卢锋锁了车门,抱上聪聪,挤着人群,沿边上回到家里。
  杨英领女儿慧慧做好饭菜等在屋里,一家人上桌吃饭,隐隐还能听见外面的喧闹,冯雪英担忧地问:“该不会出啥事吧?”
  卢锋不解地看着她,她指指窗外说:“小区门前。”
  卢锋笑起来,说:“那是家常便饭,啥事也出不了。他们和过去的物业管理闹得更厉害,还动过一次手,硬是闹到换了一家公司。”
  杨英说:“下午何姐来家里找你呢,就说和物业闹的事。”
  卢锋点点头,加快了吃饭的频率。
  冯雪英说:“你要去?”
  卢锋说:“不去露露面不行啊,现在大事小事业主们都抱成了团,今天这事,那餐馆的影响面本来不大,也就是对临街低层住户的影响,没多少户人家,如果只是他们自己去,什么效果也没有,大家抱成团一块去,就有了声势,不处理不行。”
  卢锋匆匆吃完饭就出门了,杨英收拾碗筷。冯雪英领两孙子,慧慧虽然只三岁,但特别聪明,老说奶奶不喜欢自己,只知道心痛哥哥,一般都不让冯雪英带,这时候自己拿着摇控找动画片。一旦有妹妹在,聪聪反而会扭着冯雪英,一步不离。冯雪英领聪聪去了阳台,从那里可以俯视瑶池小区的主体景致。小区一角有几棵柳树,有一个小亭子,紧挨一个小水池,水池中垒出一座假山,里面藏着小喷头,不停地从假山顶部喷出水来,水池边上种有整齐的万年青。过去,冯雪英有事来儿子这里,伏在阳台上看那些人工景致,心里暗笑这也可以冠之以瑶池的名字,又想这名字虽然大,有了人工的景致,有了活动的空间,的确比旧式的住房舒适不少。从阳台无法直接看到小区大门,但那里的吵嚷声还在源源不断地传上来,冯雪英担心卢锋的安危,这种集体事件谁能说清楚走向呢,听争吵的声音一忽儿小下去,像要平伏了,一忽儿却又猛地爆发出来,冯雪英的心也跟着颤微微地悬起来,不断上升。听着杂乱的争吵声,脑袋里想起那个微胖的女人和精瘦的眼镜小伙,冯雪英猜测那个女人就住在面馆楼上,直接的受害者,她愤怒的模样在冯雪英脑里被放大出来,有一瞬间冯雪英几乎能感觉到女人的唾沫星子即刻就要溅到自己的脸上,她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忽然感觉这个女人有点面熟,她仔细地挖掘记忆,但什么也想不起来,也许仅仅是熟悉她那激愤的表情吧,这样的表情无论在什么地方什么时代,都常能看见。
  到夜里十点,杨英领慧慧睡下了,冯雪英陪着聪聪睡了一小会儿,聪聪睡熟了,冯雪英却没半点睡意,听窗外的吵嚷还没平息,儿子卢锋也还没回家,她起了床,披件衣服,静静坐在客厅里等儿子回来。也不知待了多久,坐在沙发上竟然有了倦意,朦胧睡去,有梦境模糊出现,还不待深入,又被开门声驱散了。冯雪英惊醒过来,听卢锋诧异地说:“妈,你怎么睡这里了?”
  冯雪英揉揉眼睛说:“散了?”
  卢锋说:“散了。”
  “都解决了?”
  卢锋点头说:“彼此达成了协议。”
  冯雪英看看时间,已经是深夜一点多,又问:“没打起来吧。”
  卢锋笑着说:“妈,你想哪里去了,没啥严重的事情,怎么会打起来,去床上睡吧,这里躺着容易着凉。”
  安心躺到床上,那睡意又消失得无影无踪,那样大的阵式,担过了这许久的时间,怎么在他们看来还没多严重呢,说解决也就解决了。
                 
                 
                 
                 
                 
  要说幸福,冯雪英感觉老天待她不薄,在过去的岁月里,两个孩子一直是家里支撑幸福的柱子。那个小杂院住着十多户人家,冯雪英家里是两个男孩,照理,男孩子们都会调皮一点,不太好管理,唯有她家两儿子,比女孩都更文静,更懂事。两孩子的成绩在班上都名列前矛,放学回家后,除去功课,还替家里做许多事情,洗衣扫地料理家务,比女孩们更勤快。看见这两孩子,大杂院里的人家都会投来羡慕的目光,这些目光让冯雪英心里十分熨贴,到两孩子考上大学,大儿子在异地留校任教,小儿子义无反顾地回到这座城市,留在父母边,冯雪英觉得那幸福是铺天盖地的。
  要说不幸,却也让冯雪英饱受其苦。儿子们的工作稳定下来后,老伴却患上胃癌过早去逝,不过人难免一死,对一个过世的人,尚能在记忆里与他亲近。小儿子卢锋原在某行政机构工作,和杨英结婚后,卢锋毅然辞职,要干出一番属于自己的事业,他开起一家广告公司,公司做上路,杨英也跟着辞了职,两夫妇一块打拼,虽然不能达到暴富的程度,却比拿死工资好了许多倍。聪聪是他们将公司做上路后决定要的孩子,孩子生下来,是个男孩,冯雪英给取名卢聪,希望孙子像自己的两个儿子一样聪明好学,但这孩子一直不哭不闹不发出任何声音,起初怀疑孩子是先天聋哑,去医院检查,却并没问题,一直长到两岁,注意到孩子的眼睛极不敏锐,手脚的动作也不太受大脑控制,这才意识到孩子的问题,他们生下一个有智障的孩子。不论怎样,这是心头肉,家人疼爱有加,四方求医,大医院或江湖郎中都一一试过,钱花了一大把,病却不见任何好转。到孩子四岁的时候,他们又生了个女儿,取名卢慧。卢慧非常聪明,还不能走路时,已在怀里学大人说话,长到两岁,已能满地乱跑,那小嘴更是伶牙利齿,把她母亲的能言善辨学得唯妙唯俏。对有智障的儿子,他们虽疼着爱着,却把重点都放在了女儿身上。
  卢慧出生之后,聪聪就由冯雪英领着,那时候冯雪英尚住在大杂院里,卢锋让母亲搬去小区里住,一家人呆一块,但是冯雪英坚决要住老屋,说对这老屋有感情,那些处了数十年的邻居也似亲人一般容洽和睦。卢锋对母亲的固执没一点办法,只能频繁地来这院里看望母亲和儿子。实际上冯雪英不愿搬去小区的主要原因却是为着聪聪,两孩子在一块,卢慧还那样小,跟本不明白哥哥发生了什么事,偶尔和他相争,卢锋和杨英不能责怪女儿,就连冯雪英也没办法对小孙女说啥,那样小的孩子,不可能让她懂什么。他们相争的时候卢慧振振有词地说:“你是哥哥,你得让着我,别的哥哥都心痛自己的妹妹,你平时不但不管我,这时候还和我争。”聪聪没有言语,他只能压抑地哭,他的哭声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响亮,但听着特别揪心,那哭声没有任何多余的夸张做作,只准确地表达出聪聪心里的不愉快。因为聪聪,冯雪英更习惯独自带着孩子住在老屋里。但是市镇建设很快波及到这个大杂院,旧式的房屋需要拆除,修建一座星级宾馆,不得已,冯雪英只能住到瑶池苑来。
  早晨,卢锋和杨英领女儿出门,他们要到下午才能回家。聪聪习惯睡久一点,冯雪英要准备好他的早餐才给他穿戴起床。走进宽敞亮堂的厨房,一时还不能适应,不知道该给聪聪做些什么,打算出门买点抄手回来,聪聪喜欢吃那个。看聪聪还沉在睡梦里,去厨房拿上一个小铝锅出了门。
  小区的早晨非常安静,有一些老人散布在楼下锻炼身体。小区大门边有两个保安笔直地站在那里,冯雪英想起前一夜的冲突,留意两个保安的神情,他们的面孔冷若冰霜,在注视她的时候,眼神中也带着某种仇意。冯雪英意识到但凡小区里的住户,这时候都是他们的对立面,是他们的敌人。冯雪英低下头来,感觉前一夜的冲突也有自己一份,像两个吵架的人,第二天面对对方时难免尴尬。快步走出小区大门,想两个无形的阵营,在冲突之后,已不能用尴尬来概括了,只能用敌人更为准确。
  那间面馆正在拆换烟筒,面馆老板是个中年男人,正站在门前指挥工人拆掉老旧的塑料烟筒。跨进面馆,里边有六七张小桌。过了早饭的高峰期,面馆里相对清静一些。一个中年妇站在灶台边忙碌。冯雪英点了抄手,就站在边上看女人煮,想起前一夜的冲突,不知最终怎么解决的,给女人搭话说:“我看昨天小区的住户和物管闹,好像是为着这店吧。”
  女人抬头看看冯雪英,叹口气说:“可不是,现在要挣点钱养家糊口太困难了,我们俩人从农村里出来,原指望生活好过一点,少操劳些,来这城里,要去打工,别人闲我们岁数太大,寻活特别难,苦了几年的时间,东拼西凑借了钱开上这家小店。在我们那里,面食本是大家最喜欢的,家家户户做面都有一手,小店的生意倒还行,都冲这传统的手艺来吃,但麻烦太多了,工商税务三天两头要来查,卫生防疫的也来查,这都不说了,原本该我们自己做好。现在,小区里的住户又闹起来,你说这小小的面馆,它不像别的火锅店、餐馆那样影响大,要说油烟,也只在炒料的时候有一点,这炒料的事一天也就一次,我们都尽量选择没人的时候做,又说夜里吵闹,一个小面馆的吵闹毕竟不像歌舞厅那样,影响是非常有限的,我们已经非常注意了,大家心里宽容一点,理解一点,也就过去了,何必要起那样大的冲突,再说,这个小面馆的主要客人,都还是小区里的住户,真闹得关了门,我看他们也没个这方便的去处了。”
  女人满心恚怨,只没有发泄的对象,那是群体的愤怒,都没办法针对个人撒气。冯雪英没想到这两人还是农村里来的,听她那么说,多了些理解,就感觉这事真不太严重,怎么会产生昨天那种阵式呢,整个小区的住户倾巢而出,愤怒的表情和言语只仿佛天要塌下来了。又想闹那样一场下来,这事怎样给解决了呢?忙说:“现在要做点事,的确非常难,方方面面都要应付,昨晚闹那样久,最后怎么给解决下来的?”
  女人说:“还能怎样啊,物管跑来协调,我们最后承诺换一个铝皮的大烟筒,夜里开门不过一点钟,这才算了事。你说小小一个面馆,花掉许多钱换那样大一个铝皮烟囱,真就解决问题了?不过是住户们和物管斗气,非得找点事情出来,以显示他们的强大,不容侵犯,也活该我们倒霉,这一次被盯上了。”
  冯雪英端着抄手回家,一路思忖,想不明白这个道理,难到这小区的业主真像她说的那样,就为这一点点事情,甘愿闹上半夜。这不过也是她的一面之词,人都容易注重自己的道理而忽视他人的想法。
  进入小区门时,看见那两个保安,冯雪英早早就把头低下来,匆匆走过他们面前,暗想自己这是怎么了?有啥不好意思的,倒仿佛昨天的事件和自己密切相关。
                 
