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度青春文学风云榜:旗
作者:唐朝辉方达
第一部分
第1节:大雷雨(1)
大雷雨● 徐则臣,江苏东海人,北京大学中文系硕士毕业。
在《人民文学》、《收获》、《当代》、《上海文学》、《大家》、《钟山》等刊物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午夜之门》、
小说集《鸭子是怎样飞上天的》。曾获第四届春天文学奖。现为《人民文学》杂志编辑。〔选自《山花》2006年第2期〕文/徐则臣
冯半夜让人往灶膛里再添把火。一根木柴塞进去,啪的爆响一声,啪的又爆响一声,水就咕嘟咕嘟开了,顶得槐木锅盖噗噗直跳。冯半夜挽起袖子,学着杂技演员绕院子转上一周,大喊一声:“拿狗来!”没有人帮他拿,他自己使唤自己。他把拴在墙角槐树上的那条黄狗解开,拽着缰绳往锅边走。黄狗知道没什么好事,不愿意跟上,屁股拼命往后坐。冯半夜抄起一根棍子,不打,就比划,死拖乱拽就把狗弄到了锅边。冯半夜说:“你这畜生,不知好歹,让你喝汤呢。”他还向满院子的人嘿嘿笑了两声。
锅盖掀起来,热水花翻涌上来,“看看,不错吧。”冯半夜咳嗽一声跺一脚,黄狗抬头看他,眼里流出了水,还在拼命向后躲。冯半夜蹲下来,一手拿锅盖,一手梳理狗背上的毛,突然大叫一声,抓着黄狗的后背拎起来,准确地扔进了滚沸的锅里,满院子的人只看到水溅出来,溢出来,看见黄狗的白爪子绝望地招摇一下,它的叫声像泡沫擦过玻璃,只响了一下,就被锅盖盖在了锅里。冯半夜一屁股坐上去,盘起腿,从裤兜里摸出一根揉皱的烟点上。屁股底下翻江倒海十来秒,安静了。
院子里也安静下来,大家想起了头顶的天。很低,被几棵槐树撑着。西南边一大堆黑云向花街上移动,没有风,像谁推着巨大的铅块铁块往这边跑。
又来了,他们说。嘴馋的就跟冯半夜招呼,给他留哪个地方的一块肉。一条狗,肉还没煮出来,就被分光了。冯半夜头脑里出现了电影中的恐龙骨架,他嘴里奇奇怪怪地吐着烟圈,烟雾缥缈,纠缠离散,就成了一副狗的骨架。冯半夜觉得剔完了肉的狗就应该是这样的。他们陆续走了,赶着回家把刚拿出来晾的湿衣服再收进屋。院子里空荡荡,就剩丹凤站在槐树底下对着他笑。冯半夜也对着她笑,冯半夜说:“丹凤妹子,想吃不?”
“死样!”丹凤说,“你以为我站这里看你呀!”
冯半夜一脸的死样,嘿嘿地笑,“给你送过去,留扇门。最好的肉。”
丹凤已经掸着袖子出了院门。冯半夜伸长脖子,越过低矮的泥巴墙看见丹凤的屁股,左扭一下,右扭一下,像两个大球此起彼伏,三扭两扭不见了。冯半夜重新坐下来,夹着已经灭掉的烟头看自己裤裆,嘿嘿地笑。
冯半夜往灶膛里又添了火,坐回锅盖上,等着水煮沸和肉香飘出来。冯半夜的锅其实是一口钢铁做成的大缸,半人高,多大的狗都装得下。他就这么坐在锅盖顶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一根接一根地抠脚丫子,放在鼻子上闻闻继续抠,累了就抬头看天,估计着大雨到来之前肉能不能煮熟。
灶边扔了一圈劣质烟头,肉煮熟了。要有风,香味起码能飘到十里外的鹤顶去。有一回鹤顶的人请他去杀狗,说他杀过的狗肉香,他们闻到了,在鹤顶就闻到花街这里的狗肉香味。操,冯半夜想,他们都成猫了狗了。馋猫鼻子尖,馋狗闻上天。
雨点开始落下来,又白又大。冯半夜找了顶斗笠戴上,整个人伏在锅上挡着不让雨滴落进锅里。香味熏得他头晕眼花。煮了多少狗了,还是扛不住这个香。上面厚厚的一层金黄的狗毛,被烫掉的,狗在热水里一扑腾,毛就哗啦哗啦往下掉。冯半夜把狗毛捞光了,拎上来一条光秃秃的狗,就像抓着一个剥光了衣服的女人。
大雨把天弄得很暗,雨停了,天更暗了。晚上来了。冯半夜趁着天光把剩下的最后一块狗肉拿起来,装进透明的塑料袋,又拿出一个小塑料袋装他自制的调料。冯半夜一直认为,真正独门的是他的调料,别人整不出来。他正打算把两个塑料袋塞进怀里,门外有人说话,他转过头,一个陌生男人走进来,腮帮上都长了胡子。那个人问:“是冯半夜吗?”
第2节:大雷雨(2)
“是。有事?”
“买狗肉。”
“没了。卖光了。”
那人已经走到他跟前了,指着塑料袋问:“这不是么?”
“不卖。”
“卖吧,多给你钱。二十?三十?三十五总可以了吧?”
“五十!”
“好,五十就五十!”那人去口袋里找钱。“贵就贵点,早就听说冯半夜的狗肉了。”
冯半夜的指头动来动去,突然说:“我不卖了。”
“你这人,我钱都拿出来了。”
“我的肉,想卖就卖,不想卖就不卖。”
那人还要去拿塑料袋,冯半夜已经塞到怀里了。陌生人悻悻地把钱装起来,嘟嘟囔囔出了院门。真是,真是。冯半夜也哼了一声,操,自己的肉!
雨后的花街湿漉漉地黯淡,石板路上黑得发亮。冯半夜贴着墙根走,他的心情很好,捂着怀里的狗肉用力踩着脚底下的青苔。有炊烟的香味飘到石板路上,各人家的院门基本上都关着,花街的夜晚已经到来了。路上冯半夜看到几只小灯笼挂在门楼底下,蜡烛的火焰在灯笼里摇摇摆摆,他就嘿嘿地笑,从心里一直笑到脸上。一个灯笼,两个灯笼,他对所有的灯笼都像对自己的肋骨一样熟悉。数到第九个灯笼,冯半夜停下来,左右瞅瞅,迅速地摘下来吹灭了,用胳膊肘去推门。门没插,他拎着灯笼一直走到堂屋里。
丹凤正跪在地上给菩萨磕头,嘴里念念有词。菩萨面前燃着三根香,这种香味冯半夜不习惯,连打了五个喷嚏。“还求啊?”他说,擤了一把鼻涕偷偷抹到丹凤的衣橱上。
“不求怎么发财?”丹凤磕完了头,额上红彤彤的一块。
“求两年了也没见你发财。”
“所以更得求。再说,我都求两年了。”
“好,你求吧。”冯半夜大大咧咧坐到丹凤的床上,把狗肉和调料放到床头柜上,“你怎么又把灯笼挂上了?不是说好我来的么?”
“不挂灯笼你怎么知道我闲着?去,洗洗你的爪子去。”
冯半夜从里到外都洗完了,回来看见丹凤在吃狗肉,半眯着眼像只猫。不知道这女人为什么如此爱吃狗肉,爱吃他冯半夜的狗肉。冯半夜嘿嘿地笑,张开胳膊就把丹凤压倒在床上。丹凤说:“急着赶死啊!还没吃完呢!”
冯半夜说:“操,就是赶着去死。”
床上的蚊帐晃晃荡荡,只有冯半夜一个人出声,丹凤的嘴也没闲着,手抓狗肉往嘴里塞。整个过程都在吃狗肉。冯半夜像条死狗似的停下来,丹凤歪身把他推到一边。“一边死去!”她不高兴了。狗肉吃完了,她意犹未尽,不停地到手指头找残存的狗肉渣。
“操,过河拆桥,肉吃完了就……”
“没看看多大的肉?就这么点,有桥给你过就不错了!要不是馋这点狗肉,你他妈的就是拿两百块,也得给我滚得远远的。”
冯半夜还是嘿嘿地笑,说操。心里开始得意,幸亏没卖给那个陌生男人,才五十,谁都知道丹凤的价不止这个,一百块钱都打不住。所以冯半夜就说:“下次再送块好的给你。”
丹凤骂骂咧咧地要穿衣服,说:“你在肉里放什么了,让我他妈的就是放不下。”
冯半夜歇过来了,翻过身子想再爬到丹凤身上,被一把推过去。丹凤说:“有完没完?”
“你不是想知道我在狗肉里放什么吗?”他又想翻上去。再次被推下来。
“没肉,知道又有个屁用。现在就给我滚,以后别跟条狗似的在我门口乱转!”
冯半夜懊丧地出了门,还要帮丹凤把灯笼挂到门楼底下。他对灯笼上吐了一口唾沫,气自己穷得叮当响,要是有钱,操,我就理直气壮地再来三回,省得现在这样,上了一点嘴,更他妈的饿了。回家的路上他就想,嗯,还得找狗杀。
夜里又下了雨,冯半夜被雨点打醒了。开始没觉得,后来每掉下来一滴就让他一激灵。雨都下到屋里来了。他开了灯,看了半天才找到漏雨的地方,正对着他的头。他从门后把和面的盆找来,放在枕头处,抱着枕头换到了另一头睡。乒乒乓乓的声音让他更瞌睡。第二天醒来,面盆里满满当当,冯半夜对自己及时醒来感到满意,他成功地制止了雨水流到床上。早饭吃得简单,吃馒头喝开水。前两天剩下的馒头已经长了绿毛,他用井水涮了一下,看起来干干净净,咬一口还是馒头味。馒头让他想起梦里的丹凤,她可真好,不要钱也不要狗肉,像一条绵软老实的褥子一样在他身下铺了一夜。
第3节:大雷雨(3)
吃完饭冯半夜去找狗杀。花街上是没有可杀的了,他决定去东大街。进了东大街就开始吆喝:“有要杀狗的没?冯半夜免费杀狗啦!”一群小孩跑出来跟在他屁股后头,就是不见狗。他不死心,把东大街又喊了一圈,还是没有。冯半夜失望极了,打算再到西大街喊,这个时候遇到了那个要买狗肉的陌生男人。
那人说:“还有狗肉么?”
冯半夜说:“狗都没有,哪来的狗肉!耳朵不好使啊?”
那人呵呵地笑笑,说:“杀了狗一定给我留一块,要尝尝。”就走了。
冯半夜到西大街继续吆喝。喊破了嗓子才有一个人出来应声,他也只是说可能要杀,要跟老婆商量过了才能决定。冯半夜说:“杀了吧,免费呢。”那人说:“都知道狗死半夜手里是福气,可我要栽老婆手里霉就倒大了。这样,老婆一答应,立马把狗带过去。”冯半夜说好,心想这狗都他妈的死绝了,过去出了门就跟一屁股狗在咬,现在站大街上学母狗叫变了声,也没几个响应的。操,世道坏了。他继续走,从西大街兜回来,绕到了石码头上。码头上站了一堆人,都在看水。
连着一星期大雨,运河水像发酵一样涨起来。上游的水拼命地往下灌,泡沫、树枝、黄泥汤、死猫烂耗子都往下流。他看到沉禾在河边用钩子捞木头。沉禾多少年就干这个,捞上来晒干了卖给码头上的小饭店。还有小孩在捞死猫死耗子玩,他也凑上去看,说不准能漂过来一只死狗也不一定。死猪都有了,就是没有死狗。冯半夜听见肚子在叫,只好把裤带再紧一扣,转身回家找东西吃。
过午了,天还阴着,就跟这辈子都没晴过一样。经过木鱼家的饭店,冯半夜伸头看了一眼,看到一个人在对他招手,就折过身走进去。又是那个陌生人。“来,一块喝两盅。”陌生人招手让服务员加一套碗碟。
“你是谁啊,请我喝酒?”冯半夜说归说,屁股已经坐到了凳子上。他觉得这人的口音至少是两百里开外的。
“想吃你狗肉的。”那人笑的时候,腮帮上的胡子都炸开来,一根一根直来直去的。
冯半夜喝了两盅就有点管不住自己的嘴了,那人问他什么他说什么。服务员端菜上来时,对那人说,冯半夜的连皮狗肉才好吃呢,你得尝尝。那人呵呵地笑着说,那当然。正在说,冯半夜突然一激灵,就像夜里雨滴落脸上那样,立刻闭嘴了。幸亏没说出配料的方子,谁知道这人是什么来头,绕来绕去都离不开狗肉,就盯着这事,好像不妙。冯半夜有点后悔吃这顿饭了。冯半夜他爹早就告诫他,这连皮狗肉的做法是冯家祖辈的绝活,当年很多人为学到这个打得头破血流,他得守好,一句话,别把祖宗给卖了。冯半夜向老半夜保证,一定不卖祖宗。现在更不能卖,他比过去任何时候都需要这手艺。冯半夜觉得自己清醒了,抱着肚子说:“哎呀不好,肚子痛,得去茅房!”
