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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音流韶 风月连城 作者:步非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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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4-29 发表于 2008-6-17 12:52
| | | | | | | 第八章 鸣笳乱动天山月
相思醒来的时候,日已中天。
杨逸之守在她身旁,他整个人沐浴在阳光中,脸色前所未有的苍白,但他的笑容却比漫天垂照的日色还要温暖。
相思心中不觉一宽,她的神志仍未完全恢复,下意识地道:“他们得救了么?”
杨逸之点了点头:“五百二十一人,每个人都得救了。”他轻轻拭去相思脸上的尘埃,重复了一次:“自你降临之后,荒城中的居民,再没有一人死去。”
相思点了点头,她再度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杨逸之微笑道:“这些人如今就在高台下,等着莲花天女的苏醒。”
相思脸上透出一丝羞涩的红晕。她终于救了他们,给了他们新的希望。
杨逸之的微笑在阳光中看去是那么温暖,这也让她感到欣慰。
她起身,从高台的边缘望去,这座城仍然破败不堪,但却已有了一丝生机,重新焕发出活力的居民开始走上街头,艰难但却尽心尽力地收拾着他们的家园。
这一切,沉浸在明媚的阳光中,沉浸在相思由衷的微笑里。
这便是她甘愿将种种污浊的血、刻骨的痛纳入自己身体的缘由。她喜欢看到这样的阳光,看到这样的人。
她相信,从此,这座荒城中,将再没有灾难。
她喃喃道:“只要清除了瘟疫,我相信他们一定能重建家园的……”
一声冷笑却将她打断:“重建家园是不必了。”
两人一怔,回头看去,却见重劫不知何时从石座上站了起来,负手仰望残破的穹顶,缓缓道:“这座荒城,明日就要化为劫灰。”
相思愕然道:“为什么?瘟疫不是已经治好了么?”
他看着他们,诡异的笑意一点点浸透澄澈如琉璃的眸子,轻声道:“我说过很多次,却没人相信:我不是神,而是这座城市的灾星,上天派我降临此地,就是要目送它走向灭亡,至死方休。”他轻轻叹息一声,阖上双目:“如今,一重天罚过去,另一重劫难却已经开始。”
杨逸之的目光冷了下去:“什么劫难?”
重劫似乎很满意两人的错愕:“草原的王者是俺答汗,他的侄儿把汉那吉[1]也是出色的勇士,如今,他正带领上千骁骑,向这座荒城攻来。”他遥望远天的白云,长长叹息道:“明日此刻,这座荒城便会成为蒙古铁骑足下的废墟。”
相思无法相信:“这座荒城一无财宝二无居民,蒙古铁骑为什么要攻打这里?”
重劫没有回答。
他张开双臂,瞑目仰对天空中辉煌夺目的阳光,良久才回过头,对两人莫测高深的一笑,道:“天意。”
他或者说得没错,太多的事情只能用天意来解释。
正如那个凡人踏足必遭天遣的祭坛,杨逸之献上鲜血后竟只是短暂昏迷,除了意料中的剧痛外,并无其他大害。
他究竟是谁?
他缓缓收回张开的双臂,在胸前做了个祷告的姿势,这个姿势虔诚得有些夸张,与其说是在祈祷神的赐福,还不如说在亵渎、在嘲弄神的威严。
一缕隐秘的微笑自他神光变幻的眼底散开。
宛如妖魅。
相思紧紧咬住嘴唇,一时无法接受这一现实。
她的目光投向正在欢庆劫后余生的荒城居民,他们看到莲花天女后,便爆发出一阵欢呼,有些人跪在地上,虔诚而欣喜地向她膜拜着。
他们相信,他们已经得救了,已被她这位莲花天女所救。他们的脸仍然憔悴不堪,病痛与饥饿并没有完全消散,但却已透出了几分满足,安宁,对上天的感激与对未来的希望。但这一切,都将在蒙古大军到来之时,破成粉碎。
她无法再救他们。
挟骑射之利的蒙古铁骑,纵横天下几乎不败,岂是这座城池中的百姓可以对抗?何况这座城本就破败不堪,抵挡不了任何攻击。
难道他们的喜悦就只能这么短暂么?
相思的眼中有了泪光。如果说片刻之前,这些人还是陌生的,但如今,他们每个人的血都已融会入她的血液。她承受了这么多的苦难,才为他们求得了这个新生的机会,此刻又怎能放弃?
她在苦苦思索着,思索着一个救危的方法,但心乱如麻,却是什么都想不出来。
杨逸之无声地叹息着,他知道,再想带走这位公主,已不可能了。
她的生命,已萦绕在这五百多名黎民的身上,救,就要救五百二十二人,死,也要死五百二十二人。
他不知道,她不是公主。她本来,只是担负了仇恨,踏足江湖。
但是,机缘巧合,命运将她推入这座荒城。将重于山岳的责任与莲花天女的荣耀强行交与她,让她独自面对重重艰难的选择,更重要的是,面对自己心中的犹豫、困惑、怯弱、彷徨。
恰恰是她那一点点发自内心深处的不忍,恰恰是“如果躺在地上的人是我”的最单纯的思考,让她超脱了最绝顶的高手、最睿智的智者都无法堪破的犹疑,支撑了下去。
于是,没有高绝尘世的武功,没有洞悉众生的智慧,却有了他们不曾有的、悲悯天下的情怀。
这世上也许本没有什么莲花天女,但注定了这个弱质女子,要宛如莲花一般盛开在荒漠的城池中。用她的坚强、她的美丽带给绝望的人们以希望。
杨逸之看着她紧皱的眉头,心中突然升起了一丝迷惘。
他虽然也怜惜生命的凋零,但并不执着地挽留每个人。因为世事磨砺,他早已明白了上天赋予人世劫难的用意。
所以,他孤身对决疯狂屠戮的异族高手,将中原武林从满天鲜血中解救出来。但他绝不会守在一个十恶不赦的罪犯身边,给他临终的宽恕。因为,他的悲悯经过了思考,变得理智而冷静。也因为,他心中要拯救的,不是个人,而是天下。
但她,却抛开了理智、规则、甚至道德的权衡,仅仅听从于心底善的本能。
在她而言,每个生命,都重如天下。
每个人都值得拯救。
每个人都是天下的全部。
在某一刻,他看着她被风吹乱的秀发,看着她脸上的温婉与坚强,他坚定的心也开始动摇,甚至不敢肯定,哪一种想法才是正确的。
恻隐之心,本是最单纯的情感,如果每一次都要放在理智的天平上衡量,那这种情感是否也在反复的衡量中变得冷漠?
舍小取大,本是最简单的判断,但被牺牲、放弃的人呢?对于他们而言,那些替他们做出高高在上的判断的“成大事者”,又一定是正义的么?
或者,这一切本没有高下对错之分,只是善的两种不同表达。正是因为有不同的人,去实践着自己心中不同的善意,这个世界才会变得别样温暖。
他长久注视着她,心中的迷茫却更深了。
为什么,他已经解开了心中对善的疑问,却依然无法正视她的眼睛。难道仅仅因为,他无法看着她愁苦?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但他现在的所作所为,还仅仅只是因为报恩么?
他深吸一口气,将这些纷至沓来的念头压制下去。他决心不再思考,只听从一次自己的本心。
那就是,无论她要做什么,他都倾力助她完成。
这是他的诺言,也是他的心意。
他轻声道:“当此之时,只能弃城了。”
相思喃喃道:“弃城?就算弃城,能逃到哪里去?”
杨逸之道:“到山里去。蒙古铁骑威震天下,但在山林深处,骑兵却无用武之地。也许,就可以保全一城百姓的性命。”
这句话让相思的眼睛一亮。她想起了他们一起坠下的那座山崖。那里山高林密,也许真可以藏一城百姓,救万民危厄。但她的面容迅速黯淡下去:“不行的,蒙古铁骑马上就来了,城中尽是老弱病残,无法迅速转移到山中去。”
她的话语中藏着深深的忧惧:“我们没有马,无法躲过蒙古铁骑追击的!”
杨逸之看着她,轻轻笑了:“不要怕,我会想办法的。”他的笑容就如同清晨的阳光一般温暖、洁净,让相思那颗彷徨的心也在渐渐安定。
她轻轻点了点头,走下了高台。她要尽早将所有的百姓集合起来,带领他们躲入大山中。
荒城,在半个时辰的喧闹后,终于变得安静起来。一支并不算大的队伍,从东城门涌出,缓慢而笨拙地奔向那深远的山。
百姓并没有抱怨,也没有迟疑。因为率领他们的,是刚刚将他们从瘟疫中救出的莲花天女。
就算她带领他们走向死亡,他们也毫不犹豫。
但这只队伍实在太孱弱,他们走得很慢。这样的速度,真能逃脱死神的追捕么?
杨逸之逆风站在城头。
城墙半颓,这个城市的残破已不必再用言辞去描述。
他独自伫立在这荒败的城头,夕阳的余晖倾洒下来,几乎将他融在那明亮的金***中。这辉煌的金色让他温宛优雅的风仪中,也杂入了一丝超出尘世的凌厉。
他的身后,城墙的遮挡下,树着很多木竿,每支竿子上都撑着一件衣服。这在城下远远看去,仿佛有无数的人站在杨逸之身后。
他的目光渐渐聚拢,远远看到了一道黄尘漫天而来。
日色沉沉,暮风吹起他的长发。
杨逸之清俊绝尘的脸上渐渐浮出一丝肃杀。
黄尘翻卷,瞬间便冲到了城前。蒙古铁骑特有的剽悍之气随着金戈杀伐之声卷地而来,直冲城头!
战云怒卷,随着战马腾踏,撼得整座城池都颤栗起来!
蒙古兵纵横天下,实非浪得虚名。
杨逸之眉头微皱。在这样的铁骑之下,要保全一城妇孺,实在太艰难了些。
但须尽心,须尽力。
春日迟迟,草长莺飞,暮色初上的时候,他本应如魏晋时风流公子,醉卧在桃花树下,在落花清风中抚琴清谈。
但如今,他必须站在这荒落的城池上。
他要保护这一城的百姓,也要保护她的心意,她的执着。
他仰头向着日色沉沉的苍穹,发出了一声清越的长啸。
那啸声冲云而上,仿佛一只孤高的白鹤,一飞而绝尘寰,然后带着仙人逍遥的姿态,宛转飞下。
于是,星辰散乱,清越之声一转而为肃杀宏阔,星辰被肃杀所激,尽皆炸开,仿佛化成无数巨大的陨石,带着天外之火凌厉轰下。
一千多蒙古兵本驱使战马,轰然前冲,但啸声才发,那些战马禁不住一齐长嘶起来。嘶声竟与啸声融为一体,进而被啸声所夺所激,汇成一体,变得更为广大,宛如万千金鼓齐鸣,大地与城池一齐震动起来!
隐约中,似乎有洪荒巨人出现,以苍茫的大地为鼓,山川陵岳为椎,轰然敲响!
蒙古兵一齐大惊,纷纷勒转战马。但平时驯服之极的战马竟然不再听他们的指挥,狂乱地奔走着,不住将悲嘶融入这激越无比的啸声中。
荒城之前,仿佛起了一阵巨大的风暴,黄尘漫卷,战马嘶鸣,全都卷在这天地所激发的长啸中,奔腾出洪荒天人激战的苍茫!