                 
                 
                 
                 
                 
                 
  聪聪有一个爱好,喜欢看电视,又只喜欢动物世界。冯雪英替聪聪买了许多动物世界的碟片。有动物世界看,聪聪就安静地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冯雪英很难适应这样的生活,在大杂院里呆惯了,走家串户摆点小龙门阵,虽然少不了口舌是非,却更习惯于整个院子的亲切氛围,这许多年来,哪一家的油盐酱醋她不清楚呢,而她自己的感受,无论高兴还是伤心,谁又不清楚。当时不觉得这样的了解有什么意义,仅仅习惯而已。现在整日呆在屋里,防盗门一关,冯雪英就感觉与世界隔立了,显得孤独无助,曾经大杂院里的相互理解,变得弥足珍贵。
  在小区最初的日子里,她习惯把防盗门大开着,专等有人从门前经过,好说两句话,拉拉家常。路过大门的人见她坐在门洞里,都会带着微微的慌乱小跑上楼。对门的住户是对年青的夫妇,有个小女孩。偶尔,没见她坐在门边,那个年青时髦的女人像小偷一样紧贴着墙壁,打探家里的装修和陈设,一旦冯雪英出现在视线里,她立即推门进屋,砰地一声,将防盗门碰得严严实实。冯雪英本想招呼他们进屋坐坐的,你要看家里的装修陈设,就安安心心进到家里看明白嘛。有几次冯雪英坐在门前,年青的男人和女人都只注视着自己的房门,跟本不看她一眼,倒是那个小女孩,不时好奇的扭过头,打量着她。冯雪英对小女孩笑笑,说:“小朋友,放学了?”那小女孩正想回答,男人已经把门打开了,年青的女人一拽小女孩的手,将她拧进屋里,又是极响的关门声,钢铁和钢铁相撞,砰地一下,撞碎了冯雪英的耐心,她站起身来,也将防盗门用力关上。
  中午,替聪聪喂过饭后,冯雪英会带孩子去小区里转转。偶尔碰上小区里的住户,冯雪英原还想招呼招呼的,但他们从远处走来,只盯着聪聪看,也许他们发现了孩子的异样,只还不确定,直到走近了,看见孩子凝滞的眼睛,似乎慌然大悟,走过了,还不时回头张望。他们的目光再一次伤害了冯雪英,这种心理障碍原本早已过了的,那时候刚刚查明孩子的病症,每一次上街,当有人过多地关注孩子,她心里就不好受。那一段时间非常难受,没啥事她尽量不领孩子出门,但是生活中的柴米油盐不是关在屋里能解决的,难免不出去一下。有一段时间,领着聪聪上街,谁看孩子她就死盯着别人,双眼通红,一手牵孩子,另一手紧握成拳头。好在她必竟是教师出生,有自控自省能力,在还没发生啥争吵的事件之时,她已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情绪改变不了聪聪的任何状况,徒增自己无谓的伤感。她及时扭转,正视聪聪的病症,正视别人该有的目光。这以后心里的疙瘩渐渐解开,她能正确对待聪聪的一切了,偶尔,她还会主动和别人谈起聪聪的病情,听听别人的建议。但是这时候在小区院子里,因为聪聪,冯雪英又一次感到不愉快,也许是新环境的因素吧,她不愿意中午时分领着聪聪在小区里转转,要聪聪活动活动时,她只领他去阳台走走。
  一个下午,门忽然被敲响了,这是极少有的事情,聪聪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冯雪英几乎是喜出望外地跑去开门,门前站着一胖一瘦两个保安,冯雪英愣了愣,他们的出现让她感觉非常意外,其中一个保安看看冯雪英说:“阿姨,我们是来叮嘱一下安全问题的,无论是防火防盗,你们自身一定要注意,夜里,该关的窗户要关紧。”冯雪英缓过神来,想自己虽然是这里的住户,但她不同于其它业主,与保安不构成对立,她热情地招呼两个年青人进屋坐坐,这是大杂院里养成的好客习惯,两个保安见她如此热情,也感觉意外,一时回不过神来。
  冯雪英说:“你们跑这许多家,挺辛苦的,来来来,喝杯水再走。”
  两个保安的表情有些尴尬,摆着手说:“不麻烦了,阿姨,我们还有事呢。”
  冯雪英说:“客气啥,进屋吧。”
  两个保安相互对看一眼,不再推辞,跨进了家门。冯雪英招呼他们在沙发上坐下来,沏出两杯茶放到桌上。
  胖子保安说:“阿姨,这是小区保安小曾,我是大刘。我看阿姨才住进来的吧,过去都没见过呢。”
  冯雪英说:“我随儿子来这里住,刚搬来没几天时间。你们眼力很好啊,小区这样多住户,你们都能记住?”
  大刘说:“这是我们的基本职责,要不,谁都可以进来,就不好管理了。”
  冯雪英说:“你是本地人吧,听口音就能听出,小曾是哪里的?”
  小曾说:“我是来这里打工的,家在云南农村里,高中毕业后不想呆家里,就来城里了。”
  冯雪英说:“你们这工作也是蛮辛苦的,还得值夜班。”
  说到这话题,大刘叹口气说:“辛苦倒也不说了,最难受的是不被人理解。”说到这里,猛意识不能说这话题,虽然这阿姨和蔼热情,和其它住户有极大的区别,但必竟是这里的住户,既是他们的服务对象,亦是他们的对立面,忙停住话题,转说别的,“阿姨,你们家虽在四楼,平时还得小心点,现在的罪犯可厉害了。”
  冯雪英说:“你们平日里都这样挨家挨户地提醒大家吗?”
  小曾嘴快,说:“小区昨夜里发生了案件,就在最里边那幢楼的顶楼,今早晨才发现,一个年青的女人被勒死在家里,***这时候都在那边堪察现场呢。”
  大刘一手悄悄扯了扯小曾的衣角,站起身说:“我们该走了,阿姨,你告诉家人,要注意安全啊。”
  送走两个保安,冯雪英心里突突地跳起来,怎么就发生了命案呢?她去阳台边,看见小区里果然有警车停着,靠小区里边的楼下,有***守在那里。还有一些看热闹的住户散在四周,三五个扎成一团小声交谈着。
  冯雪英不愿再看下去,每每有这样的场面,她心里总是极度不安,自己搬来不过数日,怎么偏是这小区里出了这样的事呢?接待两个保安的快乐被这忽发的事件彻底搅乱了,那个下午,她心里空空落落地守着聪聪,暗想这样大一个城市,保不定就会有案件发生,只不过碰巧在这小区里,又只不过碰巧自己搬来不多久。
                 
                 
                 
                 
                 