陌生人说:“这酒还没喝完呢。”
冯半夜一手抱着肚子,说:“那再喝两杯。算我敬你了。”自斟自饮连下肚四杯,然后拣饱肚子的菜大吃了几口。嘴里塞得满满的跟人家告别,呜噜呜噜只能挥手。
一觉睡到黄昏,还是被吵醒的。一听到狗叫,冯半夜睡着的耳朵就竖了起来,又一声狗叫,他腾地坐起来跳下床,穿着裤衩就往外跑。果然是条狗,西大街的那个人最终说服了老婆,把狗牵来了。
“操,烧锅!”冯半夜说,弯腰去摸狗的后背。大黑狗,一身油光华亮的黑毛,看到冯半夜的手伸过来就要往后退。冯半夜说,“狗日的,怕我吃了你!”
都忙完已经晚上十点多了。冯半夜只要了一块狗肉,其他的都让狗主人带走了。他吃了一点垫垫肚子,就揣着狗肉和调料去找丹凤,怕迟了丹凤插上门睡了。刚出门进了巷子,就遇到那个陌生人。那人说:“是冯半夜吧?”
冯半夜只好说:“是。”
“我又闻到狗肉的香味了。是不是又杀了?”
“没了。人家的,都拿回家了。”
第4节:大雷雨(4)
“我怎么闻着还香呢?”陌生人凑上来,鼻子直抽气。
“说没有了就没有了!”冯半夜侧过身一闪,到了那人身后,头也不回就往前走。他听那人说,真是。冯半夜想,操,你吃了我怎么办。
路上遇到几个低头走路的男人,一看就知道过来找女人的。谁都知道花街有不少女人在挂着灯笼做生意。冯半夜心里痒痒的,觉得脚底下能长出毛来,一下子飞到丹凤的床上才好。丹凤正拴门要睡觉。
“这么早就睡?”
“没生意不睡等死啊。”丹凤声音懒洋洋的,嗅了一下鼻子立马精神了,“狗肉!”
冯半夜嘿嘿地笑,“走,床上吃去。”
那块狗肉真不小,丹凤眉开眼笑。一轮结束了,她还在吃,吃得嗝嗝的,看起来还没有赶人的意思。冯半夜小心翼翼地下了床,给菩萨续上了三炷香,说:“你看,我帮你给菩萨上香了,发了财也分我一点啊。”
“发个屁财!生意都不知道给哪个骚女人做了!”丹凤打着嗝坐起来,“挣钱要是能像吃狗肉这样痛快就好了。”
“总比我好吧。我还吃了上顿没下顿呢。狗他妈的也死光了,还有人打我饭碗的主意,操!”
“想学?那不行,都会了你就只能去死了。饿死鬼。”
冯半夜嘿嘿笑着凑上去,摸着丹凤的大腿,“谁都不能让他学去。你知不知道,我整天就想两件事,你,还有发财。没了手艺,屁都别想。”
“我就这么绝情?”丹凤拎着冯半夜的耳朵往前拉。
冯半夜说:“不绝情。”又扑上去。
安静之后,丹凤说:“真想发财?”
“做梦都想。”
“胆子够么?”
“操,我胆子不够?我杀的狗堆起来不比花果山小,跑两万只猴子都没问题。”
丹凤停住了,下了床去院子里撒了一泡尿,回来一声不吭。冯半夜急了,这是怎么了?不就个胆子吗,杀人也不过就两刀。
“就杀人。”
冯半夜后背上嗖地蹿上了一股凉气,下巴跟着就挂下来。
“看看,就这德性还杀人?你就杀狗的命。滚你妈的蛋吧。”
冯半夜的脸有点下不来,憋了半天,说:“那你得留我住一夜。让我发财,天天住这儿。”
“算了吧,回去睡个安生觉吧。”
最终冯半夜还是留下了。第二天一早离开丹凤的屋子,冯半夜两条腿就像两根糠心萝卜,一不留神就发飘。这下是吃饱了,撑得半死,操。冯半夜很满意,觉得丹凤这女人真不错,能娶了做老婆就更好了。她能把自己变成一团棉花,也能把自己整成一摊水。妈的,钱。丹凤说了,有了钱什么日子都能过。已经很明显了,跟他冯半夜一起也能过。多好。丹凤又说了,那个冤大头是个船老大,什么赚钱搞什么,一年到头在运河上跑,花街的灯笼他都摘遍了,发现就丹凤对他胃口,所以现在就定点了,每次经过石码头,只要停下来,就找丹凤。这是个有钱的主,口袋里总是鼓鼓囊囊,而且总是把钱随身携带,缝在贴身的衣服上,就是在女人身上也不脱下来。丹凤说,她觉得别扭极了,缝在衣服上的口袋不停地拍打她胸部,一下一下地疼。
“有多少钱?”冯半夜问。
“你卖了都不值那么多的钱。”
冯半夜想那真是不少了,他记得他爹老半夜说过,他的手艺,三个两个钱是买不来的。冯半夜又问,是不是腮帮上长胡子的?
丹凤说:“哪个跑船的男人腮帮上不长胡子?你查户口啊,什么都知道了还怎么下手。”
冯半夜没吭声,把长在腮帮子上的胡子尽力从头脑里赶出去,开始想他的那把剔骨刀,下去一定就是个透心凉。
一个白天冯半夜都在断断续续地睡,养精蓄锐。杀人不是屠狗,得要大力气,这是丹凤说的。冯半夜觉得可笑,不就插两刀么。他睡觉为的是晚上再精神抖擞地爬到丹凤的床上,他要铺着一床的钱睡。晚饭后天黑得快,开始滴雨点,他就着雨水开始磨刀。刚磨好,丹凤进来了。丹凤说,在我屋里,差不多了你就过去。然后转身就走。
第5节:大雷雨(5)
抽完一根烟,冯半夜把刀掖在裤腰里出了门,一路都在想着那个陌生男人请他吃的那顿饭。他大半年来吃得最好的一顿。他搞不懂这个人到底想干什么,也想象不出来他只穿一件上衣会是什么模样。快到丹凤门楼前,突然想抽烟,就点了一根,吸了两口觉得胸脯挺起来了,又紧吸几口,把大半根烟扔进了雨水里。以后有的是烟。
院门没插。推门的声音很小。冯半夜把鞋子脱掉,赤脚向堂屋走,刀从裤腰里拔出来。堂屋门敞着,老远就听到两个人的喘息声。丹凤的声音有点变,一听就是假的。冯半夜用前脚掌走进屋,看到丹凤的头歪在一边,睁着眼看他。他闻到了菩萨面前烧香的味道,想打喷嚏,丹凤的眼在动,他只好拼命地忍。那个男人的后背宽大,的确穿着上衣,屁股和腿上的肌肉一块一块地鼓起来,因为流汗映出了灯光。
丹凤把身上的男人猛地往上一推,冯半夜的刀扎进了男人的后心。男人叫了一声,扭过头想看是谁,冯半夜拔出刀,血喷出来,弄了他一脸一身,第二刀又下去,接着是第三第四刀,第五第六刀。男人好像就哼了一声,其他时间就像喷泉一样,后背上一个个洞里都向外喷血。丹凤叫起来,她还是被真正的血吓得哆嗦,很快又回过神来,赶紧找那个口袋掏钱,以免被血浸湿掉。她及时抢救出了那些钱,一大沓子,然后光身子跑过去关门。
冯半夜抹了一把脸,整个屋子里都是红的。他转过男人的脸,看见一脸的胡子,手里的刀掉到地上,他也一屁股坐下来。不是那个要吃狗肉的陌生人。接着冯半夜开始打喷嚏,没完没了地打,一直到丹凤把钱数完了三遍还没停住。
“还打!”丹凤给了他一耳光,向他抖着手里的钱,“我们都发财了你还打!”
冯半夜疲惫地嘿嘿两声,“我们都发财了我还打。”就不打了。
雨越下越大,喧嚣的雨声把花街严严实实地封了起来。丹凤说这样好,就是把全世界都弄死了,也没人知道。他们把男人包起来,屋子里和冯半夜身上的血迹都收拾干净,已经到了半夜。在大雨里,整个花街像死了一样。她让冯半夜穿一件肥大的雨衣,遮住背上的死人,她也穿雨衣,两个人一起摸黑往运河边走。
运河里一片起伏不定的黑洞洞的黑,水落在水里的声音像大风经过无边的麦田。没有人,也没有灯。闪电在东北和西北两个方向乱跳,像夜空里喀嚓喀嚓撕开的各色伤口,白的,银的,蓝的,红的,黄的,还有绿的,冯半夜这辈子头一次看到绿闪电。闪电照亮黑夜的一瞬间,大雨看起来如同一把巨大的刷子,在风里刷过来再刷过去。闪电过后是雷声,远的近的,都像从头皮上滚过去。
他们沿着河边的路向下游走,一路跌跌撞撞,冯半夜觉得差不多该到鹤顶了,丹凤说可以了,扔下去。他会跟着水跑得比我们想象的还远。冯半夜往下扔,死人的手扒住了他的肩膀,扔了几下没扔掉,倒把他一起扔到了泥浆里。冯半夜把死人的手折断了才解脱,肩膀那儿的衣服被撕掉了两块布片。他气得踹了他一脚,拎起来扔到了河里。
回去的路上,冯半夜感到了热,热得受不了,觉得溅在衣服上的血粘粘乎乎地粘着皮肤,死人抓过的肩膀也火烧火燎地疼。他觉得丹凤刚才没把他的衣服洗干净。他把雨衣脱下来,光着头让雨水淋。到了丹凤家,里里外外都冻透了,嘴唇一个劲地哆嗦。
“冷吗?快上床。”丹凤把被子摊开来,让他进去。冯半夜说不冷,就是身上有点痒,让丹凤给挠挠。丹凤就给他挠,挠了还痒,继续挠,使劲挠,前胸后背都抓出了一道道血绺子。丹凤问还痒吗?冯半夜说不痒了。其实还痒,只是他自己也不知道现在到底哪里还在痒。
冯半夜在被窝里抱着丹凤。丹凤说:“半夜,我们有钱了。”冯半夜嗯了一声,胳膊撑了一下翻到她身上。他迫不及待。丹凤的身体跟着他,嘴里还在说他们的钱。丹凤说:“半夜,你也有钱了,以后想杀狗就杀狗,不想杀狗就不杀。”
第6节:大雷雨(6)
冯半夜说:“嗯。”
丹凤说:“半夜,你的钱都拿走吗?”
冯半夜说“嗯。嗯。”
丹凤又说:“半夜,你的钱放我这里吧。”
冯半夜说:“嗯。嗯。嗯。”
然后就不行了。冯半夜像找不到自己一样突然停住了,把周围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下了床开始穿他的湿衣服,穿完了,把自己分到的一半钱拿起来,走到丹凤跟前,说:“把钱给我缝到衣服上。现在就缝。”
“小气鬼!”丹凤骂道,开始找针线给他缝口袋,“缝完了你就给我滚蛋!”