啸声倏然停止,就宛如来时那么突兀。
战马的悲嘶声这才慢慢停止,但无论蒙古兵怎么驾驭,它们尽皆一步步后退着,仿佛荒城就是洪荒的巨兽,无声地威慑着万物众生,让它们无论如何也不敢靠近半步!
大多数的蒙古兵脸上都带着巨大的惊愕。他们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穿过渐渐消歇的战尘,向城头望去。
那一袭白衣,在煌煌暮色中,是那么耀眼。
蒙古贵族尚白。
他们以白色为神明的颜色。
难道真的是神明降临了这座危城?他们的心中忽然充满了恐惧!
杨逸之轻轻叹息一声。
日色如此辉煌,暮风吹拂,这本是他武功最盛之时。他修习的剑法极为奇特,以光、风为力,但现在,他已无法施展自己最擅长的风月之剑。
近一月来,他心脉几度受伤,一直未能复原,幸好,风月之剑本不是剑法,无需借助内息,而仿佛是凝铸在他心底的一道光芒,越淬越强,往往能在最后的绝境中,施展出意想不到的威力。
然而,就在他用那枚匕首,在自己的腕上划出蜿蜒的蛇之圣痕时,这道光却仿佛被黑暗永久封存起来,随着救赎的鲜血一齐流逝,化为尘土。
承受罪恶之血后,他已经施展不出那惊动天下的一剑。
万幸的是,就算没有风月之剑,他仍然有其他的力量可以倚仗。他的恩师姬云裳是位无所不能的世外高人,他所学习的,并非只是剑法,而是天地之间最元始、本真的法度。
方才那一啸便是如此。
这一啸,同样并非用真气御使,而是一瞬间,将心中的一切执着、畏惧、欲求完全放下,疏瀹五脏,澡雪精神,归自身而同天地,以天地心而为己心,从而激发天地间的灵变。
那一刻,他化身为天地,是以啸动风云,万马齐惊。他以心为弦,啸为音,震动万物最深邃的旋律,将它们最隐秘的心弦拨动,每一株草木、每一粒尘埃都融入这一啸之中,化成他遥相指挥的千军万马,于棋局挥洒之间,小儿辈遂破贼万里。
虽无桃花为弦,但这一啸,亦是《郁轮袍》之意。
不杀,不怒,不怨,仁爱忠厚,惠及草木,借春之勃勃,惜天下之生灵。
蒙古士兵大为震惊,他们久处草原,惯听风之呼啸,沙之哀吟,对苍苍茫茫的天之乐章本就有着莫名的敬畏。更何况,这乐章与草原上风沙之声苍茫、简单绝不相同,乃是山林、石穴、屋宇、墙垣、战旗、奔马……甚至日光、尘埃、每个人的本身都在这一刻,随着这一声长啸,哀感同鸣,齐齐奏响这天地华章!
众人只觉心中不住振荡,不由齐齐抬头——难道此人真的是能感动天地的神明?
杨逸之右手压在胸前,止住血气上涌,这一啸,也牵动了他体内的隐伤,刻骨地疼痛起来。
天地之乐自然无肃杀之力,杨逸之可凭着它震惊世人,却不能行杀戮之事。
人慌马惧,但蒙古兵却兀自不肯退缩,仍在极力约束着战马,阵型竟又渐渐凝结。
杨逸之面上的笑容有些无奈。他举起了手中的弓。
那是一柄普通的弓。
他扣起了手中的箭。
那是一枝普通的箭。
但在杨逸之的手中,弓与箭都在夕阳的返照下,发出夺目的光芒。
铁青色的危城摇摇欲坠,一轮如血的红日悬挂在城头。杨逸之站在夕阳之前,缓缓将手中的长弓引开。
暮风吹起他雪白的衣衫,广袖博带宛如满天缨络,在他身后飞舞。
在眩目的夕阳下,他那沾满风尘的白衣又显得洁净、高华,不可方物。
长袖褪开,他控弓的手指修长温润,更适合抚琴控笛,或执麈清谈。自入江湖,这双手名动天下,却从未拿过任何武器。
一直以来,他就仿佛一个误入江湖的魏晋名士,竹下花前才是他清谈歌啸之地。无论在怎样惊心动魄的对决中,他始终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只是在这一刻,他从容优雅的风仪开始化为逼人的杀气。
一切,只为守护一座城池、一句承诺。
一缕鲜血自他腕上那蛇般的伤痕中渗出,沾染到了箭上。那柄箭忽然透出了一点红光。
习武之人,精神所蕴,便是气血。江湖中有种法门,可借助人之鲜血,短暂引发出被凝结的精气神,从而超越自身。
是为飞血。他曾在一个故人那里见过这种秘魔法门。
杨逸之一松手,他的血染在箭身上,在日光中飞翔。
蒙古兵脸上显出震惊之色。
他们自幼便习骑射,知道强弓不过三百步,他们距离城墙足有一千步,什么样的弓能够射到?这个白衣人若不是疯子,只怕便真是天神降世!
箭才离弦,立即激发出一声凌厉之极的啸音,箭身怒炸而开,一团血气缠绕在箭头之上,宛如飞星疾射,刹那间竟穿越了一千步的距离!
这点飞星,竟然带着恶魔一般的肃杀气息,卷绕之间,大风狂响,向着一千蒙古兵齐扑而下!
一股寒冷的恐惧之意瞬间浸透了蒙古兵的身心,他们忍不住恐惧地大叫起来,完全忘记了抵抗!
寒芒飞越,倏然没入了最前面的马头中,跟着透体而过,深深钉入了地面中!
血肉噗的溅开,喷了附近士兵满头满身。
这一箭,不但穿过了一千步的距离,而且将这匹壮硕的战马生生射穿!劲风旁卷,每位士兵脸上都如经火灼,感到一阵蚀骨的刺痛。
这是天神,还是恶魔?
清醒过来的蒙古兵发出一声狂喊,再也不敢停留,纷纷拨转马匹,狂奔溃逃而去。
杨逸之依旧独立在危城之上,目送蒙古大军离去。
突然,他心头一阵刺痛,忍不住跄然跌倒。他强行支撑起身体,淋漓冷汗已濡湿了他的长发,冰冷地沾在他苍白的脸上。
失去了风月之剑的力量,仅此一箭,便让他疲乏到了极点,几乎忍不住躺在地上,再也不愿醒来。
但他不能。
他缓缓起身,将那些竿子跟衣服收拾起来,带了几十件,出了西城门,沿途将衣服一件一件丢下,直到所有的衣服全都丢光之后,他才全力地赶回荒城,出东城门,向相思他们追去。
一面追,一面尽力消除相思所率领的队伍所留下的痕迹。
这,让几乎失去全部武功的杨逸之汗透重衣,那袭白色的长袍本萧然若神,此时染满尘埃与鲜血,变得敝旧不堪。
天人五衰,一曰衣服垢秽,一曰流汗溽体。
当五衰出现时,天人将命尽,重入六道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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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逸之的微笑在阳光中看去是那么温暖,这也让她感到欣慰。
她起身,从高台的边缘望去,这座城仍然破败不堪,但却已有了一丝生机,重新焕发出活力的居民开始走上街头,艰难但却尽心尽力地收拾着他们的家园。
这一切,沉浸在明媚的阳光中,沉浸在相思由衷的微笑里。
这便是她甘愿将种种污浊的血、刻骨的痛纳入自己身体的缘由。她喜欢看到这样的阳光,看到这样的人。
她相信,从此,这座荒城中,将再没有灾难。
她喃喃道:“只要清除了瘟疫,我相信他们一定能重建家园的……”
一声冷笑却将她打断:“重建家园是不必了。”
两人一怔,回头看去,却见重劫不知何时从石座上站了起来,负手仰望残破的穹顶,缓缓道:“这座荒城,明日就要化为劫灰。”
相思愕然道:“为什么?瘟疫不是已经治好了么?”
他看着他们,诡异的笑意一点点浸透澄澈如琉璃的眸子,轻声道:“我说过很多次,却没人相信:我不是神,而是这座城市的灾星,上天派我降临此地,就是要目送它走向灭亡,至死方休。”他轻轻叹息一声,阖上双目:“如今,一重天罚过去,另一重劫难却已经开始。”
杨逸之的目光冷了下去:“什么劫难?”
重劫似乎很满意两人的错愕:“草原的王者是俺答汗,他的侄儿把汉那吉[1]也是出色的勇士,如今,他正带领上千骁骑,向这座荒城攻来。”他遥望远天的白云,长长叹息道:“明日此刻,这座荒城便会成为蒙古铁骑足下的废墟。”
相思无法相信:“这座荒城一无财宝二无居民,蒙古铁骑为什么要攻打这里?”
重劫没有回答。
他张开双臂,瞑目仰对天空中辉煌夺目的阳光,良久才回过头,对两人莫测高深的一笑,道:“天意。”
他或者说得没错,太多的事情只能用天意来解释。
正如那个凡人踏足必遭天遣的祭坛,杨逸之献上鲜血后竟只是短暂昏迷,除了意料中的剧痛外,并无其他大害。
他究竟是谁?
他缓缓收回张开的双臂,在胸前做了个祷告的姿势,这个姿势虔诚得有些夸张,与其说是在祈祷神的赐福,还不如说在亵渎、在嘲弄神的威严。
一缕隐秘的微笑自他神光变幻的眼底散开。
宛如妖魅。
相思紧紧咬住嘴唇,一时无法接受这一现实。
她的目光投向正在欢庆劫后余生的荒城居民,他们看到莲花天女后,便爆发出一阵欢呼,有些人跪在地上,虔诚而欣喜地向她膜拜着。
他们相信,他们已经得救了,已被她这位莲花天女所救。他们的脸仍然憔悴不堪,病痛与饥饿并没有完全消散,但却已透出了几分满足,安宁,对上天的感激与对未来的希望。但这一切,都将在蒙古大军到来之时,破成粉碎。
她无法再救他们。
挟骑射之利的蒙古铁骑,纵横天下几乎不败,岂是这座城池中的百姓可以对抗?何况这座城本就破败不堪,抵挡不了任何攻击。
难道他们的喜悦就只能这么短暂么?
相思的眼中有了泪光。如果说片刻之前,这些人还是陌生的,但如今,他们每个人的血都已融会入她的血液。她承受了这么多的苦难,才为他们求得了这个新生的机会,此刻又怎能放弃?