  当天下午,门再一次被敲响了。冯雪英以为还是那两个保安,开门一看,一个极胖的女人站在门前,自言自语说:“咦!有人啊。”看看冯雪英,又说:“大姐,你是才搬来的吧,是卢锋的母亲还是杨英的?”
  冯雪英看女人非常面熟,说:“卢锋是我儿子,你进来坐。”
  女人进了屋,说:“我也住这小区里,我叫何素芬。”
  冯雪英去泡茶,努力想这女人,听女人正和聪聪说话:“你叫什么名字?叫我阿姨。”聪聪不理她,她十分诧异,将脑袋伸向前,专注地看了看孩子,忽然明白了什么,也不再说话。
  冯雪英放下茶杯,主动说起孩子的事:“这是卢锋的儿呢,啥都好,这孩子就是有点呆,有点弱智。”
  何素芬的表情非常夸张,说:“难怪不说话,我以为他生气呢,不注意根本看不出这孩子生着病,去医院看过没有?”
  冯雪英说:“看了,中西医都看了,民间的偏方也用过,唉,这病没法。”说着,猛然想起卢锋接自己过来那天小区门前的那场冲突,吵得最厉害的,不就是这个何素芬吗。
  何素芬叹口气说:“唉,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大姐,可苦着你了,不过自己也得看开一些,许多事情是天注定的,像我家的那个儿子,自小不听话,打架斗殴啥都干,现在还关在监狱里,好在女儿懂事。”
  何素芬是一个特别能说的人,一经讲起家里,大事小事一股脑儿地倾出来,老公是个什么样的人,家里现在的状况。在她陈诉那些琐碎生活的时候,冯雪英有点走神,像魂魄脱离了躯体,耳边的声音不断响起,就是听不明白说了些啥,她沉入到自己的思绪中,这个女人极为面熟,还不仅仅因为在那天的冲突中见过,实际上当时就感觉这女人似曾相视。现在,知道了她的名字,这个名字却又特别陌生。
  讲完家里的事,何素芬说起前一夜的凶杀案,她说:“大姐,你知道不,那个被勒死的年青女人是干啥的?”
  冯雪英摇摇头说:“我才住进来,都不认识呢。”
  何素芬说:“就算你在这里住上几年,也未必知道她是干啥的,不过,她逃不过我的眼睛。”
  那个年青的女子叫小雪,没人知道她的真名,大概登记的***都是假的。小雪不过二十四五岁,在这小区里租了一套小户型房子。小雪每天睡一上午,直到中午肚子饿了才起来吃饭,她自己不会动手做饭,只慵懒地让面馆、小食店送吃的上楼。下午,她偶尔在小区水池边的长凳上坐坐,穿着随意,时常拖双拖鞋就坐在那里。直到晚饭之后,她才会忙碌起来,小区后门一侧,有家美发店,晚饭之后,她常去那里做头发,然后精心打扮,常常穿短裙,纱质的衣服。打扮出的小雪非常漂亮,水淋淋地特别惹人喜爱,之后她会走出小区,直到半夜才回来。
  讲到这里,何素芬又问:“你现在该猜出她是干啥的了嘛。”
  冯雪英瞪大眼睛摇摇头,还是猜不出。
  何素芬笑着说:“哈哈哈,你这个大姐,也是太不知道现在的世界了。”
  小雪是干那行的,在洗浴中心坐台,何素芬说她当时产生怀疑的时候,为证实自己的猜测,曾专门尾随过小雪。小雪在城边一家星级宾馆里,那里边有一个******休闲中心,她看见小雪走进了那个中心。她还专门候在阳台上等待过小雪的归来,她回来时,差不多都在凌晨两三点钟的时候了。这个小雪为人处事非常和善,又特别大方,她很爱小孩子,常买糖果玩具送给孩子们,这博得了大家对她的好感,但是他们都不知道她是干啥的。
  小雪所租那房子的主人叫韦昌国,四十多岁的人,结过两次婚,又都离掉,在供电公司工作,喜爱喝酒,打牌。平日里,只在收房租的时候才来小区一趟,他知道小雪的时间段,一般是上午才来。这上午,估摸着小雪快起床了,他去敲门,敲许久没人应,他又给小雪打手机,听见手机在屋里响,却没人接听。没办法,他拿备用钥题捅开门,看见整个屋子被翻得一蹋糊涂,小雪躺在床上,已经死了多时。
  ***勘察了现场,小雪住在顶楼,那罪犯翻墙进小区,避开了探头,又撬开底楼的防护门,上到顶楼,在顶楼的护栏上拴了绳索,顺着绳索打开厨房的窗户,估计想偷点东西,无意中惊醒小雪,才下了毒手。
  冯雪英听得目瞪口呆,她惊异于何素芬的无所不知,赞叹地说:“咦!你怎么知道这些的?如此全面、细致。”
  何素芬面带得意地说:“知道吧,这个小区里的人都叫我万事通,唉!我这人是个热心人,就好管闲事,我女儿常说我不会享清福,在家里呆不住,总得找点事来干。你说今天这样的事出了,我们就该联合起来,向物管讨个说法,这样的案件出了,保安竟然没有发现,这让住户们怎么放心?”
  冯雪英说:“这事还能和物管闹?”
  何素芬说:“怎么不能闹?这事和他们的关系可大了,上午一出案件,他们知道自己有责任,忙派保安上门来强调安全,他们心里软了。那个死去的小雪,大家对她的印象虽然好,但遇上这些事,她就是不参与,我找过她许多次,她答应得好,就是没行动,这整个小区里,只她是这样的,现在好了,出事也出在她那里。”
  冯雪英说:“好好和他们谈谈,让他们增强保卫,也就完了,何必闹呢。”
  何素芬听了,激动地说:“大姐,你是不知道现在的形势,好好说谁能听啊,你软一寸,他们就会硬一尺,好在大家的维权意识增强了,你看电视里的许多官司,打官司的人并不在乎赔赏多少钱,还有一些明确提出,官司赢了,只要求对方赔一元钱。你说他们为着什么?所有的目的还不都是维护自己的权益。”
  冯雪英看她激动的表情,脑袋里想那是吃饱了没事干呢,忍不住笑起来,又感觉这笑容不太礼貌,忙说:“是这样的,你说得在理呢。”
  何素芬说:“大姐,在你这里一坐就是许久,我还得去给其它的家里通知一声,你告诉卢锋,晚上八点半,来我家里商量商量。我这就去了,有空的时候,我过来陪你聊天。”
  下午,卢锋和杨英领着孙女回到家里,冯雪英已将该炒的菜洗净准备好,杨英在厨房里忙碌,冯雪英给卢锋说起早晨的案件,他倒不当回事,只说现在的社会治安的确有点乱,都是为了钱啊。冯雪英说起何素芬来家里的事,让他晚上过去商量,卢锋叹口气,说自己的生意都考虑不过来,哪还有心思嘛,但不去又不行,没有这样一个热心人,整个小区的住户就会成为一盘散沙。冯雪英打听何素芬的事,说这人倒是热心,还特别面熟。卢锋点着头讲起她的事,自大家搬入这个小区后,每一次和物业的争斗都由她出面挑起,有些事的确是非争不可,像过去的那个物管公司,也的确可恶了点,工作不负责,拿钱不管事,那时候小区里的安全很成问题,电瓶车、自行车时常被盗,一楼的住房也被盗过几次,但他们仍不闻不问,还嫌所收的物业管理费低了。那时候何素芬挨家挨户做工作,拉齐了人心,一致拒交物管费,狠狠闹过几次,不得已,那家物管公司只好退出。但是后来的一些事,也纯属没闹的必要,像那家面馆,她本不住在面馆之上,不受其影响,面馆之上的人家也没提出任何意见,她在面馆里吃面时,忽然考虑到这事,知道是通宵营业,就去楼上的人家问,果然有所影响,她开始联系所有住户,才闹了那么一场。
                 
                 
                 
                 
                 
  聪聪喜欢一个***的绒布熊玩具,玩具熊有两岁孩子般大,全身布满柔软的降***绒毛。那熊在杨英大着肚子怀聪聪时就买下了,后来一直伴随着他的成长。夜里睡觉,聪聪一定要搂着它,几年下来,玩具熊的绒毛脱了许多,两只眼睛也掉了。杨英去另买了一个粉红的大熊给聪聪换,但他不适应,将黄布熊从他手里拿走,他就沉闷地哭,怎么诓也没办法。不得已,还把那个老旧的布熊塞到他怀里,才能让他停止哭泣。
  冯雪英搬入瑶池小区后,慧慧下午回家,晚饭后总要看一会儿动画片。没电视看,聪聪紧抱着玩具熊,坐在一边把玩,拿手抚摸柔软的绒毛,轻轻扭拧熊的后腿。
  吃过晚饭,卢锋去何素芬那里商量事情,聪聪抱着玩具熊坐在沙发上,慧慧看了片刻电视,忽然盯着聪聪手里的玩具熊,甜甜地说:“哥,让我抱抱吧,我从来都没抱过你的熊呢。”
  聪聪只呆呆地看着她,慧慧去抓熊,聪聪猛哭起来,聪聪哭,慧慧也哭。
  冯雪英和杨英都在厨房收拾碗筷,听到哭声,忙跑出来,看见慧慧抓着布熊,尖利地哭泣,聪聪紧紧抱着熊,也沉闷地哭,冯雪英说:“慧慧,你哥是病人,你就不能让着他点?”
  杨英在慧慧手上打了一下,将她拉开,这让慧慧特别伤心,那哭声快让她喘不过气来。冯雪英听着心里难受,慧慧不过三岁,她怎么知道事事都该让着比自己大许多的哥哥呢,但是聪聪沉闷的哭声更揪心。两个孙子都是她的心头肉,毕竟带聪聪的时间更多一些,加上聪聪所得的病,免不了有了些偏心,这些微的偏心让她在心里责怪慧慧,这个被父母的爱层层包裹的孩子,怎么就那样好强呢。
  两孩子也哭乱了杨英的心,听见冯雪英指责慧慧,也说不上哪来的冲动,去打慧慧的手。这个小女儿集中了他们所有的爱,甚至是所有的希望,因为聪聪的原因,那爱和希望都比寻常人家更深了一层,绝不容她受到丁点的伤害,但是自己的儿子又怎能不心痛呢,两种心痛都让她特别难受,看看冯雪英,说:“妈,聪聪在家都呆了一天了,你牵他去小区里转转啊,老这样呆在家里,对孩子不好呢,小区里环境好,多牵他出去走走。”
  冯雪英嗯嗯地应着,牵聪聪出门,聪聪还在不停地哭泣。杨英这算是对她的责怪了,常说婆媳难处,但在冯雪英眼里,杨英却是个好媳妇,脾气好,人勤快,还特别孝敬老人,真可谓无微不致,今天算是她第一次暗含责怪地给冯雪英说话,冯雪英能体会到她心里的无奈和难受。
  这一夜小区里显得较为冷清,冯雪英想那些人大概都集中到何素芬家里了。聪聪还在沉闷地哭,这个孩子,一旦伤心,很难止住哭泣,她牵着聪聪打算去街上走走,在小区门前看见保安小曾站在那里值班,那个大概是物管负责人的瘦小男人也坐在一边乘凉,他看见冯雪英出来,满脸堆笑地招呼着:“冯阿姨,这样晚了还出去啊?”
  小曾跑上前来,亲切地给她介绍说:“冯阿姨,这是我们的主任邓军,以后有啥事都可以给他说的。”
  冯雪英点着头说:“唉,孩子在家里呆不住,我牵他出去逛逛。”
  邓军说:“冯阿姨,街上吵闹,也没啥逛的,小区那边的亭子边上,几颗树下面,这时候老人们都爱集中在那里说说话。”
  冯雪英道声谢,牵着聪聪又向小区里走,走过水池,从楼梯上了小亭,来到那几颗树下,那里放着几把排椅,只三个老年人坐在排椅上小声交谈。冯雪英给大家打招呼,三个老人问她是哪家的,怎么平时没见过。介绍过自己,冯雪英也在排椅上坐下来,聪聪还在沉闷地哭,一个老人逗聪聪,问他的名字,冯雪英说:“不用管他的,这孩子一生下来脑袋就有些呆,没办法。”老人们专注地看了看聪聪,叹息着,问聪聪的医疗情况。这也是面对聪聪通常会遇上的问题,越想讲点别的,大家越要关注他,例行公事般一一说明了情况,好歹才打住。
  听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年人问:“你知不知到那案件的事?”冯雪英点头说知道了,老人讲起小雪来,说可怜见的,那个女孩子刚刚入住这个小区时,还和别人合租,又瘦又弱,头发也显得枯黄,住了一断时间,人越长越好,自己单租了那套房子,眼见这日子过得滋润顺畅起来,没想又发生了这样的事。老人叹息着,悄悄问:“你们知道她靠什么吃饭吗?”另一个老人也悄声说:“听说,她是靠……靠那个吃饭的。”老人们都畅笑起来,冯雪英也跟着笑,入住到瑶池苑小区,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轻松愉悦,关在屋子里的苦闷和孤独这一刻一扫而光。听满头白发的老人说:“你们都知道小雪哈,我最初还没想通这孩子,眼见白天都在玩,还能挣那样多钱,不听何素芬讲,我怎么也想不到她是干那个的。”提到何素芬,大家又七嘴八舌地讲开了,说她人倒热心,但许多时候有些小题大做,绝对是家里闲不住的人,咬着小耳朵,嚼些小舌头,欢笑之中间插一些小叹息,夜色慢慢浸润下来,小区里的灯都亮开了,老人们道别回家,那个满头白发的老人给冯雪英说:“晚上有时间就来这里说说话,今天何素芬那里有事,许多老人出不了家门,平时,这里的人还多些,还要热闹些,有这样一个地方交心谈话,倒也可以在小区安住下来,要不然,成天呆屋里,就住不习惯了。”
                 
                 
                 
                 
                 