冯半夜说:“好,滚蛋。”
缝完了,冯半夜打开门要走,丹凤叫住他,“半夜,外面雨大,就别走了。”冯半夜坚持要走。丹凤口气软了,开始求他,“求你了半夜,不走好吗?就陪我这一夜好不好?”冯半夜摇摇头,说:“我得回去,屋里还漏着雨。”他穿着丹凤穿过的那件雨衣出了门,丹凤一直追到门楼底下也没留住。
床上已经湿淋淋的一片,冯半夜把那个面盆端上床接雨,然后和衣睡下。为了不把钱弄湿,他仰着脸睡。冯半夜睡不着,下床把灯打开,直勾勾地盯着屋顶上漏雨的地方。他发现自己的眼神很不错,能看清楚水滴一点点渗透屋顶,汇聚,下垂,开始降落,最后啪地掉进盆里,因为被盆沿挡着,看不见水滴落进盆里的情景,但看得清更小的水滴溅出了面盆。整个过程光芒四射,流光溢彩。那水滴像把刀锋利地插进水里。当年,他还没有学会煮连皮狗肉之前,杀狗还是用刀,一下子捅进去,也是这样的。冯半夜捂着胸口上的钱袋,看着水滴上上下下,后来睡着了。
他被雷声惊醒,大得像在耳边放炮。睁开眼的那一瞬间,冯半夜看见灯突然灭了,一大串惊雷正沉重地滚过屋顶,他吓得坐起来。外面一团漆黑,雨还在下,只有闪电出现的时候世界才亮一下。他听到了吱吱嘎嘎的声音,竖起耳朵找,发现是墙在动,屋子在缓慢地倾斜。要塌了。他跳起来,赤着脚就往外跑。冯半夜站在雨地里找不到躲避的地方,一个闪电经过,照亮了煮狗的铁缸,他钻进了缸里拉上锅盖。雨点在头顶上噼噼啪啪一直响到他再次睡着。
他先是梦见屋倒了。接着梦见丹凤,她把他们所有的钱都捻成了香,插在菩萨跟前的小炉子里点着了,烟雾芳香异常。然后梦见一个人趴在他后背上,说,半夜,我想吃你的狗肉。最后梦见老半夜逼着他学杀狗,他不干,在大缸里躲了一天一夜,还是被他爹找到了。老半夜把锅盖打开的时候,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老半夜说:“你怎么在这里?”
冯半夜睁开眼,眼前白花花的什么都看不见。
“你怎么在这里?”
冯半夜头顶上的那张脸逐渐清晰,是那个坚持要买狗肉的陌生人。冯半夜费了好大的力气从缸里站起来,他看见自己的屋子好好地立在太阳底下,地上的水干了,就像从来没下过雨一样。
“你到哪去了?我到处找你。”陌生人说。冯半夜听到一声狗的哼唧,陌生人把绳索举到他眼前,绳索的那头是一条毛色金黄的大狗。冯半夜说:“整天跟着我,你到底是谁啊?”
第7节:九赎(1)
九 赎● 苏德,女,现居上海。1981年出生。已出版《铁轨上的爱情》等书。〔选自《布老虎青春文学》2006年第1期〕文/苏 德
为了确认安娜这个人物是否存在,楼远不止一次与我争吵。
我说安娜原本叫做瓦吉安娜?穆罕默德?希,不过她说我大可称她为安娜,由于列夫?托尔斯泰的缘故,中国人都对叫“安娜”的女人无限神往。
那她也是俄国人么?楼远若无其事地搭话道。他的脑袋还深深淹没在那些一点也不能赚钱的论文堆里,那些字里行间的“思想”——就是这个词,反反复复地折磨着我们。
楼下有一位勤劳的清洁工,她正挥动着扫帚清理小巷。
楼远从书堆和资料里抬起头来,他的目光在暗沉的空间里被一些细小的灰尘拢成两道犀利的剑指向显示屏,坚定不移。他的手指骨骼坚硬,线条分明地弯成一节一节的工具,机械地按照摘抄下来的段落敲击键盘。键盘的呻吟伴着存储器气喘吁吁地“咕咕咕”读写,像一个再也咽不下食物的临死者囫囵打嗝儿。
你在听我说话吗?我很不满,俯下头去,将小脚趾的一瓣指甲扯下来,连根拔起。有人说小脚趾上有两瓣指甲是汉人的标志,我不相信。血从指甲原先生长的***口冒出来,轻而易举地顺着另一瓣指甲将整个小脚趾指甲片染红。这是我常喜欢做的事,等到血不流了,指甲又填满樱红的***,显出两瓣,我会再一次扯掉。对于扯小脚趾指甲时的刺心疼痛——一直刺到头皮,我莫名地依赖,像一个上了瘾的猥琐分子,乐此不疲。
楼远不响,电脑屏幕的光打在他的脸上,于是目光和屏幕光扭打起来,彼此伤害。
我满足地躺在沙发上,将十个脚趾统统张开,小脚趾上的两个***还在隐隐作痛,血凝结成两粒珠子,熠熠生辉。我看了看楼远,看了看他的目光和屏幕光的厮打,张开手臂想在四周寻一件可以砸死人的物件扔过去。他应该对此刻的我表示关心,应该认真聆听我的关于“安娜”的叙述。
我的力气太小,物件砸中了插座。瞬间,我们的小屋子里一片黑暗。
我分明看到楼远的脸在突然而来的黑暗里变做方形银块,滑稽无比。由此证明屏幕光到底是个厮打高手,只是它究竟胜了楼远的目光,还是我的?
我?操!楼远飞奔过来。
令一个仪表堂堂的男人说粗话动手也是种满足。这是我们第一次为了安娜争吵。而这个时候,安娜已经不知所终。
楼远是我至今为止唯一喜欢的男人,并且如无意外我还打算继续喜欢下去,甚至是爱。我们有一间小小的屋子,两张写字桌(都是属于他的)和一张可以折叠的沙发。我们的阳台上有一只别家弃用的浴缸,我正用它来当做花圃,种植阿奶院子里那些不知名的花草。由于它们晒不得阳光的缘故,我亲手缝制了一张巨大的窗帘遮在塑钢窗上,只是我从没收留受伤的鸟禽。
那是一个守灵的夜。
阿奶的尸体平展在一口实木的棺材里,盖子是玻璃的,用蜜蜡封得严严实实。天亮后,她就要被抬走火化。屋子里有一只不明所以的虫子,可能像蚊子那样有细长的脚,和一根扎进我体内的管子,它在我的大拇指根处留下一个褐色小包。为此,整个夜里,我都在盘算着如何让它给阿奶殉葬。
傍晚的时候,阿奶支开父亲,只让我一人陪着。她的房间里始终有一个巨大的铜制风扇,转着转着,打着热空气让人昏昏欲睡。她从枕头底下拉出一套崭新的丝绸缎子的寿衣,上面细巧地绣着大大小小七只宝蓝色麒麟兽,寿衣紧贴着床单留下一长串印记。
乖,阿奶终于等到你了。
她的脸是红润的,丝毫不像一位久病的老妇,饱满的天庭边缘是雪白的头发,除了在瞳孔里能看到死亡将来的讯息外,和二十几年前初次见面时毫无差别。
阿奶,你休息吧,等病好了,我就还像小时候那样听你说故事!
我用手掌按着阿奶的肩膀,小心翼翼地不让长长的手指甲刺着她,这些指甲经常在我的小脚趾***里寻觅新生出来的小瓣脚趾指甲,然后将它们剔除干净。长年累月地,它们有了成为凶器的潜质。
阿奶摇摇头,开始自己动手解开衣扣。她说她要自己换寿衣了,谢家的女人死前都是自己换寿衣的,几百年来如此。
我坐得远远的,不敢看她的身体,此时此刻,“谢家的女人”在她口中仿佛拥有了魔一般的力量,那股力量令我感到莫名的骇怕,尽管我也是谢家的女人。
阿奶房床的顶梁上拓着一幅奇异无比的木雕画:束高髻的男子牵着一头三倍身高的异兽,四周是一群穿着朝服的围观者,画的落款处写着:永乐十三。
这是我们谢家最值钱的古董,它从不惧怕水泥地板上的区区蚂蚁,房床放下帐子后立即变做一艘巨大的船舱。小时候,阿奶抱着我坐在里面说故事,形形***的故事,足能与《山海经》媲美。而房床更像一艘没有脚的大船,随时随地淹没在形形***的故事里。
阿奶在我的童年记忆里如同充满智慧的女神,从她口中说出的故事总是生动活泼,条理清晰的;她还能将我因顽皮跌破的裤子伤疤缝得像一道花纹,在我烫伤的手臂上敷各种药草。年轻时的阿奶我没见过,从我第一眼见到阿奶时,她就已经有了妇人的老态。
第8节:九赎(2)
阿奶把寿衣换好,大小适宜,寿衣将她干瘪的身体包裹起来,露出异常诡异而红润的脸庞。我坐回她身边,穿了衣服的阿奶是阿奶,我没有丝毫畏惧。
阿奶,这么热的天,把它脱了吧,不吉利的。
我央求道。可她不答理我,只是低头将缎面的薄被子仔仔细细地叠好,摊平双手将床单撸平。我想她可能生气了,生气我的疏远,这是老人都有的坏脾气。床单床沿都撸平后,阿奶指了指边上的一只凳子,然后变戏法似的将一只细巧的红木匣子从身后取出塞到我手里。
拿着,坐到凳子上,听阿奶给你说最后一个故事。
这是一只老红木的匣子,半只巴掌的大小,侧面悬一把铜锁,如同一张紧紧闭住的嘴巴。匣子被擦得很亮,因为工整的雕花缝隙里积了灰尘,红面子上的黑图案便越发显现,是和房床顶梁木雕画里一样的长脖子异兽,或者可以叫它麒麟。我将匣子放在手掌上,轻轻地晃动,里边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
阿奶,里面是什么?能不能打开来看看?我揪着略显粗糙的铜锁,不自觉地用手指甲抠着它的锁眼,指甲果然成为我的工具。
阿奶眉头深锁地摆摆手,乖,听阿奶把三宝太监下西洋后的故事说给你听。
小的时候,阿奶的故事总是说到那个叫马三宝的太监远航后就戛然而止,她说后来的故事要等我长大后才能听。可在我认为自己就要长大的时候,父亲送我去上海念书,我离开了浙南小镇,离开了阿奶。
距离和时间也许就该是疏远的借口。
每年学校放假,我匆匆赶回浙南看阿奶的时候,她总在院子的角落里修剪一些不知名的花草,把花骨朵摘下来放在木碗里捣碎,用纱布包裹着做成药捻子替救回来的受伤鸟禽疗伤。这种花骨朵做成的药捻子有神奇的香味和异常的止血功效,所以我总在体验了刺痛的快感后,将手指蘸满药捻子残渣,涂抹在小脚趾那樱红色的空洞里,这会令我的小脚趾指甲长得快些,我非常乐意地等待着下一次快感的到来。
阿奶也再没说起三宝太监下西洋后的故事。她坚守着等我长大后听故事的信念,长年累月地同各种疾病相处。虽然她说这些疾病是自己的晚年至交,专来陪她消磨岁月的,我总觉得,自己长大的过程未免太漫长了。
第二天一大早,长生灯就灭了,抬棺材的脚夫利索地抬起棺材。阿奶睡过的床还在那里,蚊帐整齐地挂着,被子也是她生前仔细叠好了的。阿奶的脸已经僵白,静静地呈现在棺材里。院子墙脚里的那些花草枯了一些颜色,颓唐地缩着身子,已经很久没有人打理它们。
院子上方的低空里有一些飞禽徘徊着,我知道那是阿奶曾经救助过的山雀和布谷,它们发出悦耳的叫声,像是高兴的欢唱,它们也懂得阿奶喜欢听怎样的音乐。
只是我始终没有见到。
认识安娜是在台北的故宫博物院。
我忘了自己是怎样弄到赴台通行证的,也忘了随行的朋友是谁,甚至对于整个台湾岛,我只记得安娜。始终我都觉得去台湾应该坐船,几天几夜的船,从太仓或者吴淞港口出发,到台江或者垦丁。可我的交通工具是飞机,一只拥有巨大翅膀和花斑文身的白鸟,它的翼翅顶端有两根红色的细桅杆,我猜想那是定位用的,远航的船上也有。
每次我如此开场同楼远叙述安娜这个人物时,他总是一副怀疑的表情:你去过台湾吗?我怎么不知道?于是,我们又会为了这个问题纠缠不休。不过幸好,他总算离开那两张布满纸张的写字桌,冲过来恶狠狠地拍打我的脸。
我绝对没有妄想症,你可以不信。
我从不松口。
就在博物院的“明朝展”上,我看到了阿奶床梁上拓着的那张画。与此同时,我遇上了自称安娜的瓦吉安娜?穆罕默德?希——她是一个不像黑人的黑人姑娘,会说标准的汉语,来自麻林。
这两件事是同时发生的。
至此,对于我的叙述,做惯研究擅长驳论的楼远会提出几个疑问:为什么阿奶床上会有那样一张画?穆罕默德?希是黑人的姓氏?还有,麻林究竟是什么地方?