她在苦苦思索着,思索着一个救危的方法,但心乱如麻,却是什么都想不出来。
杨逸之无声地叹息着,他知道,再想带走这位公主,已不可能了。
她的生命,已萦绕在这五百多名黎民的身上,救,就要救五百二十二人,死,也要死五百二十二人。
他不知道,她不是公主。她本来,只是担负了仇恨,踏足江湖。
但是,机缘巧合,命运将她推入这座荒城。将重于山岳的责任与莲花天女的荣耀强行交与她,让她独自面对重重艰难的选择,更重要的是,面对自己心中的犹豫、困惑、怯弱、彷徨。
恰恰是她那一点点发自内心深处的不忍,恰恰是“如果躺在地上的人是我”的最单纯的思考,让她超脱了最绝顶的高手、最睿智的智者都无法堪破的犹疑,支撑了下去。
于是,没有高绝尘世的武功,没有洞悉众生的智慧,却有了他们不曾有的、悲悯天下的情怀。
这世上也许本没有什么莲花天女,但注定了这个弱质女子,要宛如莲花一般盛开在荒漠的城池中。用她的坚强、她的美丽带给绝望的人们以希望。
杨逸之看着她紧皱的眉头,心中突然升起了一丝迷惘。
他虽然也怜惜生命的凋零,但并不执着地挽留每个人。因为世事磨砺,他早已明白了上天赋予人世劫难的用意。
所以,他孤身对决疯狂屠戮的异族高手,将中原武林从满天鲜血中解救出来。但他绝不会守在一个十恶不赦的罪犯身边,给他临终的宽恕。因为,他的悲悯经过了思考,变得理智而冷静。也因为,他心中要拯救的,不是个人,而是天下。
但她,却抛开了理智、规则、甚至道德的权衡,仅仅听从于心底善的本能。
在她而言,每个生命,都重如天下。
每个人都值得拯救。
每个人都是天下的全部。
在某一刻,他看着她被风吹乱的秀发,看着她脸上的温婉与坚强,他坚定的心也开始动摇,甚至不敢肯定,哪一种想法才是正确的。
恻隐之心,本是最单纯的情感,如果每一次都要放在理智的天平上衡量,那这种情感是否也在反复的衡量中变得冷漠?
舍小取大,本是最简单的判断,但被牺牲、放弃的人呢?对于他们而言,那些替他们做出高高在上的判断的“成大事者”,又一定是正义的么?
或者,这一切本没有高下对错之分,只是善的两种不同表达。正是因为有不同的人,去实践着自己心中不同的善意,这个世界才会变得别样温暖。
他长久注视着她,心中的迷茫却更深了。
为什么,他已经解开了心中对善的疑问,却依然无法正视她的眼睛。难道仅仅因为,他无法看着她愁苦?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但他现在的所作所为,还仅仅只是因为报恩么?
他深吸一口气,将这些纷至沓来的念头压制下去。他决心不再思考,只听从一次自己的本心。
那就是,无论她要做什么,他都倾力助她完成。
这是他的诺言,也是他的心意。
他轻声道:“当此之时,只能弃城了。”
相思喃喃道:“弃城?就算弃城,能逃到哪里去?”
杨逸之道:“到山里去。蒙古铁骑威震天下,但在山林深处,骑兵却无用武之地。也许,就可以保全一城百姓的性命。”
这句话让相思的眼睛一亮。她想起了他们一起坠下的那座山崖。那里山高林密,也许真可以藏一城百姓,救万民危厄。但她的面容迅速黯淡下去:“不行的,蒙古铁骑马上就来了,城中尽是老弱病残,无法迅速转移到山中去。”
她的话语中藏着深深的忧惧:“我们没有马,无法躲过蒙古铁骑追击的!”
杨逸之看着她,轻轻笑了:“不要怕,我会想办法的。”他的笑容就如同清晨的阳光一般温暖、洁净,让相思那颗彷徨的心也在渐渐安定。
她轻轻点了点头,走下了高台。她要尽早将所有的百姓集合起来,带领他们躲入大山中。
荒城,在半个时辰的喧闹后,终于变得安静起来。一支并不算大的队伍,从东城门涌出,缓慢而笨拙地奔向那深远的山。
百姓并没有抱怨,也没有迟疑。因为率领他们的,是刚刚将他们从瘟疫中救出的莲花天女。
就算她带领他们走向死亡,他们也毫不犹豫。
但这只队伍实在太孱弱,他们走得很慢。这样的速度,真能逃脱死神的追捕么?
杨逸之逆风站在城头。
城墙半颓,这个城市的残破已不必再用言辞去描述。
他独自伫立在这荒败的城头,夕阳的余晖倾洒下来,几乎将他融在那明亮的金***中。这辉煌的金色让他温宛优雅的风仪中,也杂入了一丝超出尘世的凌厉。
他的身后,城墙的遮挡下,树着很多木竿,每支竿子上都撑着一件衣服。这在城下远远看去,仿佛有无数的人站在杨逸之身后。
他的目光渐渐聚拢,远远看到了一道黄尘漫天而来。
日色沉沉,暮风吹起他的长发。
杨逸之清俊绝尘的脸上渐渐浮出一丝肃杀。
黄尘翻卷,瞬间便冲到了城前。蒙古铁骑特有的剽悍之气随着金戈杀伐之声卷地而来,直冲城头!
战云怒卷,随着战马腾踏,撼得整座城池都颤栗起来!
蒙古兵纵横天下,实非浪得虚名。
杨逸之眉头微皱。在这样的铁骑之下,要保全一城妇孺,实在太艰难了些。
但须尽心,须尽力。
春日迟迟,草长莺飞,暮色初上的时候,他本应如魏晋时风流公子,醉卧在桃花树下,在落花清风中抚琴清谈。
但如今,他必须站在这荒落的城池上。
他要保护这一城的百姓,也要保护她的心意,她的执着。
他仰头向着日色沉沉的苍穹,发出了一声清越的长啸。
那啸声冲云而上,仿佛一只孤高的白鹤,一飞而绝尘寰,然后带着仙人逍遥的姿态,宛转飞下。
于是,星辰散乱,清越之声一转而为肃杀宏阔,星辰被肃杀所激,尽皆炸开,仿佛化成无数巨大的陨石,带着天外之火凌厉轰下。
一千多蒙古兵本驱使战马,轰然前冲,但啸声才发,那些战马禁不住一齐长嘶起来。嘶声竟与啸声融为一体,进而被啸声所夺所激,汇成一体,变得更为广大,宛如万千金鼓齐鸣,大地与城池一齐震动起来!
隐约中,似乎有洪荒巨人出现,以苍茫的大地为鼓,山川陵岳为椎,轰然敲响!
蒙古兵一齐大惊,纷纷勒转战马。但平时驯服之极的战马竟然不再听他们的指挥,狂乱地奔走着,不住将悲嘶融入这激越无比的啸声中。
荒城之前,仿佛起了一阵巨大的风暴,黄尘漫卷,战马嘶鸣,全都卷在这天地所激发的长啸中,奔腾出洪荒天人激战的苍茫!
啸声倏然停止,就宛如来时那么突兀。
战马的悲嘶声这才慢慢停止,但无论蒙古兵怎么驾驭,它们尽皆一步步后退着,仿佛荒城就是洪荒的巨兽,无声地威慑着万物众生,让它们无论如何也不敢靠近半步!
大多数的蒙古兵脸上都带着巨大的惊愕。他们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穿过渐渐消歇的战尘,向城头望去。
那一袭白衣,在煌煌暮色中,是那么耀眼。
蒙古贵族尚白。
他们以白色为神明的颜色。
难道真的是神明降临了这座危城?他们的心中忽然充满了恐惧!
杨逸之轻轻叹息一声。
日色如此辉煌,暮风吹拂,这本是他武功最盛之时。他修习的剑法极为奇特,以光、风为力,但现在,他已无法施展自己最擅长的风月之剑。
近一月来,他心脉几度受伤,一直未能复原,幸好,风月之剑本不是剑法,无需借助内息,而仿佛是凝铸在他心底的一道光芒,越淬越强,往往能在最后的绝境中,施展出意想不到的威力。
然而,就在他用那枚匕首,在自己的腕上划出蜿蜒的蛇之圣痕时,这道光却仿佛被黑暗永久封存起来,随着救赎的鲜血一齐流逝,化为尘土。
承受罪恶之血后,他已经施展不出那惊动天下的一剑。
万幸的是,就算没有风月之剑,他仍然有其他的力量可以倚仗。他的恩师姬云裳是位无所不能的世外高人,他所学习的,并非只是剑法,而是天地之间最元始、本真的法度。
方才那一啸便是如此。
这一啸,同样并非用真气御使,而是一瞬间,将心中的一切执着、畏惧、欲求完全放下,疏瀹五脏,澡雪精神,归自身而同天地,以天地心而为己心,从而激发天地间的灵变。
那一刻,他化身为天地,是以啸动风云,万马齐惊。他以心为弦,啸为音,震动万物最深邃的旋律,将它们最隐秘的心弦拨动,每一株草木、每一粒尘埃都融入这一啸之中,化成他遥相指挥的千军万马,于棋局挥洒之间,小儿辈遂破贼万里。
虽无桃花为弦,但这一啸,亦是《郁轮袍》之意。
不杀,不怒,不怨,仁爱忠厚,惠及草木,借春之勃勃,惜天下之生灵。
蒙古士兵大为震惊,他们久处草原,惯听风之呼啸,沙之哀吟,对苍苍茫茫的天之乐章本就有着莫名的敬畏。更何况,这乐章与草原上风沙之声苍茫、简单绝不相同,乃是山林、石穴、屋宇、墙垣、战旗、奔马……甚至日光、尘埃、每个人的本身都在这一刻,随着这一声长啸,哀感同鸣,齐齐奏响这天地华章!
众人只觉心中不住振荡,不由齐齐抬头——难道此人真的是能感动天地的神明?
杨逸之右手压在胸前,止住血气上涌,这一啸,也牵动了他体内的隐伤,刻骨地疼痛起来。
天地之乐自然无肃杀之力,杨逸之可凭着它震惊世人,却不能行杀戮之事。
人慌马惧,但蒙古兵却兀自不肯退缩,仍在极力约束着战马,阵型竟又渐渐凝结。
杨逸之面上的笑容有些无奈。他举起了手中的弓。
那是一柄普通的弓。
他扣起了手中的箭。
那是一枝普通的箭。
但在杨逸之的手中,弓与箭都在夕阳的返照下,发出夺目的光芒。
铁青色的危城摇摇欲坠,一轮如血的红日悬挂在城头。杨逸之站在夕阳之前,缓缓将手中的长弓引开。
暮风吹起他雪白的衣衫,广袖博带宛如满天缨络,在他身后飞舞。
在眩目的夕阳下,他那沾满风尘的白衣又显得洁净、高华,不可方物。
长袖褪开,他控弓的手指修长温润,更适合抚琴控笛,或执麈清谈。自入江湖,这双手名动天下,却从未拿过任何武器。
一直以来,他就仿佛一个误入江湖的魏晋名士,竹下花前才是他清谈歌啸之地。无论在怎样惊心动魄的对决中,他始终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只是在这一刻,他从容优雅的风仪开始化为逼人的杀气。
一切,只为守护一座城池、一句承诺。
一缕鲜血自他腕上那蛇般的伤痕中渗出,沾染到了箭上。那柄箭忽然透出了一点红光。
习武之人,精神所蕴,便是气血。江湖中有种法门,可借助人之鲜血,短暂引发出被凝结的精气神,从而超越自身。
是为飞血。他曾在一个故人那里见过这种秘魔法门。
杨逸之一松手,他的血染在箭身上,在日光中飞翔。
蒙古兵脸上显出震惊之色。
他们自幼便习骑射,知道强弓不过三百步,他们距离城墙足有一千步,什么样的弓能够射到?这个白衣人若不是疯子,只怕便真是天神降世!
箭才离弦,立即激发出一声凌厉之极的啸音,箭身怒炸而开,一团血气缠绕在箭头之上,宛如飞星疾射,刹那间竟穿越了一千步的距离!
这点飞星,竟然带着恶魔一般的肃杀气息,卷绕之间,大风狂响,向着一千蒙古兵齐扑而下!