  那天下午,业主方选择了几个代表,由何素芬牵头,浩浩荡荡来到了物管办公室。一见他们到来,两个值班的保安都非常紧张。何素芬说:“邓主任呢?我们找他说点事。”
  一个保安说:“邓主任家里有点事,这时候不在呢。”
  何素芬说:“不在你打***啊,你们是干啥的自己不清楚?这个小区里家家户户都拿了钱出来,交到你们手上,这是要你们为大家服好务。”
  那个保安摆着手说:“大姐,你别闹了,我马上打***。”
  何素芬和几个业主代表在小区办公室里坐下来,看他接通***,小声地禀明情况,放下***说:“邓主任马上就来,你们稍为等等。”
  不过半小时,邓主任满头大汗地跑进屋,看看大家说:“对不住了,家里有点事,让你们久等了,小唐,怎么不给大家泡茶啊?”说着,他要去取杯子泡茶。
  何素芬说:“茶不用喝了,等一下你也没什么,只要能把事情解决好就行。”
  邓主任说:“你们有什么事情需要解决的尽管说。”
  何素芬说:“这事明摆着,小区昨天发生了命案,你们这许多保安,竟然没起任何作用。作为业主,自你们接手这小区的物管以来,没人拖欠过物管费,我们交了钱,但现在连起码的安全感都没有,你说这是不是你们的责任?”
  邓主任说:“作为物业管理方,我们都严格地按照职责开展工作,案件的发生随机性太强,就算是高档的住宅小区,也免不了有案件发生,再说,公安上还没破获这案子,案件怎么发生的还没定论,所以我认为我们只能尽自己的职责来防范,而不能保证什么案件也没有,我想任何机构,就连那些专业的单位也不能保证零案件,所以我觉得,这一次的事情还谈不上我们有什么责任。”
  何素芬冷笑一声说:“你倒是把自己的责任推得干干净净,如果这个小区的保安设施齐备,如果保安们都能尽职尽责,那犯罪份子不会在监控里连一点影都没有。”
  邓主任说:“现在连公安局那边都还没定论,谈我们要负的责任为时过早。”
  何素芬说:“责任你们是推不掉的了,或大或小你们都该有一点,我们作为业主代表,只有个简单的要求。”
  邓主任说:“你讲讲看,如果在我的能力范围内能解决,一定尽力解决好,如果不在我的权限之内,我只有上报公司。”他从事这个行业已有些年头,深知无论什么样的问题,即或他能做到,也不能一口答应,这是策略,与业主解决任何问题所应有的策略。
  何素芬说:“这一次案件的发生,监控范围不足造成了许多漏洞,我们一是要求在每幢楼的楼口***探头,二是保安要通宵巡逻,就这两个简单要求,我想不至于太为难。”
  邓主任低着头想了许久,面色凝重。何素芬看见他这表情,偷偷给其它业主眨了眨眼,粲然一笑。她这略带调皮的表情说明她所提的问题直接命中了物管方的软肋。果然,邓主任缓慢地说:“何大姐,这两个问题都不简单啊,我们都知道这个小区比其它小区更早建成一点,条件也没有别的地方好,所以你们缴纳的物管费也相应较低,这一点物管费真的是只能保证我们的基本运行,每一幢楼门前***探头,这是一大笔费用,我们承受不了,由于经费紧张,小区保安原本不足,要让他们通宵巡逻,这个也难做到。”
  提及经费,问题就复杂起来,一笔笔算,一笔笔说,这个问题牵涉那个问题,错综复杂。邓主任与何素芬针锋相对,毫不相让,他们的争执持续了许久,直到晚饭时间也没有任何进展,大家不欢而散,各自回家吃饭。
  与物管的第一次交涉之后,业主方没了任何行动。这表面的平静暗含着更大的交锋,保安们深知其中的玄机,他们约带惶恐地静候着,这一个时段,业主方和物管方又成了两个坚挺的阵营。
  何素芬一刻也不停地走家串户,挨个鼓动做工作。这并非一件容易的事,虽然这是共同的利益,如此大一个小区,住家有六七百户,要共同达成一件事需要非凡的耐心和热情。一些家庭在面对这样的问题时,只要不关乎到切身的利益,并没多大热情来参与,只不过这是集体的行动,他们不好意思生硬地拒绝,只以没有时间来推脱。
  冯雪英有时候出门买菜,会碰上匆匆忙忙的何素芬。后者照例非常热情,主动问起聪聪近段时间的况状。大刘和小曾有时候站在门前值班,看见冯雪英来,他们眼里现出一种亲切,但瞬间意识到近段时间物管和业主的紧张关系,只好尴尬地抬头望天,装着没有看见她的到来。包括那个邓主任,前几天还热情地招呼她,现在,也似根本没看见她了。倒是冯雪英主动招呼着他们,她说:“小曾,值班啊?”小曾看看她,想给她笑笑,瞬间又止住了,只轻轻地点点头算着回答。
  看见邓军坐在办公室里,她也主动凑上去招呼,她说:“邓主任,在忙?”
  邓军诧异地看看她,意识到什么,忙出了办公室说:“冯阿姨,出去买菜?”
  冯雪英点点头,说:“小曾和大刘看见我时,怎么有点尴尬?”
  邓军看看四周,说:“唉,有些事说不清楚,冯阿姨,你晚上有时间不?我有事想求你。”
  冯雪英说:“什么事?你直接说。”
  邓军说:“晚上八点吧,我在小区外的街上等你,就那家面馆前,这事你一定别给旁人说,连家里的人都别说。”
  晚饭之后,冯雪英已习惯带聪聪出门转转,虽然聪聪不愿意出去,嘴里发出各种声音表示他的不满,偶尔还沉闷地哭泣不止,冯雪英还是坚持牵他出门。避免他和慧慧再发生争执,也避免工作了一天的杨英心里有任何不快。她牵着聪聪向树林中走去时,猛想起邓军的邀约,看看时间,也差不多快到八点了,就牵着聪聪向小区门外转去,到了面馆门前,听邓军在面馆里边喊她,进到店里,邓军将她领到最里面的桌边坐下,不时小心警慎地四处观望,那情形像黑白影片中的地下党员相互接头,只差没对暗语了。冯雪英想到这个,面带笑意地望着邓军,听他说:“冯阿姨,要不要吃点什么?”
  冯雪英说:“吃过了,啥也不需要。”
  邓军说:“给孩子点个吃的嘛。”
  冯雪英说:“聪聪也刚吃了的,你不用客气,有啥事你给我讲。”
  邓军叹息一声,掏只烟点上,又摇摇头说:“冯阿姨,你才搬到这小区不久,但我想业主和物管之间的纷争你一定也听说了,真要有什么事我们做得不够好,那是我们的责任,我们尽力改善做好,但许多事情并不是那样的,特别是一些小事,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事,他们也大肆地闹,像那件案子,现在连公安也还没有任何定论,他们就找上了门,提一些很难办到的过份要求,好好协商也丝毫不让步,让我们非常为难,现在他们又私下里预谋着,想把事情闹得更大一点。今天请你来,也是非常为难你的事,但我们都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一个慈祥心善的人,因为这个,我们才斗胆地请求你帮着探听探听他们的预谋,有什么事给我们说一声,我们好做应对的准备。”
  一通话听完,冯雪英忍不住再一次想笑,这把她当什么了?虽然她并不参与那些事件,也认为有些事的确是业主们小题大做,但她必竟还是那个阵营里的一员,如果她真的去帮着探听消息,这和革命时期的叛徒有什么区别呢?冯雪英正想着怎么回绝邓军的请求,见他忽然紧张起来,猛站起身想躲避到里边。冯雪英回头望向面馆门前,见何素芬端一个小铝锅来买面,邓军要躲避已经来不及了,她冷眼看看邓军,点了面条,等邓军尴尬地自她身边一溜而过后,才笑着给冯雪英打招呼,说:“冯大姐,你来吃面?”
  冯雪英到是对刚刚发生的事不以为然,说:“领聪聪出来转转。”说着,牵了聪聪向门外走,何素芬跟着她出门,说:“邓军怎么和你坐一块了?”
  冯雪英说:“碰巧遇上的。”
  何素芬说:“冯大姐,你才搬到这小区不久,对那群人不了解,那帮人把业主都当成了一颗颗摇钱树,恨不能掏光你兜里的所有钱,他们心里都狠着呢,满脑袋都是鬼主意,他们说什么,你千万别听进去,那是变着法要骗你的。”
  冯雪英见她提到物管方时,满眼都是仇恨,一脸的愤怒让她显得极富战斗性,正是这熟悉的表情,让冯雪英瞬间就回忆起为啥她这般面熟来。
                 
                 
                 