第9节:九赎(3)
可对于这些,我无从解答。
那是一张《榜葛剌进麒麟图》,画卷上端是沈度撰书的《瑞应麒麟颂并序》。橱窗的前面竖立着一块说明铁片:束高髻的男子是西夷进贡的使臣,而他手中牵的异兽是当时罕见的吉祥兽——麒麟。说明铁片上罗列了这幅画的一切背景资料,依据《瑞应麒麟颂并序》中记载,作画时间应该是明永乐甲午年间(永乐十二年,1414年)。
这个时间是吻合的。
沈度?哦,我知道。楼远从电脑里轻易调出《明史?文苑传》。这个沈度擅长书法文学,其生平虽入画史,但画却少见,而“榜葛剌”是什么地方?楼远想了想,他说那应该就是如今的孟加拉,于是断定,如果真有安娜(当然不是同渥伦斯基偷情的那个)这个人物的存在,那么,麻林就是如今的马林迪。由此,他推断这个叫做瓦吉安娜?穆罕默德?希的女人是肯尼亚人。
我和安娜杵在画前很久,身旁的人不断轮换着,一直到博物院关门。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那样长久地站着,更不知道她为什么也那样长久地站着。这样的疑问在我一次次犹疑的回忆里变成撒谎的标记,趁楼远不注意的时候,我会偷偷地盘问自己,真的有自称安娜的瓦吉安娜?穆罕默德?希这个人吗?
如果有,她的长头发应该不是那么卷曲,皮肤的颜色可能也要浅淡些(这是我觉得她不像黑人的原因)。我们离开的时候,她对我说她叫安娜,“瓦吉安娜?穆罕默德?希”的“安娜”。我心想,那可真是个长名字。由此,安娜的出现,具有了合理的荒诞性。
我没有将阿奶的故事告诉楼远。不是因为害怕遭到他讥讽的怀疑,更不是因为不够爱他。只是阿奶说这是个秘密,几百年来,只有谢家的女人才能知道的秘密。
楼远姓楼,况且他是个男人。
一个风雨突然来袭的夜晚。
我在广场上无处可去。如蒸汽的云互相纠缠,最后被锋利的闪电刺破,天开始漏下密密麻麻的雨点。广场上四处是奔走的生物,我看到花坛边上有一队还来不及搬家的蚂蚁正被巨大的雨点袭击。顶圆底方的上海市博物馆门口搭起了大大小小的雨棚,是给宿夜排队准备进场看“国宝展”的人准备的。我随着那些遭受打击的蚂蚁迁移到雨棚里,工作人员递给我一张候票,编号99。98号是一个叫做瓦吉安娜?穆罕默德?希的肯尼亚女人,我们和蚂蚁相安无事。
事实上,我依旧不确定这一次在上海遇见安娜是偶然;还是根本我们就约好了在这儿见面?抑或者是某种自然灾害——譬如台风——将我们逼来这里;或者,她根本不过是一个等待中的编号为98的肯尼亚游客?
对于我的“古怪”行为(翻看“他的”论文,查阅“他的”史料,打开“他的”电脑等等),楼远开始忍无可忍。下午的时候,他说你应该滚出去清醒一下。半夜,地上干了,蚂蚁们紧张地瞪我和安娜一眼,然后成群结队地进入蚁穴。我坐在安静的时间和空间里,给楼远打一个***,想听听他的声音。
你好,我是楼远,我已经睡了。是谢吗?你去哪里了?
长长的通话音后是他一成不变的***留言。
我关掉手机,开始惺惺作态地向安娜描述楼远的样子:这样的、那样的,天花乱坠,全然不顾她是否能听懂花哨的中文。而我,粘在叙述里竟有了分辨不清这叙述中的男人是谁的痛苦。我像一条臃肿透明的蚕,吐一口丝,发现有漏洞,再吐一口。
我说我有一个恋人(抑或情人?)叫楼远,他有半长的头发,迷离的眼神,对一切漠不关心,他只是偶尔听一些扭扭捏捏的散淡音乐或者喝一两罐就要过期的酸涩咖啡。嗯?不对,楼远应该是着花衬衫,叼着香烟走在大街上,冲有乳沟的胖女人吹口哨的人,他看一些***杂志喜欢***女郎。或者,或者他怀抱着一个打着补丁的篮球,左闪右突,汗流浃背,身边是一群尖叫着的年轻姑娘……
这个茧编缠成无数个楼远,可却又都不是楼远。
第10节:九赎(4)
而我只能困在其中坐以待毙。
我缠着燥热的蚕丝回到小屋的时候,楼远正趴在一堆参考书里喘气,他说我们的空调坏了,整个房间热死了。
我脱掉鞋子,从怀里取出一块镶嵌完毕的玉石贴在他的脸上。我说你看看,这是块神奇的石头,是安娜临走时留下的。楼远的额头上是密密麻麻的汗珠,他的博士论文正苟延残喘地在电脑里祈求一点点生机。他穿着蛀坏了的白色背心,露出雪白的胸口。
你昨晚去哪儿了?
事实上,面前这个叫楼远的男人理着干净的短发,他的眼睛浑浊,除了书本和谢外,的确对什么都漠不关心。他没有花衬衫,也不喜欢有乳沟的女人。他晒不得太阳,那会让他的皮肤布满红斑。我唯一肯定的是,关于楼远,自己对安娜撒了一些小谎,可那无关痛痒。兴许安娜也对我撒了一些密密麻麻的小谎,这些小小的谎言非常精致,也是种艺术。
就是这个夜里,在楼远无视于安娜留下的玉石并且拒绝相信有这么个人物的存在后,我用一本牛津字典砸坏了电脑的插线板。我们似乎还有了一场纠缠,很多日子都没有了的纠缠。我们的屋子燥热无比,一些发了霉的书开始“吡呲、吡呲”地响,风扇打出滚烫的空气。楼远的整个后背都湿了,汗珠顺着脊背流下来……
我说你真的不相信我遇到过安娜吗?我侧过脸去,他脸部若隐若现的轮廓中是一排可以延绵的山峦,也许这山峦会在黑暗中延绵到不可知的远处。
我的名字谢是阿奶取的。
在浙南古老的传说中有一种神鸟,有纯白的羽毛、翠绿色的眼睛和金色的喙。它一生下来就有一双巨大的翅膀,奉了天神的命令来到人间帮助迷路的人们,一天能飞几百里,总在云层中穿梭。很少有人亲眼目睹这种注定远离家乡的神鸟,而它还没长大时,人们就管它叫做。
因此,是具有神力的雏鸟。
一段日子里,我反复地做着同样一个梦。
在浙南老家的小学课堂上,我不停地抄写自己的名字,关于“”字的一笔一画,不停地写。那是烦躁闷热的梅雨天,教室的墙壁上布满霉斑。我的班主任楼远是个中年“老头”,他撇着嘴说,这雨下不来,你就继续抄下去,抄下去!
我的铅笔坏了。我可怜巴巴地将断了头的铅笔递给他看。
那你过来。
他抬起头,犀利地看我一眼。
我举着断了头的铅笔跑过去。教室的横梁上是一个巨大的铜风扇,和阿奶房间里的一样,不停地转着转着。窗外是一小排杉树,窗户被铁钩牢牢地钩住,风从身上跃过,它们就恐惧万分地和着颤动。
楼远抱起我放在他的大腿上。他不捂我的嘴,允许我发出任何声响。可我只是呆呆地看着他,他厚成轮圈的眼镜后面是一双变了形的眼睛。
你的铅笔断了吗?
他从我的大摆裙底下将手伸进来。
你的铅笔断了吗?
他有巨大的力量将我的身体牢牢箍住。
你的铅笔断了吗?
他汗水津津地扯下我的内裤。
忽然,一只巨大的白鸟从窗口飞进来,用鲜翠色的眼睛冷冰冰地刺我们一眼,目光是两道清利的剑,随后从另一端的窗口忽掠而去。天开始下起倾盆大雨。我猛地大哭起来,浑身颤抖地揉着眼睛,在楼远强大的力量下挣扎。
你可以回家了。
楼远替我拉上内裤。
你可以回家了。
楼远将我从他凸起的身体上放下。
你可以回家了。
楼远接过我手里的铅笔。外面的雨,一直在下。
事实上在梦里,每一次我都知道那个叫楼远的中年“老头”让我过去的缘由,可每一次都忍不住举着铅笔跑过去。这种和恐惧有关的举动像扯小脚趾指甲的疼痛一般令我上瘾,毛细孔如蚯蚓过土般张开,源源不断地有慌张、惊措、恐惧的汗水涌出,它们在杉树那边吹来的风的践踏下楚楚可怜,和铁钩钩住的窗户一般恐惧万分。可我却是头皮发麻地兴奋着的,教室闷热异常,我能闻到手里铅笔断裂的木屑味。就是这样一个梦,反复纠结地霸占了我很多个长夜。醒来时,大汗淋漓。
第11节:九赎(5)
没错,我真的曾经有过一个小学班主任就叫楼远。可她是个年轻姑娘。
阿奶临终时说的故事在谢家流传了很久,婆婆临终时会转述给媳妇的,并以此延绵下去。
永乐十年(1412年)十一月丙辰,郑和复使西洋。
郑和原姓马,小名三宝。洪武十四年(1381年),朱元璋的军队打到云南,将未满三岁的三宝掳到军中。朱元璋见他聪明伶俐,便送给儿子朱棣做太监。朱棣武力夺权后,赐其姓郑,名和。
永乐三年(1405年)六月十五,郑和率领世界上从未有过的庞大船队由刘家港(太仓浏河口)出发,载人两万余,浙南谢泽荇即以天方语译官的身份列位其中。史书上记载,三宝太监的远航是为了彰显大明的显赫威望,可也有传说他是受了朱棣的嘱托寻找流亡海外的建文帝。只是汪洋茫茫,郑和始终寻不到建文帝的那艘小帆船。
庞大的船队先后到过占城、爪哇、旧港、满拉加、锡兰……他们每到一个国家,就先去拜访国王,送给他们一些五光十色的珠宝,随后带着中土特产出去兜售,柔逸的丝绸和冰滑的瓷器很受欢迎。船队回航时,国王们还派使臣随船到中国答谢。二十八年间,郑和七下西洋,以第四次达东非桑给巴尔、红海亚丁为最远。
浙南谢家的族谱上记载,谢氏泽辈荇于永乐十年(1412年)十一月丙辰的第四次远航后下落不明。于是和“下落不明”有关的预言开始由谢泽荇的妻子谢姚氏言传——这是由女人们接替掌管的言传,至于它的真实性或是预言的实现性,没人有权利质疑,因为等待向来是谢家女人的本分。
六百多年前,容貌端庄的谢姚氏静静地守在家中,等待第四次远航归来的丈夫,满心期待着丈夫会带来成块的黄金、洁白坚硬的***或是气味异常的香料植物。可直到白发苍苍,佝偻而行,年轻的丈夫依旧杳无音讯。
临终时,她将媳妇叫到跟前,递给她一只细巧的红木匣子和一个预言。
谢泽荇第九代直系是个姑娘,因此她没有资格拥有族长给的辈字,更上不了族谱。她的祖母谢金氏便随意地给了她一个单名:。
每当我问楼远,你相不相信我就是天神派遣而来的?他总是不耐烦而又轻蔑地让我清理干净思想。他说,你的妄想症让你反复癫疾。(楼远是个唯物论者,我瘦骨嶙峋的唯物论情人)。我的确有些不知羞耻地标榜了自己的神秘,事实上,我只是有些无法忍受他越来越令人发指的举止。我想,必须有一种力量对他的举止产生约束,或者是一个鬼神的故事,只要能让他产生丝毫的惧怕就好。
我在一个闷燥的下午发现楼远轻轻地拧开水龙头,一点一滴地积水。他趴在水表上,注视着仪器的走动,在确定了这么几滴流量对仪器毫无作用时,满意地笑了。然后他脱掉拖鞋,走进屋子整理出一小块干净的地方,给随后将来的修理工腾出地方。
楼远百般肯定地认为,是阳台上的废浴缸招来了一些不知名的昆虫,它们密密麻麻地爬进空调风扇箱,或是在我们的胳膊上留下一个齿印。他指了指我拇指根处的褐色小包,用遥控器不起作用地操纵着空调扇叶,他说,你看看!你看看!