一股寒冷的恐惧之意瞬间浸透了蒙古兵的身心,他们忍不住恐惧地大叫起来,完全忘记了抵抗!
寒芒飞越,倏然没入了最前面的马头中,跟着透体而过,深深钉入了地面中!
血肉噗的溅开,喷了附近士兵满头满身。
这一箭,不但穿过了一千步的距离,而且将这匹壮硕的战马生生射穿!劲风旁卷,每位士兵脸上都如经火灼,感到一阵蚀骨的刺痛。
这是天神,还是恶魔?
清醒过来的蒙古兵发出一声狂喊,再也不敢停留,纷纷拨转马匹,狂奔溃逃而去。
杨逸之依旧独立在危城之上,目送蒙古大军离去。
突然,他心头一阵刺痛,忍不住跄然跌倒。他强行支撑起身体,淋漓冷汗已濡湿了他的长发,冰冷地沾在他苍白的脸上。
失去了风月之剑的力量,仅此一箭,便让他疲乏到了极点,几乎忍不住躺在地上,再也不愿醒来。
但他不能。
他缓缓起身,将那些竿子跟衣服收拾起来,带了几十件,出了西城门,沿途将衣服一件一件丢下,直到所有的衣服全都丢光之后,他才全力地赶回荒城,出东城门,向相思他们追去。
一面追,一面尽力消除相思所率领的队伍所留下的痕迹。
这,让几乎失去全部武功的杨逸之汗透重衣,那袭白色的长袍本萧然若神,此时染满尘埃与鲜血,变得敝旧不堪。
天人五衰,一曰衣服垢秽,一曰流汗溽体。
当五衰出现时,天人将命尽,重入六道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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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4-29 发表于 2008-6-17 12:56
第十章 魏王不救平原君
队伍缓慢地向前走着,每个人都暗自窃喜。他们的希望并没有落空,又走了三天,蒙古兵并没有追来。他们已进入了深林的范畴,草莽苍苍,已极难寻觅了。
突然,远远的山脚下,腾起了一股浓烟。
似乎感受到一丝不祥的预兆,所有的人都停下脚步来,惊恐地望着那缕烟尘。
那股烟的附近,又升起一股更粗更壮的烟尘来,片刻之间,浓烟漫漫,连成了浓浊的一大片,缓缓向前挪移。众人正走在山腰上,这一幕清清楚楚地映在他们的眼帘中。
相思脸色陡变,脱口道:“不好!他们在放火烧山!”
放火烧山!
所有的人脸色都变了。
这是一条毒计。蒙古兵已经消失了耐性,他们采用了最毒辣的措施,烧光山上所有的草木。
此时正是三月开初,草木才苏,北地少雨雪,极为干燥,山上积了无数落叶枯枝,火势一起,便极难扑灭,烈火连卷,只怕山中所有的人都难逃一死。
何况,就算能躲过这场烈火,没有了林莽遮蔽之后,蒙古兵便可驱马登山,不日便可追上他们,大肆屠杀。
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
火势一起,便不可收拾,迅速向山上蔓延而来。蒙古兵显然恨极荒城之人,山下仍不断有烟柱冒起,显然他们仍在点火。
相思与杨逸之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忧惧。但当此之时,又有什么办法可想?杨逸之心中顷刻转了无数念头,却无任何一条能灭眼前之火。
队伍住了下来,寂静笼罩在他们头上,他们那才尝喜悦的心灵,被这滚滚浓烟,残酷地撕扯进了可怕的炼狱。
他们只能呆呆地看着越来越近的浓烟,看着庇佑他们的莲花天女。
相思忽然深深跪了下去。
她跪倒在杂污的泥土中,双手合十,静静祈祷。
微风吹起她水红的衣裙,一刹那间,澄澄碧空仿佛化为无尽秋水,苍苍林莽仿佛化为接天莲叶,而她就是其中那一株纤细的红莲,在风中轻轻颤抖。
她的虔诚感染着每一个人,他们纷纷跪了下来,用自己的心灵,乞求上天的慈悲。
当此之境,也只有仁慈的苍天才能垂救他们。
但苍天仁慈么?
浓烟连卷,飞舞冲天,天色似乎都被这些浓烟遮蔽住,变成深沉的黑色。火光越来越盛,烛天耀亮,那天忽然阴沉起来。
大片的云卷绕在浓烟之中,越聚越紧,隐隐透出霹雳之声。众人的祈祷声更响。那阴云黑沉沉地压在山顶上,宛如末世的魔王,要诛尽天下所有的生灵。
但这魔王,此时却成了百姓的救星。
猛地霹雳一声大震,暴雨自浓云中冲卷而下,浇在烈火之上。滋拉滋拉的声音暴响而起,那烈火立时一暗,浓烟却更加猛烈。
跪地祈祷的百姓们,爆发出一阵欢呼。
神迹终于出现了!
对他们冷漠无情的苍天,终于展现了一次仁慈。
才起的野火立即被暴雨打下,肆虐的红魔顿成慌乱的火影,最终熄灭在这连天暴雨下。那暴雨来的急去的也急,又是霹雳一声怒震,漫天云雾骤然轰散,又露出晴朗朗的天空。
一条条细流自山顶滑落,汇聚在一起,滚滚向山下流去。那些野火还残存着点点灰烬,兀自坚强地腾起一点灰烟,却已成不了气候。泉流浇在上面,他们便成了污浊的浮尘,顺着山峦起伏,流入那不可知的沟壑中去了。
相思虔诚地深深跪拜,她笃信,这便是上天的垂慈。
天道威严,以世人不可想象的方式,展露了它的威力。
但杨逸之的面容却未能展开。他的目光看得更远。他能看到,羞怒交加的蒙古兵并没有走远,他们在等待,等待着春日明媚的太阳将这些雨气蒸发,等待着草木再度干燥,他们将发起新一轮的火攻。
那时,他们用什么来抵抗?他们能希冀再来一次暴雨么?
杨逸之抬头,望着那宛如空青一般的天。日光刺眼,他知道,这一天并不会等待太久。
他走到相思身边,轻声道:“我必须去山下搬救兵。”
相思道:“救兵?什么救兵?”
杨逸之沉吟了片刻,道:“明朝的军队应该仍驻扎在天授村,离这里并不远。只有他们杀来,击退蒙古兵,这些百姓才能得救。”
他顿了顿,目光望着队伍中的人,道:“他们毕竟是大明的子民,明军有责任维护他们的安全。”他又转向相思,微笑道:“何况你是公主,他们绝不会坐视不管的。”
相思缓缓点了点头,她知道,杨逸之说得对,也许,这是他们获救的唯一的办法,天意往往借助人力,人不思自救,天亦不眷。
杨逸之一笑,目注山下。
他只说了一半的话,下山求救是不错,但他亦不知道能不能搬得来救兵。
他面前出现了威武不可一世的吴越王的影子,这样的人,能够为了几百老弱病残的性命,而挥军前来么?
他只希望,吴越王还未回来,而留守的将领能够仁慈一些。不找寻到公主,这些明兵绝不敢回去,这一点把握,杨逸之还是有的。但另外的呢?
他必须尝试,因为这已是唯一的生机。他不忍看到这些百姓最终走向死亡,更不忍心看到她的眼泪。
所以他必须一试。
尽管他身负重伤。尽管他已失去风月之剑。
尽管他知道,吴越王必欲除他而后快。
但他并没有犹豫。
相思看到他再度转身时,不知为何,心中又动了一下。
忽然之间,天是那么阔,林是那么深,似乎这个男子再踏出一步,他们就再也不能相见。
“别走……”她犹豫着,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杨逸之笑了笑,他似乎知道相思的心意。
他不想让她担心,尽管他心中也满是惆怅与迷惘。所以他停下脚步,转身,道:“给我句祝福吧,让我带着它回来。”
相思也笑了。凝绕在两人之间的沉闷与悲戚淡了一些。相思低头,她忽然看到一朵小花。那是一朵很奇怪的花,因为它的花瓣是青色的。
青色的花开在林荫中,似乎是因为太少晒到阳光的缘故。相思的心动了动,这青色似乎让她有了信心。她轻轻将花撷下,递到杨逸之的面前。
“我一直相信,青色能佑护我平安。珍重。”
杨逸之轻轻将花接在手中。青色的花,孱弱而稀有,正如相思一般,纤柔娇弱,却带给每个人福佑。杨逸之珍而重之地将花朵握在手中,却发现相思的脸色突然变了。
她紧紧盯着他的手腕,盯着他在接过青色花的时候,无意间露出的手腕。
那上面,有一道蛇般的伤痕。
相思的脸色变得厉害。
杨逸之的脸色也变了——他本想永远瞒下去的!
相思伸出自己的手腕,那上面一片光洁,宛如无瑕的美玉。相思喃喃道:“我本以为圣痕会随着仪式结束而消失,所以才没有怀疑我的腕上为什么没留下痕迹。”
她的泪水滴在湿漉漉的尘土上:“哪知……是你。”
她的泪眼抬起来,望着杨逸之。
她能够看出来,在这双温和深邃的眼睛里,藏着什么。她也忽然明白,为什么杨逸之一直伴在她身边,帮她救助满城黎民。
那是最温柔,却最坚定的眷恋。
相思忽然觉得胸中有些发苦,因为,她无法承受这些眷恋。
她若真是一朵莲花,也是一朵只能承受青色而盛开的莲花,无法沾染别的颜色。
相思的眼泪让杨逸之有揪心的感觉。
他强笑道:“你救过我,我只是报答你的恩情。”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心中再度涌起刺痛的感觉。那是有万种心意,却不能说出的痛。
他说出这连自己都不再相信的报恩的理由,只因为,他不想让她为难,更不想有一丝一毫的勉强。他便如白云一样,无论遮蔽了多少风雨,却仍然无言。
他看着她,轻轻伸出手,想要替她擦去脸上的泪痕,却终于忍住了。他无法亵渎这个女子,哪怕仅仅只是加爱怜的一指于她。
他眉头展开,化为如阳光般温暖的笑:“如果我还没回来,而敌人已攻过来了,你就打开这个。”
他将一个小小的锦囊交到相思的手上。那是他对这个女子最后的守护。
相思轻轻点了点头,她心中涌起无限的愧疚。
她很想说,当初救了他的,并不是自己,她也不是什么公主,但是她却说不出口。
杨逸之终于有些释然,他的身子没入了林莽中。
他一定要坚定,才能走开。
天授村并不远,杨逸之却走得很辛苦。
因为他已无法施展那流云般的轻功,只能像平常人一样,努力避开蒙古士兵的搜索,在崎岖的山路上一步步前行。
那朵青色的花静静躺在他的怀中,杨逸之不忍碰触它,因为那会太快让它凋零。只要想到怀中的这点青色,他就会有坚定的信心,更快地走下去。
他只用了一天半的时间,便走到了天授村的村头。
桃花依旧,漫天搅出厚厚的飞红。但以花为弦的仙人,此时却如此落魄。
一曲《郁轮袍》,难道从此便成为绝响?