                 
  那时候冯雪英在行知中学任数学教师,学校的名字也在那年月被更名为红星中学。学校设有初中部和高中部,全校师生达一千多人。正值文革的高峰,整个城市被大字报、红卫兵和造反的人流席卷,唯有这所学校还算平静,这得宜于学校的校长。
  冯雪英记得校长名叫郑培德,早年毕业于北大,后留学法国,回国后,一直致力于教书育人。郑培德任校长,最注重的是品德教育,常说一个人失了品德,再有才能也无济于事,也许那些才能反而会成为危害社会的犀利武器。一个人具有品德,即或才能平庸一点,最起码也是个受人尊重的人。有这样的办学思想,他率先垂范,成为师生的榜样。这是一个极为儒雅的人,非常消瘦,那时候不过六十多一点,但满头已是白发飘逸。他的着装极为讲究,那年月的服装色调样式都非常单一,许多人连一件没有补丁的服装也没有,但这样的服装一经郑培德整理穿着,任能充分显露出他懦雅的气质。他让那些服装一尘不染,即或是补丁,也明明白白透出布的本性。在生活方面,他严于律已,无论对妻女的态度还是应酬社会关系,他都处理得清清爽爽恰到好处,他是那种举手投足都能让人感受到温文尔雅的人。学校的师生或教育部门的同事,无不钦佩于他表里如一的儒雅品行。
  在郑培德的带动下,学校在动荡不安的时代里也似那别有洞天的桃园,学校正常运转没受到太大冲击,但这例外并没持续太久。
  何素芬不过只十六七岁的年龄,她在另一所学校的高中部学习,在红卫兵的队伍中,何素芬是非常活跃的一员,许多行动都由她出面游说组织。但在鼓动红星中学时,她遇到了困难,没什么人响应。这块硬骨头激发了她前所未有的热情,她从学校里一个认识的同学入手,俩人交成了好朋友,上学放学都走一块,由那个同学的关系,她认识到更多的人,结交到更多的朋友。
  那段时间里,冯雪英下班回家,总能在校门口看见何素芬在耐心地等待人。偶尔路上遇见,何素芬正热情澎湃地对同行的学生讲着什么。那些学生有认识冯雪英的,恭敬地叫她冯老师,这样的时候,何素芬总是冷眼看着她,一脸都是仇恨。这样一个人,这样一种表情原本不会深植于记忆之中,但是何素芬太典型了,她的整个装扮就是一个铁姑娘不容丝毫侵犯的形象,再加上她怒目而视的眼睛,加上她充满战斗性的表情,都无形地隐入到冯雪英的意识深处,她天生就对具有战斗性的人怀有一种莫明的恐惧,看见何素芬,冯雪英不敢再直视她的眼睛了。
  在学校的宣传栏里,终于有大字报出现,那篇大字报以《死水》为标题,历数这个学校的腐朽和沉闷,把学生都教育成任人摆布的软蛋,大字报的后半部份,把问题的症结归于校长郑培德,讲他的小资情调,把他的清爽风格批判为有意要与劳动人民拉开距离,这道巨大的鸿沟是他精心设置的。这篇充满煽动情绪的大字报正是何素芬亲自拟就,那时候,红星中学里已经有一帮学生与她形影不离了。
  宣传栏前堆积了众多的学生,还有许多教师也夹杂其间。有一个学生小声诵读着大字报的内容,然后有学生说:“校长来了。”
  冯雪英看见郑校长自办公楼前缓慢走来,簇拥的人群让出一条小道,郑校长对众人微微一笑,站在大字报前,专注而认真地看完所有内容。无论教师或学生的目光,在那一刻都集中在郑校长的脸上,但他们没能看出他任何有别于常态的表情,那篇大字报仿佛写的不是他,不关这所学校任何事情。通篇读完之后,他转过头来,还是满目慈祥地对众人微微一笑,又缓慢走向办公楼。
  大字报张贴出不久,何素芬组织红卫兵前往郑校长屋里抄过一次家,据说那一天郑校长仍然显得懦雅而和善,他像招呼客人一样让红卫兵们进了屋,他所有的客套和礼节在面对义愤填膺的红卫兵时,没起到任何作用,反而让他们变本加厉。他们打开了所有的抽屉,书籍纸张和衣物棉被散乱一地,在成捆的信件中,他们抽走了几封以法文写成的信,这也是郑培德一个特殊的习惯,所有的书信他都收齐理好,特别是那些探讨学术的信件,寄出去的信他也要誊抄一份保管起来,他常说别小看这些只言片语的信件,当时日流逝,一个人老到记忆衰退的时候,这些信件就是这个人的历史记载。
  那几封信件是寄往法国和自那边寄来的,这些信件掀起了红星中学的斗争热潮。何素芬成天都在红星中学里,联系更广泛的学生。
  批斗会在一个有微风的上午举行,就在操场里。全校师生都聚集在台下,还有许多异校的红卫兵,身着旧式***军服,坐在前几排。一个领导模样的人在台上讲了开场白,台下掌声雷动。郑培德被绳索反绑着双手由两个荷***的人押上台子,有几天时间没见过他了,这一刻,他虽然被反绑着双手,冯雪英同样能感受到他那天生的懦雅气质。他站在台上,经何素芬组织,一轮轮同学上台挨个揭露他的罪行。冯雪英看见郑校长试图继续保持平时的习惯,他还想对那些面熟的学生笑笑,当微风吹乱他整齐的白发时,他努力甩着头,试图将散乱的白发甩回原位。他所有细微的想保持一贯风范的动作都被何素芬尽收眼底,这些动作彻底激怒了她,当她组织的学生上台揭露完郑校长的罪行后,她也上了台,她一一指出了郑校长在台上的细微动作,这些动作都是对批斗会的无声反抗,郑培德是一个无可救药的顽固份子,他里通外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反革命。何素芬高声喊着让他跪下,这也是他第一次固执地拒绝别人的要求,他傲然站立台上,直到后面押他的人一脚踹在他小腿弯,他扑嗵一声跪在水泥台上,但他的头仍然高昂着,这一倔犟的行为招来了何素芬更极端的行为,她扬起手掌,一巴掌扇在他脸上,他整个头部都颤动了一下,紧接着又是火辣辣的几巴掌,郑校长高昂的脑袋随着扇动的巴掌一点点耷拉下来,何素芬胜利地转过身体,高举手臂,带头呼喊起来:“打倒反革命份子郑培德!”
  随着他的呼喊,台下的一千多人也高举起手臂,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喊声。
  冯雪英看见扇过耳光之后,郑校长的眼里有泪水滚出来,那泪水是他身体本能的反应,但当台下一千多人齐声高呼时,郑校长的脸上呈现出一种迷茫而无奈的表情,那表情对于冯雪英来说是陌生的,是至她初识郑校长以来,从未见过的,那表情让她的鼻孔一酸,差点掉出眼泪,她低头拼命忍着,好在没人注意她的变化,直到批斗会开完,她都一直低着头,不忍再看台上一眼。
  此后的学校开始陷入混乱,一场场批斗会在那个操场中不停地重复,许多教师都被学生批斗过。
  郑校长被收到了监狱里,据说半月时间里,他像彻底换了个人。他的爱人以及孩子,在不断地丛恿逼迫下,迫于生存,和他划清了关系,两人离了婚,他那温存柔弱的女人找了个某造反派的头子,以保证他们的孩子不再受到欺负。就在这个消息传入郑校长耳里后,他失去了最后的生存信心,在一个夜晚,他平静地躺在草堆上,咬开了手腕处的血管,据说他死后的还保持着那种迷茫而无奈的表情。
                 
                 
                 
                 
                 
                 
  再见何素芬时,冯雪英开始明显地冷落她。远远看见她走过来,冯雪芬装着替聪聪整理衣领,并不看她一眼。何素芬说:“冯大姐,领孩子出来转啊。”
  冯雪芬只是点了点头,还蹲在孩子前理他的衣领。
  何素芬说:“这一段事特别多,也没个时间陪陪你,等这一段忙完,我一定常来陪陪你。”
  看着她匆匆忙忙地走远,冯雪英站起身来,叹口气,现在她非常明白何素芬在忙什么了,这许多年里,看来她并未从众多事件中领悟到什么,她的性格依然没变,不鼓动一些翻腾的事情她就呆不住,也难怪这个小区的物管非常困难,他们不知道遇上的是什么人,有这样一个人存在,这个小区就永无宁日,走出两边植满万年青的小道,她远远看见邓军站在办公室前张望着,他一定看到了她,他一定希望她走过去,说说她了解的情况,冯雪英忽然可怜起瑶池苑小区的物管来,那个邓军,瘦不拉叽的一个人,他能经得起何素芬的折腾吗?
  坐到树林下的排椅上,听五六个老人毫无主题地拉着家常,只是聪聪不太愿意那样呆坐,叽叽咕咕地嚷着,表示他的不满。冯雪英一手牵他,一手轻抚他的脑袋,这时候,一个陌生的老人出现在大家面前,他领着一条小黄狗,剪了寸头,满头短短的白发傲然挺立,这是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像全身都有使不完的劲。他给大家打了招呼,也坐到排椅上,开始介绍自己。
  老人叫李良,有三个孩子都在这个城里工作,他原本随小儿子住,大女儿在这小区里买房后,一直要他过来住住,他说再不来住一段时间,大女儿都要生气了。他让大家猜他的年龄,有说七十的,有说八十的,他哈哈地笑着说自己的大女儿已经当了外婆,他自己有九十二岁了,现在是四世同堂。
  老人们同时发出了一声惊叹,这样一个健康精神的老头,真看不出来已有如此高龄。
  介绍完自己,他又介绍那条蜷卧于脚下的小黄狗,狗叫点点,自小就要来养,李良幽默地说这狗比他还老,他养了十五年,十五年是狗中的高龄了。
  李良讲他的健康心得,说首要的事是要有开朗的情绪,要有开阔的心境,再加上健康的饮食和锻炼,只要没啥意外,基本都能活得很好。当然,一个人发不发生意外,得有些运气成份,生命原本无常,自身的病痛和意外的灾难绝对不由人自已主宰。说起这个,老人开始讲他在朝鲜站场上的九死一生,阎王爷招了一次又一次,终究没能撼动他倔犟的生命。
  李良特别善谈,还不乏幽默和哲理,知识面非常广,无论是国际国内的时事要闻,还是野史外传的有趣故事,他都知道得特别多。谈到养身,以他这现实的广告,不容人不相信。渐渐地,别的老人都不再说话,专注地听他讲。
  冯雪英也在不知不觉中听入了神,老有一种错觉,不注意就感觉面前坐着的是郑培德校长,仔细分辨,又发现两人的气质完全是两个方面,郑校长儒雅斯文,而李良则是正气禀然。
  听李良讲了许久,猛发现聪聪不知何时已脱离了她的管辖,安静地坐在地上,正抱着那条黄狗拉它耳朵玩。冯雪英吓了一跳,忙抱起聪聪,生怕那狗咬他一口。
  李良哈哈笑着说:“你别管孩子,这狗不咬人的,脾气特别温顺柔和,非常喜欢小孩子,知道它为啥也这样长寿不?最主要得宜于它的脾气,不焦不躁,像杯温开水。”
  众人都笑,冯雪英也笑得开心,暗想有这黄狗作伴,聪聪倒是玩开心了,不哭也不闹。
  回到家里,慧慧已经上床睡觉,卢锋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杨英听见冯雪英回来,从寝室里出来,面带歉意地说:“妈,你又带聪聪出去了?那天我让你带他出去,是我工作上不太顺,听聪聪哭个没完,心里一时有些烦,你别往心上去。”
  冯雪英说:“没事呢,带聪聪活动活动是应该的,妈一点也没有怪你的意思。”说着,冯雪英讲聪聪和那条黄狗的事,顺带讲起了李良。
  卢锋说:“妈,明天下午业主们又有个事,你帮着去凑凑人数,我生意上有点事,回来不了。”
  冯雪英说:“什么事?”
  卢锋说:“也就前一段那案子的事,业主代表和他们谈过一次了,但没丝毫进展,明天他们准备组织更多的人,和物管闹一闹。”
  冯雪英面带愤怒地说:“这又是那个何素芬给挑起的吧。”
  卢锋专注地看了看她,说:“也是没办法的事,如果业主不团结,以后要维护自己的正当权益就很麻烦了。”说着,看看杨英说:“妈实在不想去,你明天去去吧。”
  杨英点点头,说:“行,妈在家里帮着带孩子。”
  冯雪英说:“你们都用不着去,这样的小事老那么闹腾没意思,你们还不知道何素芬是什么人呢,这些事都是她一人挑起来的。”
  卢锋说:“何姨是个热心人,没有她,这个小区团结不起来,所以有时候事情虽然小,但大家都得一致鼓劲,不懈气,让物管知道这个小区里的业主不容欺负。”
  冯雪英冷哼一声,讲起了过去的事,讲行知中学的郑培德校长,讲何素芬扇他的耳光,越讲越气,讲到郑校长咬腕死去时,冯雪英的脸都青了。
  卢锋安慰母亲说:“没想到她是这样的人,明天我们家就不去了,以后,只要是她牵头的事,我们都不参与。”说完,他偷偷打量母亲的脸色。文革离他相距甚远,他无法真切细微地感知那些伤痛,他只是要安慰自己的母亲。
                 
                 
                 