我有些气急败坏。水池子里的水一点一滴地落入水桶,敲击在塑料底面上,“嗒、嗒、嗒、嗒……”我焦躁地穿着拖鞋在屋子里乱窜,寻找一把水壶,废浴缸里的花草已经严重缺水。
你看看!你看看!楼远一把拉住我,指着地板上烟灰的脚印。待会儿有人来,我们的屋子应该是一尘不染的!
我们的窗户很牢固!我敲了敲塑钢窗框,这句莫名其妙的回话令他气急败坏。
天突然开始沉下来,风压得很低在四处寻找躲藏的地方,树叶你推我搡地占着彼此的便宜。我们的邻居喜欢在阳台上挂一个风铃,每到这样的时刻,那几根钢管就开始撞得头破血流。我甩掉楼远的手,小跑到水池子边,哗地打开龙头,用水壶接住,满意地看着仪表飞快地旋转起来。我刚想说,楼远,你看看这像不像城市里的摩天轮?可牙齿刚碰撞了舌头,要纠缠出一些话来时,修空调的师傅来了。
第12节:九赎(6)
师傅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轮着圈。我想我得好好地嘲笑楼远一番,因为他曾经说过这样的眼镜某种程度上是思想者的标志。可转念一想,有什么好取笑的,难道一个修电器的师傅就不能是个思想者?
师傅身上还带着新鲜的雨点,衣服被吹歪了。楼远慷慨地允许他穿着带泥水的鞋子进来,我却气鼓鼓地看着他沾着泥巴的脚印盖住刚才我那些浅浅的烟灰色脚印。他哗地在地板上摊开修理工具,鞋也不脱就踩上楼远的书桌,以此够着那台死掉了的空调。楼远朝后缩了一下脖子,不露痕迹地皱了皱眉头,默不作声。
我走过去,将书桌上楼远的稿纸、书搬得开一些,我说:你小心点,不要踩到!
师傅没好气地从书桌上跳下来,故意狠狠地踩了踩地板,然后邋遢地用袖子抹了抹书桌上的脚印。他走到阳台上,冲着那只废浴缸说,这个搬走,估计是主机坏了。
我正在激烈地同师傅辩论着不用搬走废浴缸也能检测主机的理由时(譬如他大可以吊一根绳子爬到阳台外边,非常英武地悬空检测,修理工都应有这样的本事,不是吗),楼远一声不吭地想搬走废浴缸,可他力气太小,只好拖着拉进屋子。浴缸底下是一群密密麻麻的蚂蚁,还有一摊污浊的水迹,楼远尴尬地瞥了我一眼,顺手扯下窗户上那块巨大的窗帘布,遮羞似的盖上去。他对师傅说:
请您今天一定修好,我们已经很多天用不上它了。
他在“您”字上下了重音。
我的窗帘布被那一小摊水迹浸湿,蚂蚁的脑袋顶着窗帘布,焦急地在里边打转(那一定又是一个黑暗的世界)。
修理完毕后,楼远坚持要师傅留下来喝一杯饮料,他让我打开空调,我想也是,总得让整个屋子都清凉了才在反馈书上签字。空调起死回生地嗡嗡作响,师傅惬意地喝着快要过期的乌龙茶。楼远把脑袋凑近空调风扇口,他的头发一缕一缕地后仰,他说真好。
楼远说真好的样子有些令人生厌,我从鼻孔里呼出代表不满的热气,在书堆里寻找一支被压断了头的铅笔。
我的铅笔坏了。我推了推楼远汗津津的后背。
喏。他从沙发缝隙里掏出一条内裤丢过来。我们相互看着,一动不动。
修空调的师傅放下手里的饮料,走过来拿起书桌上的内裤,他说:
你的铅笔断了吗?
我在轮圈的镜片后看到一双变形的眼睛。他把揉作一团的内裤摊在书桌上,用巨大的手掌撸平,我一把夺过来,到手里竟然成了一张皱巴巴的反馈单。他惊愕不解地看着我,我们互相看着,一动不动。
(我有点冒冷汗,想起那个梦——可又好像是后来回忆这一段时添加上去的情节。正常的逻辑应该是,那个夜里,我开始反复做那个有关于浙南老家小学课堂上“楼远”的梦。每当我想起那个修空调的师傅,他就很自觉地来到我的梦里,或许根本没有那么一支被压断的铅笔,也没有皱巴巴的反馈单,我在杜撰。)
外边的雨越下越大,雨柱就像憋足了气的喷水管,大可杀死一个生命。楼远在确定了空调短时间内是不会再次无动于衷后,毫无挽留之意地送走了修理师傅。对着他的背影,我说其实我们可以留他再坐一会儿,外面雨下得那么大。
楼远找来抹布,他说那真是个没教养的乡下人。在他发现一张稿纸溅上了几滴擦不掉的泥水后,转过身来对我说,你看,他甚至强奸完都不会抹屁股。
(强奸同抹屁股之间有什么牵强的逻辑性吗?似乎没有。由此,我认为楼远的这句话也是后来我在回忆时无意识地强加上去的。)
我把废浴缸拖回阳台,我们的地板上留下了一小撮泥迹还有两三只蚂蚁。它们恐慌地抬头看我一眼,然后从屋子里迅速爬出去。我们好像在哪儿见过。
我想起那只水壶还在水池子里接水,赶紧跑过去看看,可水壶已经满满当当地被撇在一旁,水桶依然张着贪婪的嘴一点一滴地等候着水龙头眼泪般的水源。我大为不屑地哼了一声,哗地倒掉所有的积水,野蛮地将水龙头开到最大,任由贪婪的大口水桶吃水,将水壶灌满,径自走到阳台上给废浴缸浇水。
第13节:九赎(7)
窗外的雨少了一点滂沱的气势,水珠顺着玻璃一点一滴地滑下来,也是哭泣的表情。湿了的窗帘布猥琐在一旁,我抱起它。楼远关掉龙头,厉声呵斥道:你干什么,浪费!
我说,我要洗窗帘布。不过我估计这是洗不干净的了。
谢姚氏告诉媳妇,四十年前她的丈夫随朝廷的船队远航。那是第四次,从此杳无音讯。她所能做的除了等待之外,就只有细心照料着过去丈夫远航带回来的神香花草,它们晒不得阳光,但碾碎后可以止血疗伤。
有一天一位老者突然来到她的院子,向她讨一碗水喝。
老者临走时将关于的传说告诉谢姚氏:很久很久以前,炎帝的一个女儿因为迷路失足而溺于东海,后来她化做精卫誓填大海。天神为了安抚这位迷路的少女,特别遣了去带精卫回家。于是,就成为专带迷路者回家的神鸟,可它却因此注定远离家乡。
老者说,如果你的丈夫真是迷路了,会带他回家。
从此之后,谢姚氏开始救助不同的鸟禽,希望它们能将自己的心愿带去给,让它带着远航而杳无音讯的丈夫回家。朝廷送来沈度的《榜葛剌进麒麟图》拓本,那是彰许的表示。于是,她便寻来手艺精湛的工匠将画拓上房床的顶梁,以此延绵子孙。她还请工匠特制了精良小巧的红木小盒,侧面挂上铜锁,将与丈夫相认的信物收藏在盒子里。她怕丈夫年老,跟随着回家时已所遇无故,因此临终前嘱托媳妇好好收藏那只红木小盒,如果有人来相认,这便是凭证。
此外,每一个谢家的婆婆都会在临终时叮嘱媳妇,要善待受伤的鸟禽,因为它们会告诉,让带着谢泽荇归来。
这个故事流传得太久太久了,有多少像阿奶一般智慧的女神曾经如此叙述过。可是几十年前阿奶突然不见了那枚开启红木匣子的锈铜钥匙,在惊慌了二十年后,她给一个新生的女婴取名,以此希冀预言的实现。
阿奶平静地躺在床上说完整个故事,然后看我一眼,极度焦急地抓牢我的手:就要带他回来了,回来了。
我觉得身体里有一股流水在涌动,它可以轻易地将我冲击成另一种模样,我不断地喘气,呼吸不上来,一直到阿奶死去。
在我的脖子上留下深深的淤血印,那些弧度围成的圈是一双人手,我坚信在阿奶的弥留之际有人预备谋杀我。可那个人是谁呢?
红木匣子上的麒麟精巧得有些不可思议,我睁大眼睛注视着房床顶梁上的画,那究竟是种什么动物呢?
父亲走了进来,温暖的大手按在我肩膀上,让身体深深地陷下去。
,让阿奶睡进寿器吧。
我的眼泪开始掉下来,这应该就是刚才那股流水,它们终于在身体里寻得出口,滚烫地涌出来。
阿奶的脸色依旧红润,父亲召唤了等在外面的承丧者,她们肃然着脸走进来,蹑手蹑脚地将阿奶抱起来放入棺材。我听到一声沉闷的尸体撞击声,阿奶还叹了一口气。
整个治丧过程繁缛至极,让我安静地回想一下父亲的神情,他似乎只是对我手里的红木匣子表示了少许的兴趣。整个过程里,他身体里的流水始终没有找到出口。可是我的母亲呢?她在哪儿?
(抱歉,让我好好地想一想。我似乎是没有母亲的,她揉在阿奶的形象里,变成女神。可我的父亲呢?他怎么又在我的另一次回忆里拥有了一双轮圈的眼镜,还有一双大手?)
第二天的丧礼结束后,父亲将阿奶的屋子锁起来。
那是她永远的安息地。
父亲的确拥有了一双轮圈的眼镜,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然后一把将我拉去他的屋子。我跟在他的身后,第一次发现父亲的背脊竟然如此瘦削,这个背影和我那叫做“楼远”的情人(抑或恋人?)多么相像。我一言不发,跟着父亲路,总是会有的。
阿奶屋子里的铜质风扇竟然移徙了地方,它安置在父亲屋子的顶梁上,不知疲倦地打着一道又一道余光。我伫立在屋子里,四周突然打开了无数的小窗,外面是一排排杉树,窗架上的铁钩子正竭尽所能地安抚着被风撩拨得方寸大失的窗玻璃。
第14节:九赎(8)
我凭空地举起一支铅笔,你看,我的铅笔断了。
(这一切的场景来得太快,一而再,再而三地纠缠在一起,楼远、“楼远”、师傅、父亲突然拥有了相同的特质,他们扭打在一起,随意就能将谢牵扯进去发生一段故事。此刻我的手在颤抖,我发现自己说不好这个故事了,这个故事不应该如此发展下去。它必须有个结局。)
我的小屋子空空如也,除了电脑、我、楼远之外,没有活物,我听到楼底下扫地的女工厉声尖叫了一下。我猜想,楼上又有人将河豚鱼的内脏扎在塑料袋里丢下去了。我把脸埋在自己的膝盖里,那个叫做谢的姑娘停顿在文档里,呆滞地看着我。
故事原本可以顺利发展的,谢的祖先应该是最早的华裔肯尼亚人,他待在拉穆群岛一个叫做shanga的村子里。安娜就是他回来寻根的后代。
可是我却失败了。我凭空地牵扯进一些毫无意义的人物,他们无一例外地骚扰了谢和安娜。
又或许安娜根本就是谢,为什么不呢?没人见过这两个人。
凌晨三点一过,楼远精心调控好的闹钟会抖动着身体大叫起来,丁零零,丁零零……可他根本不理会遵守诺言的闹钟,依旧惬意地睡着。每夜我都会起来准时地回答闹钟,迷糊着眼睛拍打它的脑袋,以示友好,然后走去杂沓的阳台上伫立小会儿。
这夜,云厚得令人想扯一把下来做棉被。楼下树丛里有一只不断发情叫唤的野猫,它弓着背急躁地从树丛里钻出来,在路灯下抖了抖身子,然后钻进另一片树丛。我捏着一小只烟灰缸数着数,努力回想前半夜和楼远的那场战争。作为电视台的编导,他下周就要去肯尼亚拉穆群岛寻找那个叫做shanga的村子,传说,仅仅是传说,岛上的穆罕默德?希家族,是当年郑和船队里失事未返的谢氏后人。
这是真的吗?