杨逸之心头闪过一丝黯然,但他己并没有太多的时间感伤。他的目标,是要找到明朝的将领,无论用什么样的办法,都要求他发兵入山,救出相思。他的公主。
他只能希冀公主的身份,能让明将军放弃迟疑,提兵前来。
他并没有花费时间在搜寻上,因为他才踏进天授村一步,便看到了无数的人。
每株桃树下都站着一位士兵,天授村几乎被桃树围满,也被这些士兵围满。士兵甲戈鲜明,军威几乎惊起了漫天桃花。
士兵的正中间,是一只虎皮金交椅。金交椅豪奢,虎皮威武,却都无法夺得椅中之人的风采。那人相貌威武,满面春风,正悠然看着杨逸之。
吴越王。
椅后站着两个人。
左边之人一身戎装,手握在腰间刀鞘上,望着杨逸之不住冷笑,正是云龙五现欧天健。右边之人着黑衣,漫天桃花也无法侵占他身上的那点黑色。他冷俊的面容中带着说不出的邪逸之气,却又是那么耀眼。
这个人,杨逸之也认识,正是当年在苗疆被他一剑击伤的孟天成。
他此时武功大减,与当时已不可同日而语,单只一个欧天健,或许还有赢的机会,但若孟天成在,他就毫无胜机。何况还有高深莫测的吴越王。
当日古井边那一掌,令杨逸之几乎陷入万劫不复的绝境。若不是风月之剑绵绵泊泊,不假丝毫外力,自能借天地之气而增长凝固,他几乎就死在了天授村中。这三人在此,就算没有满村精兵,他亦绝没有活路。
但杨逸之并没有退缩。
因为相思与荒城百姓之生死,就悬在他手上,就悬在这一刻。早在做出下山决断之时,他便已打定了主意,不惜用自己的生命来换取吴越王的发兵。
公主被蒙古虏获,或者死在居庸关外,吴越王都难辞其咎,杨逸之只想将公主的下落告诉吴越王,此外的事已管不了那么多了。
吴越王一直将两个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一个是华音阁主卓王孙,另一个便是正道武林盟主杨逸之。有这两人在,吴越王难以横行江湖,也难以一统天下。
这两人,便是他大计的障碍。
此次无疑羊入虎口。
但,又怎样?
杨逸之昂首向前,对着吴越王一揖,道:“永乐公主被困西北七十里外的碧落山,山下一千多蒙古骑兵正在围山追杀,请王爷调兵前去营救公主。”
吴越王哈哈一笑,豪气毕现:“本王倒有些佩服杨盟主了。”
他大袖一挥,朝着漫天桃花指了指,道:“盟主明知道本王布下天罗地网,等着盟主来投,又知道本王对盟主起了杀心,居然还能够来到本王面前而不变色,此等人才居然流落草莽,着实令人觉得可惜啊!”
他凌厉的目光凝视着杨逸之:“本王乃是爱才之人,杨盟主亦有孺慕之心,盟主若为朝廷效力,本王作保,令你父子和好如初,如何?”
杨逸之淡淡道:“是为朝廷效力,还是为王爷效力?”
吴越王冲天大笑道:“本王就是朝廷,朝廷就是本王,何必分得那么清楚!”
杨逸之道:“王爷将如此忤逆之语说与我听,料想是不会再放过我了。”
吴越王道:“不从我者,唯死而已!”
杨逸之道:“王爷急速发兵,营救公主,杨某愿引颈而就刀斧。”
此话掷地有声,杨逸之脸色却没有半点改变。
只因此意在路上便筹之烂熟,并非一时冲动。
慷慨赴死者,自有一派凛然之气,却只让吴越王悠然一笑:“本王竟能未卜先知,早在此地列阵等候盟主,盟主难道就不知道其中之意么?”
杨逸之脸色骤变。他猛然抬头,目光直刺吴越王。吴越王冠带煌煌,几乎将他的面色全都遮住,但一双眸子凛然犀利,炯炯对着杨逸之。
杨逸之一阵急剧的咳嗽,温文的面色渐渐变得冷峻。
他霍然明白,也许祭天,圣泉,公主,本就是一场阴谋。一场早就跟蒙古人勾结在一起的阴谋。
吴越王根本不想让永乐公主活着回去。
他的心颤抖起来。
他怎么办?
公主怎么办?
他一定要回去,他绝不能死在这里!
就算吴越王集结天下高手、尽汇于此也一样!
他的目光陡然凛冽,吴越王不由得一怔。他从未想过,向来温文如月的杨逸之,竟然能发出如此强烈的杀意!这让他忽然有些犹豫——他已没有必然能擒住杨逸之的把握!
这犹豫瞬间化成了恼怒,堂堂大明王爷,问鼎天下的天皇贵胄,竟然怕了个草莽之徒!所以他立即挥手,道:“擒下!”
桃花纷飞,桃树下挺立的精兵们立即飞纵,围成了一个大圈。那圈子里三层外三层,甲兵森严,围了个风雨不透。圈子的正中间,是杨逸之,吴越王,孟天成,欧天健。
欧天健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只因他知道,四人里武功最弱的,就是他。杨逸之若想突围,是不是首先选中的就是他?若杨逸之擒住他,吴越王会不会有所顾忌?吴越王会不会为了他而放杨逸之一马?
这想法让欧天健有些忐忑不安,脚步情不自禁地错后半步。
但杨逸之并没有看他。这让他又不禁有些惭愧,继而生出了强烈的羞恼,杨逸之竟没将他放在眼里!就算伤重想逃的杨逸之,也没将他放在眼里!
杨逸之的目光,一直只盯着吴越王。甲兵闪动,勃发出杀气的杨逸之面上的笑容仍是那么淡然,只是多了分讥刺:“王爷若是拿如此精锐之师来抵抗蒙古,何人敢侮我朝?可惜!”
吴越王冷冷道:“便是由于你们这些乱臣贼子,使我不能专心对外!大明朝不得安宁,你便是最大的罪人!”
最大的罪人么?
杨逸之仰天向天,发出了一声无言的浩叹。
家父之不容,国君之遗弃,难道天地浩荡,竟不能存此磊落一身么?
杀气漫卷,他的心中却是一片萧索。
纵然有风月之力又何为?家国破碎,他又如何清冷如风、温润如月?天地飘摇,风又如何能清、月又如何能朗?
他想起了相思送给他的那朵花,青色的花。
乱世纷争,自清如莲。
云水澹荡,洗濯他一身的风华,他本不该在尘世中的。他本当携琴仗剑,飘然徜徉在十二层台之上,缥缈三山之中。
闲与仙人扫落花。
但他能么?
他可以无视这万种苦难,只为了自己的一身逍遥?
怀中之花在渐渐枯萎,离了枝的花,总是无法鲜艳太久的,它们的生机将会渐渐褪却,它们的美丽将会化成影子,妆点山河的破碎。
花冠枯萎,亦为天人五衰之相。
他已能看到自己的命运,因而无所畏惧。
然而,荒城之民是不是也这样?离了他的公主,是不是也这样?
杨逸之矍然而惊!
他手上的指节突然发出轻轻的响动,一团黯淡带血的光华,在他手中缓缓凝结。
无风无月,封风禁月之后,他便要自己创造出光芒。
那是他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力量。
此招将发,他心中却充满了怜悯。
那是一个将死之人,回顾苍茫的大地时,却发觉万千生灵仍在受苦的怜悯。
那是大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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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画戟雕戈白日寒
突然,一个冷森的声音道:“慢!”
杨逸之并没有停下,天下已没有任何事能让他再顾忌。
一道赤红的光芒凌空疾转,落在他的身上。这道光华来的是如此之快,竟让伤重的杨逸之无从闪躲。赤芒飙转,化作一道妖异的长虹,旋绕在杨逸之的身周,连斩七下。
杨逸之忽然觉得一阵轻松,这道赤芒斩的并不是他,而是由三千甲兵与吴越王联合而产生的阵云杀气。
一芒七斩,杀气尽空。
桃花碎飞,却因杀气的消失而变得温暖。杨逸之那禁忌的最后一招竟然无法施展。因为这拼命的招数,必然是在穷途末路之时才能施展,此时没有外力的压迫,已去了施展的必要。
赤芒一断杀气之后,连环抽动,缓缓缩进了一片黑衣之中。一双同样妖异赤红的瞳仁自黑衣中闪出,盯着杨逸之。
孟天成?
杨逸之眉头皱起来了,他轻轻叹息一声。显然,自上次一见之后,孟天成的武功已然大进,那自然是拜自己那惊神一剑所赐。此时,当是他讨回来的时候了。
杨逸之淡淡一笑,心中清明空阔,不萦一物。生死荣辱,在末劫来临的那一瞬间,竟是如此之轻。
孟天成也笑了,他的笑容很轻,宛如一层波浪,浮在他那清俊的容貌上。但这清俊却由于眸子中的那两点红光,而显得凌厉肃杀。杀气随着他的笑容,潮水一般涌出。
如果说杨逸之的杀气如皓月明朗,他的杀气则如暗夜深沉,中间隐着无数凶星恶芒,淬厉阴森,微一鼓动之间,似乎有天狼厉嗥,惊心动魄。那些甲兵面色苍白,忍不住齐齐退后一步。
孟天成的笑容更加妖异,那笑容似乎是杀气所化成的实体,让人不敢凝视。赤红的眸子缓缓移转,向吴越王看去。
就算是武功大进、素为之长的吴越王,也无法直面这样的眸子!
吴越王心中一震,强笑道:“孟卿意欲何为?”
孟天成道:“天下人我都可以杀得,只有此人不能杀!所以想求王爷开一次恩。”
杨逸之心弦震了震,他不明白孟天成是什么意思。但他能看出来,孟天成并不是因为对他的恨而这样说的,这就更让他困惑。
吴越王似乎知道孟天成为何说这句话,叹息道:“本王也知道,此次急召你前来,便是想让你劝说他投靠本王的。本王是如何对待人才,你应该知道。”
孟天成嘴角挑起一丝冷笑,道:“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此人志向已然如此,王爷又何必苦苦相逼?”
吴越王沉吟着,一道朦朦的紫气自他的身上升起,渐渐化为实体,使他的容貌模糊起来,看不太清楚。
那是他将出手的象征!
他的声音也变得有些低沉,似乎孟天成的这一句话让他也很为难:“孟卿,回到我这边来,我绝不追究此事。”
这是他唯一没有用“本王”来称呼自己的一句话,这也表明了他是如何器重这个少年。
孟天成眸子中的火光黯淡了一点,他忽然出手。刀光一闪如赤芒,那柄刀冲天而起,宛如天狼怒啸,赤化成一道贯天亘地的红光。
吴越王的心紧了紧,他知道孟天成全力出手的一击有多可怕!
紫气立即狂转!
孟天成悠悠叹息一声,他的手伸进了红光中。
一声悠扬的龙吟声自邪红弯刀中震发,漫天红光全都消失不见。
此刀名赤月,每见血则长鸣。
刀,横持在孟天成手中,刀身上,赫然托着一截手指,手指,齐根而断。滴滴鲜血正沿着刀柄染到刀身上,引发赤月刀阵阵长鸣。
孟天成持刀的右手中指,已阙然。
吴越王耸然动容,忍不住长声道:“孟卿,你何须如此?失去一指,你武功至少减了两成!”
孟天成不答,他托着赤月刀,悄步走到吴越王身前,肃穆之极地将那根断指放在了金交椅垂下的虎皮上。
然后,他步步倒退,每退一步,他脸上的笑容便盛一分,他身上的杀气也狂烈一分!
黑衣恍惚间化成遮天黑云,漫空飞舞,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那点红影却越来越明亮,宛如被黑夜所围裹的红日,不知何时便会喷薄而出,将世间的每个人都烧成灰尘!