                 
                 
  午饭之后,何素芬敲开了冯雪英的门。她提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看见冯雪英开门,满脸堆笑地说:“卢锋回来了不?”
  冯雪英堵在门前摇摇头说:“他中午不回来。”
  何素芬说:“聪聪呢,聪聪在干啥?”
  这意思很明显了,她是想进屋里。冯雪英虽然再痛恨何素芬,却有一个暖昧的习惯,这痛恨不愿意直接表露出来,不愿意伤着别人,现在何素芬想进屋,她也不好意思就那样堵在门前,勉强让开身体说:“聪聪看电视呢,你进来坐吧。”虽然开口说话,脸上却没半点笑意。
  聪聪正专注地看动物世界,一只猎豹正追逐邓羚,伴随着赵忠祥混厚性感的声音。何素芬在聪聪边上坐下来,看看电视说:“这孩子爱看动物世界哈。”
  说到聪聪,冯雪英也免不了多嘴,说:“就看这个,别的啥也不看,一天天翻来覆去地看个没完,也没别的办法。”
  何素芬说:“唉!他这样看电视不怕坏了眼睛?”
  冯雪英说:“好歹这算他喜欢的事,不让他看他就哭。”
  何素芬点点头说:“也是,这孩子要伤起心来,谁受得了。”
  冯雪英没了话说,呆呆地坐在一边。
  何素芬提起手中的塑料袋说:“前些天有亲戚来看我,带了许多干核桃,我当时就寻思让聪聪多吃点核桃,说这是补脑的东西,今天就提过来了。”
  冯雪英收了核桃,淡淡地表示感谢,她这不温不火的态度让何素芬觉察到了异样,说:“冯大姐,你身体不舒服是吗?”
  冯雪英摇摇头说:“没啥。”
  何素芬说:“身体不舒服得及时去看,别由着它,这年龄了,经不起病的。”
  冯雪英耐着心说:“身体真没啥。”
  何素芬站起了身,说:“有啥病你来找我,我陪你去看,我这时候还得去别家走走,卢锋回来,告诉他可别忘了下午的事。”
  送走何素芬,冯雪英怪自己和她说了这许多话,这几天时间里,何素芬像遇上了喜事,全身都有种说不出的舒旦劲。冯雪英明白她的喜悦来自哪里,冷哼一声,打开塑料袋看看,里边全是圆溜饱满的核桃。她把核桃放进柜子里时,猛然想何素芬一定是为下午的事才提这核桃来的,满心不屑,放核桃的力度也加大了,脑里不停地闪着一句话:“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到下午吃饭,卢锋没有回来,杨英说他生意上有点事,不回家吃,一家人端碗吃饭,冯雪英已忘了何素芬来家里的事。吃过饭领聪聪出门,看见邓军就站在水池边,他正等着自己。想起这个下午,业主方是有所行动的,她的步履忽然变得缓慢迟疑,她脸上的表情非常尴尬,好在遇到熟人,她跟着一块儿快步走过去,只和邓军点了点头,她看见邓军一脸的期待变为失望,她有了些内疚的感觉。
  这一天坐在树下的老人又少了许多,李良倒是来了,还领着他的黄狗点点,那黄狗颇通人性,这一天下午并不倦卧于李良脚边,倒站在了聪聪的腿前。聪聪一屁股坐到草地里,环抱了它,又开始抚摸拉扯它的耳朵。李良笑着说:“这狗东西,心里明白谁对它好呢。”
  冯雪英看那黄狗,虽然个头矮小,但相貌极为平常,全身都是黄毛,只在左耳和左后腿上有些微的白毛。
  许多老人为了应付业主方的事跑去凑人数了,李良讲起业主方和物管的关系,举了许多事例,有些事物管贪心不负责,的确能气死人,也还有些事是业主方斤斤计较。李良讲得鲜活,还分晰了造成如此局面的许多原因,冯雪英在一旁却听得直想插嘴,她想说除开那上面的情况,还有一类是纯属个人秉性造成的,全小区的人都围着她转,听她调遣,却不知她是个怎样的人。冯雪英努力控制着自己,她不是一个多嘴的人,不喜欢搬弄是非,但这一晚,她却总想讲讲何素芬的事。
  小区大门那边开始有了吵闹的声音,大家屏息听了一会儿,冯雪英这时候能细致如微地想像出何素芬的表情,她的脸一定又红透了,在别人看来,只当她气极而至,只有冯雪英明白,她那红是兴奋造成的。
  有好热闹的老人说去看看闹成怎样了,呆会回来通报情况,只剩两三个老人坐在那里。李良还讲他的往事,但不时被小区门前猛然高起来的吵闹声打断,他索性也不再讲话,只静静地任夜色一点点浓厚起来。
  冯雪英低头呆看着聪聪,脑里却不停地想着何素芬。这样一个女人,即或年青时不谙世事,凭性情做事,造了孽犯了错,但这许多年岁月里得自省一下啊,一大把岁数了,不能说再不谙世事。一点悔意没有,偏还按年青时的劲头造事。老想着何素芬,又忍不住想把她的情况讲给李良听,让他分析分析究竟是怎么回事?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忍得难受,站起身说:“天晚了,该回家了。”
  家里只有杨英领着慧慧,没坐多久,外面的嘈杂声散乱起来,知道小区门前已经散了,听卢锋拿钥题开门,进了屋说:“今天还算完得早,闹得厉害时,物管把派出所的***都叫了来,那个何姨嘴特别厉害,硬是把***说得辨不清其中的道理。好歹让大家先散了,说一切等到案子破了再讲。”
  杨英给卢锋递眼色,意识他别再讲了,卢锋想起母亲对何素芬的仇恨,忙解释说:“我是办完事回来时,在小区门前看了一会儿。”
  冯雪英说:“没啥的,我知道你不去去也说不过。”
                 
                 
                 
                 
  每天傍晚,听李良风趣地谈论一切,似乎成了冯雪英极为固定的习惯,也让她对小区里单家独户的生活适应了不少。就连聪聪在吃过饭之后,也会依依呀呀地嚷着,要求牵他出去。小树林中,老人们都围着李良而坐,听他讲过去、说笑话,每每听得极为舒畅,冯雪英总又想起何素芬来,这世界有一类人似乎生来就为找麻烦寻不开心的,但这李良,又像生来就是要让大家有轻松愉快的休闲时刻,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如此之大,同样的进化过程,同样的社会背景,只不同的是人心而已。暗想自己该归于哪类人呢,这数十年岁月,从出生到恋爱,到把自己的孩子抚养***,似乎就为着现在的状况,她的整个生命都归于聪聪了,偶尔,她会有让时间停滞的想法产生,聪聪不再长大,她也不再衰老,就这样守着聪聪一直到永远。想得入神,她低头看看聪聪,这时候聪聪正和黄狗坐在树下的小草地里,黄狗的神态异样地安详,聪聪正努力地要从兜里掏东西出来,他的左手抚在黄狗头上,右手伸进衣兜里,因为右手使了劲,整个身体都向左微微倾斜。这是聪聪少有的表现,冯雪英没有去帮助他,只专注地看他究竟要做什么。聪聪的右手在经过多次努力后,终于从衣兜里拿了出来,小手握着拳头,紧攥着什么东西,他将手伸到黄狗的嘴前,慢慢摊开,手里是几个小馒头。黄狗嗅了嗅,伸舌头舔了,吃过之后,它抬起头来,温顺地看看聪聪。这一个小场面没谁注意到,他们听李良讲上甘岭战役,李良说他虽然没有亲自参加战斗,但有许多他熟悉的战友死在那场惨烈的战斗中。冯雪英却被聪聪感动到快掉眼泪,那种袋装小馒头只拇指大一个,是聪聪最喜欢吃的零食,杨英对这些袋装食品历来没有信任,怕孩子吃多了会有不良反应,所以每天都限定了聪聪的零食数量,就那一点点小馒头,这孩子也竟然能忍嘴少吃,藏起来带到这里给黄狗。谁说聪聪啥都不明白呢?这孩子心里有极软极柔的地方。
  回到家里,他把事情讲给卢锋和杨英听,一家人都特别高兴,杨英揽着聪聪,在他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连慧慧也拉起聪聪的手,要去亲他。聪聪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挨个看了一遍,后来盯着慧慧,怕她又来争什么东西。
  卢锋说:“你别限定聪聪的零食了,等他吃吧。”
  杨英说:“你知道啥,现在的袋装食品有太多的问题,心痛归心痛,该限定还得限定。”
  第二天,给聪聪零食时,冯雪英多了个心眼,站到稍远的地方看他的举动,那孩子缓慢地吃手里的小馒头,没吃两个,他四处张望一番,小心翼翼地将剩余的一颗颗扔进兜里,扔完之后,似乎还不太放心,拿手在衣兜外按了按,确定都在里边后,才专注地看动物世界,没看上一会儿,他再次去按按衣兜。
  晚饭之后,聪聪看着她,冯雪英说:“他自己都知道这时间该出去了。”
  卢锋说:“这孩子心里明白着呢。”
  冯雪英牵了聪聪出门,在小树林里却没见到李良和他的黄狗点点,平日里这时候他该早到了。牵聪聪坐下来,没见着黄狗,聪聪极不安定,拿眼瞪着冯雪英,嘴唇不停蠕动,依依呀呀闹个没完。冯雪英问别人见过李良不,都说今天没见他。天色越来越暗,焦躁地等了许久后,聪聪忽然瘪嘴哭起来,他沉闷压抑的哭声听着非常揪心,老人们都问孩子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冯雪英说没事。牵聪聪走开,希望能在小区里碰上李良,但她在整个小区里转了两遍,也没能碰上他。聪聪越哭越厉害,冯雪英心里烦,远远看见何素芬从楼口走出来,没好气地想,一个人往往要等谁,想见谁的时候偏遇不上,不想见的那个,自己都会凑上来。
  何素芬远远就大声说:“呀,聪聪,这是怎么了?为啥哭得这样厉害?冯大姐,聪聪不舒服?”
  聪聪还是压抑地哭,不看她一眼。
  冯雪英冷着脸说:“没事,他想睡了。”
  何素芬走到面前,伸手在聪聪额头上摸了摸,自言自语说:“额头不烫,没发烧。这孩子是怎么了?”
  冯雪英不再说话,心里本就烦躁,再遇上讨厌的人,跟本没心情应付。暗想这人就不知趣,前一次来家里,敏锐一点的人,脸皮薄一点的人,应该能觉察到她的冷淡,她连礼节性的茶都没泡上一杯,这时候她几乎将那冷漠无所顾忌地全部呈现在面部表情上,只差直接说出口了。
  何素芬看看沉默的冯雪英说:“我远远就听见聪聪哭了,这孩子的哭声听着特别难受,专门下来看看孩子怎么了。”
  冯雪英说:“他只是想睡,我这时候带他回去睡。”说着,牵聪聪走了过去。
  回到家里,聪聪还哭,冯雪英把事情讲了讲,杨英就让慧慧别再看动画片,给聪聪放起动物世界。慧慧在一边看聪聪哭得伤心,跑去抱了一堆自己的玩具出来让他玩。聪聪不看动物世界,也不理会妹妹的玩具,只管自己哭,慧慧在一边看没办法宽慰聪聪,也跟着在边上掉眼泪,三个***看这场面,鼻子也跟着酸起来。
  每天傍晚,冯雪英领聪聪去那小树林,大概要呆上两个多小时,到天色完全黑下来,小区里的灯都亮开了,才牵聪聪回家。这一夜聪聪的哭声没法止住,动物世界不行,玩具也不行,直哭了两个多小时,也就是冯雪英领他去小树林里的时间,才缓慢地停止了哭泣,抬头望望众人,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哭过之后的聪聪非常疲乏,没坐多久就想睡觉,头歪在冯雪英的腿上,整个人都无精打采地斜依着。
                 