谁知道呢?楼远心不在焉地回答。他总是对于我的好奇心不以为然。我们时有战争时有纠缠,我所有的故事从这个男人无奇的工作中获取。他不是博士。
而我一度极其恋父。这就是小说。
苏德附言
《九赎》初写于2003年,当时看了一个纪录片,说的就是郑和下西洋时的逸闻,说拉穆群岛可能会有中国后裔。于是,我开始在图书馆里翻阅史料和编外传记,想写一个和此传说有关的小说。小说写得很慢,几乎用了两年半的时间才完成。
现在的《九赎》几乎是在用一种荒诞口吻叙述不完整的故事,和当时所构想的有很大不同。至于安娜这个人物,她从出现至消失,都是模糊不清、莫名所以的,我也很无奈。因为到后来,我的想法变成了要去呈现一种构思小说的过程。这看似简单,却很复杂。
第二部分
第15节:小猫(1)
小 猫● 顾湘,1980年2月出生,现居上海,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和莫斯科国立大学。
〔选自《山花》2006年第2期〕文/顾 湘
猫出走一周了,雄性,今年六月四日我去通州血站把它从网上联系的一个人的纸箱子里抱回来时才三个月大,***,短毛,胸颈四爪白色,貌似之前我买回一周内就暴毙的小猫。现在是十月,秋天,京城,小猫正少年。一个前些日子在我这里暂住的小男孩在我有天天还没亮就要出门去和我的师傅到城外爬山,说给他一串钥匙的时候,他说:“不用,我就一直在家待着好了,跟猫一样,门一开就往外蹿。”
猫确实一开门就往外蹿,即使在房间那头睡觉,只要门打开,它就会跑到跟前,不管是从里边还是外边开门,它分得出正在搭电梯上八楼的是我,不管我穿跑步鞋、登山靴还是细高跟鞋,轻快还是重滞。想到它侧耳倾听着钥匙叮当开锁时的期盼令我感伤。它总是娇呼一声,从邮递员、送外卖的和《新京报》征订员的脚边连蹦带跳地哧溜出去,但苦于不会按电梯,也不知道怎样拧开安全出口的门,只好在狭小的楼道里一筹莫展,过了一会儿楼道里感应灯灭了,它仍然在灰暗暗的墙脚轻轻默默地站着,或扒挠别人家门口的草编脚垫。
爱宠网一再呼吁:爱你的猫就带它去做绝育手术。我一直拖延此事,而且好像已经没打算真要去做那件事了。猫小时候有半个家安在我的旅行袋里,我带它骑自行车、坐公共汽车、出租车、消防员的车和长途汽车,它和布莱梅的音乐家一样的流浪乐手喝过酒,还看到过***和大海。也许它是一只与众不同的猫。也许所有的猫都是一样的。一部分旅程是为了去医生那里,尽管它幼年健康,逃脱了病弱的侵缠,却未能免除伤痛。
七月下旬的一天凌晨,它从我八楼的窗口跳了下去,那时我在睡觉,后来在楼下矮冬青丛里发现了它,它听见我叫它:“猫?猫啊——”于是出声呜咽。它当时口鼻出血,后肢瘫软,抱去两个医院都说两边髋骨和股骨端破碎,没法上夹板,猫太小骨头太细,钉子也不好打,即使活过来也会瘫痪,大小便失禁,不如花五十块钱打一针了结。它神志清醒,眼睛很亮,我没法让它死。它疼得咬我的手。我想到上一只小猫衰弱得只剩一把骨头也要挣扎着下地不肯呕吐在床上,下决心无论如何要让它活,还要能跑能跳。半夜里它疼醒了啊呜啊呜地叫,惨不忍听,眼睛睁得格外大,幽黑不见底,仿佛看到可怕的东西。我捂着它的眼睛说不怕不怕,勇敢的小猫,你真了不起。把头发给它,似乎能镇痛,它哭累了,又昏睡过去。它深深依恋我的头发,刚到家里两天它都躲在床底下,第三天夜里我被它舔我的额头弄醒,又惊又喜,想打***跟人说小猫来找我了,又想这事对别人并没有意义,它舔了两下又往头发里拱,摸摸它就唔噜了两声睡着了。这以后它就喜欢睡在我头顶上,我翻身或动动它就醒来走两步挨过来一倒头继续睡。它把头使劲埋进头发,耳朵帖服得平平的,眼睛紧眯成弯弯的两条线,后脑勺去贴凉鼻尖,整个贴扁,简直要变成蛞蝓了。平时它竖起耳朵就像个长角的小魔鬼,叫的时候脸颊还会向上鼓,下眼睑变得弯弯的,笑意就攒起来,表情却严肃认真,还挺凶悍,很有金刚猛将之风。耳朵撸下去,就像只乖小羊,被拍拍脑袋很高兴。要给它滴耳朵药油时,它就犟,一边把耳朵屏起来。我猜想,它跳楼以前,在窗台上全神贯注往外看的究竟是什么呢?当时我也过去张望,天正在亮,灰白白的,天上什么也没有,没有鸟,没有月亮,没有飞机,没有飞艇,地上也没有人活动,只有莫名其妙上下一整片灰白。但那时刻实际上是月亮运行了到离我们最近的位置,贴面低语,冷不防照猫脸上喷出口迷魂烟。后来被我找到个艺高胆大的医生,帮猫腿里钉了三根钉子,再不掏出来了。
小猫重新被钉子钉起来之后,恢复得和原来没什么两样,还跳得更高了。一天我心血来潮打算搬去另一个城市所以就先卖掉了搁在厨房案板旁边的迷你洗衣机,它一向得先蹦上洗衣机,才能再蹦上水池。原本在那里的东西突然消失不见,令它疑惑,在那里转来转去,喵喵直叫,但那消失不能阻碍它,过了一会儿它凭空跳上了水池。
而如今它自己也消失了。
最初它蹿出门我都会赶紧弄它回来,后来发现它也跑不掉,想想屋内空间局促得可怜,就让它在那儿玩一会。它渐渐长大,我就不怎么带它外出了,我自己外出也少了,似乎楼里的猫难免作为一只无性的猫的形态过下去。它在门外时,我就在开着门的屋里换鞋、放东西、洗刚买的水果、拆邮件或看报纸。最后一次,我读完两版报纸或是洗完葡萄准备带上床吃,于是叫它:“猫!”可它不在那儿了。
我觉得我其实是有意使它有出走的机会的。虽然要面对电子门锁、缺教养的小孩、播撒的鼠药、变态气***等等艰险,但那些应该都不能阻碍它,我等又何尝不活得障碍重重杀机四伏。猫生来自由、聪慧、好奇、敏感、野心勃勃。猫的世界不是食蚁兽的世界,也不是狗的世界。猫从未被驯服,它秘密保存着所有天性和能力。家猫甚至比野猫更强悍,它只是暂时和你生活在一起,养精蓄锐。一旦它出发潜行猎杀,则所向披靡、为所欲为。
第16节:小猫(2)
放跑猫的人也必须去找猫,未必要再带它回来,只是猫走了的房间变得像被迫中断计划的旧殖民地那样让人头脑空空又心烦意乱,仿佛要是叠起的唱片和书本某时突然又哗啦一下滑坍下来,或看见李小龙和阿童木的玩偶跌倒在地,我就会灵魂出窍。然而再也没有不规则的、即兴的变化在屋里发生,一周以来花盆始终在窗台上,一星半点泥都没有蹦出到浴室地上,窗帘再不抖抖瑟瑟,趴在纱窗上的小瓢虫安然无恙。我把什么拿到哪里,它就一直在那里,除非过很久很久很久,它腐坏掉。要在这患上呆小症的房间里一直陷滞下去的未来令我苦恼。就像又被揭发说我从不知何以在此,虽然我不曾抵赖过,这也实在是种骚扰。旅行的人偶然踩落陷阱出不来,就在坑里搭床起灶耕植挖地铁卜卦,帝国元年一过,好像连有第二个人的脸出现在上方井口那么大的天空里的预兆也不再有了。我想念圆的猫尖的猫扁的猫和看不见唯闻叹息的猫和猫的呵欠和经咀嚼濡湿散发着缥缈气息的小鱼大河水味,床单下总有几颗掸不走的比豌豆小得多的猫砂粒让我睡得一肚子火、精疲力竭。
每一团蠕动的阴影都可能是猫。在隐蔽的角落和门背后,猫把自己借给鬼当影子,鬼长得可能和电梯里贴着的高钙乳品广告上的美女一模一样。我向遇到的那些猫打听,它们有老有少,有的倨傲,有的温婉,有的顽皮,有的怯生生,口风都很紧。有天我灵机一动在衣裤每个口袋里塞了一撮猫薄荷,果然遇到了更多猫,它们接二连三地聚到我身边,我跟每一只猫打招呼,它们或近或远地跟着我,有的要跟我做交易,有的只是想和我聊聊天,它们像春天夜里贴地面飘着的一卷一卷缠灰的蒲公英绒毛,柔软、灵巧而桀骜不驯,谁也没说出曾经和我住过的那只猫的讯息,包括附近的人们。有个街坊热心地想把他家的小幼猫分我一只,小家伙非常可爱,但我谢绝了,因为那只猫我多了一些停顿在这个城市里的借口,甚至订了份报纸,周而复始的事情,真是没有意思。
这天夜里我想到我有两天没有练双节棍了,就连楼下杂货店的伙计见到我也问:“怎么没拿棍子?”我随口回答说:“师傅生病了。”我想是天气陡然变凉,衣服一下子穿多,动起来窝手窝脚,手指也变僵了。前几天我练得心不在焉,被木棍敲到了自己的头,鼓出一个包。伙计说:“师傅生病关你什么事,你就不能练了吗?”我说:“我可是受伤啦!”又问:“看到我的猫了吗?”他说没有。我摸摸包还没有完全消下去,拿上最趁手的一副钢棍子去练武。
从小区北边出去往西走二百米左右,路尽头有一个关公雕像。居民区为什么会立一个关公呢?我以前想过,没想出来。从关公右手边就能进一个社区公园,南北方向,狭长的,种着很多高大的树,也有低矮的树,还有石头座椅、草地和凉亭。公园西侧一直挨着铁路,从我住处的窗口可以从两幢矮楼之间的空隙看到一小截穿过的火车,距离合适,倥偬的火车的声音刚好不会成为一种侵扰,而又在空气潮湿时的夜间带来松涛海浪般惊心动魄的声响。北面是火车站,进进出出的火车都从这里经过。比如你中午从长沙到北京,或下午坐火车往广州去,就可能从窗口看见我在花园小径上玩双节棍,你飞驰得快如流星,我练得日渐娴熟,看起来就更快如流星,你就会想原来北京人不只爱放风筝,还习武。但我不是北京人。如果你在清晨匆忙离去,或夜晚,就看不见我。清晨我多半在睡觉,夜晚我隐身浓荫里,有时看着自己的影子练,就像在武馆对着镜子,并有丝丝银光闪烁,你总不见得会想:北京人还练忍术遁形与暗器。而我却能看见一个个掠过的白花花的窗口里你撑着腮帮子满腹心事或百无聊赖地坐着,或试图跟邻座的姑娘搭讪,或大家都已经收拾好行李,笑着说快到啦,交换了谁也没打算使用的***和网络即时通讯工具号码,吃了一堆的瓜子壳和花生皮已经被打扫掉了。
第17节:小猫(3)
这样乍冷下来的秋天的夜晚,特别黑,可是有很大的烟尘,一直不下雨,空气很脏,烟尘反射出雾似的蒙蒙白光。这时没有人到公园里来,就连外头路边卖枣子的车和鬼祟的中学生也跑了。公园里没有那么大的烟,有一点,而且越暗越看不见它们。我边信手甩棍划圈边走过第一个凉亭,又走了几步,觉得脚下的路湿湿的,不但湿,还有点黏,并且随着走入大树茂密的一段,更幽暗无光。像一脚踩进鲸的腹中,幸好并没有酸液从四处喷来。周围只有尘埃,太干燥了,尘埃完全不能在脸上停留,像干沙子滑出手掌一样从周围流过,反而分不出是肮脏还是清洁,呼吸已经没那么灵敏了。还有就是肃穆而神秘的黑色的树。我不记得那是些什么树,白天它们是绿色的,城郊和山上的树叶已经变黄变红,而它们在市中心的铁道旁显得比较漠然。它们绿得像夏天的青蛙,或者就是那种被绿色的火车驰过甩溅上去的绿。
这时我忽然听到一种声音:嗝嗝嗝嗝嗝嗝嗝嗝,密匝匝而规律的嗝嗝嗝嗝嗝嗝嗝嗝,像是什么有链有齿的机械构件发出来的声音,像有人在暗黑里拨玩具左轮手***的弹匣或修一个卡壳的自动木偶。嗝嗝嗝嗝嗝嗝嗝嗝,但那声音传得很远,而且散布在树林里,不止一处般。难道有不止一个人在夜晚无人的公园暗处拨玩具左轮手***的弹匣?他们在干什么呢?一群活得不耐烦的人定期聚会玩俄罗斯轮盘游戏用塑料子弹自杀,还是秘密团伙在饲养怪蛙?那些青蛙就像吞了一肚子顶针。我侧耳倾听,边往前走,越走越近,我猜那是什么虫子振动身上哪里的膜或刮锉翅膀发出来的声音,它们可能贴在树上,听我在靠近。它们很能飞,个头比较大,翅膀和口器很有力。