吴越王呆呆凝视着那截断指,仿佛在凝视着肝胆相照的那些岁月。
孟天成忽然发出了一阵长笑,他的人也如末世的妖魔,张扬而悲伤:“王爷,你曾救我、成全过我,为了报答你的恩情,这些年来,我做了许多不愿意的事,但我从未后悔过。只是……我自命刀法无双,却在一人手下尝了败绩。此人能在重伤时重创王爷,我亦想试一试!”
杨逸之知道,他所说的那人,就是他。
吴越王瞳孔骤然收缩,显然,他也视那次失利为奇耻大辱,想不到孟天成却单单提到此事!他慢慢伸手,抽出了腰间的名剑。
吴越王掌控天下兵马,素喜收集名剑。王府兵库中第一名剑,本为玄都剑,但当日嵩山顶上一战,玄都剑被卓王孙所夺,袭战武当三老,玄都剑名动天下,却成了吴越王的奇耻大辱,所以他下嵩山之后,另取了一柄剑。
此剑名清鹤,乃是数年前魔教剑客凌抱鹤的佩剑。
此剑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匠人用了几天的时间铸成的一柄普通的剑,却排名天下第十一。
只因它是在凌抱鹤手中。
后来凌抱鹤身殁,这柄剑便辗转流落到吴越王手中。吴越王选择这柄剑,便是赞赏凌抱鹤之志。
他亦要本质平平的清鹤剑,在他手中焕发出异彩。
他亦要剑因人名!
鲜血不住流到赤月刀上,阵阵长鸣妖异地撼动着每个人的心灵。
紫气飞虹,贯入清鹤剑上,清鹤剑亦如紫鹤引翅,将要飞旋天地。孟天成漆黑如夜的黑衣凌空曼舞,似要将一切包住,紫鹤黑衣宣泄出的气芒密集地爆裂着,肃杀一触即发!
妖刀笔直,火烈如旭日!
吴越王倏然出手。
他一动,清鹤剑上的紫气立即轰发,一卷而上入苍天,化作漫天阵云猛扑下来。他的武功走的是堂皇大度一脉,动则天下齐惊。
这种武功有了天下无双的内息作为基础,更是威势惊人,宛如万马齐奔,诸军混战,旌旗飘摇,霹雳列缺!
白刃交兮宝刀折,两军蹙兮生死决。
那点红光蓬然耀了起来,宛如暗夜中忽然睁开了一只深红的眸子。孟天成身形狂舞,但那抹刀光却凝然不变,只是以迅捷无伦的气势向紫气的正中央直夺!
紫气若是如战阵,那红芒便如一支奇兵,冒死突入!
孟天成的武功走的是偏狭一脉,一招出,便是生死相决!
刀光闪到了吴越王的胸前!
清鹤剑电光石火间旋回,架住了妖刀!刀上长鸣声震人心魄,清鹤剑竟脱手飞去!
孟天成的刀法何等精妙,吴越王才露丝毫空隙,刀芒立即闪电般溅入!一刀直指吴越王的前心!
红光陡然止住,赤月刀的刀尖正点在吴越王左胸处,只差一分,刀芒便可将这一代枭雄搅碎!
孟天成火红的眸子中有一丝蕴怒:“你为何如此?”
吴越王缓缓收回手掌,他的脸上有一丝落寞:“我想让你知道,我绝不以为你比任何人差。”
孟天成眸中的火光碎乱,吴越王挥了挥手,甲兵整整齐齐地撤开,显出一条康庄大道来。吴越王萧索道:“等你了心结之后,吴越王府随时欢迎你回来。”
虎皮金交椅化为飞灰散开,吴越王返身而走,再不看孟天成与杨逸之一眼。
孟天成悠长叹息,竟有些寂寥。
士兵牵过两匹马来,奉到孟天成身边,顷刻间,走得干干净净。
天地之间,唯有桃花。
杨逸之无言,他想不到这场争斗,竟是这样的结果。无论如何,吴越王都是一位当之无愧的枭雄,若他没有太过狂野的雄心,也许会是黎民之福。但现在……
他目注孟天成。
孟天成慢慢出刀,将插在地上的清鹤剑挑起,扔向杨逸之。
杨逸之伸手接过,依旧无言。失去风月之剑的他,也许真的需要一把普通的剑来保护自己。
孟天成目注于他,神情极为复杂,那妖邪的双眸弯成了双华冷月,让他如在天边。他突然冷冷道:“我救你,只不过是不想让一个人伤心!”
说完,他翻身上马,用力一鞭,狂奔而去。
他去的是北方。
这个冷漠而骄傲的少年,胸中也有了块垒。
杨逸之艰难一笑,他死了,会有人伤心么?
会有么?
相思惶然看着无数白点以极为迅捷的速度自山下升起。
每个白点都是一个人,一个全身都遮蔽在白袍中的人。他们的身形极为迅捷,森莽丛林,似乎都无法阻挡他们的脚步,转瞬之间,便将他们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一半。
他们显然是怀着恶意而来。
那些荒城百姓也看到了这一幕,他们的脸色瞬间转变为了死灰色。他们惊恐地大叫道:“白衣禁卫!”
白衣禁卫?相思不明白这四个字代表着什么意思,但她也知道情势非常不妙。
如果丛林并不能遮蔽他们,他们便是砧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
百姓恐惧地叫道:“那是蒙古皇室亲率的白衣禁卫!天啊,我们究竟犯了什么罪,竟然出动白衣禁卫来捉拿我们!”
相思心乱如麻,她显然看出,这些白衣禁卫尽是身怀武功之人,等他们攻上时,也许就是荒城百姓覆灭之时!
她忽然想起了杨逸之留给她的那个锦囊。
“如果我还没回来,而敌人已攻过来了,你就打开这个。”
也许这个锦囊中,有着最后的救命妙计!相思匆忙地将锦囊找出来,打了开来。
锦囊上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通向一处树林并不很茂密的地方。那里画着一匹马。
这是杨逸之驱马引走蒙古兵时夺走的那匹马,他拼尽全力,步行去天授村,全然不管这会耗尽他最后一丝力气,将自己置于最危难之中,只为了给相思留一线生机。
那是他对这个女子最后的呵护。
一匹马,只能救一条命。
但另外的五百二十一条呢?
锦囊跌落在地上,相思的心陷入了绝望。
她能深深感受到杨逸之的情意,但她又如何能一人逃走?她已是荒城的莲花天女,永远承载着所有百姓的希望。
她忽然想起了锦囊上那条弯弯曲曲的路,那是杨逸之为了绕开蒙古兵,而特意选择的路。也许这也是一条逃生之路!相思心中忽然燃起了一丝希冀,她匆忙对其余人道:“快些!跟我来!”
这些惊恐到了极点的人已完全失去了主张,急忙跟着相思向外奔去。生死关头,每个人都激发出了最大的力量,竟然在一个时辰后,就奔到了尽头。
尽头,树上,栓着一匹白马,白马似乎没有感觉到不远处刺骨的杀气,正低头悠闲地吃草。
相思喘了口气,心稍微定了定,他们至少没有走错路。
但她的安定并没有延续太久,因为周围忽然布满了白色的影子。
蒙古战力最为骁勇的白衣禁卫,已将他们团团围住。
禁卫身上的白袍,是那么刺眼。
相思一声尖叫,扑上去,想护住那些被恐惧击倒的人群。但她一个娇怯怯的身子,又能护住几人?
禁卫的首领左手往下一切,做了个简洁的手势。
所有的禁卫都踏前一步,唰的一声齐响,长刀出鞘!刀光雪亮!
相思发出一声嘶哑的惊呼:“不要!”
她惊惶四顾,却宛如一朵柔弱的娇蕊,无法遮蔽漫天风雨。
“求求你,不要伤害他们,你要我做什么都行!”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心中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想。她可以为这群愁苦的人舍弃任何东西,所以,也只有她,才能成就莲花天女的慈悲。
白袍将军深邃地看着她:“那要看你有什么。”
见到白衣禁卫停住了杀戮的脚步,相思的惶急稍稍沉静了一些。她有什么?
她能有什么?
也许,也许她还有一点筹码,但她不知道,这还是不是筹码。
她缓缓站起身,将惊惶与绝望强行压制入内心深处,这让她看上去雍容华贵,脱略尽一切凡俗的姿容:“我乃大明公主永乐,释放这些无辜的人,我跟你们走。你该知道一名公主要比五百庶民有价值的多。”
白袍将军笑了,显然,他早就知道相思这个公主的身份。他点了点头,道:“我知道。”
禁卫走上前来,将相思包围住。
透过那些一尘不染而高贵的白衣,相思最后看了她一路守护的这些百姓一眼。百姓在凄呼,他们不忍看到他们的莲花天女被敌人带走。但白衣禁卫们那肃杀的身影隔绝了他们的呼告。
相思最后看了他们一眼,她希望,她的甘愿就缚,能让他们不再颠沛流离。
如此,也就不再需要莲花天女了。
青色的花已经枯萎。
当杨逸之筋疲力尽地赶回山中时,他只看到痛哭的百姓。他的心立即沉到了深渊中。
百姓们断断续续的哭诉声敲打着他的心神,但他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救公主!将她救出来!
他艰难地站立起来。
空中那一轮月是那么冷。
杨逸之一步步登上高台。高台尽头的石座上,重劫依旧簇拥在满天苍白中,百无聊赖地闲坐着。
荒城百姓生还是死,城全还是破,都不曾惊动他,他就仿佛是天降的灾星,将目送这座城池化为灰烬,绝不会中途离开。
他根本没有看杨逸之,只慵懒地对着月光,将一缕缕银发在冰冷的指间缠绕出各种图案。这些图案,似乎便是对世间一切存在的启示。
杨逸之一字字道:“她去了哪里?”
重劫并没有回答,只注视着掌心的发丝。半晌,他才轻轻将发丝绕成的结解开,微微抬起头,微哂道:“你在问我?”
杨逸之脸色冰冷,点了点头。
唰的一声轻响,重劫将手中长发抛开,宛如洒下一场银雪,他笑道:“很好,你问对了人,我的确知道她在哪里。”
杨逸之的目光变得锐利。
重劫的笑容里有刻骨的讥嘲:“我亲眼看见她愚蠢地挡在荒城百姓面前,亲眼看见她自陈公主的身份,亲眼看见她被白衣禁卫带走,亲眼……”
他还未说完,杨逸之突然出手,一把抓住他那袭宽大的白袍,将他从石座上猛地拉起来。
杨逸之清澈的双眸在这一刻变得血红,他用力摇晃着重劫的衣襟,怒道:“你为什么不救她,为什么!”
重劫并不挣扎,也不抵抗,任由他抓住自己,通透如猫眼般的眸子中写满了嘲讽。
突然,他隐藏在面具后的嘴角浮起一丝微笑,轻轻道:“够了么?”
杨逸之一怔。
然后他手中猛地一空,重劫的身体宛如一道流水,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从他身旁缠绕而过。
唰的一声轻响,杨逸之腰间的清鹤剑已到了他的手中!