                 
  十一
                 
                 
  早晨起来,聪聪恢复到平时的状态,该吃就吃,该看动物世界就看动物世界。只是到吃零食时,冯雪英还躲暗处偷偷观察聪聪,她看见他像过去一样,先是自己缓慢地吃,没吃多少,他准备将剩下的零食都放进口袋里。将口袋牵开后,他意外地发现那里边还有一些小馒头,他有些吃惊,还有点不相信,重将衣兜合上,在外轻轻按了按,确定那小馒头就在衣兜里,他愣住了,呆呆望着天花板想不明白,望了许久,猛下决心一般,他再一次牵开口袋,将所剩的小馒头一颗颗放进去,然后去按按衣兜,才专注地看动物世界。
  看着聪聪的动作,冯雪英眼睛潮湿起来,轻轻地摇摇头。这一天,连她自己也迫不及待地要等到黄昏来临,急迫的等待让分分秒秒都显得漫长难熬。当她将希望寄托到傍晚时,免不了胡思乱想,她想李良如果像前一天那样不来呢?他甚至从此就消失不见了呢?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不可能会这样,李良没出来聊天散步,无非是他病了,身体不舒服,这算是一种可能。另一种可能是他不太适应这新的环境,又回到原来的儿子那里住了。冯雪英暗下决心,如果是后一种可能,她会想方设法寻找到李良的住处,无论开怎样的价,都将那条狗买回来。买回狗的想法刚刚升起,又立即被她否定了,那条狗跟随了李良十多年时间,岂是钱能够解决的问题,即或将全世界给他,他也不会同意,就算他同意,冯雪英也不忍心牵走狗。唯一的办法是找到李良,给他讲明孩子的情况,劝他回到瑶池苑小区来居住,对此冯雪英非常有信心,李良是一个正直、刚毅、和善的人,他一定能理解她的苦心。
  熬到下午,冯雪英把晚餐的菜都洗净切好,把饭也早早蒸上了,炒菜一般都是卢锋上灶,他喜欢烹调,简单平常的菜经他之手,也炒得香嫩可口。整个下午冯雪英都在阳台上注视着小区的通道,希望能在那里看见李良,眼见快到卢锋和杨英回家的时间了,所有等待的耐心都已失掉,她自己匆匆上灶,把菜都炒了出来,一一摆放到饭桌上,耐着性再等,好不容易听到门外的脚步声,忙跑上前开门,果然是他们回来,卢锋站在门前正掏腰间的钥匙。
  冯雪英说:“总算回来了,怎么今天这样迟啊,菜炒好都快冷掉了。”
  卢锋看看杨英,两人都摸不着头脑,这时间回来很正常,平时没事,都在这个时间才能回到家里。
  吃着饭,冯雪英讲起聪聪早晨的事,讲着,忍不住鼻子又酸起来,停了筷子,稍为稳定一下情绪。
  卢锋看看杨英,他算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劝慰说:“妈,别难过了,吃完你领聪聪出去,见到李良,不就什么事都好了吗。”
  冯雪英点点头说:“是啊,但愿这样顺利。”
  吃过饭之后,冯雪英牵聪聪出门,孩子显得极为快乐。走出楼口,才发现时间还太早,小区里的许多住户这时候才下班回家,还有刚买菜回来的老头老太太,他们见着冯雪英,都有点好奇地问:“这样早就吃完饭出来转了?”冯雪英笑着打招呼,心里嗔怪这些老头老太太们,整个下午闲着没事都不知准备好饭菜,这时候打急抓。忍不住笑话自己毫无道理,一个人着急的时候,太容易忽视别人的正常习惯了。正想着,见何素芬也急匆匆地往家里赶,招呼了她一声,还摸了摸孩子的头,然后匆匆忙忙地向楼口走去。好在她急迫,不然免不了又要说上许多话,现在冯雪英连一句话都不想给她说,每次见着她,脑袋里都会闪现出郑校长那迷茫而无奈的表情,让冯雪英许久都不舒服。
  小树林里的排椅上果然空无一人,冯雪英牵聪聪坐下来,聪聪也意识到了这空落的场景和平日里大不相同,他抬头望着冯雪英,似乎从她那里可以看见问题所在。许多脑袋有问题的人眼睛都有点对,聪聪的眼睛对得更厉害一些,看上去木然无神。冯雪英看着他的眼睛,脸上有了些许笑容,说:“都因为你啊,我们来早了。”
  聪聪依依哑哑地发出了声音。
  两人在空荡荡的小树林里坐了一小会儿,冯雪英牵聪聪又在小区里转悠,他们在小区门前碰上邓军和大刘,两人都冲他们热情地打招呼,还给聪聪招手。冯雪英也笑着招呼一声,暗想这样明明朗朗的关系多好。
  天色渐渐暗下来,小树林里终于有老人陆续到来,他们看见冯雪英早早坐在那里,都说:“今天怎么这样早啊?是聪聪闹的吧,这孩子也习惯和我们一块玩了。”
  始终没见着李良的到来,现在,没有他在,老人们的话题就散乱无边,毫无中心,都七嘴八舌地讲些零碎的琐事。聪聪已经有点情绪了,蠕动着嘴唇,发出不舒服的声音。冯雪英没心思参与老人们的话题,她一直望着那条水泥小道,心中有一个预感,李良再不会出现了。这时候,聪聪终于憋不住又哭起来,他低沉的哭声像雾一样铺开,弥漫在小树林里。老人们停止了交谈,看着聪聪。有老人说:“这孩子看来是不太舒服啊,你得领他去医院看看,昨天这时候也哭,现在又哭起来。”
  冯雪英说:“聪聪不是身体不舒服,唉!他想着那条黄狗呢。”
  众人一时没明白,说:“什么黄狗?”
  冯雪英说:“就李良领着的小狗。”
  老人们恍然大悟,说:“有两天没见着他来了,白天也没碰上过,他是不是病了?”
  还有老人说:“你领着聪聪上他家去看看嘛,这孩子哭得人心都快碎了。”
  没人知道李良具体住在哪套房里,平时只看见他从临街的那幢楼口出来。冯雪英牵了聪聪,径直走向那幢楼,在楼口的铁门前,她停了下来,她想自己带着一个哭泣的孩子贸然去李***里,如果他真是病了,这不去添乱吗?再说时间也不对,天已黑下来,这样的时间领哭泣的聪聪去,未免太过自私。想着,她还是把聪聪牵回了家里,一家人看他伤心哭泣,直哭到那一个时段过去。
  夜里,临睡前,冯雪英猛然想起聪聪口袋里的小馒头,她轻轻走到他身边,将那些小馒头全部取了出来,聪聪明天吃零食的时候不会再发呆了。她看见聪聪在睡梦中还不时抽泣一下,她想第二天无论怎样都得找到李良,那些坚定的信心又全部升了起来,如果李良病了,她就借一下他的狗,让聪聪度过那一个时段,再将狗还回去,这样事情就周全了。冯雪英安定地躺上床,听聪聪睡眠中的呼吸又平静下来,她也轻轻闭上了眼睛。
                 