直到我被这种声音完全包围,而且被打湿了裤腿,才发现那是林间的喷水器开着。我没看见那些草丛里的喷头,但听清楚是它们在出声,也许在旋转。它们把近处的空气清洗得很清透,而我在这嗝嗝作响的冥静里有点陶醉。
到现在都没有火车经过。我正这么想的时候,一列火车出现在不远处的铁轨上。夜里的火车不出声啸笛,像重的乌云压下来,堕到铁轨上,从低闷到狂放的雷滚过,强光陡现,银环钢铁巨蚺迅疾游蹿而过,鳞摩擦,罄零哐啷地响,质量那么大,可仍给人一种是在漂浮的感觉。像铁铸的狮子在深夜结厚冰的河面上自上游滑行往下去。来的这列车奇怪的是它的灯并不发出雪亮的白光,而是幽幽的琥珀光,仿佛太后等人的鬼魂们重现秘密出逃时的马车前的灯笼。我头皮有点发麻,盯着那列火车不动,心想是不是灯坏了,或电力不足,或是什么特殊的列车。听到一种嗒嗒声混在驶进的轰鸣里,挺细小的,却仍清晰可辨,这个声音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我想不出那是什么,说不上来为什么会注意到它。
我终于看见一个完整的火车头,那种具有令人惊骇或镇静或总之不可言喻的力量的完整的,像汤里露出一大半的鲢鱼头,或是一个还没扔掉的带鱼头,张着嘴,牙齿很尖。这说法未免不伦不类,尤其对于说起鱼头一无所感一头雾水的人。再说那火车头除了灯不像样,也是地地道道的火车头。看分明那灯,像是往里照的和内缩的光芒,那里头深邃空洞,可与世界之厚度相比。这时才意识到那车是减速了,要停的样子。
火车在这里停下,也不是没有过。不记得是进站或离站的方向了,也许是进站要让道。这列车则是出城去的。我站着,还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开始烟雾很大,天上什么也看不见,这会儿好像散了很多,天很黑,有个白而大的弯月亮,真的像个钩子一样。那列妖里妖气的火车的窗子都拉上窗帘了,严严实实的深褐色,想看餐车里什么人在吃夜宵、猜想夜宵味道是否还过得去都不可以,也没有看到车厢上写着从哪里来往哪里去的白牌子。我想,总不见得是有阴谋要发动吧。想着它就真彻底停住了。哐咚,哐咚,哐咚,哐当,我心里也跟着哐当一下。会不会是外星人用这种入乡随俗的可能接受度高一点的形式来劫持?请把我变成一个数学天才,或者有四个子宫,常年血流不止,将它们分别称为黑桃、红桃、梅花、方块,或者——随你们处置好了。
第18节:小猫(4)
它不但停下,还在我面前开了一扇车门。没有列车员现身。什么人也没有——什么看得见的人也没有。
忽然觉得我神经过敏,它停它的,关我什么事?
我扭头走我的路,棍子拎着,没好意思再甩。哐当、哐当,它也缓缓动起来,我不看它,只管走,走了一会儿见它不加速,心想那是跟着我了,我停下,它惯性大没一下停住滑出几米,果然哐当停了,我心里说:“火车啊——”我是最常这样叫猫,其实对熟悉的人也常如此,只是深居简出,见猫远远多过见人,现在对火车也一样,好像一番语重心长的开场白,但我从来就没有下文。我微微笑,看着它又走,它又动,又有那种嗒嗒声。随着一个哆嗦跟着进入脑袋的联想兴奋得我毛骨悚然,我止步凝视它,它也真的随即停住,我看着它,它固执地一动不动。当那些火车一停,会有许多检修工或不清不楚的家伙在车腹下出现,从别处跑过来,还有的直接从车底下来,等车一开动,他们再攀附回去,更不用说车身里进进出出无数的家伙,活像火车的寄生虫。有人说火车是一种基本上非群居的、迁移劳累的分节虫,即使是金龟子也没有达到它那样的流浪癖。但为什么不是植物呢?扁圆柱体、节环状的匍匐茎,以每小时一百五十公里的速度水平方向攀爬。又为什么不能是一种鸟类呢?既然有像仙鹤的腊肠狗,像省会的首都,像情人的魔鬼,像电视机的电视机,也就可以有像火车的鸟,像鸟的***,像***的拉杆箱,像拉杆箱的猫,像猫的火车,或者,像火车的猫……这列车体表很干净,没有虫虱——我深吸一口气,走向火车,钻过宽疏的铁护栏,抓住车门边扶手攀上了火车,它于是再一次动了。我没有走进车厢,在吸烟区站着,看外头向后平移的景物,一帧帧消逝得快起来,我想,照这样再变快下去,恐怕还来不及看见就看不见了。门这时才轻轻关上,没发出一点动静。
小猫当时两条腿和屁股整个裹在石膏里,放在床上和我一起,望着我叫就抱它去砂盆,它那些天成天吃好吃的,我要说猫罐头里的鱼肉都相当地道,不愧是猫罐头,而且感觉比人吃的罐头要可靠得多,我还幻想:有一天我靠吃猫罐头活了下来。只发生过一次的事等于没发生。一次未遂的死不足为信,如同那些丰盛佳肴不过是幼年时一度持续缠绕的梦魇——科学家说猫做梦总是在吃东西,即使情窦初开后它们也不做春梦——它们的恋爱是富有行动力的,在梦里也要借进食来抵御空虚感的侵袭。
睡着的小猫又香又甜。伸手蹬腿,像扑蝶,捞月亮,撩水玩;梦见变成水黾,在发亮的水面上划行,它不湿,水也不破,互相切,但隔绝了,谁也不碰到谁。飞。它在大魔王般地长大。因为很年幼,漂浮得自由自在,还有点稚拙,生怕从空气里沉下去。它还嘟囔一两声,像环法自行车运动员拿沿途的水瓶,又像傍晚前退烧的小鹅卵石。它睡觉肚子朝天,头往后仰,歪着,腿放得随意,小手总弯曲着、软软的,搁在头上,遮着眼睛,或者蜷在腮边,或窝在下巴下头,像跳幼儿园里学的舞蹈,弯在身侧,像对小翅膀。嘴角翘着好像要笑,两只新长的小獠牙挂出来。我记得很清楚。
四个月大时,它越长越英挺起来,毛色分明,***益鲜,虎斑清晰威武,颈圈、胸前和四蹄雪白雪白,显得清秀俊朗。眼珠是琥珀色的,很清澄晶莹。连胡须也抖擞又剔透,温润如玉。它还会叫“妈妈”,跟人的小孩说话一模一样,叫得不如小时候多,听见过的人都很惊异。小猫偶尔哼哼唧唧,呜哩呜噜,抑扬婉转,一唱三叹。
我曾担心它不能再把腿放下得那么舒服也就不仰睡了,结果担心是多余的,它能随心所欲地睡觉,双手捂着脸,怪好玩儿的。如果伸手过去,它会把你的手也一起用力捂在脸上。这让我想起我在中学里有一天玩的一个游戏,我告诉别人说:“保护头。”我大概戴上了衣服后头连着的帽子和找来的帽子,别人也明确了我们在玩“保护头”,任务是使我的头受到保护,甚至当我摘掉所有帽子在走廊里行走时,碰到迎面过来的人,她也一本正经压低了声音对我说:“保护头。”我点点头,既不发笑,也不故意表现出投入的样子。我不知道我怎么想起玩那么个古怪而愚蠢的、莫名其妙的游戏,也不知道其他人为什么也会加入进来,并且默认游戏规则——我也不知道是什么规则,我只跟他们说“保护头”。我还玩过许多像这样即兴的、古怪愚蠢的、莫名其妙的游戏,我不过是自娱自乐,不过经常有人参与,我不管他们,只要不碍手碍脚,自娱自乐是最关键的。
第19节:小猫(5)
我越玩越离谱,到有一天,别人就不和我玩了,像突然转上圈不停了的滑冰选手,越转越快越转越快,随后有人看得不耐烦走了,有人盼望她当场死掉,可她在转得看不清了的时候消失了,冰面上留下冰刀旋锉出的一个小窟窿,她钻入地下跑了,或是像竹蜻蜓那样飞走,众说不一。
我还曾担心猫在拆石膏后几天反映出的蹲不到底的问题,使用砂盆时还好,只不过蹲得高些,但吃饭休息都很吃力,蹲一下就会把两条腿撇到一边坐下,我觉得脊椎经常那么拧着,久了是会出问题的,我就经常歪着身子在床上玩电脑,这样不好。过了些天它也能蹲伏得像只猫了,压低上身时更像辆铲土车,后腿也能跷上来啪啪啪地挠耳朵了。
然而它其实还是有一点点小问题的。它左脚脚趾长得不太对,中趾比旁边一个脚趾长出一截,我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是有一只趾头缩着伸不直还是中趾哪儿抻着,我轻轻拨弄那只脚,它每次都反应很大地避开,它和我这么好,总是松懈怡然,这时的敏感就显得蹊跷。过去很长时间了,应该已经不会有疼痛,那么,难道是那种羞惭和惊惶么?它朝我走来时,变得像朵小巧的雨云,雨滴在那儿像只钟一样数着降至我的距离,嗒嗒嗒,悠然的,无邪的,洛丽塔的塔,嗒嗒嗒嗒,坦然迎视我的大眼睛猫,歪脑袋,像只琥珀色雨蛙,像小鹿那样踱步,柔软的蹼踏在通向我的石板路上,啪嗒,啪嗒,嗒,嗒。最初我很为这嗒嗒声诧异,猫的亲近包含过这样无畏的彻底袒露的近乎绝望的宣告吗?它从哪里来。尔后想起可能是猫的趾甲,猫不能正常缩回去的趾甲轻叩白色地板。它的爪子也是白色的,积了一小团雪的扯断了的蛛丝滚落小溪旁。
猫曾以为北极熊是比它更小的猫,它看它在播放器屏幕里梦游。
火车除了哐啷哐啷,还咕噜咕噜,从天花板上的广播喇叭传出来。车厢里贴着告示:因为有一节车厢装满了鸽子。我从衣服裤子里抖出猫薄荷草,抖啊抖,抖出不少,居然够填一个枕头,就填了一个枕头。睡觉真舒服,醒来不必忧伤更好。有不知多少节的车厢留着没去,我希望既然非要活的话,就最好能永远像探险般地活下去,所以自己也要给自己留余地啊。火车过桥,火车钻山洞,鸣笛:喵呜——呼着淡粉色的湿薄雾气,火车上蹿下跳,是过山车的轨道。我真喜欢哪儿也不待着——永远在离开,并不去到哪儿——“最亲爱的妈妈:出外旅行真好玩,我的心完全着了迷,因为马车里很暖和,我们的马车夫是个好人,只要道路不是很难走,总是跑得很快……”如果非要在哪儿,在“猫”里是最好不过。我透过窗子看见外面的天空,山水,放学的小孩和忧心忡忡的父亲,田野,刘德华和小理发店,车水马龙,万家灯火,飞鸟好自为之,朋友包饺子,乌龟埋头猛爬,低落得饱食终日的人在河边哭泣,姨姥姥穿红戴绿,扇子舞,有东西挂在电线上闪闪发亮,像是扯出壳子的磁带,不知道录的是什么,柿子红了,米粉炒得很香。广播喇叭还放歌曲:小猫小猫我们的朋友,你是我们的好朋友,你张开洁白的翅膀,总飞在我们的船前船后。面临突然失去某种程度的存在的可能一开始确实让人害怕焦虑,但要是确信实现,是我欣然接受的。火车停了一个站,我看不到它的脸,可是知道它征询地看着我,我对它说:“不啦,不下去。”于是它欢呼一声又跑起来。
第20节:失去功勋的将军(1)
失去功勋的将军● 张佳玮,1983年夏生于无锡,2002年秋始于上海开始大学生涯,电子商务专业。网名信陵公子。第四届新概念作文比赛获得二等奖,80后五虎将之一,曾出版长篇小说《倾城》、《再见帕斯里》等。〔选自《山花》2006年第2期〕文/张佳玮
将军手撑着纸伞,脚踩着庭院中间的青砖道,向大厅走去。背后的大门被老厨子悄然关上,积年的木头相碰时轻微的相触,像肠胃有疾的老人经常放出的屁声。将军踏上大厅的台阶,抬起头看到檐下面色青白的夫人。檐上垂下万千雨丝,仿佛一千个征妇的眼泪。
“莫非,是朝廷的恩命下来了么?”当丈夫的身影划过自己灰色的瞳仁时,女人不禁喃喃问道。
“不是。”将军说,将手中的信札轻轻一扬,放在了空空如也的桌上,“是辅国将军的公子过世了。”
将军走开了几步,望着檐下避雨的燕子,愁对流水无谓地摇动剪尾。他等待着妻子将信札慢慢检查了一遍,确认他没有在开玩笑。雨声敲打着将军的肠胃,他觉得自己身体的内部成为了稀烂的泥淖。庭院中的花朵已经凋零,唯有几朵紫菊撑着细瓣,由雨箭割削。廊上的伞被风吹了一转,将军听见夫人犹豫不定地开口。
“赴丧须得坐轿子去,得有礼。你封一些碎银子作为葬仪,拿一些给轿夫打赏,怎么样?”