杨逸之的盛怒顿时清醒,心中暗惊,正要退开,但心脉中一阵剧痛,一时竟无法凝力。
只这片刻的迟疑,剑如冷电,已架在了他颈侧。
杨逸之神色渐渐冷静。他不是没有想到过,这个瘦弱的银发少年很可能也是一位绝顶高手,但刚才的愤怒让他失去了一贯的理智。
只这片刻的冲动,或许,就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重劫瞳孔中的一线光华徐徐化开,让他的笑容有说不出的邪恶。他缓缓将冰冷的剑刃从杨逸之颈侧上移到颚下,逼迫他抬起头:“难道,是我忘了告诉你,任何凡人的手,都不许沾到我的身体?”
杨逸之猛地侧开脸,不去看他。
重劫的眼中的冷笑瞬间化为刻骨的厌恶:“更何况现在的你,是多么肮脏!”他突然俯身拾起杨逸之的一缕散发,放在鼻前嗅了嗅:“知道这是什么?”
杨逸之冷冷不答。
重劫的笑容更加残忍:“血腥之气!”
突然,他报复似的猛然抓住杨逸之,将他拖到面前,道:“衣服垢秽、流汗溽体、花冠枯萎、体发臭秽,天人五衰之相已具备其四,你那些虚伪的雍容风仪,就快要土崩瓦解,而这具多少人艳羡的皮囊,也很快就要成为一堆肮脏腐败的垃圾!”
杨逸之的神色并没有改变,这些,他从一开始就已料到。
重劫看着他,凌厉的目光却渐渐变得温和:“不过……”
他松开杨逸之,清鹤剑刃转开一边,而用冰冷的剑身轻轻碰触着杨逸之的脸:“不过相对于你自命清高,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我更喜欢你现在饱受摧残的面容。”他眼中浮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轻轻挥袖。
一声清越的龙吟,清鹤剑已回到杨逸之的剑鞘中。
重劫退回石座上,似乎刚才的动作,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精力与耐性。他伸出一指,凌虚点在西北方向,轻轻道:“她就在把汉那吉的营帐中,此去不过三十里地。现在过去,或许还能见她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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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5-6 最后登录
2011-4-29 发表于 2008-6-17 12:59
第十二章 贺连山下阵如云
要找到蒙古的大帐,并不难。杨逸之只是没有料想到,这次蒙古军出动了这么多人来追杀荒城百姓。
大军驻扎在一带平原之上,洁白的蒙古帐连绵不绝,在连天碧草上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圆阵,静静伏在大地之上。单看这阵营规模,人数就绝非一万两万可止。
杨逸之的心沉了下去。
他知道,蒙古乃骑猎之族,马上天下。逐水草而居,往往迁徙千里,行踪不定。而每次迁徙时,族中所有精锐尽皆随之而行。
是否正是因为荒城阻挡了他们的去路,才立意诛灭?是否正因为迁徙时无所事事,才出动了这么多人来追袭荒城五百百姓?或者,项籍舞剑,意在沛公,他们早已知晓了公主的身份,才不惜如此兴师动众?
杨逸之遥望蒙古帐中,心情沉重无比。
一顶金帐巍然耸立在群帐之中,这顶金帐远比其余的蒙古帐宽大,醒目之极。帐顶乃以纯金包裹,雕绘精致。厚厚的金片自帐顶中央金柱处铺下,一直将大半截帐身覆盖住,形成一只展翅翱翔的雄鹰模样。那鹰极为生动精致,连身上最细小的羽毛,都清清楚楚。满身金光,映在明亮的日色中,辉煌富丽,世所罕见。
帐顶饰金,本就是蒙古王室的象征。
此次行旅中,竟然有蒙古王室?蒙古军威极震,王室往往手握重兵。若是相思落入了蒙古王室之手,那就极为麻烦了。
杨逸之静静沉吟着。他的目光转到了帐前那柄巨大的旗杆上。一面旌旗烈烈作舞,被春风卷得大张而开。那上面也绘着一只展翅雄鹰,鹰身作灰白色,双翅一为白羽,一为红翎,旗身上曳三尾。
杨逸之知道,自成吉思汗以来,蒙古尚白,但只有皇室可用正白色,此旗灰白,则非俺达汗之亲支。鹰身上装饰着白羽、红翎,代表着只有至亲皇室才可调用的白羽禁卫与红翎军。则金帐中人,几乎可以肯定为俺达汗的亲侄。旗身上曳着三尾,代表此人为俺达汗三侄把汉那吉亲临,正是军功最盛、军力最强、也最喜征战的一位。
杨逸之心情更为沉重,把汉那吉不杀百姓而单取相思而走,显然,他知道了相思公主的身份,必将挟公主而令大明。大明朝忠直之臣无数,必然不会任其索需,那么相思所处之境可想而知。
但观蒙古阵仗中旌旗无数,甲兵森严,往来士兵无算,将整座阵仗围的风雨不透,又如何进入其中,将相思救出?
营帐如此之大,又如何知道相思在何处?
尘土与汗水渐渐遮挡了他的视线。他深深叹了口气,重新振作起精神。
他知道,相思正在这座营帐中承受着苦难,或许,她正在黑牢中哭泣,等着他去解救;或许,晚去一刻钟,她的身上就会刻下再难磨灭的伤痕。
那朵纤弱的莲花,也许就在他的微一犹豫之间,凋谢在蒙古的广阔草原上。
杨逸之目光渐渐锐利,扫过一座座蒙古帐。
除了那座金帐,别的帐篷几乎都是一模一样的,都用厚厚的毛毡做成,上面装饰着绸或者棉布,显然,这代表着不同的军阶与地位。不时有士兵进出其中,只有一个蒙古帐例外。
那是一个漆黑的蒙古帐,覆盖它的毡布被染成怪异的黑色,上面连一点装饰都没有。这个蒙古帐很小,大约只有别的蒙古帐一半的高度,帐篷门前,铲着一条斜向下伸的甬道,一直通到门口。显然,这个蒙古帐有一大半深埋在地下。黑色蒙古帐的门也跟其他的毡帐不一样,并不是一张垂到地的毡布,而是厚实生冷的铁门。
这只蒙古帐吸引住了杨逸之的目光。
蒙古帐的周围,仿佛很悠闲地散布着很多士兵,有的在修理毡帐,有的在喂养马匹,有的在聊天,有的在扫地。但杨逸之锐利的目光轻易地就发现,修理毡帐的并不在修理毡帐,喂养马匹的并不在喂马,聊天的并不在聊天,扫地的并不在扫地。
修帐、喂马、聊天、扫地都只是掩饰,他们真正的目的,是看守着这个漆黑的蒙古帐。他们零零散散地组成一张网,将这个小小的蒙古帐紧紧包围在中间。
这个蒙古帐距离把汉那吉的金顶毡帐极远,一东一西,遥遥相对。把汉那吉帐前的护卫,都没有这个小小的蒙古帐周围多。
包中究竟是什么人,竟然比身为王室的把汉那吉还要珍贵?
杨逸之知道,自己找到了方向。
于是他不再迷惘。
他只剩下耐心的等待。
终于,夜色缓缓降临,将整个蒙古阵仗笼罩在一片漆黑中。草原仿佛成了巨大的夜之国度,无数暗夜的妖魔展开巨大的羽翼,在空中恣肆飞翔,将一切笼盖其下。
昏黄的灯笼在阵仗中升起,不时有巡逻的士兵提着风灯,来回警巡着。但这么大的军营,绝不可能完全没有一丝空隙。
何况,夜色是那么沉。
杨逸之的白衣早就染满了血污,夜色很好地为他提供了遮掩,他悄无声息地避开巡逻,靠近了黑色蒙古帐。
在夜色中,那蒙古帐就仿佛并不存在一样,完全融入了那深邃的颜色中。
修理的仍在修理,喂马的仍在喂马,聊天的仍在聊天,打扫的依旧在打扫。
杨逸之一笑。若是这些守卫能够知道变通一下,也许他就无法这么简单找出关押相思的地方。
他伏在暗处,仍在等待着,等待着一个机会。
终于,有一个打扫的士兵放下手中的扫帚,快步走了出来。杨逸之悄无声息地跟在他身后,尾随着那士兵到了个僻静处。
此处为五谷轮回之所。无论在什么地方,五谷轮回之所总是最僻静的。杨逸之身子悄然欺近,一剑重重击在那人后脑。
那士兵闷哼一声,向下倒去。杨逸之用的力道很有分寸,只会让那人暂时昏迷,而不致命。他为救人而来,却不想多伤性命。
杨逸之将那人拖到暗影处,剥下那人的甲衣,套在了自己身上。蒙古人多食牛羊肉,几乎整年不洗浴,甲衣上一股极浓的腥膻之气。
杨逸之不禁感到一阵烦恶,犹豫了片刻,随即释然了。
这又有什么所谓?
天人五衰的征兆,已经一件件显现在他身上。即便没有重劫的提醒,他也能渐渐感到自己长发上,已开始透出隐隐血腥之气。
或者,真如他所说,在不久将来,这具曾经纤尘不染的身体,就会完全死去、腐败,彻底成为一堆肮脏的垃圾。
但这些,不是从自己站在祭台上,接过匕首的那一刻,就已想到了的么?
他微微苦笑,将甲衣套上,向黑色蒙古帐走去。
甲衣在他身上散发着蒙古人特有的味道,似乎在提醒天人五衰的第四重征兆。
杨逸之冷静地走过去,拿起地上的扫帚,一下一下,以那个被击晕的守卫完全相同的节奏,扫着地上的浮尘。尽管这片地早就被扫得雪亮。
他的目光,不时地瞟向那座矮矮的帐篷。
他的心跳了一下,因为他发现,帐篷的铁门,是虚掩着的。
也许他们正在审问相思,所以并没有完全关闭这扇门?
杨逸之心念电转,他的目光扫过所有的守卫,发现他们并没有注意到他,身子倏然窜起,闪电般撞开铁门,电射入黑色营帐中!
他估计的不错,那营帐果然大半埋在地下,外面看去虽小,里面却极为宽阔,比把汉那吉那座金帐,也差不了太多。四柄牛油巨烛在帐的四周点染,将帐内照得一片灯火通明。杨逸之才一落地,心便凉了下来。
帐内极为整洁,清爽,绝不像是关人审问的囚牢。何况,帐内高高低低,坐着几十人。他们的衣装极为整齐,清一色的白衣,但那白衣却并非纯色的正白,有鲜白、银白、微白、苍白,灰白、雪白之分,衣襟的正中用亮银线绣出一只展翅高飞的雄鹰,衣边衣角上镶嵌着精致碾就的银片,极为庄严富丽。这些人,左三十六人,右三十六人,簇拥着一位同样白衣的将军,似笑非笑地看着杨逸之。
每个人的鬓角都插着一支白羽,将军的较为长大些,身上绣的雄鹰也更为宽大。显见,他们都是专为保护蒙古皇室宗亲的白羽禁卫中的精锐。
火苗吞吐,映得他们的笑容是那么的嘲讽。
这嘲讽,似乎在宣示,杨逸之已身陷绝境!
但他并没有慌乱,依旧默默站立着,眉宇间泛起了一丝忧虑——却并非为自己处境的忧虑,而是因为,这一步走错,他的援救将更加艰难,而她只怕要承受更多的痛苦与恐惧了。
身后轰然一声响,被他撞开的铁门紧紧合上。
这一声轰鸣传遍了整个毡帐,久久回响不息。显然,整座毡帐都是生铁铸成,只不过在外面盖了一层毛毡而已。那显然是为了掩饰用的,为谁而掩饰?是不是为了他?