                 
  十二
                 
                 
  冯雪英选择在午饭之后前往李***里,她再次来到那幢楼的铁门前,她不知道李良住在哪层楼,她也不清楚李良是否真的病了。如果是那样,她空手而去,该是多失礼的事。再说她也不可能一户户敲开了问。谁能知道李良的情况呢?这个小区里,大概只有何素芬更清楚一些,那个人好探听各家各户的事情,她要不知道才奇了怪。冯雪英不愿意去问她。对待何素芬,冯雪英希望自己有一种明确的态度,这个小区里别的人可以附和她,但冯雪英不行,她清楚何素芬是怎样一个人,她坚决要拉开与何素芬的距离,她们跟本就是两类人。
  否决了去问何素芬后,冯雪英茫然地看了看整个小区,也许物管那里知道李良的住处。慢慢转到小区大门前,看见小曾正值班。一问,果然知道,说是五楼二号房,小曾还打算叫大刘领着冯雪英去。她摆了摆手,说还得去买点东西才行。出小区不远,有一些推车的摊贩,时常吃的蔬菜小葱啥都有。冯雪英转过去,看满车琳琅的水果,选了寿桃和一些新疆葡萄买下来,她想即或李良没病,提着水果去看看他也是礼节上的事。
  敲响五楼的门,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女人开了门,冯雪英说:“大姐,这是不是李良的家?”
  女人说:“是啊,你是?”
  冯雪英说:“我姓冯,也是这小区里的,两天没见着李大哥,过来看看。”
  女人说:“爸病了,躺在屋里呢。”
  说着,领她进屋,听女人称呼李良为父亲,冯雪英有一种很奇特的感觉,这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女人她叫着大姐,又叫李良大哥,在老年这个层次没顾忌到实际年龄,已乱了辈份。
  进到寝室,听女人说:“爸,有人来看你了。”
  冯雪英看见只两天的时间,李良像换了个人,他的矍烁、英武不见了,苍老尽显,像失了魂魄一样。他无力地看看冯雪英,招呼她坐下。
  冯雪英将水果放床边,在靠床的椅上坐了,说:“李大哥,病了怎么没去医院啊?”
  女人说:“我们让他去,他坚决不去。”
  李良在床头摆摆手,表达着不去医院的意思。
  简单地问问病情,也没啥好说的,冯雪英想这病总会好起来,他还会再出来,说过几句客套话,起身告辞。女人送她出门,冯雪英在门口问:“怎么没见着点点?”
  女人惊骇地望望里屋,拿食指竖在嘴上说:“小声点。”说着,随冯雪英出了门,将门关严了说:“爸就是为这个病的,他身体本身没啥问题。”
  冯雪英说:“怎么回事?”
  女人说:“那狗陪了爸十多年时间,特别灵醒,一步不挪地要跟着爸,他待那狗比待孙子还亲还好。前两天早晨,爸去临河的路上锻炼,点点跟着去,过马路时,被车辗死了,也是那狗的年龄太大,行动迟缓的原因造成的,一出这事,爸回来就病倒了。”
  冯雪英惊愕地张大了嘴,许久回不过神来,女人见她异样的表情,忙问:“冯大姐,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冯雪英尴尬地摇摇头说:“没事,你去照顾李大哥吧,我回家了。”
  因为点点,李良失了魂魄,冯雪英这一天都六神无主,现在她害怕黄昏的到来。下午吃饭,她给卢锋和杨英讲起这事,两人都特别失望,卢锋甚至想买一条狗给聪聪,冯雪英摆着手说不行,许多次见着别的狗,她也牵聪聪上去,想他喜欢狗,但聪聪对别的狗根本不看一眼。
  这个黄昏,冯雪英原不想领聪聪出门,吃过饭之后杨英带慧慧去房间里看图书,冯雪英放上了动物世界的碟片。聪聪坐在沙发上,他纳闷地看着冯雪英,她指指电视说:“聪聪,你看那里。”但聪聪并不转头,只呆呆地看着她。挨着聪聪坐下来,冯雪英不忍心看聪聪的眼睛,她装着极为专注地看那电视,这起不了任何作用,没坐多久,聪聪嘴里已开始发出各种声音了,如果不理会他,他一定就哭起来。冯雪英叹口气,给卢锋说:“我还是领他下去转转吧,这样呆屋里不是办法。”
  她牵着聪聪在小区里转悠,就不往小树林那边去。聪聪的手暗暗使着劲,她知道他的心思,她只能装着什么都不明白,这样胡乱地在小区里转,聪聪还是哭了起来,这时间是他和那条狗一块呆的时间,像上了发条,聪聪忽然就哭了起来。也是自这一天起,冯雪英每天都会牵着哭泣的聪聪在小区里胡乱转悠。遇上了人,她也难得解释聪聪为啥哭,只应付说两句,又牵着聪聪走开,好在许多人都不怎么追问聪聪哭泣的原因。
  数日之后,冯雪英遇上了李良,她看见李良从楼口出来,这个前几日还悲痛欲绝的老人,现在又恢复到他曾经的矍烁干炼了。他老远就看见冯雪英和哭泣的聪聪,招手给她打招呼,问孩子为啥哭。
  冯雪英不敢讲狗的事,支吾着说了一个理由。
  李良听了,说:“还没感谢你上次来看我呢。”
  冯雪英说:“应该的,感谢啥哦。”
  李良说:“我这条命也是经历了九死一生的,那些危险奈何不了我,没想到情感上的事会如此伤心,差点收了命去。”说着,他把点点的事讲了一遍,感慨到:“总算挺过来了,唉,过去战友死、朋友亡我经历了不少,也是扯心牵肺的,但都没像这条狗一样让我差点丢了命,这也是我自己太老了的原因吧。”
  看着李良的背影,冯雪英知道他真的挺了过来,这事已经不会再放到他心上去了,只是聪聪这边不容易化过去,孩子不知道死亡是怎么回事,他只惦记着要与那狗呆在一起,给它吃兜里的小馒头,想着,忍不住眼里又潮湿起来。
  牵着哭泣的聪聪,她还遇上了何素芬,她永远是那么匆忙的样子,这一次只给冯雪英招呼了一下,连逗逗聪聪都来不及就向前赶去。冯雪英原本以为她总算感觉到那份冷淡了,但见她匆匆跑进了另一幢楼里,知道又是去挨家串门。心想她这样的人,如能感觉出别人的冷淡和讨厌,也得要太阳打西边出来才行。前一次所酝酿的事件,经***插手才得以平息,她肯定不会善罢干休,这一次,不知她又要鼓动起怎样的事来。
  更让冯雪英吃惊的是其后,她竟然在路上遇见何素芬和邓军一块匆忙地走着,他们边走边说,看表情不像在争吵,经过冯雪英和哭泣的聪聪时,他们竟然点了点头算着招呼。冯雪英惊愕地看他们自身边走过,何素芬自不必说了,越和她没关系越好,大家像陌路人,这也算道不同不相为谋,只恨那邓军,前一段时间还如此热情地想探听消息,打招呼都得躲躲闪闪,不是她主动,分明就是两个阵营的人。现在,不知他和何素芬达成了什么协议,竟也对她冷淡起来,这不就是白眼狼的性子吗?想着,心里一时不痛快。
  回到家里,想弄明白何素芬又有什么新动向,问卢锋业主和物管方的情况,卢锋说这两天都解决好了,那个案子也已经破获,罪犯就是那房主,知道雪雪的职业后,想在她身上找些便宜,原打算以降低房租来讨好对方,不想雪雪根本不在乎那点钱,甚至也看不上他这人,让他有本事去她工作的地方,她会当一个陌生客人来对待他。知道那里的消费贵,他不能去,但又非常愤怒雪雪瞧不上自己,那一夜喝酒,一时恼恨起来,就生了歹意。也算他太费心思,熟悉小区的情况,知道哪一环是探头照不了的,翻墙进去,做了假现场。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经***的详细堪察,楼顶虽然垂着麻绳,但没有攀爬的痕迹,犹其是楼口的大门,虽然有撬动的痕迹,但开门还是由钥匙捅开的,综合这些疑点,又经过外围的深入排查,将他带到公安局,没审上两天,都交待了。物管方针对这情况,也答应增加四个探头,让整个小区尽可能地没有死角,这事就解决了。
                 
                 
  十三
                 
                 
  也许一直见不着点点的原故,每天下午,聪聪越哭越厉害,他沉闷压抑的哭声比过去大了许多。冯雪英心里烦乱,又毫无解决的办法。
  这个黄昏,冯雪英牵聪聪刚出了楼口,看见何素芬匆匆跑来,大声说:“冯大姐,正想来找你呢。”
  冯雪英毫不掩饰内心的烦乱,冷冷地说:“有啥事?”
  何素芬说:“你只管跟我来。”
  冯雪英跟着她,见她向小树林的方向走,说:“孩子呆会要哭,我不去那里。”
  何素芬说:“我知道的,没事,哭了我们再想办法。”
  到了小树林,冯雪英看见那里聚集着许多人,老人们还坐在排椅上,一些年青人也都凑到这里了。见冯雪英带着聪聪来,让出一条道,往日里冯雪英爱坐的排椅空着,何素芬领她在那里坐了。冯雪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看看四周。随她的到来,人越聚越多,她甚至看见了保安大刘和小曾,他们给他招着手,憨憨地笑。这个聚众的场面像极了与物管冲突闹事的场面,冯雪英开始意识到这个场面和自己有着密切的关系,面对众人注视的目光,她竟然有些不好意思,脸微微红了起来。
  远处有人说:“来了来了。”
  人群再次让出一条道。
  冯雪英看见李良从那道上走过来,后面紧跟着邓军,以及黄狗点点。冯雪英有点吃惊,这不正是曾经的黄狗点点吗?这狗是被车轧死的,怎么忽然出现在这里?
  李良像过去一样,也在相邻的排椅上坐下来,和过去不同的是他没有说话,只注意着聪聪,冯雪英也回头看孩子,聪聪在看见点点那一刻,眼睛忽然亮起来,冯雪英还注意到他拿手摁了摁右边的衣兜。孩子缓慢地站了起来,向着点点靠近,众人的目光也都随着他而移动,但是点点竟然有一点怕这样的场面,它紧紧依偎在李良腿边,看见聪聪过去,努力要将整个身子藏到李良的腿下。聪聪靠近了它,他有一点不明白,呆呆地看看点点,像努力在想什么,他按在衣兜上面的手放开了,他并没有像过去那样靠着点点坐下去,他转过了身体,回到冯雪英身边,低沉的哭声忽然响了起来。
  跟随聪聪哭声响起的还有众人的叹息声,所有人像忽然之间都泄了气。冯雪英尚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茫然地看着众人。
  李良说:“唉!没想到除了我之外,还有对点点更衷情的人。”
  何素芬低着头,似乎在想什么。
  邓军站在边上说:“冯大姐,大家都尽了力。”说着,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都讲了一遍。
  整件事的始作俑者都是何素芬,她看见每天下午聪聪都哭泣地在小区里转,四处打听,把事情搞清楚后,在李良那里要了一张点点的照片,复印了无数份,挨个走家串户发动大家要帮着寻一条相同的狗来,那一段时间里,无论何处,她都在讲聪聪揪心的哭声。这事后来又被保安大刘无意中听到,汇报到邓军那里,一听说是为冯雪英做事,他也来了劲头,主动找到何素芬,一块儿给大家做工作。小区的住户们几乎每家都有一张点点的复印照,他们四处托关系找寻相同的狗,虽然点点并不是一条名贵的狗,但要找一条完全相同的还是极为费事,一段时间内尽然毫无进展。小曾说老家云南农村里狗多,不妨寄一张回去找找,经家里人一找,竟然找着了眼前这条狗,几乎和点点一模一样,托出来打工的人带到了瑶池苑小区。何素芬坚持还让李良***,说聪聪习惯了这种模式。这个黄昏,特意安排在这小树林里,其意也是要还原过去的场景,以便聪聪还把这狗当成过去的点点。
  聪聪的哭声打乱了这一切,众人前面所付诸的努力都已白费,失望的表情挂在每一个人脸上。
  何素芬忽然站了起来,说:“我就不相信这世上没有办不成的事。”
  她对大家讲自己的想法,现在最难的事都解决了,找到了和点点相同的狗,剩下的事应该简单起来,要培***和聪聪的感情。她这样一说,大家又七嘴八舌地讲开了。有人提议让冯雪英家里养这狗,天天在一块不就熟了。何素芬立即反驳,说聪聪不喜欢别的狗,养家里不是办法,还得让李良养着,只不过要拿一些聪聪的东西,像孩子穿旧的衣服给狗做窝,让狗来熟悉聪聪的气味,就一定成了。
  冯雪英坐在众人之中,当听到邓军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后,她的脑袋就一直有点乱,纷乱的情绪交织着,让她无法思维,只模糊了双眼。她用模糊的双眼看着大家,有一些人对这件事情极为关心,他们表情专注,动着脑袋想办法。还有一些则报着这是大众活动,不参加不太好的心情,他们对这事的反应要淡一些,可无论怎样,他们也都参与了进来。
  冯雪英最后将目光落在了何素芬身上,随着讨论的激烈,她那熟悉的表情又呈现出来,脸都红透了,反驳别人时的语气和表情像在和敌人谈判,没人能说得过她,因为没人能像她那样对聪聪如此了解。
                 
                 
                 
                 
审核编辑:板栗
2011-5-17 22:51:06 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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