“不必。”将军头也不回的说,“我骑马去。”
将军扶着夫人回卧室的时候,路过了厨房。叮当的勺匕之声在空荡荡的宅子里,像夜半坟间的鬼哭一样苍凉。将军为夫人斟上了一碗茶,并看着夫人倚在榻上喝了一口。
“辅国将军想必能知道一些朝廷恩命的消息。”夫人说,“老爷,你明天可得向他多问两句。”
“我理会的。”将军说,他看着夫人轻柔缓慢袖不纹风地饮了两口茶,开始觉得自己内心烦躁的火苗又升了起来。咳嗽了一声,将军感觉到喉头有浓重的痰涌上来。他俯身拿起伞来。
“我且去喂一喂马。”
他撩袍跨过门槛,那口痰迫不及待地朝朱栏飞去。身后,夫人弱柳扶风的声音道了一声:
“老爷?”
“嗯?”
“人参用尽了,明日且买些回来。”
“嗯。”
将军从走廊绕往马厩的路上,望见了被天雷轰塌的屋檐一角。那锯齿型的狞厉轮廓,像在对他张牙舞爪的野兽。将军闻到了厨房百合汤的味道,随即加快了脚步。他知道心绪若再多挂一刻,今晚便会梦见猛兽。
“辅国将军,你且要节哀呀。”将军念台词般地说完,将丧仪递了过去。偷眼看时,对面的老战友却并不痛哭流涕。来吊丧的人络绎不绝,辅国将军摆哭脸必也累了。此时,辅国将军只淡淡地点点头,接了丧仪,面不改色地将那包着几两碎银的包裹随手搁在身后供桌上,随即举手招将军入席。
将军偷眼看着灵堂,挽幛两侧垂挂,太傅手书的一行悼词横在棺前。辅国将军央请了一个阴阳先生,拿炭灰画了儿子升仙模样,挂在堂前。已故的辅国公子在画上像一个洗澡时被偷窥的女子,而真实的人儿却躺在棺木里,而且永无醒来之时。将军发觉自己的思维路数大吃一惊,因为二十六年来,他第一次认真思考一个青年人的死亡。
辅国将军摆的是素席,几桌上都是寡茶淡水。几位老臣家的公子吃着面有怨怼之色。肚里早灌满了百合、紫菊、茯苓、蔷薇等诸般花菜的将军对素席并不关心。他关心的是辅国将军的经济情况——辅国将军比他年长三岁,今年已六十六岁,而此子是辅国将军唯一的儿子。外界盛传此子是辅国将军夫人与其表弟私通所生,而该表弟又在十四年前的一次打猎中误遭辅国将军流矢身亡,又似乎大大证实了这一传闻,但终究这是辅国将军唯一的儿子,据说他还要保自己的儿子为云骑尉。按此看来,死去了一个如此珍爱的儿子,辅国将军只摆出这几桌做工粗劣的素席,只能认为辅国将军家也已是捉襟见肘。
吃罢素席后,诸贵臣家的公子挂着清汤白水的脸向主人告辞,坐上马车便立喝御者速速扬鞭,几乎是逃命样地离开了辅国将军府邸。最后留下的几个故年老友与辅国将军一起坐在大厅中,为亡者烧纸钱。将军身在其中,看着那些纸钱在火焰中像蝴蝶般飞舞。白胡子的治中说:
“白发人送黑发人,最是人生苦事。兵戈一生,打下了天下,报效了先帝。只盼望着养儿成材,自己做富家翁足矣。没想到啊,没想到。”
“令郎不是新授了细柳营行参军了么?要打过几仗,可就能显达了。”安远将军说。
“打仗,嘿嘿。我们老哥几个,哪个不是打着仗过来的?打仗那哪是好事?你们几位,哪位晚上不做噩梦的?我儿子放在外头,一年难得回来见一次我,军纪严明啊。要是做个郡从事什么的,怕还舒坦一些。至少我们老两口,没事还能见上儿子一面。”
第21节:失去功勋的将军(2)
辅国将军一言不发地用拨火棍拍打着火中飞舞的纸钱。十月之雨的湿气让老人们脸上的皱纹都缩成一团。在一片白茫茫的水雾包围下,将军发觉自己想说的话都淤塞在嘴里。同时,咽下那些素席上的食物之后,他的肠胃又一次出现了泥泞的先兆。
“我去解手。”他站起来道。
然而,当他步出门廊之后,肚子奇迹般的恢复了。贸然回到灵堂显然会很尴尬,他便负着手踱了几步,抬头看写着“丧”字的白色灯笼在雨中摇曳。雨打竹叶,其声清寒。将军听见脚步声,随即回过头来。他看到丧子的老人正走出来。
“被烟熏了眼。”流泪不止的老人说,“且站一站。”
对着大雨,两位曾经的战友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将军用眼睛去盯屋檐,檐下空空如也没有燕子。将军有些慌。
“圣上的恩命,”将军问,“何时发下呢?”
“恩命?”辅国将军道,“什么恩命?”
这句回话断然得让将军慌张,像被一脚踩住尾巴的蛇。他讷讷了一会儿,眼睛又一次寻找着那不存在的燕子。
“你知道,”将军说,“新皇登基以来四年,我都没怎么去上朝,四海太平,我们这班老的,没事也都不去管朝里的事。上回我听说,圣上要重计当年旧臣的功劳,加秩,封爵,加以恩赏。这,可是真的?”
“确实听过有这么回事。”刚丧子的老人道,“当今圣上和当年先皇不同,行事是飞扬果决。先皇一直是怀柔慎步,所以一班老臣的功劳都且被搁下了。当今圣上把这事搁了几年,忽然又提起来了,大概是要扬厉新政吧……”
“我是说,”将军听着话头越扯越远,赶紧往回找补,“这恩赏何时发下?这功劳又如何得算呢?”
“怕是须得把当年克城先登、斩首夺旗的事儿都一桩桩写了,呈报圣上。恩赏自然是有的,若功劳大的,还能荫下。可惜我儿子死了,没法子给他袭爵。”
将军发觉丧子的老人说到儿子时的声音并没有多少悲戚——至少表面上没有——于是心情似乎得以放松了一点分享痛楚似的心态,他平平板板地说:
“令郎过世了固然可惜,我却也好不了多少。”
“令郎还是那样儿?”
“老样子。”将军说,“疯疯傻傻,喜笑无禁。上次我请了一个道人,那道人虽又脏又疯,话却说得磊落。说我当年杀人太多,冤魂冲天,所以降下一个业报来。”
“小孩儿家一时疯傻,大了豁然开通,也是有的。”辅国将军道,随即笑了一笑,“这不是,你我当年杀得人多,如今报上功去,得的赏也多。也算是报偿了吧?”
将军骑着马去了药铺,摘了斗笠,取出怀中碎银。药铺伙计使秤称了,便去抽屉里取参。将军环视着这千门万屉的药铺,闻着陈涩的药香,开始感觉身体有些发沉。伙计递上几文找头和人参时,将军挥了挥手,道:
“再要二斤玫瑰松子糖。”
将军夫人挽了袖子磨墨,费了大半天工夫才磨出浓墨来。大雨轰然,水气氤氲。纸滑得像出浴的女子肌肤。将军夫人听见门开的声音,马蹄滴答之声。又过了一会儿,将军已到了堂上,摘下蓑衣斗笠。夫人抬头看着满面是水的丈夫,忽然觉得丈夫年轻了好些。
“雨水把你的皱纹都洗去了呢。”夫人笑道,六十三岁的将军听了呵呵大笑。他从怀中取出布包,给夫人一看:“上好的参。”
“且拿去让老蒲熬汤。”
“不急。”将军笑了笑,他那苍老的脸上现出孩子气的笑时,不免奇怪。然而夫人看到他手中的玫瑰松子糖时,便早忘了这个。
“老爷,怎么想到讨好起我来了?”
将军看到夫人笑逐颜开,不由得意地搓起手来,一如四十年前,他首次单独带领骑兵队将敌人诱入埋伏圈时,喜不自禁地自我欣赏。
“外头青楼花魁,且要五十两花红才得见上一面。看我家夫人,一包松子糖便够了。”
他自己没发觉这句话的不妥帖处,也没在意夫人听后的面色一冷,自顾自地跨过走廊,将人参送去了厨房。
第22节:失去功勋的将军(3)
“老蒲。”将军看着家里唯一的下人,开口喊他。正在为炉子煽火的老蒲将头回了一下,恭敬地道:“老爷?”
“老蒲,以前我杀敌立功的记录,你可还在?”
“杀敌立功的记录?”
“就是,当年诸家将军都有的,令马弁记下将军斩获首级数,以便报功的事儿。你可还记得?”
“呃?”
“当年,每克一座城池,我便要你从那城里摘一朵白野花儿,在花瓣上书写此城名字,藏于锦囊,你记得?”