杨逸之苦笑。这无疑是个圈套。
帐顶上传来一连串扑扑的声响,显然外面的士兵正铲起泥土,盖在这座大帐上。想来不过多时,整座帐篷就会被深埋地下,就算杨逸之有通天本领,也无法杀出去了。
坐在正中间的白衣将军悠然微笑,看着杨逸之:“想不到能在这极北苦寒之地见到杨盟主的风采。”
杨逸之的心沉了沉,此人竟然知道他的身份。
知道他是谁而不惊,反而一副成竹在胸的姿态,难道他们布好这个圈套,目的就是为了捉他的么?
白衣将军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笑道:“人言盟主以风以月为剑,只要稍存风光月色,便可无敌天下。但此地无风亦无月。”
他的手挥了挥,道:“灭烛!”
四只牛油巨烛同时熄灭,帐中立即陷入一片漆黑。白衣将军笑道:“便来领教盟主天下无敌的剑法!”
随着他这一声长笑,两道疾风自黑暗中直扑而来!
这是极为精准的两剑,显然,在灭烛的那一瞬间,出剑之人已经看清楚了杨逸之的所在,烛方灭,剑已如影附形追了过来。
一声龙吟,清鹤剑出鞘,撞在了双剑之上。杨逸之一声闷哼,被撞得倒飞而出,轰然撞在了帐璧上。黑暗中风声陡起,三柄剑纵横而来,电射杨逸之!
杨逸之脚步一滑,悄然躲避开来,那三柄剑铮然撞在了一起,暴起一团电花。
便是这一团细碎的剑花,已让杨逸之看清楚了来袭三人的身形,更重要的是,看清楚了他们的剑式。
杨逸之虽然身无半点真气,风月之剑更被封住,无法施展,但他曾得高人指点,天下剑招、剑术、剑法无不在其胸中,这一瞥之下,三剑的真气运转、剑招变化便已了然于胸。
清鹤剑无声无息地刺出,搭在了三柄剑交击之处,杨逸之手腕一阵剧烈的颤动,三柄剑上附着的真气令他手臂酸麻,清鹤剑几乎脱手而去。但就是这瞬间,他已以《郁轮袍》曲中那以天地为心的无上心法,将这股真气引渡入体,驱除暴戾,加化谦和,真气在他五指之间轮转,立即反激了出去。只听三人一齐惊噫,那三柄长剑竟然不受他们控制,闪电般向彼此刺了去。
这种心法,于两剑交接之际施展出来,已无城头一啸那么浩大,如四两拨千斤一般,将别人之劲力取为己用,只是在杨逸之那无上的剑心运用之下,精微奥妙,变化莫测。此乃以天下万物而为己之剑心,修到高明处,万物无不为我所用,敌之剑亦为我之剑,是以不败不灭。
三人大惊,急忙尽全力撤剑,都觉冷气森森,对方的剑锋堪堪贴着自己的面颊刺过,只差分毫,便会在自己身上搠一个透明窟窿出来!
三人哪敢再战,急忙收剑退后。
杨逸之屏住呼吸,只听那白衣将军笑道:“杨盟主剑法果然并世无双,这等暗室,七十二人居然都奈何不了你。”
杨逸之不答,他知道白衣将军乃是在用话试探他,只要他一出声,那七十二名白羽剑客立即便会觉察到他的位置,夺命的剑招便追袭而来。
他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气息,一动也不动。
白衣将军笑道:“杨盟主以为不出声便可以了么?在我们看来,盟主的位置真是无比清晰啊!”
杨逸之一惊,黑暗中急风陡起,热辣辣地向他的腰际袭了过来。杨逸之急忙一侧身,剑光联翩闪至,几乎将那凝滞般的黑暗撕裂!每一剑居然都精准地认知到了他的位置,刹那间结成一片剑网,向他围了下来。
四面八方都是剑啸之声,杨逸之竟然无处躲闪!他身无内力,无法以力破巧,将这些长剑震开。杨逸之不禁苦笑,若是风月之剑还在,他何须如此狼狈?
心念电转之间,几柄长剑已毒蛇般刺入了他的衣衫中,剑上的寒芒有若冷电,森然刺激着他的肌肤。杨逸之心灵一片空清,刹那间身形连动几动。
每一动,都宛若一片光,一朵云,如风吹絮起,雨落平川。他身形动了,又似是未动,这一切发生了,又似是未发生。每一柄长剑都不由得微微一窒,刹那间每个人心头都涌起了一股惝恍迷离的感觉。
这一刻,仿佛一梦,掠过所有人的心。
杨逸之便籍着这瞬间的凝窒,清鹤剑倏然搭在了一柄剑上,身子宛如轻尘般随剑而走,向那柄长剑裹去。清鹤剑嗡然颤动,片刻之间,在这柄长剑上击了三十六下!
每一下轻击,长剑上满溢的真气便溅入清鹤剑中,杨逸之周身便是一颤,但他剑法全在心中,心念电转之间,已将这股微弱的真气化为己有,带着他特有的谦和冲淡,反击了出去。三十六击过后,这柄长剑已如死蛇般垂下,杨逸之的身子窜到了剑手身后。
杨逸之手掌轻推,那剑手立身不住,踉跄前窜。嚓的一声轻响,密密麻麻的剑网在这一瞬间收了回去。漆黑的营帐中一片艰涩的沉闷。
杨逸之缓缓收剑,全身都深陷在刺骨的疼痛中。方才那连绵一击他并没有完全躲开,至少有七柄剑在他身上造成了深浅不一的伤口。
他的眉头紧紧皱起,这点伤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些剑手为什么能那么准确地知道他的位置?难道他们真能暗中视物?
杨逸之不敢在一处停留,当即横走两步,跟着又斜走三步,身子飘摇不定,令那些人无法准确定位。
营帐中一时陷入了难言的寂静中,那些剑手仿佛全都消失了一般,令这营帐仿佛成为了一座坟墓。
杨逸之身子猛然撞到了一名剑手身上,那人冷哼一声,反手一剑刺出!杨逸之身子贴着他的剑锋移开,心情更是一沉。
便是这一剑,已让他觉察到,这些剑手已分散到营帐的每一个所在,他们本身已交织成了一张网。他若还是这么漫无目的地移动,一不小心,便可能被一剑封喉。
静立一处不行,游走其中也不行,难道他真要绝于此处么?
杨逸之的心向下沉去,而最困惑他的问题是:白羽剑客是如何知道他在何处的?营帐中这么多人,他们又如何分得清楚谁是自己人、谁又是敌人?
杨逸之苦苦思索。
不想清楚这个问题,他便没有任何的胜机。
白羽将军笑道:“杨盟主,难道你还想负隅顽抗么?”
他的话暴露了他的目标,但白羽将军似乎并不介意这一点,难道这也是个圈套?
杨逸之并不敢轻易尝试。
突然,一柄剑无声无息地刺了过来,直到逼近杨逸之的身侧时,才猛然刺出。杨逸之心灵虽然明净,但对这诡异莫测的一剑,仍然无法躲闪!他只能全力侧身,剑芒在他腰间撕出了一个深重的伤口。
杨逸之闷哼一声,身子贴着长剑滑了过去。
那剑手显然没有料到杨逸之动作竟然如此之快,杨逸之一剑逼在他的脖颈上,只觉风声劲急,十几柄长剑一齐向他刺了过来。
杨逸之长剑架在剑手颈中,拉着他在自己身周舞了一圈。那些长剑立即回转,竟似真的认识敌我。
一股淡淡的香气自剑手身上发出,杨逸之猛然省悟到,为什么这些剑手会知道他的位置了!
本帖最后由 24566427 于 2008-6-17 13:01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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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4-29 发表于 2008-6-17 13:01
第十三章 试拂铁衣如雪色
杨逸之现在穿着的,仍是他从守卫身上剥下的甲衣,上面有着蒙古人特有的腥膻之气。而白羽剑手身上都熏了特殊的香气,只要嗅觉稍微灵敏点,找出杨逸之的位置,就跟在蒙古草原上找出一座大山那么简单。
杨逸之又开始苦笑。设计这个圈套的人的心思极为缜密,竟连这一点都考虑到了。无疑,杨逸之要进入这座营帐,唯一的办法就是乔装改扮,而只要乔装改扮,那他就成了草原上的大青山。
群剑环指、死亡围裹的大青山!
营帐顶上扑扑的撒土声已经中止,显然,这座营帐已被深埋在地下,任何光都无法进来。这强烈的气味对比,使杨逸之陷入了死地。
但杨逸之并没有绝望。他并不是个轻易绝望的人。何况有一个人正在不远处等着他。
也只有他,才能救她。
杨逸之身子仍在慢慢移动着,只不过极为谨慎而小心。一阵凉意从背后升起,他似乎碰到了一个冰冷的巨大台座,杨逸之微一思索,便已明白,此乃那四只巨大的牛油巨烛的烛台。那巨烛两尺余长,拳头粗细,这台座也极为粗大,乃是生铁铸就,雕成了一只两爪上奔的猛虎形象,巨烛就嵌在猛虎的口中。单这烛台,便有几十斤之重。杨逸之心如明镜,迅速便有了计较。他一面推开俘虏,一面悄悄脱下身上的甲衣,将它们紧紧缚在了烛台上。
便在此时,几柄长剑再度悄无声息地袭来。果然不出杨逸之所料,长剑所取之处,正是那带着甲衣的烛台。杨逸之心下大喜,清鹤剑探出,几震之下,已然卷住了一柄长剑,向其余几柄剑上荡去。
锵然一阵乱响,几柄长剑撞在了一起,崩出点点细微的火花。就借着这细微的火花,杨逸之已看清楚了营帐中的景物,他奋力举起那只铁烛台,猛然向营帐另一头掷去。
众剑手齐在捕捉着营帐中飘动的气息,他们的神色也都极为紧张,因为在这暗夜中,决不容丝毫出错,否则,他们剑下伤的,便是自己的兄弟。
猛然就听风声猛恶,一股腥膻之气迅捷无伦地扑了过来。剑手们大吃一惊,多年锤炼出的反应让他们急速出剑,只听叮叮当当一阵响,长剑尽皆刺中,但只觉剑尖所刺之处坚硬无比,他们的敌人竟似在这瞬间修成了金刚不坏神功,再也不受人间武器戕害!
劲风扑面,这几十剑竟然荡不住敌人冲袭的去势,风声猛压了下来。剑手吓得肝胆俱裂,再也顾不得伤敌,全力纵了开去。
杨逸之身形萧散,随着铁烛台飘到了营帐的另一侧。
清鹤剑如一片秋叶,一直搭在铁烛台之上。每一剑袭来,杨逸之便运转心法,将剑上的真力吸收,再反化成铁烛台的去势。有了铁烛台之助,他仿佛多了个内力强劲的伙伴,再运起郁轮袍之心法来,事半功倍,挥洒自如。剑上真气被铁烛台抵挡住了,也无法再伤他。
营帐的这侧也有一只铁烛台。两只烛台轰然撞在一起,齐齐带着猛恶的风声飞起。杨逸之清鹤剑连击,刹那间心法妙运,点在烛台的正中央。
这万物为心,剑御天下之心法最擅以弱制强、腾挪转移,巧妙之极,所出之力并不甚强,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